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他刹那坠回南方水泽故乡。
他望着咫尺间的天人,手中剑,稳稳刺进她心口下方。
绝不会偏差半分,也不会再深毫厘。
这双稳定的手,控制刺客的剑,如同控制琴师的弦。
她看着他,目光不瞬,任剑锋没入胸口。
凝在眼角的那滴泪,没有坠下,只有胸口艳烈的血色泅出。
痛楚也未令她霜雪般容色融化,却是什么令她有泪?
是为了这副与先帝相似的容貌,这一身白衣似故人?
还是,有那么一分,半分,是怜悯他这个微不足道的死士为她尽忠赴死?
穿透琵琶骨的锁链,周身被酷刑拷打后体无完肤的灼痛,流血后口干舌燥的焦渴,死之将至的孤独……这些,都在离光想着长公主那一滴泪时,远离了他的知觉。
不见光的地牢囚室里,行刺皇后被生擒的刺客,半悬空地缩在两条透体而过的铁链上,奄奄一息。
离光忍受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出的彻骨之痛,在昏昏噩噩里,仍念着那滴泪,那双眼;也念着先帝的恩,沈相的义……这一生中,从未如此刻心平如镜,万念寂定。
隐忍三年的使命已完成,这一世可算活得不枉了。
死亡并不可怕。
一个死士,最不以为然的便是死亡。
他只恨,看不到长公主重回栖梧宫的那一天,看不到裴家满门覆灭,弑君之恨得报的那一天了。然而那一天是必然会来的,漫长的隐忍、营谋与等待之后,长公主终于以性命相搏,设下这复仇之战的第一役。
悬在铁索上的死囚,青白如死灰的脸上,浮起满足安详的笑容。
离光知道他还要再撑一刻,最后的一刻,等到皇帝来了,便可以不辱使命,笑赴黄泉,去追随侍奉先帝于泉下。
第三章 下
一夜大雪仿佛将殷川整座城池裹成雪白无垢的净土。
行宫最高处的承露台,驻足白玉阑干后的商妤,在第一缕晨曦微光中,眺望远处城中雪后廓影,缓缓吁出一口气。
这场雪,这境地,令商妤又想起三年前。
那时公主初嫁为太子妃,和亲远行,一路也是风急雪深,一步步走在刀尖。
当年境地之孤困,若和日后相比,又算不得什么了。
看着公主一路走啦,经受了那样多的磨难,又看着她册封为后,生下皇子,原以为上苍终于对她起了怜心,谁又想到后来,至亲死别,骨肉生离,她孑然一身,出走殷川行宫,栖身这万丈悬崖上,最后的容身之地。
雪满天涯,归途已断。
为了复仇,公主苦苦隐忍三年,将最后一枚棋子,留到如今,在最凶险的一步落下。她到底还是逼得那个弑兄杀弟,心如铁石的君王心软了。
他究竟是舍不下红颜旧爱,还是舍不下她背后的南秦锦绣江山?
那又有什么要紧。
商妤漠然一笑。
帝后间的博弈,是权谋之斗,还是恩怨之争,即便是离二人最近的商妤,也看不分明,或兼有之,或兼无之。天命将人牵引了,万里相逢,成就姻缘,又将两人迫至反目成伤……这便是夫妻,这便是帝后。
商妤微笑着,从承露台的金瓯里取了雪水,盛入玉瓶。
皇后每日清晨净面所用的水,都是从承露台取来的天生之水,夏日露水,冬日雪水,融入从深谷取来的温泉水中,天生之水与地生之水,各得天地精华。
遇刺之后,商妤也每日取水如旧,亲手为皇后净面。
日日如此,从无间断。
而今日,终于不必再往金瓯中投药。
皇后所用的饮食器具都有专人检看,只有这清露,为保洁净,皇后从来不要旁人沾染。因不是饮服的水,也没有人留意。
每日趁着取水的时机,商妤将药投入金瓯,融于清露。
这药毒性奇特,无色无嗅,趁为皇后净面之际,些微沾唇,足以起效。
虽不是立时致命的剧毒,少许剂量会使人周身麻痹而无知觉,状如昏睡不醒,脉像微弱,即使醒来也不能言语动弹,形如废人。
如此,才能骗过御医,使御医和皇帝都相信,皇后是真的命在旦夕。
如此,才能让皇帝亲眼见到皇后一息危如游丝。
三年前,也曾有另一个人,中过同样的毒——
那个时候,当今皇上还是处处如履薄冰的晋王。
他的父皇一夜之间中风瘫痪,口不能语,手不能抬,成了任人摆布的废人。
投毒的人,正是日后谋反被诛的废后骆氏。
这毒无形无迹,当年没有一个御医看出端倪。同样被骆皇后挟持为质的太子妃华昀凰,却留在临终的老皇帝身边,目睹了骆皇后一切所为。
骆皇后将老皇帝变为一具行尸走肉,挟之以令朝官。
如果不是联手当时的太子妃华昀凰,设计除去了骆后亲生的儿子,再除太子,杀骆后……晋王尚尧,一个卑微胡姬所生的皇子,韬光养晦多年,未必能有今日的君临天下。
如今凤榻上不能言不能动的皇后华昀凰,也已悄然清醒过来。
商妤在添香之际,将解药掺入岚烟香屑中,慢慢解除了她中毒而致的麻痹。
她清清楚楚听得见风雪连夜里飞骑赶来的皇帝,对她说的每一个字。
是谁要刺杀中宫皇后,又是谁最忌惮华昀凰,急于将她除去?
放眼天下,不过一北一南两个人而已。
凡夫一怒,挥拳相向。
武夫一怒,血溅三步。
天子之怒,于风雪兼程赶往殷川的皇帝尚尧,是封冻在霜雪下的一点火星。
火星一旦引燃,便是熊熊燎原之火。
彻夜里,伴她在身侧,耳边听着她的微弱气息,绵绵断续,一息犹在。
尚尧倦极,累极,却不能合眼。
那一点愤怒的等待燎原的火星,灼烫在心。
更有天人永隔,悔不当初的恨,在心里煎熬着。
更漏声里,一点点等来天明。
晨光映得昀凰的脸颊似有莹莹玉色流转。
尚尧一瞬不瞬看着她,拂去贴上她脸颊的发丝,低低唤一声,“昀凰。”
如同往日,每一个相伴醒来的清晨,睁开眼,看见枕边人,便这样笑着唤她。
迷蒙微光里,她的睫毛颤了一颤,像翅膀被晨露浸湿的蝴蝶,振翼欲起。
这是他的声音,她认得。
是他来了,终于他肯再来唤上一声她的名字。
恍惚昏沉里,耳畔那一字字,一声声,并不是梦。
“昀凰……”
已经多久不曾听见有人这样唤过。
这世上还会唤她昀凰的人,已一个个远去,母妃走了,少桓走了,只剩下他。
尚尧,晋王,皇上,她的结盟之人,也是结发之人。
“你叫昀凰。”
母妃说,“这是你父皇取的名字,昀者,日光,你是飞舞在丽日下的百鸟之王。”
少年时,疯癫的母妃,时时重复着这些话。
正午的烈日,亦绚烂,亦灼烫,予人光华万丈,也予人炼炉之痛。
恰如这半生,一字成谶。
唤着这名字时,母妃的声音是轻柔脆弱的,像羽毛飘落。
而少桓,少桓的声音有夜风的清冷缭绕,带着他身上的杜若清苦香气,一声昀凰,一世断肠。这些声音,都再也听不到了,哪怕梦中也听不到。
如今世间,只得这一人。
尚尧。
明明已心冷成灰,为何他再来唤这名时,却还有温柔入骨。
宫人和御医在殿外鸦雀无声的候着。
只怕皇后捱不过此夜,御医不敢离开半步。
整个凤台行宫里,只有商夫人一人,依然无差无失地主理着大大小小的事,一应不紊。即便在皇后遇刺当日,行宫上下惊惶之际,仍是商夫人最沉着。
青蝉不得不佩服商夫人。
在这幽冷的行宫里,皇后终日独处,深藏在重重如谜的画屏凤帷之后,像天人遥隔云端的影子,这许多时日以来,即便是近身侍候的宫女,如青蝉,也鲜少能接近皇后身侧,无从知晓皇后的一喜一嗔一言一行,唯有从商夫人的举止神色里窥测一二。
无论青蝉如何尽心侍候,也得不到皇后的信任。
被安置在行宫两年来,青蝉每月都将皇后的起居详录,细心记下,交予信使秘密上奏。这行宫中的光阴似是凝固的,一天一月一年,并无不同。青蝉不知道自己的使命到哪一天才是尽头,或许就这样无风无浪地在行宫伴着皇后终老……
然而一剑惊变,她颤着手,写好密信,赶在行宫落锁封门之前将信送了出去。
守卫皇后的南秦羽林军,随后便将行宫封闭,没有一个人可出入。
刺客因是使臣韩雍携来的随从,连韩雍一行,也立时被软禁起来。
商夫人也将凤台之变,遣人飞马进京奏报。
青蝉忐忑等待着,不知宫中会传来什么指令,告诉她该做些什么。
万万没想到,寒夜飞骑直闯宫门,踏得玉阶冰裂雪溅,来的竟是皇上。
京城与殷川,相隔遥遥,风雪阻路,竟是怎样策马兼程才能来得这样快!
皇上一身玄色骑服,长氅未卸,鬓发不知是被雪水还是汗水打湿,披了一身风霜,就那样踏入寝殿,青蝉竟不敢相信,这是她记忆里,丰神俊朗的王爷,当今的皇上。
她伏地不敢抬头,只看见玄色衣摆掠过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