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四岁登基至今, 他参加过无数场宴会。今次这场,也不过是他这无奈人生中的一回过场罢了。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 刚把手中那只喝空了的酒盏放下,便有女子伸出皓腕,及时地从旁斟酒,将那酒盏再度满了上来。
“陵阳...?!”
...不,不对。
从去年开始,他的身子就不大好。若是陵阳见他这般酣畅连饮,只会劝他不要贪杯,哪里还会和颜悦色地给他斟酒?!
司马衍抬眼望去, 只见暖暖的银灯之下,无忧朝自己露出个甜笑。
...无忧怎么会在这里?!
他心下一跳,嘴唇方动一动, “无忧”两个字还没道出口, 却听那女郎甜腻腻道, “陛下饮酒有雅兴, 妾身为你斟酒助兴可好?”
...不是无忧。
只是那容貌上和无忧有几分相似的庾家柳知。
司马衍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神平平淡淡的, “你怎么在这儿?”
说着,他又向身后那内侍道,“皇后呢?她出去有阵子了吧?你去看看, 她怎么还没回来?”
那内侍应了一声,匆匆便走了。
说完话,司马衍又扫了庾柳知一眼,见她还跪在原处,不由道,“你也去吧。朕饮过这杯便罢,无需你在旁侍酒。”
庾柳枝听了,脸上露出憾色,可她笑盈盈地把酒壶放下,屁股却沉甸甸地,一动未动,“我们都走了,留陛下一个人在这儿,该有多无趣。陛下不饮酒,妾身就陪陛下说说话、聊聊天,也好解解闷?”
司马衍笑了笑。
大舅选来送他的女郎,哪里有可能是什么等闲之辈?!可他又开罪不起这些大世家,所以只得每个月像尽义务似的,分别在庾柳知和王蔓然的屋子里住上那么几天。
司马衍顿了顿,头一次细细地打量了庾柳知的眉眼。
女郎娇艳,别有一番风流。只是,如果她的眼神不是这般复杂,也许...他真地会把她当成无忧也说不定。
“陛下,陛下,不好了!”
司马衍正对着眼前的庾柳知胡思乱想,这时,那内侍竟匆匆地从外奔了回来。
因是一路小跑,等到了司马衍面前,那内侍不禁呼哧呼哧地喘了几口粗气。他向底下众人往来的视线瞟过一眼,这才用压低的声音道,“陛下,娘娘她...出血了,现下人在后宫,正在生产!”
“你说什么?!”
司马衍手上的酒盏“咣当”一声便坠了地,他一下站起身来,那顶高高的白纱高屋帽险些从他的头上坠了下来,更不要提衣袍上溅到的一身酒渍了。
“我这就过去!”
... ...
血液和着羊水,很快就打湿了杜陵阳身下的寝褥。
她的头晕乎乎的,好像一名溺水的行人似的,只能隐隐约约地听到外界的声响。
她的肚子,更是一阵阵的抽疼,几乎要把她的心脏都给扯停了。
她...这是要死了吗?
恍惚之中,杜陵阳忽然想到了自己的孩子。
然后,她感到有人双手按在了她的肚皮上,似乎在努力帮她用力似的,“娘娘,快呀,用力呀!”
“娘娘,用力!把小皇子生下来就没事了!”
由于失血过多,杜陵阳的双颊早就白得如纸,可一想到肚子里的孩子,她又不知从何处鼓起的力气,竟然还能痛苦地□□出声。
“啊——”
... ...
眼见着血水一盆盆的往外端,耳中则是充斥着不绝的哀嚎声。
司马衍悬起一颗心,额头上也泌出了一层厚厚的汗珠。
有内侍让他坐,他不坐;有内侍拿来衣裳要给他披,他也不披。他只是一刻不停地徘徊在房门之外,侧耳聆听着屋内传出的动静。
时间流逝,屋中的声音就越低,而他的心也越来越沉。
等到终于听到那声比猫叫也大不了多少的婴儿哭音时,司马衍已经激动得连手都开始发抖了。不等宫人把孩子抱来给他,他便自动推门闯了进去。
“陛下?!”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气。
虽说妇女生产是不洁之事,但陛下既然已经闯进来了,再如何阻拦也没有用了。
那接生的媪妇见司马衍盯着自己怀中的小家伙瞧,忙把孩子递上前去,“陛下,是个皇子!”
那一刻,司马衍的表情登时鲜活了起来。他把那小婴孩接过了自己的臂弯里,爱怜地瞧了片刻后,这才反应过来似的,几步到了杜陵阳的床边,“陵阳,你瞧,我们的...!”
... ...
床上的女子,似乎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身上的衣服全都已经浸湿了。
而她的脸色灰败,一双眼睛半睁半合,鼻子里也是入气少、出气多,看来已是奄奄一息了。
直听到司马衍说话,杜陵阳那空茫的黑眸里才稍稍显出些生气,她似是想说话,可到最后还是没能吐出一个音来。
“陵阳,你怎么样?!”
“来人啊,皇后到底怎样了?!”司马衍抱着怀里的孩子,无助地大吼道。
屋中的侍婢们面面相觑,她们最后竟是齐刷刷地跪伏在了司马衍的脚下,“陛下,娘娘她...失血过多,恐怕...”
司马衍心下一沉,他立刻掀开了覆在杜陵阳身上的薄被,果见鲜血如涓涓的细流,一刻不停地从她的身下蔓延出来。
“你们救她啊,把血止住啊!难道就这么眼睁睁地瞧着...”
殿内噤若寒蝉,司马衍嘶嚎了几嗓子,倒是把怀中闭眼的小皇子给吓了一跳,小家伙张开小嘴便哭了起来。
司马衍已经足够心烦意乱了,他又不会哄孩子,正不知所措之际,杜陵阳似是听到了儿子那不大的哭音,她费力睁开眼,等模模糊糊瞧见了司马衍怀里的孩子,她这才弯了弯唇角。
“陵阳!”司马衍把那孩子交给旁边的奶娘,自己却是坐到了那张床沿,握住了杜陵阳那只冰冷湿滑的小手,“陵阳,你醒了!”
杜陵阳这下,不过是回光返照而已,她疲惫地眨眨眼,便又要重新阖上。
司马衍见状,竟是不顾汗水、血水,把这轻如一片飞雪的女子揽进了自己的怀里。
喉管动了几下,他突地低声在她的耳边委屈道,“你说过的...你会永远陪在我身边,永不离开...”
杜陵阳的瞳仁蓦地睁大了些,她蠕了蠕嘴唇,最后的那句“抱歉”却连个气音都没能发出来,便失去了意识。
只见杜陵阳的手无力地耷拉下来,她脖子一弯,螓首便要从司马衍的肩上滑脱下去,而那本就湿淋淋的身子,也慢慢地冰冷了。
“陛下,娘娘她...”
“你们...通通都给朕滚出去!”
司马衍大喝一声,犹不解恨似的,一句接着一句地大吼道,“滚...滚啊!”
“是...”
殿门开开合合,没一会儿,众人便走空了。
也不知何时,那背对着他们的司马衍已是落下了满脸的泪。“陵阳,为什么,为什么连你也骗我...”
... ...
无忧第二天晨起时才知道,原来元会当夜过世的,除了王蔓然,还有杜陵阳。
死生乃大事。
就算无忧同杜陵阳之间已然决裂,但乍一听闻这个消息,她在恍惚之下还是生了病,就这么在床上躺了大半个月,待到病愈,杜陵阳的丧仪已经结束了。
可建康却没能就此重归平静,因为所有见证了杜皇后丧仪的人,都亲眼看到皇帝司马衍扶着棺木,一度悲伤到口吐鲜血。
南渡以来,晋廷历任的皇帝都是短命之相。年纪轻轻便呕血,正是命不长久的象征,看来如今的皇帝也是要步上他司马氏先祖的后尘了。不过,还好杜皇后遗下了一个小皇子,只不知司马衍为储君的安排是什么样,也不知这一次会是哪家从中得利。
社稷将变,各大世家都在背地里纷纷采取了行动。无忧闻听了这些消息,不由地生出担心来,可是很快的,她需要担心的对象就从司马衍变成了她自己。
... ...
元月才过,刚入二月,无忧便被司马衍传入了宫中。
皇帝直接传召臣子之妻,还是顶顶罕见的,但念在他们两人之间同有司马氏的血缘关系,再加上无忧和杜陵阳生前交好,倒也没有让人起疑。
唯一让无忧觉得不大舒服的,是司马衍竟让人直接带她入了自己的寝宫,但一听那内侍说陛下此刻正在屋中探看小皇子,她便又放下了心。
“夫人,请,陛下就在里面!”临到殿门口还有一段距离,那领头的内侍突地住了脚步,恭敬地弯下身子,仿佛一尾将熟的青虾。
见无忧面露惑色,他微微露出了愁苦的神情,“小皇子...是皇后娘娘留下的唯一血脉。陛下怕他早产夭亡,恨不能每日带在身边。除了少数几名原皇后宫中的女侍,他不准我们任何人接近皇子,故而只得请夫人自行进门了...”
无忧无限怅惘,她点了点头,表示理解,而后依言入了殿内。
... ...
殿内的帘幕都半掩着,无忧从大亮的殿外进来,一时间只觉得眼前的一片都是昏沉沉的。
她定了定神,行过挡在面前的屏风后,这才赫然在殿内的正中央见到司马衍的背影。
“陛下?!”
无忧一语,打破了室内的沉寂,也唤醒了司马衍的迷梦。
他缓缓地出了一口气,再慢慢回过身来,无忧这才见到他怀里抱着一个裹着小襁褓的婴儿。
“无忧,你来了。”司马衍的声音幽幽地自前方传来,他顿了顿,低头向怀中的婴孩望去,道,“这是昶儿,你来瞧瞧。”
“‘场’?”无忧不由重复了一遍。
“嗯。永日,昶。”
昶,谓日长也。
因为杜陵阳的名字里有个“阳”字,所以小皇子的名字,是为了纪念他那有缘无分的生母了?!
无忧心内一阵酸楚,她行上前去,在司马衍的示意下接过了那襁褓中的婴孩。
无忧从前有照料邾儿的经验,她现在腹中还孕育着一个。昶儿一入怀,便勾起了她身上藏蕴的母性。
“昶儿身子弱,不能见风 ,我又怕烟熏了他...”司马衍解释道。
“我明白的。”无忧一面轻声应道,一面细细打量眼前这可怜的孩子。
若说从前她照料过的邾儿是只小虎崽,那么现在怀里的婴孩充其量不过是一只小猫崽。
昶儿睡得正香,他轻极了,不知是因为早产,还是因为随了父母的缘故,肤色却很是白皙,那一头胎毛稀稀淡淡的,此刻一双眼睛闭着,看不出来,可那嘴形可以明显地辨出是属于杜陵阳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