“杜姊姊,话不能这样说。”无忧轻声一笑,道,“况且娘子给郎君抛花赠果而已,算得什么苦?”
“阿父说过,只要为北伐做出努力的,便是咱们的大功臣。无论是士族,亦或寒门,愿意为国家牺牲流血的,便是我们的英雄。”无忧将小拳头握得紧紧的,“杜姊姊,幸而今日她们的话只是被我们听了去。若是被陶公、桓郎君、陶娘子他们听了去,你想过没有,他们该有多么寒心?!”
“这些女郎们少不懂事,她们的父母便真的知事吗?说到底,还是瞧不起别人的出身罢了。”说着,她的语气里似是百思不得其解,“杜姊姊,我真的不明白,文帝的九品制本是为了国家拔擢良才,为什么除了仅有的几户高门大族,现今的士族里都是这种不思上进的东西?!他们这样的人,又凭什么来侮辱中伤在前线作战的儿郎?!”
曹统身为曹家后裔,本就对篡魏的司马氏敢怒不敢言;而临海公主虽是司马氏正统,可自打胡人入侵,出逃洛阳,她便饱尝了世间冷暖,甚至多次是在百姓的救助下到了建康。是以他们二人虽都出身高贵,但对于士庶一说都深恶痛绝。
无忧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自然对士庶之别亦是嗤之以鼻。
杜陵阳不料无忧竟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她一时懵住,只好喏喏道,“无忧...”
忽地几下清脆的拊掌声响起,一个笑声跟着道,“曹娘子见识非凡!说得好!”
无忧与杜陵阳二人双双愣了愣,四处一瞧,却见有个面生的灰衣小郎君从岔路上走了过来。
那人走到她们两人面前,深深见了一礼,道,“荆州左军校尉周光周显明,见过两位娘子。”
这人在偏道上出现得唐突,毕竟是军营中人,行止时礼数做得再如何周全,也透着一股粗莽之气。
杜陵阳不由退后一步,无忧见她紧张,忙暗地里拍了下她的小手。
她随即上前一步,挡在杜陵阳身前,道,“周校尉快快请起。女流之辈,当不得如此大礼。”
那周光这才起身,他笑道,“当得当得!就连当世男儿,能有娘子胸襟者都是少之又少。方才全赖娘子仗义直言,我等才不至于被彻底贬损到阴沟里去。曲曲一礼,如何就当不得了?!”
无忧却是大方一笑,“我听陛下说,此次来重九宴的尽是陶公部下立了大功的功臣。江左能保全,重九宴能照常举行,还要多谢你们这些愿为国效力的将士。”
说着,她也深深地向周光回了一礼,道,“周校尉请受我一拜。”
那周光见无忧貌美,此番过来,本是起着半开玩笑的心思。不料这小娘子竟这般郑重还礼,他愣了愣,心中豪情一荡,登时收了亵玩的心思。
那小娘子一低下头去,便露出一段如雪般白皙的脖颈来。
那脖子细弱修长,好像一支纤巧的花茎,令人深恐一折便断了。
周光顿时面上泛起一片红潮,手足无措间,方才的风流劲儿全都不见了。
只听他讷讷道,“曹...曹娘子,快请起...”
“我...我...我就是方才路过,听娘子说要去寻子昂,所以想给娘子指个路...”
“啊,子昂就是你们口中的桓崇!”
无忧微微睁大了眼,道,“周校尉知道桓郎君的去处吗?”
周光点了点头,道,“他不久前才同我分开,看那方向,好像是往蒋山那边去了。”
... ...
“无忧,你...你真的要去寻那桓郎君吗?”周光走了,杜陵阳忙扯住无忧的衣襟,担忧道。
“去呀,自然要去!”无忧脆生生道,“不过呀,在那之前,我要先把杜姊姊送到宴会上。”
“诶?”杜陵阳吃惊道,“不,我不回去,我要同你一道!”
“杜姊姊放心!重九宴到处都是守卫,他还能对我怎样不成?!”无忧摇摇头,“杜姊姊,你身子不好,就先去宴会上坐一会儿。”
她嘻嘻一笑,又道,“我呀,还要请杜姊姊帮我盯着那几个人,看看她们肯不肯舍下脸皮。”
“杜姊姊莫要担心,刚好我阿父阿母也去了蒋山,我过去寻桓郎君,正好迎一迎阿父阿母!”
“喏~就这么说定了。”
作者有话要说: 噫,写完了才发现,看来还是得等到明天俩人才能再见面了...捂脸
第10章
风叶辞树,长林悲秋。
蒋山之上,高木林立,枝头上黄绿红三色叶片,生得绚烂又驳杂,倒是将寂寥的秋意冲淡了不少。
正值宴会时分,山麓处并没什么人。无忧脚步轻快,一路畅行无阻。等过了一处特意为重九宴布置的菊花丛,她仔细寻觅一番,还顺手将枝头开得最大最盛的那朵黄丨菊摘了去。
就这般走走停停,才刚上山不一会儿,她便在靠近昆明湖一侧的山亭中寻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 ...
那少年依旧是一身熟悉的白衣素服,将近两年不见,他似乎长高了些,又似乎更精干了些。
此刻他背对着山道,面朝向山前那一泓泛着粼粼波光的湖水。
袅袅秋风,不仅吹落了枝头的枯叶,也将他头上那道白色的苎麻发带吹起又吹落,更将他那道凭栏而立的背影,衬得格外寂寥冷落。
无忧对着他的背影望了片刻,随即轻轻挪步入亭。
那少年听到了背后的脚步声,脊背微动,却始终没有回头。
只听身后忽地想起了一声清脆的笑音,接着一个小女郎脆生生道,“我还道望夫石是立在武昌山北边,没想到在这蒋山之上、昆明湖畔,竟然也有一块呀~”
话语中带了些揶揄调侃的兴味,口吻中却又透着一股久违的熟悉。
桓崇原是对着那湖水出神,不料竟被不识趣的女娘打扰。他略带不耐地微微凝眉,乍一回身,却对上了无忧一张喜滋滋的笑脸。
眼前的小女郎言笑晏晏,柳叶般的两道烟眉浓淡相宜,两颊虽然还带着些嘟嘟的婴儿肥,眉眼之间的俊俏风流却是想掩也掩不住。
他愣了愣,而后不由惊道,“你...!”
无忧见他似有所悟,遂眉眼弯弯,露出些调皮神色,“桓郎君,是我呀!我是‘令宣’,咱们去岁在建初寺曾经见过的。”
原来那古灵精怪的曹家令宣,便是方才舌战大胜的曹家女娘!
怪不得他方才听那曹家女娘说话,总觉得有些似曾相识之感。
小童的声音,本就雌雄莫辩,想来她那时为了假扮男孩,刻意压低了声线;她阿父便是潇洒名士,她举手投足间又故意学着士族男儿的模样,竟也把他给糊弄过去。
无忧见他不言不语,一双乌黑的眸子只是盯在自己的两道眉毛上,模样像是有些古怪。她忽地就想起了初遇时,自己信手画上得那两道拙劣粗眉。
一思及此,无忧的双颊上顿时飞上了两片淡淡的红云。她神色一转,诚恳道,“桓郎君,恭喜你们打了个大胜仗!”
小女郎的语调轻快,“我听说了。襄阳一战,桓郎君做前锋,竟然直接率部打到了襄阳城下。你们都是大晋的英雄,无忧佩服得很!”
那桓崇一愣之下,嘴角方才轻启,却又闭上,半晌后只淡淡道出了一句,“非我功劳,此役全赖陶公英明。”
无忧摆了摆手,道,“陶公运筹帷幄,自是大功臣。可郎君亲赴战场,杀敌报国,又何必自谦?!”
“还有,方才那场戏射我也看啦!”她想了想,又笑道,“郎君比得着实惊险又漂亮,不仅无忧看了惊叹,连陛下也对郎君的骑术赞不绝口呢!”
说罢,她睁着两只圆溜溜的眼睛望向桓崇,却见他不屑似地将嘴角撇了撇。
等再度转过头去望向远方,他这才冷声开口,“雕虫小技,不足挂齿。”
... ...
无忧难得不悦。
她甚至不悦到嘟起了嘴巴。
纵使天性再乐观开朗,她也从没见过这般大煞风景之人。
明明一张脸蛋生得俊秀,在这好端端的节日里,他却仍是板着面孔,不说亦不笑。
连旁人向他问候,他也不肯好好寒暄两声,一开口只会给人添堵!
真是不讨人喜欢!
无忧嫌弃地瞧了他一眼,她再猛一伸手,将刚摘得那朵菊花递到他的面前,“喏~桓郎君,这个给你!”
伸到他面前的那只素白小手中,开了一朵盛放的黄丨菊。
刚离了枝头的菊花还新鲜的很,千丝花瓣舒展,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清芬。
瞧是瞧了,可他一双手依旧背在身后,没有一丝要接过的意思。
见他做派倨傲,无忧口中还算热络,声音却是明显冷了下来,“重九赠菊,聊表情谊。”
“桓郎君,这朵菊花便赠予你。希望你们陶家军就如这秋中黄花,凌寒犹开,历风霜而不败!”
见他只是侧头向着自己的面上瞧,无忧用眼神回瞪过去,将两瓣嘴唇嘟得更翘了些,“反正我把它送你了,你...”
桓崇的目光却慢慢上移,从她撅起的嫣红小嘴直往上,望到她的两只发髻。
他忽而打断了无忧的话,道,“既然曹娘子要‘表情谊’,那我可以选吗?”
“诶?”无忧刚想撒手将那朵花抛到他身上,却不想他没头没尾地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她不解道,“你要...选什么?”
“我不要你手上的黄丨菊...”桓崇说着,将手一指她头上的两团发苞,“我要你发间的那朵墨菊。”
... ...
无忧怔了一下,她慢慢抬手,摸向了自己的发髻。
见她动作迟疑,桓崇忽地将唇角勾起,讥讽一笑,“曹娘子不愿,是不是?”
“既如此,方才你在那几名女娘面前,说得也不过是好听的空话、大话而已。”
“等等,你...方才全都听见了?”无忧诧异道。
“自然。曹娘子慷慨激昂,颇类诸葛武候舌战群儒。如此大的风头,如何能使人错过?”桓崇说着,目露轻蔑之色,“然,我还道曹公家的小娘子有多么与众不同...说到底,你们这些士人娘子们不过是一路货色罢了。”
“曹娘子,既瞧不起我们这些军汉,你还过来招惹我作甚?!”
只一瞬间,无忧的大眼睛里便闪过了怒火。她咬了咬唇,小手一摸头上半开的墨菊,稍一用力,竟把那支花直接从头上拔了出来。
她拔花时的动作还似有气,可将花摘下后,她将头一低一抬,转而狡黠一笑,“你要激我?不,桓郎君是想吓我!”
“可我偏不上钩。”
说着,她将那花在桓崇面前晃了晃,“不过,你若是能说出个让我信服的理由,我便送你;若不然,我便是将它抛眼前进这昆明湖中,也不给你!”
桓崇神色微讶,他紧皱的眉目渐渐舒张开来,讥诮地神情也渐趋平和。
直到此刻,他才露出个淡而又淡的真切笑容。
... ...
腿一曲,他颓然靠坐到栏杆处。
手一伸,他却是将腰间的竹筒打开,直接灌了一口进肚。
“呵...”再一张口,满口呼出得便是清冽的酒气。
桓崇垂下了眼帘,长长地睫毛遮住了他眼中闪动的光芒,“如你所说,襄阳是荆州门户,因此无论付出何种代价,我们此番务必要将襄阳城拿下。”
“攻城那天,我们虽是胜了,却也折损不少...”他慢慢将垂落在旁的手握成拳,低声道,“这些人中,有的我并不认识;有的...是我的袍泽兄弟。”
他面无表情,语速却是越来越缓,“可无论认得与否,那日城下,江左儿郎们的血足足将脚下的土地染红了三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