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表面随和有礼,客客气气,但实则反客为主,处处藏锋。
方镜辞进门的步子微顿,不留痕迹瞥了一眼安国公主,而后笑得雅致温润。“几位贵客登门,景之前几日有要务在身,不便陪同,今日得了空闲,自然要与殿下一同待客。”三言两语便将主客有别、亲疏远近一一点明,有理有据,温文儒雅。
十一眉心微皱,正要说话,却见方镜辞已转脸对着安国公主道:“殿下待客,怎么也不告知我一声,我好留在府中,与殿下一同待客?”
安国公主本就有章 心虚,这时微微垂着眼皮没敢看他,只点了点头,应了一声。
倒是十二有章 愤愤不平,不甘叫嚣道:“我们跟随殿下多年,出生入死,公主府也不是第一次来,怎么就突然成了‘客’?”
这次十一没拦着他,任由他把话说完,才装模作样呵斥一句,“十二,不得胡言。”
十二依旧愤愤,“什么叫‘胡言’?论亲疏远近,我们难道还会输给他?”安国公主的婚事甫一定下,军中众人便对此有诸多意见。只是碍于安国公主,便不曾多言。虽然这几年方镜辞所作所为让不少人逐渐改观,但是对于十二来说,眼见此人占据了安国公主身边最亲近的位置,还是觉得内心难以平衡。
也不知此人究竟给公主灌了什么迷魂汤,惹得安国公主这几年即便在军中也时刻记挂着他。每每收到家书,即便不言语,也能让人察觉到她的欢喜。
十二心中实在郁愤难平,望着方镜辞的眼眸满是怒气。
方镜辞微微眯了眯眼,然后踱步到了安国公主身前,慢悠悠道了句:“殿下怎么说?”
本就稍稍心虚的安国公主端着茶,拇指不停摩挲着茶碗,一双漆黑杏眼不知该望向何处——一边是战场上生死与共的下属,一边是诉过衷情的夫君,于她而言,都是至亲之人,着实论不清亲疏远近。
方镜辞望着她百般纠结的模样,心中微微叹息一声,而后眉目低垂,“是景之失礼了。”话语平静,却有掩不住的失落溢满其中。
说完这话,他转身对着神采飞扬的十二微微笑着,“两位……”才张口,衣袖便被人拉住。他顺着扯住衣袖的手往上望去,便瞧见安国公主目不斜视,神情坚毅望向十二。
“公主府毕竟不是军中大帐,十二你们前来,自然是客。”
十二脸色先是白了下来,而后慢慢涨红。
安国公主静静回望着他,坚毅的眼神不曾有一刻动摇。
“哼!”重重冷哼一声后,十二甩袖离去。
十一的目光晦涩难辨,他默默收回视线,行了一礼,也跟着十二一起离开。
叹息声清晰入耳,方镜辞压平微扬的唇角,转身瞧着安国公主,“殿下此番说法,会否热闹十二他们?”
安国公主瞪着他,“你嘴上这么说,心里难道不会很开心?”
微扬的唇角虽然被压平,但是眼底的笑意却怎么都藏不住。方镜辞心中欢喜,面上却四大皆空,“景之只是担心殿下与亲卫们失和。”
安国公主撑着腮,微微挪开视线,“十二不过是闹闹脾气,不会做出什么出格之事。”
“殿下这么相信他?”
安国公主再瞪他一眼,“你明知我们出生入死多年,彼此之间的感情非常人所能比拟,却还是……”
话未说完,便被微微蹲下的方镜辞握住着手。
情深的目光自下而上,深深凝望,仿佛炙热骄阳,令人不敢直视。安国公主稍稍移开目光,便被方镜辞用手捧住侧脸。
“阿诺。”许久未曾听过的名字自他口中倾吐出来,仿佛浸满蜜糖的蛛丝,将人密密麻麻缠绕住。他的目光深情炽热,令人无处可逃。“我很开心。”
长久以来,他跟随着她的脚步,勇往直前,风雨无阻。明知前路坎坷,他无怨无悔。
可是却并非没有一丝怨言。
在她为了大庆挺身而出,将个人生死置之度外之时;在她战场之上负伤,却唯独瞒着他一人之时;在她对亲卫下属推心置腹,对他有所保留之时。
种种怨愤堆积心底,几乎让他面目全非。
忍不住阴阳怪气,忍不住尖酸刻薄,忍不住苛责刁难。
可每当她露出为难神色,他又止不住心软。
不忍她为难,又止不住怨愤。他在冰火之间焦灼,却又无法告知她一言一语。
脸颊之上的手心也惹上炙热,热度从脸颊直直传到心底。
安国公主不再回避他的目光,坦荡又直白勾住他的脖颈,微微俯身在那双吐出蜜糖的唇上落下轻轻一吻。
“朝中之事暂且搁下,我们去城郊别庄小住一段时日,可好?”
朝中事务每天都有,无穷无尽,还不如就此搁下。
眼前仿佛炸开无数烟花,欢喜自心底蓬勃而生。方镜辞抬手抱住她,加深了这个吻。
“好。”
第86章 番外一念之差
阿暖的死讯传回长安城, 顾鸿生在书房枯坐了一整夜。
第二日书房门打开,顾雪茵瞧见他头上徒生的华发,着实愣怔了一瞬。
顾鸿生一直是沉稳有礼、进退有度的, 甚少在人前失态。顾雪茵还是头一次瞧见他未换衣冠,满眼血丝的模样。
“雪茵, 这段时间以来,我从未问过你,你可是自愿入宫?”顾鸿生眼中血丝未消, 望着她的眼神却格外清明。
顾雪茵微微低垂了视线, 而后眉眼微抬,“父亲不是一直希望我能够入宫么?”甚至不惜亲自揭露阿暖的身份, 将几乎已经愈合的创口重新揭开。
顾鸿生眼眸微动。他微微抬眼望着院中一角, 眸中神色晦暗难辨。“我此生甚少后悔什么, 唯独让你入宫一事, 我终生都难以原谅自己。”
“父亲……”
“你年幼之时曾问过我, 为何与你母亲不合?”顾鸿生收回视线, 目光落于她身上, 沉重而又无比悲凉。
上一代的恩怨本不该牵连到下一代,可血肉相连, 又如何能不牵连?
“只因我心之所系, 从来都非你母亲。”
顾雪茵沉默半晌,才缓缓问道:“可是阿暖的母亲?”自年幼时起, 母亲便深居后院竹林小楼, 安心礼佛, 不问世事。府中的好与坏, 她从来不管,从来不问。不是没有疑问的, 但是她素来聪颖,即便母亲从未说过,她也明白几分。
顾鸿生并不意外她会这么问。顾雪茵素来聪慧,是非人情,她比很多人都看得明白。
“阿暖,她很像青霜。”一样的坚毅,一样的隐忍,也一样的重情重义,知恩图报。
顾鸿生第一次见到青霜,便是在庆王府的兰园花宴之上。那年冬天一反常态,格外暖和,百花早早开了。庆王府的兰园更是开了一片繁华。庆王妃性喜热闹,便广发请柬,遍邀长安城中世家子弟、名门闺秀前来赴宴。
谁知天气突然反常,前一日还晴空万里,夜里便狂风大作。第二日清早便见地上白雪皑皑,处处银装素裹。
请柬早已送出,兰园花宴便也由赏花变成赏雪。总归不过是富贵闲人的闲情雅致,赏花也好,赏雪也罢,都不会影响众人雅致。
顾鸿生便是在兰园的一株杏树下见到了青霜。
彼时她穿着一件枣红色大氅,白色的绒毛边衬得小脸莹白似雪。素白纤细的指尖勾着一只被冰雪覆盖的花骨朵,露出一段凝霜雪的皓腕,脸上的笑容如三月春风,暖沁心脾。
脚下的枯枝骤然被踩断,响声惊得了树下佳人。
佳人回眸,脸上并无惊慌失态,她依旧笑得灿若春风,娇艳动人。
只是下一瞬,骤然被松开的花枝弹起,覆盖在花骨朵上的冰雪便抖落下来,直直落在了她头顶上。
她小小惊呼一声,抖落了冰雪,再次望向他的目光依旧毫无惊慌尴尬,只有满目璀璨。
长安城中从来不缺明媚鲜艳的女子,如春花娇灿,如夏花绚烂,如秋月娴雅,如冬雪凛然……他自问流连花丛,什么样的女子不曾见过,却唯独对此女子难以移开目光。
或许是他的目光太过炙热,少女微微挪开目光。他心知自己举动过于冒犯,拱手正要致歉,便听见少女如山谷莺啼的声音响起——
“玉花飞半夜,青霜见之心喜。失礼之处,还望顾公子见谅。”
说罢,微微福身一礼。
他难得微微一怔,下意识问道:“你认得我?”
青霜抿唇一笑,笑容明媚灿烂。“顾公子与明允是同窗。”
后来他便知晓,青霜是寄住于季府的表小姐,也是季家公子明允的未婚妻。
他身为顾家公子,长安城中久负盛名的锦绣公子,身边向来不缺添香红袖,却唯独不曾料到,自己竟对同窗的未婚妻,一见倾心,而后久久难以忘却。
曾几何时,他以为,季明允的未婚妻青霜,是那种俗不可耐的女子,或貌若无盐,唯唯诺诺,或趋炎附势,仗势欺人。
季明允生性洒脱,喜爱风流,对父母安排下的婚事极为不满,对旁人都能一副谦谦君子、温和有礼的模样,唯独提起家中未婚妻,却总是刻意露出一副冰冷厌恶的模样。
他曾在风花雪月楼酒后放言——
“为官不做戎边将,娶妻不该是青霜。”
彼时惹得同窗一阵大笑,无视了他眼中复杂的情绪,纷纷哀叹他生不逢时、家有丑妻。
可兰园花宴,惊鸿一瞥,本该转瞬即忘,但少女从容望来的目光却好似天上月、雾中花,令顾鸿生辗转反侧,夜不成寐。
他从未想过,那个被季明允深深厌恶、不愿提起的青霜,竟是这般鲜艳明媚、知书达理。
寻常女子,倘若被未婚夫婿厌恶,少不得自怨自艾,可她身处凄风苦雨之中,却仿佛游走青山绿水之间,身边尽是鸟语花香、花团锦簇。
她极富有才情,曾在簪花诗词会上大放光彩,赢得当世大家严先生盛赞。
这般的女子,无论身处何处,都该是天上星、云端月,常人可望不可即。
他望着眉宇紧锁的季明允,心底嫉妒有如火烧。
可他毕竟出身世家,即便心底念念难忘,一身傲骨也不能做出有悖常理之事。
况且时间终究是良药,能治愈所有创伤。
只是他在等待时间治愈的过程中,却一而再再而三与那个可望不可即的女子相交。
银装素裹的兰园花宴,不只造就一个人的相思,有人望着他分花拂柳、踏雪而来,亦是魂牵梦萦。
收到季明允的请柬,并不在顾鸿生的意料之中。季家如今正值盛宠,风头一时无可企及。多少人想要攀附权贵,几乎将季家的门槛踏破。
只是顾鸿生本就出身世家,骨子里带着世家子弟的轻傲,并不屑此举。
故而他与季明允虽是同窗,却不过泛泛之交,私下甚少往来。
他本可置之不理,但终究心底欲念作恶,还是前往了。
请柬盖着季明允的私印,乃是私宴。宴席之上坐着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和静县主。
和静县主乃是清平王之女,清平王妃与季夫人是同宗姐妹,两府素来交好。看到和静县主出现在席上,顾鸿生微微一怔,而后便明白了这场私宴的目的。
果不其然,宴席之上,季明允侃侃而谈,言辞之间对顾鸿生大肆称赞,又毫不掩饰夸耀和静县主,大有两人天造地设、无可比拟的架势。
顾鸿生端着酒杯静坐,目光却别过和静县主,落到了陪坐一侧的青霜身上。
青霜虽然是寄住季府之中,但因着季夫人的喜爱,平日里也帮着打理季家。她处事公允,尽心尽责,很是得府中上下欢心。此次季明允的私宴,便是由她安排,席间菜式更是根据每个人的喜好而特地准备。
而她作为陪客,席间并不多言,却也不是一味沉默,总是在季明允话尽之时,恰如其分抛出一个话头,不至于冷场。言辞之间对和静县主也是多有照顾,不至冷待对方。
她这般游刃有余、从容有度,很难让人想象得到,她不过是一个寄住季府的孤女。
顾鸿生原本稍稍平静的心,仿佛再次被投掷下一颗小石子,激起阵阵涟漪。
至此之后,盖着季明允私印的请帖便时常递到顾府。
不是没有想过拒绝,只是每每看到请帖上娟秀的字迹,便总也克制不住——第二次赴约之后,顾鸿生便明白了,请帖乃是青霜所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