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木逢,紫微宫,雨蔽车,引鸿蒙;生于死,死于生,溯轮回,改天命。’于土木相逢大变之年,借星辰之力,引鸿蒙之气,南北大祭,混沌生死,便可回溯前世。”
“这‘生于死,死于生’若说的是诸道观孕妇剖子之祭及火烧长生楼,你害先帝做什么?”于祥庆观等处救得孕妇们时,那醮坛已备好了剖子刀具等物,故而王寺卿于诸道观之祭知道得清楚。
“他虽昏聩,到底是帝王,用他些龙气置阴阳盘中以定今生之时。”
对他说先帝“昏聩”,赵尚书和庞中丞都意思意思地说了句“大胆”。
“那周将军呢?”王寺卿问。
“她是家兄后人,杨氏血脉,以她的血为引可定前世。”
周祈懂了,合算着自己不单跟那些旁的婴孩一样,在“生于死”上出一份力,还起到个“领路”的作用,这生生世世的,他怕倒多了,万一倒回去是个畜生怎么办?周祁也知道,便是父亲不指斥乘舆,自家也不免此祸。
“若当时无杨侍郎夫人有孕之事,你又当如何”
“于普通婴孩外再寻个杨氏后人便是,只是没这般好罢了。”陈先看一眼周祈,轻描淡写地道。
“可末帝有正根嫡脉在世……”
“若无杨靖等在,也只得用他们。”
三司官长一时有些无言。
关于诸道观位置之选,关于那紫云楼,关于那坛上星辰,那阴阳盘,又有许多讲头儿,比如他自知等不到晚间星陨如雨之时了,便转动阴阳盘,人造一个“雨蔽车”出来……
这大概是本朝除了高宗时几起巫蛊案外,最神神叨叨的大案了。一个正经科考及第、累封至郡公的太史令认为其是前朝末帝转世,并要通过杀害皇帝及千人大祭逆转时空回溯前世,而皇帝则一信二十余年,认为这场号称借天地星辰之力的千人大祭可使其长生……
以荒唐对荒唐,何其荒唐!
然而,便是这样的荒唐事,二十年前使得多少人家破人亡。
也容不得人不信,陈先书房放着极多关于这位末帝的书册,甚至还有东市上卖的号称前朝宫里流出的古董玩意儿。
崔熠“嘶”一下:“这位皇帝忒不是东西,死了这么些年,还这么能折腾……”
周祈冷哼:“别,那位虽也做下多少混账事,却背不着这个锅。就是这陈先魔怔了,是个他娘娘的狗鬼疯子!”
听了周祈的粗话,谢庸面色如常,甚至还点了点头。
谢庸道:“如今回看,其实还是有端倪,只是当时我们没看透。这整个大祭,都是道士们勾连主导的,官府、北衙禁军、干支卫午支未支等只做配合;陈先于世俗之情上很是冷淡,王寺卿曾提到,陈先之子身故,他也只是念一回经,便回静室去了。”
谢庸看周祈:“还是阿祈见微知著,博闻强识。”这说的是她认得轮回咒的事。
崔熠咧咧嘴,又腻歪!又腻歪!当下站起来:“我告诉你们,等我成亲,你们的礼要翻倍!我亏大了我!”
崔熠为了这桩大事,也怕连累裴小娘子,竟然推迟了婚期,这阵子成日往裴府送礼赔不是。再有皇帝之丧,他这婚期不知道推到什么时候了。
周祈“哎呀”一声:“我们家的钱都拿回老家买房置地给儿孙留着当祖业产了!欠着,欠着行不行?”这是周祈回去见唐伯和霍英都不在,“拷问”出来的。
崔熠回头:“小娘子家家的,儿孙……真是什么话都说!老谢,你不管管她?”
谢庸正色道:“是真的……”
崔熠用手指指他们,转身走了。
周祈笑道:“小崔气成蛤·蟆了……哈哈哈……”
“阿祈,我们也该定个日子了。”谢庸看着她微笑道。
周祈回看他,半晌,咧嘴一笑,使劲点下儿头:“嗯,不然怎么有儿孙?”
谢庸笑起来,手覆上周祈的手。周祈干脆抓起他的手放在自己脸上,眯着眼对谢庸笑。
成亲是远处的事,近处还有许多要忙的,不说审理核查紫云祭祀案中众多从犯这样的公事,不说二十年前故去大臣翻案这样半公半私的事,单说私事吧,总要去整一整亲人坟茔。所幸周祈外祖和母亲的埋骨之所都找到了,这还要多谢蒋大将军,父亲的却是不好找了。
蒋丰在谢庸等兵围紫云台时略受了一点伤,被生擒了,在皇帝崩后,他便不吃不喝起来。他身份特别,牢狱官特禀上去,皇帝也没有说什么。
周祈去牢中见了他一面,蒋丰倚在墙上,两颊微凹,精神却还好。他除了指点周祈亲人坟茔所在,便只是道:“好好过日子吧。”
周祈点点头。
第134章 见杨先生
周祈迁葬祭祀其父母、外祖等亲人时, 不只礼部官员带着皇帝的追封和奠仪到了, 李相这些当年故旧也到了,还有崔熠等周祈的朋友们。
过后,周祈去一一致谢。
李相家,是谢庸陪着她一同去的。
李相仔细端详周祈:“这样看,你像令外祖更多些。”
周祈微笑一下:“可见家外祖年轻时候是个美男子。”
李相笑起来,又叹一口气:“要说好看,还是令尊, 真正风华无双,谪仙一样的人物。”
周祈点点头。
李相拿过案旁一个木匣来,打开, 都是有些发黄的旧信:“安平这样洒脱的人,当年知道有了你, 也喜形于色,专门写信与我等显摆。怀仁, 便是方尚书, 亦写信说起此事,说令尊有子心喜,拉着他和高至之一同去吃酒。令尊爱饮却不擅饮,喝醉了,便高歌起来。至之平时那样稳妥的人,竟然给他击节。怀仁疑心,若不是他们穿了官服,怕是会被酒家打出去。”
周祈莞尔:“作诗祈不行, 喝酒估摸比阿耶好一些。”
李相再笑,捡出几封信来递给周祈:“这些令尊的手迹,你自家收着吧。”周祈忙称谢接过。
看着面前又英气又灵动的女郎,李相叹道:“真好……真好啊……”语气中无尽的唏嘘感慨。
周祈微垂下头。
谢庸看一眼周祈,插言问李相:“不知杨侍郎可还有什么旁的亲人?”当年杨侍郎是因讽谏皇帝崇佛信道获罪的,并非后来兵围紫云台诸臣的“谋逆”大罪,按说祸不及其兄弟族人。
“有,他有一侄,叫杨延。”
周祈与谢庸互视一眼。
“安平幼失祜恃,依兄嫂长大,其兄嫂亦寿数不永,安平早年与其侄相依为命。我返乡守制时,杨家大郎才刚科考及第。紫云案发后,我返回京城,未见到他,不知道他飘零何所了。”
谢庸道:“他去了关内汧阳,在县学当诗文先生。”
李相看他:“你——”
“是,庸年少时,得杨先生指点颇多。”
李相过了半晌才唏嘘点头,又扭头看周祈:“你们兄妹能相见,真是老天垂怜。有你阿兄在,你与子正成亲时,就更像样儿了。”
谢庸看向李相,又垂下眼,老人家果然什么都知道。
周祈咬着唇点点头。
紫云台案经过这阵子突审,眉目已清,谢庸以归乡扫墓为由,请假陪周祈去汧阳。
他们临行,皇帝还专门见了见他们,送给他们每人一柄马鞭。
皇帝笑道:“珍惜着些用,以后再想得也没有了。做这些的家伙什儿都已经给将作监了。”说完,叹息一声,语气中无尽的遗憾。
谢庸和周祈都笑。
今上或许成不了什么英明神武的帝王,但却是个懂事儿的皇帝,这就很好。
谢庸与周祈在半路馆驿中遇到了杨延,他看到先帝罪己诏,又收到谢庸书信,等不及,亲身赶往京里。
见到这位阿兄,周祈才知李相说父亲“风华无双”并非溢美之词,阿兄羸马旧袍,风尘满面,却难掩卓然风姿。周祈看他举手抬足还有说话时的神情,又觉得有些熟悉——哦,是阿庸……
面对周祈,落拓潇洒的杨延却有些无措。他看了周祈半晌,终于把面前的女郎与想象中的小婴孩儿合为一体:“眉眼像婶母,鼻子嘴像阿叔,这么神采飞扬……你比我们想的还要好。”杨延眼圈微红。
周祈上前攥住兄长的手,含泪一笑。
杨延回握住那只纤瘦的手,心头涌上无限的遗憾,原本以为可以牵着她到长大的……
“那时候,我和阿叔给你做了许多玩的物什儿,堆在东边屋里的大榻上,小鼓,小轺车,木偶……婶母也领着婢子们给你做了许多衣裳,周公那边也送过来许多婴孩用的东西。咱们家与你外祖家子嗣都少,多少年才盼来你。周公给你卜了一卦,说是上吉的命数,”杨延停住,“哪想到你会受这么多苦……”
杨延看着周祈,抬手轻轻放在她的头上。
“阿兄——”周祈叫他,眼角的泪滚下来。
杨延略拙笨地拍拍她的头脸,“都好了,啊,都好了……”
谢庸在旁边看他们兄妹相认,也不由得有些恻然。
三人都去堂上坐下,奴仆捧上茶来,饮了茶,初见的感伤也便慢慢压了下来。
谢庸与杨延详细说了紫云案,又说了诸家平反之事,杨延点点头,却只是长叹一声。
于杨延,这场大案,不仅让他失去了挚爱的家人,也使他远走他乡,江湖飘零,从春风得意前程大好的青年官员变成偏远小县的教书先生,悠悠二十载,转眼华发将生。平生万事,不堪回首。①
过了片刻,杨延脸上又带了微笑,却又马上板起来:“阿庸你要娶舍妹,可是真心的?”
谢庸忙端正了神色,站起来行礼:“庸真心求娶阿祈,请先生成全。”
杨延看他半晌,依旧板着脸道:“要对阿祈好,敬她疼她,莫要欺负她。”
谢庸再行礼:“是。”
周祈咧嘴一笑:“阿兄,要欺负,也是我欺负他。他打不过我。”
杨延笑起来:“那我不管。”可见杨家人的不讲理是一脉相承的。
谢庸只是笑。
杨延看看妹妹和未来的妹夫,脸上露出欣慰的神情:“你们也着实有缘分。当年两家大人戏言,差点便给你们定了亲。”
周祈瞪大眼睛,谢庸虽也惊讶,却不似周祈那般。
“你是高大将军之少子。大将军与家兄亲睦,你小时候,我见过你许多回。你的护身玉还在吗?”
“前阵子碎了。”
杨延点头:“那块高山岫云玉佩原先是令尊常常佩戴的,后来不知为何给了你。估摸是小儿易受惊吓,令尊是将军,他的随身物可以压邪。”
杨延说起当年事:“开始只是我们家出了事,方尚书、令尊等都上书帮着陈情,但不多时日,紫云事发,他们亦被下了北司狱,很快……北衙军中人与三司行事不同,以致他们身后事都无法料理。皇帝宛若疯狂,京中人心惶惶,我只得出了京,走走停停,四处乱撞。有一年走到汧阳,见到街头孩童打架,只觉其中一个有些面熟,拉开后,一眼看见你撕裂的衣口中露出的护身玉。”
谢庸小时候打架打得实在不少,并不记得这是哪一场。
“我找人打听,甚至还去你家门首看过,令堂却并非故人。后来,日子不很多,令堂便出了事……至于你如何到得汧阳,我却是不知道了。”
谢庸看着杨延,想站起来对他行礼,但一揖未免太轻了。杨先生虽不说,但想也知道,他留在汧阳,去县学教书,有很大缘故是为了自己。谢庸原先只知道杨先生待自己格外好,却不知道他这般深情厚义。
谢庸微舔嘴唇,沉默片刻道:“救出我,并带我到汧阳的或许是先父军中人,也或许是家中侍从义仆,我后来还能想起他的黑衣服还有他身上的汗味儿。不知道他出了什么事,或许是本就受了伤,到汧阳便不支了,先母捡到了我。”
杨延点头,过了一会儿道:“你是少子,大将军尤其爱怜,时常将你带在身边。许是见你乖巧可爱,家叔几次逗你,说家中若有女,便抢了你做女婿。家婶有孕后,家叔还说过这话呢。”
……
虽是在半路遇上,谢庸、周祈到底还是去了一趟汧阳,谢庸要去祭扫,周祈要去见一见阿嫂和侄子侄女——杨延在汧阳成了家,有一子一女。
傍晚,谢庸带周祈去自家旧宅。
那宅子已经残破得不像样了,屋顶墙壁坍塌,只后山墙还有一段立着,院子里都是枯黄的荒草,这夕阳西下的时候,看着说不出的荒凉。
两人站了一会子,周祈拍拍谢庸的胳膊,谢庸对她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