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丈没接老妪的话,转而问谢庸:“难道客人是专从城里来烧香的?”
谢庸叹口气,眉宇间带着郁色:“也是病急乱投医吧。前两日内人出门,至今未归,不知是不是让人拐了去。听说这边有间灵验的道观,想让道士帮着卜上一卜, 看去哪边儿寻。”
听说他娘子被拐走了,老丈和老妪脸上都现出怜悯的神色来。
“这些该死的拐子。每年不知多少人家让他们害得家破人亡。”
老丈老妪都点头,老丈说起七八年前庄子里有个孩子被拐走,他娘疼得投了水,他阿耶成日吃酒,也跌到渠子里淹死了,可不就是家破人亡吗。
老妪道:“我看罗家两口子八成是让水鬼拿了替身。”
老丈瞪老妪一眼:“什么水鬼?咱们这儿可不闹鬼。”
老妪撇嘴:“怎么不闹鬼?我刚嫁来这庄子那年,是不是就淹死一个张家的小娘子?过不几年穆家一个半大小子也淹死了。就修吉安观那年,村北坑子里一气儿淹死了八·九个小孩,还是那吉安观的道士说那个地方邪气重,让把那坑子填了,在上面建了观,人才死得少点儿了……”
老丈与谢庸解释道:“咱们这儿的水好是好,可水多了,夏天沟沟渠渠都满了,就容易出事。其实淹死的都是不小心。哪有什么水鬼?客人莫听妇人们胡说。”
谢庸点头:“刚才说的这吉安观便是那间灵验道观吗?它是什么时候修的?”
老丈皱着眉算一算:“总有二十年了。”
……
谢庸和罗启从老夫妇家出来,骑马往北走,果然在庄子边角儿上寻到了那间吉安观。
看起来吉安观比瑞清观还要大一些,观门开着,一个小道士倚在门口打盹儿。谢庸和罗启走过去。
小道士醒来,甩着拂尘笑迎他们进观。
来到大殿上,谢庸上了香,施了功德钱,又去偏殿抽了签子,听了几句奉承话儿,便如大多香客一样,与罗启在观内走走转转。
看完前殿,往后面去,在快到后门的地方,谢庸看到了熟悉的东西——醮坛。
看谢庸打量那醮坛,小道士赔笑道:“就是个台子,打醮的时候倒也热闹,这会子却没什么看头。等十月十五下元日,观里打解厄大醮,施主们来看吧。”
“九月初不是也有个什么节吗?不做道场?”
小道士再赔笑:“往年倒是做九皇诞节道场,可观主说今年就不打大醮了,只我们观里自家念念经。”
谢庸不甚在意地点点头,抬下巴指指小松林中几间屋宇,那是做什么的?
小道士神色略显紧张:“放些观里没用的杂物。”
谢庸看一眼那列如星斗的松树,点点头,又转回前面大殿去。
出了这吉安观,谢庸带着罗启往西北去,寻“玉衡”位置上的道观,又打听附近有无失踪的人。
从发现周祈出事,罗启便满脑子要问的,却一直忍着,此时到底忍不住问出来:“阿郎,这道士们是要做什么?”
“许是祭祀。”谢庸看一眼新寻到的福明观后露出的醮坛。
罗启略睁大眼睛。
那福明观因“修补神像”关了观,谢庸不得进去刺探。他们亦未打听到附近村庄有人失踪。
天擦黑时,谢庸带着罗启回到宋家渠,在吉安观外埋伏下来。
起更了,月亮还未升起,只有星光闪耀。谢庸和罗启绕到观后,从后墙翻入,行不几步,便是那小松林,松林小屋中有灯光。
谢庸与罗启悄悄伏在窗外。
“咱们真是多余在这里守着,她还能跑了不成?”一个听起来颇年轻的声音道。
一个年长些的声音:“瑞清观那边出了事,今日观里还来了两个生人,来生人虽是常事……嗐,师父一向胆小。左右也不过守这么几天,守就守吧。”
“瑞清观那边——真是没法儿说他们,跟咱们还有福明观他们一样去穷乡僻壤买一个多好。非得吃窝边草,出事了吧?”
“他们还不是为了跟旁边那和尚寺置气。”
“结果把自己置进官府去了……哎!师兄,”年轻的声音压低一些,“到时候真的——”
另一个没说话。
“真的啊?”压低的声音微扬。
“这算点什么事?咱们师父是个顶心慈手软的,咱们当初建观的时候……再看看骊山瑞元观那边……”年长的声音又打住。
“咱们怎么了?瑞元观怎么了?师兄你又说半截儿藏半截儿。”
“左右不过那么回子事儿,有什么好说的。反正都是为了上头。”
“上头是谁?为了上头什么?”
“你哪来那么些要问的?”那位师兄有些不耐烦。
年轻道士赶忙赔不是。
“师兄”语气缓和下来,过了半晌道:“我听师父念过几句谶,‘土木逢,紫微宫,雨蔽车,引鸿蒙;生于死,死于生,添福寿,换枯荣。’”
过了片刻,年轻道士道:“不明白……”
“师兄”嗤笑:“连你都懂,还叫什么谶语?”
“师兄你懂?”
“师兄”略带得意的声音:“今年便是土木双星相逢之年,再想想九月初的时候会有何天象——”
“还是不懂……就是觉得这是个大事儿。”
“可不是大事吗,本朝再没有过的大祭……”“师兄”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
又过了半晌,那师兄道:“我躺会儿,你守着吧。”
谢庸、罗启悄悄离开。
第二日,谢庸没继续带着罗启去寻剩下“开阳”“摇光”位置上的道观,反而回了城。
第130章 淮阴郡王
进了长安城, 谢庸没去大理寺, 没回家,也没去休祥坊祥庆观,反而径直骑马往南走,罗启很是疑惑,也只得打马跟随。
谢庸行到长寿坊便往东拐,一直走到最东边儿乐游原上的新昌坊。
秋高气爽,虽不是什么节庆, 时候也还早,乐游原上已经可见游人了,小贩儿们也早早地来了, 葱花鸡蛋饼的香、糖炒栗子的甜与寺庙道观的香火气混在一起,是大家最熟悉的乐游原的味道。
乐游原上, 寺庙以青龙寺为首,道观则玉清观最大。玉清观供奉的是南极长生大帝, 观里还供着长生大帝下面司命、司禄、延寿、益算等南斗六星君。福禄寿喜样样拱在人心窝子上, 故而一年四时来求拜的人不断。
谢庸与罗启在玉清观前下马,进了道观,来到大殿后的长生楼前。这是座九层高楼,为北周武帝时候所建,极是轩昂壮观,与已经焚毁的东都永宁寺塔也差不了多少。不只百姓,便是皇帝们,本朝太宗、高宗, 前朝文帝、炀帝都曾来此登高祈福。
几个道士正领着一群匠人修饬长生楼,给楼身刷桐油,重描雕檐斗拱,并给楼内神像添漆绘彩。
“道长,重阳节前能修完吗?”一个善信问。
道士笑道:“能,耽误不了施主们登高。我们是从上层修下来的。”
谢庸目光扫过那些道士和匠人,又仰头看看这座矗立了二百年的高楼,便与罗启走开。他们在观内略转一转,又走回前殿去,南极长生大帝俯视芸芸众生,庄重而慈祥,司命、司禄、延寿诸星君亦是神祇该有的样子。
游人越发多起来,谢庸罗启逆着人流走出道观。
“阿郎,咱们现在去哪儿?”罗启问。
“先回家吧。”
谢庸虽忙,却极少夜里不回家。见他回来了,唐伯悬着的心放下:“大郎、阿启你们吃饭没有?”
上次吃饭还是昨日早晨在家吃的那一顿,唐伯不问,谢庸竟然没觉得饿。
听说都这个时候了他们还没用朝食,唐伯赶紧去忙活。
谢庸叫住罗启、霍英,将身契还与他们。本来看他们似对从军颇有兴趣,想着找时机送他们去军中历练,凭他们本事,或许也能得个一官半职,如今也只得放下了。
罗、霍二人皆大惊:“阿郎——”
“此案与二十年前太子旧案有关,周将军失踪了,我恐怕也不能全身而退,你们再跟着我无益,都远远地走了吧。走之前,送唐伯回汧阳,莫要告诉老人家这些,就说我想在老家买屋置地攒家业,让老人家帮着操持。”
唐伯本便不是谢家奴仆,只是旧相识,他没有儿孙,县学散了,谢庸便接了他在身边养老。如今却也是不能了。
罗、霍二人互视一眼,又都把身契递还:“咱们水里火里都跟着阿郎。”
罗启补一句:“那年在奴隶商人手里,我得了疟疾病得要死,若不是阿郎,我如今早是烂骨头了。我的命本就是阿郎的。”
谢庸看罗启,罗启犟头似的回看他。谢庸又看霍英,霍英更简单:“我不走!”
过了片刻,谢庸道:“身契都自家收起来。若我坏了事,你们莫要硬拼。有你们在,逢年过节我和周将军还能有人供碗汤水。”
罗启霍英都一脸凄然,事情真会坏到那般地步吗?
吃过饭,谢庸取了俸钱匣子出来,按与罗启、霍英说的那样与唐伯说,安排他离开。
唐伯面色一变。
谢庸微笑一下:“让阿英送您回去。田宅你捡着您看中的买就好,先不必办公契。”
“大郎,你说实话,是不是出事了?”
谢庸微笑道:“没有,您别想多。就是想攒点家底了,以后我和周将军成亲,有子孙后代,总要给他们在家乡留点祖业田。”
唐伯深深地看一眼谢庸,点点头:“我不给你添乱,我这把老骨头,能给你守住孩子们的祖业田。”
谢庸轻轻地“嗯”一声:“保重您自己。”
处理完了家事,谢庸依旧乔装了带罗启出门。他们在永福坊“百孙院”某所大宅门前转了两圈,便去坊里一家茶肆喝茶。时候不很大,便有人来搭讪,那人袖中露出淮阴郡王府的牌子来。
又辗转一番,谢庸才得与淮阴郡王在一间静室内对面而坐。
淮阴郡王比谢庸略大三两岁,是个虽俊秀却略带愁苦相的年轻人。
谢庸看着淮阴郡王:“大王听说城外瑞清观的事了吗?”
淮阴郡王点点头:“周将军应该是被关在蒋丰那里了。”
谢庸想不到淮阴郡王说话这般直接。
淮阴郡王苦笑一下:“谢少卿是君子人,若那等稍微奸一些的,怎么也要以上回回鹘神鹰的事开场……谢少卿不以某愚钝,亲身来找,某也不好意思绕来绕去。”
“她——无碍吧?”谢庸到底忍不住问。
“蒋丰那里严得针插不进,周将军如何,某不得而知。”
谢庸点头,他捏着茶盏的指尖因用力而有些微微地发白,声音却极平静:“多谢大王告知。某此来固然为打听周将军,却也还有旁的事与大王说——不知于当年令尊获罪的事,大王知道多少?”
“先父反对修建紫云台,并于大业三十一年九月初九与左威卫大将军高臻带兵围了紫云台,当时圣驾和太史令陈先在台上,高臻所带的南衙禁军与北衙禁军对战台下。圣人出面,先父才罢兵。当晚先父便下了狱,秦国公、高大将军、周仆射、方尚书等许多官员被抄家。”
谢庸道:“令尊反对的不是修建紫云台,而是紫云台上的祈福寿大祭。皇帝为祈长生,于紫云台外,在城内外又按北斗之状,建了祥庆观、瑞清观、吉安观等六所道观,并在骊山宝瓶谷‘帝星’的位置修了瑞元观。每所道观修建时,都有‘血祭’,其中又以瑞元观血祭最‘隆重’,几乎灭了聚族而居的涂氏满门。”
淮阴郡王神色一变,抿紧了嘴角儿。
“他们又擒有孕妇人关押于北斗诸观,要于九月九日取其腹中子醮坛献祭,至于如何祭法儿,某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