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迦的拳头距离贺兰慎的鼻梁仅有一寸,堪堪顿住,扬起的拳风呼呼作响。他苍狼般灰蓝色的眼中满是不甘,龇牙一笑,将青筋暴起的拳头放下,说:“小兄弟,我们之间还没完。”
贺兰慎没理会他,单手按着佩刀,淡漠沉静的眼睛环视围观众人,沉声道:“各领头执事,厅堂集合议事!”
声音铿锵,掷地有声。
净莲司众人刚见证了一场旗鼓相当的决斗,胸中热血未凉,此时听贺兰慎发布集合命令,一时尴尬,想走又显得气量小,留下又太掉面子,不由齐刷刷望向裴敏,等她的裁决。
裴敏慢斯条理整了整袖子,笑道:“都看我作甚?贺兰大人是奉圣命而来,自然要给圣上颜面,都去正堂候着罢,本司使还等着吃朝食呢。”
她发了话,众人才三三两两朝正堂走去。
见他们眼里只有裴敏而无贺兰慎,严明心中不爽,张嘴欲斥,却被贺兰慎低声制止。
一旁,裴敏朝靳余道:“小鱼儿,去将李主簿和师姐唤来,一同议事。”
天大亮了,春寒萧索,云翳阴沉沉的不见日光。
与贺兰慎擦身而过之时,裴敏开口道:“没想到你这小和尚,也有几分狡猾,竟想到这样的法子。”且挑沙迦最疲惫的时候下手,足以震慑净莲司。
“多谢谬赞。”贺兰慎身穿牙色戎服,腰束黑色蹀躞带,幞头外包裹着一块绛罗帕,那样抢眼的颜色更衬得他面容英挺白皙,眼角的小痣风华无限。
校场里没了闲杂人等,裴敏也就敞开天窗说亮话,“老实说,你卯时敲鼓扰人清梦,我以为你这小和尚是撑不过今日的,未料不仅撑住了,还站稳了第一步。”
贺兰慎看着裴敏,青色发茬的鬓角淌下几滴晶莹的汗水,腕上缠绕的佛珠温润流光。他冷峻道:“你该唤我大人。”
少年郎一本正经的模样甚是有趣,裴敏上下打量他一眼,笑得好不张扬恣意:“大人?你哪里大?”
话蹦出了口,方觉有歧义。
贺兰慎看了她一眼,眸色有些凌寒。
作者有话要说: 裴敏:大人?你哪里大?
贺兰:哪儿都大。
裴敏:……咳,我是说你的的年纪!
贺兰:我是说我的力气……你以为我在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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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裴敏直觉贺兰慎会错了意,却并不打算解释,在大理寺狱中被算计的仇,她可一直记着呢!
遂稀奇道:“原来你也会生气?我还以为你是尊石像呢!”
贺兰慎眼底的波澜转瞬即逝,越过她而去。
二人各怀心思入了正堂,净莲司内领了职位的皆已到齐。
“裴司使。”
“裴司使!”
众执事纷纷朝裴敏躬身行礼,皆不约而同地忽略了贺兰慎,间或抬眼看他,也大都带有些阴恻恻的敌意。
贺兰慎倒沉得住气,按着佩刀坦然走向前方主席之位。
主席之上,只有一张案几,一个席位。裴敏越过贺兰慎,率先在案几后盘腿胡坐,招呼一旁立侍的靳余道:“小鱼儿,看茶。”
她坐姿过于洒脱不羁,贺兰慎身后的严明看不下去了,不满道:“少将军官职比你大,乃是上级,按礼当上座。裴司使坐在这个位置,怕是不妥罢?”
裴敏曲肘搁在案几上,道:“我是一司之长,不坐这坐哪儿?坐你身上?”
“你……”严明气得直瞪眼。
偏生座下一片哂笑,严明更是脸红脖子粗,额上的青筋突起,显然是忍耐到了极致。
贺兰慎道:“裴司使如若喜欢站着议会,也可。”
裴敏这才收敛些许,将身子朝一旁挪了挪,让出半个席位来,笑道:“哪能让贺兰大人站着呢?快请坐,这地盘我舍一半与你。”说罢,还挑衅似的拍了拍身侧的位置。
案几是长形的,约莫四尺来长,尽管如此,让出来的一半也不宽绰。贺兰慎落座,必定与裴敏比肩咫尺。
纵使大唐风气开放,大多男子对女子仍是带着骨子里的轻视,更遑论是出自清规戒律森严的佛门弟子?
裴敏料想贺兰慎不屑与她同席,有意让他为难。可未曾想小和尚眼也不眨,将佩刀往案几上一方,便直身正坐下来。
两人并排而坐,妖艳与清冷、端庄与不羁形成惨烈的对比。
堂内细碎的谈话声戛然而止,众人纷纷以怪异的目光打量这本该水火不容的两人。
反倒是裴敏愣住了。她怔了好一会儿才回神,清了清嗓子,朝众人道:“傻站着作甚?都坐罢。”
裴敏本想让靳余重新加一个位置给贺兰慎,想想又作罢,显得自己露了怯似的。她换了个姿势,支棱起一腿,手搭在膝盖上,侧首看着贺兰慎线条流畅俊美的侧颜,目光落在他眼尾的朱砂小痣上,低声调笑道:“小和尚,你的佛难道没有告诉你女人如虎,不要近女色吗?”
两人距离近,说话像是耳语般奇怪。
贺兰慎坐姿端正如高山之雪,岑寂道:“佛言戒色,是不近色,而非不近女。”
裴敏道:“女人不是色么?”
贺兰慎说:“色是淫邪,男女皆有,不应以偏概全强加于女子身上。心无邪念,所近之人是男是女又有何区别?”
裴敏细细琢磨着他这番话,竟品味出几分禅意来。她接过靳余递过来的茶水,捧在鼻端嗅了嗅,却不饮下,只笑道:“你这几句倒颇有些眼界,不似那些总拿女人比‘祸水’的庸人。”
贺兰慎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沉静睿智的眼睛扫视座下众人,趁着他们安静下来的间隙,沉声道:“在下羽林卫中郎将贺兰慎,今奉圣命为督察使协管净莲司。今后同僚为官,皆为大唐社稷谋福,当患难相恤、荣辱与共,还望诸位不计前嫌以大局为重。”
他官话说得有模有样,净莲司各领事要么低头抠手指玩茶盏,要么歪身坐着发呆,显然是无拘无束惯了,并不吃新上司这套。
裴敏在一旁咬着唇哂笑,还未笑完,忽见贺兰慎的视线投来,望着她道:“贺兰初入长安,对座下诸位不甚了解,还望裴司使做个引荐。”
许久的寂静。
过了好半晌,裴敏摇晃着茶杯,慢悠悠抿了几口,才道:“此乃裴某职责所在,贺兰大人抬举了。”
说罢,她抬眼,霎时间变了气场,扬声道:“净莲司主簿李静虚,司起草命令,礼仪待客,账目出纳考核之职。”
左侧第一张案几后,一名三十上下的儒雅男子应声直身,朝主席之位一拱手,墨发以玉冠半束,广袖青衣,神情不冷不淡,颇有超凡脱俗的仙人之姿。
贺兰慎微微颔首,以示明了。
裴敏摩挲着杯沿,目光投向下一位:“司药堂掌事师忘情,掌全司上下医药炼毒、治病扶伤之职。”
紫衣大美人端坐,冷冷投过来一瞥,不耐道:“快些说完,炉子里的药汤要糊了!”
“司狱堂左执事沙迦,右执事狄彪,掌管缉拿审讯事宜,贺兰大人都已见过,我便不再多做赘述;司监堂左执事王止,右执事朱雀,掌管潜伏暗杀、情报刺探……”
笑面虎王止朝着贺兰慎的方向一叉手,朱雀只敷衍地点了点头,便当做招呼。
“司器堂左执事乌至,右执事楚希,掌管兵器锻造冶炼、司中一应物件的供给。”
一名身穿窄袖胡服、蓄着蜷翘胡髭的回纥人起身出列,一手抚胸躬身行礼;楚希是个瘦削精干的中年男子,于座上直身叉手,上下级间就算正式相识了。
“还没完呢,贺兰大人!接下来我要介绍的这位,可是我们净莲司里最了不起的人物!”介绍完各心腹,裴敏反手将身后的靳余拽过来,硬推他上前,笑道,“靳余,净莲司内第一的高手,兵不刃血便能逢凶化吉。”
闻言,贺兰慎的目光落在紧张不已的靳余身上,见这少年比自己年纪还小,便问道:“是何职位?”
面前这位年轻的大人气势过于清冷神圣,靳余有些胆怯,直往裴敏身后躲,摆手磕巴道:“无、无职位,裴大人说等我长大了,再、再让我当差……”
“小鱼儿莫怕,挺直了腰板说话!”裴敏伸手将他的腰拍直。
这少年指节干净,没有习武所留的老茧,脚步不稳,并非练家子。贺兰慎一眼将他看了个透,又问:“有何本事?”
“没、没什么本事……”靳余下意识要往后缩,想起裴敏方才的话,又鼓足勇气挺直腰板,“就是会吃,会做点心……”
裴敏大笑起来。不止裴敏,座下的各执事也爆发出善意的笑声,靳余更窘迫了。
贺兰慎皱眉。能留在净莲司的人,不可能是无用之人。
正想着,靳余弱弱的声音飘过来,不确定道:“……运气比较好,算不算本事?”
“故弄玄虚。”严明忍不住插了一嘴,冷笑道,“小孩儿,你且说说你的运气如何之好?”
靳余想了想才说:“射覆赌钱,从未输过。下雨不湿,天晴不晒,出门捡钱,逢凶化吉……当然,只是碰巧而已啦。”
“哼,骗鬼呢?官门中人怎可妖言惑众!”严明看了贺兰慎一眼,见他没有反对,便从怀中摸出一枚铜钱道,“来赌正反,破你谣言,敢吗?”
靳余看向裴敏。裴敏鼓励他道:“有何不敢?”
座下狄彪和沙迦等人也纷纷起哄,大声道:“要是小鱼儿全猜中了,你的赌注是什么?”
“点到为止。”贺兰慎道。
严明点头称‘是’,转头问靳余:“当差时辰内不赌钱,你想要什么赌注?”
靳余想了半天,实在想不出自己缺什么,就细声道:“我是净莲司内年纪最小的,大家都拿我当亲弟弟对待,可我也想尝尝做哥哥的滋味。所以若我全对了,你三天内见着我,都要唤我一声‘哥哥’,可好?”
“你赢了再说!”严明屈指一弹,铜钱打着旋抛向空中,又稳稳落在他手背上按住。他面色严肃地盯着靳余,问,“正或反?”
靳余下意识看了裴敏一眼。
裴敏将视线从严明手上撤回,屈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案几边沿,笑道:“看我作甚?尽管答便是。”
“正?”靳余‘呃’了声,试探道。
严明松开覆着的手,见到手背上的铜钱,面色变了变。
“怎么样?猜对了没有?”
“说话啊!”
座下几个凑热闹的纷纷起身伸长脖子,比靳余还着急结果。
铜钱正面朝上,“开元通宝”四字格外显眼。
严明不服,咬牙道:“不过凑巧罢了!再来!”
又一次抛掷,这次靳余有底气了些:“正。”
再抛,“反!”
“反!”
“正!”
五次全中,最后一次抛掷,严明狠狠按住铜钱,盯着靳余道:“最后一次,我就不信了……”
“……”靳余面色犹疑,许久没回答。
“如何?猜不中了?”严明松了一口气,面露得意。
“你掌心里没东西。”靳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