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就不是为了过来赴宴的,对宋家的园子也没什么兴趣,若是宋廷钰现在就能将春祺平安送回,她定毫不犹豫转身就走。
怎奈现实总是这般残忍,今日注定不会安生,她且得小心提防。
所幸大家都有自己的事要忙,无暇搭理她,她也能落得清净,自顾自窝在后堂角落,思索接下来该怎么办。
可她不想招惹别人,有些人却偏偏爱来招惹她。
“头先听说宋世子亲自上门,请林姑娘过来赴宴,我还以为以林姑娘之品性,应是宁死也不会答应,没想到还真来了。果然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啊,沦落风尘的人,终归是逃脱不了这些。亏得雪笺姐姐一直夸你志高性洁,是咱们脂粉队里的英雄,而今看来,真真是白费口舌。”
南窗底下,一位着退红色烟笼千水裙的姑娘,摇着团扇,盈盈朝林嬛笑。
她生了一张团团的脸,双眼圆润,皮肤莹白,笑起来还有两颗浅浅的梨涡,煞是可爱,虽算不得绝色,却很容易便让人心生亲近。
只是再可人,笑容也不达眼底。
一对上林嬛的眼,双瞳便如猫儿般缩起,寒光湛湛,敌意尽显。
正是春祺受罚那日,在灵犀阁外幸灾乐祸的圆脸姑娘,花名唤作“雪蝶”。
而她身边坐着的也不是别人,正是一枕春的头牌花魁,雪笺。
——宋廷钰相处最久的红颜知己。
同雪蝶的清秀不同,这位确是个地地道道的美人儿。
她五官虽不及林嬛精致,但却胜在妩媚。
娇滴滴一个眼神过来,再坚不可摧的百炼钢,也得软作绕指柔。
大抵是知道今天自己会跟京中那些贵女同坐一席,她衣着打扮比平日端庄了许多,颊边两绺垂发梳了上去,两掖锁骨也严严实实裹在襟中。
叠手安安静静坐在那,笑不露齿,目不斜视,倒真有几分大家闺秀的风范。
见雪蝶有意刁难林嬛,还蹙眉拉了下她衣袖,湿漉漉的双眸睇满警告。
然最后,她也只是拉了下雪蝶衣袖,再无其他。
雪蝶本就是个炮仗脾气,又极是护短,见自己的好姐姐这般畏缩,只当她是被人欺负惯了,不敢同别人争斤拌两,当时火气就冲上了天灵盖,言辞也越发没遮拦。
“姐姐你怕她做甚?不过一个抄了家的娼/妓,一只脚已经踏进鬼门关,楚王殿下都不护她了,你还同她谦让个什么劲儿?要知道上个月接风宴,王爷连奉昭公主的面子都不给,就独独夸了你的琵琶。”
说到这,她似想起什么,嘴角牵起个得意的弧度,凛然又嚣张。
一口一个“娼/妓”,俨然是已经忘记自己的身份,以为换了身不错的衣裳,登堂入室,就当真成了京中有名有姓的贵女。
“我还听说,王爷手里有一面南音琵琶,乃是他亲手所制,用料做工俱是上等,甚是宝贝,凭谁同他要,他都不忍割爱。可惜回京的路上,叫歹人毁了去,若是琵琶还在,想来接风宴那晚,王爷就该赏赐给姐姐你了。”
“说来都是命,谁让姐姐不像某些人,只会捧高踩低。要知道当年王爷微末之时,还是姐姐许了他一饭之恩。王爷又是个爱憎分明的,想来心里也清楚,谁才是真正值得他付出的人。”
“别说了……”
雪笺叫她夸得不好意思,红着脸推了她一下。
却也没反驳。
双眼似娇似嗔地亮起羞怯的光,整张脸都生动不少。
显然是默认了她这说法。
在座众人都不约而同挑了下眉。
帝京从来不缺美人,尤其是甜水巷那样的花柳之地。
能在帝京当上花魁的人,除却姿色外,自然也要有其他绝技,譬如天香楼的锦瑟姑娘最擅胡旋舞,花想阁的紫烟姑娘尤长丹青画。
而雪笺最为人称道的,就是她那一手出神入化的琵琶。
传闻,她曾在琵琶妙手相思夫人手下修习,得她几句指点。一枕春甄选魁首那日,她一曲《洛神赋》,引得百里鸟雀争鸣,三日不绝。
连陛下都慕名赶来欣赏,闻得妙音后,久久不能言语,再回神,青衫早已湿透。
“花魁”之名,也是由他御口钦点而来。
而那位楚王殿下,更是出了名的冷淡,想得他一声赞,简直比登天还难。
只怕连林嬛也没听过几回……
众闺秀脸上都多了几分微妙。
同是京中勋贵人家出身,她们和林嬛的交情自然都不浅,可若论情谊深厚,那就不好说了……
林嬛是什么人?
大祈头号名门永安侯府的嫡出姑娘,太后盛赞的“帝京第一美人”。
多少文人墨客吟诗作赋,是以她为灵感;
又有多少高门主母教导自家姑娘,是以她为范本;
甚至连北羌的使臣,千里迢迢赶来帝京求亲,也是宁弃公主不要,只求一个她。陛下同他们讨价还价,他们也都满口应承,绝无二话。
知道的,说林嬛不过是一个寻常侯门闺秀;
不知道,还以为她是什么九天神女,下凡来普度众生了。
都是锦绣堆里娇养出来的天之骄女,谁又肯服气谁?
头先是有身份压着,不好发作。如今人都从云端跌落了,她们又怎会放过?若不是自矜身份,适才林嬛进门的时候,她们就想发难了。
眼下有人愿意帮她们当这个出头鸟,她们自然不会阻拦。
虽说宋廷钰安排她们和两个风尘女子平起平坐,她们心中都有微词,可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若是这两姐妹真能叫林嬛不痛快,她们也不是不能接受。
于是彼此交换了个眼神,默契地不作声。
一道道视线争先恐后往屋外跑,似是叫园中美景吸引,然迂回曲折,最终都落在林嬛身上。
眼波流转间,俱是幸灾乐祸的笑。
林嬛似早有预料,犹自捧着茶盏坐在窗下悠悠地品,半点不见慌。
论身份,她其实并不歧视风尘中人,也不会有意为难她们,甚至还有些同情她们。
毕竟世道如此,女子本就过得比男儿艰难,烟花之地出身的,就更是可怜。
上位者随便一句话,就能轻易让她们永远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想凭自己仅有的资本往上爬,也是情有可原。
是以这些时日,见她们在自己面前争奇斗艳,耀武扬威,林嬛也多是睁一眼,闭一眼,懒怠同她们计较。
可若是才刚混出头,就立马以上位者之姿,反身嘲笑那些还在泥泞中挣扎的同等出身之人,就多少有些令人作呕了。
更何况,她们还没混出头呢。
林嬛哼笑,不紧不慢地拿杯盖刮着茶面浮沫,淡声问:“不会捧高踩低吗?我怎听说,当年那一碗有恩之饭,好像是馊的?”
雪笺和雪蝶脸色霎时一僵。
林嬛恍若不知,继续反问:“还有那接风宴,按雪笺姑娘的身份,应当是登不了台的,也不知是哪路环节出了差池,居然真进去了。”
这话她没说完,却是比说什么都捅人心肝。
还能是哪路环节出问题?
那样规格的宫宴,除非自己削尖脑袋主动打点,还能怎么混进去?
落魄时给人家喂馊饭,发达了就使尽浑身解数往人家身上倒贴。
适才还在那义愤填膺,嘲讽别人捧高踩低,熟料面罩一揭,跳梁小丑尽是她自己。
众人忍俊不禁,这热闹看得可真够本。
可还不等她们高兴完,林嬛就从茶盏上抬起眼,懒懒扫过一张张花枝招展的脸,似笑非笑道:“瞧大家今日这架势,我还以为,那接风宴上的差池,也出到今日这场花宴了。难怪雪笺姑娘都有胆量笑话别人捧高踩低,原是有这么多人一块陪她做伴。”
这下轮到那些作壁上观的娇花,齐刷刷黑了脸。
勋贵人家好颜面,许多事不会宣之于口,但都心知肚明,就譬如今日这场花宴。
若只是一个宋廷钰,还真不至于让这么多闺秀趋之若鹜,又是梳妆,又是挑衣裳,几乎把自个儿家底掏空。
说白了,她们不过是在赌,那位权倾天下的楚王殿下,今天究竟会不会现身罢了。
趋利避害乃人之本性,从前的小小马奴,的确是人见人嫌,可凭他如今的权势,哪家心里没点小心思?
赌错了,充其量就是参加一场花宴,什么也没损失;
可一旦赌中,那进益可不同凡响,即便结不了秦晋之好,能套个近乎,也是极妙。
真要说捧高踩低,她们也不遑多让……
原只想凑个热闹,坐山观虎斗,熟料扭头一瞧,老虎掀的竟是自己家!
这个林嬛,过去不声不响,跟个哑炮似的。岂料一场搓磨下来,竟脱胎成了大地春雷,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半个脏字儿不带,愣是把她们炸得从头皮麻到脚趾头!
气氛彻底僵硬下来。
丝竹还在前厅婉转,正是鼓急拨弦处,嘈嘈切切,如珠落盘,好不悠扬。
大家却听得臊眉搭眼,如丧考妣。
丫鬟捧来宫里特特赏下的樱桃,颗颗大如鸽蛋,赛蜜糖甜,她们却只尝出满口酸。
林嬛不由抿唇轻笑。
姑娘家扯头花罢了,小事一桩,同她现在遭遇的难关相比,根本不值一提。她原也不打算计较,怎奈她们非要往上凑,不吃点苦头就不罢休,那就怪不得她了。
更何况,还牵扯到了他……
林嬛心头微微一拧,片刻,又牵唇失笑。
想什么呢?
他怎么可能会来?
那样孤僻的人,过去在侯府,吃饭都不肯和别人同桌,又怎么可能来这里和这么多人凑堆儿?
宋廷钰便是能把他那皇帝舅舅请来,也断然请不来他。
林嬛也便不再去想,抿了口丫鬟新递来的茶,便自顾自仰头赏起窗外的花。
春光盈盈斜了她满怀,精瓷般白净的面颊透出一层恬淡的粉,细腻如帛缎,衬着窗上的步步锦,和外头的鸟语花香,俏生生一幅美人赏春的画儿。
雪蝶在旁边瞧,银牙几乎咬碎,拍了桌子就要上去撕人。
“够了!还嫌不够丢人?”
雪笺低呵,眼刀狠狠扎去,浑不见半点适才的娇怯。
雪蝶猛一哆嗦,慌忙端正坐好,一根头发丝也不敢乱颤,好半晌才嚅嗫着唇,不甘道:“姐姐当真打算就这么放弃?若是真叫王爷见到她,可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