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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家的短命鬼长命百岁了_分节阅读_第1节
小说作者:怡然   内容大小:1.88 MB  下载:谢家的短命鬼长命百岁了txt下载   上传时间:2023-10-21 12:14: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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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家的短命鬼长命百岁了   作者:怡然   简介:   传说,死人的棺材板合不上,是生前有念,时间一久念就成了魔,不化解儿孙要倒霉。晏三合干的活,是替死人解心魔。有天她被谢三爷缠住,说他有心魔。晏三合:活人的事她不管。谢三爷:他们都说我短命,你就当我提前预定。然后,满京城的人都傻眼了,谢三爷今儿胭脂铺,明儿首饰铺。首饰铺掌:三爷,您这是唱哪一出?谢三爷:讨媳妇欢心。等等,他不是说不祸害姑娘家守活寡吗?谁这么倒霉?晏三合:我。 第1章 棺裂   边陲。   云南府。   晏三合一身孝服跪在棺材边,棺材里躺着她的祖父。   祖父是在睡梦里走的,走得无病无灾。   晏三合不觉得悲伤。   他这一生荒腔走板到末路,临了能这么痛快,也算是苦尽甘来。   最后一晚,晏三合支开旁人独自守在灵堂里。   明早棺材入土,他们祖孙俩今生的情分就算到头了,她还是舍不得,   晏三合往火盆里扔了几张白纸。   火光跳动中,她听到一声细小的“咔哒”。   这什么声音?   还没回过神,又一声“咔哒”。   这一回她听清楚了,像是有什么东西裂开。   晏三合赶紧从地上爬起来,拿过油灯走到棺材边凑近一照,瞬间五内俱焚。   刚刚还盖得严严实实的棺木,这会裂开一条缝。   那缝,越裂越大,竟露出了祖父的半张脸。   晏三合眼睛一酸,泪滑了下来。   传说——   死人的棺材板合不上,是生前有念,时间一久,念就成了魔。   心魔不除,入土不安。   “祖父。”   晏三合手一寸一寸抚上那裂开的棺木,喃喃道:   “你有什么放不下的?”   ***************************   京城。   百药堂。   马车在门口停下,晏三合付了车资,拎着伞走进去。   伙计招呼,“姑娘配什么药?”   晏三合掸了掸身上沾着的雨丝,“我要配两钱无色无味,入水即融,能让人喝下去……”   “您快打住吧!”   伙计指着门口的招牌,“这里是药铺,治病救命的,不是谋财害命的。”   “喝下去没什么感觉的……补药。”   伙计一愣,忙赔笑道:“白芷有味儿;珍珠粉无味,可惜不易溶;最好用上等的白参,无色无味,只是这价格贵了些。”   晏三合从包袱里掏出十两银子:“够吗?”   “够了,够了!”   伙计收了银子,拿起一杆小称,转身从抽屉里称出二钱白参。   “姑娘坐会,我到里间让师傅给您现磨。”   晏三合点点头,刚要找把椅子坐下,突然发现药铺里还有一人。   那人一身武将打扮,歪着脑袋,大腿翘二腿,半坐半倚在角落的一张太师椅里,正用一种近乎探究的目光看着她。   晏三合皱皱眉头,在一旁坐下。   那道视线还粘在她身上,有些不依不饶的劲儿,晏三合冷冷回看过去。   那人半点不心虚地挪开了视线。   就在这时,帘子后头传来了说话声。   “听说没有,城东头的季老爷前儿个被罢官了。”   “这季家也真够倒霉的,年前死了老太太,年后孙子病了,孙女被退婚,可真够邪性的。”   “别是沾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吧?”   “呸呸呸,别乱说……”   一抹不易察觉的狐疑,在晏三合的眼底漫开,她不动声色地往帘子后面扫了一眼。   不多时,伙计从帘子后头走出来,手里多了个小纸包。   “磨好了,您收着。”   晏三合走过去,把纸包往怀里一收,道:“请问,谢道之的府邸在哪里?”   “谁?”   伙计怀疑自己听岔了,忍不住又问一遍。   “谢道之。”   伙计脸上不显,心里却掀起巨浪,所思所想只有一句话——   这姑娘和谢家是什么关系?   满京城敢直呼谢老爷名字的人,可没几个!   “出门左拐,穿过四条巷,再往前走一刻钟就到了,不远。”   太师椅里那人的声音不高不低,染着几分笑意。   晏三合抬眼,在和他四目相对时,面无表情地回了两个字:“多谢。”   那人摸摸鼻尖,咳了一声没说话。   晏三合转身往外走,在门边停住脚步,犹豫好一会,到底开了口。   “让季家人把墓挖开,看看老太太的棺材是不是裂了。”   伙计只觉脚下一软,想尿。   抬头,哪还有什么姑娘的身影,只看到一截苍青色的衣角。   “三爷,那姑娘……”   “有点意思!”   被称为三爷的男子懒洋洋地换了一条腿翘起来。 第2章 入京   雨势,渐大。   四条巷连盏灯都没有,两边是高墙,看轮廓,黑魅魅的有些瘆人。   晏三合握伞的手很稳,步子也稳。   那人说得没错,穿过四条巷,再走一刻钟,谢府朱红色的大门在灯笼的光里,熠熠生辉。   门口一左一右两只石狮子,虎虎生威。   晏三合收了伞,一步一步走上台阶,站定后,纤细手指握住了环扣。   “砰!”   “砰!”   “砰!”   略等了一会,厚重的朱门吱呀打开一条缝,里面探出张国字脸,脸上堆满了褶皱。   “找谁?”   “谢道之!”   “放肆,我家老爷的名字,也是你能直呼的,走,走,走……快走!”   晏三合手上一使劲,将快要合上的朱门撑开一条大缝。   国字脸被她的力气唬了一跳,借着门口灯笼的光,这才正儿八经的打量起眼前的人来。   只几眼心里就有了谱。   “找我家老爷什么事?”   “大事。”   你就扯吧!   国字脸撇撇嘴,嘴角的嘲讽藏不住。   这身段,这模样,八成是府里哪个爷们的相好。我老王头替谢家看几十年的门,这样的人见得多了。   一个个的仗着模样好看,削尖了脑袋想进谢家门。   臊不臊?   “谢府的门第,就算是个妾,也不是你们这些外头的女人能够得着,姑娘看着是个聪明人……”   “闭嘴!”   晏三合冷飕飕的目光看着他,瞳仁黑沉了几度。   老王头先一怔,接着心里“哎呀”一声。   不妙!   没有哪个爬床的女人敢直呼老爷姓名,还敢让他闭嘴的。   眼前这位……   莫非肚子里有了野种?   老王头叫来个小厮,低声叮嘱了几句,那小厮一溜烟便跑没了影,片刻后,又气喘吁吁地跑回来。   “叫啥名字,我没记住。”   “你只要告诉谢道之,我姓晏,海晏河清的晏。”   晏三合反剪着手,声音比这夜色还淡三分。   ……   这一等,便足足大半个时辰。   老王头耐不住冷,早进屋暖和去了。   晏三合站在屋檐下,听着滴滴答答的雨声,神色有几分恍惚。   脚步声近,小厮领着个中年男子过来,男子身形微胖,腆着个肚子,油光满面。   谢府能有这面相的应该是总管。   谢总管走到晏三合的跟前,盯着她的脸看了半晌,鼻孔朝天道:“跟我来。”   晏三合撑起伞,一言不发地跟上去。   正月十五刚过没几天,府里的花灯还没撤下,走一路,花灯看一路。   晏三合暗暗惊心,惊心的不是谢府的气派富贵,而是沿路竟没见着一个下人。   这绝不正常。   唯一能解释的是,谢道之已经猜到她会是什么人。   “到了。”   谢总管手一指,“进里屋等着吧。”   晏三合没着急进去,撑着伞在院子里慢慢溜达了一圈后,在谢总管面前站定。   收起伞,她抬头。   谢总管心头一跳。   好好的姑娘家,怎么长了这样一双眼睛。   漆黑的眼睛笼着一层寒气,眼珠子一转不转,看着……   忒瘆人!   晏三合勾了下唇,轻轻吐出两个字:“有劳。”   溜达半天,就为说这两个字?   谢总管的脸都绿了。   晏三合却已转身走进内堂。   内堂里,灯火通明。   所有的布置、摆设,都在告诉晏三合一个事实——   这里是权势滔天的内阁大臣府。 第3章 诓了   晏三合独自一个人被撂在冰冷的谢府正堂,连杯热茶都没人给她送。   谢道之的下马威,摆得相当的足。   一个时辰后。   院子外头的灯亮起来,有人背着手走进正堂,正是谢道之。   和晏三合想象中的一样,这人有副好皮相,哪怕白发蓄须,也不掩周身的贵气。   晏三合走到跟前,微微一颔首。   谢道之面无表情地从她身侧走过,袍子一撩坐下。   谢总管见晏三合站着不动,呵斥道:“晏姑娘,见到我家老爷,怎的不行礼?”   行礼?   晏三合眉梢一挑,缓缓转过身,就在谢道之的眼皮子底下,走到八仙桌的另一边。   施施然坐下。   “大胆!”   “怎么?”   晏三合微微仰头,“你们谢府的椅子,是摆设?”   谢总管差点没被这话给活活噎死。   他正要再骂,突然谢道之沉沉的目光看过来,那声骂在喉咙里打了个滚,又只能生生咽了下去。   空气,一下子凝固住。   许久,谢道之撩起眼皮,终于不咸不淡地扫了晏三合一眼。   “你姓晏?”   “没错。”   “从哪里来?”   “云南府,福贡县。”   “你千里迢迢来找本官有什么事?”   晏三合倾过身,看着谢道之的侧脸,“我为晏行而来!”   果然不出所料。   谢道之心中连连冷笑,“你和晏行是什么关系?”   “亲人。”   “什么样的亲人?”   “我唤他祖父。”   “你今年多大?”   “十七。”   “晏行他……”   谢道之手指在桌上点点,“怎么了?”   晏三合依旧看着他,“一个半月前,他去世了。”   死了?   谢道之一直紧绷的双肩微不可察地松下来,掩唇咳嗽一声,“可是寿终正寝?”   晏三合:“生老病死,都算寿终正寝。”   谢道之微微皱眉。   这话不该从一个十七岁年轻姑娘口里出说来,太老成了!   “他临终前,留了什么话给我?”   “没话。”   “他有什么事情,交待我去做?”   “并无交待。”   谢道之眼中虚伪的温和一下子淡了,本能地流露出如临大敌一样的戒备。   晏行一没话,二没事,他孙女来找他做什么?   他慢悠悠地抚着胡须,用一种循循善诱的口气,说:“我和他有过几面之缘,并不太熟。”   晏三合还是看着他,只是目光沉了下来。   “你和他,只有几面之缘吗?”   “本官难道会诓你?”   晏三合轻轻咬出两个字,“诓了。”   “放肆!”   谢道之一拍桌子,怒不可遏。   他下意识就想唤人进来,治治这吃了熊心豹子胆的东西,余光却扫见晏三合突然站起来。   她走到谢道之面前,目光与他对视。   谢道之只觉得心头一跳。   “不能放肆,也要放肆了。”   晏三合声音平静,“谢道之,你曾经姓晏,叫晏行父亲。”   父亲?!   四十八的谢道之听到这两个字,愣了片刻后,突然哈哈大笑。   “世人谁不知我谢道之,一岁半就死了父亲,是由寡母一手带大,休得胡言乱语!”   晏三合刚要说话,却见谢道之脸一沉。   “你此刻能和我说上话,已是看在那几面之缘的份上,否则……你只怕连谢府的门,都进不来。”   晏三合瞳仁倏的一缩。   她料到这趟的事情不会太容易,却没想到谢道之会把话说得这么绝。   “来人!”   被晏三合的话吓得血都冷了半截的谢总管蹬蹬蹬跑过去,“老爷?”   谢道之厉声道:“安排晏姑娘住一晚上,明日一早,让账房支一千两银子给她。”   一千两?   谢总管一惊,“老爷,这么多?”   谢道之的表情略十分的嫌恶,“她从云南府来,进趟京城不容易,想必以后也没机会再来。”   “是!”   “谢……”   “晏姑娘!”   谢道厉声音沉沉如铁,目光如剑似刀。   “这!里!是!谢!府!”   五个字,上位者的气势便摆出来。   晏三合用力一咬牙齿,将到嘴边的话抵了回去。   谢道之还有后半句话没出口——   “容不得你放肆!” 第4章 信你   从正堂出来,晏三合撑着伞若有所思。   谢道之几次三番不让她把话说下去,可见那段往事他根本不想承认。   不想承认的原因是什么?   是心虚了,还是为了他堂堂谢内阁的脸面?   晏三合看了眼前走在前面的谢总管,又扭头看看身后跟着的两个护院。   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   思忖间,已来到一处僻静的院落。   谢总管朝院子扬了扬下巴,“就这里了,请吧!”   “慢着。”   谢总管半眯起眼睛看着晏三合,脸上一副“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识相”的表情。   “不识相”的人掀起眼皮,半点没有眼力劲儿道:“我要热水。”   谢总管:“……”   谢总管朝护院递了个眼色,随即又把另一个护院叫到跟前,低声交待几句后匆匆离开。   晏三合在院里略站了一会,便径直走进屋里。   屋里没有点灯,她也懒得去点,找一把最近的椅子坐下,盯着地上的青石砖,满腹心事。   谢道之这人能做到内阁大臣,心机和手段都不会简单。   留给她的,只有一个晚上的时间。   下一步,自己要怎么办?   寂静中,月光在屋里静流泻开来,苍青色的身影一动不动,单薄而孤独。   “姑娘,热水来了。”   两个婆子抬着热水走进院子,见屋里黑漆漆的,扯着嗓门先喊了一声。   晏三合像是突然从噩梦中惊醒了一般,猛地坐了起来。   “姑娘怎么不点灯?热水放哪里?”   “随便。”   晏三合走到桌前把灯点亮,低头从包袱里掏出五两银子。   两个婆子放下热水,看到晏三合手里的银子,眼睛倏地亮了。   晏三合把银子塞到其中一人手上,“天冷,两位妈妈打些热酒喝。”   那人忙赔笑道:“那可多谢姑娘了。”   另一人也笑:“姑娘看看还缺什么,少什么,都可以和我们说。”   “不必。”   晏三合停顿一下,“我就打听件事……”   ……   书房里。   谢道之坐在太师椅子里,老僧入定似的。   谢总管推门进来,“老爷。”   谢道之回神:“安顿好了?”   “好了。”   谢总管走到近前,低声道:“老爷,她借着要热水,趁机打听老夫人的生辰八字,说是要给老夫人点长明灯。”   “哼!”   谢道之的手握成拳头,眼中渐渐露出凶光。   谢总管能做到心腹这个位置,最会的便是揣摩主子的心思,“老爷,要不要小的……”   “暂时不必。”   谢道之截断他的话。   “那个院子多放点人,明日一早,你亲自带人送她出城,等确定她出城后,你再回来。”   “是!”   谢道之疲倦地摆摆手,“去跟夫人说今日我歇在书房。”   “是!”   “慢着!”   谢道之神色一肃:“这件事情,如果有第三个人知道,后果是什么……”   谢总管扑通跪下。   “那姑娘一派胡言乱语,老奴早不记得她说了什么,请老爷放一万个心。”   谢道之端起茶盅,喝了口茶,悠悠道:   “老谢啊,我自是信你的!” 第5章 庚帖   晏三合等热水慢慢变凉,才起身洗漱。   洗去一身风尘后,她把包袱往怀里一抱,蜷缩着腿坐在椅子里,慢慢闭上眼睛。   困意袭来,她已入梦。   梦里,仍旧是晏行。   晏行教她读书,给她讲五湖四海的奇闻异事,给她酿桃花谭的桃花酿……   梦,并不长。   晏三合醒来才发现自己只睡了两个时辰。   她愣了一会神后,放下怀里包袱,轻手轻脚的走到窗边,悄末声的推开一扇窗。   “!”   晏三合瞳孔骤然扩大。   院子里,不知何时多了七八个护院。   这些护院怀里抱着刀,蜷缩在屋檐下,正闭着眼睛打磕睡。   这都备上刀了?   晏三合无声冷笑。   ……   谢总管心里藏着事,一夜没睡安稳。   挨到天微微亮,他穿戴洗漱好,想着老爷昨天晚上睡在书房,打算先去书房瞧一眼。   刚到院门口,脚还没跨进去,抬头冷不丁看到一个人的背影。   谢总管差点没疯。   她怎么会在这里?   “你给我站住!”   晏三合也没料到谢总管这个时候会来。   谢府太大,她摸着谢道之的书房,耽误了好些时间。   转过身,眉毛微微扬起,晏三合脸上丝毫没有被人抓包的尴尬。   谢总管恶狠狠的盯着她,“晏姑娘,这地儿可不是你能呆的,想要银子,就跟我来!”   晏三合勾勾唇,不仅没跟过去,反而大步往书房走。   谢总管只觉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赶紧冲过去拽人。   刚拽住一条胳膊,只觉得膝盖处一痛,还没看清是怎么一回事,人已经扑通跪下去。   “晏三合!”   谢总管疼得破口大骂,“你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一大早的,谢总管想让谁吃罚酒呢?”   温润的声音在院门口响起,男子走进来,一身天青色直裰,整个人如朗朗明月。   晏三合掀起眼皮,目光略一扫过便收了回来。   那男子的目光却留在了晏三合的身上。   这姑娘他从未见过,哪家的?   “一大早的,大爷怎么来了?”谢总管挣扎着爬起来,蹬蹬蹬跑到谢而立跟前。   “听说父亲昨儿在书房歇着,我过来看看。”   谢而立沉吟片刻,“这位是……”   谢总管急得冷汗都冒出来。   一边是老爷的交待,一边又是长子长孙,未来谢府的当家人,哪边都得罪不起。   他心机一动,忙道:“一个打秋风远房亲戚,嫌昨儿拿的银子不够,大爷不用理会,交给老奴处理就行。”   谢而立狐疑地看了晏三合一眼,“姑娘如果嫌银子还不够的话,可以和我说。”   “我和你说不着。”   晏三合没时间再耽误,转过身,对着书房门。   “谢道之,你生父的确是在你一岁半的时候病逝的。但是四年后,你母亲……”   门,呼的一声拉开。   谢道之脸上透着森冷的杀伐之气。   “来人,此女子诬陷朝廷命妇,满嘴胡言乱语,给我绑起来。”   “话都不敢让我说完,你在怕什么?”   晏三合眉眼间陡然凌厉,口气中有种让人不敢轻举妄动人的冷硬。   “你母亲姓杨,单名一个慧字,一月初九生辰。永和初年,嫁给安徽府水东名士晏行为继室,时年二十五岁,晏行就是你的继父。”   晏三合展开手里发黄的帖子。   “这张合婚庚帖上写得清清楚楚,白纸黑字,你还有什么话说?”   谢道之只觉得耳畔嗡的一声,什么都听不见了。   一张老脸白得瘆人。 第6章 缓兵   “来人,把这人给我绑起来!”   谢道之一声令下,外头涌进来八九个护院,手里明亮亮的刀尖,对准了晏三合。   晏三合冷笑一声,“怎么,想杀人灭口吗?”   谢道之能官居内阁,手上不沾点人血,那是不可能的。   “杀了你,又如何?”   “谢道之,你真当我会毫无防备,就踏进谢家的门吗?”   晏三合一双黑沉沉的瞳仁冰凉刺骨,不知为何,谢道之的心虚虚的跳了一下。   但众目睽睽之下,他怎会被一个毛还没长齐的女子给威吓住。   “一个个还愣着干什么?”   “父亲!”   谢而立突然大喊一声,眉头紧压道:“时辰不早,该上朝了。”   上朝两个字添了重音,谢道之听出其中的深意,一下子怔住。   “姑娘!”   谢而立转身看向晏三合,“早朝耽误不得,先让父亲上朝,有什么事等他下朝再说,你看如何?”   转眼间峰回路转,晏三合不仅没有松口气,脸色变得异常苍白。   这位谢府大爷想做什么?   缓兵之计吗?   “谢总管!”   谢而立温和道:“你陪着这位姑娘下去休息,好好招呼,别待慢了。”   谢总管捏着一手心的冷汗,“是!”   ……   院子里只剩下父子二人面对面枯站着。   好半天,谢而立都没有办法消化刚刚听到的消息。   老太太竟然嫁过人?   这怎么可能?   他活到二十五岁,从来没听到过一点风声。   可那姑娘说得有鼻子有眼睛的,还有庚帖为证,不像是假的啊!   “父亲,她说的可是真的?”   谢道之看着长子,脸色由白转青,“真的假的以后再说,眼下我们有件更重要的事情。”   谢而立当然知道重要的事情是指什么。   刚刚他突然拦在中间,用一招缓兵之计,也是顾忌这个。   父亲中举后,皇上感动老太太守寡替朝廷培养出一名举人,御赐一道贞洁牌坊,作为天下女子的榜样。   如果她再嫁的消息传出去,妥妥的欺君之罪,轻则丢官,重则抄家流放。   谢而立声音一改温润,变得又沉又冷,“父亲,老太太年纪大了,经不得事,早做防备。”   谢道之只觉得欣慰。   大儿子平日里瞧着没什么脾气,骨子里却杀伐果断。   最重要的是,什么时候该进,什么时候该退,他拿捏得清清楚楚。   “你刚才就是不叫住我,我也不会对她怎么样。”   “我知道,父亲只是想吓一吓她?”   谢道之点点头。   他在内阁当差这么些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一个女子他还没放在眼里。   晏三合如果是冲着银子来的,那他就给足银子封嘴;   如果是为了认亲而来,他大可把人圈养在府里,了不得将来赔一副嫁妆。   昨天晚上,他没让她把话说完,出手一千两,就是想先摸摸她的底牌。   这一摸,果然摸出了东西,她手上竟然有合婚庚帖。   这东西可不是要钱、要嫁妆就可以打发的。   那是要命的!   再往深里想,她一个姑娘家,哪来的胆量敢威胁堂堂内阁大臣?背后有没有人?   如果有人,那会是谁?   “满京城,敢直呼我谢道之姓名的人,不多;京中女子,能一脚把谢管家踢趴下的,也不多。”   谢道之抚须:“这女子看着年纪轻轻,身上却处处透着诡异,老大?”   “父亲!”   “你派人去通知老夫人,让她在庙里多住几天,不要急着回来。”   “是!”   “府里的护院统统上岗,她那个院子多派些人,死死守住了,别让她离开半步。”   “父亲放心,由谢总管亲自看着,人丢不了。”   “还有,你把手里的事情放一放,去趟老三的衙门,让他们的人帮着查一查,这人何时入的京?去过哪些地方?有没有同伴?。”   谢道之咬牙,“都要给我一桩一桩查清楚了!”   “是!” 第7章 威胁   还是原来的那个院子,只是这会院子里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晏三合穿一件苍青色单衣,头发像男人一样束起,在院子里慢悠悠地踱着步。   谢总管搬了张竹椅往庭院中一放,坐下后,目光死死的盯着她。   他哪里知道,晏三合脚下慢悠悠,脑子转得比什么都快。   拿出合婚庚帖,目的是想逼一逼谢道之。   这一逼,让晏三合明白了两件事:头一件,哪怕有真凭实据,谢道之都不会承认和晏行的关系;   第二件,这人说翻脸就翻脸,是个狠角色!   如果不是自己灵机一动,抛出那句“真当我会毫无防备就踏进谢家的门”,谢道之能当场活宰了她。   想想也对,如果不是狠角色,又怎么能做出当年那桩龌龊事,让祖父死了都还放不下。   让她琢磨不透的是谢府那位大爷。   这人在关键的时候出来打圆场,到底是为了什么?   帮她?   不可能。   人家始终是父子。   不对!   他用的是缓兵之计,为的是腾出时间暗中调查自己口里的“防备”是什么?   想明白这一点,晏三合原本还算稳当的表情,终于变了。   这父子俩都是人精啊!   可以肯定的是,谢家人根本查不出什么,那一句本来就是自己胡诌的,目的是虚张声势。   那么接下来就会出现两种结果:   一种是谢道之因为摸不出她的深浅,而心存忌惮;另一种就是破釜沉舟,先杀人灭口再说。   晏三合扭头,看着门口的那些带刀护院。   她的身手翻个墙,对付一两个不懂武功的人,还能凑和,对付这么多人……   只有死路一条。   晏三合这会儿很后悔。   早知道这一趟这么艰难,就该把那个懂武功的丫头带来,也不至于落得现在这样进退不得的地步。   “谢总管,热茶来了。”   “放着吧!”   晏三合思绪被打断,脚步也停下来,扭头,见谢总管一手托着茶碗,一手拨着茶盖。   她心念一动,转身走进屋里。   这姓晏的……   想要干什么?   谢总管手一抖,茶水差点洒他一身。   就在他刚把茶碗放下,想要跟进去瞧个明白时,晏三合出来了,手里多了张太师椅。   谢总管的屁股又坐下去。   只是还没等他坐稳,那太师椅“啪”的一声放在竹椅边上,晏三合抖了抖青衫,无声坐下。   太师椅比竹椅高出大半截不止。   两人并排坐着。   一个坐得四平八稳,像主子;   一个屈着腿,像下人。   谢总管:“……”   谢总管狠狠的咬了下后槽牙,刚要站起来,也去屋里搬把太师椅,却见晏三合手指在太师椅背上敲了敲。   他抬头的同时,她低下头,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开口。   “让我猜猜,你家老爷这会在做什么?”   不等谢总管变脸,晏三合已经给出答案。   “应该是在派人查我!”   谢总管:“……”她怎么会知道?   “可惜啊,他什么也查不到。”   不可能!   我家三爷在五城兵马司当差,虽说昨儿傍晚出京了,但衙门里有的是兄弟!   你晏三合进京做了什么,见了什么人,都瞒不过他们的眼线。   谢总管用一声“哼”,做出回击。   晏三合仿佛没有听到那声“哼”,把头又往谢总管那边凑近了一点。   “……给你家老爷带句话。”   这话,几乎就是在谢总管耳边说的。   他没感觉到一股子热气,反而觉得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我要有个三长两短,你们谢家也都活不长!”   “……”   “不信,只管试一试?”   谢总管脑子里轰的一声,感觉喉咙被一只大手死死地掐住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蹭的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跑出院子。 第8章 恨他   “她果真这么说?”   “千真万确!”   谢总管这会儿的心,都还怦怦跳呢,“大爷,咱们动手吧,这人留着绝对是个祸害。”   谢而立垂着眼睛不说话。   那姑娘是昨天晚上从南城门入的京,孤身一个人,先在百草堂配了副药,后来的谢家。   如果只是这样,他并不忌惮,偏这姑娘穿过了四条巷。   四条巷多年前发生过惨案,死了很多人,阴森森的,别说是夜里,就是大白天,都不大有人敢走这条巷子。   谢而立突然想到了什么:“给那院里送饭了吗?”   谢总管:“送了。”   谢而立:“她吃了没有?”   谢总管冷哼,“吃得比谁都香,一粒米都没剩下。”   这么胆大,看来是有所恃啊!   谢而立拍拍谢总管的肩,“还是等父亲下朝后再做决定,你去半路迎他。”   “是!”   “不用了!”   事情太大,谢而立等不及,“我亲自去接父亲回府。”   ……   “姑娘,我家老爷有请。”   晏三合走出房门,在谢总管面前故意停住了。   谢总管下意识身形一退,恭恭敬敬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晏三合黑沉沉的眼眸亮起来。   下人的态度,就是主子的态度,态度这么恭敬……   看来这一招虚张声势是管用的。   很好!   推开书房门,如晏三合所料,父子二人都在。   谢而立看她进来,笑道:“晏姑娘,坐吧;老谢,上茶。”   热茶端上来,谢总管掩门退出去。   晏三合端起茶碗,用茶盖拨了拨,慢慢送到嘴边,动作行云流水。   谢道之摸不着她的深浅,朝儿子看了一眼。   谢而立温和道:“我父亲下朝回来了,晏姑娘有什么事,只管说出来,谢家不是不知礼的人,一切都好商量。”   晏三合放下茶碗,看向谢道之:“你承认吗?”   四个字,让父子俩同时变了脸色。   谢而立咳嗽一声,“谢姑娘,需要父亲承认什么?”   晏三合神色有些讽刺,“承认和晏行曾经是父子。”   这话儿子没办法回答,是逼着老子站出来,谢道之脸色十分难看。   承认,是万万不能的;   不承认,又摸不清这人的真实来意。   被逼到这个份上,谢道之的忍耐算是到了极限。   “晏姑娘,我劝你还是老老实实说明来意,否则,就别怪本官不客气。”   “请便!”   晏三合懒洋洋回了两个字,从怀里掏出早上没有送出去的合婚庚帖,放在小几上。   手腕一转,又端起边上的茶碗,怡然自得地品茶,一边品,一边还点了几下头。   脸上的神情仿佛在说——   嗯,这茶不错!   她这般无所畏惧倒把谢家父子给镇住了。   无所畏惧,才最最可怕。   她一个人一条命,死了也就死了;但谢家一百多口人,老的老,小的小,他们赌不起!   谢道之能爬到现在这个位置,靠的就是省时度势,能屈能伸。   哪怕他这会心里恨不得掐死晏三合,可该跌软时照样跌软,这也是和儿子事先商量好的。   “我承认。”   终于承认了!   晏三合在心里咆哮一声,语气森然道:“那么之前,你为什么要否认?”   谢道之的脸色阴沉,没想到自己承认了,她还要追根问底。   “所以!”   晏三合悠悠道:“你一直在撒谎。”   “为什么要承认?”   谢道之被彻底激怒,表情变得狰狞无比,“我恨他,我恨不得他死全家。”   话落,书房里死一样的寂静。 第9章 杀人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晏三合突然笑了。   “果然是你害死了他们?”   “你这话什么意思?”   谢道之蹭的站起来,“我什么时候害过人?”   晏三合从袖中拿出一个信封,递过去。   谢道之不明白她要做什么,从信封里掏出里面的信,目光一扫,眉头就紧紧皱起来。   这字化成灰他都认识,是晏行的。   只是这信里的内容……   “我兄弟身患重病,父亲带他进京求医,祖父写信求你,希望你看在往日情份上帮一帮。”   晏三合:“你恨着祖父恨着晏家,不让他们进门倒也罢了,偏你还让巡捕把他们关进牢里五天。”   这话一出,连一旁的谢而立都脸色大变。   “你们不是一直好奇我来谢家做什么吗?”   晏三合双手往前一撑,眼中灼灼烈火,“我只想为死去的人,讨个说法。”   “你兄弟死了?”谢道之大惊失色。   “京城的牢狱,那是什么地方?他一个病重的孩子怎么撑得下去?”   晏三合顿了顿,“他就死在牢里,我父亲眼睁睁地看着他咽了气。”   谢道之:“……”   泪光在晏三合眼中一闪而过,“母亲伤心过度,很快就走了;又过两年,轮到我父亲。”   “……”   谢道之的脸上如死灰一般。   难怪她不要钱;   难怪她有恃无恐;   原来是因为三条亲人的性命。   晏三合慢慢抬起头,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看着谢道之。   “当年你父亲死后,你们母子穷得连饭都吃不饱,四处流浪,你母亲跪地求人才进晏家做下人,我说得对不对?”   谢道之:“……”   晏三合:“晏家家大业大,家里的佣人都使唤不完,你们能留下来,是晏行看你们母子二人可怜,你承认不承认?”   谢道之:“……”   “你不知恩图报也就算了,竟然还恩将仇报。”   晏三合死死的看着谢道之,自胸口震出一笑:“你还是人吗?你还配做个人吗?”   望着晏三合像深井的黑眸,谢道之突然感觉,有一股凉气顺着他脊椎,慢慢升到了头顶。   “不是我做的,我没有见过他们。”   晏三合:“如果不是你,巡捕怎么会把他们父子二人抓起来?”   谢道之:“……”   晏三合:“平生第一次进京,谁和他们有仇?”   谢道之:“……”   晏三合:“是你自己说的,你恨不得他们死全家。”   谢道之:“……”   一个字都答不上来。   我做过吗?   好像没有。   我没有做过吗?   这又分明是我行事的风格。   书房里,再次陷入死一般的寂静,火盆里有炭“叭”的一声裂开,仿佛是死去的晏行对谢道之控诉。   谢而立不怎么有底气地问了一句:“父亲,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谢道之看着儿子,眼神有些失神。   许久。   他还是摇摇头,一字一句回答:“不是我做的。”   像是有千万根细针扎进骨髓里,晏三合彻底怒了,“你还是不承认吗?”   “晏三合!”   谢道之也怒了,用力一拍桌子。   “我虽然恨他恨得要死,但用这样的手段对付一个生病的孩子,我万万做不出来。”   “谢府做不出来的事很多,但做得出来的事也不少,比如……”   晏三合冷笑连连,“杀人灭口!” 第10章 画像   “我父亲没有说谎。”   谢而立走到晏三合面前,言辞诚恳至极,“晏姑娘,请你相信他。”   “我为什么要相信他?”   “因为我们家也有个生病的孩子。”   书房里的气氛剑拔弩张,谢而立让自己的语气尽量温和。   “我三弟生下来就是个病秧子,从小到大不知花了多少银子,求了多少名医,都说他活不长。”   晏三合:“所以呢?”   “将心比心,我父亲就算再恨你祖父再恨晏家,也不会对一个生病的孩子下手。”   谢而立皱眉:“我看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误会?”   好一个将心比心!   晏三合盯着他,努力想从他脸上找出一点破绽来,“那么,误会在哪里?”   谢而立拿起信,快速的扫几眼,“姑娘可还记得他们进京求医,是哪年的事?”   晏三合:“永和八年。”   谢而立心头一跳,猛的向谢道之看过去,谢道之却已脱口而问,“什么月份?几日进的京?”   晏三合:“几日进的京,我不知道,但他回到家中,已是冬天。”   “冬天?”   谢道之沉吟半晌,扭头突然向谢而立看过去,目光往下一压。   晏三合看不清他眼中的深意,但谢而立心头一片明镜。   他顿了顿道:“晏姑娘,你来谢府就只为此事,没有别的?”   晏三合想着此行的目的,不得不坦诚道:“若说没有别的,那我是在诓你;但如果这件事情不弄清楚,别的一切都没有意义。”   “这话什么意思?”谢而立眼尾顿时凌厉   晏三合眸色深深,“给我一个真相,我们再谈别的。”   还有别的……   那这事就不简单!   谢而立向谢道之看过去,用眼神询问下一步要怎么办。   谢道之沉默良久。   无论这女子的目的是什么,这三条人命的事情绝不能诬陷在他身上,必须要查清楚。   “老大,你马上去五城兵马司和锦衣卫府的牢狱里各走一趟。”   “我这就去。”   “谢总管。”   谢总管推门进来:“老爷。”   谢道之:“把门房的人都给我叫来。”   “是!”   “晏三合。”   谢道之声音发沉,“你向我讨说法,我给你说法;但如果这事不是我做的,你当如何?”   晏三合微仰着下巴,颈脖一道傲倨的弧线,“如果不是你做的,我当跪地向你磕头认罪。”   “好!”   谢道之大喝一声。   ……   “老爷,府里四个门的人都在这里。”   谢道之目光一肃,所有人都战战兢兢地垂下了头。   府里大小事物,内里有大奶奶和总管,外头都是大爷在打理,老爷从不插手过问。   今儿个老爷亲自问话,还把人叫到书房的院子里……   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   “后门,偏门的人不需要问,他们第一次登门,又带了书信,不会走那两扇门。”   谢道之微微诧异地看了晏三合一眼,“偏门和后门的人退下。”   下人中,有人神色大喜赶紧退出去;留下来的七八个,则心里跟打鼓一样。   “永和八年夏,你们有谁见过……”   话到一半,谢道之发现自己说不下去。   谢府光一天上门的人就有几十个,别说九年前的事情,就是一个月前上门的人,也很难记住几个。   “谢道之,借你书案一用。”   晏三合不等他应声,转身走进书房。   谢总管头皮一炸,赶紧跟进去,“老爷的书案都是重要的东西,你……”   “磨墨!”   “……”   谢总管:我忍!   墨磨好,晏三合一手提笔沾墨,一手拿过案桌上的宣纸……   不过短短时间,一个中年男子的头像便跃然纸上。   谢道之接过画像狠狠吃了一惊,下意识咬紧后槽牙。   墨笔丹青,如行云流水绕笺素,分明就是晏行一笔一划教出来的。   “怎么就一张,你兄弟呢?”   晏三合目光微微一闪,“他已经死了九年,我早已忘了他长什么样。” 第11章 打脸   有画像,事情就好办多了。   “永和八年夏,你们回忆一下,谁见过这人,带着一个生病的男孩,见过此人的赏银五十两。”   谢道之发了狠,“瞒而不报的,仗五十赶出谢府。”   下人们的眼睛蹭一下亮起,又蹭的暗下去。   所有人盯着那张头像,在脑海里绞尽脑汁的想。   五十两呢,谁和钱过不去!   然而足足一盏茶的时间,没有一个人开口。   冷茶撤去,热茶换上来,谢道之不想再浪费时间,朝谢总管递了个眼神。   谢总管重重咳嗽了一声,“都没见过吗?”   “小的是真没见过啊!”   “小的也没见过。”   “……这都几年了,真记不得了!”   谢总管心头大喜,脸上却不敢露出半点,“晏姑娘,都没有人看过,你看……”   “谢总管!”   晏三合站起来,“这不是投胎,你急什么?”   谢总管:“……”差点没被噎死。   晏三合走到谢道之身侧,淡淡开口,“敢不敢让我来问?”   谢道之知道她不会那么容易死心,索性大大方方道:“你问。”   “既然都不说,那就只好用我云南傈傈族的古法了。”   晏三合抱臂,“谢总管,你去打盆清水来。”   谢总管见老爷冲他一点头,忙应了声:“是。”   水端来,晏三合从怀里掏出个小纸包。   她走到水盆前,打开纸包,把里面的白色粉沫撒进去。   肉眼可见的,那粉沫遇水就化,水的颜色很快就恢复了原样。   谢道之惊了:“这是什么?”   “眼镜蛇的胆晒成的粉,然后由傈傈族的女巫念咒九九八十一天。”   晏三合语速很慢,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迸。   “没说谎的,不会有事,就当喝了口凉水;说谎的人,先是腹痛,接着穿肠肚烂,一个时辰后七孔流血而亡。”   “……”   所有人都被吓得两腿直打颤,什么蛇胆粉,明明就是穿肠毒药。   “野蛮啊!”谢总管小声嘀咕。   晏三合目光一扫:“就从谢总管先来吧!”   “凭什么是我?”   “谢总管迎来送往,许是瞧见了呢?”   “你……”   谢总管一咬牙走到盆边,也不用碗,直接端起盆就喝,咕咚咕咚两口下肚,除了冰肚子外,没有任何感觉。   “我没瞧见!”   晏三合淡淡扫他一眼,“下一个。”   正门、角门一共八个门房。   他们一看谢总管半点事情没有,原本打颤的腿又站得笔直起来,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喝!   谢总管看着前头七人喝完了水都好好的,凑在老爷耳边低声说:   “老爷,瞧好吧,准打脸!”   听他这么一说,谢道之的表情也轻松了点。   只要人没上门,那三条人命就不能算在他头上,至于怎么进的牢里,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然而就在这时,突然“咣当”一声,盆被踢翻在地。   门房中资历最老的老王头像疯了似的,挥着拳头哇哇大叫:“我不喝,我不要喝,我没有看到。”   “……”   谢道之刚刚还轻松的神态荡然无存。   他蹭的站起来,满腔怒火:“说,你有没有看到?”   “老爷,老爷……”   老王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脸急成猪肝色。 第12章 命案   谢道之一见这个情形,心里哪还有不明白的。   “余下人都给我出去。”   “是!”   所有人逃也似地退出去,还没走远,就听见院子里一声怒吼——   “说!”   “小的……小的……”   老王头身子抖得跟筛子似的,“小的见过这爷俩。”   谢道之一屁股跌坐在椅子里,整个人像被霜打过的茄子。   晏三合看了谢道之一眼,走到老王头面前,蹲下。   “你把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诉我,或许我还给能给你求个情,不然你这把年纪被赶出去,连个落脚之地都没有,很惨。”   老王头看着面前这张脸,抹了一把老泪。   “他们,他们是傍晚上的门,那孩子的脸蜡黄蜡黄的,一看就是得了病。那个男人比画像上年轻一点,衣服穿得很怪。”   “然后呢?”   “他们手里拿着信,说是,说是找老爷,我……我……”   老王头惊心胆颤地看了谢道之一眼,“我没敢让他们进门!”   原来如此!   晏三合站起来,冷冷看着谢道之:“你还有什么话说?”   谢道之煞白着一张脸,胸口一起一伏,突然起身冲过去,抬腿就是一脚。   “连个讯都不报,就把人关在门外,谁给你的狗胆?我谢道之一世英明,都毁在你身上。”   老王头被直接踹倒在地,嗷嗷了两嗓子,哭喊道:“老爷忘了,是你交代不让我开门的啊!”   “你说什么?”   谢道之瞠目欲裂,一把揪住他的前襟,“你再说一遍,你他娘的给我再说一遍!”   “七月十六。”   老王头浑浊双眼突然睁大,“老爷,是永和八年的七月十六啊,我,我怎么敢开门,怎么敢啊!”   “……”   谢道之呼吸突然急促起来,眼珠子几乎要从人眼眶里爆出来。   七月十六!   竟然是七月十六!   怪不得会被巡捕关到牢里。   谢道之颓然松开手,踉跄着往后退几步,整个人像是一下子老了好几岁。   晏三合眼神一凉,“永和八的的七月十六,发生了什么?”   “哎啊,我的姑奶奶啊!”   谢总管满脸惊恐,“这你就别问了。”   “为什么不能问?”   晏三合逼视着他,“谢府做了什么亏心事不能问?”   “你……”   谢总管感觉要被活活逼疯,头一扭,找主心骨去了,“老爷,你看……”   谢道之的目光越过他,定定地看着晏三合良久。   “谢总管。”   “老爷?”   “把老王头带下去,你亲自在院门口守着,谁也不许靠近半步。”   “是!”   门一合上,院子空荡下来。   谢道之深吸一口气,“晏三合,这事只能说是阴差阳错!”   “怎么个阴差阳错法?”   “永和八年的中元节,京城四条巷发生过一桩惊天大案,前武卫将军郑玉的府邸,一夜之间被人屠戮。”   谢道之语气沉重:“除了出征的老将军和他四个贴身侍卫外,郑家余下一百八十人,统统惨死。”   晏三合眉心蓦地一跳。   “此案惊动朝延,天子雷霆大怒,命锦衣卫,刑部,大理寺,督察院,四部联手彻查,一时间京中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谢道之目光闪动了几下。   “我作为内阁重臣,被皇上叫进宫里。离开前,交代夫人和谢总管关闭四门,谁也不许出,谁也不准入,一切等我从宫里回来再说。”   “为什么?”   晏三合声线冰凉。 第13章 不巧   “朗朗乾坤,天子脚下,这些歹人连郑将军府都敢屠戮,还有什么是他们不敢做出来的。   更何况案子刚刚发生,凶手连个影子都没有找到。我怎么敢拿一府老小的性命开玩笑?”   谢道之想到从前的事,手还是不自觉地抖了下,“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我家老三病重,已经不行了。”   晏三合的目光低垂着,所有情绪都敛在那双黑眸里,“你在宫里呆了几天?”   “三天。”   三天后,他从宫里出来,两只眼睛都熬红了。   回家直奔老三房里,见他安安静静的睡着,长松口气,一头载在了榻上。   晏三合沉默良久,“那么,他们被抓进牢狱,又是怎么回事?”   “京中戒严,五城兵马司负责巡街,锦衣卫负责抓人,应该是在街上发现了他们。   “无辜百姓也抓?”   “咱们华国有个不成文的规矩,特殊时期,只要是可疑人员,一律先抓再放。”   “所以……”   晏三合冷笑:“只怪他们命不好?”   “你若不相信,可等我大儿子回来,虽然是九年前的事,但只要是坐过牢的人,什么时候被抓,什么时候被放,都有案底记得清清楚楚。”   谢道之:“这是大事,我没必要说假话。”   晏三合再度沉默。   她目光盯着脚下的青石砖一动不动,素来挺得很直的后背,似乎也因为这个打击,而弯折了些,硬生生透出几分纤弱。   “谁是凶手?”   “啊?”   她说得太低,谢道之乍一听,没听明白。   “谁是杀害郑家一百八十口的凶手?”   “进书房说吧,外头太冷,这事说来话长。”   谢道之走进书房,此刻已近黄昏,书房里昏暗的一片,他先点了灯。   晏三合跟着进来,在窗边站定。   “凶手是大齐国的流亡国君吴关月父子。永和三年,皇上派郑玉将军出兵平定大齐,此战大胜,老将军把吴家人杀了个血流成河,不巧被吴关月逃脱了。”   谢道之在太师椅里坐下,颓然道:“五年后,这父子俩报仇来了。”   “现在凶手拿住了吗?”   “拿住了几个杀手,吴姓父子还没有归案,放心,锦衣卫一直在暗中追查,总有把人抓到的一天。”   “为什么是郑将军府?”   “啊?”   “冤有头,债有主,还轮不到他。”   “晏姑娘!”   谢道之吓得神魂俱裂,“话不能乱说,小心惹祸。”   晏三合慢慢抬起头。   烛火斜斜映在她脸上,脸一半在光影里,一半在隐在暗处,有种说不出的阴森寒意。   “父亲!”   温润的声音在外头响起,“兵马司那头,我查到了。”   “你进来!”   谢而立推门进来,径直走到晏三合面前,“晏姑娘,这事的确是场误会。”   晏三合:“你说。”   “七月十六京城戒严,五城兵马司在街上发现父子二人。”   谢而立把手里的一卷案宗递到晏三合面前。   “第六页,上面记着他们入狱和出狱的时间,你弟弟死在牢狱里,这事也有记录。”   晏三合面色肃杀,站着一动不动。   谢而立知道她不相信,又道:“正常来说,牢狱里死的人,尸体都扔乱坟岗,但因为他们父子二人是无辜的,所以允许你父亲把尸体带回去。”   晏三合垂在身侧的手用力握成拳头,“没有任何说法吗?”   谢而立一怔,明白过来这话里的意思后,又道:“大案当前,五城兵马司和锦衣卫也是奉命行事。这事……只能说太不巧了!”   每一个字,都像是匕首刺在晏三合的心头。   她的心是痛的,身子是软的,需要有什么东西靠一靠,才能支撑着让她不倒下去。 第14章 化念   晏三合没有倒下去。   她接过案卷,翻到第六页,一个字一个字地读过去,然后在椅子上坐下。   她就这么坐着。   烛火在她身上镀了一层悲伤,让她看起来像樽一动不动,且没有生命力的石像。   谢而立还想再说点什么,父亲冰冷的眼刀扫过来,他赶忙退让到一旁。   谢道之洗清了冤屈,还一下子占了上风,按理应该感觉轻松,然而,他的心头还悬着一把刀——   这女子来向他讨要说法的真正目的,还没有说出来。   “晏姑娘,我知道你很难接受这个事实,但真相就是如此。”   谢道之这一回决定采取主动。   “说阴差阳错也好,说命运不济也好,总而言之,这一切与我无关。”   晏三合被这两句冰冷的话拉回现实。   她缓缓抬头,注视着谢道之的瞳孔。   “如果没有那个案子,如果不是七月十六,你会让他们进府吗?”   “这话没有任何意义。”   谢道之脸一沉,“你要的说法,我已经给到你,下面该你兑现承诺。”   “父亲,晏姑娘只是想寻一个真相,别的不说,单单这份执着就让人感动。”   谢而立叹了口气道:“磕头赔罪就不必了,就请晏姑娘把真实的意图说出来吧!”   一个白脸,一个红脸,配合的相得益彰。   晏三合看着父子二人,目光说不出的清冷,双腿一屈跪地,不等两人反应过来,“砰砰砰”三个头已经磕完。   “我不喜欢欠人东西。”   晏三合起身,抬头挺胸道:“还清了,心里踏实。”   她五官中眉眼最夺人心魄,却也最让人心悸,谢家父子看着她满目的清冷,竟都愣住了。   “下面我要说的话有些诡异,你们最好有个心理准备。”   晏三合声音不带任何情绪,“祖父去世,停灵七天,最后一天晚上,棺盖突然裂开。”   “什么?”   谢而立惊得脱口而出。   晏三合淡淡扫他一眼,“民间有个传说,棺木合不上是因为死人生前有无法开口的念想,时间一久,念就化成了心魔。”   “这,这,这……”   谢而立惊讶到了极点,扭头一看,发现老父亲脸上比他还震惊。   “我请来高人,高人说祖父咽气前,脑子里想的是一封信。”   谢道之一惊,指着书案上的信:“就是这封?”   晏三合:“我把祖父的遗物整理了一遍,他的书信不多,能让他心里有念的,应该只有这一封。”   谢道之感觉自己的脚有些发软,但又隐隐猜到些什么,“那你到谢家……”   “高人说,想要让棺木合上,就必须要化念。”   晏三合静静地看着他:“这才是我来谢家真正的目的!”   谢道之彻底惊住,活大半辈子,他还是头一回听说有这么稀奇的事情。   只是?   这姑娘背手而立,侃侃而说的样子,为什么看上去如此淡然老成?   她一点都不害怕吗?   “什么是化念?”他问。   “找出他心里的死结,想办法把这个结解开。”   “如何化念?”   “解结还需打结人。”   “我……是他的心结?”   “那封信是他的心结,信是写给你的,祖父生前并不知道三条人命的真相,在他心里……”   晏三合顿了顿:“你就是那个打结的人。”   谢道之心头一悸,“我要怎么做?”   “沐浴,更衣,点香,在一柱香的时间里,你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说清楚就行。”   谢道之看着她森森的眼眸,犹豫着问:“说清楚棺材就能合上了?”   “前提是……”   晏三合:“你是心甘情愿替他化念。”   谢道之心中倏的一动,“如果我不是心甘情愿呢?” 第15章 点香   晏三合似乎一点都不惊讶他会有这么一问。   “如果不是心甘情愿,这念化不了。”   “化不了……”   谢而立突然插话,“会怎么样?”   晏三合看他一眼,“棺木就会一直合不上。”   谢而立只觉毛骨悚然,“棺木一直合不上,会有什么后果?”   晏三合:“七七四十九天后,晏行的子孙会陆续倒霉。”   谢道之:“……”   谢而立:“……”   “现在,选择权在你手上。”   晏三合的表情变得有些一言难尽,转身拉开门,脚步一顿,却没回头。   “我在院子外头等你的答复。”   ……   夜色暗沉。   晏三合背手站在墙边,身形单薄又笔直。   人心,是这个世界上最复杂的东西,善和恶都在一念之间。   谢道之会怎么选择,她不知道。   她只明白一件事,祖父如果在天上看到听到这一切,定会后悔这些年对这封信的耿耿于怀。   祖父!   她在心里轻轻唤了一声。   这样的结果,你看到了吗?   甘心吗?   能放下吗?   一场误会,三条人命,一生执念。   多不值!   “太不值了。”   她轻声说。   ……   书房里。   谢道之不说话,只沉默着喝茶。   谢而立站在边上不敢吭声。   父亲这些年做官,早就养成了说一不二的性子,府里除了老太太的话还能听上一两句,旁人是劝不动的。   “老大。”   “父亲?”   谢道之站起来,背手走到窗边往外看一眼,转身压低了声。   “你让她把老太太的合婚庚帖交出来,写个保证书再按个手印,我就替晏行化念,否则……”   晏家人倒霉,关他什么事?   谢而立只觉得眼前豁然一亮。   人心难测,那东西落在别人手里终究是个祸害,保不齐就被人利用了。   现在趁着那姑娘有求于谢家,把东西拿回来烧了,就算是一了百了。   哪怕那姑娘以后后悔,想从谢家身上讹点什么,也没有真凭实据。   真正的周全。   谢而立虽不知道父亲为什么恨着晏行,但心里是由衷的敬佩。   “委屈父亲了。”   “成大事者,有所忍,有所舍。”   谢道之走过去拍拍儿子的肩,“一个晏行和谢家比起来,微不足道。”   谢而立:“儿子学到了。”   “让人备水吧!”   “是!”   ……   “晏姑娘,你看如何?”   晏三合淡淡地“哦”了一声,又道:“庚帖给你可以,那保证书又是什么东西?”   谢而立道:“老太太年岁大了,有些陈年旧事我们不想让她再想起,白白添了堵。”   “话说直白一点,别绕弯。”   这话很不中听,谢而立却只是笑笑。   “事情一了,两家再没什么瓜葛,这谢府的门,劳烦姑娘以后绕道走。”   原是为这个。   晏三合嘴角一个极淡的冷笑:“好!”   “爽快!”   谢而立拍了一下掌,“外头太冷,姑娘到耳房歇着。”   “不必!”   晏三合:“事情早了早好,麻烦准备一张祭台,三盘瓜果,两只烛台,一只香炉。”   谢而立:“香呢,要备几根?”   晏三合:“我带了香来。”   千里迢迢还带香过来?   谢而立狐疑地看了她一眼。   ……   阴沉了一天的天气,在夜晚散去了云,露出了月。   月色下,临时搭建的祭台坐北朝南。   烛台已经点着,火苗一跳一跳,映着晏三合的脸有些诡异。   书房门吱呀一声打开,谢道之走出来,沐浴后的他换上了一件崭新的衣袍。   晏三合等他走近,从包袱里掏出一支香递过去。   谢道之接过那只香,“是先点着?”   “点香,插香,说话。”   晏三合退后半步,把祭台前的方寸之地让出来。   她的目光没有看向谢道之,反而死死地盯着他手里的那只香,表情似乎有些紧张。   一旁的谢而立和谢总管看到她这个表情,不知为何,心也一下子揪起来。   谢道之深吸口气,把香凑到烛火上去点。   一息;   两息;   三息……   “奇怪啊,这香点半天,怎么点不着。”   谢道之心急地喃喃自语。 第16章 往事   “那是因为……”   晏三合黑沉的目光直视着谢道之,“你还恨着他!”   谢道之拿香的手一颤,香落在了地上。   “没有……”   谢道之嘴唇微微发抖,“我是诚心的。”   “诚不诚心,香能知道!”   晏三合把香捡起来,“告诉我,你为什么恨他?”   谢道之目光剧烈躲闪,脚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   晏三合往前逼近一步。   “你不说,这个念就化不了;念化不了,那张合婚庚帖我就不能给你。”   这话,如同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谢道之清晰感到自己的心,噗通,噗通,一下一下,跳出一个“恨”字。   “晏三合,这念我不化了,我就要眼睁睁地看着你们晏家倒霉。”   “完全可以!我祖父这一支,除了我以外,已经没有别人,但是……”   晏三合话锋一转,“既然有合婚庚帖,那就是娶,不是纳,如果没有休书,你们谢家也逃不掉!”   “父亲!”   “老爷!”   谢而立和谢总管同时发出一声惊呼。   谢道之狠狠打了一个寒颤,心头山呼海啸起来。   晏三合盯着他的眼睛,用一种几乎称得上诱惑的声音,轻轻问道:“告诉我,你为什么恨着他!”   为什么?   谢道之脸上露出十分痛苦的表情。   沉在心底最深处的疤痕,突然被撕开,恁他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官做得再高,都是会痛的。   亲生父亲病逝后,家里穷得丁当响,连落葬的银子,都是借来的。   母亲长得好看,年纪轻轻守了寡,村里有多少男人想得到她,就有多少女人恨她。   日子过不下去,母子二人就只能四处漂泊。   最难的时候和叫花子没两样,能吃上一口饱饭,是谢道之那几年最大的心愿。   转折出现在他六岁。   母亲认识了晏家的下人,求她帮忙进晏家做短工,因为长得好看,又识得几个字,晏行把她收了房。   没有酒席,没有喜轿,就是让母亲穿了件新衣裳。   他甚至分不清母亲算是续弦,还是妾。   晏行出身世家,还做着官,有钱有权,圆房没几天,晏行便强行命令他改姓晏。   理由很简单:你吃晏家的,喝晏家的,晏家就是你的天。   他心里一百不愿意,可为了能吃饱饭,只能认了。   改了姓,晏行也没有给他好脸色,处处找茬,处处严厉,但凡他有丁点的错,就要挨板子。   因为没名没分,他甚至没有资格上桌吃饭。   母亲也因为他,常常被晏行骂教子无方,在那个家里处处小心翼翼,处处低三下四。   而他这个拖油瓶,哪怕被晏行几个儿子欺负得满身是伤,也只能一声不吭。   母亲盼他有出息,想让他进晏家族学读书,晏行不同意,母亲跪在雪地里苦苦哀求。   整整一天一夜,她就这么跪着,直到冻晕过去,晏行才肯松口。   六岁,他第一次体会到权利和家世,是能逼着人低头的。   他摸着母亲像死人一样冰冷的手,一滴泪都没有,只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好好读书,一定要出人头地。   整整两年,他每天只睡两三个时辰,头悬梁锥刺骨,哪怕是除夕,他都是一个人在灯下苦读。   就在他一心以为只要自己拼命的努力,就能改变命运,让晏家人对他们母子高看一头时,晏行毫无理由地把他和母亲赶了出去。   他永远记得那一天。   雪下得很大,身后的朱门“砰”的一声合上,热泪从母亲的眼眶里流下来。   她哭得泣不成声。   那一刻,他对晏行恨到了骨子里。   他发誓,总有一天要把晏行狠狠地踩在脚底下,报这折辱之仇。   “晏三合!”   谢道之目光吃人一样地看着她。   “这就是他的真面目,我不该恨吗?不该吗!” 第17章 选择   晏三合黑沉沉的瞳仁像是被什么定住了,一言不发。   谢而立听得心里惊涛骇浪,“父亲,后来呢?”   “后来?”   谢道之心里升腾起快意,冷笑道:“不用我动手,晏家就像被下了降头,败了个彻彻底底。”   “怎么败的?”   “我们离开后的两个月,晏行就被贬官,抄家,流放到了云南。”   “他一个人去的?”   “小儿子跟着一道去了。”   “那晏家其他人呢?”   “落魄的落魄,早死的早死。”谢道之冷笑连连。   四十年啊,转瞬即逝。   如今他身居高位,晏家的那些人和事早已不在心上。   要不是晏三合找上门,要不是她一而再,再而三的逼问,那两年的时间,他权当是做了一场梦。   点香的那一刻,他清醒了。   不是梦。   那些都是刻在他心上的惨烈碎片,是沉在他血液里的痛苦回忆,是长烟落日,明月落红都不能阻挡的恨意。   而这恨的尽头,就是晏行。   “谢道之!”   沉默许久的晏三合用十分平静目光看着面前的男人。   “我从云南府赶到京城,用去四十天时间。进你们谢家,这是第二天,换句话说,现在还剩下七天的时间。”   她的口气也平静的没有任何波澜。   “未知他人苦,不劝他人善,我还是那句话,选择权在你手上。当然,还存在一种可能性,老太太是拿到那封休书的。”   谢道之有一瞬间的怔愣,仿佛不敢相信这话是从晏三合嘴里说出来的。   “两个时辰,足够你问清楚老太太当年的事情,并做出决定。”   晏三合低咳一声,“两个时辰后,我会离开谢府,时间不多,你抓紧。”   一股难以形容的滋味,在谢道之的心头蔓延开来。   当年的圆房办得极为潦草,若不是晏三合拿出合婚庚帖,他根本不知道母亲原来是继室。   二人被赶出晏府,母亲除了哭以外,什么都没对他说,更别提休书不休书?   他冷笑一声,甩手进了书房。   谢总管忙不迭的跟进去,但谢而立却看着晏三合没有动。   这人半个字不提晏行的过错,只把利弊摆在台面上,用一招以退为进,逼父亲做出选择。   真是冷静啊!   冷静吗?   晏三合心里早就已经沸腾的不像样子。   她心说,祖父你活过来吧,活过来告诉我这一切不是真的,是谢道之胡诌的。   你怎么能那样对他们母子呢?   你的风骨呢?   你的清高呢?   你引以为傲的不与世人同流合污呢?   统统都是假像吗?   晏三合闭上眼,她第一次觉得京城冰寒的夜是那么的冷,冷得她连牙齿都在打颤。   ……   谢道之的书房,从来没有像这两天这样,一次又一次的陷入死寂。   谢道之也很久没有像今天这样,感觉人生进不得,退不得,怎么做都是为难。   “父亲!”   谢而立喉结颤动几下,“实在不行,我亲自走一趟,去寺里问一问老太太。”   “不必!”   谢道之太清楚老母亲的心,晏行就是她人生大半辈子过不去的一道坎,这事提都不能提。   “老太太年岁大了,惊动不得,真惊出个好歹来……”   自己守孝三年,想要再复起就难了,这个险他万万不能冒!   “那万一……”谢而立不敢把话说下去。   万一没有休书……   万一那些倒霉真的会落在谢家头上……   “依老奴看。”   谢总管咬牙道:“那人就是在危言耸听,什么棺材裂开,什么化念,统统都是骗人的,甭信!”   “如果是真的呢?”谢而立眼睛骤然迸出寒光。   “这……”   谢总管垂下脸,不敢去看大爷的眼睛。 第18章 放下   谢道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甚至很平静。   平静的令人心惊胆战。   一岁半死了父亲,八岁被赶出晏家,从孤儿寡母相依为命,到现在儿孙绕膝,从连个落脚之处都没有,到现在的高门大户……   付出了多少,这一路的艰辛有多少,手上沾了多少人的血,脚下踩了多少人的尸体……   他心里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这些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为谢家的儿孙吗?   老太太年轻的时候为了他,可以给人下跪磕头,可以委身晏行,可以雪天里一跪就是一夜,他怎么就不行?   你应该可以的。   谢道之在心里对自己说。   你瞧瞧——   你的大儿子多么出众,他完完全全是你的翻版;   老二虽然性格闷,不讨喜,但为人孝顺,听话;   老三就更不用说了,从小吃了那么多的苦药,命都差点没了,你舍得再让他倒霉?   还有你的女儿,你的孙子……   一个都舍不得!   谢道之轻轻叹了口气:便是为着他们,你也应该放下,你只能放下!   “老大,你知道晏家是怎么被抄的吗?”   谢而立摇摇头。   “他这人自负自傲,眼睛长在头顶上,根本看不到别人,也容不下别人。”   谢道之至今都忘不掉这人眼神轻飘飘的看过来,眼里的那种轻蔑和不屑,让六岁的谢道之感觉自己连灵魂在他面前都变得卑微了。   “当年晏家养了几个门客,其中有个门客想去京城做个小吏,求晏行帮个忙,写封推荐信。”   “晏行没写?”   “不写倒也罢,他竟然还当着所有人的面,数落了那人一通,那人羞愤离去,一转身投奔晏行的政敌,很快就把他搞倒了。”   谢道之昂起头冷笑。   “所以他这辈子起点这么高,最后却活成了这样,说白了就是因果报应,这报应不光在他身上,也在他儿孙身上。”   “父亲说得对,与人留一线,就是给自己留一线,也是给儿孙后代留……”   谢而立的话突然断了,眼露惊讶道:“父亲……”   “这世界上的父母大抵都是一样的,我就算不为着老太太,也该为着你们兄妹几个。”   谢道之走到窗户边,突然手一推,冷风灌进来,生生让谢而立打了个寒颤。   “儿子!”   谢道之指着窗外晏三合单薄的身影,一字一句。   “你给我牢牢记住,最好的报仇不是杀人放火,是你永远站在高处,你的儿孙永远站在高处。”   谢而立只觉得一股热意从眼眶涌出来。   他一撩衣袍跪下,“父亲,儿子记下了!”   “去和她说,我会放下。”   “是!”   谢而立爬起来,背过身偷偷擦了把泪。   ……   烛台,再一次点着。   谢而立想着父亲的忍辱负重,再看着晏三合那张近乎冷漠的脸,素来温和的他,也忍不住说:   “这事完了,你要好好给我父亲磕几个头。”   晏三合:“要不要给他立个长生牌位啊?”   “那倒不必。”   谢而立冷笑:“只要你永远别再进我谢家的门!”   “这简单。”   晏三合把香递到谢道之手上,退到一旁。   谢而立咬咬牙,担心地看着谢道之,“父亲?”   “你也退下!”   “是!”   谢而立大步流星的走到晏三合身边,负手站定,压着声道:“你给我说到做到,否则……”   晏三合猛然抬眼,双眸冷若寒冰。   谢而立被她目光这一摄,心中狠狠一滞。 第19章 惊变   谢道之的心情多少有些忐忑。   他深吸一口气,举手把香往烛火上凑。   火光跳动,香头隐隐有了火。   谢道之心头一松,长长吁出口气,然而这口气还没完全吁出来,他只觉得手上一颤,那香突然断成两断。   “晏姑娘,这怎么回事?”   谢道之吓得心头也跟着一颤,“我是很诚心的,我都已经放下了。”   “……”   “晏姑娘……晏三合,晏三合!”   月色下。   晏三合目光虚空着,脸上的表情似惊讶,似恐惧,又似不解……   香点不着,是点香的人心不诚;   香突然断了……   那就意味着晏行的心魔不是这封信,她从头到尾都弄错了。   可怎么会弄错呢?   那可是儿子,孙子,媳妇三条至亲的人命啊!   晏三合黑沉沉的眼睛眨了眨,又眨了眨,喉咙里发出一声含糊不清的问:“哪里错了呢?”   谢道之只觉得晏三合这一刻的样子像极了孤魂野鬼,心情一下子从忐忑变成了惶恐。   这女子从踏进谢家起,一言一行都老成极了,根本不像一个十七岁的少女。   她逼他承认和晏行的关系……   拿出几十年前的合婚庚贴……   查三条人命的旧事……   抛出什么棺木合不上,什么化念,什么心魔……   一会香点不着……   一会香断了……   会不会都是假的?   她是不是另有什么目的?   如同一盆冰水迎面扑上来,谢道之狠狠地打了个机灵后,冲过去用力拽住晏三合的胳膊。   “说,你到底是什么人?来谢家到底有什么目的?”   胳膊上的痛意,让晏三合回过神。   她看着面前的人,声音虚得像从地狱里飘上来的,“错了,竟然是错了。”   “什么错了?”   谢道之怒吼:“你把话给我说清楚!”   “我和你说不清楚。”   “说不清楚就别想走!”   晏三合胳膊肘一屈,正中谢道之的肋骨,把他疼得退后半步,倒吸凉气。   这一变故,快得就在眨眼之间,甚至边上的两人都没看清楚是怎么一回事,晏三合已经把包袱背在了身上。   “事情有变,我没有时间和你们解释,先告辞!”   “来人,快来人!”   谢道之脸色是滔天的怒意,“给我抓住她,别让她跑了。”   晏三合愣了愣,脸上闪过决绝,脚下一滑,滑到了谢而立的身边,袖子轻轻一抖。   锋利的匕首抵在谢而立的脖子上,冷得让他生生打了个寒颤。   “谢姑娘……”   “闭嘴!”   晏三合声音陡然拔高,“谢道之,想要你儿子平安无事,立刻让所有人退下,给我准备一匹上好的快马。”   谢道之怎么都没有料到,短短眨眼的功夫事情会变成这样,震惊之余还没想到要怎么应对,却听谢而立“哎呀”一声。   匕首往前逼进了半寸。   “都给我快点,否则……”   浑身的血液都冲到了谢道之的头顶。   “都别动,一个都不许动,谢总管,备马,快备马!”   谢总管踉踉跄跄跑出去,不想脚下一绊,摔了个狗吃屎。   哪还顾得上叫疼!   他手忙脚乱地爬起来,一颠一颠跑出院子,一边跑,一边大喊,“马呢,快把马牵过来。”   他这一嗓子,谢府炸开了锅,不过片刻,整个谢府上上下下都知道大爷被个女人劫持了。   晏三合推着谢而立往外走。   谢而立心突突地跳,倒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晏三合推他走得太快了,几乎是用跑的,把谢家护院都甩在后面。   很快就到了大门口,谢而立急促地倒着气,心里却还想着搏一搏。   无论如何不能让这个女子逃脱了!   这人太诡异,太危险! 第20章 劫持   “劝你老实点,刀枪无眼。”   声音冷得像脖子上的刀,谢而立立刻放弃了搏一搏的念头。   很快就到了大门,门槛外一匹棕色的马正摇晃着脑袋。   晏三合一把揪住谢而立的后背,用尽全身的力气往后一甩。   然后,她跃过门槛,跳过几层台阶,纵身扑到马背上,两腿一夹,马嘶鸣一声,飞奔出去。   “大爷——”   “大爷——”   “都给我滚开!”   谢而立怒吼,自己撑着地面爬起来,疯了似地冲出去。   哪里还有晏三合的影子。   谢而立懊恼一跺脚,正要喊人去追,却听有人大喊:“快看,老太太回来了。”   谢而立一愣。   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他朝身后涌上来护院们暗示了几下眼色,转过身努力浮出一层微笑。   马车缓缓停下。   帘子掀开,数个奴仆扶着一位雍容华贵的老妇人下车。   老妇人看到长孙带着人迎在门口,朝身后的儿媳妇吴氏瞪眼。   “叫你别说,偏你还往家里送信,大冷的天何苦让大爷等在外头,你不心疼你儿子,我还心疼我孙子呢!”   吴氏心里也正纳闷,目光一偏,愕然道:“儿子,你脸怎么了?”   谢而立这才觉得右边脸火辣辣的疼,一摸,竟摸到了一手的血。   正想着要怎么解释才能让老太太不起疑心,却听门里父亲一声怒吼:“那妖女的人呢,抓到了没有!”   完了!   这下什么都瞒不住!   ……   小厅里,灯火通明。   谢府老祖宗杨氏看着儿子,脸一沉,道:“老爷是铁了心的要瞒着我这把老骨头?”   “母亲,不过是府里进了贼……”   “你当我真是老糊涂了?”   老太太拿拐杖“砰砰砰”戳着青石砖,“一个女贼也值得我大孙子亲自动手,下人都死绝了?”   谢道之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头痛欲裂。   老太太见儿子还是死死闭着嘴,怒急反笑。   “罢罢罢,我也不问了,来人,收拾东西,这府里没我老太婆的容身之处,我去庄上住着。”   “母亲!”   谢道之哪能受得住这个话,扑通跪倒在地,咬牙道:“儿子说给你听还不成吗?”   “父亲?”谢而立惊呼。   “事情到这个份上,不该说也只能说了。”   谢而立一听这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那女人说的话真真假假也弄不清楚,稳妥起见还是得问一问老太太休书的事。   谢道之起身,亲自给老太太奉了杯茶,“母亲听了别激动。”   老太太接过茶,嗔怨道:“你瞒着不说,我才激动。”   怕你听了更激动啊!   谢道之在心里叹了口气,“两天前的夜里,咱们府上来了个女子,这人自称是晏行的孙女,她……”   “啪——”   茶盏掉在地上,溅了一地的碎渣滓。   “你,你说什么?谁的孙女?”   谢道之硬着头皮往下说:“晏行的孙女,叫晏三合,她……”   “人呢?”   老太太一把揪住儿子的手,“她人呢?在哪里?”   “母亲,你听我把话说完。”   “我不要听你说。”   老太太突然声嘶力竭地大喊,“我要见到她的人,你把她给我找来。”   “祖母别激动。”   谢而立见老太太不对劲,忙上前安抚道:“她是来报丧的,报完丧人就回去了。”   老太太一怔,眼珠子转到孙子身上,“晏行……死……死了?”   谢而立点点头。   “他死了,他竟然死了……”   老太太眼睛一翻,人直挺挺地往后倒去。   “母亲!”   “祖母!”   父子俩一个抱人,一个掐人中,手忙脚乱。   半晌,老太太悠悠醒过来,目光落在谢道之身上,两行浊泪从眼角滑落。   “快去把人找回来……快去!”   谢道之怒不可遏。   “母亲,那人……”   “那人我要是见不着……”   老太太两片嘴唇抖得跟什么似的,半天才从牙齿里咬出一句话。   “我死都不会闭眼的!”   轰!   父子二人被震得五内俱焚。 第21章 找人   老太太这么一下,让父子二人猝不及防。   “老大!”   谢道之思忖片刻后还是妥协了,“你亲自带人去找,别动静太大!”   这根本不用交待,谢而立心里比谁都明白这事的轻重。   他转身走到院子,压着声对谢总管道:“马上挑十几个身手好的护院跟我走。”   “是!”   这一声“是”刚刚应下,只听外头有人大喊,“三爷回来了!”   数丈之外。   男子一身干练的武将打扮,偏偏走得慢慢悠悠,手里若是多把扇子,活脱脱一个春日赏花观柳的贵族公子。   一派风流倜傥!   见自家大哥迎上来,他桃花眼一眯,脸颊一侧的酒窝若隐若现。   “我就说远香近臭吧,才走两天,大哥就已经这么想我了。”   “谢知非!”   谢知非脸上的风流倜傥统统飞了出去。   大哥平常叫他“老三”,心情好时叫他“阿非”,连名带姓的叫……   他最近好像没把谁家的姑娘给气哭啊!   谢知非态度老实地跑上前,在看到自家大哥的半张脸后,一怔。   “大哥,你脸怎么了?”   “先不说这个,立刻帮我找个人,姓晏名三合,找到了带回府。”   谢知非把谢总管往前一推,“老谢跟你去,他见过那人。”   “不就是找个人吗,至于这么急?大哥你还没说你的脸……”   “我的好三爷啊!”   谢总管一拍大腿,“大爷的脸就是被那人伤的,是个狠角色啊!”   谢知非脸色唰的冷下来,转身朝等在远处的心腹命令道:“通知所有兄弟,全城搜寻一个叫晏三合的男人。”   “三爷,不是男人,是个女子!”   谢知非挑起眉梢看了谢总管一眼。   一个女子?   伤了大哥?   还是……狠角色?   嘿,有点意思啊!   ……   片刻后。   十几匹快马如离弦之箭直奔到甜水巷。   甜水巷是京城最龙蛇混杂的地方,巷子里头什么三教九流的人都有。   谢知非翻身下马,街角三五个小叫花子立刻围过来。   “三爷,她往南城门去了。”   “骑一匹棕色的马。”   “身后背一个包袱。”   “那马骑得可快了。”   谢总管一听,赶紧扯扯自家爷的衣角,“准是跑出城了,三爷,快追啊!”   “追!”   谢知非一声令下,却没急着上马,而是从怀里掏出几两银子往小叫花那边一抛。   “拿着打酒喝!”   “谢谢三爷!”   “三爷,找姑娘的事你这还是头一回。”   “三爷你瞧上人家了?”   谢知非桃花眼一挑,骂了声:“滚——”   出城门,上官道,一口气奔出十五里,路上连个鬼影子都见不着,倒是吃了一嘴的冷风。   谢知非直觉不太对,一勒缰绳,马在原地打了两个圈,停了下来。   他翻身下马,走到谢总管跟前,一把把人从马上揪下来,“这女子从哪里来的京城?”   “说是云南府!”   “云南府?”   谢知非脸一沉:“你怎么不早说!”   “这不是急着找人,没寻着机会吗!”谢总管的脸比黄莲还要苦。   谢知非一挥手,“回程。”   “三爷,三爷!”   谢总管一把把人抱住,都快哭了,“不能回程啊,老太太发话了,这人要是找不着……”   “她没出城。”   “不可能啊,明明……”   “闭嘴!”   谢知非揪住谢总管的前襟:“云南府离京城十万八千里,她就背一个小包袱,一没吃,二没喝,怎么赶路?”   谢总管被问住了。   “如果我是她,今儿晚上就应该吃饱喝足,备足干粮,买身衣裳,明儿一早再出发。”   “可……南城门侍卫明明瞧见那人出城了。”   谢总管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难不成,她又折回来!”   “这叫声东击西。”   谢知非啪地给了谢总管后脑勺一巴掌,“为的就是避开你们这些蠢货。”   谢总管:“……”   谢三爷手一松,扭头冲心腹道:“朱青。”   “三爷!”   “南城门附近所有客栈,一个都不要给我放过。”   “是!”   “三爷!”   谢总管嘴皮子一动,“如果是为了避开咱们,她不应该随便找个犄角旮旯对付一晚上吗?”   “老谢啊!”   谢三爷脸上一副“你已经没救了”的表情。   “人不能只长肥肉,不长脑子。这么冷的天,你给我对付一晚上试试?”   谢总管:“……”   谢三爷看着谢总管那张吃瘪的脸,心头微微一悸,知道声东击西,那女子的确不怎么简单!   “这人来家里做什么?怎么就伤了我大哥?”   问到这个,谢总管肚子里的苦水蹭蹭蹭地直往外冒。   “三爷啊,你是不知道啊,这人头一回见,我就觉着不对劲,哪有大冬天只穿一件单衣的……”   “说重点。”   “这就是重点啊,三爷。”   谢总管:“她一进谢家门,就直呼老爷的名字……”   ……   “姑娘,你要的热水来了。”   “这里是十斤干粮,厨房统共就这些了。”   “这是小的年前才做的新袍子,料子不太好,但我娘针线活不错。”   “多谢!”   晏三合又给了二两赏钱,喜得伙计的嘴都咧开了。   门掩上,晏三合走到窗边,支起窗框,看着远处一点灯光,有些心神不宁。   哪怕日夜不停的赶路,也得整整一个月才能赶到云南府。   七七四十九天之约,肯定是来不及了。   这还是其次。   最重要的是,那封信根本不是祖父心魔所在,一切都得推倒重来,这又得耽误时间。   晏三合心里千愁万愁,眼眸却反而灼热起来,里面仿佛藏着一簇烈火。   人都有两面,一面善,一面恶。   但祖父的两面在她心里差了十万八千里,这并不正常。   也好,晏三合心想,她终有一天会找出其中的原因。   简单洗漱后,她换上了伙计的衣裳,又将头发高高束起,最后才熄灭了灯,抱着包袱蜷缩在椅子里。   时间珍贵,今儿晚上一切准备妥当,明儿一睁眼就能出发,丁点都不耽误,   客栈的环境虽然简陋,但比起谢府来,晏三合觉得这里更安心些。   黑暗中,她的呼吸渐渐绵长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   晏三合倏的睁开眼睛,目光落在门栓上,下一瞬,她冲到窗前,撑起窗户,探头一看——   惨淡的月色下,有几个黑影正慢慢围了上来。 第22章 收工   冲她来的?   是谢家!   晏三合来不及思索就把包袱往身上一系,轻手轻脚地将窗户撑开,咬咬牙,身子翻了过去。   飞檐走壁是不会的,爬树的本事倒是可以,敢从二楼往下跳,凭的就是胆子大。   晏三合咬着牙,脚一寸一寸往下够。   等双手实在撑不住,松开,人“砰”的一声落了地。   “嘶——”   晏三合顾不得疼,贴着墙壁往北边走。   这是一条暗巷,根本看不到一个人,暗巷的尽头是条大街。   到大街上就有选择,随便哪个胡同一躲,犄角旮旯里一钻,树上一藏,自己就安全了。   晏三合选客栈的时候探得很清楚,防的就是谢府人阴魂不散,有些事情和他们解释不清。   她跑得很快,眼看着就要跑到暗巷的尽头。   突然,一个踉跄,所有的动作霎时顿住。   巷子口。   男人一只脚着地,一只脚踩着墙,双手抱在胸前,目光静静地看着她。   晏三合直觉不妙,余光往后一扫,只见远处几条黑影正向她赶过来。   瓮中捉鳖!   晏三合用力地喘了几口气,烦躁又低沉地“啧”了一声,认命地垂下头。   谢知非见她不动了,缓缓勾起一抹笑。   可真好奇啊。   一个会忽悠,会吓人,会跳窗,会爬墙,还会劫持打伤自家大哥的女子,到底长什么样?   长三头六臂吗?   他放下屈着的那条腿,冲女子身后已经赶到的朱青他们摆摆手,然后一步,一步,慢悠悠地走过去。   那人依旧低垂着头,穿一件男式的衣裳,偏偏身形消瘦撑不起来,整个人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谢知非摇摇头,懒洋洋地笑了。   “别说!”   他满口不正经。   “姑娘你扮男人还挺像,就是这胸……”   晏三合猛的抬起头,两道目光像两把匕首般直射出去。   “……”   后半句话一下子卡在喉咙里。   是她?   百药堂买药的那个奇怪女子。   谢知非脸色倏的一下变了。   是他!   百药堂给她指路的那个男人。   晏三合脸色也倏的变了。   他和谢家是什么关系?   谢总管气喘吁吁的跑过来,一脸恨不得把人吃了的表情。   “三爷,就是她把大爷挟持弄伤的,哼,还换了件男人的衣服,没用,化成灰我都认得。”   谢府老三?   快病死的那个?   晏三合若有所思的眯起眼睛。   这人长得人高马大,脸部的每根线条都荡出爷们儿的阳刚之气,哪有半分病气的样子?   谢府的人在说谎!   恰这时,一抹月色落在晏三合的身上,越发显得那脸那唇苍白极了,但她眼神中的冷硬却如同没有温度岩石,让人不寒而栗。   谢知非活了二十年,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眼神。   他眉梢略略上扬,“姑娘金枝玉叶,不如跟我回谢府罢,喝喝茶,聊聊天,岂不比在这里吹冷风的好?”   晏三合不说话。   她生平最讨厌两种人,一是风流,二是纨绔。   这人一双桃花眼笑轻浮轻佻,和那句“就是这胸”放在一起回味,妥妥的风流纨绔,让她由衷从心里涌出一股厌恶。   “三爷,和她废什么话,直接绑了走。”   谢三爷瞄了眼谢总管,目光落在晏三合身后的包袱上。   “你姓晏?”   “……”   “今年多大了?”   “……”   “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   “我的三爷啊!”   谢总管彻底听不下去了。   虽说这女子长得不错,但三爷你也得分分主次,看看场合,家里都急成啥样了,你还在这里问东问西!   “谢总管。”   谢三爷:“怜香惜玉懂不懂?算了,你要是懂也不会一把年纪还打着光棍。”   谢总管:“……”   他用力咽了口唾沫。   谢三爷客客气气地做了个请的手势,“姑娘,请吧!”   晏三合沉默片刻,径直从他面前走过去。   被当作空气的谢三爷似乎半点也不恼,笑笑,冲朱青他们一抬头,无声地说出两个字:收工!   ……   走出暗巷,晏三合才发现巷子外头还埋伏着好些人。   这些人的穿衣打扮和谢府的护院不大一样,瞧着倒像是官家的人。   她冷冷一笑,“谢家我不去,让谢道之过来见我!”   “你做梦还没醒呢!”   谢总管诈尸了,“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敢……”   “不想谢家倒霉,就照着我的话做。”   晏三合指了指身后的客栈,“我就在那里等他,你们可以派人守着,别让我等太久,我这人没什么耐心!”   说完,她手一背,在所有人瞠目结舌的目光中,再度走进了客栈。   嚣张的无法无天啊!   “三爷!”   谢总管越看越气,恨恨道:“别怜香惜玉了,两条腿打折了拖回去。”   谢知非这会才总算明白过来,这个狠角色,到底狠在哪里。   他饶有兴趣笑笑,朝身后的朱青道:“回去一字不漏的说给老爷、大爷听,由他们定夺。”   朱青头一点,人已消失夜色中。   谢知非从腰间掏出一方玉牌,扔给手下。   “通知这家客栈的老板,兵马司查案,客栈征用了,立刻让所有客人离开,安置的费用谢府三爷掏。”   “是!”   “三爷啊,你还真信啊,她就是装神弄鬼……”   “谢小花,你给爷消停些!”   谢知非一向笑眯眯的俊脸,瞬间冷了下来。   “用你的猪脑子想想,满京城有几个人能把我爹耍得团团转,敢伤我大哥,还能把你谢管家气得快翘辫子的?”   谢总管:“……”   谢知非:“瞧瞧她选的客栈,像是缺银子的人吗?”   谢总管:“……”   “三爷不怕她装神弄鬼。”   谢知非整整衣衫,“三爷就怕她说的句句是真。”   谢总管心头狠狠一颤。   ……   朱青去得快,来得也很快。   “三爷,老夫人亲自来了,老爷和大爷跟着,他们一会就到。”   “噢?”   谢知非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冲谢总管招招手。   谢总管心虚地跑过去,“三爷?”   “瞧见没有,老祖宗都亲自出面了。”   谢知非眉头一皱:“趁等他们的这个当口,你把这姑娘进府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详详细细的再说我听一遍。”   这事不简单!   这姑娘也不简单! 第23章 休书   谢府老太太进门的时候,客栈已经清得干干净净,一个外人都没有。   饶是这样,谢道之还让所有人退到巷口,让谢总管亲自守着大门。   “老太太腿脚不好,老三你去把人叫下来。”   “是!”   谢知非蹬蹬蹬跑上二楼,刚要伸手敲门时,门吱呀一声打开。   他“啧”了一声,目光轻轻扫过晏三合那身苍青色单衣,笑道:“哟,真巧啊!”   晏三合不接话,侧身从他面前经过。   “等下!”   晏三合扭头,冷冷看着他。   “那个……”   谢知非摸摸鼻子,似笑非笑,“白参的粉竟然还能派上这等用场,好招啊!”   晏三合稳稳当当收回视线,转身走下楼梯。   谢知非:“……”   合着三爷我在她眼里,就是个空气?   大堂里除了谢家父子外,还多了个雍容华贵的老太太,晏三合目光扫过后,不近不远的站定。   如果没料错,应该是祖父曾经的继室——杨氏。   谢老太太的神色十分激动。   她撑着桌子站起来,往前走两步,盯着晏三合上上下下的打量,那眼珠子就像粘在了晏三合的身上。   “老祖宗!”   谢知非跳下楼梯,把人搀扶住,笑道:“哪有这样盯着人家姑娘看的,非被你吓跑不可。”   “我……”   “来来来,有什么话坐下说。”   谢知非一抬下巴,话里透着刺。   “晏姑娘也坐吧,这一晚上又是骑马,又是跳窗可真够累的,快坐,都坐!”   晏三合没去坐。   她从袖中掏出那张泛了黄的合婚庚帖,凑到烛火前,轻轻一点。   火苗轰的一下蹿起来,三下两下,就把那庚帖烧了个干净。   谢家人的脸色齐唰唰变了,似乎不敢相信令他们惧怕的,心惊胆战的东西,就这么轻飘飘的化成灰。   她想干什么?   就在这时,晏三合又从袖中掏出一张纸来,放在桌上。   “你们要的保证书,我按了手印。”   谢而立惊诧,“晏姑娘……”   “噢,倒忘了。”   晏三合目光扫过谢而立半边脸,手伸到袖中又掏了掏。这回掏出一张银票来,足足五百两。   “你的医药费。”   她把银票放在桌上,往后退了几步,声音淡而有力,“这下,应该两清了吧!”   所有人:“……”   晏三合一昂头:“我可以走了吗?   客栈的烛火很亮,少女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如果没有看错的话,刚刚她昂头时,嘴角带着不屑的表情。   她还敢不屑?   谢道之好不容易平复的怒火,又被点着了。   “晏三合,这京城不是你想来就来,你想走就能走的地儿,也得看看我答应不答应。”   晏三合:“你要拦我?”   谢道之一拍桌子,霍然起身,“你不把所有话说清楚,就别想走出这个屋子。”   晏三合:“还有什么是你不明白的?”   谢道之:“那香是怎么回事?好好的为什么会断了?”   晏三合非常坦诚:“你不是他的心魔,我弄错了,所以香断了。”   “晏三合。”   谢道之咬牙:“不是一句弄错,就能把事情一带而过的,你三番五次的戏弄我,还伤我儿子,这事……”   “老祖宗,你怎么了?”   谢知非一声惊呼打断了谢道之的话。   谢道之扭头一看,只见老太太脸色煞白地盯着半截红烛,眼珠子一动不动。   “母亲?”   谢老太太半点反应都没有,整个人像是灵魂出窍了一样。   谢道之不由惊了一跳,刚要去掐她人中,却见老太太眼珠子一转,慢慢转到了晏三合身上。   “姑娘,你刚刚烧的是什么?”   晏三合:“你们的合婚庚帖。”   “他,他,他……”   话突然停住了。   离得最近的谢知非见老太太的脸色从煞白,一下子涨得通红,吓得赶紧伸手去揉老太太的后背。   谢老太太缓过一口气,急着往下说,“他为什么还收着?”   “我也想知道!”   我也想知道,祖父。   留着合婚庚帖,留着那封信有什么意义?是因为愧疚吗?还是有别的原因?   晏三合不想多看一眼谢家人,“不管你们信或是不信,事情就是这样,各位,我可以走了吗?”   又想走?   谢道之冷冷道:“走不得!”   晏三合一眼就看穿谢道之心里在想什么,手一指。   “问你母亲,我祖父可有休书给她。如果有,谢家平安无事;如果没有……”   她倏而浮出冷笑。   “我劝你们还是早点让我离开,查清祖父真正的心魔是什么,否则……”   谢道之瞳孔骤然缩紧。   这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棺材盖不上是真的,化念是真的,心魔是真的,你们谢家有可能被牵连也是真的。   “母亲。”   谢道之目光一转,“晏行可有给你休书?”   “他……”   谢老太太的脸惨白的不成人样,握着拐杖的手慢慢抓紧,露出一根一根突起的青筋。   “母亲,你倒是说啊!”谢道之突然暴怒。   他和晏三合数次过招,每一次都被逼到了绝路上,深更半夜还要屈尊到这个鬼地方,堂堂皇帝近臣被拿捏到这种程度,简直就是平生耻辱。   更何况这事还牵扯到谢府一家老小。   谢老太太死死地咬着牙关,就是不说话,浊泪大颗大颗掉个不停,目光谁也不看,就看着晏三合。   许久。   她哽咽着问:“孩子,你和我这个老太婆说句实话,你挟持我家大孙子,把他弄伤是不是……”   “母亲!”   谢道之大吼一声,“说这些没用的做什么,晏行到底有没有给过你休书,这才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话音刚落,只见谢老太太突然抬手,拐杖狠狠的抽过去,直接敲在谢道之的身上。   谢而立:“祖母!”   谢知非:“老祖宗!”   两道惊呼声中,谢老太太缓缓站起来,看着儿子咬牙切齿。   “晏行也是你叫的?”   “……”   “你给我跪下!”   谢道之愣愣地看着面前的老妇人,压根不敢相信这一记,是她打下来的。   从小到大,她没碰过他一根手指头。   “你给我跪下!!”   老太太把拐杖敲得“砰砰砰”的响。 第24章 真相   谢道之看着老母亲虽然力竭,手却死死抓着拐杖不放的样子,终是心头不忍,双腿一曲跪下。   老太太见状,颓然跌坐在椅子里,慢慢垂下眼睛。   “当年他写了休书给我,只是被我撕了。”   一句话,如同五雷轰顶,连晏三合素来寡淡的脸上,也浮现出不可思议。   她竟然撕了?   为什么?   谢道之只觉得背后冷风飕飕,心里说不出的绝望。   完了,彻底完了。   “母亲,你这是为什么啊?”   谢老太太张了张嘴,到头来只轻轻地叹出一句。   “我想……想给自己留一点念想。”   “他都弃你而去了,你还留着这点念想做什么?”   谢道之吼得撕心裂肺,“母亲,你糊涂啊!”   “我是糊涂。”   谢老太太看着儿子,一脸的悲怆。   “我装了整整四十年的糊涂,够了,不想再装了,再装下去,到阴曹地府,我没脸去见他。”   谢道之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母亲在说什么?   为什么他一个字都听不懂?   “儿啊!”   谢老太太整个人剧烈的发抖,喉咙里拼命压抑着哽咽。   “他从来没有对不起我们,是我们娘俩欠他太多,还不清,几辈子都还不清!”   “老祖宗,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谁欠谁啊?   谢知非听得莫名其妙。   谢老太太看了一眼小孙子,眼神有种豁出去决绝。   四十年,哪怕抽筋扒皮,哪怕年华老去,她还是记得每一个细节。   不敢忘!   不能忘!   是许多年前的一个冬日,刚下过一场大雪。   她和儿子蜷缩在破庙里,这是他们刚找到的一个容身之处,虽然四面漏风,但好歹还能挡挡风雨。   干粮只剩下最后几块饼,母子二人分了一块,在火上烤烤,就着雪水咽下去,算是填饱肚子。   儿子六岁,正是启蒙读书的时候,她虽是个寡妇,没什么见识,却也知道要想出人头地,就得让孩子识字读书。   离开谢家囤前,她左思右想,犹豫再三还是用家里的三只老母鸡,和村东头的教书先生换了两本书,一本《四书》,一本《五经》。   儿子机灵又聪明,拿着书一路要饭,一路问人,大半年下来,书上面的字竟识了个大概。   那天夜里,儿子像往常一样把书小心翼翼从怀里拿出来,大声朗读。   读累了,他往草剁子上一躺,缩在她怀里倒头就睡。   她却无论如何都睡不着。   眼看这天一天比一天冷,要是再找不到个落脚之地,只怕就该冻死在这冰天雪地里了。   草草睡了两三个时辰,天不亮,她悄末声的爬起来,想去外头地里寻寻看,看看能不能扒出点吃食来。   刚走出破庙,却见门口站着一个人,穿得体面极了。   见她出来,那人吹出口冷气,从怀里掏出个腰牌。   “那个……你想不想进晏家当下人?想的话明儿就带着这腰牌上门。”   她愣住了,不相信会有这样的好事。   “嘿,瞧你还不信!”   那人喉咙里重重咕哝一声,以示不爽,“不用签卖身契,活契就行,每个月一两月银,包吃包住,放心吧,我不是拐子。”   她这才又惊又喜,噗通一声跪倒,冲着那人连连磕头。   “得,你也甭跪我,回头给我家老爷多磕几个头才是正经。”   那人搓着手,跺着脚道:“我家老爷昨儿路过这里,听到你家儿子读书,说是读得好听,让我一早过来候着你们。你们命好啊!”   等她真正进了晏家门,才知道自己是得了好造化。   晏家家大业大,光下人就有上百个,她被安排进了浆洗房,管事还分了她们母子二人一间小屋。   屋子虽小,但遮风挡雨,被褥实实在在是用棉花做的,她和儿子还是头一回能睡上这么暖和的被子。   足足过了大半个月,她才看到那人口里的老爷。   三十出头的年纪,长得斯斯文文,白白净净,一身的书卷气,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   她不敢多看,忙跪下磕头。   “你们母子二人虽然一贫如洗,却还不忘读书上进,这是打动我的地方。”   那人居高临下看着她,“晏家不养闲人,日后你好好做活,用心教导儿子,总有苦尽甘来的一天。”   他声音很冷,透着十足的傲气,说完便让她退下。   她退到外间,想着他的善心,又跪在院子里磕了三个头方才离去。   她干活总比别人勤快,每回洗到他的衣裳,更是多用了几分心,若是遇着线头脱落的地方,则暗悄悄地补上两针。   他的过往,渐渐由下人传到她耳中。   从小天资聪明,性格冷淡高傲,十八娶妻,不曾纳妾,膝下三子一女。   三十岁发妻染病早逝,他没有再续娶,除了做官外,一心沉溺于书画和游山玩水。   又说他脾气不大好,性子也怪,高兴起来会多说几句话,心情不好,十天半月懒得开口,晏府上上下下没有几个不怕他的。   她也怕他,又不是那么的怕。   一个能被孩子读书声打动而大发善心的男人,终归是个好人。   好人是不需要怕!   洗衣房的活计不重,她忙完了就跑去隔壁的针线房帮忙。   针线房有个绣娘,是专门替他做衣裳的。   有一回绣娘染了风寒,赶不及针线活,见她针线活出众,便把他的衣裳丢了过来。   她知道他喜欢竹子,就在那件衣裳的袖口上多绣了两片竹叶。   她绣得很用心,几乎是栩栩如生。   几天后,他又将她找来,还是一个站,一个跪。   他看她良久,突然问:“你有何事求我?”   她惊慌于自己的小心思被他看穿,又羞又愧,却还是大着胆子开口道:“求老爷教我儿读书。”   他长久沉默。   她跪在地上只看得到他的脚。   他脚上穿着上好的皂靴,一点一点在地上轻轻打着拍子。   她感觉到自己的心,也随着那拍子一跳一跳。   “你抬起头来。”   她依言抬头。   四目相望的时候,她看到他的眼睛微微一亮,然后又沉默良久,命她离开。   走出院子,她低下头,迅速用手背擦了擦嘴唇。   没有人知道,她为了来见他,咬破了手指,挤出一点血涂在嘴唇上,为的就是让自己看起来更好看些。   是的,她用了十成的心机。   进到晏家,虽然母子二人衣食无忧,可儿子就算再聪明,也没法子读书成才,得找先生教啊。   晏府有族学,只有姓晏的孩子才能进去读书,下人的孩子就是削尖了脑袋,都走不进那扇门。   她得想法子。 第25章 真相(二)   她知道自己是好看的,要不然也不用被逼着离开谢家囤。   可这一路风餐露宿有多难,和叫花子抢饭吃有多难,孤儿寡母受人欺负有多难……   她明白自己必须再找个男人做依靠;也明白只有他这样的男人,才能成为自己的依靠。   她奢求不多,只要能吃饱饭,只要儿子能进族学读书,别说给他做妾,就是做婢女,做牛做马,她也愿意。   一连数天,他没有任何动静。   就在她以为事情黄了的时候,一顶小轿落在屋前。   她欣喜若狂,换上了下人递来的新衣裳,坐进小轿,一路被人抬进正院。   他等在房里。   她走上前无声下跪,由衷道:“我一定安守本分,好好侍候老爷。”   他没说话,手伸到她的颈边,手指一挑,把盘扣解开……   男人女人之间,就那么一点事。   她在来的路上都琢磨透了。   他是冷的,那自己就得是热的;他是孤傲的,那自己就得是主动的;他话少,她就得一句勾着一句……   “母亲!”   谢道之听到这里不由失声惊叫,心中有惊涛骇浪,“你,你竟然……”   “儿子。”   老太太知道他想说什么,“这世道给女人走的路不多,在家从父,出门从夫,夫死从子,可你那时还太小,我没有别的选择。”   “可……”   “可是为什么要瞒着你?”   老太太流下泪来。   “这世上做母亲的,哪个愿意让自己的孩子小瞧了去?你要知道是我不要脸地算计了他,你这辈子在晏行面前,都不会想抬起头。   “呵!”   一声不合时宜的冷笑声响起,不用猜也知道是晏三合发出来的。   这要换了一刻钟前,谢道之铁定要拍桌子,但此刻,他却死死咬牙忍住了。   “晏姑娘,我这老太婆让你瞧笑话了。”   “我不会瞧任何人的笑话。”   后面一句话,晏三合没有说出口。   要不是因为想解祖父的心魔,你们当我愿意在这里听这些让人火大的陈年破事?   明明是你算计了人,到头来却让儿子误会是祖父逼迫了你,你儿子倒是能抬起头了,我祖父呢?   他的名声呢?!   “老太太,你接着往下说吧。”   晏三合说这话时,黑沉沉的眸子里有着不一样的光。   谢知非瞧得很清楚,这光是听完老太太那一番话后,刚刚燃起来的。   这性格……   挺刚啊!   谢老太太盯着晏三合,目光半寸都舍不得挪开。   这张脸和他没有半点相似之处,但这性子可真像啊!   “做了他的人,就算没名没分,我们娘俩在晏家的地位也水涨船高。”   “那合婚庚帖又是怎么回事?”谢知非问。   老太太脸色风云变幻几下后,掩藏不住的伤感。   做他的枕边人,哪怕没名没分,母子二人在晏家的地位也不一样了。   换院子,添奴仆,添衣裳,添首饰……   她成了杨氏,儿子成了少爷。   晏府多了个少爷,还是个有几分傲气的拖油瓶,府里上上下下有几个人能叫得诚心,说闲话的,暗里下绊子的,明里欺负的,天天在她眼皮子底下发生。   她不敢在他面前提起,夜里等他睡着后,背过身一个人偷偷抹眼泪。   他察觉后问她怎么了,她死死咬着牙关不说话。   女人的眼泪,是对付男人最好的武器,尤其是像他那样清高到骨子里的男人。   果不其然,几天后,他便命令儿子改姓晏。   这消息一出来,整个晏府都震动了。   谢是外人,晏是自家人,这孩子如果是个姑娘,了不得将来赔副嫁妆,但偏偏是个儿子,那可是要和晏家人抢家产的。   晏府的人都怕他,不敢在他面前说三道四,但发妻的娘家人不干了,几个大舅子找上门质问。   他什么话也没说,冷冷的甩出那张连她都不知道的合婚庚贴。   有庚帖,那就是续弦,是名正言顺的晏夫人,几个大舅子一看,很有默契地闭上了嘴。   闭嘴是有原因的。   发妻死后,他一个人单过了五年,连个暖床丫鬟都没有;   续娶的女人只是一顶小轿抬进门,酒席都没有摆一桌;   那女人是个下人,没有娘家的助力。   一个又没本事又不得宠的女人,拿什么来给拖油瓶儿子抢家产?   而她呢?   她在他面前连抬起头的勇气都没有,只想找个地洞钻下去。   “既然睡到我的床上,那便是我的人,我的人我能欺负,旁人不行。”   他的声音又冷又傲。   “这庚帖不是为你,是为你儿子,他于读书上有些天赋,想进晏府族学读书,只有改姓晏。”   她猛的抬起头,定定地看着他。   “只是他这性子,太过刚硬,过刚易折,需得千锤百炼方能成才,慈母多败儿,日后我不会给他好脸色看,至于你……”   他嘴角浮出一丝冷笑。   “半路夫妻本就不是一条心,你算计我也好,利用我也罢,都无所谓,只是心思不要摆得太深,深了就没了人味;也不要太假,白白让人厌恶。”   她终于明白晏府人到底是怕他什么。   不是冷,不是傲,更不是脾气古怪,而是他太聪明,太通透。   你的小心思,小动作根本瞒不过他眼睛,你用阴谋,他还你阳谋;你用算计,他还你不屑。   她简直无地自容,手脚并用地爬过去,脸埋在他的皂靴上。   “老爷,从今往后我再不算计你半分,再不了!”   谢老太太说到这里,突然想到什么,回了神。   “你进晏府族学,是他早就定下来的,之所以我要跪,一是跪给你看,一是跪给晏家的人看。”   谢道之看着她,神情愣愣的。   “你对改姓一事耿耿于怀,对他敢怒不敢言,这些他都看在眼里,他说恨能激起一个人上进心,有了这股劲儿,你才能走得更远,爬得更高,至于晏家……”   谢老太太叹气。   “我从一个婢女,短短日子做了他枕边人,晏家几个孩子再怎么不服气,明面上也得叫我一声母亲。   你改姓晏尚且不甘,我抢了他们生母的位置,他们能甘心让你进族学读书?我越惨,他们才会越得意,才能容得下你。”   谢道之的脸已经不能用面如死灰来形容。   他像是一个没了灵魂的尸体,就那么干巴巴地跪坐着。   “老祖宗,后来你们怎么被赶出晏家?你又为什么要撕了那份休书?” 第26章 真相(三)   谢三爷这一问,让谢老太太刚刚平静一点的情绪,瞬间又激动起来。   “不是赶,不是赶……”   谢道之像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母亲,你说什么?”   “儿子!”   谢老太太悲泣道:“这是他给咱们娘俩的大恩,大恩啊!”   那日他从衙门里回来,便进了书房。   她等到子时始终不见人来,正打算先歇下时,他命她到书房去。   书房里,一灯如豆。   他背手站在窗前,似乎遇到了什么难事,眉头紧拧着,脸上一丝表情没有。   她不敢吱声,只帮他把冷茶倒了,添了盅热茶。   把茶捧过去,他没接,目光落在她身上好一会,才冷冷道:“休书我已经写好,你收拾收拾带着你儿子离开吧。”   手上的茶盅碎了一地。   她惊慌失措,跪倒在地哭喊道:“我做错了什么,老爷要休我?”   他沉着脸不说话,眉眼间戾气深重。   她急了,也顾不上什么脸面不脸面,拿起地上一片碎渣,就往手腕上刺。   他一把拦住。   她看出他的心软,瞪大了眼睛,“老爷要休我,不如直接让我死了算。”   四目相对。   她头一次没有躲闪。   良久。   他拍拍她的后背,“朝廷可能要动我,晏家只怕是难保。”   “什么?”她吓得目瞪口呆。   “能走的,我都会安排他们走;不能走的,那是他们的命。”   他的声音波澜不惊:“你拿着一纸休书离开,谁也不会为难你。”   “我不走,我死都不会走。”   “想想你儿子,想想他的前途。”   他说话从来一针见血。   “你是个最实际,最会算计的女人,怎么这会却糊涂了呢?”   “老爷,我哪里是糊涂,我是……”   “是什么都不重要。”   他冷冷打断。   “重要的是你要明白一点,你儿子才是你将来唯一能依靠的人。”   “那你怎么办,少爷们怎么办?”   “妇道人家,少管男人闲事,管好你自己就行。”   他突然呵斥,声音和从前一样严厉,可她却从里面生生听出几分柔情来。   她快疯了。   “好好的怎么会这样,老爷这是得罪谁了啊!”   “下作小人!”   他的目光像淬了毒,“但无论重来多少次,我一样会把他骂得狗血淋头。”   “老爷不为着自个,也该为着一府的人着想。”   真的是要急疯了,她几乎口不择言。   “为什么不能忍一忍呢,与人留一线,就是给自己留一线啊!”   “忍一忍?”   他闭上眼睛,深深呼了口气,复又睁开。   “你跟我两年,我是那种能忍的人吗?”   他不是,也不屑,他的眼睛里容不得一粒沙子,两年同床,她把他的性子摸得清清楚楚。   他徐徐转过身,眼珠黑沉沉的。   “我在京城的钱庄存了一笔钱,不多,也就两千两,你们母子省着些花,这几年是够的,后面就看你们的造化了。”   他话锋陡然一转。   “但如果想让那孩子有大出息,就别给他过好日子,这孩子的性子我看得很清楚,需得在逆境中才能奋起。”   她感觉自己的心都要裂开了,疼得不行,顾不得矜持,扑过去死命抱住了他。   “老爷,老爷啊!”   他没有推开,声音轻柔地唤了一声她的全名。   “杨慧,我这性子娘胎里带来,改不了,也不想改,人活一辈子,图的是什么,不就图个万事随心吗?”   “老爷是万事随心了,可路也走绝了,你让我们怎么办?”   她嘴上埋怨,手臂却抱得更紧。   这世道是怎么了?   为什么走到绝路的,从来都是好人?   那些坏人呢?   “不到绝路不逢生,或许我这性子也因此改了呢?”   他自嘲般一笑,然后轻轻推开她。   “去吧,拿着休书明日就走。”   她泪眼婆娑地看着他,长久地看着,就是不肯挪步。   他微眯起眸子,眼底的情绪都敛进去。   “不要觉得有愧于我,有朝一日你儿子有权有势时,记得伸手帮一帮我那几个不成才的小畜生,就够了。”   她抹了一把泪,转身走到书桌前,拿起那张休书,突然撕了个粉碎。   “你……”   “我进你院里不过一顶小轿,一顶小轿抬进来的人,不过是个妾,赶个贱妾,哪需要休书?”   她仰头看着他,准确无误地捕捉到他眼中的震惊。   “老爷,我这辈子断不会再跟别的男人,若你平安无事,若晏家还有我们母子的容身之处,你床边留个位置给我。”   他皱皱眉头,目光变得不那么透亮,像蒙上了一层水气。   “若你真有事……”   她哭着说不下去,“那……那就当是我给自己留了个念想。”   若非如此,我便活不下去!   人生太长了,如果连一点念想都没有,一点盼头都没有,那些望不到头的苦日子,那些寂寂无眠的长夜,可怎么熬啊!   他傲气的脸上,头一次冲她露出温柔怜惜的笑,然后说了他今生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哪里精明,分明也痴得很。”   她也回了一句今生对他说的最后的话:“那都是跟你学的。”   说完,她跪地向他行大礼,然后一边流泪,一边走进漫天的大雪中。   翌日。   晏府厚重的朱门砰的一声合上,像锋利的尖刀,重重刺向她的胸口。   真痛啊!   她压抑了许久的情绪一下子崩溃,嚎啕大哭。   茫茫天地,终于又只有剩下她和儿子两个人了。   最后一个字讲完,老太太反而止住了泪。   对她而言,这些事情再重新回忆一遍,每一个画面都是她对他的怀念与愧疚。   “这才全部的真相,压在我心里整整四十年。”   她的声音如溺水般喘着粗气,“儿子,他不欠我们,是我们欠了他,还不清,几辈子都还不清。”   一片死寂中,谢道之发现自己耳鸣了。   他听不清周围任何的声音,只觉得心口很疼,疼得他胃里一阵一阵痉挛。   有人在拍他的肩,谢道之抬头,看到是老三,老三的眼睛里满是担忧,嘴一张一合,正说着什么。   可他还是听不清。   很奇怪,虽然什么都听不见,但在晏家那两年经历,却一幕一幕如画般浮了上来。   他骂他的字写得像狗爬……   他说他站没站相,坐没坐相……   他劈头盖脸把他写的文章扔过来……   他骂慈母多败儿,不想在晏家呆着就滚出去……   谢道之摸着桌子的一角,强撑着站起来,眼眶充血地盯着老太太。   “为什么不早说?”   “为什么要瞒我这么久?”   “我……我有机会帮到他的,有机会的啊!” 第27章 境界   谢老太太眼角的纹路深极了。   那不是养尊处忧的面相,而是被某件事情深深折磨的面相。   “那个劳什子的牌坊压在我头上,我敢说吗?那可是欺君之罪啊!”   轰的一下,谢道之又耳鸣了。   当年,礼部来询问母亲守寡的事,他对那两年恨之入骨,想也没想就说母亲的的确确是守寡养大的他。   原来是我!   谢道之只觉得心头有什么东西涌上来,嘴一张,喷出一口血。   “父亲?”   “儿子!”   兄弟俩一左一右扶住。   谢而立正要喊谢总管请太医时,谢道之死死拽住儿子的手。   “别喊!”   他有气无力:“这口血吐出来就好了。”   谢而立一扭头, “老三?”   谢老三忙把温茶送到谢道之嘴边:“父亲,漱漱口吧。”   谢道之推开茶盅,眼神转向晏三合。   那是怎样的一种眼神,愧疚,难过,伤心,后悔……   无数种情感交织在一起,哪里是语言能道尽的。   “晏姑娘,他,他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能和我说说吗?”   “说就不必了。”   晏三合眉眼间丝毫没有触动,“他那性子也不屑与你说道。”   “晏—姑—娘!”   谢道之只觉得有把匕首狠狠地戳进心口,痛得他悲戚地大喊一声。   兄弟二人突然感觉手上的分量变重,知道父亲再支撑不住,忙把人搀扶进了椅子里。   谢知非扭头看一眼晏三合。   够狠啊!   “既然真相大白,你们也没必要在我面前要死要活。”   晏三合还有更狠的:“一来与我说不着,二来他人死了看不见,真觉得愧疚的,等日后到了阴曹地府,当面和他说。”   所有人:“……”   “我还有事,可以走了吗?”晏三合目光一冷。   “孩子。”   她越是如此,谢老太太心中越是愧疚,撑着拐杖站起来。   “是我谢家对不住他,对不住你们,我给你磕头赔罪!”   “祖母!”   “老祖宗!”   谢三爷赶紧把茶盅一搁,扶住谢老太太,用力地按坐下去。   “您凑什么乱啊,要磕头赔罪也是我们兄弟二人来,晏姑娘,你说是不是?”   晏三合不说话。   自讨了个没趣,谢三爷“唉”了声,依旧一副好脾气。   “赶紧的,坐稳了,我替老祖宗、替我亲爹给你多磕几个头,十个不够,磕一百个,一百个不够,咱来一千个,总能……”   “你叫什么?”晏三合冷冷打断。   “三爷我这脸长得真是……”   谢三爷摸了自个一把。   “姓谢自不必说了,名知非,字承宇,就咱们俩这关系,叫我承宇就行。”   “我和你没关系!”   晏三合迎着他的目光。   “谢知非,下面的话,你听好了。”   她的口气前所未有的正经,谢三爷不禁揪起了心。   “这世上最不值钱的,就是对死人的悔意。三十三层天,一层一个境界,他的境界,你们够不着,我也够不着。”   晏三合眼神慢慢犀利起来。   “我没时间在这里和你们掰扯,他的心魔一日不除,事情就一日不算完。老太太撕了休书,按理还是他的枕边人,你们谢家接下来要小心。”   谢三爷突然想起季家的事情,惊声道:“晏姑娘,难道……   晏三合:“季家可以当前车之鉴。”   谢三爷:“……”   她怎么知道我想的是季家?   “没有化解的办法,只有自求多福。”   晏三合冰冷的眼刀看着谢三爷:“我的话,你可都记住了?”   哪里是对他说的,分明是说给谢家人听的。   谢三爷重重点了几下头。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我与你们谢家后会无期!”   “喂,怎么就后会无期了呢,我……”   “滚开!”   晏三合眼球充血,不再是冷冷清清的漆黑,红得吓人,几欲滴出血来。   谢知非心头一颤,本能的往边上让了让。   晏三合擦着他的衣角,走上楼梯。   门一关,泪滑下来,她捂着嘴,浑身剧烈地颤抖,喉咙里发出像野兽濒临绝境般的唔咽。   多么讽刺!   你事事为他们考虑周全,一颗真心付出的坦坦荡荡,可他们呢?   可有半点真心给你?   你傻不傻?   傻不傻啊!   晏三合终于撑不住,抵着门背慢慢地蹲了下去。   她突然想到他最后那个晚上,明明已经睡下,却又披了衣裳到她房间坐下。   欲言又止。   她乐了,“您有话直说。”   他也乐:“我有这么明显?”   她斜过眼,“瞎子才看不出来。”   他笑意变淡,叹了口气,道:“如果事事入心,人是没法子往前走的,该放下的要放下,否则苦的是自己。”   她偏过脸,“好好的,说这些做什么?”   他站起来,揉揉她的头,“再不说,以后怕没机会了,你我祖孙一场,我总是盼着你好的。”   所以,你那话是向我来道别的?   可是,你不也没放下?   还有,你到底放不下什么?   晏三合狠狠地擦了把泪,拿起桌上的包袱,往身上一系,然后顺着楼梯走下去。   她一步一步走得很稳,到了大堂连眼风都没向谢家人走过去,径直拉开了大门,踏进无边的夜色中。   晏三合离去的那一幕是消了音的,但对老太太和谢道之来说,却是致命一击。   这活脱脱又一个晏行。   傲气和自负都融进了骨血里,明明一肚子委屈和难受,却不对外人说半个字,有的只有漠然和无视。   良久。   谢老三回过神,扯了扯谢而立的衣裳,“大哥!”   谢而立看着沉浸在悲伤中的老太大和已然没了魂的父亲,深吸了口气道:“谢总管。”   “大爷。”   “把老太太、老爷先安置回去,再派人去请裴太医过来,床前一刻都不要离开人。”   “是!”   “慢着!”   “大爷还有什么吩咐?”   “今晚的事情命所有人闭嘴,太太、大奶奶那头也不要透露丁点风声,只说老爷和老太太见了个故人,心绪有些激动。”   “那大爷脸上的伤……”   “那故人对咱们家有些误会,如今误会都说开了。”   “是!”   谢总管一招手,立刻过来几个护院。   老太太被人扶起的时候,突然一把抓住大孙子的手。   “老大,我……我……她……她……” 第28章 我陪   “祖母放心。”   谢而立知道老太太的心结,反抓住她的手。   “都交给我,我会安排妥当。”   两位老的几乎是被人抬走的,客栈里只剩下兄弟二人。   兄弟二人你看我,我看你,半天都没言语。   能言语什么呢?   哪怕做得再错,也是自个的长辈。   做哥哥的到底先开了口,“说吧,季家是怎么回事?”   “这还用我说啊,大哥你不早就知道了。”   “我问的是这个吗?”   谢而立脸一沉:“什么叫前车之鉴?”   “那天我出城,在裴家的百草堂给兄弟们配几副跌打药,遇着这了这姑娘。”   谢老三一拍额头,“对了,她来咱们家的路,还是我指的呢!”   “四条巷?”   谢而立没好气,“你倒是指了一条好路。”   谢老三眼神一闪,硬着头皮瞎扯。   “我这不是因为她说什么开棺不开棺,觉着这姑娘胆子挺大,想吓唬吓唬她吗!”   谢而立神情顿时紧张起来。   “开棺又是怎么一回事?”   谢老三摸摸鼻子。   “店里伙计在说季家倒霉的事,那姑娘就说请高人来看看是不是棺材裂了。”   谢而立眉心一跳:“难道季家也……”   “也不也的我不知道。”   谢老三胸口起伏几下,“反正她说是前车之鉴,咱们就当前车之鉴来听。”   季家倒霉的事儿,谢而立一清二楚,眉头紧皱着心说事情大大的不妙。   “大哥!”   谢老三往椅子里一坐,满脸的认真。   “别的都可以往后放放,当务之急先找出她祖父的心魔,这事扯着咱们谢家,我得去帮她。”   谢而立下颌线条绷得紧紧的,不说话。   “衙门里多我一个不算多,少我一个不算少,再说我谁啊,我谢三爷啊,谁和我计较上衙不上衙。”   谢三爷脸上难得正经。   “你没听她说吗,晏家就剩下她一个,一个姑娘家查这查那的,多不方便,再说了,时间也急啊。”   谢而立还是不说话。   “就现在这情形,她要是真倒霉出了事,老祖宗还有咱爹,还不得羞愧得一头撞死。”   谢三爷长睫微微一动。   “对了,她说她祖父的心魔是一封信,这是哪个高人说的?这高人是怎么知道的?我可得见见那高人,万一弄错了呢?”   人不是什么正经人,话却是句句正经话。   谢而立心里松动。   “这么大的事情,我得和父亲……”   “商量什么商量?父亲保着自己不跳河就不错了。”   谢三爷蹭的站起来。   “那姑娘可是会点拳脚功夫的,趁现在还走得不远,我能追上,晚了……”   他叹气,“她的边我都摸不着。”   “行了,你多带些人,药和钱都要带够,顾着自个的身子,别累着,有什么事情给家里捎个信。”   这算是同意了。   谢知非走过去,拍拍自家大哥的肩,桃花眼笑得斜入鬓角。   “又舍不得了不是!”   “……”   谢而立一噎。   这小子真是三天不骂,就皮痒。   ……   皮痒的谢三爷目送大哥离开,一转身,眉眼间落下冷霜。   朱青见状,忙上前,“爷?”   谢三爷:“城门不到开的时候,她这会是出不去的。”   朱青:“我这就派人去守着。”   谢三爷:“顺道把银子和药一并带上,天亮后我们在南城门见。”   “爷!”   朱青大吃一惊,“爷要去哪里?”   “不去哪里!”   谢三爷慢悠悠道:“有些事情冲击力太大,你家爷要好好消化消化,想一个人……静静。”   朱青:“……”   爷素来喜欢热闹,最恨一个人呆着,这会要静静?   “发什么愣,还不快去!”   谢三爷一脚踹过去,朱青赶忙闪开数丈,刚要上马,却听一声“回来。”   “爷?”   “她往哪条巷子走了?”   “丁一跟着呢,往那头去了。”   谢三爷眉毛支起来,思忖片刻后,冲朱青又道:“你等下,还有件事情你帮我去做。”   “爷吩咐!”   ……   晏三合没走几步,就发现身后有人跟着。   是谢家人。   她没理会。   还有两个时辰开城门,她也懒得再找家客栈,直接上南城门口等着。   深夜的街巷一团漆黑,像是看不到尽头。   她走得很快。   忽然,两个黑影迎面走来,与晏三合擦肩而过的时候,其中一个突然撞了她一下。   “不好意思,我兄弟喝多了。”   喝多了?   怎么没有酒味?   晏三合刚一皱眉,那两人便狂奔起来。   “噗通!”   干粮掉在地上,晏三合这才发现自己的包袱不知何时被人划了个洞,里面的银票不见了踪影。   晏三合在心里咒骂一声,赶紧追上去。   还没追出几步,就见身后跟着的那人突然伸出一条腿,把其中一个绊倒了。   另一个回头看了同伙一眼,正在考虑是回去救呢,还是自己先撤,突然后腰一痛,人已经被踹倒在地上。   “想跑?”   谢知非蹲下去,从那人怀里掏出银票,数了数,“啧”一声。   “没想到晏姑娘带的盘缠挺多,大户人家啊!”   晏三合在原地沉默挺久才走上前,冲他伸出手。   谢知非没给,双手抱着胸,似笑非笑。   晏三合无视他脸上的表情,眼珠子一定,目光沉了下去。   嘿!   连句话都不说,就想从三爷我手里拿东西?   谢知非眼神轻慢,心道:我倒要看看咱俩谁扛得过谁!   片刻后,他对着那双黑沉的眼睛心里已经不太有底气。   心说,要不我先低个头?   他唇角勾出一记漂亮的弧度,十分不要脸道:“晏姑娘啊,三爷虽然皮厚,但也禁不起你这么看,会脸红的。”   “多谢!”   晏三合一个字不多,一个字不少,表达了谢意,深层意思是——   滚远点!   谢三爷笑意不减,脚一抬,脚下那人趁机往前一扑,连滚带爬的跑了。   那头的丁一见自家爷把人放了,也低喝了一声:“滚!”   等人滚远了,谢三爷才轻笑一声,“给可以,但有个条件,我们谈谈。”   晏三合面无表情。   谢三爷好像不太明白什么叫冷场。   “你看啊,这还没出京城呢,就又是小偷又是抢劫的,忒危险,不如……”   他突然低下头,“我陪姑娘回去啊?” 第29章 搭讪   你看我,长得又好,脾气又好,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没事还能给你说个笑话,解个闷什么的……”   谢三爷吹捧起自己来,脸皮都不要了。   “简直就是结伴同行最佳的选择,没有之一。”   边上的丁一无声捂住耳朵。   听不下去了!   “对了,路上的一切开销,我都包了,姑娘要喝汤,我坚决不给干粮;姑娘想吃咸的,坚持不吃甜的。”   “你叫什么?”   “嘿,你这人怎么这样,我的名字是这么难记的吗?”   谢三爷不乐意了。   “谢知非,谢承宇,你喜欢叫哪个?实在不行,叫阿非也行啊,听着亲切。”   “谢知非。”   晏三合上前一步,忽然莞尔一笑。   谢知非的心跳很不合时宜的漏了一拍。   也就是这一拍的时间,晏三合屈起腿往上一抬,这一抬正中谢三爷大腿的酸筋。   他本能的弯下腰,她伸手一够,银票已经到晏三合的手上。   “不敢劳驾!”   她冷冷扔下一句,扭头离开。   “喂,你怎么能恩将仇报呢!”   谢知非一边揉着自己的大腿,一边嚷嚷,目光沉沉地看着她单薄的背影,脸上哪还有半分油腔滑调。   丁一见自家主子吃瘪,忙跑过去,“爷?”   谢三爷摆摆手表示没事,压低声道:“刚刚那两人等在街角,一人二两银子的好处。”   丁一:“……”   “傻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   当他乐意呢?   那姓晏的性子又冷,脾气又臭,他要不这么干,怎么和她搭上话?   搭讪也是一门学问啊!   谢三爷在心里叹了口气,长腿一迈,去追晏三合。   晏三合已经到了南城门,城门上数盏灯笼高挂,风一吹,摇摇晃晃像是鬼火。   她找了处背风的角落,包袱往地上一放,自己坐上去,闭眼打瞌睡。   有脚步声走过来,抬眼一看又是那个风流纨绔谢什么非。   “啧,忒不讲究。”   谢知非眉头一蹙。   “大姑娘家家的,怎么能往地上坐,当心着了凉气,赶明儿葵水来时肚子疼。”   晏三合咬咬牙。   “我个大男人就不一样,想坐哪里坐哪里。”   他一边说,一边在晏三合身旁坐下,舔了下嘴角道:“我坐你外边,帮你挡着点风啊!”   晏三合咬咬后槽牙。   “对了,你饿不饿?”   “……”   “穿这么一件单衣裳不冷吗?”   “……”   “银票藏好了没有,别再被人偷了。”   “……”   “晏三合,回答别人的话是一种良好的品性。”   晏三合睁开眼睛,冷冷扫他一眼,“不打扰也是品性。”   谢三爷的脸皮,大概是城墙做的,而且是最厚的那一种。   “别人我不打扰,你谁啊,你可是我们谢家大恩人的孙女,我要不把你照顾好,老祖宗能活吞了我。”   谢三爷用脚碰碰晏三合的脚。   “来,商量商量,咱们回云南府是骑马呢,还是坐车。马跑得快些,就是冷;要不马车吧,也不慢,还暖和。”   “……”   回答他的是一片死寂。   “你不说话,我就替你作主了,咱们就马车。”   谢三爷话峰突然一转。   “话说,你请的高人是谁啊?他怎么就知道晏祖父死前想的是一封信?”   晏三合两条秀眉微微一拧。   谢三爷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松,终于摸到了这人的脉门。   “按理说,高人是不会出错的,怎么到了晏祖父这里就……难道……莫非……”   他故意拖长了调子,叹口气道:“你请的不是什么高人,充其量也就是个骗钱的神棍?”   “你懂什么?”   晏三合脸色不由一变。   “既然请到了,就不会出错,这世上有几个人能看到死人心里想什么的?”   谢三爷头皮有些发麻。   她说的是看到,而不是感觉到、感应到,难不成那高人长着一双火眼金睛?   “可偏偏就是出了错啊!”   谢三爷故意咳嗽了两声。   “要不你详细和我说说?我也不是非要打听,就是怕你小姑娘家,被人骗了去。”   晏三合扭头看着他,良久不语。   谢三爷无声笑了下:“说了别这么看着我,真的会脸红。”   你糟蹋了脸红这个词。   晏三合一手撑着地,一手捞起包袱,站起来就走。   “晏三合!”   谢三爷动作比她更快,拦住了,低头在她耳边轻声道:“你是不是从来都听不进去别人的话?”   晏三合偏过脸,避开他的鼻息,“姓谢的人说话,我不想听。”   谢三爷:“……”   “让开。”   对方没让,依旧挡在她面前。   晏三合很快反应过来,这人是打算和她耗上了。   “谢什么非。”   “谢知非!”   “谢知非。”   晏三合嗓音压着火,“我没有那么大度,你明白这话的意思吗?”   能不明白吗。   父亲把恩人当仇人;   老太太为了保住儿子的官位,将真相生生藏了四十年。   阴差阳错只是安慰自己和别人的借口,事实怎样,谁的心里都有一把称。   到这个份上,谢三爷也词穷了,长腿往边上一收,让出了半个身位。   晏三合正要抬腿,那条长腿又挡了回来。   “你别动,我走。不过……”   谢三爷舔了舔唇,不甘心又补了一句:“你这样对我,我其实挺冤的。”   你冤什么?   晏三合冷笑。   真正冤的人,已经在下面一家三口团聚,他们还想喊一声冤呢,老天给他们有机会了吗?   不是什么事情都能一笑泯恩仇的。   既然不用走,晏三合把包袱一扔,又坐了下去,也懒得再去看那个风流纨绔作什么妖,只一心盘算着那封信的事。   还有什么事情是需要用信来传达,又让祖父长久的无法诉之于口,只能郁结于心,以至于死后心念成魔的呢?   是留下来的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吗?   晏家被抄后,还留有一些祖宅祖田,祖父之所以把两个年长的儿子留下,是因为这些田产并不薄。   但三年后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打乱了这一切,兄弟二人染上瘟疫,都没有熬过去,未及娶妻就先后离逝。   女儿在晏家出事前就嫁了人,晏家被抄时,她已有八个月的身孕,消息传来,她当场就羊水破了。   婆家人在关键的时候舍了大人,保了孩子 第30章 凶险   这些旧事发生时,晏三合还没生,都是后来父亲断断续续说给她听的。   祖父嘴里从未露出过一个字。   白发人送黑发人……   晏三合可以想象出这一封又一封的信传到祖父手中,他是怎样的痛不欲生。   可他没有倒下,他还能读书,还能画画,还能用足迹走遍云南府的山山水水。   由此可见,他的心结不是他们。   不是他们,又会是谁?   会不会是那个让晏家被抄的下作门客。   但如果是他,又怎会是难以开口的?   这仇明明白白的摆在晏家和祖父的心口上啊。   晏三合生平第一次,感觉到那个和蔼可亲的老头儿,其实和她隔了十万八千层的肚皮。   一层肚皮一个秘密。   老头儿,你真正的秘密在哪里?   谢知非并没有走远,双手抱胸以一个十分慵懒的姿势,盯着不远处的晏三合。   她就这么倚墙坐着,暗夜的风吹起她的单衣,她丝毫没有冻得瑟瑟发抖。   为什么呢?   谢三爷彻底看呆了。   这姑娘是少根筋还是怎么的?   她怎么就不觉得冷呢?   ……   谢府。   太医刚走,谢道之就躺不住,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   谢总管忙上前扶住,“老爷?”   谢道之推开他的手,虚弱道:“大爷回来了?”   “刚刚回府。”   “叫他过来。”   “是!”   片刻后,谢而立已经站到谢道之跟前。   “父亲?”   “你让老三跟着去了?”   “是。”   谢道之迟疑片刻。   “光让老三跟着还不够,咱们家也得动起来,否则……”   谢而立想着季家的事,“父亲,怎么个动法?”   “没想好。”   谢道之把脸埋进掌心,“我脑子里一片乱。”   “父亲先别急,这事已然这样了,咱们就得朝前看。”   谢而立安慰道:“明儿还要早朝,您先……”   “不好了,老爷。”   谢总管突然推门进来,“老太太烧起来。”   谢而立大吃一惊,“裴太医呢?”   “已经走了。”   “怎么突然烧起来?”   “刚刚还好好的。”   谢道之一拍床沿,“拿着帖子再去请裴太医来。”   谢总管:“是!”   “父亲先歇着,我去老太太那里看看……”   “老大!”   谢道之一把抓住儿子的手,脸色发白,“你说,会不会是报应来了?”   谢而立尾椎骨顿时升起一股寒气。   “应该不会吧,不是还有几天的时间。”   “这种神神鬼鬼的事情有什么一定?”   谢道之有气无力,“万一提前了呢?”   谢而立:“……”   足足过了好一会,父子二人都没有开口说话,他们听见各自的心跳——   砰!   砰!   砰!   ……   晨曦的光,一点点透出来。   晏三合揉了揉坐麻的腿,等腿上的麻劲过了一点,才走出巷子。   城门还没开,但出城的马车已经开始排队。   她跟在队伍的最后面。   不远处,谢知非摸着下巴,“你们说,三爷我是脸皮还再厚点呢,还是动点歪门邪道?”   朱青一脸“爷,你饶了我吧”的神情。   丁一认真思考了会,“歪门邪道吧,爷的脸皮已经够厚的了,也没见管用!”   谢三爷手指冲丁一用力点几下,扭头冲朱青道:“扣他一个月月银。”   朱青:“好!”   丁一:“……”   谢三爷不去看丁一快苦出水来的脸,正要走上前,余光一扫,却见谢总管迈着两条肥腿,直向他奔来。   “出了什么事?”他神色一变。   谢总管神色间掩饰不住的惊慌。   “三爷,老太太回去就病倒了,裴太医说凶险。”   “什么叫凶险?”   “裴太医文绉绉的说了一大堆,我也听不明白,大爷说让三爷抓紧点。”   谢三爷心头一跳,“你的意思是……”   谢总管点点头。   谢知非当下愣在原地,面沉似水,季家的倒霉好像也是从哪个生病开始的。   “大爷还有什么话?”   “大爷让三爷凡事自个当心。”   谢知非眼睛一睁,当机立断道:“朱青、丁一?”   二人忙上前:“爷?”   谢知非:“准备出发。”   丁一手冲着晏三合背影一指:“那她呢?”   “你不是让爷用歪门邪道吗?”   谢知非:“爷听你的话。”   丁一:“……”   丁一:那我被扣的月银呢?   谢知非快步走到晏三合面前,掏出腰牌,往前一举。   “五城兵马司办案。”   他嗓音暗哑,但整个城门口的人却听得清清楚楚。   “晏三合,你跟我走一趟吧。”   “……”   晏三合愣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胳膊已经被一只大手拽住。   “得罪了!”   谢知非把人拽出队伍,一直拽到城门口,冲守城门的侍卫又一举腰牌。   那些人一瞧是谢府三爷,赶紧把厚重的朱门往边上拉开。   朱青赶着马车穿过城门,又“吁”的一声勒住缰绳,停在路边。   谢知非一指那车,“上车。”   晏三合没动,低头看了眼胳膊上的鬼爪子,眼神儿带着勾刺。   “这么急,你们谢家谁出事了?”   本来谢三爷对老祖宗生病的事情,还有些将信将疑,心说会不会是凑巧。   她这么一说,三爷差点喊出一句“我去他娘的”。   他及时制住了这份冲动,喉结滑动几下,淡定道:“可以啊,料事如神!”   晏三合一怔。   她本来是想探一探谢府三爷着急火燎的原因,就随便说了这么一句,却不想还真探出了点什么。   “还不到时间,和祖父的事情无关。”   “你这么确定,你又不是那高人?”   晏三合看着他不说话。   谢知非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句蠢话。   晏三合是晏行嫡嫡亲的亲孙女,她都没有倒霉,还盛气凌人的在和他说话,哪轮得到谢家呢!   “不管有关无关,这事都迫在眉睫。   我知道你不待见谢家人,但现在你也看到了,我有官职在身,这一路有我跟着,省心省事省力。   更重要的是……”   谢知非缓缓道:“你姓晏,按理头一个倒霉的就该是你,怎么个倒霉法,你难道不怕?还敢孤身一人?”   晏三合:“……”   “看得出来,你们祖孙感情非同一般,你自己想想,你真要出点什么事,他在棺材里躺着也不安生啊!”   晏三合:“……”   “这样吧,我给你两个选择,你可以选择自己爬上车,也能选择被我绑上车。”   谢知非一笑,桃花眼斜飞起来。   但话里,却每一个字都透着狠劲。 第31章 祖宗   看来这人是甩不掉了。   晏三合心里翻滚几下,用力一甩胳膊,飞快的走到马车前,一撂车帘坐上去。   谢三爷盯着那晃动的帘子好一会。   “出发!”   “是!”   朱青几个刚要动,只听见远处传来沉沉一嗓子。   “谢五十,你他娘的给爷站住。”   一人一马飞奔而来。   谢三爷一瞅来人,心说:这祖宗怎么来了?   祖宗姓裴,名笑,字明亭,裴太医的嫡长子,百药堂的东家。   谢三爷从小玩到大的好兄弟,好的能穿同一条裤衩的那种。   裴笑翻身下马,气冲冲的走到谢知非面前。   “说,你要跟哪个小婊子私奔?”   谢三爷皱眉:“你从哪得的消息?”   “怎么着?”   裴笑挑衅似地看着他,“竟然还是真的?”   谢三爷不好说太多,咳嗽一声。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奉我大哥的命出城办个差事。”   裴笑脸一板。   “敢情这小婊子不是你的人,是你大哥的?你替你大哥背锅?”   “裴—明—亭!”   裴明亭沉浸在“谢老大有奸情”的兴奋中,完全忽视谢三爷眼里已经不大能憋住的怒火。   “你大哥的眼光,应该不会太差。”   他余光往谢府马车一瞄,“我瞅一眼去!”   谢知非头皮一麻,赶紧伸手去抓,哪知那人脚底跟抹了油似的,比泥鳅还滑手。   “姓裴的,你给我站住。”   姓裴的嘎嘎嘎地踩着皂靴,跑到马车前,猛的掀开了车窗。   他还没瞧清楚车里的人是方的,还是圆的,突然伸过一只脚,照着他心口就是一记踹。   “哎啊!”   马车里放出一声冷笑后,又甩出一个字——   “滚!”   裴笑狠狠摔了一屁股,又被骂“滚”,扭头不敢置信地看着冲过来的谢知非。   谢知非在他暴怒前,一把捂住了他的嘴,眼神中带着哀求。   “祖宗,你行行好,你是知道我最怕谁的。”   裴祖宗瞪着两只冒火的大眼睛:真是你大哥的?   谢知非只当没看见他眼睛里的深意,扭头丢给朱青一记眼神。   朱青手一扬,马车疾驰起来。   谢知非这才伸手把裴笑从地上拽起来,替他拍拍身上的灰。   “我尽量早去早回。”   裴笑半天才捣出一口气儿,伸手冲他用力点几下:你哥怎么突然好起这口?忒粗鲁了。   谢知非只能硬着头皮眨了下眼睛:我能怎么着?   裴笑:算了,爷给你个混球王八蛋面子。   谢知非:就不能好好说句人话?   裴笑翻一个白眼,转身就走。   突然,后领被揪住。   “你干什么?”   谢知非压着声道:“通知季家人,想办法开一下老夫人的棺,看看棺材是不是裂开了,要是裂了,找高人化念。”   裴笑愣愣地看着他。   “我说的不是玩笑话,你给我赶紧的。”   谢知非松手,身子轻巧的翻到马上,双腿一夹,追着前面的马车而去。   身后传来裴笑的暴怒声——   “不是玩笑话是什么?”   “你个王八蛋,居然想开人棺材?”   “有你这么疯的吗?”   “还要我赶紧的……赶紧让我被季家人揍啊!”   “谢五十,你就是个缺德鬼——”   ……   一路狂奔五百里,人和马都得喘口气。   傍晚时分,终于到了一处官驿,谢知非掏出腰牌,让人备上一桌酒菜。   朱青、丁一则去后面喂马。   晏三合没进驿站,反而往外走。   谢家的马车大是大,但缩在里面一天,腿也吃不消,她要让腿活动活动。   谢知非刚要交待一句“别走远”,突然刮起一阵风,吹起遍地的风沙。   少女走在风沙里,夜色落在她身上,背影说不出的纤细单薄。   谢知非盯着那背影看了好一会,才转身去后面看看马。   “朱青,你不觉得那姑娘怪得很。”   “哪里怪?”   “穿得怪,我个大男人要这么穿,非得冻死。”   “……”   “你瞧见没,她几乎不说话。”   “……”   “还有,穿得那么普通,身上银票倒有好几张,别是偷来的……哎……也不知道爷心里有没有数。”   “……”   “你怎么不说话?”   “因为,爷就在咱们身后站着。”   丁一吓了一大跳,“爷?”   爷冲他咧嘴一笑,背着手走了。   丁一:“……”   完了,我下个月的月银都保不住!   谢知非走得心不在焉,对晏三合若有若无的异样感始终挥之不去。   总觉得在像是在哪里见过,他心想。   ……   走累了,晏三合蹲在地上,手上拿着一根树枝,在地上计算着到云南府的时间。   谢家的马和车都是上等的,行进的速度极快,照这么跑下去,最多一个月。   “吃饭了。”   是纨绔的声音。   晏三合站起来,顺势用脚在地上抹了几下,面无表情道:“我有干粮。”   “怕我下毒?”   谢知非嗤笑一声。   “姑娘连棺材合不上都不怕,不是这么胆小的人吧?”   晏三合懒得听他鬼扯,把手里的树枝一扔,从他面前大大方方走过去。   进了驿站,她找了个角落坐下,从包袱里掏出干粮。   跟进来的谢三爷皱了皱眉,端起桌上的蘑菇汤,放到晏三合面前的桌上。   “就着热汤啃干粮,这胃里也舒服些。”   “端走!”   谢三爷端起汤喝了一口,“这下放心了吧!”   晏三合:“……”   “这干粮瞧着还不错,让我尝一口。”   他话说完,也不等晏三合同意还是不同意,直接就从她手里掰了一点,放进嘴里。   “果然还不错。”   晏三合:“……”   她想把那碗汤泼他脸上。   “爷,吃饭,菜要冷了。”   “来了!”   谢知非回到自己桌前,接过朱青递来的筷子和碗,便用起来。   赶了一天路,啥都没吃,他是真饿了。   三碗饭,转眼就干完,他用帕子抹了抹嘴,起身坐到另一张桌子上喝茶。   这时,朱青、丁一几个才敢坐下来用饭。   谢知非用茶漱了口,道:“两个时辰的休息足够了,时辰一到,立刻出发。”   “是”。   谢知非:“晏姑娘的意思呢?”   晏三合淡淡点头。   她这么配合,谢知非倒有些意外了,把茶盅放在桌子上,目光肆无忌惮地打量她。   晏三合察觉,不动声色地背过身。   这真是她活十七年,最讨厌的男人。 第32章 土匪   谢三爷丝毫没有被讨厌的自觉性,下巴一抬。   “伙计。”   “谢大人有什么吩咐?”伙计颠颠地跑过来。   “有没有纸和笔。”   “谢大人这是要……”   “给家里写封报平安的信。”   “谢大人这才出来第一天,就给家里写信,那往后的日子怎么办,岂不是要天天一封?”   “你懂什么?”   丁一眼一横:“那是家中老太太、老爷不放心我家爷,再说了,天天一封又如何,我家爷乐意写啊!”   那伙计就等着他这么说,好继续往下夸。   “谢大人可真真儿的是孝顺啊,难得,难得。”   谢大人笑盈盈自谦。   “也谈不上孝顺,主要是我这身子骨差了点,儿行千里父母担忧,让老人家们图个安心吧!”   话音刚落,晏三合蹭地站起来。   所有人被她这动作吓了一跳。   伙计不明就里问:“姑娘……要什么?”   晏三合不回答,目光挪到谢知非的脸上,眼错不眨。   “你把刚刚的话再说一遍,一个字不许少,一个字不许漏。”   这话,仿佛一条浸了水的鞭子,把所有人抽得跳起来。   丁一怒道:“你以为你是谁,敢对我家三爷这么说话?”   晏三合不仅这么说话了,做得还更过分。   她冲到谢知非面前,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目光中,一把揪住他的前襟。   “快!说!”   谢知非看着她黑沉沉的眼珠子,冲已经围过来的丁一他们一摆手。   “我说,谈不上孝顺,主要是我这身子差了点,写信让老人家图个安心吧!”   安心?   安心?   晏三合松开手,眼神茫茫然定在某一处,一动不动了。   谢知非等了一会,见她没反应,赶紧咳嗽一声。   依旧没反应。   再咳。   还是没反应。   “爷,她会不会被鬼上身了?”丁一惴惴不安问。   谢知非没说话,脸上隐隐多了份冷峻。   他又等了一会,见晏三合仍旧是那副三魂去了两魂的模样,果断的伸出手。   就在这时,晏三合猛的一颤回了神,目光扫见有只大手,离她胸口只有两三寸的距离。   瞠目欲裂。   “下作!”   她想都没想便抬起了脚。   “三爷,小心!”   “三爷,裆下!”   惊呼声中,谢三爷反应堪称神速,腰先往后一拱,接着双腿往边上一跳,险险避开。   惊魂未定中,晏三合的拳头已经挥过来。   这下避不开了,一拳正中鼻梁。   一片死寂中,两条鼻血缓缓流下来。   谢三爷心说自己之前还是看走眼了,这人何止是狠角色,简直就是……   活土匪啊!   素来好脾气地朱青都看不下去了,“晏姑娘,我家三爷叫了你好几遍。”   丁一愤愤,“你以为你谁啊,京里想让我家爷调戏的姑娘,一个挨着一个排队呢!”   晏三心里恶心的要命,双手掸掸衣裳,生怕衣裳沾了谢三爷的什么东西。   朱青、丁一感觉比自己受了侮辱还火大,正要再说呢,三爷刀子似的目光扫过来。   两人赶紧退回去。   谢三爷用袖子抹了抹鼻子。   “其实,他们也没说错,姑娘虽然长得很行,但在我眼里却是不够看的。”   晏三合拧眉看着他,似乎不太明白“不够看”的意思。   “我发誓!”   谢三爷举起手,“我的的确确对你没有半分意思,刚才纯粹就是个误会,我原本是想拍拍姑娘的肩。”   “你少碰我!”   晏三合转身走出了驿站。   谢三爷:“……”   “爷,血又流下来了。”   谢三爷一摸,忙叫喊道:“快,快帮爷止血。”   驿站里瞬间忙作一团。   走到外间,冷风一吹,晏三合脑子瞬间清楚很多,祖父生前的往事再一次走马观花般闪过。   直闪到最后一幕,她果断地摇了摇头。   不对!   应该是自己想歪了,祖父无论如何都不会是那个心念。   她重重的匀了几口气,转身走进驿站。   所有人看到她进来,都觉得头皮阵阵发麻。   驿站伙计看了眼自己的裆下,踩着碎步往角落里挪。   晏三合无视所有人种种,冲着正在拿冰块敷鼻子的谢三爷一点头,“准备出发。”   谢知非惊了:“现在?”   晏三合:“你还要挑黄道吉日?”   谢知非:“……”   谢知非深吸一口气,“两个时辰还没到,连轴赶路吃不消。”   晏三合嘴角学着他的样,勾起一抹笑,可惜是冷笑,仿佛在说:怎么,你们谢家又不急了?   谢知非只当没看见,试探道:“晏姑娘刚刚问我那句话,是想到了什么?”   晏三合:“不是。”   谢知非根本不信。   刚刚她冲过来的时候,眼睛里分明有着什么。   而且,明明说好休息两个时辰,这会突然又说要出发……   “那……晏姑娘问话的目的是什么?”   晏三合:“你没必要知道!”   谢知非:“……”   嘿!   竟然也有我谢三爷聊不下去的天!   ……   又是一夜疾驰,人和马都快散架了。   找驿站吃饭,喂马,休息,然后继续出发。   一连五天,天天如此,别说是养尊处优的谢三爷,便是朱青,丁一几个,都暗下直喊吃不消。   晏三合的脸更是一天比一天难看。   到了第五天的时候,她两只眼眶深深凹陷下去,苍青色的衣衫挂在身上空空荡荡,再配着眼下的青色,很有几分女鬼的模样。   众人嘴上没说什么,但看她的目光和前几天大不一样。   尤其是谢知非。   别人也许不太清楚晏三合从哪里来,他是一清二楚的。   四十天从云南府赶到京里,这会又一口气不停的再赶回去,不喊苦不喊累。   一个姑娘家怎么做得到?   这日傍晚又到了一处官驿。   谢知非窥了眼晏三合没有半分血色的脸,“再这么没日没夜赶路也不是办法,今晚休整三个时辰,时辰不到,谁都不许走。”   晏三合听了没说话,走到一旁默默啃起干粮。   谢知非看着她,一种无力感近乎残忍的爬上心头。   “晏姑娘,就不能赏个脸,和我同桌吃顿饭吗?”   “不能!”   “理由?”   晏三合连眼皮都没抬,“我对着谢家人,吃不下去。”   谢知非:“……”   他有种浑身的血都被凝住的感觉。   就在这时,朱青匆匆进来。   “爷,老爷来信,刚刚送到的。” 第33章 阎王   谢知非接过信,飞快的扫几眼后,桃花眼慢慢上扬,终于露出一点笑。   “爷,是不是老太太身子好些了?”朱青问。   “能喝半碗薄粥。”   谢知非看着晏三合,目光意味深长。   “就这样,她还叮嘱我照顾好晏姑娘,别让晏姑娘受委屈了。”   “担不起!”   晏姑娘冷冷回他三个字。   同行五天,谢知非多多少少摸着些晏三合的性子。   不提起谢家,她哪怕脸色再冷也没事;但只要一提谢家,这人身上就长出了无数的刺。   这个时候,他就应该有多远,躲多远。   “拿纸笔来。”   谢知非算算日子,已经四天没给家里捎信,尽忙着赶路了。   朱青问店里的伙计要了纸笔,“爷多写几句,老太太收着信,一开心指不定病都好了。”   “爷!”   丁一上前磨墨,“别报喜不报忧,咱们这趟差事……”   “就你话多!”   谢知非担心这话被晏三合听去,忙呵斥住,还是不太放心,偷偷拿余光去瞄她。   这一瞄,他的心咯噔一下。   晏三合两只漆黑的眼珠子一动不动,手里的馒头掉地上也没察觉。   又来了!   谢知非这回有了点经验,上前几步,伸出手在她面前晃晃。   “晏姑娘?”   “晏姑娘?”   晏姑娘眼眶慢慢泛了红,好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里面渗出一点水光来。   只是这委屈来得快,也去得快。   片刻后她又咬牙切齿起来,那牙齿咬得咯咯响,仿佛在用力地撕咬着什么。   谢知非惊得连呼吸都止住了。   莫非被丁一说中了,她真的鬼上身了?   晏三合其实听到他喊她,可心口太痛了,像是被匕首硬生生划成了两瓣,一半是不可置信,另一半是匪夷所思。   合起来是痛彻心扉,痛不欲生。   她用力的掐了自己一把,颤着声道:“回京城。”   谢知非惊得下巴都要掉地上了,“你,你说什么?”   晏三合:“回!京!城!”   谢知非脑子飞快的一转,“你已经……”   晏三合:“不确定。”   谢知非:“那回去是……”   晏三合冷笑,“你不想试一试?”   谢知非心跳突然加速。   我话都还没说完,她怎么又知道我要说什么?   晏三合见这人怔愣着不动,自顾自去拿包袱,手刚碰到边儿,那包袱已经被人抢了过去。   “等下!”   谢三爷神色紧张,“你有几成把握?”   晏三合:“一成。”   “一成?!”   谢三爷这五天来一直在心里憋着的明火、暗火、天火、地火齐齐烧了上来。   “万一不对,你这一来一回岂不是耽误时间。”   “万一对了呢?”   “……”   晏三合上前一步,目光逼视着他,“你赌得起吗?”   “……”   “你们谢家赌得起吗?”   “……”   “你那要死要活的老祖宗,赌得起吗?”   “……”   谢三爷一张俊脸上,连汗毛孔都叫嚣着崩溃。   这哪里是什么活土匪,明明就是活阎王。   “那个……”   谢三爷用力的喘了几口气,决定再垂死挣扎一下。   “能不能透露一下,那一成把握是什么?”   “你没必要知道!”   “……”   谢三爷一张俊脸瞬间烧得通红,迎风一吹都能冒烟了。   什么好脾气,什么嘴甜,什么世家少爷的风度……   滚边儿去吧!   他心想:不怪那精明油滑的谢小花都要跳脚,三爷这会也特么的想杀人!   ……   官道上,数匹俊马飞快的奔跑着,扬起片片尘土。   日头升起,又落下;   大风刮起,雨落下。   一连四天,车和马都没有再停下来过,以最快的速度向京城赶去。   直到那架豪华结实的马车发出咯哒咯哒几声后,两个车轱辘轰然裂开,才逼得所有人停下来。   晏三合从车里爬起来,虽然灰头土脸,但却一脸镇定。   “不用修了,我骑马。”   谢三爷抹了一把脸上的灰,跳下来马车。   “修修很快的,耽误不了多久,离京城还有五六百里呢,这鬼天瞧着又像要下……”   “话真多!”   晏三合从他手中抽过缰绳,脚往马踏上一踩,人已到马背上,疾驰而去。   谢三爷:“……”   他吐出一口带着血腥的痰,舔舔牙。   “爷活这么大,还头一回见过这样的女子。”   “爷,她能算女子吗?”   丁一撇嘴,“这天底下的女子都像她这样,我宁可打一辈子的光棍。”   “少废话!”   谢三爷埋怨归埋怨,轻重缓急分得很清楚,“车扔了,马解套骑走,别耽误时间,赶紧的。”   “是!”   ……   谢府。   濨恩堂。   谢而立站在院门口,来来回回踱着步。   “来了,来了,人来了。”   谢而立神色一喜,忙迎上去,“裴叔,您来了!”   裴太医打趣道:“我这几天,尽往你们谢家跑,腿都跑细一圈了,说吧,这回又是谁病了。”   谢而立苦笑,“还是老太太,傍晚说心口不舒服,早早就歇下了,到了这会,竟然喊不醒。”   “我瞅瞅去。”   “您请!”   裴太医进到东厢房,冲床前守着的夫人吴氏行了个礼,吴氏忙将床头的位置让出来。   三指落下,裴太医脸色慢慢凝重起来。   吴氏担忧道:“怎么样?”   裴太医没说话,又凝神诊了好一会,才冲吴氏一点头,示意她到外头说去。   三人来到外间。   裴太医皱眉道:“按理说,老太太前几天都能下地走路,这病应该没什么大碍,只是今日这脉相……”   吴氏睁大眼睛,“脉相怎么了?”   裴太医摇摇头,“比着那几天似乎还要凶险一些。”   “怎么又凶险了呢!”   吴氏一声惊呼,“她昨儿个还和我们说说笑笑呢。”   裴太医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安抚道:“年纪大了,反反复复是常有的事,夫人早做打算。”   吴氏脱口问道:“最坏的打算是什么?”   裴太医硬着头皮回答:“该备的东西,都先预备下吧!”   吴氏像被雷击中了一样,不由自主的退后半步。   裴太医见状,冲谢而立道:“这药方我就不另开了,就照原来的吃。大爷若不放心,不妨再去请别的太医来给老太太瞧瞧。”   谢而立只觉万箭穿心。   裴叔是太医院排得上号的,给谢家看了二十年的病,还从来没有诊错过,哪还需要再请别的太医。   七七四十九天已过,谢家难道真的要倒霉了吗?老太太是头一个?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下一个会轮到谁? 第34章 索命   送走裴太医,吴氏拉住儿子,忧心忡忡道:“得赶紧派人通知你父亲。”   “母亲,我去吧。”   谢道之这几日在书房养病,除了老太太和大儿子外,别的人一概不理会。   吴氏没松手,“你父亲心里是不是藏了什么事?”   谢而立含糊道:“母亲不必担心,父亲那里有我。”   “你们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吴氏虽不管事,但府里总有几个耳报,心里很清楚应该和那日老爷嘴里的那个“妖女”有关。   “母亲。”   谢而立口气稍稍放重了些。   “这个当口上别胡思乱想,照顾好老太太要紧,真要有个什么,父亲丁忧三年,仕途也就没了。”   吴氏一听男人的仕途,什么也不敢再问,匆匆进去服侍。   谢而立一甩袖子,直奔父亲书房。   ……   书房里。   谢道之半倚半躺着,额头系了一条抹额,见儿子来也没起身,整个人像被抽走了精气神。   谢而立把裴太医的话重复一遍,问:“父亲,眼下怎么办?”   谢道之神色麻木,“你问我怎么办,我能有什么办法。”   “父亲!”   谢而立急了:“总得拿个主意啊!”   “拿什么主意,找不到他的心魔,我能拿什么主意,我……我……不应该啊……这是报应,这都是报应啊!”   谢道之猛的咳嗽起来,一张老脸涨得通红。   “老爷,大爷!”   谢总管火急火燎的推门进来,“刚刚三爷派人送信回来,说他们在回来的路上了。”   “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回来?”   谢而立大惊失色,“晏三合,她人呢?”   “说是一道回来了!”   “可是找到了……”   话说到一半,谢而立眉头突然皱起来。   不对啊!   她自己说晏行的心魔跟谢家无关,又回京城来做什么?   难不成……   这心魔还在谢家?   谢而立整个懵了:“父亲,你看……”   他话又说不下去了。   父亲嘴唇一动一动说着什么,偏偏没一句话是听得明白的,整个人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里。   谢总管一看连老爷都这副模样,心里更慌了。   “大爷,这事到底怎么一个章程?”   谢而立虽然震惊,但很快反应过来,“备车,我出城迎迎他们。”   “大爷!”   谢总管一把揪住他的衣袍:“可万一……”   “老爷,老爷,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下人跌跌撞撞冲进来,“老太太连药都喂不进去了,夫人让奴婢来请老爷过去。”   “什么?”   谢而立脸色大变,转身走到床边,用力晃了几下谢道之,大声吼道:“父亲,老太太不好了,你倒是醒醒啊!”   “命,都是命,他来索命了。”   谢道之冲着儿子惨然一笑。   “你们信不信,下一个就是我,就是我啊!”   “父亲——”   “嘘,别喊。”   谢道之一掀被子,撑着床沿哆哆嗦嗦爬起来。   “来人,替我更衣,我去送送老太太。”   “老爷啊——”   谢总管噗通跪倒在地,泪当场流了下来。   “这会哭什么?”   谢道之幽幽看谢总管一眼,“等老太太和我走了,你们再哭也不迟。”   谢而立只觉得天塌地陷,眼前的一切剧烈地晃动了起来。   乱了!   一切都乱了!   ……   雨点子夹着冰粒子,狠狠砸下来。   谢知非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扬起鞭子抽了下,很快就与晏三合的马并行。   “晏三合,雨大了,要不要找个地方避一避?”   晏三合偏过头看他一眼,刚张口,呛了一嘴的风雨。   她痛苦的摇摇头,示意不用了,继续走。   谢知非见她衣服都湿透了,又大声喊:“你冷不冷?”   晏三合还是摇了摇头。   谢知非眉头紧皱。   她穿得那么单,竟然不冷,他都冻得快不行了,这人难不成是铁打的?   “爷,快看。”   朱青手一指远处的凉亭,喊道:“有灯,好像还有马车。”   这个时辰?   谢知非十分谨慎道:“去探一探。”   “是!”   朱青双腿一夹马背,冲了出去。   短短须臾,他骑着马又回来,一脸的兴奋,“爷,是大爷。”   谢知非脸色一喜,扬起鞭子,又驶到了晏三合身侧,“晏三合,我哥来接我们了。”   晏三合漠然望向他,什么话也没有说。   但谢知非却清楚地看到她捏着缰绳的手,不可抑制地战栗起来。   他心里咯噔一下。   怎么回事?   ……   原本宽敞的凉亭,一下子挤进来许多人。   谢而立见自家兄弟淋得跟落汤鸡一样,心疼的不行,刚要开口,余光一瞥,看见晏三合的模样,话顺着喉咙咽了下去。   “哥,你怎么来了?”   谢而立冲他摆摆手。   “晏姑娘,我马车里有干净的衣裳,虽然是男装,到底比湿衣服强,你先去换一换吧,这么冷的天,会冻出病来的。”   “不用!”   晏三合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你等在这里,可见是谢家出事了。”   谢而立无声看着她好一会,点点头道:“老太太快不行了。”   “老祖宗不行了。”   谢知非浑身的血液都向头顶涌,猛地向晏三合看过去。   她急着赶回来,路上一刻不停,便是刮风下雨都还在马背上疾驰着,是不是她早就预料到老太太不行了?   还有。   为什么是老太太,不应该先是她吗?   “你与其盯着我看,不如派个脚程快的人先回去送信。”   晏三合的声音比这凄风冷雨还冷上三分。   “祭祀台按原来的样子准备好,上面搭一个遮雨棚,让谢道之沐浴更衣,准备好笔墨纸砚。”   这话,简直比五雷轰顶还让谢家两兄弟觉得震惊。   “你的意思是……”   谢三爷的心一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你祖父的心魔,还在我父亲身上?”   “我倒希望不是。”   晏三合眼中闪过一抹冷意,转身走出凉亭,“不想让你们家老太太死的话,就快点,别磨蹭。”   谢而立比谁都早的还了魂,急道:“朱青,你快回去报讯,直接找谢总管,让他去准备。”   “是!”   “慢着!”   谢三爷叫住朱青。   “让老谢问我大姐要套衣裳,要新的,暖和的,里里外外都要,还有鞋子,袜子。”   远处。   晏三合正要翻身上马,听到这话,她扶着马鞍的手紧了紧。 第35章 家信   四九城有三道城墙,宫城,内城,外城。   谢府的车队穿过外城门,内城门,很快就到达了府邸。   晏三合翻身下马,刚要迈步却又停下来,仿佛很不愿意进到这个门里。   是的,不愿意!   她离开谢家前放过狠话,也在心里暗暗发过誓,这辈子再不踏进谢家半步。   “怕了?”   风流纨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晏三合暗暗挺直腰板。   谁怕了?   “既然不怕,就走吧。”   谢三爷走到她身侧,意味深长道:“晏三合,没人敢怎么你。”   你现在是整个谢府的祖宗。   救命祖宗!   晏三合冷笑 ,“谢知非,你不需要用激将法。”   谢知非:“这回总算是记住我名字了?”   纨绔吗?   谁能记不住呢!   晏三合淡淡地吸一口气,一脚跨进高门槛。   谢总管一见人来,忙撑着伞跑过去,笑得一脸舔狗模样。   “晏姑娘,东西都准备好了,就等着你来。”   晏三合看他一眼,“谢道之呢?”   怎么又是直呼姓名?   谢总管心里嘀咕一声,舔得越发的来劲,“老爷已经沐浴更衣,就在书房等着姑娘呢!”   晏三合:“你家老太太还有气?”   谢总管狠狠一噎,“有,有,还喘着呢,就是……”   “把谢府的孝子孝孙有一个算一个,都叫到病床前。”   晏三合冷冷打断,“万一那香点不成,还能听几句老太太的遗言。”   “啪哒!”   谢总管手一软,伞掉在地上,眼睛慌里慌张地去看自家主子。   偏偏两个主子都没出声反对,三爷还把脸一板,“照晏姑娘说的话去做。”   谢总管连伞都顾不得捡,抡着两条胖腿就跑了。   刚跑几步,又折回来。   “晏姑娘,按着三爷的吩咐,衣裳鞋袜都备好了,热水也都备下了,你……”   “先见谢道之。”   晏三合嫌谢总管碍事,把人往边上一拨,淋着雨,背手走进深宅里。   她整个人湿漉漉的,头发还在往下滴水,但纤背挺得笔直,步子迈得极稳。   谢总管识人无数,这一刻,他竟然从这背影看到了一种“虽万千人逆之,吾往矣”的气度。   奇怪。   一个乡野小姑娘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他来不及细思,便又跑开了。   身后,谢家两兄弟交换一个眼神后,极有默契地分了工——   长子长孙去守着老太太;老三去书房盯着。   谢而立想着老太太最疼老三,心一点点沉到底,“万一真的……你赶紧过来见上一面。”   “好。”   谢知非点点头。   两兄弟在二门口分了道,谢知非见大哥脚步发沉,突然追过去,一拍他的肩。   “哥,别担心,我觉得这回有戏。”   ……   书房里,灯火通明。   晏三合用力掐了两把眉心后,推门走进去。   谢道之蹭的一下站起来,迎上去,小心翼翼的唤一声:“晏姑娘。”   晏三合看着他,“笔墨纸砚准备好了?”   “按姑娘的吩咐,都已经备下了。”   “那便写吧!”   “写什么?”   谢道之神色茫然。   晏三合没吭声,就这么直愣愣地站着。   “晏三合。”   跟进来的谢知非追问,“你让我父亲写什么?”   晏三合抿了下唇,突然往边上的椅子一坐,一言不发地垂下了头,脸色如窗外雨天。   谢道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几乎要站不稳。   完了!   是不是又不行了?   谢知非却敏锐的察觉到,晏三合的肩膀往下沉了沉,像是有什么东西压着他,一点一点把她压垮。   谢知非一想起她在谢家府门口的犹豫,豁了出去。   “晏三合,是你自己说的,一成把握都要试,盖棺事则已,你总不忍心让你祖父走得不安生。”   晏三合冷笑,“再说一遍,不要用激将法,对我不管用。”   谢知非:“……”   晏三合抬头,目光不浓不淡地向谢道之看过去。   谢道之又惊了一跳,这双眼里满满的嘲讽,浓得都快溢出来。   晏三合站起来,漆黑眼眸与他对视。   “你写一封家信,说什么都可以,家长也行,里短也行,就像你儿子平常给你写的家信一样。如果我没有料错……”   晏三合的声音轻而颤——   “他的心魔是你的这封家信。”   什么?   家信?   晏行的心魔是一封继子写给他的家信?   谢知非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抬眼去看谢道之,后者脸上的震惊,比他还甚。   “晏三合,你是不是弄错了,这怎么可能?”   最艰难的话已经说出口,晏三合不再犹豫。   “除了我父亲外,他还有二子一女。女儿死于难产,儿子在瘟疫中先后去世,这些人,都是他在世上最深的牵挂。”   谢知非很同意地点点头。   “除此之外。”   晏三合看着谢道之,“能让他牵挂的,就是你。”   “怎么可能是我?”   谢道之拼命地摇头。   “绝不可能,我没让他们进门,我连门都没有让他们进,晏三合,他应该恨我,你弄错了,你肯定弄错了。”   “因为。”   晏三合语气说不出的森然,一字一字。   “他已经没有别的儿女可以牵挂。   因为他从看到你的第一眼起,就对你寄予了深切的希望;   因为,他煞费苦心的要你成才,逼你成才,最后放你远走高飞;   因为,你越走越远,越爬越高,是他的骄傲。   因为,那张休书被你母亲撕了,你还是他的继子。”   晏三合的声音忽然低了下来。   “在他心里,你就是他的儿子。”   每一个字,都如同刀子割肉,割在了谢道之的身上,他疼得发不出声音,只能剧烈的换着气。   我是他儿子?   他竟然把我当儿子?   他竟然还把我当儿子?   我……   谢道之喉咙里发出“嗷呜”一声,一头栽了下去。   “父亲!父亲!”   谢知非大叫一声,冲过去把人抱住。   谢道之却一把将儿子推开,半爬半跪,跌跌撞撞地爬到晏三合面前。   抬头,已老泪纵横。   “晏三合,你,你说的是不是真的?是不是?”   “我也希望是假的。”   晏三合眼中的泪,也缓缓流下。   她多么希望是假的。   那样,她就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精于算计的谢府老太太,命丧黄泉;   她就可以心安理得的任由谢家倒霉,死人,丢官,最后败落得彻彻底底。   她就可以用整个谢家,为死去的三条人命做陪葬。   反正你们谢家的高楼是踩着他上去的,现在因为他楼塌了,不正好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吗? 第36章 亲人   眼泪,从晏三合咬着牙的面庞滑落,将她这个人生生撕裂成两瓣。   一半楚楚可怜的柔弱;   一半不愿妥协的坚硬。   谢知非看傻了。   脑子里雾蒙蒙,昏沉沉,直到一个念头从心底冒出来,才算拨开了云雾。   原来。   她被“鬼上身”的时候,是在纠结、痛苦晏行的心魔会是一封家信!   她也不相信,甚至不愿意相信晏行的心魔会是它!   她自己和自己打架、撕扯、对抗,最后选择放下三条人命,放下对谢家的恨,化解晏行生前的心魔!   谢知非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人狠狠一捏,重重一颤。   但他还有话说。   “晏三合,你说过棺材合不上是因为死人有无法开口的念想,一封家信而已,他不至于……”   “你不是他。”   晏三合声音冰冷。   “你不会明白要一个孤傲自负、目下无尘的人开口,是一件多么难的事情。   更何况,人和人分三六九等,当初他高高在上,对他们母子是施恩;   而如今他是获罪被贬之人,腆着脸求做官的继子一封家信,他的尊严和教养不容许。”   “求人如吞三尺剑。他要是做了,就不是他了。”   谢道之瘫坐在地上,目光看向空茫处,“也不会落到那个地步,他不会的。”   晏三合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但还是带着一丝颤音。   “他写信给你,拜托你帮忙,那信是怎么写的,你应该还记得吧!”   谢道之如何能不记得,每一个字都倒背如流。   道之:   别来无恙。   我年少时轻狂,只觉这世间除了自己,都是蠢人庸才;   青年得志得官,脾性清高孤傲,目下无尘,不愿与人同污,与伪君子同流;中年落得家离子散,被流放到荒蛮之地。   如此结果,皆是天命。   即是天命,我便不悔。   此生唯一遗憾的,是当年将你母子赶出府时,不曾选个好一点的日子,大雪纷飞,你们怕是要冷的。   好在,冷透了的人才能拼命的朝着暖意奔跑。   今日我儿上门,是为我孙。我孙可怜,胎中落病,小小年纪,便尝尽百药之苦。   望你看在往日一点稀薄的情分上,替他求一求太医院的刘圣医。   若能求得,是这孩子的福分;若求不得,也是他的劫数,一切只尽人事,听天命,我自感激不尽。   庙堂之上,如走钢丝;权力之颠,如履薄冰。   你要当心!   晏行亲笔。   晏三合目光挪向窗外,眼角湿润。   “他看似万事不过心,但心都藏在字里行间。若不是把你当成亲人,最后那句话他绝说不出口。”   “……”   谢道之浊泪流得更狠了。   二十年庙堂,他这一路是走在刀尖上的。   旁人只看他爬得高不高,只有至亲的人才关心你走得累不累,危险不危险。   如同每次三儿离京,自己都得千叮咛,万嘱咐一句:“儿子,你凡事小心!”   “这一封信寄出,他心里是有期盼的,可盼来的却是噩耗。”   晏三合走到窗边,猛的推开了窗。   窗外,依旧是凄风夜雨。   她想象不出当年祖父看到孙子冰冷的尸体时,是怎样的心情,应该比这凄风夜雨更寒冷千倍,万倍吧。   “这件事情让他彻底明白,老太太根本没有把当年的真相告诉你,你依旧恨他入骨。”   “我……”   谢道之辩无可辩,只咬得自己满舌鲜血。   “他该对我多么绝望啊!”   “他不是绝望,绝望会把一个人压垮。   他只是恨,恨自己有眼无珠;   恨自己为别人做了嫁衣;   恨有的人,真的可以绝情算计心狠到令人发指的地步。”   她停顿片刻,转过身,看着谢道之自嘲一笑。   “有时候,爱和恨,都是让人活下去的动力。”   谢道之无比羞愧的伏下了身子,额头用力的磕在地上,一下,又一下。   谢知非见父亲痛苦到了极点,一咬牙。   “晏三合,既然是恨,那就和家书扯不上关系。”   “我说了,你不是他。”   晏三合冷冷看了谢知非一眼,然后又转身看向窗外的夜色,   谢知非瞧得真切。   她慢慢昂起了头,脸上的神态如同一个士兵,看向他最崇敬仰望的将军。   “时间是个好东西,它不仅对每一个人都公平,而且能消磨和带走爱意、恨意。”   她轻轻叹息。   “一个悲剧的发生,或者还能归结到老天,连续悲剧的发生,就会让人不由思索,到底问题出在哪里?   尤其是他这么一个聪明绝顶的人。   当他对整件事情思索越久,就越会明白,他自己才是整个悲剧的始作俑者。”   谢道之猛的抬起头,双目赤红地看着晏三合。   “如果他当年不收留你们;如果当年他不放走你们;   如果当年他不得罪那个门客;如果当年他愿意低个头……”   晏三合声音幽幽,“也许一切都改变了。”   谢知非:“晏三合,你的意思是……”   “有因才有果。”   晏三合的声音沉了下来。   “他自己是那个因,别的都是果。”   谢老太太的算计,是他一早就看穿的,也是默认纵容的。   谢道之的恨意,是他为了逼他成才,故意造成的;   那个门客,是他无法忍气吞声,视而不见的;   如果时间再倒流过去,如果人生再重来一回,只要他还是那个性格,那个脾气,他依旧会说同样的话,做同样的事,承受同样命运的重击。   这是注定的!   而他谢道之,努力,上进,该忍忍,该狠狠,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油滑,心机,算计样样不少……   所以他才能走到今天。   晏三合转身看着谢道之,泪流满面。   “落子无悔,这是晏行;无愧于心,这是晏行。   他站在了良知和人性那一边,只是良知和人性没有站在他这边。”   这话,又如同匕首刺进谢道之的心口。   他已感觉不到痛,只觉得羞愧难当,想找个湖跳下去,好洗一洗他肮脏的灵魂。   “当他思考明白整件事情后,他便放下了。你们一定会问,为什么我这么笃定?”   晏三合声音悲泣的重复了一遍,这一遍她在问自己。   “是啊,我为什么这么笃定呢?” 第37章 点香   “因为他去世前最后一夜对我说。”   晏三合一字字,轻声道:“如果事事入心,人是没法子往前走的,该放下的要放下,否则苦的是自己。”   小老头啊!   你是不是早就料到自己的棺材会盖不上?   是不是早就料到心念已成心魔?   晏三合冲谢道之露出一抹极淡极浅的笑。   “这世上,有哪个做父亲的,会真正恨自己的儿子?谢道之,他不恨你了。但是……”   晏三合声音蓦然转冷:“他恨自己。”   谢道之双眼猛的睁大。   “这封他永远收不到的家信,就是他对自己的惩罚;   这惩罚日日夜夜折磨着他,光看得见,神看得见,浩瀚星辰看得见,唯独我们看不见。”   晏三合哑然失笑。   “这——才是他真正的心魔!”   最后一个字落下,书房里连呼吸声都没有。   死寂一片。   突然,谢道之痛苦的捂住心口,用力的咳嗽起来,每一声都仿佛是从心里呕出来的。   “父亲?”   谢知非赶紧端来温茶。   谢道之摆摆手,示意他不要管。   又咳了几声后,他嘴一张,吐出一口略带黑色的血痰后,才停止了咳嗽。   他想站起来,可身上半分力气也没有。   晏三合走到他面前,低头,眉眼第一次明亮起来。   “谢道之,你儿子说盖棺事则已,我祖父的人生起起伏伏,悲欢离合,如同一幕大戏。   他亲手打板开锣,演到了剧终,接下来就劳你辛苦一点,帮他把这最后的大幕拉上吧。”   说完,她冷冷一笑。   “老规矩,我在外面等你。”   “晏三合。”   晏三合脚步一顿,扭头:“谢三爷还有什么吩咐?”   三爷定定地看着她。   “我就是想提醒你,湿衣粘在身上不舒服,该换了。”   “不必了,也有很大的可能,我刚刚说的那一番话没有一个字是对的。”   晏三合冷笑:“这衣裳方便我连夜滚出四九城。”   谢知非:“……”   “老三。”   谢道之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声音虚透了,“你也出去吧!”   谢知非愕然半晌,轻轻的掩上了门。   ……   庭院里。   雨点子敲打在雨布上,发出啪啪啪的声音。   晏三合就背手站在雨布的最边上,看着高墙外的一棵树。   这树孤零零,树叶早就掉光了,枝丫却向上升展着,瞧着竟像有一种不屈服的力量。   晏三合心中一动,大步走出庭院。   近了,借着惨淡的灯笼光一看,她惊了。   这树树皮掉落的很严重,露出一轮又一轮的年轮,竟是棵老树。   头顶有伞遮过来,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你来做什么?”   “我不能来吗?”   谢三爷声音里含了笑。   是苦笑。   “我其实心里还有个问题想问你。”   “……”   “你不冷吗?”   晏三合没想到他问的竟然是这个,一时怔愣住。   谢知非也没指望她能回答。   反正这姑娘浑身上下都透着一层神秘感,就像一个谜似的。   “这树是从前这宅子的主人留下来的,那人原先也是个大官,后来牵扯到一桩案子里,家里男丁被杀了头,女子则进了教坊司。”   他接着又道:“我们住进来后,人人都说这树晦气,要砍了它,我父亲不同意,说正好可以给他提个醒。”   晏三合扭头看着他。   谢知非一挑眉,笑道:“我老爹不是什么坏人,当初他那么对你,也是为着谢家。我家老祖宗虽然精于算计了些,但人还是好的。”   “你说的这些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谢知非觉得自己肺部生出一股气。   好吧!   算我多事!   “三爷,三爷!”   谢知非见是谢总管,脸色陡然一沉:“是不是老太太那边……”   “老太太睁眼了。”   “睁眼了?”谢知非顿时紧张起来。   “裴太医说,说是回光返照。”   “晏三合!”   谢知非急得声音都吪了,“怎么办?”   晏三合指着面前的老树,所答非所问。   “你不觉得这树很像晏行吗?”   谢知非:“……”   谢总管:“……”   “经历了换主,早八百年就该枯死了,偏偏还活着。”   不卑不亢,不争不抢,活得比谁都积极向上。   晏三合眼中射出两道锋利的光,低低嗥了一声,“命运是什么,滚边上去!”   说罢,她袖子一甩,走进了庭院。   谢总管一脑门子糊涂,“三爷,她在说什么?”   谢三爷:“她说让你滚边上去!”   谢总管:“……”   我上辈子是做了什么孽,这辈子要遇着这么一个姑奶奶?   “对了三爷,老太太叫你去呢!”   谢知非没说话,抬手用力的按着自己的眉心。   从谢总管的角度,能看到他薄薄的嘴唇不住的颤抖。   “三爷,去吧,晚了可就……”   “你让老太太等等我。”   谢知非松了手,眼里突然冒出一股子煞气。   “她不会那么快走的,没听见晏三合说吗,命运是什么,滚边上去!”   ……   书房的门从里面拉开,谢道之走出来,他的面色如白日见鬼一样,惨白如纸。   他看向晏三合,“香呢?”   晏三合从包袱里拿出香,递到他手上。   无人看到,一旁谢知非的眼神落在那支香上,微微一眯。   包袱都湿透了,偏这香还是干的。   真是怪事。   谢道之走到祭祀台前,深吸一口气,从怀里掏出个白色的信封,放在香炉旁。   更怪的事发生了。   上一秒还风大雨急的天空,下一秒突然风停雨歇。   天地间,寂静极了,什么声音都听不见。   谢知非胆颤心惊地看了眼晏三合,却意外的发现她的身子在晃,好像下一秒就要倒下去似的。   “晏三合,你……”   黑沉沉的目光看过来,谢知非吓得把话咽了下去。   这时,谢道之撩袍跪下,郑重的磕了三个头。   再起身时,他的背一下子佝偻起来,像是有千斤的重量,一齐向他压了过去。   而他自己却浑然不察,脸上也没有丝毫的痛苦。   谢知非的心几乎快要跳出嗓子眼,手心一层又一层的冷汗。   就在这时,晏三合大喝一声:“快点香!”   听到喝声,谢道之捏着香的手一顿,然后慢慢凑到烛火上。   他的手不停的在抖。   一息;   二息;   三息……   时间仿佛彻底被冻住了。 第38章 盖棺   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有一瞬,香头终于冒出了一点火星。   所有人提着的心,咯噔归位。   谢道之轻轻晃了晃,火灭,一缕轻烟袅袅升起。   他把香插进香炉里,然后拿起边上的信封,往烛火上一凑。   “父亲?”   谢知非惊叫起来。   好好的怎么就把信烧了呢?   谢道之的背又往下佝偻一分,他看也没看儿子一眼,等那封信烧完,双腿一曲,跪倒在地,然后身子慢慢伏下。   五体投地,这是一个忏悔者的姿势。   说什么都是空白的。   他不自辩,不解释,不找任何理由和借口,只有深深地忏悔。   香,一点点燃烧。   隔着四十年冗长的岁月,隔着人间和地府,隔着两个男人各自的心结。   良久,谢道之哽咽开口。   “我错了。”   “您能原谅我吗?”   呼啦,院子里刮进一阵狂风,卷起满地的灰尘。   谢知非头一偏,赶紧闭上了眼睛。   晏三合却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只香,只见那只香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燃到了尽头。   最后一点香灰掉落在香炉里的时候,晏三合听到“咯嗒”一记响声。   那是棺材合上的声音!   紧绷了两个月的疲倦,渗透到每一寸骨骼血脉,她长长的松出一口气的同时,一头栽了下去。   “晏三合?”   谢知非一颗心迅猛下沉。   ……   晏三合其实是有知觉的。   她能感觉到自己被那个谢纨绔打横抱起,走了好远好远的路,然后到一处院子。   那人将她放在床上后,小声嘀咕了一句。   “没胸没屁股,轻得跟什么似的,这也能算女人?”   要你管!   晏三合真想跳起来抽他两嘴巴,但她知道自己现在的状态,就是一具没法说话,没法活动的僵尸。   过了一会,传来脚步声,屋子有人进来。   那人三指落在她手腕上,沉吟好久。   晏三合还没等他说出最后的诊断,就感觉自己悠悠荡荡到飘到一处院子。   院子很大,四周是高高的围墙,围墙里海棠花开得艳极了。   有人摘下一朵,强行按着她的头插上去。   “啧,真好看!”   “拿走,姑娘才带花,我是小子,我不要戴。”   “你怎么知道你是小子?”   “娘说的,姑娘爱哭,小子调皮,我不爱哭,不是小子是什么?”   “你还不爱哭?哈哈哈哈!”   “你笑话我!”   她气了,一跺脚:“我告诉爹娘去!”   “你要敢告诉,回头再哭鼻子,别指望我哄你!”   “哼,谁要你哄!”   她跑开了,去找爹娘,可怎么也跑不出那片海棠林,跟鬼打墙似的。   再回头,那人也不见了。   突然,烈火熊熊燃起,吞噬了眼前的一切,天地在裂开,一只鬼手伸出来,把她拼命地往后拖,往后拖……   晏三合用力呼喊,却一个字都喊不出来,只觉得身体不停的往下坠,往下坠。   坠入不见天日的地狱!   “裴叔,她怎么样?”   裴太医沉吟,沉吟,再沉吟。   “受了些风寒,又操劳过度,睡一觉,起来喝几盏药就没事了。”   谢知非看着床上的人,刚沉到底的心总算是浮了上来,刚要开口,忽然听到外头谢总管大喊。   “裴太医,裴太医,老太太说要吃汤圆。”   “都这个时候了,她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吧!”   “可老太太说想去园子里吹吹风。”   “哎哟,我的老祖宗啊!”   裴太医跳起来,冲谢知非道:“我得去瞅瞅,别说园子,就是院子我也不能给她出啊。”   他一走,房里就剩下一个躺着,一个站着。   谢知非看了眼床上的人,二话不说便走到外间。   孤男寡女的同处一室,终归不合适。   “谢总管?”   “三爷?”   “找个最稳重最妥帖的人,过来侍候晏姑娘。”   “是!”   “慢着,老爷呢?”   “回三爷,老爷这会在老太太房里。”   谢总管说到这儿,心中一动,“三爷,你瞧老太太会不会是……”   谢知非轻轻一点头。   “阿弥陀佛,老天保佑。”谢总管赶紧朝天上拜拜。   “拜那玩意做什么?”   谢三爷看了眼身后的厢房,“该拜她。”   ……   濨恩堂。   一屋子的人都死死的盯着裴太医。   “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裴太医扣着老太太的脉搏,有点怀疑人生,“老祖宗别动,我再诊诊!”   “老裴!”   谢道之一脸紧张,“怎么样?”   裴太医没理他,又诊了好一会,才松开手,一脸不可思议道:“真真是奇了,老太太的脉相和常人无异。”   “啊……”   房里连声惊呼。   “这下可好了!”   “老祖宗,你把我们都吓死了!”   “我就说老祖宗福大命大,能长命百岁。”   谢老太太眼热,目光深深向儿子看过去。   这一眼,有劫后余生的庆幸,也有无法言说的喟叹。   谢道之喉头哽咽,“老大,替我送送你裴叔,余下的人,都散了吧。”   发妻吴氏体贴道:“老爷脸色不好,老太太这里还是……”   两道利光看过来,吴氏哪敢再往下说,讪讪地退了出去。   她一退,所有人也都跟着退出去,但有一个年轻的锦衣男子没动。   谢道之眼睛在他身上慢慢扫了两眼,之后淡淡道:“不早了,老二也去吧。”   二爷谢不惑温声道:“也请父亲保重身体,父亲这两天清瘦狠了。”   “嗯。”   谢不惑得了这一声“嗯”,掩门退出。   刚走到屋檐,却见送完裴太医的谢而立从外头走进来。   谢不惑往边上避了避。   “大哥。”   “嗯。”   谢而立匆匆一点头,与他擦肩而过。   谢不惑脸色不由一变,扭头看着里屋。   好久半,里屋没有动静。   谢不惑心中转过十几个心思后,冷笑两声,大步走出院子。   “二爷。”   拐角背光的地方,心腹乌行在等他。   谢不惑背手走过去,表情冷冷,“去查一下老爷书房里这几天发生的所有事。”   “二爷放心,已经在查了。”   乌行把声音放得极低。   “据说和那天挟持大爷的姑娘有关,这会那姑娘已经被三爷送到了静思居。”   “静思居?”   谢二爷面色瞬间煞白。 第39章 父亲   濨恩堂。   内屋。   谢道之将晏行的心魔说给老太太听,老太太听了泪流满面,半天没吱声。   谢道之捂着这会还隐隐作痛的心脏,“母亲,那孩子我想把她留下来。”   老太大眼睛一亮。   “只是怎么把人留下来,还得想个法子。”   “不论什么法子。”老太太拭泪道,“咱们欠人家太多,几辈子都还不清的!”   “祖母,父亲。”   谢而立见两位老人的脸色实在难看,冷静道:“这事急不得,还得从长计议。”   连日紧绷的心绪一下子释放,谢道之疲惫地对儿子道:“你好好陪着你祖母,我回房歇一歇。”   “我送送父亲。”   “不必。”   谢道之头重脚轻地回到书房,一个人枯坐在太师椅里,想着晏行的后半辈子,想着他的心魔,又是伤感,又是无奈。   困意袭来,他连起身爬到榻上的力气都没有,趴着桌子就睡。   奇怪的是,身子却晃晃悠悠飘了起来。   飘到一处院子,院子里别的屋子都黑着,只有西厢房透出光亮,还传出说话声。   “外头起风了,孩子,早点睡。”   “娘,你先去睡,我再多练会字。”   “你的字,先生都夸你好。”   “可他没夸。”   “整天他他他,叫一声父亲有那么难吗?”   “娘!”   “好,好,好,我不说。”   年轻的少妇走出屋子,在院子里停住脚,长长叹出口气。   浮在半空中的谢道之眼珠子都快瞪出来。   竟然是母亲。   那,那屋里的人,是我吗?   是八岁的谢道之。   小道之揉了几下发酸的手腕,继续拿起了笔。   “砰!”   窗户被风吹开,刮起了桌上的纸。   他赶紧起身去关窗,一抬眼,却见有人踏着茫茫夜色走来。   那人慢慢走近,衣衫素雅,双眼深邃。   小道之紧张的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在写字?”   “嗯!”   “拿来我看看。”   他慌里慌张的走到书案前,想挑一张拿得出手的。   “随便哪一张。”那人说。   小道之不敢耽误,随便抽了一张,递过去,更不敢抬头,只拿余光去瞅那人的神色。   那人眉头一皱。   完了!   小道之心说坏了,又得挨骂了。   “我,我回头重写。”他垂下头。   “写得很好。”   “啊?”   “写得很好,尤其这几笔,颇有风骨。”   巨大的喜悦从心里涌上来,小道之鼻子一张,眼泪落下来。   “哭什么?”那人问。   “你从来没夸过我,这是第一次。”   那人从怀里掏出帕子,递过去,“就那么介意?”   “我……”   小道之接过帕子,脸一下子涨红了,感觉自己有点无理取闹。   可是,是真的介意。   他鼓起勇气说:“我那么努力,那么用功,就是想让你看见,想让你……夸我一句。”   那人呵斥:“肤浅!”   “哪里肤浅?”   小道之觉得自己太冤枉了,“你比先生他们都厉害,先生的夸不算数的,你的夸才算数。”   “我的夸也不算数,还有比我更厉害的人。”   “谁还能比你厉害,我不信!”   那人轻轻摇了下头。   “天地这么大,你站在方寸之间,就只能看到方寸之间的事,你得往前走。”   听到这儿,飘在半空的谢道之再忍不住,大声喊道:“你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放走我和我娘的吗?”   这一嗓子刚喊出来,一股巨大的力量拽着谢道之往下。   来不及发出任何声音,他一下子进到了小道之的身体里。   随后,他惊讶的地现,自己的身体正在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长大,瞬间就长成了他四十八岁的模样。   洗得发白的衣裳也换成了威风凛凛的官袍。   那人眼神没有半点变化,只叹道:“你看,你现在多有出息。”   “我……”   谢道之哑口无言。   离得近了,他才看到那人的脸上堆满皱纹,像老树皮一样,唯有两眼熠熠生辉,半点不浑浊,带着与生俱来的傲气和风骨。   “我其实并不知道自己会有心魔,人总是看得清别人,看不清自己。”   那人轻轻叹了口气,“还是太贪心!”   “不是的,是我和娘对不起你。”   “那些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   谢道之在心里说:对我来说很重要。   “你是一个好人。”   “我是一个把家败光的人。”   “不是!”   谢道之心酸难过。   “你是一个干净的人,这个污浊的世间容不下干净,这不是你的错,是这个世间的错,是我们这些人的错。”   那人目光良久的定在他脸上。   谢道之第一次大胆的对上他的眼神,眼眶湿润。   “水至清则无鱼。别恨自己,你的存在,能让我们这些人看到自己的良心有多脏,有多黑,有多丑。”   那人听完,既无喜,也无悲,神色淡淡,好像在听一件与自己并无太多瓜葛的事。   “我不是在讨好你,我说的句句是真。”   “我知道。”   那人背手转过身,眼神不知道看向何处。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好人,是这个世界上最残忍的称呼。”   谢道之顿时羞愧的脸红脖子粗。   自己刚才的话,就像他身上这身官服一样,居高临下,而且有前所未有的轻浮。   正不知如何是好时,那人突然转过身。   面对面,眼对眼。   夜,黑极了;   烛火,在风中一跳一跳。   “于这世间,还是做个俗人更好。”   他的语速很慢,带着一丝悲凉,“只是俗人也有俗人的难。”   那人慢慢伸出手,放在他的头上,轻轻揉了下。   “孩子啊,好自为之!”   一声孩子,让谢道之原本就愧疚狼狈的心,骤然崩裂,眼泪一下子从眼眶中决堤,喷涌着流出来。   “父亲——”   谢道之大喊一声,猛的从梦中惊醒。   泪眼朦胧中,他看到老三的脸凑过来。   “父亲,你怎么了……你怎么不说话啊!”   谢道之闭上眼,头顶那一处被那人抚摸过的温度,顺着四经八脉往他心口上烫。   这是他盼了四十年的温度;   这是他等了四十年的亲情。   终于得到了。   也再不会得到。   谢道之两行浊泪又滚下来。   “三儿啊,父亲这辈子,再也没有父亲了!” 第40章 大爷   晏三合睁开眼睛,看着头顶的耦合色帐帘,足足愣了半晌。   转头看向旁边。   边上坐了个圆脸的丫鬟,手上正做着针线活。   “这是哪里?你是谁?”   丫鬟放下手里的针线,笑道:“回姑娘,奴婢叫汤圆,这里是静思居。”   “我睡了几天?”   “姑娘足足睡了三天。”   三天?   晏三合猛的坐起来,掀开被子看了看身上。   “是我帮姑娘换的衣裳,里里外外都湿透了。”   汤圆说完走出去,再进来时,手里多了个药碗,“姑娘,喝药吧。”   晏三合怔愣:“这什么药?”   “这是裴太医开的去风寒的药。”   “端走吧,我不吃药!”   晏三合掀开被子,便要起身。   汤圆忙放下药碗,伸手去拦。   “三爷叮嘱奴婢好好照顾姑娘,姑娘连药都不肯吃,岂不是让我们做下人的为难?”   纨绔的话,你也听?   晏三合:“谢知非人在哪,让他过来见我?”   “三爷就快从衙门里回来了,奴婢这就让人去二门处守着。”   能去衙门?   那就意味着谢家老太太已经彻底没事。   “不用了!”   晏三合再也呆不下去,果断的从床上爬起来。   “我的包袱呢?”   “在这儿呢,里面的衣裳都重新洗过、晒过,银票奴婢没没敢动。”   汤圆把包袱打了个结,递过去。   “姑娘最好还是等三爷回来吱会一声再走,三爷虽说脾气好,但……”   “我不需要和他吱会。”   晏三合穿好衣裳,“这几天劳你照顾,辛苦了!”   “姑娘,姑娘!”   汤圆哪里拦得住,晏三合大步走出厢房。   外头风和日雨,阳光明媚,已是午后。   她用手遮了遮太阳,心里寻思着谢家的事情已经了结,下一步自己应该……   脑子里刚起了个头,只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刺进耳朵。   “哎啊,我的小姑奶奶,您这是怎么说的?”   谢总管呼天抢地奔过来,往晏三合面前噗通一跪,手臂一伸,死死的抱住了她两条腿。   晏三合:“……”这胖子是疯了吗?   谢胖子能不疯吗?   三爷临出门留了话,只要那小姑奶奶走出谢家半步,三爷就要打断他的腿。   三爷倒还是其次,关键上头还有一个老爷,老爷上头还有一个老太太。   老太太要是知道这小姑奶奶他没留住,再来个回光返照……   “姑奶奶啊!”   谢总管心里苦,嚎得更苦。   “您行行好啊,可怜可怜我这半辈子还没娶着媳妇的老光棍吧,您要是走了,我也活不成!”   晏三合:“我管你死活!”   “您这叫说的什么话!”   谢总管幽怨的咬咬牙。   “我这条贱命是不值钱,可姑娘分明不是这么狠心肠的人,何苦口是心非呢!”   口是心非个屁!   晏三合顿时不耐烦:“你放开!”   “不放!”   死胖子比抱着他的棺材本还用力,大有“你有本事踩着我的尸体过去”的狠劲。   就在这时,只听有人喊:“大爷回来了。”   ……   谢而立走过去,看了眼谢总管和汤圆。   “你们先下去。”   “是!”   等二人离开,谢而立开门见山,“晏姑娘,留在谢府吧。”   晏三合不明白,“留在谢府做什么?”   谢而立处理问题的方式是摆事实,讲道理。   “先抛开那些恩恩怨怨不说,我们只说一个现实:姑娘现在的处境。”   “我处境怎么了?”   “晏家就剩下你一个,你今年芳龄十七,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正是谈婚论嫁的时候,一个女子嫁得好,嫁得坏,不光看长相脸蛋,也看门第。”   谢而立顿了顿。   “谢家的门第不算太高,但也绝对不低,姑娘如果留在谢家,我敢保证将来的夫婿绝非普通人。”   晏三合这会总算是听明白了。   谢家这是觉得亏欠她,想法子补偿呢!   “你们倒替我想得深远。”   “恨不得再想得深远一些。”   谢而立深深叹了口气。   “不瞒姑娘,后来晏祖父到了我父亲梦里,叫了他一声‘孩子’,可见他老人家已经放下了,姑娘何不也就此放下过往呢。”   晏三合听了这话,脸色不由一变。   祖父托梦了?   “老太太和父亲商量过了,你要是愿意,就认个干亲,做谢家堂堂正正的小姐;   你如果不愿意,就说是老太太的娘家人,家里没人了,投靠谢家而来。”   谢而立眼神露出怜惜。   “无论哪一种,谢家都是你的依靠,将来你的出嫁,嫁妆,都由谢家负责,谢家嫡出小姐有的,你一样都不会少。”   晏三合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习惯性的沉默着。   谢而立拿不准她的心思,想了想,又开口。   “撇开这些俗的不谈,如果姑娘回了云南府,老太太,老爷他们必定是日日夜夜惦记着。   老爷倒罢了,老太太这么大年纪,姑娘于心何忍?”   之字不提她孤身一人的落魄和艰难,只说两个老的放不下,既能让人感动,又给足了她体面。   晏三合却冷笑。   “谢府大爷的口才,不去做状师可惜了。”   “的确可惜!”   谢而立温和一笑。   “但如果能多一个妹子叫我一声哥,我多费些口舌,或者死皮赖脸的求一求姑娘,又如何呢?”   ……   濨恩堂。   谢老太太搓着手心,有些坐立不安。   “三儿,怎么到现在还没个消息来?她不会不同意吧!”   “老祖宗!”   谢三爷懒洋洋翘着二郎腿,眼睛半眯半睁。   “你得相信大哥的本事,他都能把我吃得死死的,更何况一个晏三合。”   “能一样吗,你什么德性?”   谢老太太抹了一把泪,“那丫头和他多像啊,一样的心高气傲,一样的自负有脾气。”   是臭脾气!   谢知非在心里补一句。   “万一真要留不下来,我就真豁出去这张老脸去。”   谢老太太碎碎念:“他们这样的人其实心最软,求一求,哄一哄兴许就成了。”   旁人求一求,哄一哄或许能成,这一位?   哼!   可未必!   三爷坐得像没骨头一样,捂嘴打了个哈欠,他前几日忙府里的事,这几日忙衙门的事,缺觉啊!   “大爷来了。”   谢老太太眼前一亮,“快,快把人请进来。”   谢而立走进来。   “怎么样?”老太太不等他坐定就问。   谢而立瞪了眼老三,后者屁股都没挪动一点,还是那副烂泥扶不上墙的坐姿。   “晏姑娘提了几个要求。” 第41章 留下   老太太眼睛一亮。   “别说几个,就是几十个,咱们都应下。”   谢而立在老太太跟前坐下,苦笑。   “她说她不需要嫡小姐,表小姐的头衔,只说是远房亲戚借住就好。”   “这怎么能行,哪能这么委屈那丫头。再说了,远房亲戚能嫁什么好人家?”   老太太连连摇头:“不行,万万不行。”   刚刚还说都应下的呢,这才第一个就不行了?   谢而立苦笑更甚。   “第二个要求,她的婚嫁自己说了算。”   “更不行,更不行!”   老太太急红了眼。   “她一个小姑娘家家的,知道什么好坏,懂什么人心,万一给人骗了去,我怎么对得起他祖父。”   “还有第三个吗?”没骨头的谢三爷突然插话。   “有!”   谢而立:“她不要谢家的嫁妆,谢家给她避一处安静的院子,不限制她的自由,不干涉她的行踪,她就愿意留在谢家。”   老太太:“这,这,这……”   谢三爷原本困得睁不开的眼睛,在听到这一句话后,猛的睁大。   沉默片刻,他猛的一跃而起。   “老祖宗,我出去一下。”   “晏丫头的事情还没商量完呢。”   “有什么可商量的,想要她留下,就只能先答应下来,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好法子。”   说罢,他头也不回的走出濨恩堂。   院外,朱青见自家爷急匆匆出来,忙迎上去。   “爷?”   “备马。”   “爷刚从衙门回来,这是要去哪里?”   “太医院。”   朱青眉头一皱。   好好的去太医院做什么?   ……   天色渐黑。   太医院的府衙门口掌了灯,风一吹,灯笼东倒西歪。   裴太医从正门走出来,刚下几级台阶,眼前一亮。   “承宇怎么来了?”   谢三爷走上前,桃花眼一挑,露出个乖巧的笑,“裴叔,我来找你。”   “可是身上有哪里不舒服?”   “没不舒服,就是想你了,过来瞧瞧你。”   瞅瞅,这嘴甜的!   裴太医打小就看着谢三爷长大,对比起自家那位嘴里没一句好话的小畜生,眼前这一位,简直就是人间天使。   “裴叔,咱爷俩喝一个去?”   裴寓在太医院忙一天,正想喝点小酒解解乏。   “先说好啊,你裴叔请客。”   “谁请都一样。”   谢知非一把勾住裴寓的肩,“关键这酒得是竹叶青,我裴叔喝竹叶青,才够味儿。”   连我喝什么都记得这么清楚,好孩子啊!   好孩子谢三爷在春风楼要了个包间,六个菜,半斤竹叶青,先和他裴叔连干三杯。   三杯过后,裴太医的眉也舒展了,小眼也眯起来了,谢三爷突然开口问。   “叔啊,问你个事,那天你替我家那位亲戚诊脉,怎么暗戳戳地摇了好几下头?”   裴太医伸手点点他。   “你小子眼真尖。”   “裴叔来我家,哪回我的眼睛不盯着您瞧。”   “你哪是盯着我,八成是盯着你家那位漂亮亲戚了。”   “还真被你说中了。”   谢知非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说:“我就是觉得这姑娘身上有些奇怪。”   “你也瞧出来了?”   裴太医下意识左右看看,把头凑过去。   “我和你说,我五岁学医,七岁替人搭脉,还是头一回见着她这样的脉相。”   谢知非心头狠狠一跳,“快说说,她脉相什么样?”   裴太医摇摇头,“说不上来。”   “叔啊,什么叫说不上来啊?”   “就是诊不出!”   “什么?”   谢三爷瞠目结舌:“您再说一遍?”   裴太医:“……”   “叔啊,您倒是说话啊,什么叫诊不出?”   “就是摸着有脉跳,跳得也很正常,就是诊不出是个什么脉相。”   裴太医灌了一口酒,开始了医学普及常识。   “你打小在药罐子里长大,多少也懂一些,世间脉相二十八种,常见的有十八种,浮,洪,濡,沉,伏,弦,迟,涩,结……”   谢知非没心思听他扯远,赶紧打断道:“难不成,她一种都不是?”   裴及医点点头。   “那你是怎么替她写药方的?”   “我……”   裴太医有些不大好意思。   “我见她手腕冰冷,猜想多半是受了风寒,就写了去风寒的药方。”   我骂你一声庸医,你敢答应吗?   “对了,这姑娘的体温也不正常。”   裴太医摇头“啧”了一声。   “比着咱们正常人要低一些,怎么形容呢,就是冷冰冰的。”   谢知非狠狠的打了个寒颤,想着这姑娘大冷的天只穿一件单衣,浑身顿时起一层白毛。   “不过世间之大,无奇不有,也有可能是我孤陋寡闻。”   裴太医话锋突然一转,“对了,那姑娘是你们家哪门子亲戚?”   那哪能让你知道呢!   谢知非忙笑了笑,装着漫不经心道:“老太太那头的,我也搞不大清楚。叔,替我搭搭脉呗,我最近总觉得心里慌慌的。”   “我就说你请我喝酒,一定有事。来,伸手。”   谢知非一边伸手,一边朝朱青递了个眼神,朱青走出包间,招来店小二结账。   酒足饮饱,裴太医上马车的时候,人已经有些微醺。   谢知非目送马车离开,咳嗽一声。   朱青忙低声问:“爷,什么事?”   谢知非:“派人去趟云南府。”   朱青神色一变:“爷是想……”   谢知非“嗯”一声,很平静道:“这人可太有意思了,有意思到我不得不查她一查!”   朱青半天没有回神,“爷,她哪里有意思?”   “哪里都有意思!”   男人不怕冷还说得过去,女人不怕冷,她这身子什么做的?   小小年纪,一言一行老成得像个大人。   自家妹子只是小她一岁,狗屁都不懂,只懂衣裳要好看的,首饰要最新的,将来嫁的男人要高门大户的。   晏祖父流放到云南府,家徒四壁,身为他的孙女包袱里哪来那么多银票?   那几个要求听上去,她根本不想留在谢家?   既然不想,以她那么冷的性子,直接拒绝谁也拿她没辙,为什么还要留下来?   这样留下来还有什么意义呢?   真真是谜一样的人儿啊!   谢知非拍拍朱青的肩,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派两个心细可靠的去。”   “是!” 第42章 静思   谢府西北角。   晏三合站在院门口,抬头看了看上面的牌匾——   “静思居”三个字写得龙飞凤舞,只是笔力略差点意思。   “这院子是大爷从前科举读书时住的,最最安静不过。”   谢总管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   “姑娘住了这几日,觉得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只管开口说。”   晏三合“哦”了一声,问道:“这府里有哪些主子?”   说到这个,谢总管简直信手拈来。   “这府最大的是老太太,老太太住濨恩堂,她身边……”   “太啰嗦。”   晏三合不想知道这么多细枝末节,“我问,你答。”   谢总管:“……”   晏三合:“你家谢老爷一妻几妾?”   这问得……   还真直白!   谢总管笑道:“老太太管得严,我家老爷统共就一妻二妾。”   晏三合:“嫡子嫡女有几个?”   谢总管:“大爷,三爷,大小姐都是夫人所出。”   晏三合:“庶子庶女有几个?”   谢总管:“二爷和二小姐是柳姨娘所生,罗姨娘无所出。”   倒是不太乱。   晏三合又问:“三子二女,有几个成婚了?”   谢总管笑道:“就大爷成了亲,膝下有一子,”   晏三合:“府里谁管事?”   谢总管:“老爷和夫人都不管事,外头大爷管着,内院是大奶奶管着。”   人口不多,四代同堂,长子长媳当家。   晏三合心里迅速做出判断后,便道:“我都清楚了,你下去吧!”   “姑娘别急,老奴这头还有几句话要交待。”   谢总管在心里斟酌了一下。   “府里不管嫡出,还是庶出的小姐,院里都放四个打粗婆子,八个小丫鬟,四个大丫鬟,每月月钱二两,一年四季衣裳三十六套,首饰……”   “不用那么麻烦,我院里不用放人,月钱、衣裳统统不要。”   “姑娘啊!”   谢总管双腿一屈,又跪了下去,干嚎起来。   “姑娘金枝玉叶,哪有亲自动手的道理啊,这院里一个人都不放,姑娘喝杯热茶都得……”   “你跪上瘾了?”   谢总管:“……”   没上瘾,是被姑娘逼得上火了。   晏三合:“我有丫鬟,过一个月就到。”   谢总管:“??”   晏家还请得起丫鬟?   八成是从哪儿捡来的小要饭花子吧!   谢总管不甘心,“那月银和衣裳……”   晏三合冷笑,“看来这谢府是住不下去了……”   “姑奶奶,我走,我这就走!”   谢总管从地上爬起来,刚要迈步,突然又想到了什么。   “今儿个姑娘算是住下了,老太太特意交待,晚间在濨恩堂摆上两桌,带姑娘认认人。”   “不用认人,三餐送我房里来,别的……”   晏三合顿了顿。   “你们就当我是个死人!”   谢总管:“……”   我是谁?   我在哪?   我刚刚听到了什么?   ……   “老爷,太太,老奴一个字不敢多,一个字不敢少,她就是这么说的。”   谢道之和谢老太太面面相觑,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其实细想想也不奇怪。”   谢而立放下茶盏道:“晏祖父落魄到那个份上,都没开口求一声,他手把手教出来的孙女,岂会是个贪富的。”   谢老太太又开始抹泪:“总觉得对不住那孩子。”   “日子长着呢!”   谢而立劝慰道:“她这会是初来乍到,心里防着咱们,等处久了,知道咱们对她好,到时候再徐徐图之也不迟。”   谢道之点头,“老大这话说的在理,慢慢来,人心都是肉长的。”   “那就慢慢来!”   话刚说完,老太太心想不对啊,这府里的下人素来迎高踩低,她这样没名没分的……   老太太一拍桌子。   “她不要归她不要,但咱们心里得明白,得时时刻刻记着她是谢家的大恩人,要疼着,爱着。谢总管?”   “老太太!”   “旁人不知道她的底细,你是最清楚的。别的我不管,她要是受了丁点委屈,我只找你算账。”   谢总管硬着头皮:“是!”   “老爷。”   “母亲请说。”   “有合适的,你心里多留个意,门第低一点也无所谓,只要人品正就行,哪能真不管!”   “母亲放心,这事我会放心上的。”   ……   “晏姑娘,晚饭来了。”   “放下吧!”   汤圆放下食盒后,上前一步跪到在地。   “你这是……”   “姑娘的丫鬟要一个月后才到,这院里连个看门的人都没有,奴婢实在不放心。”   汤圆:“姑娘要是不嫌弃奴婢笨手笨脚,就留奴婢下来,等姑娘的丫鬟来了,我再走不迟。”   晏三合看着这张和她名字一样微圆的脸,默了默,说:“想留下来,就别跪。”   汤圆一怔。   晏三合不再看她,自顾自打开食盒。   汤圆回过味儿,忙爬起来,笑道:“姑娘快坐下,奴婢侍候姑娘用饭。”   “不必,你也坐下吃饭。”   汤圆又一怔。   “我有我的规矩。”   晏三合看着面前的六菜一汤。   “既然要留下,就得照着我的规矩来,否则就滚蛋!”   汤圆心里跟煎油饼似的,也不知道是该坐下,还是该滚蛋。   能住到“静思居”的人,绝不会是一般人,称一声“主子”也不为过。   可她是个下人,下人怎么能跟主子在一张桌子上用饭?   不合规矩啊!   “滚蛋吧!”   晏三合赶起人来绝不心软。   汤圆吓得心头一颤,想起谢总管的叮嘱,赶紧老老实实的坐下去。   “吃饭!”晏三合一手端碗,一手拿起筷子。   汤圆撇过脸,轻轻一甩头,把眼泪生生逼了进去。   她活十六岁,还是头一回坐在这么好的椅子上,吃这么好的饭。   ……   一顿饭,汤圆吃得心惊胆战。   她见晏三合用完了,忙把筷子一放,起身道:“这院子有个小花园,姑娘如果要消食,可去后面走走。”   “嗯!”   晏三合淡淡答应一声,“对了,别一口一个奴婢,我不爱听。”   汤圆收拾碗筷的手狠狠一颤,脸上的表情蓦地裂开。   晏三合自顾自往小花园去。   小园子里种了好几株梅花,前些天又是刮风,又是下雨,落了一地。   晏三合有些恍惚,莫名的想到那个梦境,眉头紧了又松开。   “您和他们在天上见了吗?”   “他们都还好吧?”   “这桩心魔化完,我又梦到了一些从前的事。我有爹娘,还有一个欺负我,又哄我的人。”   “我留在京城是为了化解下一个心魔,之所以住在谢家,是怕那丫头找不着我。”   “我没料到您会拖梦给谢道之,他们说您放下了,我想您不是放下了,而是算了。”   “算了挺好,不会累。”   晏三合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低。   “黄泉深,碧落遥,祖父啊,喝碗孟婆汤,过座奈何桥,下辈子一定要投个好人家,一定要找个真心待你的女人。” 第43章 流言   谢府午后的园子,丫鬟婆子聚在一起嚼舌根。   “听说没有,静思居住人了。”   “真的假的,那可是大爷从前读书的院子,二小姐闹了好几次想搬进去,都没成。”   “谁啊,这么大面子?”   “料你们也想不到,是那天晚上挟持大爷的那人。”   “怎么会是她呢?”   “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人,不应该送进牢里吗?”   “对啊,怎么就住进了静思居呢?”   “静思居算什么,裴太医还给她瞧过病呢!”   所有人都不敢吱声了。   裴太医可不是一般人,只给谢府的主子看病,柳姨娘替老爷生下一儿一女,都没这个资格。   “我听说,大爷三天两头往静思居跑。”   “……”   一个敢挟持大爷,还请动裴太医的姑娘,只有一种可能存在:   她是大爷在外头养的女人,不知道用什么法子大闹了一场,大爷拿她没办法,只能把她领回家抬成贵妾。   完蛋,以后大爷院里,没太平日子过了。   ……   “听说没有,静思居住人了。”   “真的假的,那可是大爷从前读书的院子,二小姐闹了好几次想搬进去,都没成。”   “谁啊,这么大面子?”   “料你们也想不到,就是那天晚上三爷抱着的那个女子。”   “你们说那人和三爷是什么关系?”   “还用说吗,都住进静思居了,八成是三爷养在外头的女人。”   “三爷要娶她?”   “怎么可能娶个外头的野女人,抬个妾罢了,正位还是杜姑娘的。”   “杜姑娘那性子,十有八九是容不下的。”   “所以说那女人聪明,趁着杜姑娘没进门前,先在谢家站稳脚根,生下一子半女,到时候杜姑娘容不下,也得容。”   “三爷好好的,怎么突然转性了,他不说不祸害……”   “他是不祸害,可保不齐就有女人死命往他身上贴啊,咱们家三爷长得多俊啊,京里排得上号的。”   “完蛋,以后三爷院里,没太平日子过了。”   ……   静思居的主儿此刻站在书案前,提笔写字。   “今天是住进谢家的第五日。床太软,没有家里的硬,睡一觉起来腰酸背疼,用李不言的话:差评。   伙食不错,正餐最少有五菜一汤,还有燕窝吃,五天就把我两个月掉的肉都补回来,好评。   谢胖子太烦人,整天姑娘长,姑娘短的,我让他闭嘴,他不听,五行欠揍,我在想要不要打他一顿,能让他老实几天。   汤圆还是不大敢跟我一个桌吃饭,屁股只敢坐一半,也不怎么吃菜,是我长了一张生人勿近的脸?   谢而立来了两回,没说什么,只说来瞧瞧。   他很闲吗?   有这功夫,勾栏听曲不好吗?   ……   又过几天。   静思居主儿站在书案前,又提笔写字。   “今儿是住进谢府的第十二天,软床我已经睡习惯了,就是被子太丝滑,夜里老会掉地上。   伙食保持水准,还多了当季的瓜果点心,但四九城的瓜果不甜,   昨儿我说了一句:这瓜在我们那儿就是喂猪的,谢胖子又跪了。   十二天,谢胖子跪了二十八次,我要不要直接把他的腿敲断?索性就别让他站起来了。   汤圆这几日倒是敢夹菜了,可“奴婢”这个称呼总也改不了,听着真刺耳。   谢纨绔来了两回,没说什么,也说来瞧瞧。   他也很闲吗?   纨绔不都是天天勾栏听曲的吗?   我到现在还没出静思居的门,这半个月我必须调养好身子,把前面亏空的都补回来。   因为我能感觉到下一个心魔,正离我越来越近!   ……   晏三合没料准,谢纨绔这会正往勾栏匆匆赶去呢。   京城的勾栏分三等。   最上等的教坊司,这些是专供达官贵人玩乐的地方。   里面的妓人大部分是罪官家属,还有一些邻国进贡来的。   这些妓人既会吟诗,又会侍候人,身上还没什么风尘之气,占一个雅字。   次等的是楼、院。   楼里、院里的姑娘大都出身贫苦,姿色学问虽比不上司坊里的,但关键是耍得开啊。   那小曲一唱,男人的骨头酥三分,占一个媚字。   最末等的,就是站街的流莺。   这些姑娘年岁渐大,容颜老去,为了有口饭吃能活命,就只能干皮肉生意,占一个俗字。   出身官家的人,大都不太愿意去教坊司听小曲。   为啥?   因为官场如屠杀场,一个命运不济,说不定哪天自家府中的女眷就沦落到那里去了。   丽春院是他们的首选之地。   但谢纨绔这趟去,可不是去听哪个小妞唱小曲儿的。   他一把推开迎上来的伙计,一个剑步冲楼梯,直走到二楼最里一个包间,然后抬起脚。   门一脚踹开。   笑声,典声戛然而止。   三五个光着脑袋的和尚们齐唰唰地扭头过来,谢知非一眼就看到被人拥在中间,留着一头黑发的裴笑。   “明天不想被御史弹劾的,就给爷滚!”   和尚们屁都不敢放一个,把怀里的姑娘一推,灰溜溜地滚了。   姑娘们一看素来笑眯眯的谢三爷,今儿偏像个恶鬼似的,不敢多言,也麻利地滚了。   谢知非脸色阴沉地走进去,望向裴笑。   “堂堂僧录寺右善世,正六品官员,竟然带着下属来逛妓院,你这官位还要不要?”   “要啊,为什么不要?”   裴大人满脸诚恳,“阿弥陀佛,我的灵魂可以属于佛祖,但肉体也可以世俗。”   谢知非被他这无赖劲,给气乐了。   “你一个人世俗也就罢了,满京城谁不知道你裴明亭在僧录寺就是个混日子的,你竟然还带着一帮和尚世俗,我看你是想死。”   “哪个王八蛋打小报告到你那儿?”   裴笑一拍桌子,骂道:“大官大佬们嫖娼呷妓不管,我听个小曲他们就看不下去,有天理没有?有王法没有?”   裴大人嘴里的王八蛋,是御史台的巡城御史,这帮人官儿不大,权利不小。   最关键的是,因为官小,五品以上的大官不敢惹,六品以下的小官他们是见一个,咬一个,跟疯狗似的。   谢知非手冲他点点。   “祖宗啊,这个节骨眼上,你能不能悠着点。”   “就是这个节骨眼上,我才想着出来透口气。”   裴笑“嗤”地冷笑了一声,“怎么着,我舅舅官都没了,那几条狗打算再来咬我一口?”   谢知非:“听你这口气,你是打算咬回去?”   “咬狗这种事儿,爷们不干。”   裴笑翻了个白眼:“爷们有打狗棒,打断他的狗腿。”   “得了,别尽瞎吹。”   谢知非想着才听到的一些传言,把脸凑过去,声音一压。   “你外祖母季老太太的墓,你们找人扒了吗?”   裴笑翻到一半的白眼,顿时卡住。 第44章 挖坟   裴笑翻到一半的白眼,顿时卡住。   安静几秒后,他把酒杯一扣,蹭的站起来,一只脚踩着凳子,一只手指着谢知非的鼻子。   “谢五十,你不让我听小曲,我也就忍了,你让我扒我外祖母的坟,爷我忍不了。说吧,你想怎么死?”   谢知非:“……”   要不还是不扒了吧,起码死的不会是他!   “行了,坐下,好好说话。”   谢知非推开快戳到鼻子的手,“我这么火急火燎的过来,是听到一个消息。”   “什么消息?”   “你舅舅只是被罢了官,皇帝到底还留了几分薄面的,但那一位似乎不会善罢甘休。”   谢知非把手伸到茶盅里沾了点水,在桌上写下两个字——   “汉王”。   裴笑看到那两个字,眼神顿时就不对劲了。   当今皇帝膝下有两个嫡子,一位是太子,一位是汉王,这两人明明是亲兄弟,却为了一个皇位你死我活地争了二十几年,   自家舅舅在户部做郎中,主管漕运、仓储这一块,算是个肥差。   而户部素来由太子掌管,舅舅自然而然也就归了太子一党。   裴笑咬咬牙,“他想怎样?”   “他想痛打落水狗。”   谢知非一把揪过裴笑的衣襟,唇贴着他耳朵道:   “听说御史台要参季大人一个贪腐,事情可大可小,弄不好连家都得抄了。”   “那帮狗逼的,风往哪头吹,他们狗头就往哪边倒。”   裴笑怒得心头一颤,脑子也跟着一颤。   “对了,这事跟扒我外祖母的坟,有什么关系?”   谢知非:“……”   要不还是不扒了吧,起码不用解释的这么累!   谢知非认真的想了想,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么一句话。   “你外祖母前段日子托梦给我,还不止一个,说她住的房子漏水,冷死了。”   此刻,谢三爷的薄唇离裴大人只有三尺的距离,他本想一巴掌甩上去。   做个梦你他娘的也能当真?   但鬼使神差的,裴大人稳稳的问了一句:“我外祖母为什么托梦给你,不托梦给我?”   “可能……”   谢三爷大言不惭:“我笑起来,比你好看一些吧!”   裴笑:“……”   这也是个理由?   ……   月黑风高夜;   正是扒坟时。   主子们是不可能动手的,动手的都是侍卫。   裴大人的侍卫叫黄芪,裴家的家生子,拳脚功夫很不错,胆子却比芝麻还小。   他挖一铲,心里咯噔一下;   再挖一铲,心里再咯噔一下。   最后咯噔的受不了,黄芪把铲子一扔,噗通扑倒在自家主子面前。   “爷啊,好歹和季家人说一声吧,万一出了事,咱们就是长十张嘴,也说不清啊。”   裴笑心里也瘆得慌,用力瞪了眼一旁的谢知非,心说我怎么就信了你这个王八蛋。   “挖都挖了,黄芪你废什么话!”   谢知非摆出主子的谱,“出事了,我去给季家负荆请罪。”   “三爷,那可是你说的。”黄芪哭丧着脸。   朱青用胳膊碰碰他,“别担心,我家三爷做梦很灵的。”   这话没安慰到黄芪,却被他主子听了个自着,“谢五十,你什么时候做梦灵了?”   谢知非昂了昂头,无比镇定地说着谎,“最近。”   裴笑心里暗暗搓火,“你就鬼扯吧你就!”   谢知非看他一眼,“灵了怎么办?”   裴笑:“我让我衙门里的高僧陪你喝酒。”   谢知非:“我对着秃驴喝不下。”   裴笑:“那我再让外祖母托梦感谢你。”   谢知非:“行了,我还想多活几年。”   就在两人你一言,我一语鬼扯的时候,突然“砰”的一声。   “挖到了。”   朱青大喊一声,扔了手里的铲子扑过去直接用手扒。   黄芪虽然头皮发麻,却不敢不去帮忙。   最后一层覆盖在棺材上的土清理干净,所有人都惊得目瞪口呆。   惨淡的月光下,上好的金丝盖裂开一条缝。   鬼气森森。   更让人心惊胆战的是,那条缝初时只有几寸,然后就在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一点一点变大。   黄芪吓得“嗷嗷”两声,屁滚尿流地躲到了朱青后面,死死的抓住他的衣裳。   朱青胆子稍稍大些,胸口起伏几下后,抬头正想问一句“三爷怎么办”,话一下子卡在了喉咙里——   他家三爷笔直地站着,双手打横抱着裴大人。   裴大人脸色惨白,双手勾着谢三爷的脖子,气若游丝地道:   “承宇,快,快把我怀里那份高僧抄的金刚经拿出来……对,对,对,对了,我,我腰上还有一串五帝钱,能,能,能辟邪。”   谢知非脸上看着还算镇静,心却是砰砰直跳,几欲要跳出胸腔。   听说是一回事,亲眼看见又是另一回事。   这场面也亏得他事先有个心理准备,否则也不会比怀里这家伙好到哪里去。   “晚了!”   他把裴笑往地上一放,匀了半天的气,又道:“带我去见季老爷,我有话对他说。”   裴笑顿时一个激灵,魂回来了。   “对,对,对,你对我舅舅说比较好,毕竟我外祖母托梦给了你。”   “托梦是我骗你的。”   谢知非拧着两条眉,死死地看着裴笑。   “明亭,下面我要说的话,可能有些诡异,但句句是真的,你给我认认真真听好了。”   裴明亭:“……”   “传说,死人的棺材板合不上,是因为生前有没法子说出口的念想,时间一长,这念就变成了魔……”   裴明亭:“……”   玉皇大帝啊,他,他,他在说什么?   能不能派雷公雷母给我下个九九八十一道天雷,好助我原地飞升?   劈死我吧!   来啊!   劈死我!   ……   没有天雷,甚至连雨水都没有。   翌日,是个春光明媚的好天。   晏三合看着衣架上花花绿绿的衣裳,还有化妆台上的胭脂,这些都是谢胖子一趟一趟送来的。   沉默良久,她最终还是选择了自己那件苍青色的旧衣裳。   “姑娘这是打算出去?”   汤圆正晒太阳做针线,见晏三合出来,忙迎上去。   “我去后花园看看景,顺便上街转转。”   “姑娘再绕回前门太远了。”   汤圆从怀里掏出一吊钱,“后门不常开,守门的人有银子拿,行事会痛快些。”   “不用!”   晏三合淡淡道:“不惯着这些坏毛病。”   汤圆已经习惯这位主子说一不二的性格,“那我陪着姑娘吧。”   晏三合素来自由惯了,哪能让她跟着。   “我也不惯着你这到哪都要跟着的毛病。”   汤圆:“……”   园子里春意盎然,花开正盛,处处透着精致。   晏三合一眼扫过,觉得也就这样,和自家门前门后漫山遍野的野花根本不能比,便不再多逗留。   “站住!”   突然,一个声音自背后响起。 第45章 眼缘   晏三合脚步一顿,缓缓转身。   是个俏生生的姑娘,唇上擦了红胭脂,一身水绿色春衫格外抬皮肤,显得整个人比这春日还美上三分。   如果没有下面这句话,晏三合对这姑娘的感觉很好。   “见着我连个招呼都不打,谁教你的规矩?”   晏三合硬生生把“你谁啊”三个不太文雅礼貌的字,换成了:“你哪位?”   说话的是个婢女,“我家小姐是谢家未来的三奶奶。”   晏三合:“叫什么名?”   婢女一噎。   好像不太对啊,这话明明应该由我们来问她。   “我姓杜!”   杜依云柳眉一竖:“京城杜家听说过没有?”   晏三合面无表情,“没有。”   杜依云:“……”   “没听过,现在就让你听听。”   婢女的神色比主子还要嚣张跋扈三分,“京城杜家不是你能惹得起的,识相的赶紧滚出谢府。”   说完,她忿忿地瞪了一眼晏三合。   那一眼要换成刀子,晏三合身上肯定多两个窟窿。   婢女就如此,未婚妻能有什么好货色,和那位纨绔配一脸。   晏三合冷笑,“我凭什么要滚出谢府?”   “凭什么?”   杜依云柳眉倒竖:“就凭我姓杜。”   她是杜家最得宠的小姐,杜家和谢家一向交好,谢老爷能进内阁,还是她父亲从中出了力。   在谢家,谁不哄着她杜依云。   而眼前这人不过是个妾,竟然敢对她这样说话,好大的狗胆!   小姐自然有小姐的脾气。   “你给我跪下!”   晏三合懒得理会这种人,扭头就走。   “你敢走!”   被无视的杜依云瞬间心态炸裂,想都没想,冲到晏三合面前,抬手就要一巴掌打过去。   晏三合眼中闪过寒光,抬腿冲着她膝盖就是一脚。   “啊——”   “噗通!”   杜依云腿一屈,当场跪倒在地。   春日衣裳薄,她又是千金大小姐,哪吃过这种疼,差点没疼晕过去。   “贱人,你,你,你竟然敢打我家小姐,吃了熊心……啊……”   婢女也跟着惨叫一声,跟着扑通跪下。   周遭,安静极了。   晏三合怒到极致,脸上的神色反而很淡。   “在我这里,没有敢不敢,只有做不做,打算是轻的,再有下次……”   她抱起手臂,居高临下地看着那婢女,“你试试?”   这女子到底是什么人?   为什么眼里尽是寒光?   寒光也就算了,她,她,她竟然还有杀气。   婢女吓得脸都白了,身子往杜依云那边缩了缩。   “至于你?”   晏三合伸手捏住杜依云的下巴,迫她抬起头。   “姓杜也好,姓谢也好,都跟我没关系。记住我的话,好好做你的大小姐,别像条疯狗一样乱咬人。”   “你……”   杜依云又恨又怒又羞,一张粉脸涨得通红。   “晏姑娘!”   又有人来?   我今天出门是没看黄历吗?   晏三合松开手,嘴角轻轻一牵。   来人是个年轻的少妇,二十出头的年纪,一张古典精致的瓜子脸,十分的清丽脱俗。   她身后跟着一大群的丫鬟婆子。   “大嫂!”   杜依云一看来人,眼泪跟不要钱似的,叭哒叭哒直往下掉,哪还有刚刚半分的嚣张跋扈。   这个宅子里能被称为大嫂的,只有谢而立的正妻。   晏三合微微颔首。   朱氏看一眼杜依云,“晏姑娘,下人无礼,我替她给你赔个不是,说来也是我管家无方,才让晏姑娘受了委屈。”   那婢女叫倪儿,一听朱氏这话,惊得眼珠子差点弹出来。   她,她,她竟然对这姓晏的这么客气?   朱氏朝身后几个仆人扫一眼,仆人忙上前把杜依云搀扶起来。   杜依云站稳了,一把推开仆妇,踉跄着冲到朱氏面前,“大嫂,这贱女人……”   “杜姑娘!”   朱氏声音陡然发沉。   “晏姑娘是谢府的贵客,杜姑娘这一声贱女人,是想看轻谁?”   杜依云听傻了。   从前这朱氏最温和不过,每回她来谢府,无论再忙,总要抽空陪她一时半会,怎么偏偏今天变了脸?   还有。   一个妾而已,算是那门子贵客?   杜依云刚要发作,一旁跪着的倪儿猛的咳嗽起来。   小姐啊,你这位大嫂一嫁进谢家,谢老爷就把原本握在吴氏手上的当家大权交到她手上,你可别犯浑,得罪了她去!   杜依云的脑子远没到浑的时候,谁能得罪,谁不能得罪,心里门儿清。   她心中一动,赶紧掏出帕子,光明正大的抹眼泪给朱氏瞧。   朱氏瞧见了也只当没瞧见,冲晏三合抱歉一笑,“晏姑娘这是要往外头去吗?”   伸手不打笑脸的女人,晏三合点点头。   “来人,给晏姑娘备车。”   “不用麻烦。”   晏三合:“我就走走。”   朱氏上前一步,放柔声道:“京城太大,胡同太多,姑娘金枝玉叶儿般的一个人……”   话到这里,晏三合眉头微微蹙了下。   朱氏看得分明,“不如我让汤圆远远跟着,姑娘想逛什么,她能带路;想吃什么,她也能照应。”   这话圆滑的让晏三合没法子拒绝,云里雾里的点点头。   她这边刚点头,朱氏身后便有机灵的丫鬟去喊汤圆。   不过短短片刻,汤圆就气喘吁吁的赶来。   朱氏拿着帕子微微一掩唇,身旁的心腹掏出二十两银子,交给汤圆。   朱氏深目看了眼汤圆,“不论什么,只要姑娘看中,都买下来,银子不够,记谢府的账便行。”   “是,大奶奶。”   汤圆一转身:“姑娘,我们走吧!”   晏三合嘴角缓缓扬起。   长得好看,这是一;   态度温和,这是二;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是三;   御下有方,这是四。   她看着朱氏,突然问道:“你叫什么?”   朱氏清丽的脸上露出疑惑,不知道她要做什么。   “我姓朱,名未希。”   “昔我初迁,朱华未希,好名字。”   朱氏看向晏三合的眼神,有了实质性的变化。   这名字原是有典故的,读书人都未必知道,她小小年纪竟然脱口而出……   她到底是什么人?   “我叫晏三合,你可以叫我三合。”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说来真是奇怪,有的人,一眼厌之;有的人,一眼喜之。   晏三合心想,这个朱未希还算合她的眼缘。 第46章 棺材   朱氏目送晏三合离开,才转身看着杜依云。   “大嫂,你看看她……”   杜依云委屈着说不下去,哭得一抽一抽。   明知这人是在作戏,朱氏却还是温柔耐心道:   “你怎么就知道她是老三的妾,哪个在你耳边嚼的舌根?”   “还用嚼吗?”   杜依云嘟着嘴,“那静思居是谁都能住进去的主?更何况三哥还抱她了呢!”   谢府内里的事,竟然传到一个外姓人耳朵里?   朱氏心中冷笑,脸上却不显露半分。   “我怎么不知道?”   “大嫂连这个都不知道吗?”   杜依云装作悚然一惊,“我还听说……”   “听说什么?”   杜依云看了眼朱氏,用帕子拭泪,“大嫂还是不要知道的好,免得生气。”   朱氏嗔笑:“你这丫头,连大嫂都瞒着?”   杜依云吸了吸鼻子,一脸被逼无奈,“我还听说,那人不是三哥的妾,而是大哥养在外头的,三哥不过是做了幌子。”   朱氏面上很平静,“爷们娶妾不娶妾,也不是咱们女人能管的。”   “话虽这么说,可……”   杜依云一跺脚,恨声道:“大哥从来不是那样的人,都是那些个没脸没皮的贱女人倒贴上门。”   “依云!”   “好嘛,不说就不说!”   杜依云扯扯朱氏的袖子,眨巴眨巴眼睛。   “大嫂以后可别帮着她说话了,真要是大哥的妾,可得当一万个心,外头来的女人,心都野着呢。”   话说得何等贴心!   朱氏脸上颇有几分动容,放柔声音,道:“你瞧瞧你,眼睛都哭肿了。”   “我腿还摔破了呢,大嫂,好疼的!”   她杜依云别的没有,眼力劲可太有了,该挑拨挑拨,该撒娇撒娇。谁都没她会!   果然,朱氏脸色一变。   “都是死人吗,还不赶紧把姑娘扶到我房里去,找个郎中来瞧瞧?”   “是!”   两三个丫鬟扶的扶,哄的哄,簇拥着杜依云离开。   丫鬟倪儿爬起来,匆匆向朱氏行礼,也跟着去了。   等人走远,朱氏温和的脸,慢慢沉下来。   仆妇丫鬟们瞧见,赶紧跪下。   “把我这话传出去,谁在杜姑娘跟前嚼的舌根,谁夜里到我这儿来赔个罪,认个错,这一回我且放过。若她不来……”   朱氏悠然一笑。   “那咱们就看看,我能不能把人找出来。到时候可就别怪我不讲情面。”   “是!”   “都下去吧!”   所有人匆匆散开,唯有一人没走。   这人正是朱氏的陪嫁丫鬟春桃。   春桃肃然道:“大奶奶治家已有几年,还有人敢大着胆子往杜姑娘那头送消息,可见……”   “可见杜依云给的赏钱足够多,否则也不可能把我的话当成耳旁风。”   春桃见她心里清楚,一颗心落到了原处。   这个杜依云瞧着乖巧可爱,实际上心眼子比那马蜂窝的窟窿还多。   小小年纪在内宅浸染得八面玲珑,大奶奶都常常吃她的哑巴亏。   只是那晏姑娘……   “大奶奶,她到底是什么人?难道真的是大爷的……”   朱氏看了春桃一眼,吓得她赶紧把话收往。   “是和不是,都不是我们该议论的,这是其一;其二……”   朱氏微微仰起头,看着远处的天际。   “有人对你笑,有人对你冷,一时半会看不出好歹,处久了总会露底。她是什么人,不需要刻意打听,咱们且睁大眼睛往下看!”   ……   四九城的繁华,难以用言语来形容。   酒楼,茶肆,绸缎铺,首饰坊……晏三合觉得自己的眼睛不够用。   难怪天下的官儿都削尖了脑袋,想往这里面挤。   “姑娘累不累,要不要坐下来喝碗清茶?”   “不用。”   “那边是京城最有名的锦衣铺,姑娘进去看看吧。”   “不看!”   “宝玉轩总得瞧瞧吧!”   “不瞧。”   汤圆姑娘没招了。   京城高门女子最感兴趣的东西统统不看,统统不瞧,晏姑娘喜欢什么?   “我想看看那个!”   汤圆顺着晏三合的手看过去,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竟是家寿衣店。   晏三合走进寿衣店,摸摸这个,摸摸那个,对着两具棺材看了半天后,还和店家聊上了。   “掌柜,这什么材质的?”   “姑娘好眼力,这是上好的金丝楠木棺,人躺进去,三年不腐,五年不烂。”   “我能摸摸?”   “姑娘只管摸,您瞧瞧这雕功,这图案,这材质……绝对上乘。”   “确是上乘,就不知道躺着舒服不舒服。”   晏三合一抬眉:“掌柜,我能试试吗?”   掌柜:“……”   汤圆只觉得脑后凉风飕飕,手硬撑着门框,跨出门槛,然后一屁股跌坐门槛上。   恰这时。   五城兵马司北城指挥使谢知非骑着马在街上巡逻,余光扫见汤圆坐在寿衣店门口,握着缰绳的手紧了紧。   这丫头是外头买来的,没爹没娘,好好的逛什么寿衣店?   他心中一动,翻身下马,把缰绳往朱青手里一扔,大步走过去。   汤圆察觉到面前站了人,一抬头,见是三爷,强撑着站起来。   “三爷?”   “你怎么会在这里?”   “奴婢陪晏小姐出来逛逛。”   逛这种地方?   “你好歹也是府中的老人,怎么……”   谢知非后半截话生生吞下去。   店铺内,晏三合一只脚踩在矮凳上,一只脚踏在棺材里,正要躺下去。   晴!天!霹!雳!   谢知非冲进去,一把拽住人,“晏三合,你这是干什么?”   晏三合一看是他,忍不住脸上露出点嫌弃。   先是“谢三奶奶”,再是谢三爷……今天出门果然没有看黄历。   嘿!   她还嫌弃?!   谢知非咬牙切齿,“你知道不知道这是什么玩意?”   “棺材!”   “知道还往里面去,你是疯了吗?赶紧给我出来!”   谢知非偏过头:“我说掌柜的,她疯你也跟着疯,这东西是随便让活人躺的吗?”   掌柜一看是个官爷,吓得忙把还没捂热的银子往晏三合手里一塞。   “姑娘,求求你赶紧下来吧,这买卖我不做了。”   谢知非眼一瞪:“什么买卖?”   掌柜一怔。   谢知非喝道:“说!”   “官爷!”   掌柜哭丧着脸,连连摆手解释。   “您可别误会啊,这姑娘说想躺进去,感觉一下棺材舒服不舒服。”   谢知非:“……” 第47章 请客   还舒服不舒服?   谢知非气得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疼。   “晏姑娘的爱好,很与众不同啊!”   “那是当然!”   晏三合甩开胳膊上的大手,冷着脸走下来。   托这纨绔的福,她想试一试棺材舒适度的想法,再一次泡汤。   “汤圆,我们走!”   “晏姑娘!”   谢知非想着季府的糟心事,赶紧追出去,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笑。   “京城这么大,能碰着也是缘分,一起吃顿饭吧!”   “……”   晏三合看着他。   谢知非硬着头皮道:“有些事情不好明着说谢,一顿饭姑娘再不赏脸的话,我……”   晏三合:“你是有事找我?”   谢知非:“……”   她难道真有未卜先知的本事?   回回他话没说完,她就猜出来了。   谢知非索性坦诚道:“姑娘猜对了,有件事情确实想问一问。”   “找地儿吧!”   谢知非:“……”   原本以为还得费一番口舌,结果她就这么爽快的答应了?   谢三爷心说:还真不习惯!   ……   谢三爷请客吃饭的根据地在春风楼。   伙计把菜上齐后,谢知非一抬眼,朱青、丁一便识相离开。   汤圆却犹豫着没动。   按理她也该走,只是晏姑娘到底是个姑娘家,三爷又是个男子,谢家规矩男女七岁不同席……   “汤圆,你也下去!”   晏三合知道有外人在,谢纨绔找她的事情,便没法子说出口。   “是!”   门掩上,一男一女相对而坐。   乍一看,男的俊,女的美,多好的一道风景线。   再细看……   男人眼里的光透着探究,女人眼里透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意。   谢知非端起茶盅。   “这一杯,我以为茶代酒,感谢……”   “说正事!”   晏三合最不喜欢谢家人的一点,就是说话喜欢弯弯绕。   比如眼前这个谢纨绔,明明心里急得要命,脸上还得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处处透着虚伪。   数次交锋,谢知非总算是明白过来,眼前这个主儿的性子,就一句话:有事你说活,没事滚远点。   “是这样。”   他也不再绕弯。   “季家老太太的棺材盖确实裂开了,我与季家有几分渊源,想替他们打听一下,姑娘嘴里的高人是谁?要怎么才能找到?”   “他们信?”   “都到了这个份上,宁可信其有,也不能信其无。”   “哪个份上?”   “啊?”   “季家的倒霉,到了哪个份上?”   谢知非对她并不隐瞒,“抄家灭族的大难。”   拖太久了,已经祸及儿孙。   晏三合在心里感叹一声,“高人是谁我不能说,但中间人的名字我知道。”   谢知非:“是谁?”   晏三合:“一个叫李不言的人。”   “李不言?”   谢知非习惯性的夸上一句:“真是个好名字,一听就是个有学问的人。”   晏三合垂下目光。   她替李不言感到心虚。   谢知非:“要怎么找这个人呢?”   晏三合:“我离开云南府后,就再也没见着这个人。”   谢知非:“那他家住哪里?”   晏三合想了想:“云南府,福贡县。”   谢知非一听是云南府,当即站起来,一把拉开房门。   “去和季家人说一声,到云南府福贡县,找一个叫李不言的人。”   丁一:“是!”   谢知非:“叫他们速度一定快,不要再耽误了。”   丁一:“爷放心。”   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下,困为挖坟一夜没睡的劳累一下子压下来,谢知非慵懒的靠在椅背上。   “这菜都是京城相当有名的,云南府吃不着,你多尝尝。”   谢知非没什么胃口,懒得筷子。   晏三合自顾自沉默着吃着。   谢知非习惯了她这副样子,一边喝着温茶,一边目光时不时飘到她身上,扫一眼。   几眼扫过,他突然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他问什么,她答什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可似乎也太乖巧了些。   这人身上的刺呢?   “晏三合。”   晏三合抬头看他。   谢知非原本想问一句“李不言事情,你没骗我吧”,话都到舌头上了,目光扫见她面前挑出的菜,顿时瞠目欲裂。   “你怎么不吃蘑菇?”   “不可以吗?”   “你为什么不吃?”   谢知非突然从椅子上跳起来,沉着脸质问。   晏三合觉得奇了,“我为什么要吃?”   谢知非双掌“啪”撑在桌上,身子往前一倾,死死地盯着晏三合:“你什么时候开始不吃的,说!”   “谢三爷审犯人呢?”   晏三合被惹毛了,秀眉一挑,缓缓站起来,冷冷道:“请问我犯了什么罪?”   谢知非:“……”   晏三合:“汤圆。”   门打开,汤圆匆匆进来,“姑娘?”   晏三合:“去结账。”   汤圆:“??”   不是说好三爷请客的吗,怎么又变成晏姑娘自个掏钱吃饭了呢?   “还是自个掏钱的好。”   晏三合淡淡地看了谢纨绔一眼,“吃什么,不吃什么,没人敢挑你毛病。”   谢知非:“晏三合,我不是这个意思?”   晏三合:“那你是什么意思?”   谢知非哑口无言。   人的心湖,深不见底。   露在外头的是别人能看的;藏在水底的,是别人不能看到的,也是自己没法子说出口的。   汤圆见两人扛上了,赶紧逃出包间去付账。   这饭已经吃不下去了,晏三合走到门口,脚步一顿。   “是不是穷苦人家的孩子,就没有资格挑这挑那?也没资格吃什么,不吃什么?”   谢知非一屁股跌坐在椅子里,双手撑着额角,表情似痛苦,似后悔。   门外的朱青挣扎了一会,还是走到自家主子面前。   “爷今儿行事有些过了,往常杜姑娘不吃的东西多了,也没见爷说什么。”   “我说的是那回事吗?”谢知非一拍桌子。   朱青糊涂了,“不是那回事,那是哪回事?”   爷和你说不着;   爷和所有人都说不着!   谢知非冷笑:“去云南府的人出发几天了?”   朱青虽然不明白好好的,爷为什么会突然问起这个,却还是正色道:“大半个月了。”   “那就快了!”   谢知非的呼吸渐渐重了,像是在压抑着什么,只是那张俊郎无比的脸上,却什么都没有。 第48章 小花   托谢纨绔的福,晏三合饿了。   这事要放从前,她至少还能忍个一天两天,但谢家一日三餐,餐餐准时准点。   由简入奢易,由奢入简难啊!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说完便拉着汤圆去馄饨摊。   吃完馄饨,也没什么可逛的,晏三合决定打道回府。   汤圆发现晏姑娘是个很干脆的人,说要回家,连个停顿都没有,只是这回府的路……   “晏姑娘,咱们别走四条巷吧。”   “为什么?”   “那巷子以前死过很多人,夜里常常闹鬼的。”   “郑家的案子?”   “姑娘怎么知道?”   不仅知道,托你家三爷的福,我还在夜里走过这条路。   “现在是青天白日,鬼不会出来!”   汤圆看看头顶的太阳,只能认命。   白天的四条巷就是一条幽静的小巷,两边都是高墙,偶尔几株枯枝,不安分地探出墙外。   两人刚走没几步,就听后面有马蹄声。   那马一声嘶鸣,在两人身边停下来。   “这又巧了不是,我也正好回府。”   谢纨绔翻身下马,“相逢不如偶遇,我陪姑娘走走!”   晏三合不理他,脚下快起来。   谢纨绔那腿多长,几步就追了上去。   “那个……我不是故意挑你的刺,主要是瞧着太浪费,你就当我抽了个风,别往心里去。”   晏三合脚下更快。   谢纨绔腆着脸又跟上去,“这次让姑娘破费,心里过意不去,下回……”   “没有下回。”   “姑娘不是这么小气的人吧?还是说……”   谢三爷故意拖着调子,不往下说。   晏三合扭头看着他。   “你不敢?”   “是不敢!”   “为什么?”   因为你是有妇之夫!   晏三合收回目光,脚步越来越快。   谢知非刚要追上去问个究竟,余光扫见有一株枯树枝上,冒出了一点嫩芽,不由停了下来。   朱青心中“咯噔”一下,赶紧劝道:“爷,没什么可看的,走吧!”   “怎么没什么可看的,又是一年春天了。”   他声音沉的很,甚至染了几分沧桑,晏三合不由扭头看过去,恰好撞入一双带着笑的黑眸。   这风流纨绔什么毛病?   晏三合一甩袖子,转身就走。   死不回头!   ……   谢府角门。   杜依云扶着婆子的手,正要登上马车,忽然听见倪儿轻唤:“小姐,快看!”   杜依云寻声看过去,眼里凶光藏不住。   远处。   姓晏的女人走在前面,谢知非颠颠地跟在后面,两人之间虽然隔了几丈的距离,但根本就是欲盖弥彰。   她心中冷笑一声,脚下一用劲,人便到了车上。   “倪儿,你也上来。”   “是!”   车咕噜转动。   杜依云咬牙:“怪不得大嫂能这么淡定,根本和她家男人没关系。”   倪儿真是替自家小姐发愁。   谢、杜两家是世交不错,三爷和小姐是青梅竹马也不错,可两人的婚事从来没有挑明过。   杜家是嫌弃三爷短命,舍不得女儿年纪轻轻做寡妇;   谢家是三爷发了话,不想祸害别家的姑娘。   可耐不住小姐心里喜欢啊!   从小她就喜欢跟在三爷屁股后面,三哥长三哥短的,还对杜家二老说她宁肯做几十年的寡妇,也要嫁到谢家,当一回三奶奶。   小姐这痴心一片,换来的却是三爷弄个野女人进门?   奇耻大辱!   “小姐可万万不能让那贱女人进门啊,要是生下个一男半女,虽落不上一个嫡,却还占着一个长,将来是要夺家产的。”   倪儿急道:“小姐这头,可还没过明路呢!”   杜依云这么聪明的人,怎么能看不清自己的处境。   可她就是喜欢那个男人,打小就喜欢,哪怕和尚道士都说他活不过三十,是个十足的短命鬼,她都愿意嫁给他。   这个女人能住进静思居,可见是个不简单的。   杜依云两条眉毛几乎竖起来。   “倪儿,我要这个女人去死。”   倪儿脸上半点惊色都没有,只沉静道:“死有很多种办法,哪一种最不惹人怀疑,小姐得好好想一想。”   杜依云心中一动,“你的意思是……”   “借刀杀人!”   ……   杜府的马车驶离谢家不久,晏三合一行便到了角门。   谢总管等在角门口,见小姑奶奶回来,忙上前赔笑道:“晏姑娘回来了,累不累,要不要老奴备顶小轿?”   “我还没到七老八十。”   晏三合头也不回:“你问问后面那位要不要。”   后面那位浑不在意,“要,怎么不要。”   谢总管一瞧这架势,自以为明白了什么,忙扯了扯自家三爷的衣袖,低声道:   “三爷,这事虽然杜姑娘有错在先,可晏姑娘下手也忒狠了些,听大奶奶说,杜姑娘两只膝盖都青紫了。”   谢知非脚步一停,沉声道:“发生了什么事?”   啊?   啊啊?   晏姑娘没告状啊啊啊啊啊?!   谢总管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大嘴巴。   他偷偷地看了眼已经走远的晏三合,忙一脸愧疚的把事情来龙去脉简单说了一遍。   谢知非听了,半天没吭声。   谢总管码不清主子的心思,只得战战兢兢道:“老奴刚刚又把人都叫到跟前,敲打了一遍,以后再不会出这种事情。”   “‘再不会’这三个字说得为时过早。”   三爷淡淡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啊,谢小花。”   谢总管的真名叫谢小花,三爷只有在一种情况下会叫这个名字:他生气。   但三爷的生气和旁人不大一样,越怒越收着。   谢总管扑通跪下,“三爷,老奴……”   “你跪什么?”   谢知非笑道:“也难怪人家晏姑娘不待见你,再这么下去,我都不待见。”   “三爷啊,老奴一片真心啊,你可不能不待见啊。”   谢总管嚎一声,忙压住声音道:“以后杜姑娘进府,老奴暗下派十七八双眼睛盯着,绝不让她再出什么幺蛾子。”   “不笨啊!”谢知非挑眉。   “笨了,三爷要不待见的。”   “起来吧!”   谢知非往静思居的方向看过去,“朱青?”   “爷!”   “把我房里的那支老参拿去给大嫂。”   “爷,那可是老祖宗让爷好好调养身子的。”   “我身子好的很。”   谢知非余光看一眼谢总管。   光凭一个谢小花,是看不住杜依云的,还得添个大嫂才行。   还有,今天的事情多亏大嫂四两拨千斤。   就在这时,一个小厮匆匆跑来,先冲三爷行了礼,随即又给谢总管的耳边一通说。   谢总管一边听,一边在心里骂。   你小子也是个不招人待见的,三爷在这里,还和我咬什么耳朵,到底他是主子,还是我是主子?   听小厮说完,谢总管一扭头,忙道:“三爷,刚刚二爷和二小姐往静思居去了。”   谢三爷的脸色,微微有些难看。 第49章 二房   静思居。   晏三合看着面前的兄妹二人,心里感叹一句:谢家的遗传,真是一个比一个好。   别的不说。   只说眼前这位谢二小姐,姿色还在杜依云之上,一双眼眸水灵灵的,很清澈。   至于这位谢府二爷……   晏三合从不细看男人,但比谢纨绔看着要舒服。   谢不惑放下茶盅,“早听说家里来了贵客,一直想来拜访,可又怕打扰姑娘清静。”   谢家人的弯弯绕又开始了。   晏三合应付不了这些,只能点点头。   “婉姝,你绣的帕子呢?”   谢婉姝从怀里掏出帕子,“这是我绣的,绣得不好,姑娘拿着玩。”   晏三合不想和谢府的人有牵扯,但对俏生生的美人又没办法拒绝,正犹豫着,一旁的汤圆笑道:   “二姑娘的针线活,是连老爷都夸的,姑娘赶紧收下来,好让奴婢照这样子学学。”   晏三合虽然不明白为什么是谢道之夸,而不是谢府女眷夸,却还是收下了帕子。   谢婉姝见晏三合收下,娇笑道:“我也不姑娘姑娘的叫了,你长我一岁,我叫你一声姐姐吧!”   “婉姝?”   “不行吗,二哥?”   谢不惑看着自家妹子可怜巴巴的眼神,朝晏三合一颔首。   “我这妹子平常不大出门,见的人也少,家里难得来了个年龄相仿的,便没了规矩,晏姑娘见谅。”   话到这个份上,晏三合淡淡应一声:“随意。”   这一声随意,让谢婉姝眉开眼笑,“晏姐姐,你是哪里人?”   晏三合:“云南府。”   谢婉姝:“云南府在哪里,是不是很远,可惜我连京城都没出过。”   晏三合:“……”   谢婉姝:“晏姐姐……”   “婉姝!”   谢不惑皱眉,“来的时候姨娘怎么交待你的,别总吱吱喳喳说个不停。”   谢婉姝头一垂,迟疑片刻后,起身道:“晏姐姐先歇着,我改天再来看你。”   “好!”   汤圆把二人送到院外,又折回来,见晏三合正拿着那方丝帕看。   “真论起来,二姑娘的针线活比府里的绣娘还要好。”   汤圆凑过去,“看看这针角,这绣图,奴婢再练个两年都比不上。”   又奴婢?   晏三合看她一眼,见她自己完全没有意识到,心下不由叹了口气。   “你刚刚让我收下帕子,可是因为你家二姑娘人好?”   “姑娘也看出来了。”   晏三合心说我要看不出来,那我真是傻了。   你在我身边呆了半个月,什么时候多过一句嘴。   汤圆点头道:“二姑娘性子单纯,没什么心眼,人也长得好,书读得也好,就是……”   “什么?”   “没有托生在太太肚子里。”   这话晏三合听懂了,第一次起了好奇之心。   “你们谢家大房,二房还搞妻妾斗?”   “姑娘!”   汤圆吓得脸色都变。   这话怎么能放明面上说呢,被主子听见了,那可是要挨板子的。   见晏三合一眼不眨地看着她,汤圆心想这位姑娘怕是要长住的,不如早些说与她听,也好省得日后行错事,惹上麻烦。   “我家太太是老太太做主娶进门的,当年老爷还没中举,所以……”   晏三合:“门第不高。”   汤圆眼中露出诧异,“柳姨娘是老爷中了举人后,自个瞧上的,她虽是获罪官员的女儿,但……”   晏三合:“落难的大小姐,样样出色。”   汤圆眼中已经不能用诧异来形容。   “的确是这样。太太不识字,不讨老爷喜欢;柳姨娘不仅长得好,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性子什么都挑不出错,老爷宠她宠得紧。”   “怪不得!”   “什么怪不得?”   怪不得她在谢道之书房只看到两个嫡子,怪不得让长媳当家,原来是搞内宅的平衡之术呢。   为了验证自己的想法,晏三合问道:“你家二爷,二小姐是不是不得宠?”   汤圆点点头。   不得宠是好事,真要得宠了,那位精于算计的谢府老太太岂能容得下姓柳的?   “姑娘好好的,怎么说一半便不说了?”   “乏了!”   晏三合的好奇心一经满足,便有种万事皆休的感觉,什么都提不兴趣。   谢家,她住不了几天的!   ……   这厢边,主仆二人在议论,那厢边,兄妹二人一边走,也一边细声的交谈。   谢婉姝:“哥,你瞧着她人如何,我要亲近吗?”   谢不惑想着乌行打听来的消息,“可以适当走动走动。”   谢婉姝脸上有些不太愿意:“我说三句话,她才应一句,一点都不热络,怎么亲近啊!”   “不亲近,也别得罪。”   谢不惑揉揉自家傻妹子的脑袋。   “我虽然打听不到为什么,但有一点你得明白,她的的确确是老太太,老爷放在心尖上的人。”   谢婉姝不服,“可别人都说她是三哥的妾!”   “妾?”   谢不惑冷笑:“一个妾就想住进静思居?”   谢婉姝心说对啊,我都没住进去呢。   “难道她是我三嫂?杜依云不依啊!”   “咳咳咳……”   “哥,你咳什么啊……”   谢婉姝一转身,脸顿时涨了个通红,“三哥!”   谢知非走到二人身边,桃花眼一挑,笑道:“妹子说出哥的心里话。”   谢婉姝:“……”   你心里的话是哪一句啊,三哥?   是晏姑娘是三嫂?   还是杜姑娘不依?   谢不惑见自家妹子耳垂都红透了,“你先去吧。”   “是!”   谢婉姝逃也似的离开。   谢三爷被这兄妹二人气乐了,眉毛都往上飞。   “怎么,二哥是怕我吃了她?”   “出来太久,姨娘惦记。”谢不惑没什么表情地说。   谢三爷冷笑,“姨娘是惦记女儿呢,还是惦记静思居的主儿?”   “……”   这话,便有些故意挑衅的意思。   谢不惑沉默了一会,“三弟想多了,姨娘谁也不惦记,只惦记她的一亩三分地儿。”   “是吗?”   谢三爷直直盯着他,“那二哥惦记些什么?”   “……”   谢不惑嘴角几乎压成了一条线,眼神中的锐利一闪而过。   “二哥!”   谢三爷勾唇一笑,“别瞎惦记,太太平平过日子,比什么都好!”   “三弟可别多想。”   谢不惑回以一记冷笑,“想多了,命不长。” 第50章 出事   有了朱氏和谢总管坐镇,谢府上下谁敢作妖?   不过短短一日,连喂马的小厮都知道静思居住了个得罪不起,议论不起的主儿。   外头的这些风风雨雨,晏三合压根不知道,她又开始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大爷、三爷不来做客了。   做客的人改成了大奶奶、二小姐。   两人性子截然不同,一个安静,一个话多,唯一相同的地方是只坐一盏茶便离开,像约好了似的。   这样的日子又过半月,晏三合开始坐不住。   算算,那人该进京了。   三月,草长莺飞。   这日春光大好,晏三合打算再出一趟门,后面怕没有时间,也没机会看一看这京城的街巷。   她还是老规矩,带上汤圆,从谢府后门离开。   走到半路,没有人背后喊“站住”,但是有人拦在路中间。   晏三合看着谢婉姝期盼的目光,有些于心不忍。   京城世家大族的姑娘,个个养在深闺,除了特定的几个年节,平常几乎不能出门。   昨儿谢婉姝一听说晏三合要出门,当下便羡慕开了,二八少女,青春正当时,多想看看外头车水马龙的市井生活。   晏三合犹豫她半天,到底妥协,扭头对汤圆道:“去和大奶奶说一声。”   半月时间,两人见面统共也就三五次次,每次都是一个滔滔不绝地说,一个沉默寡言地听,她对这二小姐并不讨厌。   但谢府有谢府的规矩,没有大奶奶发话,无论如何都不能带谢婉姝出门。   这点道理,晏三合心里很清楚。   汤圆应一声“是”,便跑开了。   谢婉姝走上前,一脸感激道:“晏姐姐,我不会乱跑的,我听你话。   晏三合点点头,依旧话不多。   汤圆来的很快,身后还多了两个婆子,两个护院。   “大奶奶说,多些人跟着,路上也好有个照应;大奶奶还说,马车已经备下;最后大奶奶又给了奴婢一百两的银子,交待说姑娘们看到什么喜欢的,只管买下来。”   这便是应下了。   晏三合看一眼喜出望外的谢婉姝,从唇里咬出两个字。   “出发。”   ……   许是天气暖和的原因,路上的行人比着上次多很多。   窄一些的巷子,马车甚至要排队才能过。   晏三合见谢婉姝挑着车窗,伸长脖子一眼不眨地往外看,心一下子就软了。   “这马车走得跟龟行似的,要不下去走走?”   “太好了。”   谢婉姝喜不自禁,“晏姐姐,一会我们手挽手,不容易走丢。”   手挽手?   她在说什么蠢话!   晏三合心里哼一声,先跳下马车。   谢婉姝是大家闺秀,自然不可能像晏三合那般行事,由两个仆妇搀扶着下车。   刚站稳,她的手便自然而然地挽上晏三合。   晏三合身体僵得像躺在棺材里的死尸,表情虽然还算镇定,但嘴角却狠狠地抽动了一下。   在把手甩开和把人推开的选择中,她选择了继续做她的死尸。   “晏姐姐,快看,宝玉轩,咱们去瞧瞧?”   “有什么好瞧的?”   “里面都是好东西,去吧,去吧。”   “……”   娇俏少女冲她发嗲,晏三合这具“死尸”认命的挪动脚步。   跟在后头汤圆,瞪大了眼睛。   她算是看出来了,晏姑娘对着府里的爷们不大给好脸色看,但对女子,没什么脾气。   脾气都敛着呢!   宝玉轩果然豪华气派。   掌柜穿着锦锻做的衣裳,笑得一团和气,“姑娘们想买些什么?”   谢婉姝:“我们就随便看看。”   她这一随便看看,便挪不动脚了,这个也摸,那个也问,顺便还要试试、戴戴。   掌柜火眼金晴,一眼就看出俏丽的这位细皮嫩/肉,举止落落大方,必是养在深闺高门中的主,越发的殷勤招呼。   晏三合对这些玉啊钗的不感兴趣,朝汤圆递了个眼神,走到外头去透口气。   只是这口气还没吁出来,便看到人群中有个她熟悉的影子。   “李不言?”   晏三合一个剑步往外冲,不想被几个进店的人挡住去路。   她说了声“抱歉”,迅速绕过那几个人追出去。   追出几十丈,哪还有什么李不言的身影,在一片人声鼎沸中,好像只是她不小心看花了眼。   不会看花,应该就是她。   这丫头进京了。   晏三合低笑一声,眉眼间那抹无人看见过的绝色倾泻出来,惹得过往路人频频回头看她。   晏三合浑然不觉,略站了片刻,便转身走回宝玉轩。   刚到门口,她原本上扬的嘴角沉下来。   店铺里,一个长得跟竹杆似的锦衣男子正拽着谢婉姝的袖子,肆意调笑。   谢婉姝哪见过这个阵仗,又惊又怕,急得眼泪都下来了。   而汤圆等几个谢府的下人,则被那锦衣男子的扈从们拦着,两个护院已被打倒在地上,哼哼叽叽爬不起来。   “放开她!”晏三合顿时大怒。   锦衣男子睨了晏三合一眼,“哟,又来一个长得俊的。”   “我让你放开她!”   “还是个小辣椒,爷就喜欢小辣椒,在床上够味儿!”   味你妹!   晏三合冷笑一声,袖子一抖,藏着的匕首落在掌中,人直接扑过去。   那锦衣公子见她冲过来,反应也快,一把将谢婉姝挡在面前。   晏三合早就防着他这一招,身子轻巧一转,转到那人身后,没出刀,反而是脚先伸了出去。   这一脚,踢得极其用劲,也极其刁钻。   锦衣公子万万没有料到,光天化日一个女子敢踢他这个部位,当下凄厉的惨叫一声,抱着裆部,满地儿打滚。   所有人都惊呆了。   那些扈从们愣神片刻才反应过来,正打算上前帮忙,却又吓得不敢动了——   因为,他们家公子的脖子上,架了一把明晃晃的匕首。   “够不够味儿?   晏三合把匕首往前一压,血顺着颈脖流出来。   “要不要再加点辣?”   锦衣公子捂着命根子哇哇大叫还来不及,别说加辣了,就是加毒,他也没力气说“不”。   “都给我跪下,把刀扔了,手抱头上。”   扈从们你看我,我看你,谁都不敢拿自家主子的命开玩笑,只能听话的把手里刀一扔,腿一跪,双手抱住头。   “汤圆,你带着二小姐先回去。”   “姑娘!”   “我的话,你敢不听?”   晏三合眼睛一瞪,满脸的杀气。   汤圆不敢不听,“二小姐,我们先走!”   “晏姐姐,我不走,我……”   “那就别叫我晏姐姐!”   晏三合心里涌上怒火。   漂亮的女人好看归好看,就是麻烦。   没看到宝玉阁的掌柜躲在一旁瑟瑟发抖,屁都不敢放一个吗,可见我手上的废物不是普通人。   你家老子,大哥,三哥不都在京城排得上号的吗,赶紧找他们去啊!   搬救兵啊,傻姑娘! 第51章 挨打   姑娘傻,下人们可不傻,三爷的北城兵马司穿过几条胡同就到。   汤圆和二小姐的贴身婢女杏花,一左一右把二小姐架出宝玉轩,匆匆上了马车。   晏三合等马车离开,才把手上的男人揪起来,拖着往外走。   这些个贵公子上街,十有八九骑马,自己运气好的话也许能像上回那样,顺利离开。   走到街上,晏三合发现自己想错了。   现在是大白天,街巷到处是人,自己就算顺利上了马,也跑不快。   怎么办?   正在天人交战的时候,只听边上有人惊呼。   “怎么会是徐公子。”   “徐公子是谁?”   “刑部左侍郎徐来的独子啊。”   刑部左侍郎?   晏三合虽然不明白这是个什么官位,但听上去应该是个大官,只是不知道和谢家比起来,哪个的官更大一些。   谢家那位……好像进了内阁吧!   她心中一动,决定不跑了。   “徐公子,你调戏我谢家姑娘、打伤我谢家护院在先,我伤你、劫持你在后。”   她声音很大,远远围观的百姓听得清清楚楚,都惊了。   哪个谢家?   莫非是内阁大臣谢道之家?   “事情本来不大,不如各自扯平,大事化小,小事化小。”   晏三合从来谋定而后动。   这几句话一出,当街百姓都是见证人,便是谢府的官比不过徐家的,到了公堂之上,她也占一个理字。   说罢,她收起匕首,把人往扈从那边一扔,抬头挺胸,立在当街。   “扯平你妈!”   户部左侍郎徐来的儿子叫徐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色鬼,调戏个女子算什么,抢回家里先奸后杀他都敢。   “把她给我拿下!”   这贱人出脚真他娘的狠,疼死他了。   哎哟,哎哟!   主子发话,扈从们敢不听,五六个人围上去,把晏三合团团围在中间。   怎么抛出谢府这金字招牌一点用都没有?   晏三合咬咬牙,既然没用,那就来吧。   那两个护院脚程不会太慢,能拖一时,算一时。   她把匕首往胸前一横,很淡的笑了。   “给我上!”   徐府的扈从们都是练家子,刚才是因为主子在晏三合手里,这会没了顾及,出手一个比一个狠。   晏三合能拿住姓徐的,使的路数和上回拿住谢而立一样:一靠出其不意,二靠下手快。   真要和人单打独斗,她没那个体力。更何况,她面对的还是一帮凶残的打手,没几下就落了下乘。   这时,一名扈从匕首往前一挑,晏三合不得不弯下腰,匕首划着她的头发,堪堪而过。   另一名扈从伸腿,狠狠一踢,晏三合小腿吃痛,人便摔了下去。   长发散落下来的时候,匕首已经横在了她的脖子下,惊得四周百姓发出阵阵呼声。   “爷,人拿住了,怎么处置?”   “给我杀……”   话倏地卡住。   眼前的女子跌坐在地上,原本高高束起长发披散在肩上,露出白玉似的脸,一双黑亮的眼睛像是镶嵌上去的珍珠。   美得让人无法呼吸。   徐晟示意小厮快扶他起来,“杀了可惜,给我带回……”   “爷,她是谢家人。”扶着徐晟的小厮低声说。   徐晟脸色闪过怨毒。   谢家人带回徐家的确不合适,万一弄出人命来不好交待。   但刑部是他老爹的地方,大牢里奸死个把人,天皇老子来了也无话可说!   “带回刑部。”   徐晟强忍下身的疼痛,冲着四周围观的百姓哼哼道:“我徐晟从不仗势欺人,我要把你送官。”   扈从们一听这话,嘴角不约而同地牵了牵。   进了刑部,这小辣椒还有什么活路?   回头等爷玩过了,说不定还会赏他们玩一把。   这一身细皮嫩/肉的,绝色啊!   晏三合把这些扈从的表情看在眼里,握着拳头的手指关节泛白,咔咔直响。   这姓徐的当街就能调戏女子,可见这人手里沾了多少女子的清白和冤魂。   她算计了下自己和那狗屁公子的距离,突然就地翻了三四个滚,然后又伸出一脚。   “啊——”   徐晟惨叫一声,捂着命根子,满街打滚。   扈从们一边拿住晏三合,一边去扶自家公子。   哪里扶得住啊,他家公子疼得滚过来滚过去,根本停不下来,只在嘴里喊着。   “打死她……打死她……给我打死她…… ”   主子喊打,谁敢不听。   拳头砸下来,晏三合双手死死地抱住了头。   她并不害怕,更不感觉愧疚,只是后悔那一脚的力度还是小了点,没把那姓徐的踢废了,再去祸害别的女子。   就在这时,人群中也不知哪个不怕死的喊了一声。   “别打了,再打出人命了,先把你家公子的命根子治好要紧。”   对啊!   公子是徐家的一根独苗,万一出了事……   “快帮公子找太医!”   “太医请到哪里?”   “刑部,刑部。”   “把那贱货也带到刑部。”   扈从们七嘴八舌,七手八脚,抬人的抬人,押人的押人。   晏三合感觉有什么东西顺着额头流下来,她艰难地伸手摸了一把,竟是一手的血。   ……   北城兵马司。   一个带刀小卒冲进内衙。   “三爷,三爷。”   三爷刚打算忙里偷闲喝口茶,一听来人这么个鬼喊鬼叫法,就知道这茶是喝不成了。   “说吧,外头怎么了?”   “三爷,你们家二小姐等在衙门外头?”   她怎么会来?   谢知非直觉不太妙,把手里的茶盅一扔,人冲了出去。   朱青、丁一赶紧跟上。   衙门口,谢婉姝急得左顾右盼,通禀的人都去半天了,三哥怎么还不来?   汤圆眼尖,“二小姐,三爷来了。”   谢婉姝一瞧,哪还顾得上什么教养体面,提起裙角便飞奔过去。   到了近前,话没开口,眼泪先叭叭叭掉下来。   “这是怎么说的?”   谢知非眉头紧皱,“告诉三哥,谁欺负你了?”   “三哥!”   谢婉姝还是低头嘤嘤直哭,活这么大,她哪经历过这些,吓都吓傻了。   “三爷。”   汤圆急了,“刚刚二小姐在宝玉轩被人非礼,那些人还打伤了咱们谢府的两个护院,是晏姑娘用匕首挟持了那人,我们才得以脱身的。”   “什么?”   谢知非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宝玉轩就在他北城兵马司的管辖范围,竟然还有人不怕死的惹到他头上来?   谢知非怒道:“那人是谁?”   汤圆:“奴婢不知道。”   护院:“小的们也没见过。”   谢知非心里急了,“那晏三合现在呢?”   汤圆摇摇头,声音也带上了哭腔,“晏姑娘让我们先走,三爷,快去救她吧,迟了可就来不及了。”   “……”   一口怒气生生卡在谢三爷的胸腔。   他猛的一吸气,“丁一,护送二小姐回去。”   “是!”   “朱青,我们走!”   话音刚落,衙门口突然有人跳下马,疯了一样冲过来。   “谢五十,你他娘哪都别想去,给我站住!” 第52章 刑部   这世上只有一个人是这么叫谢知非的。   谢知非这会心急如焚,哪有功夫搭理这个祖宗,翻身上马道:“边走边说,我有急事。”   “你急得过我!”   裴笑正欲破口大骂,一看谢知非的脸色前所未有的难看,心知是出了大事,忙翻上马追出去。   两辆马齐头并进。   谢知非抽空看了裴笑一眼,“说,什么事?”   裴笑骑在马上一颠一颠,连带着声音也一颠一颠:“你是从哪里打听到李不言这个人的?”   谢知非抬眉,“怎么,人找到了?”   裴笑斜眼瞪他,“整个福贡县上上下下都打听了,压根就没这号人!”   谢知非额头青筋一跳,“怎么可能没有?”   “我正想问你呢!”   “我……”   谢知非这么一犹豫,顿时把裴笑这根炮仗点着了。   “谢五十,我外祖母的墓到现在还敞着,这天一日比一日热,再这么下去……”   裴笑一想到那个场面,就汗毛直竖。   “你不信我?”   “小爷倒是想信啊,你自己说说,你说那些个心念啊,心魔啊,都他娘的是什么鬼?”   裴笑气得咬牙切齿:“只怕鬼都不相信你说的话。”   爱信不信吧!   三爷我这会没功夫管你们季家的破事!   谢知非一抽缰绳,马疾驰出去。   “喂,你个王八羔子去哪里?是不是没脸见我?你就是故意坑我的。”   裴笑跟着一抽缰绳,赶上去。   “我跟你说,这事你要不帮我解决,我和我家外祖母一个白天缠着你,一个晚上缠着你。”   谢知非气得差点从马背上摔下来。   他妈的!   怎么就没一件顺心事?   ……   很快,一行人就赶到了宝玉阁。   宝玉阁掌柜知道自己惹了祸,正打算关门歇业呢,门板刚竖上去几块,颈脖就被人一把掐住。   “说,那姑娘呢?”   掌柜一看是北城兵马司的谢三爷,哪里敢瞒着,把事情一五一十的道了个干净。   最后一个字落下,整个世界异常安静。   裴笑则心有余悸地看了眼档下。   这姑娘行事的风格,怎么跟谢家老大养在外头那小婊子有点像?   谢知非只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打在晏三合身上的每一拳,都像在打谢府的脸面。   他咬牙问:“对方是谁?”   掌柜哭丧着脸哀嚎,“三爷啊,那人是刑部左侍郎的儿子徐晟,我们平头老百姓惹不起啊!”   “竟然是他!”   谢知非如坠冰窖。   这人是四九城里赫赫有名的色胚,身边养了一帮扈从打手,只要他看上的女子,没有一个逃得掉。   “爷!”   朱青低声道:“这事需得赶紧通知老爷。”   谢知非心里很清楚自己这不入流的官位,对上刑部左侍郎徐来,根本不够看的。   “眼下不仅要通知父亲,还得……”   他咬牙不再往下说,朱青却立刻明白过来。   老爷得到消息,赶去刑部要人,就算一切顺顺利利,最少也得一个时辰。   这一个时辰大牢里什么都能发生,要是个男人也就算了,了不得被折磨一通,偏偏是个姑娘家。   想到这里,朱青也急了,“爷,那怎么办?”   谢知非被问住了。   哪怕人是被锦衣卫、都察院带走,他都有办法想想,但刑部……   那是汉王的地盘,他的手伸不进去。   “谢五十,这姑娘谁啊,义气是真够义气,但就是太烈性了一点,男人的命根子是能随便踢的吗?还踢两次?”   裴笑光想想,就觉得蛋很疼。   谢知非深有同感,想当初要不是他闪得快,也差点被她……   忽然,他脸上的表情突然一裂,变得跟凶神恶煞似的。   “明亭,你刚刚说什么?”   裴笑:“……”   我说啥了,我说?   朱青:“爷,裴爷说踢了两次。”   像是一道闪电当头劈下来,谢知非一把揪住裴笑的衣襟。   “两次,应该伤得不轻,徐家一定去太医院请人,太医院你人头熟,快去打听打听请的谁。”   裴笑一脸懵:“……”   谢知非:“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都让那人往重了说,不立刻治这辈子都断子绝孙的那种。”   “谢五十,你这不是让我睁着眼睛说谎吗,万一……”   “裴明亭!”   谢三爷一字一句。   “李不言就是从那姑娘嘴里说出来的,你真想知道找不着人是怎么一回事,就帮着我把人救出来。”   “你个王八蛋怎么不早点给老子放屁呢!”   裴笑一把推开谢知非,翻身上马,马蹄声起的同时,裴公子的骂又源源不断传来——   “谢五十,我裴明亭瞎了眼,才和你这种话说一半留一半的粗柸做兄弟,你个狗东西!”   又是王八蛋,又是狗东西的谢三爷掏掏耳朵,脸上的神情却轻松了一些。   骂得越凶,说明这小子就越上心,而且事情百分百办妥当。   朱青:“爷,通知老爷的人已经出发,咱们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谢三爷勾起一抹冷笑,“走,跟三爷我去刑部要人!”   ……   刑部衙门。   徐大公子杀猪一样的嚎叫声,叫得所有人头皮发麻。   太医还没来,徐来急得团团转。   自己妻妾好几个,一个个只会生赔钱货,好不容易得了这么个带把的,还指着他为老徐家传宗接代,万一那根玩意有个好歹……   这是要绝我徐家的后啊!   “疼啊,我疼啊……”   徐晟一把揪住自家老爹的衣袖,哭喊道:“爹,给我挑了那贱人的手筋,脚筋,我,我要先奸后杀,把她碎尸万段!”   “这事稍后再说,落到咱们手里,那人……”   “我不要稍后,我要现在,立刻,马上! ”   徐晟哭得眼泪直飞:“爹,你不给儿子报仇,儿子不活了,不活了!”   “好,好,好。”   徐来一咬牙:“爹这就让人挑了她的手筋脚筋。”   ……   大牢里,臭气熏天。   晏三合盘腿坐在破烂的席子上,与面前几只肆无忌惮的老鼠对视。   只是她的目光并没有焦距。   这会谢家应该得到了消息,不出意外的话,他们绝对不会坐视不管,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   自己现在要做的,除了耐心等待以外,还要小心那人的报复。   只是这种地方,要怎么保护好自己?   晏三合看了看四周,背过身摸到了衣角,然后轻轻一撕。   一只金簪落在掌心。   这金簪小归小,但要刺破一个成年人的喉咙,却易如反掌,再不济,也能用它来保住自己的清白。   这是晏三合给自己安排的最后一道保护线。   “哐当!”   走廊尽头的铁门被打开,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晏三合全身的血液,在这一瞬间直冲向脑门。 第53章 三爷   数名狱卒走到栅栏前,其中一个掏出钥匙,打开栅栏的门。   晏三合没动。   她这副淡定的模样,让狱卒们心头微微一颤,想着这女人的狠劲, 谁也没敢主动上前。   “出来!”   为首的牢头厉声喝道。   晏三合眼皮轻轻一挑,依旧没动。   几个狱卒对视一眼,纷纷拔出身后的刀。   为首的冷哼一声,“都给我上!”   晏三合纵身跃起,后背贴着墙壁,一双黑瞳如野兽一般,戒备地看着所有人。   狱卒们一步一步逼近。   “别怪哥几个心狠手辣。”   为首的冷笑:“谁让姑娘不识好歹,得罪了徐大公子,活该你断手断脚。”   晏三合将那支小金簪死死地握在掌心,“谢道之府上的人,你们也敢?”   “进到这里,我管什么谢道之,张道之,我们只认一个姓——徐!”   话落,一个狱卒手中的刀横过来。   晏三合两眼瞬间飙出血色,如困境中的野兽一般,喉咙里爆出一声怒吼。   拼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走廊尽头传来一声大喊。   “老大,先别动手,谢府三爷找上门了。”   为首的微怔,目光凶狠地瞪了晏三合一眼,转身走出栅栏。   他一走,余下的狱卒也纷纷离开。   栅栏门关上的瞬间,晏三合缓缓的跌坐在地上。   浓重的血色慢慢从黑眸中退去,只余下劫后余生的空洞,还有一身的冷汗。   ……   刑部,内堂。   谢三爷翘着二郎腿,捧起衙役奉上的热茶,慢慢品一口。   嗯!   茶不错!   又慢慢品一口!   他那样子根本不像是找上门,倒是像来刑部做客的,就少一盘瓜子给他磕磕了。   徐来咳嗽一声,示意他有话说,有屁放,儿子还在另一个屋里叫疼呢。   偏偏三爷唇动了动,鼻腔里轻轻哼出一声,又低下头品茶。   徐来把茶盅往桌上重重一搁,皮笑肉不笑道:“这刑部的茶,看来很合三爷的胃口啊!”   “香,且有回甘。”   谢三爷一脸赞赏,“和我们北城兵马司的茶,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不能比啊!”   徐来能做到堂堂刑部左侍郎,不是只会拍马屁,说奉承话。   儿子是个惹祸精,他管不住儿子,就只能跟在后面替他擦屁股。   在四九城里擦屁股,除了要淌明白水深水浅外,还得有几分真本事。   徐来的真本事,就是揣摩人心,见风使舵。   牢里关着的那女子,儿子一出事,他就派人打听过,并非谢家嫡出的小姐,好像也没沾亲带故,所以他才敢下令挑断手筋脚筋。   谁知道,谢府三爷闻讯来了。   好!   如果姓谢这小子跑刑部来大闹一场,逼着他把人放了,事情就明朗很多——   这女子在谢府的地位还算重要,他行事就要斟酌斟酌;   偏这小子一不闹,二不怒,深身散发着走亲访友的和谐气场,徐来就有些码不准。   倒不是顾忌这小子,而是这小子背后的谢道之。   谢道之是皇帝近臣,内阁之一,这些年皇帝身边的人来来去去,唯有他一直屹立不倒。   “来人!”   徐来心思一动,“包半斤上好的茶叶给三爷带回去。”   这就要赶人了?   早着呢!   谢三爷慢吞吞的放下茶盅,漆黑的眼轻轻瞄了徐来一眼,慢吞吞地开了口。   “哪有吃了喝了,还揣着走的道理,徐大人真是太客气了。”   徐来勉强笑了一下,试探道:“那三爷这一趟是来……”   “喝茶啊!”   谢三爷剑眉一挑,大有“谁说我不是来喝茶,我跟谁急”的架势。   徐来惦记着儿子的伤,周旋几个回合已经用了最大的耐心。   “那三爷慢慢喝,我衙门里还有正事要忙。”   “别急啊,徐大人。”   “……”徐来盯着他,等他的下文。   偏谢三爷没下文。   他先伸个懒腰,接着捂嘴打了个哈欠,最后人慢吞吞地站起来,背着手到门槛前,一只脚抬起来。   这是要走?   徐来眼睁睁看着那只脚要跨过门槛,结果那脚又落回了原地。   落回原地还不算,还走到了他面前。   徐来的心狠跳了几下,不得不拿出十分的警惕,起身看着面前的高大男人。   男人“啧”了一声,唇动了几动,又不言语了,又坐回到他原来的位置,捧起茶盅喝茶。   你他妈的,玩我呢!   徐来差点没气出心梗来。   “太医来了,太医来了!”   这一嗓子传过来,徐来哪还顾得上什么揣摩人心,什么见风使舵。   “三爷是为那女子而来吧!”   “徐大人真是聪明,猜对了。”   这还用得着猜?   “那女子手持匕首,当街行凶,人证物证俱在。”   徐来冷笑一声:“怎么着三爷,你这是打算让我不顾大华律例,徇私枉法一把?”   “那哪能呢!”   谢三爷一双桃花眼笑得水汪汪的。   “徐大人为官清廉,朝中上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徐来头一昂:“知道就好,三爷请回吧,等案子判了,我会派人通知府上。”   “那便多谢徐大人了。”谢三爷把茶盅一放。   那茶盅也不知道怎么了,竟没放稳,在桌上滚了几下,“当”的一声,落在地上。   徐来吓得整个人一跳,下意识去看谢三爷。   三爷的脸上哪还有什么笑,一双黑黝黝的瞳孔,冰冷沉默地看着他,似有警告,亦有杀气。   “大人,大人。”   就在这时,侍卫冲进来,“大人快去听听吧,太医说,说公子的命根子……”   “闭嘴!”   徐来一拂袖子,火急火燎地冲出去。   内堂顿时空落下来,谢三爷背手走到庭院当中,作势观赏院中一株开得盛艳的桃花。   略站片刻,朱青也不知道从哪里猫出来。   “爷,他们赶回徐家医治了。”   谢知非长松口气。   伤得那么重,又是在那种私密的地方,牵扯到传宗接代的大事,徐来怎么可能让儿子留在刑部,让所有人看热闹。   这招叫调虎离山——   为的是不让徐晟那王八蛋有机会动晏三合。   而自己刚刚那在徐来面前精心演的那一出,叫攻心为上——   徐来这人不是最擅长揣摩人心吗?那就让他好好揣摩揣摩自己这一趟来的用意。   “徐来走之前,有没有和下属交待什么?”   “交待了,说暂时关着,先别动。”   先别动!   就是正打算动,或者已经动了一半?   谢知非脸色一白,暗暗咬牙。 第54章 信我   朱青见爷脸色难看,知道他在担心什么。   “我打听过了,说是受了些外伤,其他……没事。”   谢知非眼前一黑,身子晃了晃。   朱青忙扶住,“爷?”   “幸好没事,否则……”   后头的话,谢知非不但说不下去,连想都不敢往下想。   “爷,下一步呢!”   “徐来回去,一看儿子没事,就会慢慢冷静下来。”   “爷怎么知道那畜生没事?”   “晏三合能有多少劲,花拳绣腿而已。”   朱青点点头。   谢知非摸着下巴,这事急得他胡茬都比平日长得快了。   “他这头一冷静,父亲就能和他坐下来谈,调戏我谢府二小姐,这事便是告御状,谢家也占一个理字,他会跌软的。”   朱青:“我这就派人去截住老爷。”   谢知非十分赞赏地看着朱青,“让他直接去徐府,这事得私了,还有,态度强硬些。”   “是!”   “裴笑呢?”   “在刑部衙门外头等三爷呢。”   谢知非刚刚轻快一些的胸口,顿时又像压上了一块大石头。   京城的事情,只要没捅破天,总还有办法可以想想;   化念这事……   “朱青。”   “爷?”   “叮嘱我父亲,无论如何都得把人弄出来,而且要快!”   “是!”   这事,牢里的那位小祖宗是关键。   ……   衙门外头。   裴笑像热锅上的蚂蚁,在树荫下来来回回踱步。   “进去这么久,这小子不会是掉刑部茅坑里了吧?”   裴笑一跺脚,不管那么多,闯进刑部去茅厕捞人。   刚走几步,斜边上走来一人。   “噗!”   两个肩膀狠狠撞在一起。   本来心情就差,竟然还有人不长眼撞他?   裴笑撩起眼皮,目露凶光,“会不会走路,长不长眼睛?瞎啊!”   撞他的人没回话,吊着两条眉毛回看他。   “看什么看?”   裴笑身体往前一顶,“再看,把你的狗眼睛挖出来!”   “喝了几两啊,狂成这样?”   那人的心情似乎也不太好,也把身体往前一顶。   嘿!   还是条恶狗!   裴笑这才正眼打量了那人一眼。   这一眼,问题来了。   这人是女人还是男人?   要说是女人,偏打扮成男人的模样;   要说是男人,可那张脸,又分明是个女人。   裴笑的目光从这人的唇上,移到脚上,再从脚上,强行移回到唇上……   几个来回后,他露出一抹厌恶的表情。   “算了,老子不跟女人斗,你滚吧!”   那人唇缝里吐出几个字:“那是你斗不过。”   裴笑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冷笑连连。   “你该庆幸自己是个女人,裴爷我一个手指头都不想碰到女人,晦气,滚吧……滚吧!”   “最恨瞎哔哔半天还不动手的,光会打嘴炮啊?”   那人脚背一抬,轻轻往前一送,裴笑只觉得有两根钢针刺进了小腿里,扑通跪倒在地。   他痛得呲牙咧嘴,连连倒抽凉气。   “切!”   那人冷哼一声,大步走到刑部衙门的台阶下,修长的颈脖昂起,目光落在写着刑部两个大字的牌匾上。   “你他娘的给老子站住!”   裴笑咬牙撑着地面爬起来,脑袋和屁股抬起来的同时,他看到了那人突然加速冲向府门口的一只石狮子。   她脚在石狮子的头上用力一点,身子借势往上,高高跃起后,在半空踢出一脚。   “咣当——”   “吧嗒——”   牌匾应声而碎的同时,那人稳稳的落了下来。   这,这,这……   那,那,那……   裴笑嘴巴张得能塞进两只鸡蛋。   响声惊动了刑部看门的衙役,立刻就有几人冲出来。   先看到碎一地的牌匾,再看到抬头挺胸,冷笑相对的那人,都愣住了。   “把晏三合给我交出来,否则……”   那人长衫往后一撩,从腰间缓缓抽下一把软剑,眉宇间的杀伐之气呼之欲出。   “有一个,我杀一个;有两个,我杀一双。”   裴笑:“……”   阿弥陀佛,原来我真的斗不过!   衙役们:“……”   原来真有不怕死的,敢一人单挑整个刑部衙门?活久见啊!   “找死是吧,兄弟们,拿下!”   口号喊得很好,就没一个人敢动的。   有个衙役贼精贼精,掉头就跑,一边跑还一边喊,“你们先上,我去叫人!”   “慢着!”   一条胳膊拦在去路。   那衙役抬头一看,竟是谢府三爷。   谢知非深目看了那人一眼,厉声道:“这人手持凶器,滋事寻畔,我要带回北城兵马司审讯。”   那衙役一听,不对啊。   这哪是滋事寻畔,分明是来砸我们刑部场子的。他正要反驳,余光却见那人抬起软剑,冲谢知非轻轻一点。   “你要拦我?”   “职责所在。”   谢知非取过腰间的配剑,跨出门槛,一步一步走下台阶。   “乖乖跟我回兵马司受审,否则,我的剑也不认人。”   “谢五十!”   裴笑急得大喊:“你他娘的逞什么英雄,这娘们厉害着呢,你赶紧闪开。”   他话还没说完,谢知非手里的剑就动了。   那人眉头一压,迎上去与他缠打在一起。   朱青一看那人出手,就知道不是普通人,自家爷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三爷,我来帮你!”   就在朱青大喊一声的同时,谢知非突然剑柄一压,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   “晏三合很快就能出来,别把自己送进去,跟我走!”   那人眉心一跳,眼睛里幽幽冷冷,似不太相信。   “信我。”   谢知非冲她用力一点头,与跃过来的朱青对视一眼,随即两柄剑同时刺向那人。   招式瞧着十分狠辣,内行人扫一眼就知道是虚招。   那人脑海中天人交战片刻,就势一个倒地打滚,好巧不巧滚到了朱青的脚下,肩膀被朱青抓了个正着。   随即,谢知非的长剑横在她脖子下。   “……”   所有人看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谢知非厉声道:“朱青,带走!”   朱青将那人往上一提:“是!”   “谢三爷,三爷,我的三爷啊!”   衙役赶紧跑过来,一脸苦相:“这,这,我们没法交差啊!”   “简单!”   谢知非从怀里掏出张银票,往他手里一掷。   “牌匾的银子,三爷出了,多的兄弟们喝酒,但人我必须带走!”   衙役看着银子:“……”有银子了,我还拦什么拦啊!   裴笑揉着发痛的膝盖:“……”事情好像不太对啊! 第55章 不言   事情当然不对了。   数匹高马穿过两条街巷后,谢知非和那人同时翻身下马,一个对眼后又同时往巷子里钻。   果然被他料中了!   有情况!   裴笑赶紧跳下马,把缰绳往朱青怀里一扔,颠颠地跟过去。   谢知非带着他们走到一处僻静处,来不及便问:“你哪位?是晏三合的什么人?”   那人两条眉毛吊得高高的,不答反问,“你哪位?”   “谢府三爷,谢知非,在北城兵马司当差,是晏三合的……”   谢知非厚着脸皮,一咬牙,“算半个兄长吧!”   那人倒也痛快,“李不言,是她的婢女。”   李不言?   她就是李不言?   李不言竟然是个女的??   谢知非还来不及做出反应,就见边上的裴笑冲过来,一把抓住李不言的胳膊。   谢知非眼皮一跳,连忙喝道:“李不言,住手!”   迟了。   裴笑的身体在空中划出一道十分漂亮的弧度,然后“啪”地一声,重重落地。   以一个狗吃屎的,十分销魂的姿势!   天地间,静止了。   有那么短暂的一瞬间,裴笑以为自己升天了,直到四经八脉的痛意齐齐涌上来的时候,他才恍然大悟。   噢!   我他娘的还活着!   抬头,是谢知非一张着急的脸:你怎么样?   裴笑一瞪眼:问我干什么,赶紧问她啊!   谢知非:我先问你残没残?   裴笑一翻眼:残了也有我爹治,你给老子赶紧的。   谢知非冲朱青递了个眼色。   朱青忙把裴爷扶起来,动手检查有没有残。   “李姑娘,那个……”   谢知非缓缓道:“我兄弟的外祖母棺材裂了,你家小姐说去云南府找一个叫李不言的人,派去的人捎信回来说没找着,他心里急得不行。”   李不言莞尔一笑,“原来你是苦主?”   裴笑也不觉得疼了,只觉得头皮发麻,麻到没知觉,只有拼命点头。   李不言:“找人当然找不到了,云南府多的是叫李不言的狗。”   啥意思?   谢知非看着裴笑,一脸的懵。   裴笑苦哈哈地冲谢知非挤挤眼。   谢知非:干嘛?   王八蛋,让爷继续趴着啊!爷把人得罪了,还不如升天!   “……”   谢知非对这人的德性简直了如指掌。   “李姑娘,我兄弟有什么冒犯的地方,我代他赔个不是。他这人,就是嘴贱,心是极好的,姑娘别和他一般见识。”   话说得很真诚。   李不言对谢知非的印象不差,刚刚要不是他拦着,自己这会还在哼哧哼哧打架呢。   “福贡县没有叫李不言的男人,只有一个叫李不言的女子,你们应该是弄错了。”   谢知非用胳膊碰碰裴笑的:听到没有。   裴笑真是一肚子苦水倒不出:你他娘的也没说是女人啊,这鬼名字一听,谁不认为是个男人?   谢知非一点头:行了祖宗,算我错。   裴笑瞪他:本来就是你的错。   “请问?”   李不言看着他们俩,“”二位是在眉来眼去吗?”   二位:“……”   “李姑娘。”   谢知非忙转了话题。   “按理这会我应该请你去酒楼吃顿饭,咱们边吃边说话。但事情紧急,我就直接在这里问了,你家小姐口中说的高人是谁?”   李不言沉默片刻后,又莞尔一笑。   “这事不能说,等见了我家小姐,我再告诉你们。”   “你……”   谢知非忙捂住裴笑的嘴,“你安心,你家小姐一定没事,只是你是怎么知道你家小姐在刑部大牢的?”   “我去过谢家。”   谢知非恍然大悟的同时,又有几分疑惑。   “那刚刚姑娘砸刑部的招牌,是打算一个人闯进去把你家姑娘救出来?”   “你不看到了吗?”   “不是……”   谢知非想了想措辞,“姑娘难道就不明白,刑部是六部之一,多的是侍卫看守,姑娘一个人……”   “一个人,一条命。”   李不言轻轻莞尔:“救不出小姐,我要这条命干嘛?”   天地间,再次静止!   ……   徐府。   谢道之把茶盅往桌上重重一搁,怒道:“调戏我干女儿?徐大人是不是瞧着我谢某好欺负?”   徐来听呆了。   他只当儿子调戏的是那个姓晏的女子,哪曾想,小畜生调戏的竟然是谢道之的干女儿。   这性质可就完全不一样了。   “啪!”   谢道之一拍桌子,厉声道:“我谢某活这么久,还没被人欺负成这样,徐大人,咱们皇上跟前见吧!”   “谢大人,谢大人!”   徐来一听“皇上”两个字急了,忙跌软道:“有话好说,有事好商量,快坐,快坐。”   “坐什么坐?”   谢道之浸在官场多年,官威摆得十足:“你就直接说,这事怎么了!”   能怎么了?   徐来赔着一脸的笑,“自然是大人想怎么了,就怎么了。”   谢道之:“先把人放了,其他的我再慢慢找你算账。”   徐来听得冷汗直冒。   “谢大人,不是我这做爹的护着自个的儿子,那小畜生是该死,可也不能踢命根子啊。   谢道之心中冷笑。   动我谢道之的干女儿,踢你命根子还算轻的。   “谢大人是知道的,我徐家统共就这么一个独苗,真要是踢坏了,这不是要我老命吗!”   这话前脚刚说完,后脚就有下人来报。   “老爷,老爷,太医说没事了,能用呢,还能用呢!”   徐来顿时欣喜过望,“谢大人,一场误会,一场误会,我就这让人放人。”   谢道之又一拍桌子,“只是放人吗?”   徐来眼珠子一转,“谢大人放心,三日后,我在醉霄楼摆酒,让那小畜生给谢大人磕头赔罪。”   谢道之一听“醉霄楼”三个字,心中怒气更盛。   全天下的人都知道,这醉霄楼是汉王的私产。   在那儿摆酒,就是提醒他差不多得了,也不看看我徐来身后站着的人是谁!   谢道之这头不吭声,徐来便心知肚明,忙道:“谢大人放心,人全乎着呢,没敢动一根手指头。”   谢道之勉强按捺下来,冷笑道:“徐大人应该庆幸没对她用刑,否则,醉霄楼也没用。”   说罢,拂袖而去。   徐来看着他背影渐远,阴沉沉道:“你谢道之算个什么东西,总有一天……哼!”   ……   刑部大牢。   晏三合还是那个坐姿,还是那副表情,只是随着时间一点点流走,她心里不可抑制的涌上恐惧。   是的,她感到了恐惧。   这牢狱鬼气森森,各种惨叫声此起彼伏,听得人头皮发麻。   让人忍不住想象那个发出惨叫的人,这会正遭受怎样的酷刑?下一个会不会轮到自己?   走廊尽头传来开门声。   晏三合血气涌上心口,手里的金簪用力握紧。   栅栏的门被打开,狱卒往里瞧了一眼,口气很温和,“姑娘赶紧出来吧,有人来接了。”   晏三合脑袋里那根紧绷的弦,嘭的一声断了。 第56章 是她   晏三合把长发一拢,盘了个髻,用金簪固定住,起身理了理衣裳,弯腰走出栅栏。   此刻已是傍晚,她还是被外头的光亮刺得眯了眯眼睛。   有两个刑部的官吏上来引路,一直将她引到衙门口。   门外站着好些个人,晏三合一张脸一张脸扫过去,目光最后定在一个人身上。   她唇一勾,张开双臂。   那人身子一跃,飞扑过来。   紧紧拥住。   台阶下,裴笑用脚尖踢了踢谢知非的,皱眉道:“主仆之间还能这样?一点上下的尊卑都没有,乱套了。”   谢知非不理他,扭头看了看朱青,脑子浮出他和朱青抱在一处的场景,硬生生打了个寒颤。   是有点乱套。   “人都出来了,快去问啊!”裴笑又踢了踢他。   谢知非硬着头皮上了几层台阶,轻轻咳嗽两声。   晏三合放开李不言,扭头向谢知非看过去。   谢知非的表情瞬间失控。   这张脸满脸血渍,额头和眼角都有淤青,头发虽然束着,但有几缕已经合着血,打结在一起。   再往下看,衣服上血迹斑斑。   谢知非没有心绞痛,但此刻不知道为什么,心口疼得他冷汗都冒了出来。   “有你这样的吗?”   谢知非怒了,“一个姑娘家非要逞能?”   “三儿!”   谢道之厉声喝道:“还不赶紧扶你妹妹上车,一家人都等着呢!”   妹妹?   晏三合明知道这话是说给刑部的那些官员听的,但心中还是冷笑。   谁要做这个纨绔的妹妹。   “还不赶紧上车!”   谢知非的口气还是很冲,头一扭,看着裴笑又呵斥道:“还愣着干什么,去把你爹叫来,快去!”   裴笑真想抄根棍子,夯死这个王八蛋。   “爷已经跑过一次腿了,你还让我跑第二次,我他娘的是你佣人?朱青,你去!”   朱青不等裴笑把话说完,人和马已经冲出去。   谢知非冲两位刑部官吏抱了抱拳,“劳二位替我传句话给徐大人。”   两人忙恭身回礼,“三爷请说。”   “徐大人把我义妹照顾的很好,这份恩情永世不忘!”   谢知非微微一笑:“日后定会相报。”   “……”   那两人半个字都答不上来,只拿眼睛去瞄谢道之,却只见到谢道之拂袖而去的背影。   谢知非狠话放完,背过手,正要转身,却察觉到晏三合的目光向他看过来。   四目相对,晏三合并不躲,反而微眯起眸子,眼神中透露出些不解。   不解什么不解,三爷护短不知道吗?   谢知非眼神冷酷,扭头离开。   ……   车轱辘滚在青石砖上,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   马车里,晏三合和李不言定定地相互看着,谁也没有先开口。   两个多月,一南一北,谁也没有料到会在刑部门口再见。   许久,李不言哈哈一笑,“想我没?”   晏三合点点头。   李不言歪着头问:“怎么想的?”   晏三合伸手指了指心口。   对于一个话不多的人,这已经是最外露的情绪表达,李不言哼哼两声,表示自己很满意。   “你祖父的后事我都已经处理好。”   她手托着下巴:“棺木合上的瞬间,原本阴云密布的天,一下子有月光透出来,那晚的月色美极了。”   满脸的血污并不妨碍晏三合笑得很好看。   “是个好兆头。”   “我也是这么觉得,你呢,又梦到了什么?”   晏三合三言两语把梦境说给她听。   听完,李不言压低声道:“下面这个念化完,你应该能知道自己是谁。”   “但愿如此,不过……”   晏三合用脚碰碰她的脚尖,“耽搁太久,事情不好办。”   “我对你有信心。”   李不言坐到晏三合边上,用胳膊碰碰她的。   “快,和我说说咱祖父到底是什么放不下;   还有,你好好的怎么就进了刑部?   对了,义妹是怎么一回事?”   晏三合:“……”   我先回答哪一个?   ……   谢府。   角门。   谢总管踮着脚尖,够着脑袋往巷子尽头看,等看到有马车驶进来,他脸色一喜,冲台阶上的谢而立道。   “来了,来了,人回来了。”   谢而立心头一松,“快,快让人准备火盆。”   马车缓缓驶近。   谢而立亲自上前扶谢道之下车,趁机低声道:“老太太那头没瞒住,急得不行,命我等在这里。”   谢道之压着声,“她这个样子不能让老太太看到,你就说受了点惊,先回静思居养着。”   谢而立心头一跳,扭头向另一辆马车去看,怔了,有些意外,又极度愤怒。   “我亲自去和老太太说。”   谢道之想了想,又道:“一会你裴叔来,送他走后你和老三来我书房。”   “是。”   谢而立目送父亲上了台阶,敛了所有神色,转身走到晏三合面前。   “姑娘受苦了。”   “不算什么!”   晏三合声音没多少起伏,“就算还了你们这些天照顾我的恩情。”   “晏三合,你这话什么意思?”   谢知非恰好听见,这一路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火,蹭的一下又被点起来。   “什么叫还了,谁要你还?”   “老三!”谢而立低吼。   谢知非天不怕,地不怕,娘不怕,爹不怕,只怕自家大哥。   谢而立一吼,他气焰立刻消下去三分,但脸色还是难看。   谢总管一看这情形,忙打哈哈道:“大爷,先让姑娘把火盆跨了再说,好去去身上的霉气。”   晏三合:“我不信这个!”   谢总管一脸的为难,“姑娘不信,可老太太信,老太太一听姑娘出事,午饭都没吃一口,巴巴等到现在。”   晏三合心想这谢胖子是不是码准了她心软,所以才故意抬出老太太?   跨就跨吧!   晏三合抬起右脚,跨过火盆。   谢总管等她脚落地,大喊一声:“大吉大利,平安无事噢!”   ……   跨过火盆,一行人送晏三合回静思居。   汤圆早就等在门口,见到晏三合的模样,一个劲儿的抹泪。   谢而立沉了脸,“哭什么,先带姑娘去沐浴更衣,换身衣裳。”   汤圆哽咽:“是!”   晏三合在院子里停下步,“先不急,我有话说。”   “晏姑娘!”   谢而立猜到她要说什么,忙打断。   “那点吃的喝的从来不是恩情,倒是姑娘今日救下我妹妹,又是对谢府天大的恩情,姑娘永远可以把谢府当成自个的家。”   晏三合不知道说什么,只好看了眼远远跟着的李不言。   谢而立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这位又是谁?   谢知非忙解释道:“大哥,是晏姑娘的婢女。”   谢而立微微皱眉。   一个婢女有这么挺拔的气势?   这时,李不言走上前,清了清嗓子,“那个……苦主呢?”   苦主?   什么苦主?   院子里的人面面相觑。   “棺材裂开的苦主。”   裴笑这才明白她这是在叫自己,忙小跑上前,“在呢,在呢,我在呢!”   李不言看着他:“你找我,是为了打听化念解魔的人是谁?”   这不废话吗?   裴笑连连点头。   李不言慢慢勾起唇,伸出手,轻轻一指。   “是她。”   众人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眼也红了,呼吸卡住了,一团火烧得脑子都胡了。   晏三合?   怎么会是她?   特意为《短命鬼》开了一个书友群,群号是:794491802,有想催更,站队,聊剧情的姑娘们可以进来瞅瞅。 第57章 做主   “你逗我呢!”   裴笑嗤笑一声。   “要是她,我还费那个劲儿,千里迢迢跑云南府干什么去,谢五十你说是不是?”   “……”   “谢五十!”   “……”   依旧没有人回答。   裴笑一脚踢过去,“你干什么,哑巴了!”   谢知非这会感觉自己掉进正炸着的鞭炮群里,眼前一串串的都是炸响的星火。   他难以置信地瞪着晏三合,眼睛都快瞪出血丝来。   “晏三合,你为什么要绕那么大的一个圈子,浪费那么多的时间?”   “谢三爷。”   晏三合淡淡道:“财神用请,菩萨用请,化念解魔自然也用请。”   “好吧,我来解释得直白一点。”   李不言莞尔,“总不能让我家小姐主动上门问:你家棺材是不是裂了?要不要化念解魔啊?”   所有人:“……”   “所以才要通过中间人,不好意思各位,我就是那个中间人。”   李不言一挺胸。   “说得再直白一点,你求财神,求菩萨,不还要先点上三柱香才敢开口,本丫鬟就是那三柱香。”   谢知非明白是明白了,但心头又有疑惑,“晏三合,那当初你来谢家……”   李不言手一摊,颇为无奈。   “苦主是我家小姐的祖父,自己人吗,就没法子了。我家小姐只能委屈一点主动上门。对了,你们没有为难她吧!”   她说这话的时候,手又摸到了腰上。   裴笑是见识过这人身手的,虽然有些话他听得云里雾里,什么祖父,什么来谢家,但这不妨碍他脑子转得极快。   “没为难,一丁点都没为难。”   “明亭,你闭嘴!”   谢知非大突然大吼一声,目光依旧死死地看着晏三合。   “你既是苦主,又是解魔的人,那么……”   “倒霉的事情落不到我头上。”晏三合声音淡淡。   落不到她头上?   那就只会落到谢家人头上。   谢知非太阳穴一跳一跳,一个月前印在他心头的种种疑惑,终于在此刻统统解开。   她随身带着香,那香和普通的香完全不一样。   她清楚的知道香点不上的原因,香断的原因;   她着急赶回去,又着急赶回来;   她一点一点抽丝剥茧,千方百计寻找晏行的心魔所在……   这种种的一切,早就隐隐透露出她根本不是什么苦主,她才是那个化念解魔的高人。   谢知非一寸寸的挪动颈脖,怔怔地看向自家大哥。   谢而立清楚的知道老三为什么是这副神情。   那个风大雨急的夜里,她赶回京城,在谢府门口停下脚步,根本不是害怕再次踏入谢府,而是……   而是在犹豫要不要趁机替父母兄弟报仇,还是不计前嫌帮老太太抢回这一条命,帮谢家躲过这一劫!   谢而立深吸口气,把所有的情绪往下一压,拍拍老三的肩。   谢老三双手用力抹了一把脸,“那现在季家人应该怎么做?”   晏三合觉得这人的目光太过灼热,眼底晦暗不明,于是偏过脸,咳嗽了一声。   李不言笑道:“这事和你说不着,得和苦主说。”   终于轮到我了!   裴笑一把推开谢知非,“我算半个苦主,你和我说。”   李不言看着他,轻轻一笑:“你做得了主?”   “必须做得了。”   “好!”   李不言一拍掌,“那我问你,你愿意花什么代价替死人化念解魔?”   裴笑脸色一裂。   这还要代价的?   晏三合看了裴笑一眼,““这世上所有的事情,都要付出代价,你不是苦主,叫真正的苦主来,滚吧!”   裴笑僵着身子没动,脑海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然后整个人跳了起来。   “你,你,你,你……”   “没错。”   晏三合冷笑:“我就是谢府大爷藏在外头的那个小婊子。”   裴笑:“……”   玉皇大帝!   快,快让我升天吧!   我已经没有脸见人了!   “裴太医到二门了!”   这一嗓子,把裴笑从无比尴尬的社会性死亡中解脱出来。   他冲脸色铁青的谢而立一点头,“大哥,就是一场误会,天大的府,我先去季家,回头弟弟给你详细说。”   “……”   谢而立看着这人逃跑的背影,心说要不是看在你爹的份上,今儿个我非动手不可。   “谢大爷。”   听到晏三合叫他,谢而立忙敛了心神,“晏姑娘。”   “季家已经到了抄家灭族的地步,无论多少代价,应该都会化念解魔。”   晏三合神色平静。   “过不了几日,我便会离开,刚才说的不是气话,我既不喜欢欠别人,也不喜欢别人欠我,各自安好吧!”   说罢,她神色疲倦地转身走进屋子。   李不言一把勾住汤圆的肩,拥着她往里走。   “看来我不在的时候,故事挺多哈。听说是你在侍候我家小姐,来,快跟我说说,都发生了些什么有趣的事儿。”   汤圆明知勾着她的人是个姑娘,但脸蛋儿还是羞的通红,走路都有些同手同脚了。   偌大的院子,转眼就剩下兄弟俩,还有个憋着一肚子话不敢往外倒的谢总管。   就在这时,裴寓带着医徒进了院里。   谢总管忙迎上去,“裴太医,您快跟我来。”   “裴叔。”   谢知非叫住裴寓,“她伤得很厉害,你好好替她看病。”   “你小子。”   裴寓瞪眼睛:“我什么时候没好好看过。”   ……   夜,终于扑天盖地的沉了下来。   屋里掌了灯,灯光透出一些,打在谢知非冷峻的脸上。   “哥。”   他轻声说:“你没亲眼看到过,她一个姑娘家骑在马上,日夜奔行,风里雨里连命都不要的样子。”   谢而立看着老三,“我能想象出来。”   “我一直以为她是为了她自己,直到今天……”   谢知非眸光一瞬间黯淡下来,“我们谢家不仅欠她祖父的,也欠她的。”   谢而立沉默不语。   “我真想见见那人啊,哪怕一眼也好。”   谢知非闭了一下眼,“能教出这样儿孙的人,我由衷敬佩。”   谢而立素来寡淡的神情里,也露出难得的动容。   “哥,再说今天的事。”   谢知非声音沙哑。   “我其实暗下试探过,她其实也就会那么几下三脚猫的功夫,怎么就有那么大的胆子,敢一个人留下来。哥,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女子。”   这世上的女子,不都应该像二妹那样,娇娇滴滴,柔柔弱弱。   受委屈了,哭几声;高兴了,撒撒娇。躺在男人的身后,由男人替她们挡风遮雨。   怎么到了她这里,统统不一样了?   “说到这个,老三!”   谢而立出奇的冷静:“谢府在京城也不是无名无姓的人家,为什么徐晟还敢动手?”   谢知非悚然一惊,“大哥,你的意思是……”   谢而立点点头,思忖道:“我总感觉事情没那么简单,你暗下留个心眼。”   谢知非眼底的杀意一闪而过。   “放心,我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第58章 设局   玉清院。   帘子一动,二爷谢不惑走进来。   丫鬟们忙起身行礼,“二爷来了?”   谢不惑睥睨屋中所有人,冷冷道:“出去!”   房里几个大丫鬟不知道二爷今儿个是怎么了,纷纷去看自家主子。   谢婉姝一双漂亮的眼睛哭得跟个桃子似的,听到“出去”二字,猛的抬起头来,不解地看着自家亲哥。   谢不惑提高语气,厉声道:“都出去,听到没有。”   几个大丫鬟忙放下手中的针线,纷纷离开。   婢女杏花最后一个跨出门槛,担忧的回头看了小姐一眼,替兄妹二人把门掩上。   屋里没了外人,谢不惑在椅子上坐下来,目光冷冷地看着谢婉姝,不说话。   谢婉姝被他看得心里发毛,泣声道:“二哥做什么这么看着我,我今日差一点就……”   “砰!”   谢不惑一拳头砸在桌上,“谢婉姝,还好意思说!”   谢婉姝吓得泪都止住了。   “我问你!”   谢不惑将声音压得足够低,只有两人能够听到。   “上一回我带你上街,路过宝玉轩,问你要不要买些什么,你怎么回答我的?你说宝玉轩的东西,怎么比得上宝庆楼的。”   “我……”   谢婉姝刚想解释,忽然见自家亲哥双眸灼灼如火,吓得又掩面抽泣。   “你还好意思哭?”   谢不惑差点没被气出内伤来,拳头捏得嘎吱作响。   他今日在城北盘店,听到妹子被人调戏,又气又急,扔下手里的事情,便往回赶。   赶到府里,将事情前前后后一打听,心里总觉有些不太对劲。   妹子素来看不上宝玉轩的东西,又如何会去那个店里闲逛?   原本他还以为是这丫头心血来潮,后来听说晏三合为救她,进了刑部大牢,思前想后半晌,才明白这不对劲从何而来。   “说!”   谢不惑蹭的站起来,凶神恶煞一样,“谁让你这么做的?”   谢婉姝因为宝玉轩的事情,内疚自责整整一天,这会早已经是强弩之末,再见自家亲哥这副吃人的样子,哪里还能受得住。   “哥,宝玉轩来了好东西,我凭什么不能去看?”   她泣不成声,“我也不想遇到那个坏人,我也不想让晏姐姐进牢里,你们为什么都怪我,我做错了什么?”   越说越委屈,越说越心酸。   “你怎么就知道宝玉轩来了好东西?”   “啊……”谢婉姝一怔。   “谁告诉你宝玉轩来了好东西?”   “杜依云说的,她让我有空去瞧瞧。我想着赏花宴就要到了,总要打扮的漂漂亮亮的,谁知……”   谢不惑一听,心彻底凉下来。   “你知道不知道前些日子,杜依云和晏三合在后花园起了冲突?”   “知道啊。”   谢婉姝抽抽噎噎,“她们不合,与我有什么相干,又不是我和她们吵架。”   “你……”   谢不惑真想撬开妹子的脑袋,看看里面都装了什么?   屎吗?   “我问你,你不逛宝玉轩的毛病是跟谁学的?”   “杜依云啊,她说宝玉轩的东西哪比得上宝庆楼的的精致富贵。”   “一个不逛宝玉轩的人,是怎么知道宝玉轩进了好东西?”   “什么,什么意思啊?”   谢婉姝问得磕磕巴巴。   竟然还不明白!   “府里传言晏三合是你三哥的妾,杜依云一向以三奶奶自居,她能容得下?”   谢不惑气死了,“也就你这个蠢货,傻不愣登的做了别人的帮凶。”   “我是帮凶,我怎么会是帮凶,我……”   谢婉姝脑子里的那根筋突然别过来,两只红肿的眼睛可怜巴巴望着谢不惑,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半晌,“哇”的一嗓子,嚎啕大哭。   谢不惑眼里还含着火星。   同样是二八年华的内宅女子,一个精明狠辣到不动声色取人性命;一个却天真愚笨到只知道吃喝玩乐。   怎么姨娘教来教去,还是教出了个蠢货!   谢不惑在心里叹了口气,声音发沉,“这事,你烂在肚子里,任何人都不要说。”   谢婉姝猛的止住了哭,“哥,为什么?”   “你还嫌老太太对咱们兄妹二人不够嫌弃吗?”   “可,可总得让他们知道杜依云她……”   “她只是在背后做了个局,主动入局的是你自己,你有证据吗?你说得清吗?”   谢不惑咬牙:“老太太老爷他们不会怀疑你和杜依云是串通好的吗?”   谢婉姝怔然,眼里又迅速蓄满了泪,委屈死她算了。   “谢婉姝,你牢牢记住我的话。”   谢不惑语重心肠,“以后对杜依云多长个心眼,不要亲近,也不要得罪。”   谢婉姝哪能甘心,“她那样利用我,我为什么不要得罪,为什么还要亲近?”   “因为,你是庶出。”   谢不惑语调透出几分悲凉。   “庶出的姑娘和高门里嫡出的小姐交好,能让未来的婆家高看你一眼。”   谢婉姝一听这话,泪水滚滚落下来,止都止不住。   谢不惑被她哭得心软,声音也柔了下来,“要是觉得对不起晏姐姐,就常去看看她,和她多说说话。”   “你不是让我不近不远吗?”谢婉姝哽咽。   “哥错了。”   谢不惑嗓音很低,“她这样的人,一定要近着,千方百计地近着。”   ……   “伤口不要沾水,纱布还得盖几天,都是外伤,无需吃药,这几日不要吃发物,饮食清淡些便好。”   裴寓眯着眼睛看了晏三合一眼,“姑娘还有哪里不舒服?”   晏三合:“没有。”   裴寓:“身体不觉得发冷吗?”   “不冷。”   晏三合觉得不太对,“怎么裴太医,我身上还有别的毛病?”   “没有,没有!”   裴寓忙摆摆手,“姑娘好好养着,我先告辞。”   晏三合等他走了,问道:“裴太医和那个姓裴的是什么关系?”   汤圆忙道:“回姑娘,他们是父子关系。”   “怪不得两人长得有点像。”   李不言大大咧咧往晏三合边上一坐,“算了,看在他帮你看病的份上,我和那姓裴的仇算扯平了。”   汤圆唇动了动,想说话,没敢;可不说,她又瞧不下去。   做婢女的,哪能和主子平起平坐?   晏三合:“饿不饿?”   李不言托着下巴,带着些撒娇的意味,“饿死了,整整一天没吃饭,胸都饿小半寸。”   汤圆摇摇欲坠,就差没晕过去,强撑道:“奴婢这就去预备。”   “再让人抬些热水来。”   晏三合看着李不言那一身衣裳,“几天没洗了?”   李不言伸出一个只手,“五天。”   晏三合:“快馊了。”   李不言笑得咯咯:“怪不得这一路上,也没男人多瞧我两眼。”   汤圆一个踉跄,赶紧用手扶了扶门框,大步走出去。   庭院里,大爷、三爷还都还在。   见她出来,谢而立问道:“姑娘如何?”   “回大爷,说是饿了。”   “赶紧去预备。”   “大爷,三爷。”   谢总管的声音由远及近,“季府老爷来了。”   这么快?   兄弟二人对视一眼,谢而立低声道:“你去招呼,我先避一避。” 第59章 诚意   裴笑领着舅舅季陵川踏进静思居。   谢知非忙迎上去,“季伯,她人刚从外头回来,还没吃晚饭,您……”   “苦主来了?”   李不言不知何时站在了屋檐下,“赶紧进去吧!”   谢知非:“季伯,那我陪您进去。”   “不相干的人在外头等着。”   季陵川有些狐疑地看着谢知非,谢知非忙安抚道:“您别担心,那位高人是极好的。”   季陵川冲谢知非抱了抱拳,抬脚走进了屋里。   李不言等他进去,反手掩住了门,然后长腿一伸,双臂一抱,当起了门神。   屋里,没有任何声音透出来。   裴笑咳嗽一声,再咳嗽一声……   等咳到第五声时,谢知非怕他把肺咳出来,只能硬着头皮走到李不言身旁。   李不言连眼皮都没掀一下。   谢知非:“姑娘饿吗?”   李不言:“嗯!”   谢知非:“饭菜已经备下,要不先垫垫?”   李不言:“昂!”   谢知非:“去耳房用吧,这里我替姑娘看着。”   李不言:“嘿!”   谢知非:“你嘿什么?”   李不言:“切!”   谢知非:“我是一片好心,怕姑娘饿坏了。”   李不言:“噢!”   谢知非:“真没别的意思。”   李不言终于掀起眼皮,指了指自己的脸,终于说了句全乎话,“我脸上写着傻白甜三个字吗?”   谢知非扭头去看裴笑:傻白甜是什么意思?   裴笑:鬼知道?   谢知非:听着不像是好话啊!   裴笑:同感!   谢知非:下一步呢?   裴笑:继续。   “不要对我用调虎离山之计!”   李不言最恨别人在她面前眉来眼去,还是两男的,“没听说过那句话吗,知道越多,死得越快!”   谢知非:“……”   裴笑:“……”   ……   屋里。   季陵川一脸的不可思议。   来谢家之前,他想了一路高人是什么样的。   和尚?   道士?   神婆?   还是奇能异士?   却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竟然是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那姑娘的脸上甚至还有未脱的稚气。   会不会是弄错了?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   他在打量晏三合的同时,晏三合也在打量他。   五十左右的年纪,保养得不错,身材微微有些发福,可见从前的日子是极好的。   脸模子和裴笑有几分像,但是印堂发黑,双目浮肿而无神,非吉兆。   她缓缓开口。   “停灵七天,她是在第四天的子时棺木裂开的,你们用钉子将棺木钉上,然后落的葬。”   季陵川顿时头皮炸开来,“你如何知道?”   这事除了季家几个守夜的,连老太太极为疼爱的外孙子都不曾知道半分。   “钉子用了十八颗,一只钉子一层孽,你们是想将她打入十八层地狱?”   季陵川惊得心砰砰直跳,连忙矢口否认。   “不是这样的,少一颗钉子,棺木钉不住;多一颗钉子,它就掉出来。”   当时以为只是巧合,没放在心上。   但棺木裂开,总不是什么好事,于是他又让外甥裴笑请了僧录寺十八位高僧,在家里念了三天往生经。   原以为没事了,不曾想……   季陵川此刻哪还有什么疑惑不疑惑,双腿一屈,哀声道:“请大师救一救季家吧。”   晏三合走到他面前,毫无预警的,手指点了上去。   季陵川只觉眉心一凉,眼前突然像被什么蒙住了,一片黑暗。   慢慢的,有束光“啪”地落下来,落在一个人身上,那人头发花白,满脸皱纹,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在风雪里。   那雪又厚又深,一眼望不到头,她跌倒了又爬起来,走几步又倒下去,正是他的老母亲。   更让他神魂俱裂的是,有血从她的眼眶中往下流。   一滴,两滴……   眉心的凉意骤然消失,季陵川猛的回神,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地上,久久不能回神。   “可看清了?”   季陵川一个激灵,登时清醒过来,忙冲着晏三合磕头。   额头刚着地,晏三合冰冷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先不急着磕头,季老太太的念不好化,孝子,你愿意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季陵川猛的抬起头,惊骇地睁大了眼睛,毫不犹豫道:“尽我所能,便是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   “那我就等着你拿出诚意来!”   晏三合冷冷道:“去吧!”   ……   朱漆色的木门吱呀一声打开,季陵川从里面踉跄着走出来。   谢知非和裴笑见他的脸色比死人的还要难看,不约而同地冲过去,一左一右的扶住。   “舅舅?”   “季伯?”   季陵川看着两人,才感觉身上有了一丝暖意,像是回到阳间,“找个地方说话。”   谢知非忙道:“明亭,带季伯先去我书房。”   裴笑瞪着他,“那你呢?”   谢知非:“我和晏姑娘说两句话,马上就来。”   有什么好说的?   裴笑心有余悸地看着屋里,这种女人躲远点还差不多。   “你给爷快点。”   “马上!”   谢知非转身看向李不言,“我能进去?”   李不言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   屋里燃着香。   这香既不是檀香,也不是佛香,淡淡的,很浸人心脾。   晏三合已经将那身沾血的衣裳换了下来,换上一件谢府针线房送来的妃色新衫。   新衫将她平日里的疏淡全然换去,留了三分柔弱,二分温和,还有一分稚气。   只是脸上依旧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   谢知非走到近前,抿了抿唇,素来巧舌如簧的他,第一次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说谢谢,人家压根不图你的谢;   说抱歉,她会觉得你虚伪。   半晌,谢三爷嘴里才迸出一句:“伤口疼不疼?”   晏三合看他一眼,“无碍。”   谢知非:“……”   这答的是什么?   简直是废话!   他沉默了一下,“以后再遇到这种事情,不要逞强,更不要一个人留下来单打独斗。”   “应该如何,三爷支个好招?”   “扭头就跑,然后想办法报官。”   晏三合眼露嘲讽,“你们谢家不就是官?”   “……”   谢知非哽了一下,竟没法反驳,“总而言之一句话,保护好自己要紧!”   晏三合语调平静地问:“然后眼睁睁看着你妹子被调戏?”   “……”   谢知非只觉得脑子疼,心口疼,浑身都疼,需要缓一缓。   这人什么都好,就是这脾气像茅厕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还非要和人抬杠。   “多谢你救我出去。”   话落,空气像是被凝固住了。 第60章 好奇   谢知非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刚刚说什么?”   “……”   “敢不敢再说一遍?”   晏三合站起来,微微昂起下巴,“我说:你们谢家的官,看来也就这样。”   谢知非:“……”   嘿,怎么又开始不友好了呢!   不对!   谢知非两耳嗡嗡嗡的响,神色大变,“你,你的意思是……”   “我没什么意思。”   晏三合绕过他,转身走进里屋。   若她此刻回头,就能看到谢三爷的眼神一瞬间变直了。   宝玉阁事情不对劲,她察觉到了!   她这是在含蓄地提醒自己、提醒谢家,要小心!   她,她,她……   眼前的一切都成了虚化,谢三爷感觉自己再次掉进正炸着的鞭炮群里,眼前一串串都是炸响的星火。   ……   谢知非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的静思居,走回自个的书房。   他是被裴笑一嗓子喊回了神。   “诚意?”   裴笑一拍桌子:“谢五十,事情不对啊,五百两是诚意,五万两也是诚意,这是个无底洞!”   谢三爷一张脸瘫了好半天,“季伯,这事您拿主意。”   “还有什么主意?”   季陵川神情异常激动,“她便是要我这条老命,我都愿意给。”   “舅舅?”   “你不懂。”   季陵川朝门外喊道:“来人!”   心腹推门进来,“老爷?”   “立刻回府,将府里帐房所有现银还有地契,田契统统拿来。”   “是!”   裴笑跳起来,“舅舅,你还给她地契、田契?”   “倾家荡产也得先保住命!”   季陵川摆摆手,示意这个外甥别再乱嚷嚷,吵得他脑仁疼。   裴笑眼珠子转了几下,一把扯住谢知非的胳膊就往外走,牵扯到银钱的事情,他不得不多个心眼。   到了外间,裴笑声音往下一压。   “谢承宇,这个姓晏的到底是你们谢家什么人?”   “……”   “你们是怎么认识她的?”   “……”   “她到底什么来路?”   “……”   “你爹为什么要认她做干女儿?”   “……”   “为什么她年纪轻轻就懂这些神神怪怪的事?”   “……”   谢知非一个字都没办法往外吐,有的问题是不能答,有的问题是他也想知道。   “对了,你说她会不会是个骗钱的神棍啊?”   裴笑挠挠脸,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又或者……”   “裴明亭!”   谢三爷被缠得烦了,“你外祖母的棺材还裂着呢,这个时候还计较钱,你他娘钻钱眼里去了?”   “这是计较钱吗?你看她们主仆二人主不像主,仆不像仆;   一个冷冰冰,像死人;一个年纪轻轻,身手就这么好。   还有你自己说,什么叫傻白甜?”   裴笑急了,“裴爷我活二十年,就没听过傻白甜这三个字,你不觉得诡异吗?”   谢知非刚要说话,朱青匆匆跑来,“爷,去云南府的人捎信回来了。”   “人呢?”   谢知非迫不及待对裴笑道:“你进屋去陪着你舅,有什么话回头再说。”   “你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   裴笑听到云南府三个字,直觉不对。   云南府是那对主仆呆的地方?   这小子为什么要派人过去?   派人过去的目的是什么?   “是不是关于她们俩的?”   裴笑一把揪住谢知非的前襟:“谢五十,你今天要不把话说明白,老子骂到你们家祖坟裂开来。”   “姓裴的!”   谢知非素来好脾气,但真正惹怒了,就如同一头睡醒的雄狮,张着嘴就要吃人。   姓裴的会怕他?   两人从小一起光屁股长大,对方几斤几两都知道的清清楚楚,雄狮咬别人可以,咬他裴明亭,还差那么点意思。   裴明亭眼珠一转,张开双臂把人抱住了,死死抱住。   想把他甩掉?   门都没有!   然而这一次,裴明亭想错了,谢知非抬起手,在他后颈用力一敲。   裴明亭眼珠子挣扎着翻几下,头一栽昏过去。   “扶着!”   谢知非把人往朱青怀里一扔,大步走出去。   院外。   丁一等在树下,见爷过来,赶紧把信承过去。   谢知非接过信,问:“他们人什么时候回来?”   “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估计大半个月左右。”   “让他们尽快!”   “是!”   谢知非走回房中,支开下人,掩上门才将信展开来。   只一眼,他眼前发黑,一个踉跄险些没站住。   信上白纸黑字只写了一行字——   晏三合非晏行孙女,而是半路收养。   半路收养?   半路收养?   谢知非眉心紧锁,脸色一会发青,一会发白,心底的震惊已经不能用言语来形容。   ……   书房里。   谢道之和谢而立父子二人对着一桌饭菜,谁也没心思动筷子。   晏三合被打成那个样,是一桩事;   晏三合要走,这是第二桩事;   晏三合是化念解魔的人,这是第三桩事;   每一桩都和她有关,偏偏谁都对她束手无策。   门被推开。   谢知非走进来,大大咧咧往空椅子上一坐,连个招呼都不打,拿起筷子就一通风卷残云。   谢而立脸沉下来,正要呵斥,见老父亲冲他摇头,才硬生生忍住。   谢道之对这个小儿子向来要风不给雨,等儿子用得差不多,才问道:“你季伯那头怎么样了?”   谢知非拿茶水漱口:“回去拿家当去了。”   谢道之一惊,“要拿多少?”   谢知非:“怕是要倾家荡产。”   这一下,连谢而立的神色都变了,“怎么会要这么多?”   谢知非看着自家大哥,苦笑:“时间回到一个月前,如果晏三合问咱们谢家要诚意,大哥给不给?”   谢而立哑口无言。   谢知非想着怀里的那封信,咬咬后槽牙:“她对咱们谢家,算是手下留了情。”   细想想又何尝不是,如果那丫头真要让谢家倾家荡产,简直易如反掌。   书房,又寂静下来。   “父亲,大哥。”   谢知非往椅背上一靠,“你们拿个章程吧。”   问的是晏三合打算离开谢府的事。   谢而立先开口:“我看她去意已决,咱们家只怕留不住。”   一切都有迹象可寻,从她提的那几个要求开始,她其实就已经做好了随时离开的准备。   谢道之沉默良久,“老太太那头不知道能不能承受得住?”   “父亲。”   谢知非突然直起身,“你这是答应她走了?”   “否则呢?刑部衙门前,我说她是我义女,连你们兄弟二人都吃惊,只有她神色淡淡。”   谢道之看着小儿子,“老三啊,爹也想留她,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留不住!”   “留不住,也得留!”   谢知非一拍桌子,“这事没的商量。”   谢而立惊住了,犹豫半天,问:“老三,你是不是……”   “想哪去了?”   谢知非心头烦躁,椅子一踢,就往外走,“我连别的姑娘都不会祸害,还能祸害她?”   我就是好奇,好奇,好奇!   她到底是什么人! 第61章 条件   裴笑悠悠醒来,看到一双熟悉的眼睛。   你小子?   还有脸来?   裴笑猛的坐起来,正欲破口大骂,嘴巴被谢知非死死捂住。   “你先听我说!”   谢知非直视着他,“这人帮我们家化念解魔过。”   裴笑的眼睛陡然睁大,眼珠子就差一点弹出来。   “所以这一点,你不用怀疑。”   裴笑微微一怔,点点头。   “至于我为什么要查她?”   谢知非咬着牙,含糊道:“是因为我以前和你一样,也不大相信有这么一回事,所以多留了个心眼。”   裴笑又点点头。   谢知非:“查她这事,我连我大哥都瞒着,你要敢对任何人透一个字,后果是什么,你应该知道!”   裴笑拼命点头。   “都明白了?”   “唔,唔,唔!”   谢知非长松口气,松开了手。   裴笑用力呼吸两口新鲜空气,“谢五十,你上完茅厕洗手了没有?”   “我说没有,你是不又要骂我?”   裴笑这会哪有功夫骂,他把脑袋凑到谢知非跟前,神秘兮兮道:“你们家老太太还活着呢,敢问是下面哪位祖宗的棺材裂了。”   谢知非就知道瞒不住这小子。   这人看着是个不务正业的二世祖,天天混在和尚堆里,偏偏内里精的跟个猴子一样,谁都没他聪明。   只是这聪明从来没用到正道上。   “我家老祖宗年轻的时候做过别人的续弦,那人前几个月刚刚过世,晏三合是那人收养的孙女。”   “……”   一句话惊得裴笑差点灵魂出窍。   这信息量,爆了,爆了,彻底爆了。   他怔怔地看着谢知非,然后做了一个切脖子的动作——   我要往外说一个字,你直接弄死我!   谢知非从来不怀疑他,把人往跟前一拉,压着声道:“明亭,我想借你的手,帮我查一查这个晏三合。”   他的人手都在四九城,但这小子不是,僧录道虽是个闲差,但管的却是整人大华国所有的僧人。   这也是对他全盘托出的真正用意。   裴笑咽了口口水,“你还想查她什么?”   谢知非眉一压,眼一眯:“所有,统统,全部!”   ……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不过小半个时辰,一只朱红色匣子便到季陵川的手上。   寂寂夜色中,他捧着匣子走进静思居,冲守在门口的李不言一点头。   “我可以进去吗?”   “小姐早就在等你了。”   “我也要进去。”   裴笑一挺胸,瞪着李不言,心说你要敢拦我,看我怎么骂死你。   “进!”   李不言用过饭,沐过浴,心情显然不错。   这么痛快的?   裴笑有些不敢相信地看了眼身后的谢知非,谢知非推了推他,他脚下一个趔趄,跨过了门槛。   谢知非上前一步,指指自己,再指指屋里,无声询问:我能进吗?   李不言往边上跨一步,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多谢!”   谢知非抬起脚的同时,脸上懒懒的笑便浮上来。   越是急,他越装得像个纨绔公子,连周身的气场都带出了几分玩世不恭的味道。   进到屋里,他冲晏三合淡然一笑,然后施施然在裴笑边上的椅子坐下。   晏三合无视他这副做派,目光向季陵川看过去。   季陵川忙上前,把匣子放在晏三合手边。   “晏姑娘,这便是我的诚意,你请过目。”   晏三合打开匣子,将里面的东西一样一样取出来,放在桌上。   三年清知府,十年雪花银,何况季陵川管的还是天下最肥的漕运和仓储。   谢知非看得神色都直了,不怪汉王那头想按他一个贪腐,这些银子一多半怕是来路不正的。   那么,晏三合会要多少?   谢知非盯着晏三合,不想错过她脸上的任何一个表情。   晏三合看着桌上一堆东西,眉头蹙起来。   她一蹙,季陵川以为是嫌少,忙解释道:“还有一些是现银,如果都搬来,只怕动静太大。”   “弱水三千。”   晏三合从一堆银票中抽出两张,冷声道:“于我一瓢足矣,两千两,我收下了。”   才要两千两?   裴笑的下巴惊得都快掉下来,伸手一把掐住谢知非的胳膊:谢五十,这他娘的什么情况?   你他娘的先给我放手!   谢五十给了裴笑一个警告的眼神,眼睫倏儿一抬,若有所思地看向晏三合。   季陵川这会惊得话都说不连贯了,“晏姑娘,这,这,这……”   “别急。”   晏三合声音淡淡道:“我还要你一个诚意。”   季陵川脱口而出:“晏姑娘只管说。”   晏三合:“化念解魔成功后,季家需得替我做一件事。”   季陵川:“什么事?”   晏三合看了眼外头的夜色,“暂时不曾想好。”   季陵川:“……”   裴笑没忍住,替他舅舅问道:“你说的事,是杀人放火,还是偷盗奸淫?”   晏三合冷冷看着他,“你是在和我谈条件吗?”   “那必须要谈谈。”   裴笑一抻脖子,“我们可都是规规矩矩的正派人,不做那些……”   晏三合轻轻“呵”了一声,手在那叠银票上指了指,意思很明显,正派人会有这么多的钱?   裴笑老老实实的闭上嘴巴,余光看着谢知非:老子刚刚被将了军。   谢知非:活该。   裴笑:不是帮你在试探她吗?   谢知非:下回换个聪明的方式试探。   晏三合没功夫看某两人眼神勾搭,把手中的银票往桌一放,人站了起来。   “我答应。”   季陵川脑门上青筋都爆了,大声喊道:“我答应事成之后替姑娘做一件事,绝不反悔。”   “不言。”   李不言走进屋中,从怀里掏出一张空白的纸和印泥,笑眯眯道:   “来吧,画个押吧!”   季陵川一咬牙,一跺脚,大拇指沾着一些红泥。   “舅舅,你还真答应呢!”   季陵川看了外甥一眼,胸口剧烈起伏几下后,低头用力按上去。   他没有选择!   季家没有选择!   哪怕她要他杀人放火,这个押他都得画!   “小姐?”   晏三合接过那纸,走到门前,负手而立。   身后三个男人,六只眼睛死死的盯着她,都在心里疑惑她还打算做什么?   她慢慢转过身,面色平静道:“季老太太的墓在哪里,现在就带我去看看。”   一股寒气从脚底迅速升起,激得三个男人生生打了个寒颤。   裴笑看着屋外无边的夜色,又偷偷掐了一把谢知非的胳膊。   为什么非要深更半夜?   就不能白天吗!   折寿啊!   谢五十没有察觉到疼,他心里在疑惑一个问题:   那张白纸并无一个字,万一事后季陵川不承认,似乎也拿他没办法?   晏三合是心大呢,还是有所恃?   谜团似乎越滚越大了! 第62章 看念   季家的祖茔在东郊的龙虎山下,前有明月湖,背靠龙虎山,怎么看都是个风水宝地。   如果白天,必定鸟语花香,春意盈盈。   晚上吗……   哪怕裴笑已经来过一回,他都很慌,死死地拽着谢知非的胳膊,一步都不肯落下。   “瞧你这出息。”   谢知非下巴朝走在前面的两人抬了抬:还比不上人家姑娘。   废话!   我能和她们两个神婆比!   瞧瞧这两人,走得比男人还快,后背挺得比男人还直,那姓李的婢女嘴里还吹着口哨。   裴笑扯扯谢知非的胳膊:她一个女子吹什么口哨,像话吗?   谢知非眯了下眼,有意打探道:“姑娘吹的是什么曲子?”   李不言回头,“老鼠爱大米。”   裴笑:“……”啥玩意?   谢知非:“……”什么米?   谢知非心里生出异样感,这话不像是假的,如果是假,她不会脱口而出。   “这曲子姑娘是跟谁学的?”   李不言:“我娘!”   裴笑皮笑肉不笑地补了一句:“你娘还真是个很特别的人。”   李不言:“你怎么知道?”   还我怎么知道?   裴笑哼哼两声,朝天上无声翻了个白眼,心说:她是不是傻,听不出我话里嘲讽的意思?   谢知非趁机追问,“那姑娘的母亲,现在何处?”   李不言指指天上。   裴笑吓得赶紧把白眼又翻过来,心里默念一声:阿弥陀佛!   谢知非表示歉意,“对不住,聊起了姑娘的伤心事。”   李不言回头莞尔一笑:“不伤心,她能回去我开心还来不及。”   裴笑:“……”这神婆脑子有问题!   谢知非:“……”只怕又是个祖宗!   “咳咳!”   一路上都没有出声的晏三合突然咳嗽两声,李不言耸耸肩,再次回头,冲谢知非一笑。   “三爷打听我这么多,是不是对我有好感?”   裴笑:“……”这丫鬟怎么没羞没臊的?   谢知非:“……”这丫鬟真聪明。   谢知非灵机一动,捂着嘴,“咳咳咳咳……”   李不言勾起晏三合的胳膊,虽然压着声,但所有人都能听到她的声音。   “小姐,确认过的眼神,三爷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的你!”   晏三合声音淡淡,“嗯?”   李不言想了想,又道:“还是确认过的眼神,不是男女之情,是好奇!”   晏三合声音依旧淡淡:“嗯!”   空气凝滞。   谢知非辩无可辩,只能继续:“咳咳咳咳咳咳……”   裴笑看着身旁恨不得把肺都咳出来的人,得意了:没羞没臊好啊,至少治好了我的心慌症!   ……   说话间,就到了季家祖茔。   那墓自从被谢知非他们挖开后,季陵川就派了几个胆大的老仆日夜守着。   “晏姑娘,棺材就在那里,你看要不要准备什么?”   “不必!”   晏三合扫一眼那几个老仆,转头对季陵川道:“如果你不想让太多人知道,就……”   季陵川朝心腹看一眼,心腹忙挥挥手,带着那几个人一道走得远远的。   晏三合随即朝谢、裴二人投去目光。   季陵川忙道:“知非,你们也避开些。”   “凭……”   嘴巴又被捂上。   谢知非冲晏三合一点头:“那就辛苦姑娘了。”   晏三合脸上半丝多余的表情也无,漆黑的眼珠子与谢知非对视一眼,转过了身。   脚步声渐远的同时,风突然止住,天际间黑云翻涌,层层叠叠,如鬼如魅。   周遭的一切突然变得安静起来,连一声虫鸣鸟叫都没有,每个人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砰砰砰!   季陵川虽然年过半百,见此异象却还是忍不住两条腿打颤。   晏三合从怀里掏出帕子,一根手指头,一根手指头的擦拭着。   她擦得很慢,话也说得很慢,“老太太今年高寿?”   季陵川磕磕巴巴,“六,六十有八。”   晏三合:“哪里人士?”   季陵川:“祖籍广西。”   晏三合:“叫什么名字?”   “这……”   季陵川一下子被问住了,想半天才道:“只知道母亲姓胡。”   连自己亲娘的名字都不知道,好儿子!   晏三合冷冷看了季陵川一眼,“不言,你先下去!”   “好!”   李不言跳了墓坑,双手一使劲,半遮半掩的棺木发出“咯吱”一声,挪到了一边。   谢知非和裴笑都没有走太远。   这一声,听得两人头皮发麻,起了半身鸡皮疙瘩。   裴笑条件反射,一个激灵跳起来,想跳到谢知非的背上,却被他轻巧的躲开。   不及站稳,谢知非反手拽住他的胳膊,用力往外拖。   裴笑被他拽得差点摔倒,“你干什么?”   “嘘!”   谢知非做了个噤声动作,又走出十几丈,然后指了指面前大树,无声对裴笑说了三个字:   “爬上去。”   裴笑:“……”   还敢偷看?   疯了,这人一定是疯了!   ……   最后一根手指擦完,晏三合捂着帕子咳嗽一声。   李不言冲她伸出手。   “站着别动!”   晏三合向一旁的季陵川交待一声,弯腰握住李不言的手,借着她的力,轻轻一跳。   季陵川的心,也跟着一跳。   胡老太太的棺材比寿衣店里看到的那个,还要精致数倍,可见生前十分显贵。   寿衣穿得妥妥当当,包裹在里面的躯体半点没有腐烂,只是老太太的脸上蒙着一层黑气。   晏三合原本平静的黑眸一下子锋利起来。   她挽起衣袖,将手探进棺材。   诡异的一幕出现了,原本盘踞在老太太脸上的黑雾,一下子缠绕在晏三合如白玉一般的小臂上。   那黑雾不停涌出来着,肆意扩散着,几乎要将她整个人都吞噬下去。   季陵川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两只手死死的捂着嘴巴,硬是不敢让自己发生丁点声音。   “好了,好了。”   晏三合的声音异常的轻柔,“我来了,我来了。”   那黑雾仿佛能听懂人话,慢慢的消褪下去,最后汇聚在晏三合的手上。   “告诉我,你还有什么放不下!”   晏三合将手覆盖在老太太的双眼之上,然后缓缓的闭上了眼。   人在弥留之际,一生所遇见的人,所经历的事,都会如浮光掠影般飘过脑海。   快乐的,痛苦的,悲伤的,怨恨的,刻骨铭心的……   有些只是一晃而过,有些会停留片刻,再有一些会停留更多的时间。   那些无法说出口的心念,则长久的盘踞在逝者的脑中,哪怕最后一口气咽下,心念依然在。   黑雾顺着晏三合的指尖渗进去,慢慢的她眼前出现一幅画面。   当她看清楚那画面时,眉头一下子蹙起来。   “你放不下的……是它?” 第63章 黑狗   树上,蹲着两人。   两人眼珠子都不会眨了,入他们眼的是怎样一副让人“想去死一死”的场景。   敞亮开来的棺材;   棺材里散着尸臭味的死尸;   少女俏生生站在棺材边,修长的手指一边抚摸着死尸的脸,一边和死尸说话,说话的口气比对活人都温柔。   裴笑脸色煞白地盯着谢知非。   谢知非被他看毛了,瞪他一眼:看我干什么?看她!   裴笑两排牙齿不停地打颤:老子要敢呢!   心里说着不敢,但眼睛却很诚实,抬眼望过去,裴笑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黑雾倏的一下子从晏三合的指尖涌出,尽数回到了老太太的脸上。晏三合猛的缩回手,连连往后退了几步。   李不言赶紧伸手扶住,“小姐?”   “没事!”   晏三合睁开眼睛,目光幽幽落在季陵川身上,一字一句问道:“你们家养狗?”   季陵川下意识摇摇头:“不,不养。”   “你听好了。”   晏三合停顿了好一会,才开口道:“你母亲放不下的心魔是一条狗。”   “吧嗒”一声。   好像是枯枝折断的声音。   接着。   “啊”一声。   好像是有人从树上摔下来的声音。   晏三合连眼风都懒得扫过去,掏出帕子,擦拭手指。   她依旧擦得很慢,慢到黑云散去,下弦月悄无声息的挂上天际,虫鸣的声音传来。   季陵川终于魂到了身上:“晏姑娘,那狗长什么样?”   晏三合:“黑色,半人高。”   季陵川只觉得胸口一阵窒息和压抑,“那现在我们……”   “打道,回府。”   晏三合声音说不出的疲倦,像是力竭了一样,“不言,拉我上去。”   李不言把棺木按原来的样子半掩上,然后先跳上去,又将晏三合拉上来。   晏三合到季陵川面前。   “准备一间幽静的院子,供一日三餐,明日开始,我住季家,直到老太太棺材合上。”   季陵川挣扎着地上爬起来,抬头刚要说话,惊住了。   少女像是从水里捞上来的一样,额头脸上的汗,正顺着她微尖的下巴滴下来。   “晏姑娘,你……”   “没事!”   李不言走过来,弯下腰,晏三合往她后背一趴,“到了喊我。”   “嗯!”   李不言直起身,“季老爷,把他们人都喊过来,出发吧!”   季陵川看得目瞪口呆:“她这是……”   李不言:“累了!”   ……   回程的路,谁也没心情说话。   季陵川像是被霜打过的茄子,需要人搀扶着才能走路。   晏三合则趴在李不言身上一动不动,一张脸白森森的,跟死人没两样。   谢知非盯着晏三合的背影看了很久,走到李不言边上:“姑娘累不累,要不要我来背?”   李不言笑眯眯地看着他:“就是我肯,我家小姐也不答应啊。”   谢知非斟酌片刻,“那个,她是不是每回都会……”   “谢三爷!”   李不言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你再这么下去,我的眼睛可就没办法确认了。”   谢知非:“……”   李不言冲他妩媚的一眨眼,“别对未婚姑娘太好奇,一切不以结婚为目的的好奇,都是耍流氓。”   谢知非:“……”   裴笑走到谢知非身旁,看着主仆二人的背景若有所思道:“兄弟,我的眼神帮你确认过了。”   谢知非:“说!”   “那丫头脸上看着笑眯眯,其实眼招子亮着呢,什么话能说,什么不能说,门儿清。”   裴笑压着声音,“比起丫鬟滑不流溜,小姐的肠子还算直,待见谁,不待见谁,都在一张脸上。”   “确认的很对,所以……”   谢知非低声道:“咱们还是要从小姐入手。”   入手个屁!   裴笑叹了口气,“还是先替我想想,我家外祖母的心魔怎么会是一条狗?”   谢知非脸色一下子裂开来。   一条狗?   说出去谁会信?   ……   马车行驶到城门口时,五更已过。   谢知非把腰牌一掏,又打点了二十两银子,守城门卫兵高高兴兴地把门开了。   进了城,一行人兵分三路,各自回府。   不多会,马车在谢家角门停下。   晏三合已经醒过来,自己跳下了车。   “晏姑娘。”   谢知非翻身下马,追过去。   晏三合转身,看着他。   谢知非静了片刻,只交待了一句,“好好休息。”   晏三合一点头,抬步进了角门。   “三爷?”   等在角门的谢总管急步上前:“大爷叮嘱说,无论多晚回来,让三爷务必去他书房一趟。”   “这就去!”   谢知非余光扫见谢总管捂嘴打了个哈欠,长臂一伸,把人勾到腋下。   “谢小花,明儿一早,无论你用什么方法,把晏三合给我留下来,要是留不下来……”   “……”   谢总管的眼泪,不知道是被三爷吓的,还是哈欠打的,哗的一声流下来。   老奴还有什么方法,只有跪啊!   ……   “三合,季家老太太的心魔怎么会是一条狗?”   无人的时候,李不言就不再“小姐,小姐”的叫了,神态也更随意,“你是没看到,季老爷听到是条狗,差一点点晕过去。”   晏三合想了想,“等我进了季家,慢慢查,总能查出些明堂来。”   李不言:“这事已经祸及儿孙,时间容不得你慢慢查。”   晏三合:“所以我才收了那一点钱。”   李不言瞪她:“那一点钱,都不够塞牙缝的。”   “不言?”   “别撒娇,和你的人设不符,对了!”   李不言突然又想到一件事:“谢家明天给不给你走?”   晏三合:“没有理由拦。”   李不言“哦”了一声,“那我明儿一早就收拾东西。”   “好!”   一个好字刚落下,李不言眼神一厉,“什么人?出来!”   转角处,谢不惑走出来,冲晏三合露出一个沉静而歉意的笑。   “对不住,扰了姑娘。”   “你鬼鬼祟祟的躲那边做什么?”   “不言,他是谢府二爷。”   晏三合上前一步,神色淡淡:“等我何事?”   用的是一个“等”字,谢不惑愣了愣,如实道:“确实等了很久,只想替婉姝道一声谢。”   晏三合:“不是什么大事。”   谢不惑看着她额头的纱布,“于我,于婉姝,于姨娘都是天大的事。”   说罢,他躬身,深深一礼。   晏三合侧过身,受了他半个礼。   谢不惑行完礼,将手中的纸包递上。   “二房没什么好东西,这支老参给姑娘补补伤口,还请姑娘不要推辞。”   晏三合听了这话不知道为什么,心头跟着一酸,总觉得此情此景好像在哪里见过。 第64章 熟悉   晏三合接过纸包,轻轻一信道。   “多谢,你回去吧!”   “姑娘也早些休息,告辞。”   男人修长挺拔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晏三合一扭头,看到李不言双手抱着胸,脸上是玩味的笑意。   “看我干什么?”   “三爷不待见,二爷却挺顺眼,三合妹妹,请你老实交待一下,这是为什么?”   晏三合迟疑了一下,“好像很熟悉。”   “熟悉什么?是谢二爷这个人,还是……”   “是他说的那句话。”   “哪句?”   “二房没什么好东西这一句,总觉得从前好像听过。”   “难道……”   李不言挑起嘴角,“难道……你从前真正的身份是庶出?”   是吗?   晏三合眼露茫然。   ……   “季家老太太的心魔是条狗?”   这话要不是晏三合亲自说出来,谢而立根本不相信。   这怎么可能呢?   也太匪夷所思了!   谢而立缓一缓心神:“明儿一早老太太会亲自去静思居留人,成不成,只看老太太本事,不早了,你去歇着吧!”   谢知非一听老祖宗亲自出马,心定下大半。   “大哥也早些睡。”   老三一走,谢而立也离开书房,回了方洲院,见西厢房里的灯还亮着,他心下颇为满意。   大奶奶朱未希听到动静迎出来,夫妻二人闲聊几句后,谢而立去净房沐浴更衣。   一切妥当,他熄灭了灯,在外侧床上半倚半躺。   二人成婚六年,朱氏清楚的知道男人这个姿势是有话说,更清楚他要说什么。   “今日的事情,是我做得不妥。”   朱氏两只眼睛盯着帐帘:“不该答应让二妹出去的。”   谢而立嗓音发沉,“只这一样错吗?”   朱氏咬唇:“更不该只派两个护院和几个婆子跟着。”   “我早就和你交待过,事关晏三合,一定要多留几个心眼。”   谢而立屈指敲了敲床板。   “还好这回有惊无险,否则我有什么脸面,给老太太、老爷一个交待;有什么脸面,给二房一个交待。”   黑暗中,朱氏的眼睛里已经蓄满了眼泪,咬牙忍着没敢落下来。   “父亲把内宅交给你,是看中你,更是信任你,以后再不要让这种事情发生,让他老人家操心朝堂的同时,还要操心这内宅之事。”   朱氏哆嗦着嗓子,应了一声:“是!”   “明儿一早老太太会去静思居,你把手上的事情放一放,跟着一道去。”   “是!”   “二房那头,也抽空走一趟。”   “我今日已经去过。”   “柳姨娘怎么说?”   “她只骂自己的女儿。”   “倒是会做人!”   谢而立冷哼一声,“夜了,歇吧!”   说完,他翻了个身,面向外侧而睡,后背隔出一片冷漠来。   泪,终于从朱氏的眼角滑落。   她扭头看了眼男人的后脑勺,将心中漫开来的委屈、苦涩、难过 和泪一道,一点点逼了进去。   ……   偌大的四九城,此刻与朱氏一样伤心落泪的女子中,就有一个杜依云。   杜依云的伤心和的朱氏完全不同。   她是气自己千方百计筹谋的局,竟然被大事小化,小事化小了。   最让她咬牙切齿的是,谢家一父一子,一个去徐家摆官威,一个亲自去刑部要人。   这是妾吗?   这分明是谢府三奶奶的待遇。   榻上,倪儿起身绞了块热毛巾,递给杜依云:“姑娘,这次不行,咱们下回再……”   “哪还有下回?”   杜依云恨恨道:“下回再冲着那贱人去,谢家人就该察觉了,他们又不傻。”   倪儿愁啊:“姑娘这事,还得过了明路才名正言顺,否则……”   “谁不知道要过明路。”   杜依云把热毛巾往倪儿手里一扔。   “爹都试探好几回了,谢道之那个老东西就是支支吾吾,不给句准话。”   倪儿冷笑:“小姐没嫌弃三爷短命,他们谢家倒嫌弃起咱们杜府来了,真真笑掉大牙。”   杜依云怒道:“不许说我三哥短命。”   “瞧瞧奴婢这嘴!”   倪儿轻轻抽了自己一嘴巴,“不过话又说回来,那贱人到底是个什么来路啊,竟能劳动谢老爷?”   杜依云一听,愣住了。   对啊,她什么来路?   父母兄弟是谁?   是谢家哪门子的贵客?   我竟然一无所知。   “不行,我得让人查一查。”   杜依云用力一捶床沿:“等查到了,我再想办法治她,我还就不信了!”   ……   一夜好眠。   晏三合醒来时,天光已经大亮,睡在外侧的李不言早已不见踪影。   这个时间点,她多半是练武去了。   晏三合穿妥衣裳坐到梳妆台前,对着铜镜照自己的头顶。   疼是不疼了,但顶了块纱布太难看。   汤圆端了热水进来,“姑娘快别动,我来替姑娘换纱布。”   “帮我梳个最简单的发髻。”   “姑娘放心。”   换好纱布,梳完头,晏三合换上那身苍青色的衣衫后,低头洗漱。   一切妥当,见汤圆还站在身后,想着这丫鬟的体贴周到,她咳嗽一声道:“我今日就出府去。”   汤圆惊得话也说不出来。   “你从哪里来,便回哪里去。”   晏三合沉默了一会,“有什么难事,可以现在就说,我都能为你作主。”   “能去哪里!”   李不言掀帘进来,冲晏三合笑道:“小姐快去瞧瞧吧,有个死胖子跪在院子里,手里拿了根麻绳,说上吊的人死得快。”   这是在告诉她,要走得先从我谢胖子的尸体上踏过去。   晏三合冷笑一声,走到外间,看都不看地上的谢总管一眼。   “李不言,把他手里的绳子挂梁上,想死还不容易,我成全!”   “好嘞!”   李不言走到谢胖子跟前,手一抽,谢胖子只觉得掌心火辣辣的,绳子已不见了踪影。   我的个娘咧!   还真舍得让我死啊?   烈火冲头,谢胖子一骨碌爬起来,抡起两条胖腿就往外跑。   李不言笑得前仰后倒:“瞧,又一个怂货。”   怂货赶着报讯去了。   不消片刻,一行人走进静思居,为首的,竟然是白发苍苍的谢老太太。   她的两侧,一位是谢三爷,一位是大奶奶朱氏。 第65章 留人   谢老太太在院里站定,没开口,先抹泪。   那泪一抹哗哗往下流;   又一抹,还是哗哗往下流。   要是光流泪倒也罢了,关键老太太还拿含泪的眼神,可怜巴巴的望着晏三合,显得可怜弱小又无助。   晏三合咬牙:“这静思居什么时候搭上戏台了?”   老太太成精的人,怎么能听不出她话里的讥讽,也不作声,还是一个劲儿的抹泪。   抹着抹着,身子摇摇欲坠。   一旁的谢知非忙伸手扶住,“快,快去请太医。”   立刻有机灵的丫鬟跑开了。   “晏姑娘不用担心,老太太将养个几个月,说不定就好了;要好不了,也是命。”   谢知非转头冲晏三合歉意一笑,“姑娘慢走,我就不送了,万一老太太有个好歹,怕是临终有话要交待我。”   我他妈!   还走得掉吗?   晏三合冷冷地看着谢知非,不甘心,“谢三爷,为什么非要留我下来?”   谢知非收了玩笑之意,“晏三合,大华国律例,女子不能独立门户,这意味着什么,你应该知道吧?”   晏三合清楚的知道。   意味着晏行去世后,他名下所有的一切,哪怕只是几间破屋,都要归于晏氏宗族。   而她这个孤女从此也只能依附于宗族,并且,晏氏宗族有处置她的权利。   说句最难听的,晏氏宗族让她嫁条狗,她也只能乖乖照做。   晏三合其实根本不担心晏家人会找来,她原本也不是晏行的亲孙女。   但,谢家不知道。   谢知非见她沉默,目光不由深了几分:“老祖宗的病好不好,就看姑娘你的了。”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别让人起疑心了。   晏三合袖子一甩,走进屋中。   谢三爷嘴角含了笑,“马车已经备下,晚点我亲自来接姑娘回府。”   一嗓子喊完,三爷偏过脸,笑意全无。   她应承下来,并不是忌讳晏氏宗族,而是怕自己不是晏行亲孙女的身份露出来。   很好!   揪着你狐狸尾巴了!   ……   季府的宅子离谢家并不远,穿过四条巷,再拐过几个胡同就到了。   晏三合从马车上下来,一眼就看到穿着官服的裴笑。   这人身旁还跟着两个白白净净的和尚,两和尚双手合十,冲晏三合道了声:“阿弥陀佛!”   晏三合身子一颤,脸上的表情有微妙地变化。   李不言察觉,“怎么了?”   晏三合默了默,“觉得这一幕也很熟悉。”   李不言脑子一下子糊了。   和尚熟悉;   庶出熟悉;   可这两样也搭不上边啊!   这时,裴笑踱着方步,昂着头上前,“受谢五十所托,我来陪着晏姑娘。”   晏三合:“季府你熟?”   裴笑:“熟透了。”   “不好意思,我打断问个事儿。”   李不言脑袋凑过来,“谢五十是个什么典故?”   丫鬟就是丫鬟。   裴笑傲气道:“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知天命又叫知非,谢府三位爷的名字都是这么来的。”   李不言“噢”一声,“那你单名一个笑,又是什么典故?”   那能跟你说吗?   裴笑冷笑一声,“做丫鬟就要有丫鬟的自觉性,主子不开口,哪有丫鬟在边上叽叽喳喳的?成何体统!”   李不言嘟囔:“我就是觉得这名字好听,问一声怎么了?”   得!   看在你说好听的份上。   裴笑咳嗽一声。   他身后的瘦和尚忙笑道:“裴大人一生下来,先笑,再哭,裴老爷说一定不是凡胎,故取名一个笑字。”   李不言“啧”了一声,“恕我没什么见识,裴大人这身官服几品啊,管什么的?”   果然没什么见识!   裴笑挻了挻胸脯。   身后的胖和尚忙笑道:“裴大人在僧录寺,是正六品。”   管和尚的啊!   李不言笑眯眯道:“那金刚经背一个来听听?”   “想啥呢?”   裴笑想骂娘:“裴爷是管和尚,不是当和尚。”   李不言“噢”了一声,“名字好听,人长得也好,还做着大官,这裴家的门槛都要被媒婆踏平三寸了吧?”   瘦和尚笑道:“我们裴大人不曾婚娶,不近女色,别说三寸,七寸都没戏。”   问得这么仔细,这丫鬟对我有好感吗?   裴笑脸上带出几分得意来。   这时,只见李不言把头凑到晏三合耳边。   “小姐,摸清楚了,这人官不太高,闲差一个,说话不讨喜,性格脾气不太好,喜欢别人哄着,有恐女症,可用。”   晏三合淡淡扫了裴笑一眼,“那就劳烦裴大人带路吧,顺便和我说一下季家的情况。”   裴笑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所以!   她问这么多,是在试探我能不能用?   裴爷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受过这般侮辱。   哇啊啊,不能忍!   “可用之人,事半功倍;不可用之人,耽误时间不说,给出的信息还容易把人带沟里。”   晏三合黑沉沉的眸子盯着人看的时候,总让人觉得不太舒服,但这一回,裴笑直直迎上她的目光。   难怪谢五十要暗中调查她,冷静聪慧的太不像一个十七岁的正常姑娘。   裴笑一下子起了好奇,“你想知道季家的什么?”   “我问,你答。”   晏三合习惯自己问话方式,简单明了,“在你眼里,老太太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   这要从何说起呢?   裴笑一时卡住了,脚步不由慢下来。   晏三合:“刚刚我问这问题,你脑海里浮出的头一个念头是什么?”   裴笑脱口而出,“一个慈祥的好人。”   “怎么个好法?”   “我打小在季家的时间比在裴家多,回回我来,老太太都把最好的东西藏起来,等没人的时候偷偷塞给我吃,亲孙子都没这待遇。”   裴笑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   “小时候皮,三天一顿小打,五天一顿大打,老太太不嫌,明目张胆地护着我,还冲我父亲嚷嚷,孩子就得皮,不皮就不叫孩子。”   裴笑低下头,咬了咬唇,“这么说吧,哪怕我把季家的屋顶掀了,她都会夸一声:掀得好。”   李不言直摇头,“毫无原则的溺爱!”   “溺爱怎么了?”   裴笑怒了,“我家外祖母溺爱我,关你屁事?你个神婆酸什么酸?”   神婆?   哼!   李不言手摸到腰间,看到裴笑眼里一闪而过的泪光,又讪讪放下。   算了!   看在这货还算有孝心的份上!   晏三合:“除了你,老太太还对谁好?”   “对谁都好,嫡的庶的一视同仁。”   裴笑哼哼道:“但对我最好,亲孙子都比不过。”   晏三合追问一句:“为什么呢?”   “什么为什么?我长得好,一表人才;脾气好,有求必应;不沾赌,不沾嫖,洁身自好。”   “说你胖,你怎么还喘上了。”   李不言掏了掏耳朵,“吹牛皮也有点数,差不多得了。”   “你……”   裴笑胸口起伏,在心里连说了几声“阿弥陀佛”,才忍住没把拳头打过去。   主要也是因为打不过。   “最喜欢的人是你,那么……”   晏三合冰冷的眼刀向裴笑扫过去,“她最讨厌的人,又是谁?”   裴笑的心,狠狠一跳。   这他娘的,他哪敢说啊! 第66章 季家   北城兵马司。   谢指挥使翘着二郎腿,手里捧着一盅茶,心思却跑到了季家。   季老太太的心念要从哪里查起?   这会她在做什么?   季家的人配合不配合?   裴笑有没有把她的一举一动都记下来?   想到这里,三爷有点坐不住,心里盘算着要不要借着巡街的机会,去季家瞧上一瞧。   “爷。”   朱青走进来,“徐晟今儿个没出门,在家养伤;徐来天不亮就上朝去了。”   谢知非放下茶盅,起身在房里踱了几圈,顿足道:“徐晟前几天和谁见了面,做了些什么,都要仔细查一查。”   朱青:“爷放心,都已经交待下去了。”   谢知非转头,看着朱青,“徐来也给我盯紧了,这老东西是个有仇必报的性子。”   朱青压低声道:“爷,那位昨儿晚上派人来问刑部的事,小的一五一十都说了。”   谢知非脸色一变。   连他都派人来过问,可见这桩事情四九城里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他可有说什么?”   “叮嘱爷小心一些,徐来是汉王的狗,打狗还得看主人,这笔账汉王只怕是记下了。”   谢知非沉着脸不说话。   朱青打量主子脸色,又低声道:“爷,他还有一句话交待:国库空虚,以太子的性子,必会弃车保帅。”   谢知非只觉得脑袋像被什么重重夯了一下。   如果说徐来是汉王的狗,那么季陵川就是太子的狗,狗主人为了自保要弃狗,那季家岂不是大厦将顷?   思忖良久后,他沉声道:“你送个讯过去,我和裴笑要见见他。”   “是!”   这时,丁一匆匆进来,手里还拎着个食盒。   “爷,杜姑娘派人送来的。”   “你们分了吃。”   谢知非转身就往外走,丁一冲他背影喊,“爷,你去哪里?”   “还不赶紧跟上去!”   朱青一记刀眼扫过来的同时,又轻轻说道:“去季家!”   ……   再次看到季陵川,连晏三合都吃了一惊。   一夜之间,他的头发几乎花白一半,原本凹陷的双眼,几乎是抠了进去,显得眼球异常的突出。   无人知道,季陵川这一夜连眼睛都没闭上,所思所想只有一句话——   母亲,你为了一条狗就要祸害儿孙后代吗,你怎么能忍心这么做?   晏三合太明白这种感受,看到祖父心魔的那一晚上,她也是睁着眼睛到天亮。   不会安慰人,晏三合干巴巴道:“凡事总有因果,先找到那个因比较重要。”   季陵川两眼发直地点点头。   晏三合:“老太太的心魔是一条狗,府里果真没有养狗?”   季陵川:“确实没养。”   晏三合:“为什么?”   “这一点我知道。”   裴笑道:“我外祖母不喜欢狗,所以不养。”   晏三合脸色微僵,不喜欢狗,但心魔却是一条狗,这不是很矛盾吗?   “她为什么不喜欢?”   晏三合问:“是被狗咬过吗?”   季陵川回忆半天,摇头道:“母亲没被狗咬过。”   晏三合心念微动,这显然就更不合理了。   四九城虽是天子脚下,治安极好,但据她打听,高门大户都会养几条狗,用来看家护院。   “府里是从来没养过狗,还是因为老太太不喜欢的原因,后来才没养?”   季陵川听她问起这个,认真想了想,眼前忽的一亮。   “养过。我记得很清楚,小时候家里有狗,有好几条,后来,后来母亲当家后才不养的。”   晏三合若有所思:“老太太住的地方,我想去看看。”   “我带你去。”裴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不远,很快就到。”   晏三合没理他。   “季老爷,你母亲生前侍候的那些人,还都在吗?”   季陵川脸皮微微一抽:“老太太去世好几个月,一半人留在府里,一半人已经打发走。”   晏三合一看他这个表情,就知道坏了,“贴身侍候,最亲近的那个人也打发了?”   季陵川表情非常无奈。   “老太太贴身侍候的就一个人,叫陈妈,明亭也熟悉。这人跟了老太太几十年,老太太一走,她就讨了恩典,回老家享天伦去了。”   晏三合:“老家在哪里?”   季陵川被问住了,这事他还真没功夫过问。   裴笑忙道:“这事好办,回头我让谢五十一查就知道。”   晏三合余光看了裴笑一眼,总觉得这人今天热络的有些过分。   “这个陈妈是老太太从娘家带来的,还是季府的人?”   季陵川没想到她问得这么细,又想了想道:“是季府的人,我母亲娘家离得远,没带任何人进京。”   孤身一人进京?   晏三合眉心头一皱,“这不太合常理啊,世家贵女嫁人,不都要陪些丫鬟,陪房之类的吗?”   季陵川神色十分尴尬:“我母亲不是什么贵女,她原本是我父亲的妾,后来才被扶正的。”   这样就说得通。   但新的疑惑来了,一个妾是怎么一步步爬到正妻的位置?   晏三合微微侧过脸,看了李不言一眼,李不言收到暗示,喊了声:“裴大人。”   裴笑一摆头,“李姑娘有何吩咐啊?”   李不言笑眯眯,“别回头啊,现在就捎信让三爷帮忙查一查呗。”   你算哪根葱,你家主子还没发话呢!   裴笑正要怼一嘴,只听晏三合冷冷道:“告诉他,越快越好!”   裴笑气得想骂娘。   姓晏的你有什么话不能直说吗,非得通过丫鬟的嘴?   你他娘这是在维持自己神婆的神秘感吗?   “明亭?”   裴笑对上自家舅舅巴巴的眼睛,朝远处跟着的贴身侍卫黄芪招了招手。   黄芪忙跑过来。   裴笑在他耳边一通低语,末了又大声命令道:“快去。”   黄芪一点头,人已经在数丈外。   李不言不动声色地看在眼里,趁着谁也没注意的时候,轻声在晏三合耳边说道:“这人手脚功夫,很不错。”   ……   说话间,便到了老太太的院子。   院子隐在一片竹林当中,颇有几分世外神仙的味道。   但晏三合却只觉得这院子有些阴气森森,茂密的竹林挡住了大部分的阳光。   “老太太生前不喜欢热闹?”   “喜欢!”   裴笑:“我外祖母最喜欢的就是儿孙围着她,一家人热热闹闹。”   晏三合手一指,“既然喜欢,为何住这里?”   “这里有什么不妥吗?”   “阴气重!”   他!妈!的!   裴笑在心里咆哮——   谢五十,你快来,老子害怕鸟! 第67章 院子   “谢三爷到。”   这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啊。   裴大人脚下像踩了风火轮,唰的一下就奔到谢知非面前。   四目相对,裴大人心急如焚。   “承宇,你终于来了,走,走,咱们找地说话去,我一肚子话要说。”   “先憋着!”   一身武官打扮的谢知非绕过他,大步向晏三合她们走过去。   季陵川迎上去,“承宇来了。”   “季伯。”   谢知非行礼,“正在巡街,碰巧遇到黄芪,陈妈我已经派人去找了,估摸着得两三天才有消息,怕您担心,我过来和您说一声。”   “麻烦了。”   “季伯别和我客气,需要我帮什么忙,只管开口说话。”   谢知非掀眼皮淡淡扫了晏三合一眼,“我在五城兵马司,别的能耐没有,找人,查人方便的很。”   晏三合像是没看到谢三爷扫过来的那一眼,“季老爷,你还没解释,为什么老太太住这里。”   “我母亲说她小时候就生活在竹林里,习惯了。”   季陵川忙解释道:“她还说听不到竹叶沙沙声,她睡不着。”   “这院子有问题吗?”   谢知非一脸虚心请教的样子,晏三合抿了下唇,余光轻轻看向李不言。   李不言笑眯眯道:“院子阴气有些重,年纪大的人还是多晒晒太阳,方便补钙。”   “补什么?”   裴笑跟过来,刚巧听到了这么一嘴。   李不言笑得一双眼睛弯起来,“补!脑!子!”   裴笑:“……”   晏三合抬腿走进院子,两个婆子迎上来行礼。   紧跟在后面的季陵川忙道:“她们俩个是看院子的。”   晏三合:“你们侍候过老太太吗?”   两人摇摇头。   “都下去吧!”   晏三合目光又看向李不言,李不言笑眯眯道:“季老爷,你们先陪小姐进屋看看,我到外头转一转就来。”   不等季陵川开口,她人已经顺着小径往深处走了。   谢知非捂嘴咳嗽一声:明亭,有猫腻。   裴明亭眼翻翻:还用你说!   “下面我要进屋查看一下老太太的东西。”   晏三合目光淡淡扫过谢知非,话中有话道:“季老爷,你确定都要跟进来吗?”   “这……”   季陵川犯了难。   让谢知非跟着,万一查到一些老太太的私密事怎么办?   不让他跟着,人家好心过来帮忙,岂不是凉了他的心!   “季伯,我就在外面晒晒太阳。”   谢知非声音有些懒洋洋:“晒太阳是补脑子的吧,晏姑娘?”   “你不需要补!”   晏姑娘扔下这一句,径直走了房里。   够聪明的了!   谢知非看着她的背影,笑得露出一口白牙。   “那个……来人,给三爷沏茶。”   “季伯不必管我,快进去吧!”   谢知非朝裴笑一使眼,裴笑忙上前扶住季陵川:“舅舅,走,我陪你进去。”   院子里空落下来。   丫鬟搬来竹椅、小几,又沏上热茶,低唤了好几声“三爷,请用茶”,三爷愣是没听见。   谢知非在想什么?   他想到了当初晏三合在谢家解魔,也是任何事情与谁都说不着,只和当家人说。   由此看来,她做事极有分寸,当事人的事情丁点都不往外漏。   ……   老太太的屋子很大。   堂屋一张八仙桌,左右两张太师椅;下首处八张椅子,左右各四张,材质都是上好的梨花木。   东厢房起居,西厢房待客,一丝不乱。   东厢房里的床还在,只是被褥枕头什么的,都已经撤了去。   打开柜门,也空空如也。   晏三合皱眉道:“老太太的东西都烧了?”   季陵川:“出殡的时候烧了大半,五七的时候又烧了大半。”   怕晏三合责怪,他又解释道:“这是规矩,留死人的东西在家里,不吉利的。”   晏三合沉默了。   当一个人睡的枕头,盖的被子,穿的衣裳都在火里烧得一干二净,干净的仿佛那人从未来到过这个世界。   那么多少年后,谁又会记得,她曾经鲜活的在这个院子走进走出,把她认为最好吃的东西,藏起来,只为等外孙子来,哄他一哄?   “就没有留下丁点东西吗?”   晏三合深深吸了口气,“她看过的书,做过的针线活,或者戴过的金银首饰?”   季陵川被问出一头的冷汗,唇一动想解释点什么,发现没话可以解释。   “我外祖母不识字,书什么的就别想了;季家哪能让她做针线活,哄着她还来不及呢;至于那些金银首饰……”   裴笑顿了顿,“我娘说,老太太预感自己快不行,就都分了。我娘还分了好几样呢。”   晏三合不作声,背手走出东厢房。   西厢房里,也是空空荡荡,干净的连个灰尘都没有。   这一下,晏三合彻底沉默。   季陵川忐忑不安地看着她,心里一阵一阵的懊悔,当初怎么就没想着留点母亲的东西下来,作个念想也好啊!   “对了!”   裴笑一拍掌,“我房里有老太太送给我的一套笔墨纸砚,姑娘要不要看看?”   你是不是傻?   晏三合退到堂屋,指着八仙桌问,“老太太平常坐哪个位置?”   季陵川忙道:“母亲坐右手处,左手边我坐。”   晏三合一撩衣衫,在右手边的椅子上坐下。   正堂的门大开,从这里看出去,能看到青灰色的内墙,墙边几株翠竹,翠竹下一口水井。   风吹过,竹叶沙沙,那沙沙声好像是刮在了人的心上,轻轻的,柔柔的。   多么美的一幅画面!   坐在这里,老太太一般会想些什么呢?   想她最宝贝的大外孙子,还是想她阴阳相隔的夫君?   想她做少女时的过往,还是她嫁进季家的上位史?   就在这时,穿官服的男子走进画面,走到井边,低头看了几眼后,察觉身后有视线,突然回头。   没有防备的,四目相对。   谢知非朝她轻轻微笑,然后点了一下头。   晏三合这才发现,谢纨绔笑起来的时候,酒窝竟比他的那张俊脸,还要吸引人的目光。   她回以同样的一点头,然后率先挪开视线。   “季老爷,老太太平常活动的地方,就只有这个院子?”   “后花园有个心湖,天气好的时候,老太太喜欢去湖边走走,坐坐。”   “由谁陪着?”   “大部分的时候是陈妈,有时候是几个儿媳妇,有时候是府里小辈们。”   “我能去看看?”   “当然可以!”   季陵川说完,眉头皱了一下,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晏三合眼多尖,“你有话,只管问。”   季陵川一怔,随即摇头道:“没话,没话。”   “舅舅,别虚伪。”   裴笑翻了个白眼:“晏姑娘,这话我替我舅舅问了,咱们什么时候,才能真正的替我外祖母化念解魔?” 第68章 心湖   这话也好意思问出口?   晏三合冷哼一声,起身往外走。   “我除了和你们在这儿解释是浪费时间外,别的时间,都在干正事。”   裴笑表情有些龟裂。   季陵川低声道:“叫你多事!”   “舅舅,我这是为了谁?”   季陵川瞪他一眼,“别说话,快跟上去!”   庭院里,谢知非迎上来,看着晏三合问,“可有什么发现?”   “小姐,小姐……”   就在这时,李不言像阵风一样进来。   见人都在院里站着,她嘴一咧,露出一记甜美的微笑,然后走到晏三合身边,捂着嘴巴低语了几句。   晏三合听完,扭头看着李不言。   李不言微微一颔首。   裴笑的表情又有些龟裂——   菩萨啊,这两个神婆在打什么哑迷,就不能大大方方说出来吗?   他娘的,我好想知道啊!   “晏姑娘?”   同样好奇的,还有季陵川。   晏三合觑他一眼,冷冷道:“先去心湖。”   “心湖我可以去吗?”被冷落在一旁的谢知非笑了笑。   晏三合挑眉,“谢大人很闲?”   “也算不得很闲。”   谢知非摸摸下巴,又笑:“主要是快到饭点,我想向季伯讨顿饭吃。”   心湖那头老太太不会藏什么秘密。   季陵川忙道:“一起,一起。”   晏三合见苦主都不介意,自然不会多说什么,朝李不言递了个眼神后,两人并肩往外走。   谢知非一把揪住裴笑的颈脖,压着嗓子道:“有什么发现?”   “屁!”   ……   晏三合原以为,心湖只是季府后花园挖出来的一条小河,等真正见到的时候,大吃一惊。   竟是一片很大的河,中间还有个河堤,河堤上还建了一座小桥。   季陵川指着河边一处水榭道:“老太太就喜欢坐那里,一坐就是小半天。”   晏三合问:“这心湖是什么时候建的?”   季陵川:“大约七年前,从前还是片花园,老太太说水是财,我便请人挖了这湖。”   一旁,谢知非与裴笑交换了一个眼神。   太子把漕运交给季陵川,大约也是在七年前,那个时候他就开始贪了,否则,哪来的银子挖这么大的一个湖。   “不言,你陪他们在这里呆着,我去水榭看看。”   “晏姑娘稍等,我陪你一道过去。”   一条胳膊拦住去路。   李不言笑道:“季老爷就别跟过去了。”   “这……”   季陵川看着裴笑和谢知非,有点不知所措。   谢知非犹豫片刻,决定打破砂锅问到底,“为什么我们就不能跟过去?”   “因为……”   李不言眨了下眼睛,“男人身上的浊气,会影响我家小姐的思考?”   男人们:“……”   裴笑反应过来她这是在拐着弯的骂人,火大呢,“李不言……”   “我开玩笑的,裴大人怎么就当真了呢?淡定,淡定!”   还淡定??   裴笑心中咆哮。   菩萨啊,西湖边的那个雷锋塔还有空位吗?   赶紧把这神婆压下去吧!   阿弥陀佛!   ……   水榭盖的很精致,夏日乘凉看柳,冬日取暖赏雪,是个雅致的所在。   晏三合临水则立,眉头紧锁。   刚刚李不言在她耳边说了三件事:   头一件,季府的确没有狗,猫倒是见了好几只;   第二件,老太太院子后面的小花园里,种的不是花,是菜园,因为没人打理,已经荒了。   第三件:老太太从前不住这个院子,大约是八九年前,才搬进来的。   菜园这一点,可见老太太做少女时家境不好,到老都学不来京中贵女五指不沾阳春水,只爱赏花赏月的高雅。   院子这个让晏三合又起了一点疑惑:   按理说,老人在一处地方住惯了,是极少会搬动的。   老太太真的是因为喜欢那片竹子才搬来的?   还是另有原因?   如果另有原因,又会是什么?   化念解魔的过程就像在剥洋葱,一层一层剥出这个人最清晰的真实面目,这面目或美丽,或丑陋,或者两者兼而有之。   “老太太,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这一刻,晏三合才对胡氏产生了真正的兴趣。   这一刻,谢知非眼睛定住了。   她临水而立,苍青色的单衣随风而动,就好像破晓时分,天边那一颗孤星,远远看着是那样的孤单,又是那样的出尘。   “孤星”向他们这里走过来,走到季陵川跟前。   “晏姑娘,可有什么发现?”   “心湖很漂亮。”   季陵川:“……”   晏三合看着他,突然问,“老太太棺材盖不上的事情,府里有多少人知道?”   季陵川没想到晏三合会突然问这个。   “我谁也没告诉,看墓地的那几个老奴也是从庄上调来的,他们跟了我很多年,嘴巴很紧。”   “舅舅,你还真沉得住气,换了我……”   “那么也就是说,季府除了你以外,目前任何人都不知道这件事,包括你的夫人?”   晏三合说完扫了裴笑一眼:这小子怎么这么喜欢插话?   裴笑无声翻了个白眼:这神婆怎么这么喜欢打断别人的话?   季陵川冷汗又下来,咬咬牙,道:“不瞒晏姑娘,自打我被罢了官后,府里人心慌慌,化念解魔的事情又太过蹊跷,我……”   晏三合:“也是怕牵出一些老太太的私密来吧?”   季陵川被她说中了心事,一脸无奈,“她到底是我母亲啊,万一……”   晏三合:“你的想法没有错。”   “啊?”   这一声啊,几乎同时从季陵川和裴笑嘴里叹出。   “现在面临一个问题。”   晏三合:“老太太的东西你们都烧光了,丁点线索都没有留下,想一点一点摸到真相,我要找三拨人问话。”   “一拨是侍候过老太太的人;一拨是最亲近的儿子媳妇;还有一拨是像明亭这样的小一辈。”   谢知非:“晏姑娘,我说得对不对。”   晏三合:“所以,你不用晒太阳!”脑子够用。   谢知非表情带着一些玩世不恭:“多谢夸奖。”   晏三合没功夫和他贫嘴。   “我是个无足轻重的外人,没有神婆那层神秘,很多人不会讲真话,而且会起疑心,裴大人,你说对不对?”   裴大人严重怀疑,你是在意有所指我!   裴笑哼哼道:“的确没什么威慑力,也确实容易让人起疑心!”   “所以!”   晏三合冰冷目光再次落在季陵川身上。   “你必须做出选择,是把事情坦承开来,还是为了面子继续瞒着。前者,省时省力;后者,我们会走很多的弯路。”   季陵川脸色凝重,眉头死死绞在一起,久久说不出话来。   “我有个主意,不知道可行不可行?”   所有人的视线看向谢三爷,三爷对上季陵川疑惑的目光:“季伯信得过我吗?”   这话问得,季陵川更不好回答。   “如果季伯信得过我,我就说是兵马司查案,这样一来,既能保证他们说实话,又不会让他们起疑心。”   谢知非冲晏三合悠然一笑。   “晏姑娘觉得如何?” 第69章 心机   晏姑娘不觉得如何。   “兵马司查案,查的是什么案?”她反问。   真聪明!   一针见血!   谢知非淡淡一笑,“老太太的墓莫名被挖,这个案子兵马司能不能查?要不要查?”   周围安静了。   这样一来,不仅老太太棺木开着的事情能遮掩过去,还能名正言顺的找季府任何人询问。   谁做的?   为什么这么做?   和老太太有什么深仇大恨?   一切化念解魔的过程,都可以掩盖在这桩案子下面,没有人会起半点疑心。   这点子,简直绝透了。   晏三合看着眼前这个笑得有些痞坏的男人,此刻终于觉出些什么。   这个谢纨绔,并不像看上去的那样玩世不恭。   这人有手段,有脑子,还有……   一点心机!   安静片刻,她又问道:“那么,我是兵马司的什么人?”   “你是我请来的查案高手。”   谢知非直视她的眼睛,缓缓道:“这个身份,晏姑娘还满意?”   四目对视,一个黑黝黝的眼珠像深井,一个不动声色如暗涌。   唯一能肯定的是,两人都想通过这双眼睛,看到对方藏着的更多东西。   晏三合挑了下眉梢,“季老爷满意,我就满意。”   皮球抛到季陵川这里,季陵川脸色变了几变,踌躇着没有说话。   都到这个份上,还防着我呢?   简直不知死活!   谢知非在心里冷笑一声,“季伯,借一步说话。”   两人远远走到边上,谢知非开口就没客气。   “季伯,我可听说御史台的动作就在这几天,而且老御史放话说,上朝那天必须绯衣。”   季陵川身子摇摇晃晃,都有些站不稳了。   御史一穿绯,百官多震慄,任是谁都要惧怕三分。   这已经不光是在皇帝面前弹劾人,而是肯定要拉一人下马,甚至入狱抄家。   谢知非一把扶住,叹气道:“如果不是看在明亭的份上,我不会多这个事。季伯,别犹豫了,没时间了。”   季陵川缓缓抬头,看着面前这张脸孔,用力点点头。   觉得一下不够,又点一下。   谢知非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安慰道:“还没到绝路,晏三合绝对是个生机。”   “唔,唔,唔!”   季陵川背过身抹了一把浊泪,用力平复翻腾的情绪。   ……   午饭摆在花厅。   季陵川忙着去安排下午的事情,所以八仙桌上东西南北面,一面坐着一个人。   菜很丰盛,八菜一汤,   但裴大人不大满意,脸拉得有多长。   一个婢女,竟然敢和主子平起平坐一道用饭,谁给她的胆量?   还有!   他用余光瞄了眼李不言。   一道用饭就一道用饭,需要抬头挺胸,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吗?   裴笑暗戳戳碰了碰谢知非的脚:你他娘的也不管管?   谢知非回踢了他一下:管不了,吃饭。   裴笑:吃不下!   谢知非:祖宗,求求你吃吧,下午还有正事。   裴笑:你让那个姓李的滚蛋,我就吃。   “二位。”   李不言微微一笑:“好好吃饭吧,就当为了我的胃积善行德,成吗?”   裴笑冷哼一声:“你的胃怎么了?”   李不言笑容更盛:“我的胃能吃鸡,但看不得搞基。”   搞基是什么意思?   裴笑眼睛抽抽:谢五十,你知道不知道?   谢五十咳嗽一声:应该和补钙一样,不是什么好词。   就在这时,李不言十分好心的做出了解释,“对了,搞基又称断袖。”   空气都被凝住。   这话很伤人,很尴尬,很没礼貌,也很他娘的操蛋。   裴爷我不吃了!   裴笑“啪”的把筷子一扔,蹭的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瞪着李不言。   “李神婆,我和谢五十打小就认识,是兄弟,是好友,不是断袖,你搞搞清楚。”   “裴大人!”   晏三合站起来,目光与他平视,“李不言是我朋友,是姐妹,不是婢女,你放尊重点。”   裴笑脖子一寸一寸扭向谢知非:她们是怎么知道我在编排李神婆?   谢知非:祖宗,我也想知道!   ……   有了前头那一出,这顿饭沉闷到让人消化不良。   最后一口汤喝完,晏三合用茶水漱口,打破了沉闷,“谢三爷?”   谢知非赶紧道:“晏姑娘有什么吩咐?”   晏三合:“老太太身边侍候的人,除了已经出府的,我估算大概还有十人左右。”   “晏姑娘的意思是?”   “三爷应该是审惯犯人的,为了节约时间,我们一人五个如何?”   谢知非震惊晏三合的这个提议,“需要我问些什么?”   “你只需要问三个问题?”   “哪三个?”裴笑插话。   晏三合眼风都没向他扫过去,“在你眼里,老太太是个什么样的人?”   谢知非:“第二个?”   晏三合:“关于老太太,有什么印象深刻的事情?”   谢知非:“第三个?”   晏三合:“谁最有可能想让老太太死后不得安宁?”   最后一个字落下,谢知非心里海浪汹涌。   他端起茶盅,装作神色慵懒的样子,笑道:“三个问题我都记住了,只是想多一句嘴……”   “等都问完了,我再告诉你问这三个问题的用意。”   谢知非:“……”   晏三合:“你来谢府带了几个穿官袍的?”   谢知非:“两个,一个朱青,一个丁一。”   晏三合:“朱青借我用下。”   谢知非:“姑娘打算怎么用?”   晏三合:“装腔作势用。”   谢知非一听这话,当下明白过来,“放心,那小子往姑娘身边一站,活脱脱一个门神,没有人不怕的。”   晏三合看向对面的裴笑:“裴大人?”   裴大人笑得有点假,“需要我做什么啊,晏姑娘?”   晏三合:“三爷问,你记,一个字都别落下。”   “那得写多少字啊,裴爷我会手酸的。”   裴笑皱眉,手指很不客气地点点桌面,“要不……”   两个神婆站起来,并肩往外走。   “……”   裴笑哑口无言了半天,咬牙看着谢三爷。   谢三爷神色淡定及了,不仅淡定,他还弯眼笑了笑。   “你个杀千刀的。”   裴大人破口大骂,“她都厉害成这样了,你怎么一点都不吃惊?”   谢三爷瞟了他一眼,“我见过她更厉害的时候,你信不信?”   “还有更厉害的?”   裴大人长叹一声,“你说她年纪轻轻,怎么就……”   “别感叹。”   好不容易有单独说话的机会,谢三爷赶紧把头凑过去,“快说我没来之前,你都打探出了什么?”   “那个叫李不言的丫鬟不仅会套话,而且眼睛毒辣。”   一说到这个,裴笑又激动起来。   “我跟你说,她们主仆二人一唱一和,配合的天衣无缝。主子一个眼神,丫鬟立马就懂,我们俩光屁股一道长大的,都没她们有默契。”   谢知非脸色冷下来:“看来,那丫头也得查查。”   “必须得查!李不言才多大,那身手简直了,怎么练出来的?谁教的?”   谢知非听到这里,脸色又冷了一层。   得!   一个谜团没解开,倒又来一个。 第70章 剩饭   “黄芪?”   “爷!”   “去把那两个和尚叫来。”   “是!”   “你还带了两个和尚到谢家来?来干什么,念经?”   “你懂个屁!”   裴笑白他一眼,冷冷笑道:“等人来了就知道了。”   一胖一瘦两个和尚飘飘而来。   裴笑冲黄芪递了个眼神,黄芪忙把花厅的门给掩上了。   胖和尚从怀里掏出两张画像,谄媚道:“裴大人,你看画得像不像?”   裴笑示意他把画像给谢知非看。   谢知非一眼扫过,惊呆——   一张是晏三合的,一张是李不言的,两张画都画得栩栩如生。   “你这是……”   “回去我让人临摹个几百份,然后大华国每个寺院发一张。那些凡夫俗子初一不上香,十五还不上吗?”   裴笑双手抱着胸,笑地得意洋洋,“裴爷我就不信摸不出她们的底细来。”   干得漂亮!   这两张画让谢知非打开了一扇新大门,刚要大夸特夸这小子,却见他斜了斜嘴角,冷笑道:   “管她晏三合是神婆,还是高人,都逃不脱我如来佛祖的五指山。”   谢知非猛然心头一颤。   这话……   他怎么听着这么不舒坦的?   谢知非敛了神色,起身抱拳,“那就劳烦二位了。”   “三爷客气。”   两个和尚回以一礼,“裴大人,没什么事,我们就先回衙门。”   裴笑一边点头,一边冲两人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瘦和尚忙笑道:“这还用裴大人交待,放心,放一百个心。”   两个和尚又飘飘然离去。   谢知非看着裴笑,由衷道:“明亭,你可以啊!”   “可以的还不止这些。”   裴笑冷冷一笑,“要不是刚刚我闹那一出,那晏神婆怎么能乖乖说出和李神婆真正的关系。”   “你是故意的?”   裴笑昂着头不说话,脸上一副“来夸爷,往死里夸”的表情。   谢知非毫不吝啬的冲他翘了翘大拇指,顺势低声道:“找个时间去见一见他。”   这个转折太突然,裴笑脸上的表情来不及收,下意识问,“见谁?”   “见谁你还问我?”   谢知非声音一压,“他带讯来说,太子要弃车保帅。”   玩笑之色瞬间不见,裴笑皱眉:“你刚刚和我舅舅耳语的,难道就是这个?”   谢知非摇头:“我哪敢跟他说这个,我说老御史放话出来,最近上朝要绯衣。”   “怪不得他一下子就同意了。”   裴笑沉默良久,又道:“不得不说,在节约时间这一点上,晏神婆很为苦主着想。”   他这么一提,谢知非又想起那几日风雨不停的飞奔。   半晌,他低声道:“以后你就知道了,那丫头面冷心热。”   “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裴笑催他:“走,找神婆去,别耽误时间。”   谢知非站起来,目光不经意地往晏三合坐的那边扫过去,所有的动作,一下子顿住。   “看什么呢?”   裴笑往前一凑,见他盯着的竟然是晏三合用过的碗,“她剩了一口饭而已,你至于这副吃人的表情吗?”   谢知非看着那口剩饭,眼底静水深流。   “走啦!”   裴笑拽着他往外走。   拽不动。   “别跟我说,你是想帮她把那口剩饭吃掉。”   你说对了!   谢知非心口某个尘封的角落,像是突然被针刺了一下,痉挛似的抽痛了一下,又莫名的沸腾。   裴明亭,你敢信吗?   曾经有一个人,剩饭都是我吃的。   谢知非桃花眼往上一挑,两只酒窝露出来,笑得痞痞的。   “王八蛋的,你他娘的说什么呢?恶心不恶心!”   ……   和晏三合预估的差不多,侍候老太太的丫鬟婆子,仅仅剩下十一人,别的都已经放出府。   这十一人见院子里站着几个穿官服的人,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谢知非朝丁一递了个眼神。   丁一上前一步,厉声道:“所有人分成两队。”   下人们战战兢兢分了队,最后多出来的是个小丫鬟,十三四岁的年纪,刚刚留头。   小丫鬟不知道要排哪个队,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丁一手一指:“你,先进去。”   小丫鬟吓得一哆嗦,可架不住丁一像阎王一样的表情,只能硬着头皮跨进门槛。   小丫鬟进屋看到两个人,一个坐着,一人站着。   坐着那人是个姑娘,长得很好看;   站着的那人是个官爷,脸上每一线条都透着劲狠儿。   小丫鬟扑通一声跪下,什么话都没说,先磕了三个头。   “别害怕。”   晏三合声音难得的温柔,“五城兵马司办案,找你来问几句话。”   小丫鬟看着晏三合,愣住了。   这年头,怎么会有女人做官差的?   “看什么看?”   朱青恶狠狠地瞅着她:“这是我们谢指挥使请来的查案高手,你最好老老实实回答,否则,我让你尝尝吃牢饭滋味。”   跟进来的谢指挥使咳嗽一声,“只要老实回答,我定保你平安无事。”   小丫鬟果真吓死了,瘫坐在地上眼泪汪汪。   晏三合见时机差不多,便问:“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在老太太院里当什么差事?”   小丫鬟抽抽泣泣道:“奴婢小红,十四了,是替老太太看菜园的。”   晏三合:“跟老太太几年了?”   小红:“两年。”   晏三合:“怎么到的老太太身边?”   小红抹抹泪:“老太太原来看园子的丫鬟放出去了,奴婢因为会种菜,就被选了过来。”   晏三合:“你不是家生子?”   小红摇头:“奴婢家中还有爹娘兄弟,家里揭不开锅,就把奴婢卖了,卖的是活契,以后有钱了能赎出去的。”   话到这个时候,晏三合这才切入正题:“老太太在你眼里,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一下,小红卡壳。   晏三合咳嗽一声,一旁的朱青忙呵斥道:“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   小红赶紧作答。   “老太太是个好人,奴婢刚到院里,年纪又小,那些大丫鬟、老婆子就欺负我,老太太知道后,命陈妈妈敲打了一回,后来奴婢的日子就好过了。”   晏三合点点头,提笔蘸了些墨汁,写下四个字:心地善良。   “你记忆中,有关老太太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是什么?”   小红:“……” 第71章 小红   晏三合见她茫然,又道:“或者关于老太太,你最忘不掉的一件事。”   小红想了一会。   “去年中秋,菜园子里的茄子长势好,老太太瞧了欢喜,就让陈妈妈赏了奴婢一只螃蟹。”   “老太太喜欢吃茄子?”   “老太太年岁大了,牙口不好,茄子蒸得烂烂的,她说入味儿。”   “然后呢?”   “奴婢去给老太太磕头谢恩,她突然问我,要不要出府去?”   “噢?”   晏三合平静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表情。   她的表情其实很淡。   淡到像是猎人嗅到一丝猎物的气息后,眉眼之间转瞬即逝的一抹小惊喜,如果不细看根本不会发现。   谢知非却瞧得清清楚楚。   因为差事的原因,他常常要和三司的人打交道,撇去刑部不谈,大理寺、都察院最出色的审案人,都不会有这么敏锐的嗅觉。   来不及多想,猎人的声音已然响起。   “老太太为什么会这么问?”   小红:“奴婢也觉得诧异,心想自己是不是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地方,让老太太嫌弃了,奴婢吓得当场就跪下,连连求饶。”   晏三合:“老太太怎么说?”   小红:“老太太看着我,叹了口气,先说一句‘罢了’,接着沉默半天,又说一句‘出去也是被卖,倒不如跟着我这个老太婆’”。   晏三合眼睛一眯:“这话,你为什么记得这么清楚?”   “因为老太太这话说到奴婢心上了,就算主子开恩放奴婢出去,到头来也不过是被娘老子再卖一次,换些个嚼用。”   小红想着伤心事,泣道:“命不好再被卖到那要打要骂的人家,日子就更难了,在老太太院里,奴婢至少吃得饱,穿得暖。”   晏三合提笔,又落下一句话:心疼被父母卖的小丫鬟。   笔尖停下,眉头蹙起,末了,她又在这一句的后面添了三个字:为什么?   收起笔,她目光突然一冷。   “今儿叫你来,是因为老太太的墓给人扒了。”   “啊?”小红一声尖叫。   “兵马司查案,就是查的这个案子。”   晏三合一拍桌子,声色厉疾道:“你实话告诉我,老太太这么好的一个人,是谁想让她死后不得安生。”   “三太太,一定是三太太。”   小红几乎是脱口而出,嘶喊道:“老太太生前最讨厌的人就是她。她,她对老太太大不敬,一定是她,不会有别人。”   “你确定?”   “奴婢若说假话,就不得好死,死后入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小红失声痛哭,眼泪叭叭往下掉,每一滴都在替老太太伤心。   “把人带下去吧!”   晏三合叹了口气,又写下三字——三太太。   写完,见一旁的朱青没动静,抬头问道:“怎么,没听清我的话?”   朱青压着声道:“姑娘不问一问原由,再让人离开吗?”   晏三合并不吃惊他会这么问,一字一句反问回去。   “太后和皇帝的妃子闹矛盾,真正的原由是看园子的小婢女能窥见透的?”   朱青:“……”   “照晏姑娘说的话去做。”谢知非开口。   朱青脸色一白,看了自家主子一眼,忙把那叫小红的婢女拉了出去。   晏三合看着那个懒懒倚门的谢三爷,“指挥使看了这么久,该干正事了吧!”   谢指挥使淡定的摸着自己的下巴,笑眯眯迸出一句话:“姑娘说得很是!”   是你妹!   晏三合觉得自己和这个谢纨绔相处时间多了,总有隐隐有想发火的趋势。   她哪里料到,谢指挥使脸上笑眯眯,心里也在骂娘。   瞧瞧人家这案子审的,条理清清楚楚,朱青这么一个稳重踏实的人,在她面前都不能够看。   北城兵马司要有这么一个人在,还用得着我整天累死累活?   ……   余下十个人,分成两拨,一个问完,另一个接着进去。   最后一个婆子走出院子,黄昏悄然来临,一下午都没见着人影,不知道死哪里去的李不言俏生生走进来。   她把手往裴笑面前一摊,“都记了些什么,让我瞅瞅?”   你他娘地识字吗?   裴笑看了眼自己颇为得意的字,挺挺胸脯把纸递过去,   李不言接住,手往身后一背,施施然走了。   “她……”   “嘘!”   谢知非长臂一伸,把人勾着往外带。   八仙桌上,两张纸已然并排放在一起,晏三合正低头看着裴笑记的那张纸。   “看出了什么?”   男人强烈的气息从头顶落下来,晏三合不动声色的往边上站了站,“答案非常千篇一律。”   “我来瞧瞧。”   裴笑用力挤进晏三合和谢知非的中间。   谢知非皱眉,这小子什么德性?   裴笑低头一看,眼神顿时变了,“这是你写的字?”   晏三合皱眉,心说这人脑子有病还是怎么的,总喜欢问些不相干话。   “写得很不错。”   谢五十没忽略晏三合那不耐烦的一皱眉,自然而然的把话题拉回来。   “晏姑娘,哪里看出千篇一律?”   “好人,慈祥和蔼,关心小辈,没什么架子都是在形容老太太的好。”   晏三合思忖道:“虽然有些夸张的成分,但至少说明一个问题。”   谢知非沉吟道:“老太太为人不差。”   “对!”   晏三合伸手在某处点了点。   “只有这人的回答有些意思,她说老太太话不多,心思重,由此可见,季老太太心里藏了事。”   谢知非记得这人,是他亲自审的,“她说她在老太太身边侍候了十来年。”   “够久的。”   谢知非诧异的看着她苍白的侧脸,总觉得这一句“够久的”,还带着些别的意思。   “的确太久了。”   谢知非附和了一声,又问道:“第二问有什么发现吗?”   “这第二问,其实是对第一问的补充。”   晏三合垂下眼,“我看了下,有用的信息也不多,这说明季老太大和高门里别的老祖宗没什么区别。”   谢知非没听明白,“什么叫没什么区别?”   “没什么区别的意思是,一样的身份地位,一样的福气运气好,一样的儿孙孝顺,一样的在下人面前看起来高高在上,又和蔼可亲。”   晏三合扬了扬眉:“换句话说,活到她们这个岁数的人,脸上都挂着一层皮,皮外面是她们这个身份年纪应该有的样子,也是必须要有的样子,但皮里面是什么,没有人知道。”   谢知非一开始还含笑听着,慢慢的,神色就变了。   “晏三合。”   他突然直呼其名。 第72章 聪明   晏三合眉心一跳,掀起眼皮看他一眼。   谢知非乜斜着眼睛,“什么叫必须要有的样子?”   问就问。   作什么斜着眼睛看人?   “如果不是那个样子,她坐不上老祖宗的位置。就如同谢老爷,如果没那个本事,做不到内阁大臣。”   晏三合沉默了下,“失败者,各有各失败的原因;成功者,成功的原因大致相同。”   这一下,连裴笑都沉默了。   他心有余悸地看着谢五十,而后者的眼睛却没看他,而是死死地盯着晏三合。   一动不动。   “我脸上有东西吗?”晏三合问。   “没有!”   谢知非耸肩笑了一下,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就是很好奇晏姑娘年纪轻轻,怎么懂那么多?”   晏三合目光落在两张纸上,轻描淡写道:“我聪明啊!”   聪明,那是一定的;   只怕聪明的背后,还有很多不为人知的东西。   谢知非在心里哼哼两声,“这最后一问,似乎更千篇一律,晏姑娘怎么看?”   十一个人,只有一个答案,最有可能挖老太太墓的人——   季府三太太!   晏三合:“看来婆媳不合已久,而且是撕破了脸,属于人尽皆知。”   裴笑是热心好亲戚,“需要我说说原因吗?”   晏三合摇头:“暂时不需要,等我见过这位三太太后再说。”   嘿!   我难得热心一次,竟然还被人拒绝?   裴笑不痛快了,要找茬,“放着现成的人不问,你这不是在浪费时间吗?”   李不言最恨这种没事找事的人,“我家小姐这么做,是不想因为你的话而先入为主,保持客观公正。”   裴笑:“你的意思是,我的话不公正?”   李不言:“你和我家小姐吵架,我会向着你吗?”   裴笑:“万一我占理呢?”   李不言:“理算个什么东西?我和谁亲,我就替谁说话,她杀人放火我夸一声好!”   裴笑:“……”   李不言:“我这叫胳膊肘往里拐。”   裴笑说不过,“好吧,你家小姐开心就好!”   李不言笑得俏眼眯成一条缝,“没有某些人乱插话,我家小姐会更开心,裴大人你觉得呢?”   裴大人翻了个白眼。   我阵亡了!   这两人斗嘴的时候,谢知非把裴笑往身后一拉,指着纸上“为什么”三个字。   “晏三合,这里有什么不妥吗?”   晏三合不想说。   谢三爷低下头,两只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晏三合,眼里的虚心满得几乎都快要溢出来。   “可以向你请教一二吗?”   溢出来的不是虚心,是心机!   晏三合在心里冷哼一声,到底还是开了口。   “十四岁的丫鬟,正是调教好了最当用的时候,人是花银子买进来的,她为什么要主动提放出去?”   谢知非:“也许是老太太善心大发?”   晏三合:“但后来她又收回了这句话,还提到娘老子卖人的事。”   谢知非踌躇道:“你的意思是……”   晏三合:“人与人之间没有感同身受,很多话是说不到别人心坎上的。”   谢知非:“老太太对丫鬟感同身受什么?”   晏三合:“她会不会一开始并不是自愿到季府做妾,而是被她娘老子逼的?”   “晏三合,你他娘的可真敢说啊!”   一旁的裴笑跳起来,“你知道京里有多少大姑娘、小媳妇做梦都想嫁到季家来?”   晏三合:“不知道。”   裴笑气得一甩袖,“别说嫁,就是做妾,做个通房丫鬟,都是她们家祖坟冒烟,夜里做梦都得笑醒。”   晏三合冷笑:“不言,你来季家做妾,会做梦笑醒吗?”   “我?”   李不言莞尔一笑:“我会找人要一瓶含笑半步癫。”   裴笑一怔,“含笑半步癫是什么?”   李不言:“穿肠毒药。”   裴笑:“……”   我卒了!   “今天就到这里。”   晏三合看向谢知非,“你跟季老爷说一声,明天我要见两个人。”   谢知非:“哪两个。”   晏三合:“他和三太太。”   谢知非:“好!”   晏三合刚要转向,突然又想到了才能,“对了,那十一个人的口,三爷封住了吧?”   三爷抱起手臂看着她,嘴角扬起微妙的弧度。   这弧度看上去是笑,再细品品,那就是有些不怀好意——   晏三合,晏姑娘,你这是看不起谁啊?三爷办事有那么差吗?   “我就问问!”   晏三合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心说真想把这人的眼招子给挖出来!   “哎,什么叫就到这里?”   裴笑想着御史的绯衣,嚷嚷,“吃罢晚饭,还有大把大把的时间,晏三合,你可是收了银子的,必须给我抓紧!”   还必须?   晏三合冷笑:“欲速则不达,裴大人听过没有?”   李不言耸耸肩,“他一定没听过。”   晏三合:“那他听过什么?”   李不言:“听过‘赶着去吃屎’,‘赶着去投胎’。”   裴大人:“……”   “裴大人请吧,我就不奉陪了。”   晏三合看了眼李不言,后者把八仙桌上的那些纸一圈,握在手中,施施然和晏三合走出花厅。   裴大人指指两人的背影,再指指自己,冲谢知非露出一个比黄莲还要苦的笑。   谢知非拍拍他的肩,一脸同情:“我又有一个新发现。”   裴笑奄奄一息:“什么?”   谢知非笑得两个酒窝深深:“终于有人能治你了。”   ……   不知道是不是谢纨绔事先派人通知了汤圆,晏三合回到静思居时,热菜热饭刚刚好备下。   汤圆端着热水进屋,“姑娘快净手,吃饭啦。”   “嗯。”   晏三合喊,“不言,来洗手。”   “来了!”   李不言在屏风后面换衣裳,再出来时,穿一件像男人一样的月白色直缀,显得修身玉立。   怪好看的。   汤圆忍不住多看两眼。   净过手,晏三合突然想到了什么,冲汤圆一抬下巴,“今儿就不喊你上桌了,我和不言有些话要说。”   汤圆忙道:“两位姑娘慢慢用饭,慢慢说话,奴婢去外头替姑娘们守着。”   晏三合:“去吧!”   汤圆退出,顺势把门掩上。   门一关,李不言笑道:“一口一个奴婢,亏你受得住。”   晏三合无奈:“说了好几遍,就是改不掉。”   “奴性太重。”   李不言夹一筷子菜往嘴里送,嚼了几下含糊道:“我今天在季家转了大半天,季家是真有银子,下人的衣裳都是好料子。”   晏三合把菜送到嘴里,细细嚼碎,咽干净,才道:“我也察觉到了,那片心湖只怕满京城都没几个。”   李不言冷笑一声。   “这银子从哪来?” 第73章 太子   晏三合眉头一皱,停下筷子。   “你的意思是,季老爷这官罢得对?”   “反正不会是个好官。”   “好官和坏官都和我没关系,你在季家还有什么发现?”   “听了几句下人的闲聊,有说想赎身离开季家,就怕主子不同意;有说老爷有太子护着,早晚会复起。”   “太子?”   晏三合眼露惊色:“季家竟然与太子有关系?”   李不言茫然一耸肩,鬼知道。   晏三合想了想,“我又有个疑惑。”   “什么?”   “既然有太子那层关系,为什么季陵川还会被罢官?”   李不言两眼更是茫然,“这……”   晏三合一下子没了胃口。   希望季老太太的心魔别和这些太子啊,朝廷啊扯上关系,会非常麻烦。   非常非常的麻烦。   李不言吃饭很快,她吃完的时候,晏三合才刚刚吃了一小半。   “三合,就冲你这吃饭细嚼慢咽的劲儿,说不定还是个大户人家的庶出,门第不输给季府。”   晏三合嗤之以鼻。   李不言起身从里屋把那几张纸拿出来,一边看,一边问:“还没说你今天有没有发现?”   “有几处不太合理的地方。”   “快说给我听听。”   晏三合不习惯一边吃饭,一边说话,索性放下筷子。   “不养狗是一处;院子幽僻阴冷是一处;还有……偏宠裴笑也是一处。”   李不言皱眉,“偏宠裴笑哪里不合理?”   “裴笑那性格,那张嘴,可是讨人喜欢的?”   晏三合嘴角勾起一丝冷笑。   “老人最疼的小辈,要么是会说好话的,要么是有出息的,要么像谢府三爷那样,从小病得差点死掉的,裴笑占哪一种?   更何况季府孙子孙女那么多,哪轮得到他?”   李不言点点头,“你这么一分析,还确实是呢。”   晏三合拿起筷子,“明天是场硬仗,今晚我们早点睡。”   “好!”   李不言把纸叠好,卷在手心。   “我去喊汤圆进来吃饭,吃完饭让她帮你把额头的伤再处理下。”   “你也能处理。”   “还是别了。”   李不言打了个哆嗦:“我自己伤手伤脚的无所谓,你破点皮,我看着就疼,让她弄!”   ……   书房。   最后一个字说完,谢知非渴得不行,一气儿喝了一盅茶。   谢道之皱眉,“季家这个事看来很麻烦,老三,你看晏三合有没有把握?”   “这才第一天,能有什么把握。”   谢老三神色懒懒,“父亲,当初她替咱们家化念解魔时画的那副画像还在了?”   谢道之:“你要做什么?”   “拿来我瞧瞧。”   “有什么好瞧的?”   “裴明亭的字在我之上吧;我的字是父亲手把手教的,也不差吧;那丫头一笔字,把裴明亭的都比下去了。”   谢知非斜眼儿,“字画不分家,我欣赏欣赏。”   谢道之一听这话,弯腰从最底层的抽屉里,把那张画拿出来。   谢知非乐了,“藏着这么严实,至于吗!”   “你懂什么?”   谢道之瞪眼,“你晏祖父最绝的是什么?就是这笔画,从前千金难求,整个安徽府赫赫有名的。”   谢知非把画摊开来,“这么说来,那丫头是继承了他的衣钵?”   谢道之看着画,品砸道:“还差了点火候,但小小年纪能有这个造诣,已属难得,难得啊!”   谢而立听着好奇 ,“老三,她写的字呢,拿来让父亲和我看看。”   “她自个收起来了,我就扫了一眼。”   “一点都不会用脑子。”   谢而立气得用手点点老三的脑门。   他是个读书人,读书人一比学问,二比字画,三比诗词歌赋,只要听到谁谁谁的字好看,他就恨不能一睹为快。   “别点!”   谢知非拨开自家大哥的手指:“父亲,这一笔字和画,只怕得从小练起吧?”   “绝对是童子功,她今年十七,我估摸着三岁,你晏祖父就已经手把手教她了。”   三岁?   谢知非心中冷笑连连。   晏行只怕连晏三合的面都没见过!   ……   谢知非从书房出来,走到拐角处停下脚步,用力咳嗽一声。   隐在树后的谢总管颠颠的跑出来。   “三爷,静思居一刻钟前落了院门;晚上吃饭的时候,晏姑娘把汤圆打发走了,是关起门来和李姑娘一道用的饭。”   “嗯。”   “昨儿夜里,晏姑娘回来,二爷等在半路。二爷送了晏姑娘一只老参,说是感谢。老奴查了查,那老参是从柳姨娘房里要来的。”   “还有吗?”   “……”   谢总管挖空心思想半天,摇摇头:“没了。”   谢知非这才嘴角浮出一点笑意:“给我继续盯着,有什么风吹草动,立刻,马上,迅速来和我说。”   谢总管陪笑:“三爷只管放一百个心。”   谢知非鼻音重重地哼了一声,身后的朱青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   “丽春院来了几个新人,谢总管有空赶紧去瞧瞧,说不定还能吃着个新鲜的。”   谢小花心头大喜,嘴里却推辞道,“老奴替三爷办事,哪能要三爷的银子,这,这,这……”   “拿着!”   谢知非一把勾住谢总管的肩,笑眯眯道:“这事小心点,给那位祖宗发现了,你没处死去。”   谢总管银票刚拿到手上,这会只觉得烫啊,真烫啊,烫得他想扔掉。   “还有一件事,你多帮我留个心眼。”   “三爷只管吩咐。”   “那位祖宗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吃饭怎么个吃法,吃得干净不干净……”   妈哎!   谢总管气都不会喘了。   三爷这是咋的啦,看上那位祖宗了?   不能够啊我的三爷哟!   裴公子说得对,那祖宗就是个神婆,吓人哩!   “你可都记下了?”   “老奴记下了。”   “去吧!”   谢总管一肚子苦水不敢往外倒,只能轮着两条胖腿颠颠的跑开。   谢知非目送他走远,“朱青?”   朱青:“爷!”   谢知非:“去云南府的人,还有几天到京城?”   朱青:“最多五六天。”   谢知非:“你让丁一立刻出发去迎一迎他们,就说是我说的,让他们不用回京,拐道去安徽府桃花谭晏行的老家。”   朱青一惊,“爷是想……”   谢知非抬头往天上看,天边一弯细细的月牙,笑得有些意味深长。   “我想知道那位祖宗和晏行……真正的关系!” 第74章 胡氏   一夜无话。   翌日,晏三合醒来的时候,李不言依旧不在。   等坐到饭桌前,她才浑身汗渍渍的走进来。   “你先吃,我洗漱一下就来。”   “姑娘这么早干什么去了?”汤圆好奇多了一句嘴。   “练功!”   李不言看了汤圆一眼,笑道:“你家三爷起得也挺早,练功的架势很不错。”   晏三合破天荒的勾勾唇,“你是练功去了,还是偷看去了?”   “没办法,跑步的时候听到他一声吼。”   李不言半点羞愧都没有,“我就顺势爬了个墙,汤圆,谢家不是文官吗,怎么出了个武将啊?”   “三爷打小身子就不好,后来就找师傅在家学了点强身健体的本事。”   “我还听说你家三爷是个短命的?”   汤圆吓得脸一变,“姑娘可别乱说话,这话叫老太太、太太听见了,又是一通伤心。”   “是几个丫鬟嚼舌根的时候,我无意中听到的。”   李不言搂住汤圆的肩,笑眯眯问道:“短命短到什么程度?能活多少岁啊?”   汤圆吓得腿都在发软。   李不言仿佛没看见汤圆的脸色,自顾自道:   “对了,我还听说谢总管是个老光棍,这人胖归胖,脸长得还行啊,又是一府总管,怎么就打上光棍了呢?”   汤圆脸一红,腿一屈,人直直跪下去。   李不言冷笑,“咦,你这是做什么?”   “不言!”   “好好好,当我没问!”李不言袖子一甩,进了里屋。   晏三合扶汤圆起来,“你不好回答,就说不知道,没必要动不动就跪。”   “是,姑娘。”   汤圆转身低头盛粥,掩住了眼里的一抹心虚。   晏三合想想不对,走到房里压着声问,“刚刚练功,发生了什么事?”   李不言掩了房门,低声道:“我看到这个汤圆和谢胖子在角落里嘀嘀咕咕,就想着试探一下她。”   晏三合当下明白过来。   说到谢纨绔的时候,她没跪;   但说到谢胖子的时候,她跪了。   “她心虚了!”   “聪明!”   “看来,有人对咱们很感兴趣。”   “不是对咱们,是对你!”   李不言玩笑似道:“让我猜猜谢胖子的背后会是谁?不会是谢老太太和谢道之;谢三十已婚已育,不太可能;那就只剩下一个谢四十和一个谢五十。”   晏三合:“分析的很对,继续。”   李不言:“谢四十是庶,谢五十是嫡;汤圆说庶出不受宠,恐怕差使不动大总管,那就只有一个可能。”   晏三合一点头,和她想一处去了。   李不言做了个鬼脸,“就不知道这人是贪图你的美色而好奇,还是好奇更多的。”   美色?   这种东西我有吗?   晏三合深深看了李不言一眼后,走到外间。   “不言想去街上吃早饭,说是想尝尝京城的东西,我陪她一道去,粥菜点心你用吧!”   汤圆忙道:“那奴婢去让人备车。”   “不用,我和她走着去!”   晏三合扭头,“不言,好了没有!”   “好了!”   李不言跑出来,笑眯眯道:“汤圆妹妹想吃什么,回头跟我说,赶明儿我也给你带一份。”   说罢,揽着晏三合的肩,飘然而去。   汤圆看着这一桌早饭,哪有什么食欲,呆立了半晌后,一咬牙,急匆匆走出了静思居。   她刚离开,晏三合和李不言从拐角处走出来。   晏三合看着汤圆背影,冷冷道:“你去跟一跟。”   “放心,马上就来!”   一刻钟后,李不言去而复返,冲晏三合莞尔一笑。   “她去找了谢胖子,谢胖子随即去了三爷的院里,被咱们料准了。”   晏三合磨了磨后槽牙。   谢纨绔想干什么?   ……   在街上吃过早饭,赶到季府时,裴笑和昨日一样等在角门,只是身后没了一胖一瘦两个和尚。   打过照面,谁也没有多说话,径直往花厅去。   季陵川早就等在院子里,见他们来,忙把人请进厅里坐。   婢女上茶果点心的时候,季陵川问:“明亭,承宇呢?”   裴笑咳了一声,“他今日衙门里有点事,便不过来了。”   季陵川没说什么,但原本绷直的肩背,无声松弛下去。   晏三合瞧得一清二楚。   看来,谢三爷有事是假,不想让季陵川难做是真,毕竟今天的问题,多少会涉及到一些季府私密。   再说,有裴笑这个耳报神在,他什么不知道?   该好奇的不好奇,不该好奇的瞎好奇……   有意思!   婢女掩门退出,花厅里一下子暗淡下来。   晏三合敛了收神,看向季陵川的眼神冷了下来,“季老爷,不浪费时间,我们开始吧!”   季陵川早就等不及了,“姑娘想问什么只管问。”   晏三合把笔墨纸砚摆好,开门见山,“老太太祖籍是广西,几岁到的季家?”   “我母亲十六岁进的季家。”   “谁牵的线,谁搭的桥?”   “就知道姑娘会问这个,昨儿晚上还想了半宿。”   季陵川一脸遗憾道:“可惜二老从来没在我面前提过。”   晏三合:“妾扶正为妻,当世并不多见,这里头有什么缘故吗?”   “一来是我母亲能生养,我有三个弟弟,一个妹子,也就是明亭他娘。”   “二来?”   “二来是她替我祖母侍过疾,送过终。”   季家的祖籍也是广西,后来做了京官才举家迁往京城定居。   季陵川的父亲叫季春山,娶妻张氏。   张氏身子本来就弱,成婚后怀了两胎,结果两胎都没有保住,反倒身子落下了病根。   为了有后,公公婆婆便张罗着给儿子纳妾。   二老想着广西老家的姑娘身子骨结实,个个能生养,不如托人从那边挑一个。   挑来挑去,就挑中了十六岁的胡氏。   胡氏在江边长大,是个渔家女,从小跟着大人风里来雨里去,身子骨比男人还结实。   几个月后,胡氏坐船到通州码头,接着一顶小轿被抬进季府,当天晚上便圆了房。   胡氏果然能生养,不久便有了身孕,十月怀胎,产下一子,正是如今的季陵川。   季家大喜,满月酒的流水席办了整整三天;   百天时,季家开祠堂,将他过到了正妻张氏名下,算作嫡子。 第75章 扶正   “我从小是在嫡母身边长大,嫡母待我如同亲子,过两年,我母亲又生下一子,是我二弟。”   季陵川回忆道:“生下我二弟后,我祖母身子骨便不大好,嫡母又是个病歪歪的,侍不了疾,我母亲便挑起了重任。   她将二弟交给我嫡母照顾,整整大半年的时间,睡在我祖母床前的榻上,直到把老人家送走。”   “你二弟送到你嫡母身边,是几个月大?”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刚刚三个月大。”   那么也就是说,胡氏在生产后的第三个月,在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好的情况下,便扔下儿子,一心一意侍奉婆婆。   晏三合问道:“你二弟后来回到你母亲身边了吗?”   季陵川摇头,“没有,也一直养在嫡母名下。”   “为什么?”   “祖母出殡后,母亲就累病了。二弟还小,怕过了病气,就又在我嫡母身边呆了好几个月。”   季陵川喝了口茶,继续道:“再抱回母亲那边时,我二弟已经不习惯了,夜里常常哭闹,只能再送回嫡母院里。”   晏三合心头微微一颤,“你嫡母是什么时候去世的?”   “祖母去世后的第五年,嫡母就走了,当时我十岁。”   “你母亲扶正之路,有没有波折?”   “有!”   季陵川垂下眼。   “族里和我祖父都不赞成,嫌我母亲家世低,拿不上台面。若不是我父亲坚持,恰好母亲肚子里又有了三弟,只怕事情也难成。”   晏三合问道:“你父亲和你母亲感情很好?”   季陵川:“我父亲说母亲年轻的时候天真可爱,性子单纯,和京里的姑娘不大一样。”   晏三合又问:“你嫡母临终前,可有对继室的人选留下什么话?”   季陵川猛地抬起头,有些不可置信地地看着晏三合。   良久。   他道:“我嫡母给我父亲留了话,让他看在往日夫妻一场的份上,多为两个儿子想一想。”   晏三合听以这里,由衷感叹:“你母亲是个深谋远虑的。”   “这话什么意思?”裴笑脱口而出。   话脱口而出后,裴笑才觉得自己是问了句傻话。   可不是深谋远虑吗?   一个妾室生下儿子,将儿子过续到正妻名下,不仅儿子有了名分,有了继承权,张氏这个正妻的腰杆子也硬了,双赢。   双赢的结果是张氏一定会把她的儿子当成是自己的亲骨肉。   这一招,叫以退为进。   婆婆生病,她拖着刚生产的身子,替张氏尽孝,感动的是谁?   是长辈,是男人,是张氏。   这一招,叫笼络人心。   张氏替她养着两个儿子,日子久了,哪怕隔着一重肚皮,也会养出感情来。   她病重,知道自己时日无多,自然就会替两个儿子思虑起将来。   将来,如果男人再继娶个外头的女人,外头的女人再生下一儿半女,自己的儿子那就得靠边站。   如果把胡氏扶正,这两个孩子本来就是胡氏肚子里掉下来的肉,胡氏怎么可能亏待他们?   有了张氏的临终交待,再加上肚子里怀着的那一个,还有谁能挡得住她扶正的路?   外祖母,你真神啊!   裴笑一边感叹,一边眼睛睨向晏三合。   这丫头也神,年纪轻轻把内宅里的这些弯弯绕,码得一清二楚,谁将来娶了她,准倒霉!   “我母亲虽然不识字,但人是极聪明的。”   季陵川虚虚一句话,替老太太遮掩过去,说完,又瞪了裴笑一眼:“你小子别乱插话。”   “舅舅瞪我干什么,老祖宗宠我,我更听不得别人说她不好。”   “你……”   季陵川有点想让这小子滚蛋了。   “咚咚!”   晏三合用手指敲两下桌子,“季老爷,我接着问下去,你父亲只你母亲一个?”   季陵川:“后来父亲又纳了两房妾室。”   晏三合:“为什么?他们感情不是很好吗?”   季陵川脸色有些僵硬,“母亲年岁大了,又管着一府的事,难免会对父亲疏于照顾。”   晏三合:“可有生养?”   季陵川:“有的,我有两个庶妹,各自嫁到外地去了,离得远,这些年走动得也少。”   晏三合眉一压,“这么说来,季家的福气都被老太太一人占了。”   “瞧你这话说的……”   裴笑想骂人,又不太敢:“什么叫都被老太太一人占了,我外祖母那叫命好。”   “有区别吗?”   “有啊,一个听得顺耳,一个听得不顺耳。”   “旁人就生不出儿子吗?”   “你什么意思?”   裴笑瞬间炸毛,“把话说清楚。”   “裴明亭!”   季陵川呵斥一声,坦承道:“晏姑娘说得对,其中一个姨娘也曾怀了男胎,被我母亲……用计打掉了。”   我外祖母还干过这事?   裴笑愣住了。   晏三合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继续问道:“这事你父亲知道不知道?”   “知道!”   季陵川点点头,道:“他们俩也因为这件事,慢慢生了嫌隙,父亲后来就极少往母亲房里去了。”   “也是因为你母亲生下五个孩子,年岁又渐渐大了。”   晏三合冷笑,“比不得那些年轻的姨娘们,脸儿俏,身段紧,在床上会侍候人。”   “……”   舅甥两个面面相觑。   裴笑心里咆哮阵阵。   他娘的!   “床上会侍候人”这种话应该是一个姑娘家说出来的吗?   这,这,这……   大不成体统!   她不臊,我都臊了!   不行,不行,这一笔我得替谢五十先记下来。   裴笑嘴角扯出不屑的表情,“晏姑娘还请尊重些死者,我外祖父早就……”   “你外祖父是和他发妻合葬在一起?”晏三合突然问道。   问这做什么?   裴笑脸懵懵地去看季陵川,季陵川咬咬牙道:“没错。”   晏三合:“谁的主意?”   季陵川搓了搓手,“是父亲临终前交待的。”   晏三合:“为什么?”   季陵川叹了口气,“父亲说,凡事总得有个先来后到吧。”   “先来后到是没错。”   晏三合冷冷道:“但真论起来,你母亲为季家生育了五个孩子,这一点,又如何说?”   季陵川被问得哑口无言,脸色很是难堪,“姑娘问这个,对解魔有用处吗?” 第76章 不配   “当然!”   晏三合伸手揉了揉眉心。   “季老爷不会不知道,夫妻生前同衾,死后同穴的重要性吧?”   这对一个女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她这一辈子是被宗族,被男人,被儿孙后代认可的;也意味着来世还能和这个男人再继前缘。   哪怕墓碑上这个女人连个全名都没有,也是对她最高的荣誉。   季春山最后选择和发妻同穴,这无异是告诉季家后代一件事:   我季春山这辈子只认张氏,下辈子也只愿意和张氏再继前缘;你胡氏在我这里,什么都不是!   “如果是我,这口气便咽不下。”   晏三合:“同样是妻,同样在季家族谱上有名有姓,我还给季家留了子嗣后代,凭什么我就不能与男人同墓?”   裴笑也好奇:“是啊,凭什么?”   “还是因为……”   晏三合直视着季陵川的眼睛,突然话锋一变,“你们做儿子的,也认为她不配?”   轰!   季陵川浑身的血液都涌到了脸上,两条眉毛死死绞在一起,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季老爷,不是我非要打探你们季家的私密事,有些在别人看来无足轻重的事情,有可能对你母亲来说,就是心念成魔。”   晏三合异常的冷静。   “事情想要解决,你必须跟我说实话,只能跟我说实话,否则……”   “舅舅,你倒是说啊!”裴笑在边上听得急死了。   外祖母过世到现在,他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今日要不是晏三合提出来,他还觉得理所当然。   季陵川眼神定定地看着某一处,沉默良久才开了口。   “其实,这是我和二弟的意思。”   “等等!”   裴笑声音都呲了,“那外祖父临终前到底有没有交待过?”   季陵川双眼失神地看着这个外甥,“你外祖父没有留下任何话。”   “为什么!”   裴笑听得窝火,拍着桌子想骂娘,“舅舅,胳膊肘怎么往外拐?”   “放肆!”   季陵川恼羞成怒,很不客气地吼了回去。   “我难道说错了?”   裴笑自家爹娘都不认账,何况一个季陵川,当下就指着他的鼻子骂。   “外祖母哪里一点对不起你,你要谎称是外祖父的意思把她单独落葬?怪不得她棺材合不上,就是你害的。”   “你……”   季陵川又气又急,也回骂,“你姥姥的,少他妈管闲事。”   “不管就不管!”   裴笑冲到晏三合面前,“你也别管,谁爱倒霉倒霉去,干我们屁事,操这份闲心做什么?”   “裴明亭,你,你,你……”季陵川捂着胸口,气都倒不过来。   “啪!”   一只茶盅应声而碎。   两人都呆住了。   “你,坐回去,闭上嘴。”   晏三合目光一斜,再看向季陵川:“你,给我说实话。”   裴笑白眼珠子套着黑眼珠子,狠狠地瞪了季陵川一眼,乖乖坐了回去。   小畜生!   季陵川在心里骂了一句,咬牙道:“晏姑娘,我从小是在嫡母跟前长大的,我……”   嫡母是个温柔似水的妇人,教他读书,教他做人,一腔母爱统统留给了他,半点没有私藏。   “晏姑娘,说出来你也许不相信。”   季陵川长长叹了口气,“我十岁前一直以为自己就是她亲生的,直到她去世,我才知道真相。”   晏三合:“所以,在你心里,她才是你真正的母亲?”   “是!”   季陵川眼里慢慢渗出泪。   “她一口饭,一口汤的把我喂大;一把屎,一把尿的把我养大,我要报恩,也必须报恩。”   晏三合没说话,目光一斜,去看角落里的李不言。   李不言冲她轻轻一摇头。   别信。   男人靠得住,母猪能爬树。   更何况又不是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夫妻三人同穴,这事也说得过去。   晏三合沉默片刻,淡淡道:“季老爷,你嫡母张氏的娘家是什么来路?”   季陵川大吃一惊,“你问这个做什么?”   晏三合:“你只需要回答我,而不是反问我。”   季陵川手心渗出一层的冷汗,如实道:“当今太子妃姓张。”   原来如此!   竟是如此!   晏三合原本脑子里还有一些想不明白的事情,这会统统有了解释。   “所以报恩什么,都是糊弄人的。”   晏三合话说得极为不客气。   “真正的原因是张氏一族势大,你不想得罪,或者有求于他们,再或者他们能给你好处,所以,你才让你父亲和张氏合葬?”   “我……”   季陵川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   “下面我来分析一下整桩事情,季老爷听听我说得对不对。”   晏三合站起来,走到门槛前,院子里春意融融,这花厅里却让人冰凉如骨。   一个门槛,两重天地,这世间的人和事又何尝不是。   有人高高在上,有人命如蝼蚁;有人福泽深厚终圆满,有人机关算尽一场空。   “我虽然不知道张氏一族在四九城的底细,但族中能出一个太子妃,可见势力非同一般。   张氏嫁到季家本就是下嫁,所以才会在落下两胎,没办法再生育的情况之下,还能不被休弃,坐稳正室之位。   胡氏进了季家,生下你,季家迫于张氏一族的压力,也为了让张氏安心,所以把你过继到张氏名下。   你的过继,并非是你母亲的算计,这世上没有哪个母亲愿意把儿子拱手让人,她是迫于无奈。”   “快,快说下去!”   裴笑生平第一次觉得,内宅里妇人们的这些弯弯绕,真是勾着他的心啊!   “你父亲说你母亲年轻的时候天真可爱,和京里高门里的姑娘不大一样,一来你母亲是渔家女,你父亲图新鲜;   二来,她见的世面少,心思单纯,这种单纯的女子,最惹男人怜爱。”   晏三合顿了顿,继续分析。   “但儿子被抢这事,让她渐渐明白,在季家她这个妾是无足轻重的,别说是儿子,哪怕张氏要她的命,她也只能给。   但她很快又发现,这桩事情对于她来说,除了那一点失子之痛外,别的都是好处。   儿子的前程有着落;男人觉得亏欠,对她更疼爱;张氏看在儿子的份上,对她更容忍。可是……”   “可是什么?”裴笑等不及。 第77章 成精   晏三合深吸一口气。   “可是当她每天看到自己的儿子,一声声叫着别人母亲的时候,很多滋味都会涌上心头。”   不甘,委屈,难过,心酸,嫉妒……   各种滋味日日夜夜折磨着那个天真单纯的渔家女,她的单纯渐渐褪去。   “我想那个时候,她已经在盘算着未来的很多事情。所以在老二生下来后,她才会主动把儿子送到张氏身边,自己去侍疾。”   晏三合转过身,看着季陵川。   “如果我没有猜错,你母亲对你嫡母应该是言听计从,说不定你嫡母病重时,她也像照顾你祖母一样,寸步不离的照顾她。”   季陵川嘴唇抖动,慢慢点头。   “所以,能让你母亲扶正的,不是她肚子里的孩子,而是张氏临终的话,那话在你父亲那边起到举足轻重的作用。   季氏一族和你祖父也不是因为你父亲的强硬而妥协,而是因为张氏身后的家族。”   晏三合眼神一变,面上表情多了几分冷意。   “你嫡母临终前,除了给你父亲留话,多半也给她娘家人留了话,让他们多关照你。   你很清楚张氏家族对季家,对你的重要性,所以才会那样做。”   前因、后果,一个字都没有错。   季陵川眼睛慢慢充血,原本放在桌边的手,死死地握成了拳头。   “我母亲也算计了她,我从小是她养大,为什么就不能替她说话,替她办事?”   他慢慢站起来,走到晏三合身边,嗓音染了愤怒。   “张家他们不同意三人合葬,我有什么办法?我能有什么办法?”   娘的。   裴笑使劲吞一口唾沫。   张家看着和季家老死不相往来的样子,原来连外祖母的后事都要插手过问!   这一笔,我也得记下,回头告诉谢五十听。   “真正不同意的不是张家,是你嫡母吧?”   随着晏三合最后一个字的落下,季陵川的脸色突然变得非常可怕。   “你,你……怎么会知道?”   “因为如果我是她,我不会甘心本该属于自己的一切,男人也好,儿子也好,还有将来几十年荣光也好……”   晏三合黑沉眼睛直视着季陵川,“最终落到一个只是渔家女的贱妾头上。”   季陵川感觉自己什么东西掐住了喉咙,   裴笑腾的站起来,“所以,她一直知道我外祖母的想法?”   “不仅知道,也乐于成全。”   晏三合看了裴笑一眼,“命运给了她好的家世,却没给她一个好身体,可这不等于她没有脾气,可以任人算计。”   裴笑整个脸上都是震惊,“所以,不让外祖母和外祖父同穴,是她最后的报复?”   “也是最狠的报复,她让你外祖母这一辈子汲汲所图的,最后都成了一个笑话,一场空。”   晏三合说完,自己都狠狠颤栗了一下。   可真狠啊!   没有人说话,四周如死一般的沉寂。   良久。   晏三合目光很凉也很淡。   “季老爷,你大可不必摆出这副委屈的样子,在我这里没有谁对谁错,是非公道在你们各自的心里,我这里只求一个真相。”   这话完完全全出乎季陵川的意料,更让他意外的是晏三合接下来说的。   “真相往往和残忍这个词搭配,你最好要有个心里准备,越往下挖,越往深挖,你或许越受不了。”   我已经受不了了。   季陵川扶着桌角,慢慢走回到自己的椅子,跌坐下去,一口一口倒抽着凉气。   裴笑此刻的内心已经不能用咆哮两个字形容。   谢五十,你快来啊!   姓晏的神婆,她,她,她快成精了!   ……   晏三合成精了吗?   没有!   若是成精,她的心就不会为张氏,为胡氏两人感觉这么痛。   贵女下嫁到季家,哪怕身子不好,还不是要拼死生了儿子才能站稳脚跟。   这边刚落了胎,坏了身子,那边婆家就张罗给儿子纳妾,谁在乎过张氏内心的痛苦和心酸?   又有谁心疼,张氏看到胡氏一个接一个生儿子,有多恨?   渔女抬进高门,肚子虽然争气,但命在别人手里捏着,半点由不得自己。   几十年经营算计,外面看着风风光光,逆天改命,死后才知道,她连和男人同穴的资格都没有。   谁是赢家?   都是输家!   真正的赢家是和你们同床共枕的那个男人,他才是什么都得到了。   晏三合深吸口气,把所有情绪压下去。   “问话还得继续。季老爷,你母亲四子一女,女儿嫁人不算,余下三位老爷现在都是什么身份?”   季陵川用手撑着额头,有气无力道:“我二弟是太常寺任典薄。”   晏三合向裴笑看过去,“这是个什么官?”   “问我?”   裴笑忙道:“正七品,管祭典祭祀的。”   晏三合:“这官比你的还小?”   一听就是外行话!   官看大小吗?   裴笑哼哼道:“人家是肥差,我这是清水衙门,能比吗?”   晏三合:“还有两位老爷呢?”   季陵川摇头,“他们没有官职在身。”   “我可不可以这么理解,你和二老爷因为记在嫡母名下,所以张氏一族为你们在官场都铺了路;   而三老爷、四老爷因为记在你母亲名下,所以碌碌无为?”   晏三合这话说得太直白,简直没有给季陵川留半点脸面。   季陵川咬着道:“姑娘要这么理解,也没错。”   晏三合:“季老爷的婚事是谁作的主,张家吗?”   季陵川硬着头皮道:“我和二弟婚事,是由我父亲和张家那边作主。”   晏三合:“你母亲没有参与任何意见?”   季陵川:“父亲说轮不到她!”   晏三合冷冷开口:“你也这么认为吗?”   季陵川感觉头很痛,快裂开一样的疼。   “晏姑娘,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里头没有我说话的份。”   晏三合:“季府没有分家?”   季陵川:“没有。”   晏三合:“为什么?”   季陵川:“母亲临终前托付,让我和二弟多帮衬一下两个弟弟。”   晏三合:“所以你母亲在四个儿子中,最疼的是两个小的?”   “恰恰错了。”   裴笑脸色阴阴,“我外祖母最宝贝的是我大舅舅,其次是我二舅舅,三舅舅、四舅舅什么事情都得靠边站。”   晏三合暗暗吃惊的同时,又问道:“所以,你三舅妈和老太太不合,也有老太太偏心这一层原因在?”   裴笑愕然:“……”   咦?   我好像被她将了一军? 第78章 善良   “季老爷!”   晏三合不去看裴笑,继续问道:   “老太太偏心你和老二的原因,是出于没有养大你们的愧疚,还是因为害怕张氏一族势大的缘故,她不得不偏心。”   这话让季陵川后背渗出一层又一层的冷汗。   他有气无力道:“晏姑娘,能让我缓一缓,喘口气再说吗?”   “这有什么可缓缓的,很简单,二选一啊。”   裴笑冷笑:“不过,我从小在老太太跟儿前长大,外祖父死后也没听说过季家和张家还有走动的?外祖母怕什么?”   “你个混小子给我闭嘴!”   季陵川一拍桌子,脸都涨青了。   混小子不仅不闭嘴,还指着晏三合为自己解释。   “她不是说了吗?没有对错,只有真相,舅舅,咱们得把真相找出来,才能让外祖母的棺材合上,没时间了啊!”   这话一落,晏三合和李不言目光无声碰到一起:这个裴大人当真是六亲不认啊!   都到了这个份上,季陵川还有什么可再遮再掩的。   “张家从头到尾没把我母亲放在眼里过,每年给张家的年礼,都是我父亲亲手准备的。   那府里有什么喜事丧事,父亲也只带我们两兄弟去,母亲这辈子没踏进过张家的门,也从不过问那边的事。”   季陵川眼中又渗出些泪光。   “我母亲生前常说对不住我和二弟,心怀愧疚,所以偏宠了些。”   晏三合冷笑:“也是怕影响你们兄弟二人的前程,不敢过问吧。”   “晏姑娘,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季陵川压抑了多日的情绪,突然一下子决堤。   “没有我嫡母,季家没有今天;没有张家扶持,我和我二弟没有今天;没有我和二弟,这一府的人也享不了这么好的福气。”   他背过身抹了一把眼泪,声色厉疾。   “事情再往前说,嫡母能有自己的孩子,我母亲别说进京做妾,连他们家乡的大山都走不出去,一辈子就是个打渔女。”   晏三合听出了这话里浓浓的不满情绪。   “季老爷好像和老太太的关系,没有那么的母慈子孝?”   “确实没有!”   季陵川声音冷的像数九寒天里的冰霜。   “内宅妇人,看到的只是方寸之间,外头的天地她懂什么?   我和二弟辛辛苦苦创下这份家业,她为了一条狗就要把儿孙祸害至死,愚蠢至极!”   “舅舅!”   “你小子别得寸进尺。”   季陵川一拍桌子,愤而起身。   “你自己摸着良心说,我对你外祖母如何?孝顺不孝顺?除了不能让她和你外祖父合葬外,哪一点对不起她?”   “……”裴笑哑口无言。   沉寂中。   晏三合站起来,一步一步走上前,目光上挑,与他平视。   “季陵川,你是不是看不起你的生母?”   “她除了生我下来,给过我什么?在我祖父祖母面前唯唯诺诺;在我父亲母亲面前唯唯诺诺;在我面前唯唯诺诺。”   季陵川冷笑连连。   “我不是看不起她,我是恨我没有真正托生在嫡母的肚子里,如果我是张家嫡嫡亲的外甥,张家那头会眼睁睁地看着我出事,而置之不管吗?”   晏三合眼神一厉。   “这么说来,你在张家也是唯唯诺诺?”   “……”   季陵川大惊失色。   “因为你弱小,所以在面对强者的时候,不得不唯唯诺诺。当你碰到比你弱小的人,你的腰杆子比谁都挺得理直气壮。”   晏三合沉沉目色如刀刃一样锋利。   “季陵川,就像你生母没办法选择投胎一样,你也没办法选择托不托生在正室肚子里,但有一点你可以选择。”   季陵川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什么?”   晏三合:“做人善良一点,宽容一点。”   季陵川:“……”   “死人心念成魔的确是因,儿孙倒霉的确是果,但有一点,我不妨明明白白告诉你。”   晏三合冷冷一笑。   “就冲着你后花园那片心湖,即使没有老太太棺材盖不上这个因,你被罢官也是早晚的果。”   最后一个字落下,季陵川面如死灰。   ……   茶肆里,热闹喧嚣。   台上,说书人一拍惊堂木,开始了“花开两朵,各表一枝”的故事。   台下,谢三爷大腿翘二腿,慢悠悠地品着一壶茶,心里早就像开水一样,沸腾的不像样。   没去季家,除了想给季陵川留点面子里子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他在等一个消息。   就在这时,朱青走进茶肆,在谢知非身边坐下。   谢知非眼睛一亮,喊道:“小二,添个茶盅,再来两盘点心。”   “好嘞三爷,马上就来。”   茶盅倒满,朱青不仅没喝,反而用手沾了点茶水,在桌上写了一个字——绯。   果然,御史台今天就动手了。   谢三爷脸色一沉,忙用手沾了些茶水,急急地写了一个字:东?   朱青摇摇头。   他这一摇头,谢三爷脸色彻底阴沉下来。   御史台只有在证据确凿,事情胸有成竹的时候,才会穿绯袍上朝弹劾。   东宫太子一言不发是不能发。   一来户部一直由太子掌管,季陵川是他的下属,身为上司难咎其职。   这事由汉王挑起,季陵川根本不是最终目的,太子才是。只要太子敢为季陵川说上半句话,汉王就会咬上来。   断臂求生才是上策。   皇上必定雷霆大怒,大怒的同时必定会查抄季府,最快是今日午后,最晚是夜间,反正不会留着过夜。   现在就寄希望晏三合那边能……   这个念头刚起一半,谢三爷自己都想摇头。   哪有那么快啊!   他当机立断:“去季家。”   “是!”   朱青扔下银子,跟在三爷身后走出茶肆,刚要翻身上马,却被在三爷一把拽住。   “万一碰到季家查抄,你暗中护住晏三合,把她迅速带回府。”   朱青脸色大变。   “爷,晏姑娘身边不有李姑娘吗?”   “那丫头功夫是不错,但京城最不缺的,便是功夫不错的人。   上回她一个人就敢跑去单挑整个刑部,足以证明她根本不知道京城官场的深浅,性子也冲动。”   谢知非想起这桩事情,脊背就一阵发凉。   “以防万一吧!”   “是!” 第79章 宁氏   季府。   花厅。   季陵川呆呆坐在椅子上,垂着脑袋一言不发。   他在想什么无人知道。   “季老爷这里已经问得差不多了。”   晏三合对裴笑道:“去把你三舅母叫来!”   要是换个人敢对裴大人这么说话,非被骂死不可,但对方是晏三合,裴大人现在看她的眼神,就两个字:   你狠!   “等着,我亲自去叫!”   裴笑推门出去,晏三合也趁机到院子里透口气,一边踱步,一边心里慢慢消化着老太太的事情。   李不言站在树荫下,抱着双臂,不敢上前打扰她。   虽然知道了老太太的过往,但这个过往和狗扯不上半点关系,换句话说,离老太太的心魔还有十万八千里的距离。   下面就看三合能不能在这一堆乱七八糟的过往中,找出对化念解魔有用的东西来。   “三舅母来了。”   一声喊,让晏三合停下脚步,李不言抬起头。   裴笑率先走进院子,身后跟着一华贵妇人。   “我来引见,这位是晏姑娘,北城兵马司请来的查案高手;晏姑娘,这是我三舅母。”   晏三合打量面前的妇人。   四十左右的年纪,珠翠满头,脸模子和身段能瞧出年轻的时候是个美人,但左眉眉头一颗黄豆大的黑痣,瞧着有些横眉立目。   晏三合在打量的同时,妇人也在打量她,并且心里暗暗起疑。   这么年轻?   还是个女的?   不能够吧!   “三太太贵姓?”   “姓宁。”   “花厅坐。”   “慢着!”   裴笑突然冷喝道:“三舅母,晏姑娘虽然年轻,又是个姑娘,但却是谢三爷好不容易请来的,一会她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不要隐瞒。”   谢三爷是谁,宁氏心里一清二楚,忙笑道:“大外甥放心,我当然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   晏三合:“三太太,那就请吧!”   宁氏一脚踏进门槛,见椅子上坐着大老爷,鼻子里先无声呼出一道冷气,然后才心不甘情不愿的上前行礼。   季陵川回神摆摆手,示意她坐下。   裴笑最后一个进门,进门后“砰”的一声把门合上,这门合的又重又响,连晏三合的心都微微颤了一下。   宁氏呷了口茶,放下茶盅,用帕子慢悠悠地擦着嘴角。   “阵仗摆得这么大,还请了高人来,这府里到底是出了什么天大的案子,快讲来我听听呢!”   这话一出口,晏三合瞬间明白过来,裴大人为什么亲自去请,为什么多那样一句嘴,又为什么关门声那么响!   这个三太太……   不是省油的灯!   既然不是省油的灯,晏三合心思一动,改变了称呼。   “宁氏,你是怎么嫁进季府的?谁牵的谋?谁做的主?”   宁氏被问得一愣,“怎么,这还跟那劳什子案子有关?”   晏三合厉声道:“你只管回答我的问题,和案子有没有关系不是你该问的。”   宁氏一惊,这才又认认真真地打量起晏三合来。   这一打量,她很是诧异。   这姑娘年轻归年轻,但脊背笔挺,双眸黑沉,浑身上下透出一股子冰寒之气。   绝非普通人!   宁氏这才老老实实回答道:“我是老太太亲自相中的,八抬大桥堂堂正正迎进门。”   这回,轮到晏三合心生一惊。   老太太相中的人,按理在这府里应该和老太太最亲,怎么反而闹得最僵?   晏三合看向裴笑:“宁家是个什么门第?”   裴笑道:“我三舅母娘家是真定府的富商。”   宁氏不满意大外甥这么轻描淡写一句话,傲气道:“真定府所有的枣园,都是我宁家的。”   怪不得满头珠翠,原来是娘家有钱,否则一个官,一个商,一个在京,一个在真定府,是无论如何也不能通婚的。   晏三合又问:“在宁家,你排行第几?”   宁氏昂首一笑,“长姐,嫡出,嫁进季家带了一百二十台嫁妆,装了整整三条船,铺陈开来延绵十几里。”   这个回答,连一旁的李不言都微微变了脸色。   三太太哎,知道你家有钱,也不用每一句都带出来吧,财不外露这话难道没听说过吗?   晏三合眉头一皱,“在你眼里,你婆婆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话问得突然,宁氏左右看看,见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她身上,嘟囔道:“能是什么人,长辈呗。”   “长辈有好,有坏;有慈祥,有刁钻;有心软,有狠辣;有识大体,能容人,也有心眼细,容不下人。”   晏三合问:“她是哪一种?”   宁氏一怔,脸色慢慢发青,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   裴大人可没那么多的耐心,刚要张嘴催,却见晏三合如刀的目光向他看过来,只得老老实实闭上嘴。   “不好回答,那我换个问题。”   晏三合:“你膝下可有儿女?”   宁氏自嘲一笑道:“命不好啊,生了三个赔钱货。”   正妻无子?   晏三合于是又问道:“三老爷有几房妾氏?”   这也不是能瞒得住的,宁氏大大方方道:“三房姨娘。”   晏三合:“可都有生养?”   宁氏似乎被问得有些烦了,口气很冲,“怎么没有生养呢,带把的,赔钱的都有啊!”   晏三合:“既然有带把的,记在你名下了吗?”   “我为什么要替别人养儿子?”   宁氏瞄了眼一旁坐着的季陵川,连连冷笑。   “鬼知道养得熟,养不熟。再说了,姨娘生的就是姨娘生的,骗得了别人,骗得了自己吗?我可不想白白给别人当跳板。”   这话简直了。   夹枪带棒,含沙射影,指桑骂槐一个都没落下!   季陵川本来心里火就大,再被她这么一刺,拍着桌子厉声道:“宁氏,你说谁拿别人当跳板?”   “哎哟我的大老爷!”   宁氏捂着心口,一副受了惊吓的样子。   “我又没指名道姓说的是你,你多哪门子的心啊!”   “你……”   “我们宁家又不像什么张家啊,李家啊有权有势,顶天了家里多几个臭铜板。”   宁氏嗤笑,“这跳板就算是搭上了,也没什么用啊!”   季陵川气得拿起个茶碗就狠狠砸地上。   “母亲当初怎么就看中了你这个泼妇,真真是家门不幸。” 第80章 刺猬   敢骂我泼妇?   老娘就泼给你看!   宁氏蹭的一下站起来,声音又尖又利。   “回头大老爷到了阴曹地府,好好问一问老太太,京里这么多高门的姑娘不娶,非要娶我这个泼妇?   难不成是看中了我宁家的万贯家财?还是她被猪油蒙住了心,眼睛瞎了!”   “三舅母!”裴笑真想上去捂住她那张臭嘴。   “怎么了大外甥?”   宁氏手一插腰,眉头黑痣往上一挑。   “人生一张嘴,不是吃饭,就是说话,不让人说话,那嘴巴长着做什么,一个个做哑巴得了!”   裴笑心说我叫你一声祖宗得了。   “三舅母,你就不能少说一句啊!”   “大外甥,你能不能少活一天啊?”   “你……”   “啪——”   一只绣花鞋踩在青石砖上,然后挪开,青石砖的正中间,裂出一条细缝。   绣花鞋的主人微微一笑,道:“谁再吵我家小姐断案,这青石砖就是她的脑袋。”   这一下,宁氏吓得脸色煞白,心有余悸地看了晏三合一眼。   季陵川胸膛一鼓一鼓,僵僵别过头。   裴大人手暗戳戳的摸上自己的后脑勺,心想:那一脚要踩我脑袋上,我的小命……   完完!   花厅里,终于能安静下来。   晏三合却没有急着开口,她目光落在宁氏身上,黑幽幽的眼珠子一动不动。   按理说,富商家的大小姐脾气娇纵些也是有的,但说话这么尖酸刻薄却是少见,这已经和市井的泼妇差不多了。   老太太前两个儿子的婚姻大事都作不了主,这第三个儿子的媳妇一定会精挑细选,难道真是眼瞎了?   而且这个宁氏给她很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许是晏三合打量的时间太长了,宁氏很不耐烦这种眼光,冷冷一笑。   “晏姑娘看我做什么?难不成刚刚我哪一句说错了?那不好意思了,我一个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你只能多担待则个。”   晏三合眼睛一眯,终于明白这种奇怪的感觉从何而来。   这位三太太就像只进攻型的刺猬,别的刺猬是遇到危险,才会把刺竖起来。   她不!   她不管有没有危险,都竖着浑身的刺,而且不刺别人一下,她心里就难受的紧。   为什么呢?   一个人身上会长出那么多的刺?   晏三合深深呼吸一口,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你说得对,替别人养孩子的确是养不熟的,毕竟人心隔肚皮。”   “……”   宁氏怔怔看着晏三合,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话竟然还被认可了。   “宁氏,我接着问下去。”   晏三合:“三老爷的三房姨娘,是老太太作主纳的吧?”   宁氏还没有从刚刚那句话中回过神,又怔怔的点了点头。   晏三合:“你心里不愿意,但又不得不同意,我说得对吗?”   宁氏目光渐渐聚焦,嘴角露出嘲讽。   “什么愿意不愿意,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是那种容不下人的人吗?”   “可这话听着怨气很大。”   “怎么着,难道我还要敲锣打鼓的欢迎不成?”   宁氏冷冷道:“我呸,贱妾而已,凭他们也配!”   瞧!   这刺又开始刺人了!   “老太太是由妾扶为正,你这话是连老太太也一道骂了进去。”   晏三合:“所以,你因为纳妾的事恨老太太?”   宁氏嗤笑一声:“晏姑娘,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我这个做媳妇的,可哪敢哟。”   晏三合看着她,轻轻吐出两个字:“是吗?”   “当然是啊!”   宁氏摸了摸耳边珠钗,嘴角冷冷。   “我都已经生不出儿子了,再顶一个大不孝的罪名,七出犯两出,晏姑娘替我想想,这季家还有我的容身之地吗?”   话到此处,晏三合突然站起来,走到宁氏面前。   宁氏不知道要干什么,身子下意识的往后倾。   晏三合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声音很沉,也很沉:“知道兵马司审的是什么案子吗?”   “什么?”   “老太太的坟前天夜里被人挖了。”   “啊……”   宁氏一声尖叫,手中的帕子无声掉落在地,整个人像被定了穴一样,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你说,谁会这么恨她?”   “……”   “连死后都不想让她安生?”   宁氏两只眼睛瞪得又圆又大,唇颤了几下,“你,你,你是在怀疑我?”   晏三合勾了勾唇,“昨天老太太院里有点动静,只怕你也听说了,知道在干嘛吗?”   宁氏惶恐地摇摇头。   “我在一个一个审老太太院里的下人。”   晏三合眉头一压,眼神骤然严厉起来,“想不想知道……我审出了什么?”   宁氏心脏狂跳,“什么?”   晏三合俯视着她,用最慢最冷的声音道:“他们都说是你做的。”   “放他娘的屁!”   宁氏如遭雷击,浑身狠狠一颤,凄声道:“哪个不得好死的王八羔子乱嚼舌根,把脏水往我身上泼?”   “昨天一共审了十一个人。一个人这么说,那就是泼脏水,但十一个人齐唰唰都这么说……”   晏三合伸出手,按在宁氏的肩上。   她手掌的温度比常人低,宁氏顿时一个激灵,连瞳孔都开始战栗起来。   “那!就!真!是!你!做!的!”   “我没有……不是我,不是我做的。”   宁氏声音凄厉像鬼:“我是恨她,可我不会挖她的坟,那还是人吗,那是畜生啊!”   晏三合弯腰捡起地上的帕子,塞回到宁氏的手中,一字一句。   “那你老实告诉我,一个字都不能掺假,你为什么恨她?”   为什么恨?   有泪水从宁氏的眼中流下来。   良久,她戚然一笑。   “如果我告诉你,你会信吗?”   “为什么不信?”晏三合反问。   宁氏的目光扫过季陵川,扫过裴笑,“他们都不信啊,没有一个人会信啊!”   “他们是他们,我是我,我和他们不一样。”   晏三合弯下腰,声音一下子变得又轻又柔,“三太太,你见过野狼吗?”   宁氏摇摇头。   晏三合:“你知道野狼是怎么疗伤的吗?”   宁氏又摇摇头。   “野狼只有在四顾无人之际,才敢默默的舔舐自己的伤口。但凡有人靠近,它张开的獠牙比谁都锋利。”   晏三合的声音几近于诱惑。   “三太太,你就是那只野狼,你张开獠牙是不想让别人看到你的伤口,对吗?” 第81章 伤口   像是胸口被突然狠狠击了一拳,宁氏疼得一口一口倒抽凉气。   她在说什么?   我听不懂。   一个字都听不懂。   我怎么会是野狼呢,我是宁家的千金大小姐啊。   还有。   我没有伤口!   一丁点伤口都没有!   宁氏下意识地摇头,摇得朱钗发出叮当的声音。   晏三合用另一只手按住她的脑袋,“别怕,只要你说出来,我都相信。”   宁氏眼睫一颤,“你,你……真的……会相信?”   晏三合用力一点头,“每一个字我都会相信!”   每一个字?   她都会相信?!   “老太太都那样了,我凭什么相信你?她是我母亲,我是她生的,她会骗我?”   “老三家的,凡事要有度,你敢不敢摸着良心再说话?”   “三太太,做人还是诚实一点好,咱们季家是诗礼人家,传出去是要给人笑掉大牙的。”   “弟妹,你嘴里还有没有一句真话?”   “母亲,你能不能不要再说谎了!”   “到底是商户女啊,啧啧啧,一点子家教都没有,季家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娶了这么一个搅家精!”   宁氏一张曾经清丽的面孔满是泪水。   她懒得用手去擦,终于开口道:“她就是个两面三刀的老东西,说得和做的从来不一样!”   这话,让花厅里的两个男人同时变色。   裴笑的呼吸甚至急促起来,你他娘的可真敢说!   晏三合扭头朝李不言看了一眼。   李不言忙把一张小圆凳端过去,晏三合在圆凳上坐下,与宁氏面对面的距离。   “是吗?她对你说什么了?”   “她说,只要我听她的话,她就最疼我。”   宁氏一把握住了晏三合的胳膊,握得死死的,仿佛要从她身上汲取一些剥开伤口勇气。   那道深深的伤口就是老太太,还有——   那个薄情寡义的男人。   她在娘家活到十六岁,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会嫁到京城来。   那年枣园大丰收,京里来了一对母子,来园子里收枣。   那对母子长得都很好看,母亲虽然肤色有些黑,但说话细声细气,一看就是好脾性。   儿子文文弱弱的,很随意的往那儿一站,身上说不出的清贵之气。   宁家从商,最厉害的便是看人的本事,她从小耳濡目染,一眼就看出这母子二人和宁家根上就不一样。   怕是贵客哩。   果不其然,那对母子收了整整一船的枣子,父亲却只收了三千两的成本价,她暗下一打听,才知道这是京里四品官员的家属,姓季。   当天,母子二人在宁府住下,晚饭男眷一桌,女眷一桌,季夫人一双眼睛不时向她看过来。   翌日,等母子二人离开,母亲告诉她,那季夫人想和宁家攀个亲家,问她愿意不愿意;   又说,季夫人其实暗下已经托人打听她好些日子,这趟来宁家采买枣子是假,相看是真。   她从未想过那对母子竟然对她这般上心,又惊又喜。   母亲从小就对她说过,女人这辈子嫁得好不好,就看婆家对你看不看中——   若婆家看中的,就算男人再不成器,日子也能过下去;若婆家看轻的,就算男人再有本事,日子也过不太平。   她想了一晚上,终是含羞应下。   季家的三媒六礼样样周正,连最挑剔的大哥都夸一声好。   因为是远嫁,嫁的又是高门,父母兄弟怕她被人瞧不起,嫁妆足足备了一百二十抬,每个箱笼抬起来,都是沉甸甸。   十里红妆,延绵数里。   鞭炮声中,锣鼓声中,八人抬的大轿落在季府正门。   红绸一头是他,一头是她;上拜天地,下拜高堂,这是她人生中最辉煌,最耀眼的一刻。   当那个清贵的男子揭开红布的瞬间,她想:我是多么幸福,多么圆满啊!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宁氏含泪眼里露出了少女般的光芒,这光芒让她整个人都亮堂了起来。   宁氏久久沉浸在自己回忆中,再不往下说半个字。   晏三合不得不出声打断,“你嫁到季家后,发生了些什么?”   宁氏一个哆嗦,眼里的光芒瞬间消失,她抬起头,定定地看着季陵川。   “大老爷可还记得锦绣绸庄?”   “哪里的锦绣绸庄?”季陵川被问得一愣,   “大老爷好大的忘性,二十几年前老太太还在那绸庄门口,被失控的马车擦了下,当场昏过去。”   她这么一提醒,季陵川一下子想起来。   “你还有脸提这事,正是你害得母亲昏迷了整整两天两夜。”   “马车冲过来,我和大太太正扶着老太太过街,我为了避开马车,失手推了老太太一把,老太太跌下去脑袋着地,胳膊被车轱辘擦伤。”   宁氏脸上还挂着泪,“大老爷,我说的没有错吧。”   季陵川冷哼一声。   “做媳妇的不护着长辈也就算了,你却还为了自己推长辈一把,孝道何在?良心何在?”   “大老爷说得没错,孝道何在,良心何在?我因为这事挨了你三弟一记巴掌,还罚跪了整整一宿。”   “怎么,三弟打你,还冤枉了你不成?”   “冤!枉!了!”   宁氏对季陵川倏地一笑,这笑容说不出的古怪。   晏三合离得最近,看得也最分明,“三太太,真相是什么?”   宁氏回看她,一字一句:“真相是推她的人是大太太,根本不是我。”   “一派胡言。”   季陵川隐隐又有暴怒之势,“老太太醒来亲口说,是你推的她。”   “所以我也纳闷啊,明明我因为贪看那匹锦布,出来晚了一步,追上去的时候,手还没有扶上老太太的胳膊。   明明当时扶着她的人就是大太太,为什么,为什么老太太还会睁着眼睛说瞎话。”   宁氏惨然一笑。   “所以跪了一夜我不服气啊,偷偷跑去老太太房里质问,你们猜,她是怎么对我说的?”   晏三合突然接话:“她说:大太太是张家那头挑中的,家和万事兴,我这个做婆婆的没用,只好委屈你了。”   宁氏的表情就像白日见了鬼。   “你,你怎么知道?” 第82章 刀子   晏三合没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自顾自以老太太的口气往下说。   “你是我一眼看中的媳妇,我心里最疼的就是你,你乖乖听话啊,别吵也别闹,以后我会对你更好的。”   裴笑似乎明白了什么,但又觉糊涂,“我外祖母为什么要这么做?”   “让我猜猜。”   晏三合站起来,背手在花厅里走了两圈,突然顿住脚,“应该有两个目的。”   裴笑比谁都急:“快说。”   “张家相中的人,自然向着张家,向着那位死了的嫡婆婆张氏,对她这个由妾扶正的婆婆,不会太看得上。   而老太太因为自己的身份,也因为儿子不向着她,所以心里一直没什么底气,一直暗暗隐忍着。”   晏三合话锋一转。   “但天底下没有婆婆忍媳妇的道理,她不甘;更何况她自个也是千年媳妇熬成的婆,她更不愿。”   裴笑:“所以她就诬陷我三舅母?”   晏三合:“不是诬陷,而是她一直在寻找这么一个可以恩威并施的机会。”   裴笑:“恩威并施,什么意思?”   “老太太昏迷,四个儿子肯定着急:两个小的是血脉相连的本性;   两个大的除了本性以外,也怕老太太有个三长两短,不得不丁忧三年,影响官途,所以显得更为着急。”   晏三合顿了顿:“这一幕落在两个大儿媳妇眼里,她们由此明白了一件事:死人是争不过活人的,对老太太得敬着,毕竟她们的男人是从老太太肚子里出来的,这就是威。”   “恩呢?”   问这话的,竟然是季陵川。   晏三合冷笑一声:“你夫人不就是受了她的恩吗?回想一下,她是不是从此以后对你母亲恭敬有加?”   季陵川眼前快速闪过那些日子的情景。   没错。   发妻邵氏眼泪婆娑的跟他说,要在老太太床前侍疾;   二弟妹一见她这般行事,也不好袖手旁观,二个媳妇一人轮一夜,整整照顾了近一个月。   没错。   老太太病好后,邵氏晨昏定省,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头一个孝敬老太太,也常常和老太太说些体己话。因为她的带头,季家婆媳之间其乐融融。   晏三合反手握住宁氏的手,“三太太,我说得对吗?”   宁氏半张着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同样是花一样的年纪,为什么这个晏姑娘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   为什么自己蠢得像头猪一样,在那件事后还信了老太太的鬼话。   “还有别的想说的吗?”   “有……太多……好多!”   宁氏激动的有些语无伦次,虽然感觉握着她的那双手,又冰又冷,可她半点都不想甩掉,想一直这么被握着。   “挑你最过不去的那件说。”   “我……我最过不去的那件,是在生下大姐儿。”   宁氏泣声道:“大姐儿刚落地,产婆说是个姑娘,我便听到长长的一声叹息。”   “老太太发出来的?”   “是!”   “当时脐带还没有剪断,我下身还在流血,她那一声叹,叹得我觉得自己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我对不起季家列祖列宗,对不起她,对不起所有人……”   宁氏想着这些年连做梦都会被这一声“哎”吓醒,不由发出刺耳尖锐的哭嚎。   “我难道不想生儿子吗?我也想生啊,我有什么法子……我有什么法子呢?我没有她命好啊!”   晏三合听得头皮发麻,“这一声叹,是你恨她的起因吗?”   “不是,还不是!”   宁氏泣不成声道:“她把孩子交给稳婆,走过来握住我的手,让我好好养身体,说以后有的是机会。还说,还说……”   “说什么?”   “说她不会在我房里放人,也不会让男人纳妾,别担心,有她在,什么都不用担心。”   那一瞬间,宁氏忘记那声叹,只觉得眼前的这个人不是她的婆婆,而是她的亲妈。   只有亲妈,才会处处护着她啊。   “你感动了?”   “不仅感动,我还觉得老天爷对我真好啊,给了我这么一个好婆婆,我以后一定要加倍孝顺她。”   “然后呢?”   “然后……”   宁氏眼神中的凶光毫无遮掩地露出来。   “她是没往我房里塞人,却是隔三差五的把儿子叫过去,等大姐儿百天时,那个贱婢已经有了一个月的身孕。   “你说的贱婢是老太太身边的丫鬟。”   “否则呢?”   宁氏牙齿咬得咯咯咯地响。   “你们知道那贱婢在哪里和爷们行的好事吗?就在她房里,他们在里面行男女之事,她就命丫鬟搬一张太师椅,在院里坐着,替他们守门。”   这话一出,连素来淡定的晏三合都变了脸色。   “她当我不知道,她一直把我当成个傻的。”   宁氏浑身战栗着,发出一声尖吼,“可我不傻啊,我长了眼睛,长了耳朵的,我有脑子的。”   花厅里,又是一片难堪的沉寂。   晏三合感觉握在掌中的手,在抖,抖个不停。   为什么呢?   当初单纯善良的渔家女,在终于坐到了无人可以约束的高位上,最终又变成了另一副嘴脸。   “后来,那个人抬了姨娘?”她问。   宁氏:“肚子里的那块肉都长出来了,不抬能怎么办?”   晏三合:“是个哥儿?”   宁氏:“是。”   晏三合:“老太太想把那哥儿记在你名下?”   宁氏把牙齿咬得咯咯呼咯响。   “对,我没同意。我对她说,老娘就算一辈子生不出儿子,就算被季家休,也不会替那个贱婢养她的贱种。”   晏三合心里一阵叹息。   这话指桑骂槐,算是实实在在向季老太太开战了,没给自己留一丁点的后路。   宁氏从晏三合的掌中抽出手,用帕子拭了拭泪,然后惨然一笑。   “晏姑娘,你知道刀子从哪里捅去进,最深吗?”   “背后。”   “刀子谁捅进去,最痛吗?”   “最信任的人。”   “我给自己起了个誓:从今往后,谁让我难过,我就让谁难过;谁让我哭,我就让谁哭;谁捅我一刀,我还她十刀。”   宁氏慢慢闭上了眼睛,一字一字道:   “这辈子,凭她是谁,别想欺负到我头上来,想都别想!” 第83章 仇男   所以,这就是她为什么身上长满了刺的真实原因。   因为,逼她长出刺的人,是最会演戏的季老太太。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十一个人都说挖老太太坟的人是她。   因为,嚣张跋扈面具下,是她不想受任何欺负的反抗,还有难以言说的脆弱和孤独。   晏三合看着连睫毛不停打颤的宁氏,平静道:“三太太,你看走眼老太太的同时;其实老太太也看走眼了你。”   宁氏猛的睁开眼睛,“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对啊,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裴笑急得想问出声,又被这花厅里的气氛压得不敢张口,只得死死的咬住了牙关。   晏三合沉默片刻,“老太太舍近求远,把你求娶回家,其实有她的苦衷。”   宁氏脸色一变,厉声道:“什么苦衷?”   “你别紧张,我不是要为她说话,我是在和你分析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晏三合:“老太太这一生,暗地里其实都在和一个人较劲,你能猜出她是谁吗?”   宁氏茫然摇头。   “是张氏,那个你没有进门,就已经过逝的嫡婆婆。”   “是她?”   晏三合点点头。   “老太太什么都比不过她,唯有在生儿子这一件事情上,老太太稳赢。但两个儿子的事,她事事做不了主。”   宁氏下意识地瞄了大老爷一眼。   晏三合见她很清楚,又道:“所以在第三个儿媳妇上,她是费尽了心思和心机。”   宁氏冷笑:“我陪嫁有一百二十抬,这应该把前两个都比了下去;我算远嫁,娘家不在身边,凡事听话,好拿捏,好哄骗。”   这个宁氏不仅不傻,还相当聪明,一点就透。   “本来这桩婚事,只要你生下儿子就算是圆满,但偏偏事不如愿,你生了个女儿。而这世上,没有人比她更清楚生儿子的重要性。”   晏三合:“所以,她才会一边安抚你,一边急着给他儿子配种。”   “晏三合,这话也太难听了吧!”裴笑又跳出来。   李不言“哼”的一声,“里面在做,外面在听,不是配种是什么?”   裴笑:“……””   好吧!   你们说啥,就是啥!   晏三合:“老太太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出身商户之家的姑娘,身上有股子豁出去的劲儿,绝不会像诗书人家的姑娘那样,事事隐忍。”   宁氏冷笑:“我娘教我的,想要过得好,就得撒点泼;跟厉害的人斗,你得更狠。”   “所以,你活成了刺头,她却只能处处隐忍;你本该是她的骄傲,却成了她最大的笑话。”   晏三合沉默须臾,“不得不说,老天很公平,一个人算计什么,得到什么,一定也会失去什么。”   这话让宁氏心里微微有一丝怪异的感觉,还没来得及细品,只听晏三合语气平淡道:   “三太太,人生苦短,别把自己活成个刺猬,孤独得只能在胸口放进一口棺材。”   像是有千万根细针一下子扎进骨髓里,宁氏疼得脑子嗡的一声,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   我算计了什么?   我得到了什么?   我又失去了什么?   心底的那丝怪异感觉,越扩越大,越扩越大,一直蔓延到浑身的每一处。   一片茫然中,有个声音在耳边响起——除了胸口的那口棺材,你什么都没有得到。   “三太太。”   “啊?”   “案子审清楚了,老太太的棺材不是你挖的,你可以走了!”   “啊?”   怎么还“啊”呢,裴笑抬高声音道:“三舅母,晏姑娘说你可以走了!”   宁氏怔了半天,回了一个:“噢!”   噢是噢了,却依旧坐着不动。   裴笑没有去看她,而是直勾勾地盯着晏三合。   他有一种预感:宁氏走出这个花厅,绝不会再把自己活成一只刺猬,她身上的刺,已经被晏三合拔去了一大半。   晏三合啊晏三合!   你这算什么?   对我大舅舅没个好脸色;对我三舅母却出声安慰……   仇男吗?   还有我的外祖母哎……   裴笑用力的抹了一把脸:让我说您点什么好呢!   许久。   宁氏终于回神,起身朝晏三合深深道了个万福,“不瞒姑娘,我其实动过挖墓的念头。”   晏三合:“是吗?”   宁氏:“活着的时候,我揭不开她外面的一层皮,就想着死了总得让世人看看她的真面目。”   “为什么没动手?”   “我有一桩事情感激她。”   “什么事?”   “那年张家有人来说合,想让我的大姐儿去太子府做妾,我一听是太子府,那可是滔天的富贵啊,心下就松动了。”   宁氏自嘲一笑。   “是老太太死不松口,这桩事情才作了罢。   如今我那大姐儿日子过得好,婆婆疼,男人爱,我就想着看在我的大姐儿份上,也不该做这事。”   晏三合眼睛蓦地一亮.   “三太太的意思是,老太太为了你女儿,不惜得罪张家?”   “得不得罪的,得问大老爷。”   宁氏一脸的嘲讽。   “后来我才知道,张家压根没安什么好心,自家女儿年岁大了,不得太子欢心,就想着寻一个年轻漂亮的,好拿捏的,帮他们家的争争宠。”   晏三合脸色一变,“她是怎么死不松口的?”   宁氏被晏三合的神情吓一跳,忙道:“她先是指着我和男人的鼻子骂一通,骂了个狗血淋头,接着……”   宁氏眼睛又去看季陵川。   季陵川叹了口气,“又把我和我二弟也骂了一通,还说谁想把人抬过去,先从她尸体踩过去。”   宁氏一拍掌:“对了,老太太还把自己关房里,不吃不喝了两天。”   竟然以死相抗?   晏三合神色微微一变,正要开口说话,突然,门“砰”的一声被踢开。   花厅里所有人,都狠狠地吓了一跳。   门外是谢知非。   裴笑头一个反应过来,怒道:“谢五十,你怎么来了,好好的踹门干什么,有病啊!”   谢知非哪还有功夫没理,朝季陵川看过去,急道:“季伯,锦衣卫已经到巷子口了。”   “啊……”   季陵川腾的站起来,又腿软一屁股跌坐下去,整个人就开始打摆子。   宁氏懵一脸问:“怎么,老太太的事把锦衣卫都给招来了?”   宁氏什么都不知道,但裴大人还能不明白过来吗,急红了眼喊道:   “我的个三舅母啊 ,锦衣卫抄家来了!” 第84章 断臂   宁氏彻底懵住了。   “什么?”   “别什么了!”   裴笑冲过去,手抵着宁氏的后背,用力一推。   “快,快回去把银票什么的都贴身藏起来,能藏多少就藏多少,头上多插点珠钗,手上多戴点戒指,万一到了牢里,这些都派得上用场。”   宁氏被他推得连连踉跄好几步,跨过门槛的时候,还差点绊一跤。   谢知非伸手扶了一把,“三太太,明亭说得很对,快去吧,没时间了。”   宁氏张着嘴,回头看了眼晏三合,才一拍大腿。   “哎啊,我的老天爷,这是活不成了。”   嘴里喊活不成,脚下跑得比谁都快,一边跑还一边用手护着珠钗。   晏三合不知道为什么,就很想笑。   瞧瞧,三太太那股子豁出去的劲儿,连季陵川都比不上,也难怪整个季府没有人能压得住她。   这丫头还笑?   谢知非脸上难得的露出几分厉色,“晏三合,你和李不言赶紧从后门离开,朱青会护着你们。”   晏三合还没开口,李不言莫名其妙地问道:“我们又不是季家的人,为什么要离开?老太太的事儿,还没完呢!”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老太太呢!”谢知非扭头看了眼身后的朱青。   朱青忙道:“晏姑娘,李姑娘,快跟我走。”   晏三合:“等下!”   “别等下了!”   谢知非急得大吼,“锦衣卫抄家是闹着玩的吗,违令者可以先杀后奏,一个个的都不要命了。”   晏三合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被人凶过,心中生出一股子怒气。   “我喊等下,是让你暗下护着季陵川别死。”   “……”谢知非一怔。   “只要人不死,等我解开老太太的心魔后,就有机会翻盘,不言,我们走!”   “等下!”   季陵川跌跌撞撞冲到晏三合面前,伸手拦住,“姑娘说得话,可当真!”   晏三合一字一字:“比真金还真!”   原本图穷匕见,打算一头撞死算了的季陵川像是突然打了鸡血,他双腿一屈,朝晏三合直直跪下去。   “季家两百多条人命,就都捏在姑娘手里了。姑娘行行好,一定要尽快化解老太太的心魔,我给姑娘磕头了,磕头了……”   “哎啊,我的季大人啊,磕头就算了,你还是先盘算一下怎么保住命吧!”   谢知非一把将季陵川拉起来,冲晏三合一颔首:“快走!”   晏三合袖子一甩,径直从他身边走过,把他当成空气!   谢知非十分牙疼地看着那人气冲冲地背影,心里泛苦。   脾气怎么这么大,也不看看我他娘的是为了谁?   晏三合的脾气都收着呢,不惹毛绝对不发作。   她从来不是不知好歹的性子,这个时候喊“等下”,那绝对有重要的话说。   这个谢纨绔,他懂什么?   “三合,你刚刚那么急的问三太太,是发现了什么? ”   晏三合被李不言这么一问,刚刚那一点涌上来的脾气,立马散没影没踪。   她一边急步走,一边道:“老太太连亲儿子的婚事,都由着张家,怎么反而会为了一个孙女得罪张家呢?这显得太不合理了。”   李不言点点头,“看来这里头有蹊跷?”   晏三合:“肯定有。”   李不言:“老太太心魔会是同穴这事吗?”   晏三合:“不是,老太太生前不知道这事。”   李不言:“万一她死后发现……”   晏三合:“生前念,死后魔。”   李不言:“那会是三太太吗?”   晏三合:“三太太那点闹腾的伎俩在老太太眼里根本不够看,也不可能是她。”   李不言:“那么最有可能的是张氏,毕竟这两人你算计我,我算计你了大半辈子。”   晏三合思忖片刻:“张氏有可能,需要再往下深查。”   李不言:“你刚刚那几句话,是不是在开解三太太?你同情她了?”   晏三合:“也是个可怜人!”   走在前面的朱青听得眼皮跳跳,嘴角抽抽。   被三爷料准了。   这两人根本不知道京城官场的深浅,出动锦衣卫抄家,那是全四九城都得震三震的大事。   她们,她们竟然还有心情讨论季家,讨论三太太?   “两位姑娘,咱们走快点。”   李不言突然快行两步,与朱青并肩,“我有一件事不明白,季家和太子扯上关系,为什么还会被抄?”   朱青:“……”   李不言:“太子是储君,为什么不伸手帮一把?”   朱青:“……”   李不言:“……难道是太子没用?”   朱青吓得脸都绿了,“姑娘慎言,这事说不得。”   李不言追根问底:“为什么说不得?”   连这都不明白?   朱青加重语气:“天子脚下不比别处,议论皇上,议论储君那是要掉脑袋的事。”   “应该是断臂求生!”   晏三合话刚说完,立刻察觉到朱青身子一僵,脚步一下子乱了。   李不言眼多尖,趁着朱青调整脚步的时候,故意慢了下来,与晏三合并肩,无声道:   “猜对了。”   说罢,她冲晏三合翘翘大拇指。   晏三合心里升起一丝很不舒服的感觉,心说:我随口瞎说的,怎么就猜对了呢!   她哪里知道,朱青此刻心里比她更不舒服。   太聪明了。   这样的人,三爷真的能揭开她的老底吗?   我看着怎么有点悬啊!   ……   锦衣卫还没赶到,一路走来,季家一切如常。   穿过后花园的时候,有几个看园的婆子还聚在一起晒太阳,根本不知道即将到来的滔天大祸。   转眼间便到了后门。   朱青先一步跨出去,见远处已经有兵马疾驰而来,忙道:“晏姑娘,快,左边。”   三人从后门离开,急匆匆贴着墙角走。   马蹄声越来越近,朱青低声道:“两位姑娘把头压低一点。”   晏三合和李不言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都照做了。   朱青在前面走得太快,晏三合有些追不上,一时连气都喘不匀了。   数匹快马与他们擦肩而过,带出阵阵尘灰,那尘灰涌进晏三合嘴里,她重重咳嗽了几声。   骑在最后的那人听到咳嗽声,好奇扭头一看。   而恰好这时,朱青转过身想去看一眼晏三合有没有事。   一个扭头,一个转身。   四目相对。   马上的人眼神先一亮,接着有凶光露出,立刻勒住缰绳,大声高喊道:   “来人,这里有季家的人!”   朱青的心,狠狠往下一沉。   完蛋! 第85章 惹祸   “季家的人?谁是季家的人?”   李不言刚嘀咕一句,朱青已经挡在她面前。   李不言:“怎么……”   朱青低呵道:“别说话,照顾好你家小姐。”   他口气实在太沉重,沉重到让人心里有一丝的恐慌。李不言手下意识往腰上摸,脚飞快地往晏三合身前一站。   晏三合这时才将将止住咳,抬起头,正好看到那人下马,立刻明白过来为什么刚刚那道声音她听着有些耳熟。   冤家路窄啊,来人正是刑部左侍郎徐来。   此次查抄季家,锦衣卫为主,刑部为辅;锦衣卫从正门进,刑部从后门入。   徐来一扭头,其实并没瞧见晏三合她们,只看到了朱青。   朱青这人他是见过几回的,谢府三爷身边最得用的人。   京城上上下下都知道,谢三爷和太医世家的裴笑是光屁股就在一起的好兄弟。   而裴笑的母族就是季家。   这会朱青带着两个人,鬼鬼祟祟从季府后门出来,莫非是事先得到消息,要藏匿什么人?   宁肯杀错,不可放过。   徐来这才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喊了一嗓子。   他一喊,刑部数位侍卫纷纷勒住缰绳,调转马头,将三人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住。   朱青抱了抱拳,“徐大人,这两位女眷是我们谢府的人,和季家的人没有关系,还请徐大人行个方便。”   这话一出,徐来立刻就知道抄家的消息走漏了,越发肯定了朱青身后的两人有猫腻。   “谢府的女眷怎么会从季家出来?”   徐来轻蔑一笑,“你闪开,本官要验名正身才能让你们走。”   朱青跟在谢三爷身边多年,太清楚眼下的状况,对着干只会把事情闹大。   于是,他往边上大大方方让一步,“徐大人请查看。”   徐来没见过李不言,问:“叫什么名?”   “李不言。”   “册上可有她的名?”   “回大人,没有此人。”   “嗯!”   徐来一抬下巴,“还有一个呢,站出来,叫什么名?”   李不言见自己没事,也就大大方方往边上让出一步。   身后的人缓缓抬起头,“晏三合。”   她这一抬头,徐来满心震惊。   竟然是她!   他阴恻恻地盯着晏三合,心说:老子正愁没有机会报复呢,你们倒送上门来,眼下这个局势……   哼哼!   那就别怪我公报私仇了!   晏三合见徐来盯着她,就知道不太妙,主动道:“我不是季家的人,名册上没有我的名字。”   这由得了你吗?   徐来厉声道:“你从季家出来,就是季家的人,来人,带走!”   变故,就在瞬息之间。   旁人还没反应过来呢,李不言腰上的软剑已经握在了手中,冲着徐来轻轻一点。   “我看谁敢?”   姑奶奶啊,你的手怎么就这么快呢!   朱青一颗心都要跳出喉咙,脸上却异常沉稳。   “徐大人再仔细看看,晏姑娘额头的伤还在,我家老爷亲自来刑部领的人,大人难道忘了?”   真不愧是谢老三身边的人,话句句暗藏刀剑。   先是提醒他别睁着眼睛说瞎话;   再搬出谢道之,警告他别拎不清。   拎不清的,我看是你们谢家吧!   伤我儿子,砸我刑部牌匾,这仇正好趁着今天一起算算!   “我管她是晏姑娘,还是别的谁,从季家出来一重罪,青天白日带把剑两重罪,威胁当朝官员三重罪,拒捕四重罪。”   徐来怒目圆睁,厉声道:“来人,还不赶紧给我拿下!”   “哗啦——”   所有侍卫齐唰唰把剑拔出来。   李不言不慌不忙,用软剑在空中划出一道弧度。   姑奶奶好久没和人动手了,正痒着呢,来啊,看我怎么一个个弄死你们!   “李姑娘!”   “李不言!”   两道声音同时喝出。   李不言只去看晏三合:怎么,不让我打啊!   晏三合微一摇头,冷冷道:“李不言是我的婢女,刚来京城没几天,不太懂京里的规矩,不用你们拿,我们跟你们走。”   朱青一听晏三合这样说话,吊在嗓子眼的心,瞬间落回原位。   “徐大人,再不赶到季府,真正在册的人,怕是要从后门跑了。”   徐来不是真要拿他们怎么样,就是想仗着这次抄家行动羞辱报复,让谢家人难堪。   “带走!”   刑部侍卫们一听这话,收了刀翻身上马,又疾驰而去,留下六个侍卫,押送三人往季家后门走。   晏三合指着前面的徐来:“这人是在公报私仇吗?”   朱青没法子正面回答,只好点点头。   晏三合:“冲我,还是冲谢家?”   朱青:“……”   朱青无声说了一个“谢”字,晏三合脸上表情立刻就松下来。   一旁,李不言十分淡定地插了句话:“我就说吗,我和小姐也不是那种惹祸的人!”   你还不惹祸?   朱青素来沉稳的人,都忍不住想学裴爷翻个白眼。   ……   此刻的季家,锦衣卫鱼贯而入,直奔左、中、右三路。   仅仅过了片刻,原本安静的府邸,一下子炸开了锅,叫声、哭声,呵斥声,此起彼伏,听得人头皮发麻,心跳加速。   谢知非默默地看了眼裴笑发青的脸,“走吧,这里你帮不上忙。”   “承宇,我突然后悔了。”   “后悔什么?”   裴笑沉默须臾,“后悔没告诉他们老太太棺材合不上。要是他们都能像我大舅舅听到晏三合那句话,应该会拼死撑下去的。”   说到这个,谢知非一阵心虚。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赶紧走!”   “走!”裴笑一咬牙。   两人一人穿着武将的官服,一人穿着文官的官服,所到之处,无人敢拦。   几个锦衣卫的侍卫见是谢三爷,甚至还冲他打招呼。   谢知非一边回礼,一边压着声道:“不知道这次,皇上下旨派谁总领抄家的事?”   裴笑有气无力:“你想帮我走走路子?”   “我没这个本事!”   谢知非思忖片刻,“回头等见了他,咱们求求他去,至少别让季家人太受罪。”   “对啊!”   裴笑一击掌,脸上燃起了一点希望。   说话间,两人已走到了院门口,目光所及之处,是一片黑压压的锦衣卫。   而不远处的树荫下,则站着数个官员,这些人都围在一人身旁。   那人背手而立,浑身上下透着浓浓的贵气。   谢知非目力极佳,一眼就看出那人是谁,不由用力抓住裴笑的手,惊骇道:“快看,皇上怎么会派他来?”   裴笑看过去,人也傻了。   竟然是他! 第86章 化解   就在谢知非和裴笑两人愣神的时候,突然,远处传来一声娇叱。   “拿开你的脏手。”   “……”   “听不见我说话吗,拿开你的脏手!”   “老子就摸了怎么着吧,你他妈谁啊,滚!”   “我他妈是你姑奶奶,再敢摸她一下,姑奶奶要你死!”   嘭!   咣!   啊!!   谢知非脑子里轰的一声,“是……她吗?”   “这不废话吗!”这声音化成灰裴笑都认得。   “坏事了!”   谢知非根本来不及细想,转过身便冲出去。   裴笑看看背手而立的那人,再看看已经跑远的谢知非,一咬牙,也跟了过去。   二门里,季府的女眷们缩在角落里,有人面若死灰,有人无声落泪。   其中有个俏丽的小姑娘,头发凌乱,死死的把头缩在自家亲娘的怀里,瑟瑟发抖。   空地上,七八个锦衣卫将李不言团团围住,大刀,长枪,软剑交缠在一起。   李不言手中的软剑舞得像条游龙,看似没什么招式,却处处杀机。   其实一交手,她就发现这些锦衣卫训练有素,个个身手都不错,自己着实不该多管闲事。   但……   李不言总带着笑的眼角,微微一沉。   娘说了,做人别总苟着,时间长了,就真像条狗趴下了,再也站不起来。   朱青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忙低声道:“晏姑娘,赶紧止住她。”   晏三合目光冷沉,“为什么要止住她?”   怎么这会就不聪明了呢?   朱青急得直跺脚,“七八个锦衣卫不是问题,问题是外头还有七八百个呢!”   “那就任由季家的小姐被人欺负,被人摸?”   晏三合迎上朱青的视线,“是男人就去帮忙,要怕就闭嘴!”   “……”   朱青此刻终于体会到,为什么自家爷遇着晏三合总接不住话。   这人……   简直不讲道理啊!   就在朱青急得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就听见一声惊天动地怒吼。   “都给三爷我住手!”   这声吼刚起了个音的时候,朱青瞬间发动。   他身子像箭一样飞快地跃起,几步跃到李不言身边,趁着所有人愣神之际,拽住她的手,用力往后一甩。   李不言就势在空中翻了两个跟斗,稳稳的落在晏三合的身旁。   这变故发生的及为突然,等那七八个锦衣卫回神时,谢知非已经在他们跟前停下,双手一抱拳,笑得见眉不见眼。   “诸位官爷,在下北城兵马司谢知非,我家干妹妹脾气燥,性子急,有什么得罪之处,我替她给大家伙赔个不是。”   就像四九城里做官的,没有人不知道谢道之一样,在锦衣卫当差的,也没有人不知道谢知非。   这人年纪轻轻坐稳北城兵马指挥使:   一靠他在内阁的老子;   二靠他在翰林院的大哥;   三靠他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周到;   四靠他出手阔绰,挥金如土。   锦衣卫和五城兵马司在很多事务上都有合作。   锦衣卫来不及做的事,五城兵马司接手;五城兵马司够不着的事,锦衣卫顶上,属于抬头不见低头见。   两个衙门离得也近,你没事串个门子,我有事串个门子,锦衣卫和他称兄道弟的,实在不在少数。   众人见他客客气气,倒也不好发作。   其中一人和谢知非最要好,他冲三爷使了个眼色,嘴巴又朝一旁地上努了努。   谢知非低头一看,倒吸一口凉气。   那人一张脸肿得像猪头,鼻孔嘴巴还在往外冒血,两条胳膊无力垂着,显然是被人卸下了。   下这么狠的手?   谢知非朝朱青看了一眼,朱青立刻走到那人身边,“咔嚓、咔嚓”两声,把两条胳膊先上上去。   这头胳膊刚上去,那头两张银票就递过来。   “兄弟,真真对不住,我那干妹子的脾气,我爹都管不住,没辙啊。我替她给你赔个不是,回头咱们春风楼见,把兄弟们一起都叫上,三爷摆酒赔罪。”   三爷给你赔不是……   三爷给你摆酒赔罪……   三爷是谁?   就算你不管三爷是谁,你总得管管三爷身后的人是谁吧!   更何况这会在兄弟面前,三爷伏低做小,里子、面子、票子都全乎了。   那人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哼哼道:“我张飞给三爷脸面,要是换别人,这事没完!”   “张飞兄弟,够义气!”   谢知非一把把人搂住,笑眯眯道:“你这朋友,三爷我交定了,以后多走动走动。”   谁不知道三爷最喜欢把人往秦楼楚馆里面带,小曲听着,小酒喝着,小美人搂着。   张飞心说这顿打挨得值,以后跟着三爷混,还愁没有女人摸。   “三爷说话算话?”   “嘿,你这人……三爷我什么时候说话不算话过。”   谢知非余光往季家女眷那头一扫,嘴角浮出笑意,心说三爷我回头给你这孙子找粒含笑半步癫。   一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恶战,化解在谢知非的三言两语中。   李不言看得目瞪口呆,“你家爷……真厉害。”   朱青听了,默默点头。   “也藏得深!”晏三合冷不丁地补上一句。   朱青听了,默默往边上挪挪。   他要离聪明人远一些。   “都慢着!”   你好我好哥俩好的氛围中,一道冰冷的声音斜出来。   徐来踱着方步走上前,“三爷左一个干妹妹,右一个干妹妹,好大的福气。”   “哟,原来是徐大人。”   谢知非抬了抬眼皮,“哪阵风把你给吹到季家来了?”   “奉皇上之命,查抄季家。”   徐来抬头挺胸道:“在季家后门逮了个拿刀的女贼,三爷说是谢家的干女儿,谢家诗礼大家,什么时候和女贼扯上了关系?”   这话可就连谢道之都骂进去了。   谢知非急着让朱青把那对主仆送走,就是怕李不言那个火爆的性子,在看到抄家惨状时和锦衣卫的人对上。   他本来奇怪朱青他们走半天怎么还在季府,这一下,算是有了答案。   “徐大人不要吓我,我干妹妹耍个棍,舞个枪是常有的事,贼这活,她可不干,也没那个胆子干。”   “没胆子?”   徐来皮笑肉不笑道:“那我刑部的牌匾,是被风吹下来的?” 第87章 太孙   “就是被风吹下来的。”   一旁的裴笑走过去,表情特真诚,话说得特淡定,“我亲眼所见啊,徐大人。”   徐来冷哼,“大白天的,裴大人这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吗?”   裴笑双手合十,一本正经道:“僧录道都是六根清净的和尚,出家人不打诳语,阿弥陀佛!”   你还跟我阿弥陀佛?   徐来冷笑道:“裴大人还是多求求菩萨,保佑保佑季家女眷吧,这回是保住了清白,下回入了教司坊,还不是张着腿被男人/日。”   打蛇七寸。   裴笑秒变哑巴,只剩下眼中熊熊怒火。   徐来的话无异在季府女眷头上扔了道响雷,所有人哭作一团。   世间女子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一辈子所有的天地,就在那一方后院;一辈子所有的牵挂,都在男人和孩子身上。   再无其他。   如今天地变了,男人倒了,自己即将沦落成别人胯下的玩物,如此惨戚,除了哭她们又能如何?   哭声中,徐侍郎得意的看着谢知非。   “三爷说是干妹妹,我就给三爷一个面子,睁只眼闭只眼把人放了,不过……”   谢知非好脾气,仍微微一笑,“不过什么啊,徐大人?”   徐来眼中淬出素汁,“不过,三爷说话前先把舌头捋捋直。”   谢知非花楼里钻进钻出,怎么会不知道这姓徐的意思,索性装傻充愣不接这个茬。   哪知张飞那个二百五一听,顿时来劲了,指着李不言哈哈大笑。   “干妹妹和干妹妹也就一字之差,三爷啊,你可悠着点!”   “悠你妹!”   李不言看到季家小姐被辱尚且忍不住,岂能让那两个畜生连晏三合都骂进去。   她身子一跃,纵身飞到那张飞面前,双手左右开弓。   “啪!”   “啪!”   “我日你十八代祖宗!”   张飞破口大骂的同时,拔刀就向李不言砍过去。   李不言能让这孙子碰着一丝边儿,那就不叫李不言,更何况,她还有一个人没解决。   她身子轻巧一退,人已经到了徐来面前。   徐来压根没想到这女子的身手会这么快,吓得脸色大变。   就在李不言一脚抬起来时,突然察觉身后有什么东西呼啸而至。   她眼神骤然一裂,飞速地翻了个身,那东西擦着她的脸,“咚”的一声入了树根。   竟是一只长箭。   李不言转身,眼中簇出一团烈烈的火。   射箭男子二十出头,长得孔武有力,他把手里的弓一收,退到一旁,让出了青石路。   一片岑岑中,青石路的尽头,有人漫步而来。   方才还哭哭闹闹的院里,瞬间安静得针落可闻,连呼吸声都不再有。   时间,仿佛也在这一刻静止。   走来的是怎样的一个人?   纯白儒衫,玉冠皂靴,脸上带着沉静又谦和的笑,整个人仿佛是山涧的水,林边的竹,干净至极、温润至极,清贵之极。   什么公子如玉,什么陌世无双;什么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所有这世间最美的词,都不够贴切,都不足以形容。   走近,停步,他轻轻一笑,面目顿时如流溢彩一般。   “这里好大的动静!”   “哗啦啦……”   所有人立刻跪地行礼,只有晏三合和李不言像两个傻子一样,愣愣地看着他,一动不动。   晏三合:他是谁?   李不言:是神仙!   神仙反剪了双手,目光扫过两人,声音温柔道:“面生的很,是哪家的姑娘?”   “回皇太孙殿下!”   跪着的谢知非忙抬起头,“她们是谢家的亲戚,刚刚从云南府蛮荒之地来,从没学过什么礼数。你们两个,还不赶紧跪下,给殿下行礼。”   皇太孙?   晏三合心头一惊,不仅没跪下,目光反而暗沉了许多。   太孙就是东宫太子的嫡子,前面多个皇字,就意味着这人是皇帝钦定的储君,将来是要继承大位的。   季陵川是太子的人,季家抄家,皇帝派皇太孙过来住持大局,这到底是故意打太子的脸呢?   还是有其他用意?   赵亦时察觉到晏三合的目光,嘴角轻轻一牵,“礼数没有,胆子倒不小。”   “快行礼啊!”谢知非差点没急得两眼冒火,口鼻喷烟。   晏三合回神,与李不言一道冲赵亦时抱了抱拳。   这就是行礼了?   谢知非没脸再看,只得假装呵斥道:“在家规矩没学会,就跑出来丢人现眼,让我说你们什么好!”   “免了。”   赵亦时摆摆手道:“你们也都起来吧!”   “谢皇太孙殿下。”   众人纷纷爬起来。   赵亦时半眯着眼睛,似乎有些不解,“既然是谢家的女眷,为何会在季府?”   晏三合伸手在李不言肩上轻轻一拍,然后上前一步。   “我们路经季家后门,有人硬说我们是季家女眷,就把我们带进来了。”   “噢?”   赵亦时这一声,淡得让人咂不出其中的喜怒。   徐来却心头微震,赶紧急步上前。   “回皇太孙殿下,是这位姑娘青天白日手持一把软剑,下官才将她们带到季府,准备细细询问。”   他手指着李不言。   “哪想到这人一进来,就打伤了锦衣卫。”   “噢?”   又是让人咂不出其中味道的一声叹,徐来想着这位爷的身份地位,心跳如雷。   “下官看在谢三爷的份上,本已放她一马,哪知这人再次行凶伤人。下官悔不该徇私枉法,请殿下责罚。”   “哎啊!”   李不言突然噗嗤一笑,“徐大人昨天晚上吃的是啥,怎么嘴一张,就喷出粪来。”   “殿下,你瞧瞧,你听听。”   徐来满面皆是委屈之色,“胆大之极,狂妄之极,半点没把大华律例放在眼里。”   “我是没把你放在眼里,长得像块五花肉,煎炒、烹炸、焖熘、煲烫、焅油,喂狗都不值。”   李不言腰一插,眉一挑。   “仗着自己做官,就放纵儿子调戏良家妇女,我家小姐打抱不平,你就把我家小姐关进大牢,这大华国的官儿都要像你这样,早晚完蛋。”   “放肆!”   跟着皇太孙过来的数位官员,齐声高喝。   李不言指着徐来的脸,半点都没有害怕的。   “怎么着,只许他做,不许我说,这天底下还有说理的地方吗?殿下,你来评评理!”   赵亦时微微含笑的脸,终于沉了下来。 第88章 胆大   众人一个字都不敢多说,只是心惊肉跳地看着李不言,心说:这人吃了什么胆子这么大?疯了不成?   李不言还有更胆大的。   “皇太孙殿下。”   她冲赵亦时莞尔一笑,“我要告御状。”   赵亦时活了二十三岁,头一回见过有人告御状之前还笑一笑的。   “你且说来。”   “季家抄家归抄家,雷霆雨露俱是天恩,这些我们小老百姓管不着,但锦衣卫的手,能不能放干净点?”   “姑娘这话如何说?”赵亦时眉头微微皱起。   “内宅女子视清白如命,男人的脏手一摸,是在逼她们去死!”   李不言头一扭,恶狠狠地看着徐来。   “比不得我这种人,长相粗鄙,性格刚硬,谁敢动我,鱼不会死,但网一定破!”   “你,你,你……”   徐来又是惊,又是怒,这会只恨爹娘没给他生张巧嘴。   赵亦时声音染了点凉意。   “是谁?”   没有人敢说话,空气中似乎也淬了那股子凉意,让人不寒而栗。   “是他!”   女眷堆里,满头珠翠的宁氏头重脚轻地站出来,手指着张飞。   “就是他,欺负我们家九姑娘,我看得清清楚楚,那畜生的手都伸到……”   “三嫂,三嫂啊,别说了,快别说了。”   季府四太太抱着女儿,嚎啕大哭,“给孩子留条活路吧!”   宁氏真想一手插腰,一手指着四太太的鼻子骂上三天三夜。   皇太孙是谁?   太子的儿子啊!   人家都已经告御状了,你还忍着别说?   “就是因为有你这样的娘,你女儿才会被人欺负,换成我女儿试试,拼着一死,我也要和那畜生同归于尽!”   话落,整个庭院一片肃寂。   赵亦时面容仿若冰雪,转过身,目光很淡地看着身后三人。   这三人中,年长者便是今日穿绯,将季陵川拉下马的老御史陆时;   余下两位,一位是锦衣卫指挥使冯长秀;一是锦衣卫南镇抚司杨一杰。   冯长秀一听告御状,本来没怎么当回事。   抄家这事古往今来都是美差肥差,哪个大户人家的太太奶奶没藏点私房钱?   既然占一个私,顺进谁的口袋都是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只要太不过分,连龙椅上的那位都睁只眼闭只眼。   他原以为是银钱上的事,哪曾想竟然……   真真蠢货啊!   季家是谁的狗?   太子和皇太孙是什么关系?   皇太孙都亲自来了,竟然还有人不知死活的去动季家的千金小姐?   这他娘的不是在生生打皇太孙的脸吗?   冯长秀赶紧上前一步,表明立场:“殿下,下官治下无方,请殿下责罚。”   赵亦时淡然一笑,“冯大人打算如何责罚?”   冯长秀轻轻咳嗽一声,心腹侍卫手起刀落。   只听那张飞“啊”的一声惨叫,捏着银票的右手齐腕而断,血喷涌而出,溅得左右几人一身血渍。   立刻又有两个锦衣卫上前,一左一右架住已经疼昏过去的张飞往外走,很快便不见了踪影。   事情发生在瞬间,所有人都吓傻了,女眷那头甚至已经有人吓昏过去。   偏那冯长秀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恭敬道:“惊扰了殿下的大驾,下官死罪。”   赵亦时俊美无比的脸上,泛起苍白,“冯大人辛苦了,去忙吧!”   “是!”   冯长秀转身,抬眼冷冷一扫,锦衣卫个个低眉垂目,去干抄家的活。   赵亦时目光一偏,“陆大人。”   老御史陆时上前一步,“殿下?”   赵亦时:“劳烦陆大人将今日之事,如实所述,上达天听。”   “殿下放心。”陆时沉声道:“本官自会彻查清楚,然后上奏皇上。”   “很好!”   赵亦时又转过身,含笑看着刑部侍郎徐来。   徐来早就吓得腿直抖,见皇太孙笑眯眯地看过来,忙跪地,身子往下一伏。   “殿下明鉴,事情并非像……”   “徐大人,事情御史台自会查清。”   皇太孙打断了话,弯腰亲自扶徐来起身,“徐大人此行是为季家而来,季家事大,万不可顾此失彼。”   没有一声责备,声音比那拂面而来春风还要暖上三分。   徐来却没由来的,觉得脚下窜起一股冰寒之气,“是,殿下。”   “谢大人,裴大人!”   “殿下。”   谢知非和裴笑走上前。   赵亦时看着二人,面色不悦,“这会还没有下衙,二位怎会在此地?”   谢知非暗道不好,赔笑道:“我们就是过来看看。”   裴笑一昂头:“是我逼着他过来的。”   赵亦时淡淡道:“可看够了?”   谢知非忙笑道:“看够了,看够了,臣这就告退。”   裴笑小声嘟囔:“臣也马上告退。”   “慢着!”   赵亦时微叹了口气,“陆大人,这二人无视衙门纪律,岁末考核时,这一笔别忘了记上。”   陆时铁面无私地应道:“殿下放心,忘不了。”   你个老东西还忘不了?   谢、裴二人脸色同时大变。   本来他们这两个官都是花钱捐来的,岁末考核时再记上这么一笔,升迁还能指望吗?   谢知非求助的目光投向裴笑,不料裴笑也一脸期待地望向了他。   四目相对。   得!   自认倒霉吧!   谢知非狠狠地剜了李不言一眼,“走吧,姑奶奶。”   李不言嘿嘿一笑,手挽住她家小姐,“小姐,我们走!”   晏三合深目朝宁氏看了一眼,主仆二人雄赳赳,气昂昂的从赵亦时面前走过。   谢知非此刻脸上一副“有没有地洞,我要钻一钻”的表情,一边冲赵亦时行礼,一边同裴笑一道退出去。   角落里,宁氏顶着一头珠翠的同时,也顶着一脑门的糊涂。   那个晏姑娘到底是什么人?   怎么一会是女官,一会又是三爷的干妹妹?   还有……   她刚刚看我的那一眼,是什么意思?   ……   走出兵荒马乱的季府,谢府的马车等在门口。   晏三合和李不言刚上马车,突然帘子一掀,裴笑和谢知非一前一后跳上来。   原本宽敞的马车,一下子变得拥挤起来。   晏三合很不舒服,眉头一皱:“下去!”   “你闭嘴!”   裴笑冲李不言一抱拳。   “李姑娘,从前有什么得罪的地方,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刚刚的事情……”   “别谢我啊……”   “不言!”   主仆二人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第89章 跳车   裴笑心头一怔,看看李不言,看看晏三合,再想想刚刚那两句话,突然额角青筋直跳。   所以,我要谢的人是晏三合?   是她暗示李不言跳出来告御状的?   可是……   她什么时候暗示的?   我他娘的怎么什么都没看见?   裴笑盯着晏三合看了许久,然后像个傻子似的用力一拍自己的脑袋。   他想起来了。   皇太孙刚开始是问晏三合话的,晏三合回话前很突兀地拍了拍李不言的肩。   后面就统统是李不言一个人唱大戏了。   他本来还纳闷呢,明明有晏三合的地方,李不言从不多嘴,怎么今天这姑娘嘴皮子这么利索?   裴笑震惊,谢知非比他更震惊,怔忡了好一会,低声道:“第一次动手,也是你家小姐示意的?”   “没小姐的允许,我怎么敢呢?”   李不言刚说完,就发现上了当,在心里呸了一声,用胳膊蹭蹭晏三合。   “小姐,这不能怪我,敌人太狡猾,而我太天真!”   我狡猾?   谢知非死死的看着晏三合,目光灼亮逼人。   晏三合很不习惯被他这么看着,身子往后一靠,闭上眼睛,一副什么都不想多说的表情。   她不想说,偏谢知非有一肚子话要问。   “晏三合,你知道不知道这么做很危险?要是我和明亭早一步离开季府,你打算怎么办?谁来救你们?”   晏三合眼皮都没掀一掀。   “你这个‘要是’很没有意义,你们不是没离开吗?”   “……”   谢知非一张俊脸气得扭曲。   他千担心万担心李不言这惹祸,敢情真正的惹祸精是这位祖宗。   “晏三合,我是说万一,万一懂不懂?”   晏三合被问烦了,黑眸一睁,“谢知非,我不懂什么叫万一,我只知道尽人事,听天命。”   “你……”   “还有。”   晏三合眼神更冷了,眉宇间压不住的戾气。   “老太太心魔没解开之前,我不想任何一个人出事。万一那什么九小姐就是老太太的心魔,季家人这辈子别想再有翻身之地!”   谢知非:“……”   马车里的气氛,冷得跟冰窟窿似的。   谢三爷觉得自打认识晏三合后,这种结成冰的气氛就成了家常便饭,神仙都救不回来。   他也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这个晏三合已经不是一个谜,而是个宝藏。   每靠近一点,都能从她身上挖出一点奇珍异宝来。   “晏三合,我没有任何要责怪你的意思,恰恰相反……”   谢三爷放柔了口气,眼神真挚的跟什么似的。   “我和明亭一样真心实意感激你,但同时我也不希望你出事,你得好好的,一根汗毛都不能少,你懂吗?”   这话再铁石心肠的人听了,也会心软几分。   偏晏三合像是没开窍一样,回了他一句:“我没少一根汗毛啊!”   “……”   好吧!   你厉害,你最厉害!   谢知非无话可说,举起两只手表示投降。   “再说,不还有朱青吗?”   “……”   谢知非心说:我能把两只脚也举起来,以示投降吗?   朱青是他谢三爷的人,锦衣卫有多少人认识他,就有多少人认识朱青。   朱青真要出手救人,锦衣卫多多少少会给他面子,问题是……   “晏三合,你怎么知道朱青一定能护住你们?”   “如果他护不住我们,在季府后门就不会由任那狗官把我们带进来,他没反抗,就证明他心里有把握。”   晏三合眯缝了眼睛,“既然他有把握,那么我还怕什么?”   “……”   真真心细如发啊!   谢知非表面看着十分的镇定,但嘴角还是没忍住微微抽动。   “明亭,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反正我已经无话可说了。”   裴笑咳嗽一声,双腿跪坐起来,冲晏三合深深一揖。   “好话我不会说,九妹和我最亲,你救她就是救我,姑娘以后有什么事只管开口……”   “现在就有。”晏三合冷冷打断。   嗯?   这么快的吗?   裴笑咳嗽一声,“你说。”   晏三合看着他:“为什么皇帝派皇太孙来季家抄家?”   “这个……”   裴笑飞快的挠了下耳朵,难得露出一抹歉意,“这事我和谢五十也想知道。”   晏三合接纳他的歉意,却没放弃问话:“皇太孙这是在暗中保护季家的意思吗?”   裴笑又挠了下耳朵,又露出些歉意:“……”   晏三合:“如果他就是来保护季家的,那么以裴大人的本事,能不能和皇太孙搭上关系?”   裴笑已经没有歉意可露了,心说:要不我这会跳车吧!应该还来得及!   “你要明亭搭上皇太孙的关系,是想做什么?”谢知非突然问。   晏三合直视谢知非。   “保护好季家的人,这是第一;第二,我回去理一理这两天所听到的,需要再见什么人的时候,必须要见到!”   谢知非摸了摸鼻子,一脸为难道:“晏三合,这事真的不太好办……”   “皇太孙没道理对刑部那狗官笑容可掬,反而对你们两个没好脸色。裴大人怎么说,还和他七拐八拐沾着些关系呢?”   晏三合身子往前一凑,瞳孔微微一缩:“我提的要求,应该对你们两个不难吧!”   谢知非顿时血都凉了,整个后背的寒毛都立了起来。   他看着同样一脸惊色的裴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不行了,我也想跳车!   谢三爷但凡心里想做什么,那是一定要做成的。   他说想跳车,必须跳。   他跳完,裴大人一个人哪敢面对两个神婆,吓得也赶紧溜了。   两人站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你看我,我看你,都有种大白天见了鬼的感觉。   裴笑抹了一把脸:“你说那晏神婆,会不会是文殊菩萨投胎转世啊?”   谢知非越想越觉得有可能。   自己这脑子也算得上是好使的,反应更是一等一的快,为什么在那丫头面前,总觉得自己不太能看呢!   就在这时,不知何处突然跑出来一个小叫花,快到谢知非跟前的时候,那小叫花脚下一个踉跄。   谢知非下意识伸手去扶的同时,听到了六个字:   “三爷,老地方见!” 第90章 分析   晏三合刚进静思居,就被李不言一把拽住,一直拽进里屋。   门一关。   李不言迫不及待道:“你怎么知道那事对他们两个不难,你分析出了什么?快说,一个字都不许漏!”   晏三合神色淡淡,但瞳仁却散着亮光。   “太子,皇太孙是一家人,对吧?”   “对!”   “季家是太子的狗,也是皇太孙的狗,对吧?”   “对!”   “季家是裴笑的母族,没道理舅舅支持太子,外甥不支持,那么裴笑也是皇太孙的狗,说得通吧?”   “完全说得通。”   “那狗官对裴笑说的那句话,你还记得吗?”   “记得。他说‘裴大人还是多求求菩萨,保佑保佑季家女眷吧,这回是保住了清白,下回入了教司坊,还不是张着腿……’”   “这话足以证明狗官和裴笑不是一伙的,对吧?”   “对!”   “也证明了狗官和太子、皇太孙不是一伙,说不定还是政敌,对吧?”   “对!”   “你还记得你去教训狗官的时候,差点挨一箭?”   “这事谁能忘?皇太孙的侍卫好身手。”   “皇太孙既然和狗官不是一伙的,为什么出手阻止你?为什么不任由你教训?”   “对啊,为什么呢?”   “那是因为狗官和那张飞不一样。张飞就是个小小的锦衣卫侍卫,残了杀了都没什么要紧;狗官却是刑部侍郎,一旦伤了他,事情就闹大了。”   “皇太孙不想事情闹大,所以让侍卫出手,明着是射我,其实是暗中在保护我。”   “你是谁的人?”   “我是小姐的人。”   “小姐现在是谁家的人?”   “谢家!”   李不言跳起来,“所以,皇太孙是在暗中保护谢家。”   “保护不保护谢家我不知道,但有一点是肯定的,谢三爷也是皇太孙的狗。”   “我的天啊!”   李不言在晏三合的双眸里,看到自己惊讶的表情:“绕这么一大圈,他们一个个的不累吗?”   “他们累不累,我不知道。”   晏三合推开李不言,懒懒的往床上一躺:“反正我快累死了,我先睡一会。”   “等下,我还有一个问题。”   李不言扑过去,在床边坐下。   “既然是一伙的,为什么皇太孙还要让那个什么陆大人记上一笔?胳膊肘不应该往里拐吗?”   晏三合想想,“可能是做戏吧!”   李不言不明白,“这戏做得有什么意义?”   “这个我真不知道。”   晏三合眼睛半睁半眯,“等我睡一觉起来再说……”   声音越来越弱,最后少女的长睫一动不动,显然已被周公拐跑了。   李不言替她把鞋子脱了,脚放到床上,又轻手轻脚替她把被子盖上。   睡梦中的少女一碰到被子,手就摸到枕头下面,从里面摸出一方帕子,捏在手心,然后把身子和脑袋都缩进被子。   李不言看着她把自己包成个粽子,倏然弯唇,薄薄笑意中带着一丝无奈。   “三合啊,你也只有睡觉的时候,才像个活生生的人!”   ……   四九城北边有条河,叫永定河。   永定河两岸的风景截然不同,河东边都是秦楼楚馆,最是寻花问柳的好去处。   这其中最有名的丽春院。   据说丽春院的姑娘,个个都是狐狸精变的,最会勾男人的心。   河西边商铺林立,锦绣绸庄,宝玉轩……都在这里安家。   河西边最有名的是开柜坊。   开柜坊也能勾着男人的心,不是姑娘勾,而是用银子勾。   这里,你能看到一夜暴富的赌徒,也能看到输得只剩下裤衩的穷光蛋。   妓院、赌场仅一河之隔,这就好比鳏夫的边上,住着美艳风骚的寡妇,得生出多少事情来。   为此,北城兵马指挥使谢三爷只要有空,就会往永定河巡查。   当然,公事一办完,三爷也会进开柜坊赌上两把,碰碰财运。   三爷的赌,那可不是混在大堂里,跟那帮臭气熏天的老少爷们比谁胳膊粗,脖子粗。   三爷赌的是一个雅字,得上船坊。   船坊可不是什么人都能上的,这内里的摆设,吃的,喝的,用的据说都是贡品。   偌大的四九城里,也只有那些王侯将相,富贵滔天的人才有这个资格上船。   船在护河里慢慢悠悠地晃着,凭窗而立,一河碧水,半城春色尽收眼底。   贵人们边看景,边聊家国天下,等聊够了才熏香净手上桌赌钱。   赌完钱,回程路上见哪个秦楼楚馆的姑娘顺眼,便邀上船来共渡一夜。   何等的风流快活!   今儿晚上,裴爷因为季家的事情心情低落,被铁杆兄弟谢三爷哄到开柜坊。   掌柜早就等着了,见贵客到,帕子一甩,挺着两只硕大的胸便迎上去。   “哎哟我的两位爷,可是有日子没来了。”   “擦得什么粉,熏死爷了,滚开!”   裴笑心情不爽,把人往谢三爷怀一堆 ,自顾自上了船坊。   梅娘就势依偎在三爷怀里,娇滴滴道:“三爷,想梅娘吗,梅娘可想死你了。”   谁能料到赌坊的大掌柜竟然是个美艳的女子。   谢三爷手贱贱地捏着梅娘的俏脸,“你哪里是想我,你是想我兜里的银子。”   “哎哟我的亲亲三爷啊,银子也想,爷的身子梅娘也想,梅娘都好久没沾着爷的身子了。”   谢三爷斜着眼睛,浪笑,“你也不怕被我弄死在床上。”   “三爷身下死,做鬼也情愿。”   梅娘死死的搂着谢三爷的胳膊,一边上船,一边冲谢三爷抛媚眼。   “三爷今儿个要不把梅娘弄死,这船就别想开回来。开船罗——”   不远处。   有几个赌鬼正撩起衣襟,往河里“放水”,把两人的对话听了个正着。   “要说女人,还得像梅娘这样的在床上才够味儿,浪是真的浪,骚也是真的骚。”   “也不看看人家从前干什么的,我跟你们说啊,梅娘从前是河东边那头街上的花魁,三爷那短命鬼,死她床上还差不多。”   “死倒不置于,听说三爷回回从船坊下来,脸煞白,眼煞黑,走路腿都打摆子。”   船坊上。   听一耳朵闲话的谢三爷倚着船栏边,懒懒道:“梅娘,你说我中用吗?” 第91章 梅娘   梅娘脸上哪还有半分浪色,垂首站在谢知非的面前。   “三爷是中用的,只是梅娘不中用。”   “怎么说?”   “这个月又有几笔帐没收回来。”   谢三爷直起身,轻轻拍了拍梅娘的肩,脸上尤带三分笑。   “没长牙口吗,不会托人给三爷带个话吗?三爷帮你办了。”   “是汉王世子的。”梅娘低声道。   “这……三爷也没辙。”   谢三爷一笑,“要不,咱们就先忍着?”   “是!”   梅娘又道:“上个月的帐已经盘出来了,爷……”   “交给朱青。”   “是!”   谢三爷摆摆手,梅娘恭身退下去。   就像谁也料不到赌场的大掌柜是个女人一样,京城又有几人知道梅娘身后真正的东家,其实就是谢三爷。   “谢五十。”   裴笑走近,脚尖踢踢谢知非的,“你说那晏三合会不会猜出我们……”   “就算猜不出全部,也能猜出个七七八八。”   “你笃定?”   “朱青。”   朱青暗处走过来,“裴爷,今儿个我在晏姑娘身边,听她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她说三爷藏得深。”   裴笑身躯一震,心说菩萨啊,谢五十那个演技还能被人看穿?   这,这,这……   这姑娘火眼金睛啊!   谢知非双手揉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   “以后和她说话小心些,她这人不说废话,每句话都有用意,一不小心就被她带沟里去,鬼着呢!”   裴笑叹口气,“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比她更聪明的女子。”   难道我就见过?   谢知非腹诽一句,又道:“她的身份,季家的事情,呆会咱们是如实说,还是……”   这一问,裴笑的太阳穴也隐隐作痛。   “瞒好像是瞒不住,否则也不会约在今晚见面,说不定等咱们一走,就查上了。”   谢知非眼中糅杂着一抹异样。   裴笑:“怎么,你还想帮晏三合瞒着?”   谢知非发了一阵呆,“不知道为什么,我竟不太愿意让他知道这些。”   “为什么?”   “晏三合太聪明!”   裴笑蓦地一惊,“你是怕她……”   “我不是怕她,她那个性子又冷又淡,我们是谁的人,帮谁做事,她就算猜出来,也不会多说半个字。”   谢知非叹了口气,“我就是觉得不要把她扯进这些争啊斗的,人家清清白白一姑娘。”   “不扯进来也容易啊,你们谢家放她走啊,否则……”   裴笑冷笑:“还不是早晚的事。”   谢知非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得了,别想这些有的没的。”   裴笑又踢了他一下,“就算你想放人,季家的事情不解决,我死活是不会同意的。”   话音刚落,朱青突然咳嗽一声,“爷,清风码头到了。”   谢知非:“靠岸,接个朋友。”   “是!”   船坊缓缓靠岸,岸边已经等着两人。   船板落下来,两人便一前一后上了船。   朱青等他们到了船上,立刻将船板一抽,前前后后不过片刻功夫,船又往慢悠悠在永定河里飘着。   其中一人披着青灰色的斗篷,他没有在舱外逗留,而是径直进了船舱。   谢知非和裴笑跟进去。   那人将身上的斗篷摘下来,露出一张玉白般光彩沛然的脸。   李不言如果看到这一幕,定会冲她家小姐傲然竖起大拇指,夸一句:料得不错。   来人,正是赵亦时。   他冲两人莞尔一笑:“坐!”   谢知非和裴笑也没客气,一个坐在他右侧,一个坐在他左侧。   谢知非翘起二郎腿,“说,皇上为什么派你来?”   裴笑哼道:“连我都瞒着,你他娘的还是人吗?”   赵亦时:“……”   谢知非左手一伸:“我要的雨前龙井,拿来!”   裴笑右手一伸,“我要的十年陈桑落酒,拿来!”   赵亦时笑出声来,“我怎么会有你们两个活宝。”   李不言如果再看到这一幕,定要拧着细眉,咂着嘴来一句:不对啊,什么时候狗能威胁主人了?”   “沈冲。”   赵亦时喊:“赶紧把东西拿出来,再不拿出来,他们俩非生吞了我不可。”   孔武有力的男子听到喊声,走进来,把东西放在桌上,正要转身,手被谢知非一把抓住。   “你今天那一箭,贴着人家姑娘的脸过去了,你是想吓死我还是怎么的?”   “三爷对不住。”   沈冲脸色微变:“实在是那姑娘的身手太快,这一箭我本来算计好的,如果……”   “得,得,得……”   谢三爷最怕听到沈冲说起射箭啊,功夫啊之类的事,头疼,“去和我家朱青说。”   “是!”   沈冲一走,屋里顿时静谧无声,空气也渐渐凝固起来。   苦中作乐,乐也只是一时。   三人心里都很清楚,接下来他们要说的话,要面对的事,绝对不会轻松。   半盏闷茶喝完,赵亦时先开了口。   “今日由我主事季府抄家,是昨日我在御书房跪了两个时辰,才求来的。”   他苦笑:“没通知你们,是因为来不及通知。”   谢知非和裴笑面面相觑,后者勉强扯出笑意:“这又何必呢,你的腿本来就……”   “父亲不替季家说话,已让他失信于人,我再不来,只怕寒的是更多人的心。”   赵亦时看着裴笑:“更何况季家不是别人,两个时辰算什么,一宿都该跪。”   “赵怀仁!”   裴笑只觉得一颗凉了好几天的心,嗖嗖嗖地暖起来。   朝廷在查季陵川贪府的事情,前两天谢五十就得了点讯儿,谢五十能得到讯,太子、张家那头不会不知道。   两天了,太子和张家毫无动静,可见舅舅已然是一枚弃子,却不曾想,这个节骨眼上太孙站了起来。   赵亦时拍拍他的肩,似在对他说,又似自言自语。   “从小到大,我不知道听过见过多少回抄家灭族,破鼓万人捶,我只是不想连张飞那样的人,都来捶上一拳。不忍心,也看不得。”   裴笑偏过脸,不想脸上的失态被人瞧去。   “不说这些。”   赵亦时收回手,低低的“咳”了声,“你们知道季家抄出来多少银子吗?” 第92章 朝争   赵亦时冷笑一声。   “白银十万八千两,黄金一万两。”   谢知非在心里飞快地一算计,诧异地看着裴笑,“竟然这么多?”   “你说这话,能不能不要看着我。”   裴笑被他看得一愣,“就好像是我贪了一样,可是一两银子都没进我口袋。”   谢知非慢慢转过头,目光沉沉地看着赵亦时。   赵亦时明白他眼中的深意。   季陵川这个肥差,是通过张家才坐上去的,他能贪这么多,那么落在张家那头的更不会少。   汉王正是瞅准了这一点,所以才会费尽心思,甚至不惜说动陆时那个老御史出山。   陆时这人,做官刚正不阿,两袖清风,明明三品大官,住的却还是三进小宅子,宅子里也只三五个忠仆。   他一辈子不曾娶妻生子,将自己活成个孤种,为的就是坚守本心,做一个拨乱反正的好御史。   也正因为他这般铮铮铁骨,皇帝才格外看中他,被他参上一本的人几乎都是在劫难逃。   想到这里,赵亦时一拳砸在桌上。   “我竟不知道他们胆子那么大,敢贪那么多!”   谢知非眼明手疾,扶住一个快要倒了的茶盅。   “事情已然这样,这时候再算旧帐没有意义,还得想想接下来要怎么办?”   “对,这才是正经。”裴笑接话。   赵亦时沉默良久,道:“这会人都关在北司,皇帝下令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司会审,主审人是陆时和锦衣卫指挥使冯长秀。”   裴笑苦笑:“陆时是个硬骨头,别想啃得动;至于冯长秀,更没戏,他心里眼里只有皇上一人,倒不如想想怎么让人少受些罪。”   北司就是锦衣卫北镇抚司,专治诏狱,老大叫蔡四,和谢知非有几分交情。   谢知非心念一动,道:“蔡四这人我想办法来走走路子……”   “五十。”   赵亦时打断他的话,“北司我已经命人打点好,他们在里面大罪不会受,小罪免不了。”   谢知非与裴笑对视:他手脚竟然这么快?   “季陵川罢官,我就感觉不太好,为防万一,便先命人打点了一些。”   赵亦时垂下眼睑,“我父亲的性子天下有目共睹,无论是谁,哪怕是张家,他也不会出手救的。”   “贪腐已经坐实,还有什么可审的?”裴笑问。   赵亦时冷冷一笑,“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他们真正要动的,是户部,是我父亲。”   谢知非和裴笑虽然猜到了,但依旧愕然。   太子和汉王之争,是大华国官场上众人皆知的一桩事。   两人本是同一个娘生,但长相,性子却是一南一北,完全不像是亲兄弟。   太子长相肖母,身形肥胖;   汉王长相肖父,英俊非凡。   太子喜文,看到刀啊剑啊的就头疼;   汉王好武,平日里弓箭不离手,十分擅长骑马打仗。   太子性格平和仁善,做事不缓不慢,有理有据;   汉王争强好胜,行事雷厉风行,没有半点妇人之仁。   按理说太子居长居嫡,不管哪朝哪代的规矩和律例,他都是妥妥的下一任皇位继承人。   但太子有一个致命弱点——腿疾。   换句话说,太子走路是跛的;   说得更严重一点,他就是个残废。   大华国未来的继承人是个残废,这让皇帝心里生出一重动摇;   这第二重动摇,皇帝也是武将出身,半辈子行军打仗,战功赫赫。   正所谓英雄惜英雄。   皇帝看到一身武将装扮,长相几乎和他一模一样的汉王,就像是看到了年轻时候的自己,那么英俊不凡,那么威风凛凛。   他能不喜欢吗?   能不偏爱吗?   帝王的偏爱,那可不是普通父亲对儿子的偏爱,得滋生出多少人的野心和欲望来。   所以——   谢知非和裴笑同时愕然的不是两王之争,因为早在十年前,太子和汉王的局面就已经是你死我活。   甚至汉王还一度占了上风,将太子一党大部份都送进了监狱。   若不是数位老臣拼死相保,右不是皇帝手下留情,太子早就成昨日黄花。   他们愕然的是好不容易消停了这么些年,汉王又卷土重来……   必是来势汹汹啊!   汉王的来势汹汹,让谢知非想明白了一点——   晏三合的事情哪怕他心里再不想说,这个时候也不得不说了。   而恰好,赵亦时放下手中茶盅,“五十,那两个姑娘到底是你谢府的什么人?”   谢知非痛快极了,连个停顿都没有。   “长得好看的叫晏三合,会功夫的叫李不言,她们是主仆关系,确确实实刚从云南府来京城没几天,也确确实实不太懂规矩。”   “这一点,我作证!”裴笑搓搓手。   赵亦时长臂一伸,勾着裴笑的脖子,“那就你来说说,他们来京城做什么?可是清明快到了,来给你家外祖母上坟?”   娘的!   他这都查到了?   裴笑冲谢知非抽抽眼角,然后露出一口白牙,“那个……说来话长!”   “没事,我们有一夜的时间。”   裴笑赶紧抱住自己,“裴爷卖艺不卖身,皇太孙可别乱来。”   “五十呢,也是卖艺不卖身吗?”赵亦时若无其事的一偏脸。   谢知非咬咬后槽牙,“三爷既卖艺,又卖身。”   “他卖身,让他说。”   裴笑长松口气,然后又重重叹了口气,“怀仁啊,不是我不想卖,实在是我口条不好,说不清。”   “还口条,你当你自个是猪?”赵亦时敲他脑袋。   “别敲啊,已经很笨了。”   裴笑心说,我在晏三合面前,那就是头猪。   你一言我一语的玩笑,是不想让船舱里的气氛再沉下去。   谢三爷眉一蹙,脸一正,“怀仁,这事的确是说来话长,而且最早要从我爹说起……”   沉低深厚的声音,伴着永定河的夜风响起。   渐渐的,赵亦时狭长眸子隽黑似夜,里面有各种情绪翻涌上来……   最后一个字落定时,恰好烛焰忽然跳跃起来,发出哔剥一声轻响。   赵亦时感觉一股寒气从脚下直冲而上。   “那么也就是说……”   他声音带着些颤声,“只要解开季家老太太的心魔,季家还有救?”   谢知非点点头,这一点他深信不疑。   “等下!”裴笑突然出声。   谢知非猛的抬起眼,“怎么,难道不是?” 第93章 相识   “她说过一句话,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解读。”   裴笑回忆道:“她说即使没有老太太棺材盖不上这个因,冲季府那片心湖,罢官也是早晚的果。”   “这话的意思不难解读。”   谢知非松出一口气,“她看出那片心湖太过奢华,料到季陵川在官场不会太干净。”   “既然如此,事分两头走吧。”   赵亦时缓缓道:“晏三合那头交给你们,你们两个全力配合;别的事情交由我,如何?”   双管齐下,两条腿走路,这是最稳妥的办法。   谢知非与裴笑不约而同的点点头。   “需要我做什么,让朱青直接通知沈冲。”   赵亦时起身,背手走到窗边,声音透着淡淡的疲色,“裴明亭。”   “你好好的,突然叫我全名做什么,吓人哩!”   赵亦时转过身,望着裴笑那张略带诧异的脸,一字一句:   “季家的事,我会竭尽全力;倘若结果……你别怪我!”   恍若一击重斧劈在裴明亭的心坎上,他瞬间变了脸色。   他和赵亦时认识,当真机缘巧合。   七岁那年,他跟着季陵川去张府吃喜酒,酒席上大人们实在太无趣,他又没几个认识的人,于是趁人不注意便溜下了桌。   张家后园花很大,园子里的一处篱笆上,还挂着几只刚剥了皮的兔子。   兔子肉多香啊。   他向来胆大,就找了个无人的地儿,弄一堆枯柴火,把兔子架起来,烤上了。   这一烤,没想到引来个漂漂亮亮的小公子。小公子长得真好,皮肤真白,眼睛真大,文文静静的。   裴笑心说长得再好,也不能让你坏裴小爷的好事。   于是他手在兔子身上蹭点油,再往那漂亮小公子脸上一抹。   “哈哈哈,你也算是闻着兔子肉的香味了,回头有人问,我就说你是我同伙。”   哪知那漂漂亮亮的小公子一点也不怕他吓唬,还厚颜无耻地谈起了条件。   “成啊。四条腿肉归我,别的归你,否则……”   “真真是个外行,兔腿有什么好吃的,好吃的是兔头。”   这就算是达成了协议。   肉烤好,一个啃头,一个啃腿,吃得满嘴流油。   吃完,那漂亮小公子掏出块帕子,擦擦嘴,擦擦手,一脸幽雅道:“你走吧,这里交给我。”   妈啊,不仅人长得好看,还挺够意气哈,知道帮忙收拾残局。   “你叫啥?”他问。   “赵亦时。”他答。   “我叫裴笑,笑脸的笑。”   “你爹是裴寓?”   “你怎么知道?”   “下回告诉你。”   “还是想想下回吃什么,才是正经。”   “可以尝尝烤鸡。”   “就这么说定了。”   他刚走几步的,又扭回头:“赵亦时,帕子借我用用。”   赵亦时看看他的油嘴,脸上露出一抹嫌弃,但还是掏出了帕子。   “擦完扔了。”   他诺了一声,一边擦嘴,一边风风火火的跑开。   回到席上,酒席还没结束,戏台子已经唱上了,他和舅舅听了会戏,便离开了张府。   他心里惦记着谢府那个病歪歪的小五十,便让舅舅送他去谢府。   在小五十房里厮混一夜,第二天回家,没想到在门口碰到了自家老爹。   老爹昨儿夜里突然被叫出诊,忙活整整一夜才回来。   “爹,谁病了?”   “太子府的嫡长子。”   “怎么病的?”   “在张府吃了喜酒,回来便上吐下泄,连皇上都惊动了,命锦衣卫彻查张府的酒席呢。”   “查到了什么?”   “说是在后花园查到一堆兔骨。”   他如遭雷劈,心脏都不跳了。   “也没什么大事,太孙说是馋兔子肉了,便趁没人的时候生火烤了点吃,哪知没烤熟,这才坏了肚子。”   “他,他,他,有没有同伙啊?”   “还同伙呢,真有同伙皇上能饶过,早抓起来大刑侍候了。”   他长长松出口气,心脏又开始蹦跶。   “爹,太孙叫啥名儿?”   “名亦时。”   嚯嚯嚯!   哈哈哈!   年仅六岁的裴笑两个眼皮同时跳起来。   赵亦时,你可真他娘的够兄弟,够义气啊!   这兄弟,小裴爷我交定了!   小裴爷认定的事情,没有做不到的。   就像当初他结交谢五十一样,只需要四个字:死打烂缠;   如果非要再加上四个字的话,那就是:厚颜无耻。   说来也是巧了,皇帝给太孙找陪读,他立刻怂恿老爹去争取。   老爹一看这不成器的长子总算想上进了,哪有不答应的道理,赶紧带着厚礼,拉上季陵川去了张家。   这就么着,小裴爷做太孙的陪读。   后来两人行变成了三人行;   再后来,三人行变成了铁三角。   人生啊,苦短啊!   他裴小爷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国,这辈子只想助赵亦时登上大位,然后和谢五十厮混在一起。   混吃等死!   还是混吃等死!   一直混吃等死!   ……   晏三合是被活活饿醒的。   “不言,我要吃饭,没力气了。”   李不言过来伸胳膊一捞,把人提溜起来,又冲外头喊道:“汤圆,你家姑娘快饿死了,赶紧的。”   饭菜一直在红泥小炉上温着,汤圆三下两下就摆好。   李不言把人提溜到椅子上,又将筷子塞到晏三合手里,“吃吧,我已经用过了。”   晏三合接过筷子:“我睡了几个时辰?”   “三个!”   “现在是……”   “子时已过。”   “我累狠了!”   晏三合说完这一句,便开始用饭。   嘴里喊着快饿死了,吃得却是慢条斯理,每一口都细细嚼,慢慢咽,半点不急。   汤圆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又故意问道:“姑娘,可是饭菜不合胃口?”   李不言见晏三合嘴里含着饭菜,笑眯眯道:“她吃饭就这样子。”   “我去给姑娘沏壶热茶来。”   “不必。”   晏三合把饭嚼干净咽下,道:“你去传个话,我要见三爷。”   “这个时候?”   “不用怕,你只管去。”   “是!”   她一走,李不言两手托着腮,看着晏三合笑道:“这丫头刚刚一直盯着你看。”   晏三合皱眉,“吃个饭有什么好看的?”   “我也想知道。”   李不言头一歪,“我更想知道这么晚了,你叫三爷来做什么?” 第94章 难测   晏三合一点不瞒她。   “我想见一见宁氏那个嫁得好的女儿,老太太为了她和张家对上,这事非常蹊跷。   李不言点头:“的确很蹊跷,但不至于成为心魔。”   “是不至于,但我必须知道为什么。”   晏三合凝神想了想,“我有个预感,老太太的心魔怕是还得往前推。”   “往前推,要推到什么时候?”   “进季家之前。”   “这么久?”   老太太进季家之前,算算得整整五十个年头,五十年前的心结成魔,这……   李不言一时间说不清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儿。   晏三合也不再开口,很认真的吃着面前的饭菜。   碗里还剩下最一口时,外头传来脚步声,她抬头看了李不言一眼,咬咬牙将那一口饭菜咽下去。   李不言眼底浮现一丝几不可见的笑。   这人就是这样,外人面前又冷又傲,最后一口明明吃不下,也会硬着头皮吃下去,哪怕吃下去这一晚上胃里不舒服。   只有在她面前的时候,才会把最柔软的一面露出来。   那只刺猬,其实又何尝不是三合她自己。   进来的并非谢三爷,而是谢胖子。   谢胖子顶着一个鸡窝头,显然是刚刚从周公的怀里挣脱。   “晏姑娘,三爷还没有回府。”   “去把他找回来,我有重要的事,耽误不得。”   “三爷今日怕是不会回来了。”   谢总管面露难色,“姑娘放心,老奴明儿一早就等在府门口,三爷只要回来,老奴立马请他过来。”   季家刚抄,他就一宿不归,是风流去了,还是……   晏三合意味深长地看了谢胖子一眼,转身走进里屋。   谢胖子暗下松了口气,无意间一偏头,与李不言看了个正着。   李不言唇了勾,“谢总管,京城的勾栏给不给女人去啊?”   谢总管:“……”   李不言:“有没有清秀的相公作陪?”   谢总管:“……”   李不言:“对了,像三爷这样玩一宿得花多少银子?”   谢总管:“……”   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   嗯!   是被生生吓死的!   ……   清晨,天刚微微亮。   谢三爷从马车上跳下来,脸煞白,眼煞黑,脸上两个红唇印,一副被妖精吸干了精血的样子。   “三爷啊!”   望眼欲穿的谢总管赶紧迎上去,“你可总算回来了,晏姑娘昨儿晚上命老奴找你哪。”   本来昏昏欲睡的谢三爷被这一嗓子惊醒。   他抹了把脸,懒懒道:“知道了,我先回房里洗漱一下。”   谢总管一闻他身上这身浓浓的脂粉味,心说三爷什么都好,就是爱往永定河跑这一样,忒不好。   男人两样东西沾不得:一个赌,一个色。   三爷倒好,赌也沾,色也沾。   哎!   老爷、大爷也不管管,再这么下去当真是要掏空身子,成短命鬼了。   “老三!”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谢而立一身官袍站在廊下,他身旁是怒目圆瞪的谢道之。   谢知非打了个哈欠,甩着两条胳膊上前行礼,“父亲,大哥,这么早就去衙门了?”   谢道之恨铁不成钢,偏又舍不得骂,袖子一甩扬长而去,来了个眼不见为净。   老子不管,做大哥的总要说两句。   谢而立看着老三脸上的红唇印,忍不住呵斥道:“衣冠不整的像什么样子?”   “大哥!”   谢三爷把手往前一伸,皮臊肉厚地嘿嘿一笑,“昨儿输了两千两,穷死了,你江湖救急一下?”   谢而立一听这话,怒气便忍不住往头顶冲,猛的抬起手。   谢三爷主动把半边脸凑过去,“你打归打,银子可一两都不能少,你是我亲哥,我只有你这一个亲哥!”   还能打下去吗?   谢而立手指冲他狠狠点几下,“等我回来再收拾你!”   “大哥,我就知道你最心疼我,大哥慢走,大哥早些回来!”   谢三爷眼一斜,笑得像个二赖子,“谢胖子,我大哥同意了,一会让帐房送两千两过来。”   谢胖子:“……”   “还不赶紧去!”   谢三爷见他愣着不动,一脚踹过去,谢胖子闪得快,撇撇嘴心说:连声骂都没有,这真是宠得没边了!   宠得没边了吗?   轿帘一落,父子二人目光对视,两人都看出对方脑子里想的事。   良久,谢道之沉声道:“晚点拿我的帖子,请裴太医来一趟,给你三弟搭个脉。”   “气色瞧着是不大好,只怕是一宿没睡。”谢而立勉强笑了下。   老三昨晚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他和父亲知道的一清二楚,戏是演给别人看的,为的是谢家。   父亲身为内阁大臣,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的眼皮子底下,这些年能得帝心,靠的是说话、行事不偏不倚。   皇帝对汉王的偏爱,世人皆知;   但太子的知礼贤德,也世人皆知。   这其中的微妙之处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   也正因为这个原因,老三和皇太孙之间的一切交往、走动,他和父亲都只能睁只眼,闭只眼,不反对,不赞同,不说话。   好在老三自个心里也明白,凡事不露在明面,只在暗处帮衬着。   想到这里,谢而立问:“父亲,我有一事不明。”   “说!”   “皇上这次任由汉王动季家,难不成又起了废立的心?还是说,太子最近又做了什么惹皇上不开心的事情?”   这话胆大之极,若被旁人听去,便是一个死字,但这也是谢道之百思不得其解的事。   他摸着汗湿的手心,良久叹了一句。   “老大,君心难测啊!”   ……   就在谢道之感叹君心难测时,他家老三也同时感叹了一句——女人心,海底针。   不过是一夜没见,那张原本就没什么温度的脸,这会冷若冰霜。   “那个……”   谢三爷搓搓手,陪着小心,煞有其事开始解释。   “明亭心情不大好,我陪他到外头消遣消遣,也没干什么,游游船,听听曲,赌赌牌……”   “你不必跟我解释这些。”   晏三合声音更冷:“我要见一见宁氏的女儿,老太太反对做妾的那位。”   “这事简单,我来安排。”   谢三爷还想再说几句,晏三合已经不耐烦了:“汤圆,送客。”   这就送客了?   那谢三爷还就想赖着不走了。 第95章 不合   三爷的脸皮,压根就不知道“薄”字是怎么写的。   他冲门外的朱青递个眼色,自己衣袍一撩,往圆桌上一坐。   “汤圆,今儿早饭我也在静思居用,你叫人多送些吃的来。”   汤圆看看晏三合,没敢动。   三爷怒了,“怎么着,差使不动你。”   汤圆:“是!”   晏三合面无表情地看着主仆二人演戏。   汤圆这丫头的演技到底还稚嫩了些,有些生涩。   至于姓谢的……   用李不言的话怎么说来着,那个什么卡,都欠他一个小金人。   谢三爷并不知道自己的底裤都被别人看穿了,很是一本正经道:“今儿那个陈妈怕有消息来。”   这么快?   晏三合微微一怔。   “晏姑娘叮嘱的事,不敢不快!”   谢三爷双手抱臂,皮笑肉不笑道:“这两日我不往衙门去,和明亭一道,专门陪着你把季老太太的事情了结了。”   晏三合摸了摸耳朵,以为自己听力出问题。   “你说什么?”   “我和明亭陪着你,把季老太太的事情了结。”   晏三合的目光从谢三爷脸上扫过,这人虽然脸色像隔夜饭,但眼神明亮,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   “季家的事情,你们不用管了?”   听听听听,这话又是在试探。   谢知非打着十二万分的小心,故意一耸肩道:“我们小老百姓,哪管得了抄家这种天都要塌下来的大事。”   装吧,你就!   晏三合心中冷笑一声,看向谢知非的眼神很有几分微妙。   谢知非大大方方,任由她打量。   一个人涵养好的好处就在于,就算心里清楚是那么一回事,也不会多问一句,大家就在闷葫芦里面摇啊摇!   边上,李不言看完这幕,不由生出了疑问:一只公狐狸和一只母狐狸斗法,谁胜?   就在这时,汤圆拎着食盒进来。   她身后还有刚刚去而复返的朱青。   谢知非见朱青回来,脸色一变。   “是不是那个陈妈有消息了?”   “爷猜准了,人已经在来京城的路上,怕要后天才能到。”   “后天?”   “我们迎上去。”晏三合当机立断,“这样节约时间。”   “这次坐马车,天塌下来都不准骑马。”   谢知非手指着她还没掉痂的额头,“不要跟我讨价还价,没的商量。”   还没的商量?   晏三合眼皮腾的跳了一下,脸便沉了下来,他以为他是谁?   “晏三合!”   谢知非一脸的情真意切。   “不要仗着年轻,就不把身体当回事;你不心疼自个,我家老祖宗还心疼呢。你说你要出点事儿,我家老祖宗怎么活!”   嘴上说着老祖宗怎么活,脸上的表情却是“三爷我也活不下去,三爷我也十分心疼”。   “……”   晏三合手指用力抠着桌角。   抠一次,不够;   再抠!   李不言看着晏三合吃憋的样子,心里乐了:这一回合,公狐狸胜,胜在皮厚。   “小姐,就坐马车吧。”   李不言赶紧把“梯子”递过去,好让吃憋的晏三合能顺着下来。   “吃饭,半个时辰后出发。”   晏三合瞪谢知非一眼,算是应承下来。   谢三爷难得占一次上风,心里也乐。   “朱青,你速去准备,顺便通知裴大人,让他赶紧的,别他娘的总磨磨蹭蹭耽误时间。”   “是!”   朱青转身就走,到院门口的时候,脚步一顿。   院门外的人随之也一愣。   “二爷。”   谢不惑皱皱眉头,“三爷在?”   朱青:“在和晏姑娘一道用早饭。”   谢不惑脸色微微一变,冲朱青一点头,走进院子。   汤圆早就听到院外的动静,急步迎出来,“二爷来了。”   谢不惑把手里的瓷瓶递过去。   “晏姑娘的伤口快掉痂了,等痂掉了,让她擦这个去疤膏,早晚净面后各一次,连擦一个月就好。”   “多谢二爷。”   “我先走!”   “二爷喝盏茶再走吧。”   “不必了。”   谢不惑目光向堂屋投去淡淡一瞥,转身离开。   “二爷留步。”   清冷的声音自背后响起,谢不惑身形一顿,转过身,眸里含着一抹柔色。   “姑娘的伤,可好些了?”   “嗯。”晏三合点点头。   “那疤痕膏是宫里的配方,姑娘试试看。”   “多谢。”   “姑娘脸色不大好,多休息。”   “好!”   “那……告辞!”   “不送!”   谢不惑微微一笑,沐着朝阳离开。   晏三合等他走远,方才转身。   倏地,她撞进一双似笑非笑的黑眸中,黑眸的主人倚着门,抱着胸,笑得贱兮兮的模样。   晏三合面无表情地从他身边经过,坐回原位,拿起筷子低头吃饭。   谢知非从汤圆手里拿过瓷瓶,左看看,右看看。   “晏三合,最好的去疤痕膏不是宫里的。”   晏三合头也没抬。   倒是李不言好奇的问了一句:“那是哪里的?”   谢知非不知为何,觉得李不言插这一句嘴,插得让人心烦意乱。   你脑袋又没磕着,多什么话!   他咳嗽一声才道:“百药堂的去疤痕膏最有效果,回头我让裴笑……”   “留不留疤,都无所谓。”   晏三合开口,“不必费那个事。”   谢知非把瓷瓶往汤圆怀里一扔,坐到桌前,拿起筷子,“晏三合,举手之劳而已,费什么事?”   晏三合:“……”能不能好好吃饭,不说话!   “三爷?”   李不言盯着谢三爷看了半晌,忽然莞尔一笑。   “前头也不见你送我家小姐疤痕膏,怎么二爷一送,你也要送了呢?”   谢三爷:“……”   李不言:“你们兄弟俩是在别苗头吗?”   “咳咳咳……”   谢知非猛的咳嗽起来,咳的脸都红了,食欲都没了,一扔筷子道:“这粥没味道,哪个厨娘烧的,扣月银。”   李不言嘿嘿乐,“白粥啊,要什么味道?”   谢知非一听就知道这人是故意的,“姑娘这就不懂了吧,白粥也是有味儿的,比如说啊……”   李不言哪有心思听他胡扯啊,桌下的脚碰碰晏三合的。   晏三合抬头看她。   李不言眨了下眼睛:瞧见没有,谢府的二爷和三爷不合呢!   晏三合:瞧见了。   李不言:应该是嫡庶矛盾。   晏三合:和我们无关。   的确和我们无关。   李不言笑眯眯地挪开视线,喝了一口碗里的稀饭。   但我确认过的眼神——   和你有关! 第96章 偏心   离静思居越远,谢不惑的脚步越慢,最后在游廊尽头停下。   心腹乌行悄无声息地走上前。   谢不惑见是他,眉头才终于皱了起来。   乌行很清楚主子心里在烦什么——   那位神秘的晏姑娘从哪里来?   为什么谢家要千方百计要留她下来?   为什么她能像男人一样往外跑……   很多事情都打听不到,老太太、老爷他们将事情瞒了个水泄不通。若都瞒着也就罢了,但大爷和三爷显然是知情的。   独独瞒着二爷。   “爷,昨儿晏姑娘由裴爷带着去了季家,在季家呆了大半天的时间才回来。”   乌行:“三爷一夜未归,和裴爷去了永定河,一回府就被谢总管拉来了静思居。”   谢不惑:“季家的事情怎么样了?”   乌行:“抄出了不少金银珠宝,现在人都关进了北司,听说由陆大人亲自审。”   谢不惑皱眉不语。   乌行又道:“爷,咱们还盯着吗?”   盯?   谢不惑只觉得这个字分外刺耳。   “你以为我愿意盯着吗?这偌大的府邸,有谁把我当成谢府真正的二爷?他们都把我当成乱臣贼子来防了。”   乌行一个字都不敢多说。   爷这委屈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远的不说,只说近的。   府里三个爷,大爷走科举走仕途;三爷文不文武不武,老爷却帮他谋了个五城兵马司的差事。   二爷呢?   二爷从小读书就好,好到连先生都夸他有出息。   偏偏老爷怕他抢了大爷的风头,不允许他走科举这条路,只将谢府外头的铺子、田庄、买卖一股脑儿扔给他。   仕农工商,商为末等。   二爷心里的委屈,大了去了。   “真要是乱臣贼子便好了。”   谢不惑心里的不甘尽数化作怒意,“一狠心,一咬牙,什么都能放下,什么都能做出来。”   “二爷?”   乌行一听这话,吓得脸色都绿了,忙低声呵住。   “你说……”   谢不惑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攥紧成拳头,“人的心脏为什么只长在左边?”   “这……”   “因为天生就是偏的。”   谢不惑唇边浮上一抹冷笑,“既然天生就是偏的,我还能指望什么呢?   “二爷?”   “我没事,说几句牢骚话罢了。”   谢不惑惨然一笑,“除了你,这话我还能说给谁听!”   “二爷啊!”   乌行急得眼泪都要落下来了。   ……   晏三合说半个时辰,那就真是半个时辰,天皇老子迟了都不等。   她掀了车帘,冷冷吩咐道:“出发!”   朱青双手勒着缰绳,心有余悸地看着自家三爷。   怎么办?   裴爷还没有赶来!   谢知非一咬牙,“出发。”   马车在小巷子里驶不快,晏三合一看这速度,心里后悔答应了谢纨绔坐马车。   驶出小巷子,车速上来,很快就到了北城门。   这时身后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不用想,也知道是裴笑那家伙带着心腹追来了。   “对不住,半路拿了药,还买了些吃的。”   许是要出城了,裴笑一脸兴奋。   “晏三合,隆兴记的烤鸭我还买了两只,回头你尝一口,香不死你!”   他这是赶路呢,还是游山玩水去了?   晏三合朝李不言看一眼,李不言忙掀帘道:“朱大侠,鞭子抽起来,马儿跑起来,你要是不行,换我来。”   “……”   我不行??   朱青一抽缰绳,马车如离弦之箭一样冲出去。   “还有你裴大人……”   李不言的声音随着扬起的灰尘飘过来,“出门在外干粮是首选,你带两只烤鸭……嘿嘿嘿!”   马背上,裴笑喉结滑动,“谢五十,她嘿嘿嘿什么?”   “不知道!”   谢知非双腿用力一夹,马鞭一抽,“赶紧的,别让人家姑娘看笑话。”   笑话我?   裴笑气得翻白眼,一会裴爷让你们看看什么是真正的人马合一。   “驾——”   人马合一是不存在的;   人仰马翻倒是真的。   四个时辰后,僧录道堂堂六品官员裴大人,像只死狗一样趴在草地上。   杀千刀的谢五十,就不能提醒一句,快马奔驰千里,是会把人屁股磨破的!   磨破还是小事,关键是还扯着他的蛋……   真他娘的疼啊!   黄芪颠颠地跑过来,“爷,吃饭了,我扶你起来。”   “滚开!”   “让谢五十过来,爷有话和他说。”   黄芪又颠颠地跑过去,叫来了三爷。   谢三爷往他面前一蹲,看着那张痛苦不堪的脸,是又好气又好笑。   “你还笑?你怎么有脸笑得出来的?”   谢三爷看了小溪边围着的几人,压着声道:“我扶你起来,一会你坐马车,我让李不言骑马。”   “不行!”   “为什么不行?”   “你让我的脸往哪儿搁?”   “脸和屁股保一个,你就说吧,保哪一个?”   裴笑嘴角抽抽半天,“我保屁股。”   谢三爷笑笑没说话,弯腰把人扶起来。   溪边这会已经生起两堆火,一堆烧水,一堆烤干粮。   黄芪手里烤的是烤鸭,烤鸭遇火滋滋往外冒油,香气直往鼻子里钻。   裴笑没法坐,就倚树干站着,目光掠过晏三合主仆手里的干馒头,心说:这是人吃的吗?   一只烤鸭烤好,黄芪抬头看看自家主子,主子目光朝晏三合飘了飘,黄芪忙把烤鸭递过去。   “两位姑娘先用。”   晏三合的回答不留情面,“不必。”   嫌弃我的烤鸭?   裴笑怒了,“拿来,我吃。”   黄芪掰了一只鸭腿递过去,裴笑咬一口,满嘴流油,“真香,谢五十,你来一个腿。”   谢知非看了晏三合一眼,“你吃吧。”   “嘿,敢情我这烤鸭有毒还是怎么的?”   “裴大人。”   李不言笑道:“出门在外,还是当心些好,你刚刚喝了半壶冷水,这会又吃这么油腻的,当心拉肚子。”   “裴大人的胃是铁胃!”   裴笑冷笑一声,用膝盖碰碰谢知非,故意提醒道:“谢五十,我们还有几个时辰能碰到陈妈他们?”   “最少还得再跑四个时辰。”   谢知非咳嗽一声,冲李不言笑道:“李姑娘,一会劳烦你骑马,让明亭坐车吧。”   李不言很痛快,“我没意见,就看我家小姐乐意不乐意。”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晏三合身上。 第97章 丢脸   未婚男女同坐一车,说出去怎么都不合适。   晏三合神色淡淡地看了裴笑一眼,“你定亲了没有?”   裴笑不知道她什么用意,诚实地摇了摇头。   “行!”   什么意思??   难不成我定亲了,她就不乐意和我同乘一车?   未婚男子岂不比已婚男子,让人觉得瓜田李下?   裴笑默默的拿一只鸭腿,转身往远处走。   神婆啊!   不懂啊!   我还是离她们远一些好!   这时,谢知非走到晏三合身边,咳嗽一声。   干什么?   晏三合乜斜着眼睛看他。   谢知非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塞到晏三合手上,“用这个。”   “什么东西?”   “疤痕膏,百药堂的。”   “我用不着。”   晏三合递还给他。   被拒的谢三爷面不改色心不跳,一双桃花眼笑得坏兮兮,“晏三合,不带你这样的。”   哪样的?   “做人不能厚此薄彼啊!”   谢知非笑得露出一口白牙,很淡定的把瓷瓶又塞到她手里,“得一碗水端平。”   晏三合:“……”   “小姐,三爷的意思是让你雨露均沾。”李不言插话。   谢知非脸色一变,歪着头冲李不言冷笑。   李不言很无辜的一耸肩:我没说错啊!   谢知非收回视线,低头看着晏三合,态度十分真诚。   “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让你额头不留疤痕,你好歹试试,觉着没啥用再扔也不迟。”   这话说得,要多委屈有多委屈,再配着三爷唇边的两个酒窝……   晏三合觉得自己要再把那瓷瓶扔回去,她就是个不知好歹的恶人。   “多谢!”她生冷的回了一句。   “和我客气什么!”   谢知非冲李不言挑了挑眉,笑眯眯地走了。   李不言看着这人得意洋洋的背影,也笑了。   得!   这一回,又是谢狐狸胜出,还是胜在那张脸上。   这脸长得太俊了,容易让人心软。   ……   休整完,所有人活动活动筋骨,继续赶路,还有四个时辰的路程,得一鼓作气。   晏三合站在马车前,冲裴笑一点头:“你先上。”   裴笑纳闷:“为什么我先上?”   晏三合:“关爱老弱病残。”   “……”   裴笑咬牙。   算了,我好男不跟恶女斗。   他扶着黄芪的手刚要往上爬,突然肚子咕噜咕噜两声,所有动作都停住了,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裴大人,铁胃呢!”   晏三合冷冷一笑,转身走到朱青跟前,从他手里抽走缰绳,身子轻轻一翻,人已经骑在马上。   “谢三爷,我和不言先走!”   言外之意,我没功夫和你们这帮人磨蹭,一会屁股疼,一会拉肚子。   玩儿呢!   两匹马飞驰而去,谢知非的脸色前所未有的难看。   “裴明亭,你他娘的有点数没有?”   “别骂,别骂。”   裴笑捂着肚子一瘸一拐地走进草丛里,“很快,很快!”   “也不知道我们这是在替谁办事!”   “老子错了还不行吗……哎哟……疼……你还骂,还不赶紧帮忙把药拿来。”   “朱青,给他拿药去。”   谢知非愤怒的脸上又透着几分一言难尽。   这一幕,让他想到了日夜不停直奔云南府的那一趟,那次拉垮的是他,吃吃喝喝的也是他。   原来还闹不明白,为什么晏三合从不与他们同桌,宁肯缩在角落里一个人啃着冷馒头。   现在……   谢知非的心跳,没由来的“砰砰”跳了两下。   真的没由来吗?   谢知非很想沉下心来认真思考一下这个问题,奈何一旁的草丛里又传来裴大人“哎啊哎啊”的惨叫声。   “这王八蛋的!”   他怒吼道:“黄芪,给你家爷多喂两颗药。朱青,把剩下的烤鸭扔了,统统扔!”   “谢五十,你个败家子……”   “扔吧,扔吧……”   “菩萨啊,爷在晏神婆面前丢的脸,还找得回来吗……”   ……   四个时辰不带喘息的疾驰,再下马时,晏三合腿软了一下。   李不言正要去扶,一只大手抢在她前面。   谢知非动作很轻,手指尖带着颤,“是不是腿麻了?”   “有一点!”   晏三合察觉到手臂上男人掌心的热度,脸色有些不自然。   谢知非笑了一下,“你动动脚,能站稳了我就放开。”   “可以了。”   谢知非放开手,顺势一指前面的小客栈,“陈妈就等在里面。”   此刻已近子时三刻,小客栈里还点着灯,门口一左一右两个侍卫,瞧打扮像是五城兵马司的人。   纨绔归纨绔,办事相当稳妥。   晏三合心里做了句总结,“你们先进去,我活动活动手脚再来,不言?”   “来了!”   李不言把缰绳扔给朱青,三跳两跳就跳到晏三合身边。   两人慢腾腾的在小客栈附近踱着步。   “谢五十。”   裴笑从马车上爬下来,看着远处两道身影,眉头皱皱。   “人不是已经等在客栈了吗,怎么她们俩个不进去啊,这不是……唔!”   裴笑嘴巴被捂住了,眼睛表示强烈抗议。   “祖宗啊!”   谢知非压着声道:“她在想事情,别去打扰。”   裴笑挤挤眼睛:你怎么知道?   谢知非:猜的。   裴笑:好了谢神棍,麻烦把你的脏手拿开。   谢知非警告的看他一眼,拿开手,正色道:“你和陈妈熟,先去交待几句。”   裴笑挺胸:“这事简单,我来办。”   谢知非呵呵两声,“这一趟,你也就这点用处了!”   裴笑:“……”   ……   晏三合并没有想事情。   身体颠簸的同时,脑子也在颠簸,里面是乱的,她必须慢慢冷静下来。   五圈走下来,晏三合走进小客栈。   客栈里灯火通明,没有一张脸是陌生的,显然已经清了场。   四方桌上摆着几杯热茶,陈妈一脸呆滞地坐在椅子上,神色很是茫然。   谢知非和裴笑,一个坐在方桌上,一个屁股朝天趴在躺椅上,两人的眼睛都盯着刚进来的晏三合。   晏三合咳嗽一声,“我先洗把脸,哪里有冷水。”   “晏姑娘,水已经备好了。”   朱青接着又补了一句:“三爷让准备的。”   晏三合看谢知非一眼,走到脸盆前,往自己脸上泼了几下水,没擦干,就往四方桌上一坐。   水珠顺着她苍白的脸往下滴,谢知非喉结滑动,装作若无其事的撇开眼,“需要纸笔吗?”   “不用!”   晏三合没急着开口,一边喝口热茶润润嗓子,一边仔细打量眼前的陈妈。 第98章 陈妈   陈妈六十左右的年纪,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脸上都是皱纹,可能因为掉了牙的原因,嘴巴有点瘪进去。   她脸上神色虽然茫然,但并不拘谨,坐也很有坐相。   陈妈活一把年纪,还是第一次看到有年轻的姑娘敢这么肆无忌惮地打量她,心里不免发怵。   “表少爷?”   “陈妈你别怕。”   裴表少爷奋力抬起上半身,“晏姑娘就是问一些关于老太太的事情,问完就让你回去。”   陈妈是看着裴笑从小长到大的,他这么一说,多少安心了些。   一盅茶喝完,晏三合开了口。   “陈妈,老太太生前和你说起过一条黑狗吗?”   话落,别说陈妈吃惊,便是谢知非他们也暗暗吃惊。   单刀直入啊!   是的,晏三合就是想单刀直入。   陈妈陪在老太太身边多年,主仆二人朝夕相处,连她都没听过那只黑狗的事情,这事情就不好办了。   “你若一时想不出来,那就想想老太太有没有和你提起过,她为什么禁止季府养狗。”   说到这个,陈妈一拍大腿,显然记得很清楚。   “老太太说做狗可怜,替人看了一辈子门,结果不是被杀,就是进了人的肚子里,不如不养。”   屋里几人的眼睛都亮了起来。   好像有戏啊!   谢知非甚至有种心脏被揪住的感觉。   他看着晏三合,却见她的脸上什么都没有,还是那样平静和淡定。   就在所有人以为晏三合还要接着问下去的,她突然一偏脸。   “谢三爷?”   “啊?”谢知非惊了一跳。   晏三合:“谢府养狗吗?”   谢知非:“养。”   晏三合:“杀狗吗?”   谢知非:“杀!”   晏三合:“吃狗肉吗?”   谢知非一怔。   “这么说吧,京城十户人家,九户人家养狗,狗类甚多,其用有三。”   谢知非知道晏三合不说无用的话,尽量回答的详细一点。   “田犬长喙善猎,王侯将相,达官贵人家养得比较多,打猎的时候,一般用狗开道;   吠犬短喙善守,普通人家会养,用来看家护院;   食犬体肥供馔,穷人家养了用来打牙祭。”   晏三合:“所以,京中贵族从不食狗肉。”   谢知非:“极少极少。”   晏三合:“所以,季家杀狗吃狗的是下人?”   谢知非:“下人、护院居多。”   一个人看不得别人杀狗吃狗,那就只有一个解释——   她从前养过狗。   而养狗这事,只可能发生在老太太嫁到季家之前。   “陈妈!”   晏三合冲她微微笑了一下。   “你虽然不是老太太从娘家带来的,但你侍候她这么长时间,多多少少应该听她提起过一些从前的事,你能不能说给我听听。”   “……老太太从前的事?”   “对。”   晏三合轻声道:“不急,你慢慢想,想到什么说什么。”   陈妈两手死死绞着,垂首不语。   “是不是老太太很少说起从前?”   陈妈脱口而出,“姑娘怎么知道?”   晏三合:“老太太娘家不显,她又是从妾扶正为妻,有些过往做妾的时候能提,做了当家太太再提就失了脸面。”   “姑娘料得半点不错。”   陈妈终于叹道:“不是我老婆子不想说,真真是老太太很少提起从前的事。主子不提,我们做下人的,哪敢多嘴问。”   她这么一说,谢知非和裴笑眼里的亮光,一下子暗沉。   完了!   看来这个陈妈也问不出什么东西来。   晏三合也慢慢蹙起了眉,沉默片刻后话峰一转,“陈妈,老太太最喜欢吃什么?”   说到这个,陈妈话便多了。   “老太太爱吃甜食,每年正月十五吃汤圆,都说馅儿不够甜。她年轻的时候最爱啃甘蔗,年纪大了啃不动,就命我们把甘蔗绞出水给她喝。”   晏三合又问:“老太太脾气怎么样?心思重不重?”   “晏姑娘,人哪能没有脾气,旁人都说老太太脾气好,性子软,其实老太太的脾气都收着呢。”   说至此,陈妈重重叹了口气。   “收着收着,就收成了习惯,慢慢的也就没了脾气。至于心思……”   她缓了语调:“老太太的心思是真的深,老婆子我侍候了她这么些年,都摸不透,看不清。”   这话,便是有些假了。   一个人的心思再重,一日两日透不出来,一年两年透不出来,十年八年难道还透不出一点来?   晏三合声音微微冷:“她深在什么地方?”   这话问得,陈妈一下子卡住了,两条眉毛打结在一起,半天都没分开。   “是不好说,还是说不上来?”   陈妈胸膛起伏起下,眼眶发涩道:“姑娘这话问得,叫老婆子我怎么答?”   “陈妈。”   一旁的裴笑突然插话:“我就不信老太太的心思你一点都摸不着。”   陈妈脸色忽的一变。   “我们这么紧赶慢赶,连夜过来找你,一定是有大事。”   裴笑想着季府如今的惨状,“你老就别瞒着了,照实说吧!”   陈妈背过身抹了把泪:“老太太的心思其实有两处,一处是前头的那位;一处就是大老爷和二老爷。”   原来是难以启齿!   晏三合问道:“前头那位什么心思?大老爷二老爷又是什么心思?”   “前头那位老太太常说自己比不过,至于大老爷二老爷……”   陈妈慢慢地摇了摇头:“老太太说她后悔了。”   “后悔了?”   晏三合眼前一亮,“后悔什么了?”   “老太太只肯露个话头,我暗下寻思,两位老爷和老太太不亲,她多半是后悔把孩子记到了前头那位的名下。”   “陈妈,两位老爷和老太太不亲到什么程度?”   “倒也不是不亲,但总像是隔了一层,母子之间客客气气,不像三爷四爷,老太太还常常指着鼻子骂几句。”   “别人的孩子,她当然骂不得;不仅骂不得,还得敬着。”   “姑娘这话说得在理。”   陈妈叹气,“我也常劝老太太要想得开,儿孙自有儿孙福。”   “老太太因为和大老爷、二老爷不亲,所以想不开?”   晏三合一下子抓住了她话里的漏洞。   陈妈吓一跳,赶紧摇摇头。   晏三合目光一沉,“那是因为什么想不开?” 第99章 玄机   陈妈被她问得一时失声,足足想了好一会。   “老太太年岁一大,不知道为什么就管得有些多,两位老爷从小养在嫡母跟儿前,岂是受她管的。”   “所以你才劝她儿孙自有儿孙福?”   “晏姑娘,年岁大的人为什么眼睛也花,耳朵也慢慢聋了,那是因为老天爷让她少管闲事。”   陈妈苦笑,“少管闲事才不讨人嫌,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是这个理儿。”   晏三合突然话峰又一转,“所以宁氏女儿要给太子做妾,老太太出声反对,也属于多管闲事。”   陈妈没有料到她突然提起这个,想了想,摇摇头,又点点头。   裴笑看得急死了,“陈妈,你怎么又摇头又点头,几个意思?”   “表少爷啊。”   陈妈低叹一声,“这事老太太和老婆子我说过,宁做平民妻,不做富家妾,做妾难啊!”   陈妈何尝不知道做妾难。   旁人只看到老太太步步高升,只有她瞧得明白,老太太这一路走来,受了多少委屈,遭了多少罪,流了多少泪。   别的都不说,太夫人临终前两个月,屙屎屙不出,都是老太太用手一点一点帮着抠出来的。   这腌臢事儿,亲生儿女都做不到。   “正因为老太太心里知道难,所以你看季府的姑娘,哪个不是堂堂正正八抬大轿抬进夫家门。”   陈妈用帕子抹了把泪,“可对方是太子府,老婆子就劝了:老太太啊,太子府那可不叫妾,叫侧妃。   将来太子登位,那就是宫里正经的娘娘,再生下一儿半女,这前程,这滔天的富贵,天底下有几个女人能摊上?   再说了,五姑娘做了侧妃,季府与太子府可就真正的扯上关系,这不比拐弯抹角地巴结着张家要强吗?   这对大老爷、二老爷的仕途也是个助力啊!”   最后一个字落下,连晏三合在内,所有人的眼睛都死死的盯着陈妈。   此刻,他们终于明白,为什么老太太身边只有她一个贴心的?   这老婆子看得透啊!   晏三合很轻地眯了一下眼睛,“好处这么多,老太太为什么还是强烈反对?”   陈妈对上晏三合的视线。   “老太太说:顺风账谁都会算,娘娘生下一儿半女,儿子万一入了太子的眼,那咱们季家岂不是更富更贵。”   这话,把谢知非和裴笑都吓了一跳。   不等他们反应,只听陈妈又道:“她说:季家祖坟没冒这个青烟,就算冒了,季家的人也没那个大富大贵的命,还是安安稳稳的过太平日子,别把五丫头往火坑里推了。”   晏三合问:“她就半点都不在乎得罪张家吗?”   “晏姑娘,老婆子我也是这么问的,老太太说,张家没安什么好心眼,否则为什么不把自家的姑娘送进去?”   陈妈:“老太太还说,大老爷、二老爷对张家还有用,一时半刻得罪不了,怕什么!”   晏三合一听这话,下意识抬头去看谢知非。   谢知非回看着她,脸上的表情一点一点开裂。   一个大字不识的内宅老太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却一针见血地说出了季、张两家的关系?   这……   他不由苦笑了一下,怎么现在的女子一个个的都比男人还聪明?这里头有什么玄机?   这里头太有玄机了,晏三合此刻心里也在想。   “谢三爷?”   “你说。”   “谢府会和老祖宗说些朝廷大事吗?”   “不会!”   谢知非果断道:“我父亲说: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说多了反而会坏事。”   “京中的风气都如此?”   “不是京中风气如此,而是世情如此。”   男主外,女主内,内外隔着一堵墙,很少会有夫妻逾越半步。   谢知非伸手碰了碰裴笑:“季府也应当如此吧?”   “必须如此啊!”   裴笑又补一句:“除非我舅舅他们的话,被我外祖母听去;但也不可能啊,我大舅舅那人,多谨慎啊!”   “表少爷啊,老太太聪明着呢,虽然不识字,但谁都没她记性好。”   陈妈叹道:“老太太常说一句话,人啊一定要多看,多听,少说话。话一多,不仅显得蠢,心事也都被人瞧去了。”   裴笑脸色有些发白,眼神茫然好一会。   大舅舅、三舅母,陈妈嘴里说的老太太,是我认识的那个人吗?   为什么我像个傻子一样,竟然什么都不知道?   晏三合此刻也是心念百转。   季陵川嘴里的老太太心怀算计;   宁氏嘴里的老太太人前人后两张脸孔;   陈妈嘴里的老太太,通透世故。   三人角度不同,所说不同,但足以证明一件事:老太太绝对不是一个普通内宅的老太太。   这人要心机有心机,要手段有手段,要狠辣有狠辣,段位比着谢府的老太太不知道高出多少倍。   这样的人,她横看竖看、前看后看都和渔家女扯不上关系啊。   “晏姑娘,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陈妈说完,捂着嘴打了个哈欠,“年纪大了,觉就浅了,可也熬不得夜,比不得年轻的时候,能一宿一宿的守着。”   问什么呢?   晏三合自己都不知道,该问的,不该问的都问完了,所有人能说的,不能说的,也都说尽了。   可还是没有碰到关于老太太心念成魔的东西。   “陈妈,你再撑一撑。”   晏三合不能放她走,“你再和我说一些别的关于老太太的事情。”   “要我老婆子说什么呢?”陈妈也糊涂。   晏三合随口问道:“老太太为什么喜欢在心湖边坐着?”   陈妈:“她说那边安静。”   晏三合:“以前季府没有心湖,她喜欢去哪里溜达?”   “老太太哪里都不喜欢溜达,就喜欢在菜园子里转转。”   陈妈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的笑了一下:“老太太有时候还嫌小红种的菜不好,喜欢自己亲自动手。”   “是吗?”   “是啊!尤其窜嫩芽的时候,她恨不得一天往菜园子里跑个三五趟,还左一遍右一遍的叮嘱小红,要看好了,别给人偷去。”   陈妈笑道:“老婆子我在边上听了直乐。”   “可不得乐吗。”   晏三合也跟着她笑,“谁敢偷老太太种的菜,胆子肥了吗?”   陈妈眼神忽的有些发愣。   她这一愣,晏三合下意识觉得不太对,“陈妈,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第100章 作主   陈妈睁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晏三合。   看了片刻后,她突然一拍大腿,“姑娘,我想起来一件事。”   “快说。”   “有一回她半夜做梦,不知梦到了什么,连衣裳都没披,就往外头跑。”   说到这里,陈妈突然心绪激荡起来。   “我就睡在榻上,听到动静爬起来一看,吓得魂都没了,赶紧追出去。”   “老太太去了哪里?”   “料谁也想不到,老太太竟然跑去了菜园子。”   陈妈又一拍大腿,“我当时也顾不得上下尊卑了,冲老太太大喊了两声,可她竟然像是没听到,跟梦魇了似的。”   “然后呢?”   “然后我就慢慢的靠过去,想去扶她,她猛的回头,对着我说有人要偷她的菜,还说要是有小黑在就好了。”   小客栈里所有人的眼神都直了,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生怕惊扰了陈妈的回忆。   晏三合心头一跳,“陈妈,小黑是谁?”   小黑是谁?   陈妈想半天后,哭丧着脸道:“晏姑娘,我没敢问啊!”   “为什么没敢问?”   “老太太突然哭了。”   “怎么哭的?”   “嚎了两声,落了两滴泪下来,然后人一下子就清醒过来。”   陈妈回忆道:“老太太回神后说她是梦魇住了,让我扶她回房。”   晏三合:“回房后呢?”   “我就服侍老太太睡了,第二天起来,老太太跟没事人一样,我也就没放在心上。晏姑娘……”   陈妈问得小心翼翼,“那小黑,是不是就是姑娘提到的那条黑狗啊?”   晏三合沉默着,不说话。   屋里岑寂下来,针落可闻。   谢知非再次有种心脏被揪住的感觉,“晏三合,对得上吗?”   晏三合拧着眉,还是一言不发。   裴笑忍着屁股上的剧痛,猛的站起来,目光如火道:“姑奶奶,求求你倒是说话啊,想急死我吗!”   晏三合抬头看了裴笑一眼,然后轻轻一点头。   “黑狗,小黑,看家护院,我想……应该是对上了!”   如晏三合所料的那样,老太太心魔发生的时间,要往前倒推五十年。   她十六岁进京之前。   五十年的心魔?   晏三合简直不敢往下深想。   “朱青,你安排陈妈先去休息。”   她屈指敲了敲桌面,“你们两个谁能作主,谁就跟我出去一下。”   谢知非和裴笑对视一眼。   谢知非:你作主,我作主?   裴笑:按理是我,但我怕我对付不了晏三合。   谢知非想吼人:祖宗,你对付她干什么?   裴笑瞪他一眼:你懂什么,这叫……   “咳咳咳……”   两人抬头。   李不言抱着胸,下巴朝门外抬抬,晏三合的背影已经走进夜色中。   谢知非和裴笑头皮发麻,同时一点头:都作主!   ……   小客栈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荒凉的像是一座孤坟。   万籁俱寂中,有凉凉的夜风吹过,晏三合走到树下,站定,听到身后有人追来。   她转过身冷冷开口,没有一个字废话。   “季老太太的娘家在广西,我和不言准备立刻出发赶过去。”   谢知非人还没站定,这话无异于一阵巨风掀过来,把他掀了个风中凌乱。   “你和李不言?”裴笑惊得声音都呲了,“去广西?”   谢知非把裴笑往后一拨,自己上前一步,“晏三合,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晏三合目光一压,“我像是跟你闹着玩的吗?”   “……”   谢知非深吸口气,“晏三合,从这里到广西,你知道有多远吗?就算快马加鞭,一来一回最少两三个月。”   晏三合:“所以?”   谢知非被她问得一噎,“所以得从长计议啊!”   裴笑一脸的忧国忧民的插话,“这一路我们吃什么,喝什么?还有我们只知道老太太的娘家在广西,广西那么大,各府各州各县,要怎么找?”   “我们?”晏三合冷笑。   “可不得是我们吗?”   裴笑脸上的忧国忧民,立刻换成了怜香惜玉,“难不成让你们两个弱女子孤身上路?”   “弱女子?”   晏三合朝裴大人腰下看一眼。   这人是在寒碜谁?   裴笑见她盯着自己腰下的部位看,脸都臊红了,赶紧把谢知非往前一推,挡挡臊。   几次交道打下来,谢知非太清楚晏三合是什么性子,口气立刻跌软。   “明亭的担心是对的,广西那边连着大齐国,那边草寇暴徒层出不穷,兵部往年拨军款,除了西北、沿海这两处外,就属那边最多。”   “所以?”晏三合还是那两个字。   谢知非:“所以,我们真的要从长计议。”   晏三合:“如何从长计议法?”   “先回京,干粮备足,银钱带够,我从五城兵马司调动百来人的兵马,带上五城兵马司的文书……”   “要不要向谢老爷,老夫人,还有你大哥再道别一下?”   晏三合冷冷一笑:“顺便再去什么百药堂配些药,或者买两只烤鸭?”   谢知非:“……”   干嘛总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裴笑无声吐槽。   晏三合:“我没有那么多的从长计议,也来不及从长计议。”   谢知非:“晏三合,其实……”   晏三合:“你是男人吗?”   谢知非再好的脾气,也隐隐有暴怒的趋势,“这事和我是不是男人有什么关系?”   晏三合:“是男人就不要唠叨个没完,一口唾沫一个吭,哪那么多废话?”   谢知非:“……”   “留两匹马下来就行,别的不用你们管。”   晏三合抬步,胳膊上多了只大手,再往上看,谢知非脸色前所未有的冷。   冷得僵硬彻骨。   这是非要逼她说真话吗?   晏三合迟疑片刻,开口道:“我之所以赶这么急,原因有三。”   谢知非:“第一?”   “第一,孤魂野鬼不是那么好当的,地府不收,投胎不能。”   晏三合冷冷看着他,“那其实也是一个欺强凌弱的世界,老太太年岁这么大,她斗得过谁?”   谢知非在裴笑变脸之前,又问:“第二?”   “第二,季府上上下下数百口入了牢狱,谁能保他们一个个都平安无事?谁能保姑娘丫鬟们不受丁点欺负?”   晏三合冷笑,“谢三爷或许手眼通天,但总有眼睛看不见的地方,也总有手够不着的地方。”   谢三爷呼吸一滞,全身上下都跟着僵住了。 第101章 废物   谢知非深深吸一口气。   “第三呢?”   “我收了季陵川两千两,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这是化魔人的义;老太太给我看到她的心魔,是信任我,我得为她拼尽全力,这是化魔人的道。”   晏三合低下头,低喃,“这些,你都不会懂的。”   “你不说,我自然不会懂。”   谢知非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目光灼灼似火。   这丫头明明心软心善,非用一层冰冷挂在脸上,傻不傻?   “晏三合,下面你能不能听我把话说完?”   “你能不能先放手?”   这丫头矮他足足一个头,但气焰却足足高他一个头,谢知非轻轻一笑,松开了手。   “这样,我们兵分两路。”   “哪两路?”   “朱青和黄芪手脚功夫快,我让他们立刻赶回京城。”   “你和那个废物……”   晏三合十分诧异,“要跟我们走?”   谢知非点头,“必须跟着。”   晏三合:“没有商量的余地?”   谢知非看着她,摇摇头,“没有!”   晏三合看了眼废物,再看了眼谢知非不带丁点玩笑的神色,冷冷一笑。   “客栈休整三个时辰,三个时辰后,出发。”   裴笑瞪大了眼睛,指了指晏三合的背影,再指指自己,不太确定地问:   “谢五十,她说的废物是指……”   “你!”   “……”废物一脸的生无可恋。   想去死!   谢知非推他一把,“得了,别愣着了,三个时辰,我们要做的事情太多。”   裴笑还没从羞辱中还魂,嘟囔道:“做什么,你们不是已经都安排好了吗?”   这回轮到谢三爷一脸的生无可恋。   这祖宗怎么当废物,还当上瘾了呢!   ……   谢知非走回客栈,目光一扫,晏三合和李不言已经不见了。   “人呢?”   朱青道:“两位姑娘在房里休息。”   “陈妈呢?”   “也已经睡下。”   谢知非暗暗吸了口气,告诫自己不要慌,事情一件一件安排下去,一定要稳妥,也必须稳妥。   “你们两个等陈妈睡醒,负责把她安全送回去。”   兵马司两侍卫齐声道:“是,三爷。”   “上楼找个房间休息去吧。”   “是!”   “朱青,黄芪,你们两个过来。”   谢知非一撩袍,在四方桌前坐下,“都坐。”   朱青和黄芪不知道什么事,相互看了一眼,坐下。   “事情紧急,我长话短说。”   谢知非:“你们两人辛苦一点,连夜往京城赶。”   朱青脸色大变:“三爷,那你呢?”   三爷摆摆手,示意他先不要说话。   “黄芪回到京城后,先给你家老爷说一声,就说明亭被我拉着出门办差事去了,让你家老爷帮明亭去衙门里请个长假,然后你去梅娘那里取三千两银子。”   黄芪问道:“三爷,银票还是现银?”   “都要!”   谢知非扭头看着朱青:“回去给老爷、老太太说一声,还有我大哥。”   朱青:“兵马司那头呢,请假吗?”   “请!”   谢知非:“你暗下在司里挑五六个身手好的兄弟……”   话还没说完,裴笑姿势别扭地冲过来。   “谢五十,五六个怎么够?你自己说要挑百来个的,你出尔反尔。”   谢知非被他搅合的火大,蹭的站起,一把揪住他前襟。   “我倒是想找一百来个,可这事能声张吗?”   “啊?”   话像把铁锤夯在裴笑脑门上。   对啊,这事不能声张,万一被汉王那头的人知道了,岂不是危险重重?   裴笑眼珠子一转,计上心来。   “谢五十,我有个主意,你想不想听?”   “祖宗啊,都这个时候了,有屁快放吧,算我求你了,成不?”   “僧录道在大华有成千上万个寺庙,南直隶,北直隶我裴善世都亲自考察过,两广两湖因为山高路远,一直拖着。”   “你是打算……”   “既然不能让人怀疑,那就戏做全套。”   裴笑冷笑道:“全京城都知道你谢三爷是个短命鬼,你也甭找什么借口了,直接称病不出;我就说去两广巡查。”   “那兵马司的人,一个也不带?”   “一个也不带。”   裴笑朝黄芪一点头,“替我跟左善世大人知会一声。”   黄芪犹豫道:“爷……”   “你个废物点心。”   裴笑劈头就骂:“我裴大人去了,他就能不去,他谢我还来不及呢。”   “爷!”   黄芪一脸委屈:“小的是想问,官印什么的都得带上吧!”   我骂错了?   裴笑绝不承认,“没这些东西,你家爷怎么在寺庙里混吃混喝,怎么找武僧保护安全,十足的蠢货!”   黄芪被骂得人都矮了三寸,撇撇嘴,委屈呢。   “谢五十,你就说这主意怎么样?”   谢五十想把这人往天上抛一抛,一把接住,然后再往天上抛一抛。   “这个主意极好。”   谢知非松开手,一本正经地替他揉揉衣服上的褶皱,赞赏道:“非常好。”   “朱青,磨墨。”   “是!”   就夸我这一句?   裴笑头昂半天,无奈垂下,凑过去问:“给谁写呢?”   谢知非拿起笔,蘸了蘸墨水,落下两字:怀仁。   “你有什么话要带给他吗?”他抬头问。   裴笑敛了笑,“话很多,你能让我说几句。”   “一句。”   “谢五十,你他娘的就是个混蛋,一句,老子这会心里有一百句话想对他说。”   “你到底说不说?”   “两个字:保重!”   “你说保重,那我就写身体,省得你他娘的说我写信不押韵。”   就在裴大人脸色一变,张嘴就要开骂的时候,谢知非用腿踢了裴笑一脚。   “收回前面那句话,这一趟你的用处最大,裴大人。”   裴笑翻他一个白眼。   这话在我面前说有个屁用,说给晏神婆听啊!   让她好好听听!   ……   房间里。   晏三合躺在床上,身体已经疲倦到了极致,但脑子还在不停地转动着。   李不言撑起半个身子看着她,“心不定?”   “你怎么知道?”   “你心不定的时候,身体僵的跟死人一样。”   李不言下床,从包袱里找出一方干净的帕子,塞到晏三合手里。   晏三合攥紧了,翻身抱住李不言的胳膊,轻声道:“五十年的心魔,我从未解过,怕自己力不从心。”   “瞎说,我娘的心魔不就是你解的。”   李不言轻轻拍拍她。   “她那多少年了,她的心魔多离奇,说出来有几人能信?你不也替她把棺材盖上了。” 第102章 变态   李不言的娘叫李由,是她解的第一个心魔,李由死前最后看到的是一片深邃的夜空。   这个心魔她花了整整一年的时间,才找到根源。   原来,夜空的尽头还有另一个世界——   那个世界女人能和男人一样,走进学堂读书,读完书还能出门赚钱;   那个世界的男人只能有一个正妻,女人可以选择嫁人,也可以选择不嫁人,嫁了人还能选择离婚,离婚后还能重新再嫁……   李由到死,都一直想回到那个世界去。   “三合,别怕。”   李不言呢喃道:“你那么聪明,这世上就没有你解不开的心魔。”   “可我解不开自己身上的谜。”   晏三合眼神难得的茫然。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父母是什么人?为什么我没有从前的记忆?为什么我的体温比别人低?为什么我一点都不怕冷……”   “打住!”   李不言轻笑道:“我说晏三合,软弱和你的性格不符,我娘说做和性格不符的事情,容易变态。”   “变态是什么意思?”   “就是不正常,会发疯。”   “我只会把别人逼疯。”   “我的小姐,这就对了。”   李不言替她掖了下被子,“睡吧,三个时辰后又得没日没夜了。”   晏三合把怀里的胳膊抱紧了一点。   人间三月,暖风吹,燕归来,一树一树花开,她不觉得有什么好。   可是在李不言的身边……   千好万好!   ……   三个时辰不到,天色已微微晓亮。   楼梯有响动。   趴在桌上打磕睡的谢知非抬起头,一时心里乱糟糟。   楼梯上,晏三合主仆一前一后走下来,两人头发高高束起,都是一副男子打扮,身后各背着一个包袱。   晏三合额头的血痂已经掉了,一道很浅的疤痕,颜色还有些粉嫩。脸因为刚刚睡醒,带着从未有过的一抹惺忪。   不得不承认,这丫头长得真好。   谢知非掩饰的咳嗽一声,“吃了早饭再出发。”   “好!”   晏三合坐过去,把包袱放在椅子上,然后低头捂嘴打了个哈欠。   再抬头时,双眸里含着一点因为打哈欠而渗出的泪水,泪水将清冷遮住,只余柔软。   谢知非好一会才把气息放匀,“那个……”   话起了个头,谢知非心中对自己大怒。   还没想好说什么就这个,那个的……你是没见过漂亮女子,还是怎么的?   “你想说什么?”晏三合皱眉。   一大早的讲话吞吞吐吐,没睡醒?   “是这样,朱青和黄芪早就出发了,陈妈也已经离开,我们四人一匹马,一辆车,谁来骑马,谁来驾车?”   谢三爷装出一副为难的样子,“这个得好好商量。”   晏三合用眼神询问李不言。   李不言托着腮道:“我不驾车,累得慌;裴大人屁股不好,不能骑马,那就我来骑马。”   听李不言这么说,谢知非没有太多意外,“那好,我来驾车。”   晏三合:“你会?”   谢知非瞄了晏三合一眼,没说话。   那一眼的意思是:姑娘你是看不起谁?   晏三合因为这一觉睡得好,不想和他摆脸色,只当没领会那一眼的意思。   就在这时,客栈掌柜拎着食盒走过来。   “客官,下了四碗阳春面,八个肉包,八个葱油饼,你们看看还要些什么?”   晏三合:“你们厨房的干粮我都要了。”   “啊?”   掌柜一愣,伸手指了指谢知非:“都被这位官爷买走了。”   这回轮到晏三合瞄谢知非一眼。   谢知非也故意没领会她眼里的意思,自顾自拿起筷子,吃面。   晏三合愣了片刻,才后知后觉地想到一件事。   当时,自己劫持谢而立离开谢家,挑了间客栈住下,又把客栈厨房里的干粮统统买走。   他这是在学我呢。   倒是长进了。   晏三合刚在心里夸一句,突然又想到自己那次在巷子里被他瓮中捉鳖的场景。   吸气……   呼气……   “咦,裴大人呢?”这时李不言突然问。   谢知非指指外头。   手指还没放下来,却见裴笑得意洋洋地跨进门槛。   “谢五十,我在马车里又垫了两床被褥,这回总不该再颠着我的屁股了吧!”   再吸气……   再呼气……   晏三合狠狠地咬着一口面条。   本来就垫了两床,现在又垫两床,我能一脚把这废物点心踢下车吗?   ……   北司。   诏狱。   甬道阴森逼仄,烛火跳跃如同鬼火,扑鼻的血腥味,怨魂似的哀嚎声充斥着整个牢狱。   赵亦时背手站在门前,神色淡色。   门,吱呀一声打开。   老御史陆时从里面走出来,冲赵亦时行了个礼,“殿下,季陵川死活不招。”   赵亦时冷冷道:“那便用刑吧。”   陆时摇摇头,“刑要用,但不是现在,在我手上没有屈打成招之事,更没有冤案。”   “陆大人!”   赵亦时身子一恭冲陆时浅浅一礼,吓得陆时脸色大变。   “殿下,万万使不得啊!”   “老大人,这一礼是为我父亲。”   赵亦时神色悲戚,“父亲手掌户部多年,却不曾想手下竟出鼠虫之辈,纵容是一重过,失察是另一重过。”   陆时叹气,“太子脾性,天下人都知道,最是仁慈不过。”   “慈不掌兵,义不掌财,他这性子也难怪皇上……”赵亦时声音哽咽着将头撇向别处。   “殿下。”   陆时劝慰道:“掌兵不必慈,掌财不必义,但为君者,若有仁心慈义,实乃江山之福,社稷之福,百姓之福啊!”   赵亦时猛的回头,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陆时抚抚胡须,“殿下还有什么交待?”   “老大人,我半无交待,秉公办案吧!”   “是!”   陆时行完礼,刚要转身,突然想到一事,终是上前一步低声道:“季大人有句话让我转告殿下。”   赵亦时:“老大人请说。”   陆时:“他说谢过殿下呵护深恩。”   “这话于私,该谢;于公……”   赵亦时愣了片刻,苦笑道:“于公,我辜负了皇上的信任和栽培,暗藏私心。”   陆时不接话,躬身行礼后,再次推门走进去,开始了新一轮的审讯。   赵亦时一点点收起苦笑,直到脸上看不出一丝喜怒,才背身走出诏狱。   树荫下,贴身侍卫沈冲勾着头,见主子出来,忙迎上去。   赵亦时双目往边上一瞄。   沈冲心领神会,当即改了口道:“殿下,车马已经备下。” 第103章 借口   北司的长官们一听说皇太孙要离开,纷纷上前行礼。   北司老大蔡四则亲自送到门口,扶赵亦时上车。   皇太孙仪驾比太子仪驾略逊一筹,却也是浩浩荡荡。   马车行到北司巷口时,沈冲把马交给了手下,身子轻轻一猫,便钻进了马车。   赵亦时陡然睁开眼睛,“说吧,何事?”   “殿下,两件大事。”   沈冲压着声道:“张家一个时辰前求见了太子妃。”   “母亲见了?”   “太子妃拒而不见,但张家人不死心,又在咱们府上等着。”   “倒是好钻营。”   赵亦时冷笑一声,“说第二件事。”   沈冲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殿下,这是刚刚朱青送来的。”   赵亦时把信看完,嘴角才算勾起了一点笑意。   “爷,是好事?”   “算是!”   赵亦时看了沈冲一眼,“北城兵马司的位置,惦记的人多不多?”   沈冲道:“惦记那个位置的人和惦记谢府三爷的人一样多。”   赵亦时思忖片刻,“三爷病了,怕要两三个月才能痊愈,那位置你帮他看牢了,谁也甭惦记。”   “是。”   “明日上朝,找人参僧录寺左善世一本。”   “殿下,参他什么?”   “两广寺庙的和尚人数含糊不清。”   赵亦时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互捻着,捻了好几下,轻声道:“参他亏空朝廷饷银。”   沈冲心头大骇,“殿下?”   “不这么做,又如何能帮明亭掩饰?”   赵亦时:“左善世,右善世,明亭坐着也没什么差别,一样都是个闲差。”   “是!”   “对了,刑部左侍郎的独子叫什么来着?”   “回殿下,叫徐晟。”   “三爷在信里特意交待了,要你断他一条腿,做得干净利落些。”   沈冲:“……”   “他病了,明亭又不在京中,时机把握的恰到好处。”   赵亦时低笑了一声,“这小子看着脸上笑眯眯,内里有仇必报的很呢!”   ……   午后的翰林院,所有人吃饱了饭,都在自个房中小睡。   谢而立想着老三一夜未归,翻了两个身,又从榻上爬起来。   刚要唤人,朱青闪身进来。   “大爷。”   “老三人呢?”   朱青上前附在谢而立耳边低语。   几句话一说,谢而立脸色大变。   朱青不等他说话,急道:“三爷和裴爷身边没人,银子也带得不多,我得立刻追上去。”   “等下”两个字还在谢而立的喉咙里,朱青的人已经到了院外。   “手脚真快!”   他咕哝了一句,在太师椅里坐下来。   人已经几百丈外,追是追不回来了,眼下就看怎么把事情给他掩过去。   装病?   亏那个傻小子想得出来。   谢府三爷一病,京城探病的有多少?   不行,这事还得和父亲商量商量,请他老人家拿个主意,看看这病怎么装得滴水不漏。   至于晏三合……   老太太那头也得找个理由搪塞过去,否则又是一场闹。   谢而立只觉得一个头,有两个大。   ……   此刻,比谢而立更头大的人,是裴大人。   四层被褥垫在马车里,身体上是舒服了,但精神上很遭罪。   瞧!   晏神婆如刀刃一样的眼神又看来了!   姑奶奶,你看什么看啊,我裴大人卖艺不卖身的。   “你看什么看?”晏三合也终于忍无可忍。   这人坐进马车,就开始这动动,那动动,没片刻是安生的。   要光动也就算了,他还瞄她,东瞄一眼,西瞄一眼。   “我们俩到底谁看谁?”   裴大人“唉”了一声,“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在看你?我不看你,怎么知道你在看我?不能仗着你是个姑娘,就欺负人。”   我不想欺负你,我想打你!   晏三合:“谢三爷,停车。”   谢知非一勒缰绳,马车稳稳地停下来。   “怎么了?”李不言翻身下马。   谢知非也跟着跳下马车,“出了什么事?”   “车里闷,我骑马透口气。”晏三合一个字不多说。   “行,我和你换。”李不言把鞭子往晏三合手里一塞。   谢知非扭头看一眼马车,“他欺负你了?”   “谢五十,我哪敢呢!”   车帘一掀,露出裴大人十分诚恳的一张脸,“我的人品,你还信不过吗?”   你有人品?   谢知非眼神透着警告:“你给我老实点。”   晏三合翻身上马,鞭子一扬,一人一马疾驰而去。   谢知非坐回马车,看着前面那道肆意的身影,嘴角轻轻勾起。   嗯。   骑马透透气也好!   很好!   马车里换了人,谁看谁一目了然。   李不言盯着裴笑看了半晌,突然咳嗽一声,然后手摸到怀里,抽出软剑,放在两人中间。   那剑在颠簸中散出一道锋利的寒光。   裴笑:“……”   李不言笑得一脸人畜无害,“裴大人,我这人能动手绝不废话,能挖眼绝不剁手。”   野蛮!   粗俗!   裴笑磨磨牙,翻身留了个后背给李不言,心说:老子连个眼风都懒得瞧你!   赶路到傍晚,天色突然暗沉下来。   谢知非看着天际的黑云,喊道:“晏三合,怕是要下雨了,找个地方歇歇脚。”   马上的晏三合扭过头,“成!”   “小姐,你上车,我去前面探探路。”   李不言从里车探出半个脑袋,“最好能找个驿站,找不到驿站,找个村子也行。”   “好!”   这一声好刚刚说完,黄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下来。   这一砸,砸得所有人都有些措手不及。   谢知非一边稳住马车,一边直起身四下看看。   四下一片荒芜,连棵遮挡的树都没有。   “晏三合。”他大喊。   晏三合听到他喊,收了缰绳等他把车赶上来。   快并肩的时候,谢知非喊:“前面的路不熟悉,雨又太大,不能往前走了。”   晏三合已经看到前面有个小土坡,风雨是从西北面砸过来的,往土坡的东南面一躲,马能少受些罪。   她当机立断:“你们先停下来,我去前面看看。”   “小姐,我去!”   “没时间换人了。”   晏三合头也不回,“我很快就回来。”   “晏三合!”   谢知非急得大叫,“前面什么都没有,我不允许你单独行动。”   这么大的雨,眼前一片白茫茫,什么都看不见,这鬼地方又这么荒,万一……   “轰——”   “嘶儿——”   “哎啊——”   谢知非只觉得一颗心在这三声声响中,和半边的车身一道往下沉。 第104章 翻车   晏三合听到身后动静,扭头一看,眼睛都直了。   竟然……   马车翻车了!   她赶紧调转马头,飞奔过去。   到了近前,才发现左侧的车轱辘陷在沟渠里,一匹马跟着掉下去,发出阵阵哀嚎;   另一匹马听到同伴的呼叫声,不安的踢着前蹄。   “怎么回事?”她问。   “不知道。”   谢知非狼狈的跳下车,“晏三合,你帮我安抚一下马。裴明亭,李不言,你们两个有没有事?”   “还活着。”   李不言手脚并用,从车里爬出来,顺势趴在地上看了看,怒火中烧。   “我日他仙人板板,哪个有娘生没爹教的鬼儿孙子,在这鬼不拉屎的地方挖了一条暗渠,真是缺了个大德。”   车里,裴笑爬到一半停下来。   这人怎么和我一样,骂人是一绝?   谢知非蹲下来,“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李不言摇摇头,从地上爬起来。   一转身,看到裴笑爬的像只乌龟一样艰难,伸手拽住他身后衣裳,像拎小鸡一样,把他拎出马车。   “裴大人有没有受伤?”   我心灵受伤能说吗?   你怎么这么会拎的呢?   裴大人身子晃了好几下才站稳,“现在怎么办?”   谢知非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无论如何要先把马车弄上去,晏三合,你说呢?”   晏三合拍着马背,“没错。”   谢知非:“明亭,我们两个下去。”   “谁都别动,我先看看。”   李不言围着马车转了两圈,冲谢知非道:“把缰绳斩断,先把马弄上去。”   谢知非:“你确定?”   李不言抽出身上的软剑 ,一剑砍下去,“必须确定。”   马解开了身上的重负,在沟渠里跳了几下,没跳出来。   “抬马!”   李不言和谢知非眼神一对,一个抬前蹄,一个抬后蹄,终于把马抬了上去。   “小姐,你牵住马,别让它跑了。”   李不言一口气没喘,跳下沟渠,又指挥道:“三爷在前,我在最后,裴大人在中间,我喊一二三后,大家一起使劲。”   风大雨大,裴大人还有心情问问题:“为什么我要在中间?”   “前车最重,这里除了谢三爷,谁也扶不起;车尾是关键,我会点手脚功夫;至于中间……”   李不言也懒得说了:“自己想。”   裴笑气得想冲过去掐死她。   “行了。”   谢知非身子往下一蹲,“都别废话,干活!”   裴笑忍气吞声的走到中间。   李不言喊:“听我指挥,一二三。”   “起!”   “一二三。”   “起!”   “一二三。”   “起!”   “吧哒!”   车轱辘落地,所有人的心也跟着落了地。   雨势越发的瓢泼,身上几乎都淋湿了。   谢知非碰了碰晏三合的肩,“上车避雨。”   晏三合手里牵着两匹马,“那马呢?”   谢知非一把抢过缰绳,“你不用管,我来想办法,快上去。”   晏三合没和他客气,用衣袖抹把脸上的雨水,第一个钻进去。   “等下,等下,脱了鞋子再上去。”   裴笑急得大喊:“我的被褥……哎啊,你们这帮败家子!”   ……   片刻后。   最后一个败家子谢三爷钻进车里,车里原本就狭小的空间一下子逼仄起来。   其他三人默默看一眼后,抱腿蜷缩起来。   晏三合下巴磕在膝盖上,耷拉着眼皮,问:“马安顿好了?”   谢知非摇摇头,甩了三人一脸的雨水,“没地方安顿,车上有两件蓑衣,将就挡一挡吧。”   “噗嗤!”   李不言轻轻一声笑。   裴笑看着屁股下面湿透的被褥,心都在滴血,“都这样了,你还笑得出来?”   李不言不理他,用胳膊碰碰晏三合,“看,他们俩像不像两只拔了毛的落汤鸡?”   晏三合下巴微抬,猝不及防对上谢知非的眼睛,那双眼湿漉漉的,睫毛上都沾着雨水。   那人唇角一弯,也跟着笑起来。   “李不言你眼神不好,我们三个泥堆里滚过,算是叫花鸡;你家小姐干净些,是只白斩鸡。”   裴笑眼睛扫一圈,直摇头,“谢五十你眼神也不好,明明是两只公鸡和两只母鸡。”   “裴大人眼神更不好。”   李不言乐得嘴都合不拢,“明明两只是童子鸡,两只不是童子鸡。”   谢知非:“谁是童子鸡?”   裴笑:“谁不是童子鸡?”   “噗嗤!”   晏三合再忍不住,轻轻笑了。   当此时——   车外,暴雨如注,夜幕暗沉。   车里,夜明珠搁在角落,散着幽幽暗暗的光。   少女浑身湿透,脸色苍白,头发还在往下滴水,一双黑沉沉的眸子随着她的一笑,明亮了起来。   如同枯井中照进一抹光;   如同遍布浓雾的森林里刮过一阵清风。   谢三爷看傻了。   有无数的声音涌进他的耳朵,但他能听见的只有一句:她笑起来,可真好看呀。   一旁,裴笑无声撇过脸。   神婆竟然也会笑?   马车里,有一瞬间的安静。   这安静让晏三合突然意识到,自己从来没有在外人面前这样笑过,心里的别扭劲儿还没涌上来,另一个念头抢先冒出来。   不对,官道上为什么会有暗渠?   她沉默了片刻,“这雨躲不下去了,我们得赶紧走,马上就走。”   马车里的气氛从安静,一下子变成紧张。   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除了裴笑。   裴笑一脸不解,“晏三合,为什么要赶紧走?”   晏三合却像是没听见一样,目光一抬,直逼谢知非:“官道上挖暗渠,一定是人为。”   谢知非反应堪称敏捷,“能用得起马车的,都不是小户人家。”   “荒郊野外,看来有人是想劫财。”李不言一边说,一边手摸上腰。   裴笑刚要说话,晏三合已接话道:“这会雨大,他们也被困住了,雨一停,就会行动。”   谢知非:“所以,我们要趁现在先逃一步。”   李不言挑挑眉:“不想逃也行,反正我一个打十几个锦衣卫没事,山上的蟊贼吗,那就更不用怕了。”   晏三合:“敌情不明,我们不打,逃。”   谢知非:“只怕前面还有暗渠,车不能要了。”   李不言:“三匹马,四个人,怎么分配?”   晏三合:“我和不言骑一匹。”   谢知非:“明亭骑马不行,我和他骑那匹壮的。”   什么叫我不行?   男人能说不行吗?   裴大人再次张口,被李不言抢了先,“我打头,有危险我吹哨示警。”   晏三合:“事不迟疑,立刻行动。”   “等下!”   谢知非:“轻装前行,银票干粮带着就行,其他的,一律弃了,撑两天,朱青他们会追上我们。”   李不言:“同意。”   晏三合:“同意!”   谢知非一锤定音:“行动。”   裴大人:“……”   啊啊啊啊!   能不能让我说句话啊? 第105章 官驿   说行动,就行动。   谢知非第一个跳下马车,冲过去,拔出剑割断马身上的缰绳。   两件蓑衣扔给晏三合一件,李不言一件。   “你们两个穿上,挡挡雨。”   裴笑下意识问,“哎,我的呢?”   晏三合把手里的蓑衣往他怀里一扔:“你穿,我不用。”   “裴明亭?”   谢知非抬手抽了裴大人一记头皮。   裴大人惨叫一声,“嗷,谢五十,你袭官!”   “闭嘴,想招来山匪吗?”   谢五十头一回生出想把这位“祖宗”埋进土里的冲动。   裴大人又想去揉头皮,又想去捂嘴,手上还拿着一件蓑衣,忙不过来了。   “上马。”   晏三合把包袱用力一系,“出发。”   李不言把蓑衣披上,冲晏三合一点头,“跟着我。”   谢知非见两人动作迅速,也赶紧牵过马,一扭头,见裴笑抱着一件蓑衣还怔愣着,怒吼道:“祖宗,穿上啊!”   “我穿什么穿,给你个短命鬼要的。”   裴笑把蓑衣往谢知非怀里一塞,嘟囔道:“谁打小一淋雨就生病啊?还打我……是人吗?”   “……”   不是人的谢三爷抹了一把脸,把蓑衣往身上一披,声音放柔,“回头上了马,你也钻我蓑衣里来。”   废话!   裴大人我就是这么想的,又下雨,又骑马的,这是想冻死谁?   两人上马,裴笑往蓑衣里一钻,突然问道:“对了,李不言平常护主护得紧,怎么这会倒不谦让了呢?”   谢知非双腿一夹马腹,只在心里答了一句:   不是不谦让,是那丫头根本不怕冷。   三匹马在暴雨的夜里狂奔。   除了前面那道纤细的影子,耳边的风雨都在谢知非感官中渐渐褪去声音。   很奇怪的感觉,他觉得自己追那道影子,似乎已经很久很久了。   也不知道狂奔了多久,最远处传来李不言的惊叫声。   “快看,前面有官驿。”   所有人抬眼去看,远处隐隐绰绰一点灯光。   “菩萨啊!”   裴笑激动的眼泪喷涌出来,“我的屁股有救了!”   这祖宗,能惦记些别的吗?   谢知非咧嘴苦笑。   ……   四人翻身下马,驿站的伙计听到动静赶紧跑出来。   一看,傻眼。   四人浑身湿透的人,从头到脚都在滴着水。   裴笑从湿漉漉的身上摇出腰牌,往伙计眼前亮,“四间上好的房间,热水,热饭,赶紧的。”   “还有,四套干净的衣裳,鞋袜。”晏三合补充。   包袱里衣裳都湿透了。   小伙计一眼就看出晏三合和李不言是女扮男装,为难道:“怕是没有两位客官的尺寸。”   “废什么话!”   谢三爷身上的那股狂傲劲又来了,“让你拿四套,你就拿四套。一会再生个火,我们自个把衣服烤干。”   裴笑一瞪眼:“还不快去准备。”   “几位官爷里面请,小的这就去准备。”伙计一边跑一边喊。   李不言笑眯眯:“三爷、裴爷的官威可以啊!”   “你懂什么?”   裴笑湿发一甩,“官驿的伙计最会看人下菜碟的,你不对他厉害点,他都不会朝你多看一眼。”   李不言笑道:“如果我把刀架他脖子上,他岂不是对我终身难忘?”   “别动不动就刀刀刀,我们是官,不是匪。”   裴笑一甩湿袖,先走进去。   “官/匪一家没听过啊!”   李不言回了句嘴,刚要跟上去,后颈的衣服被人拎了一下,她身子往后一仰的同时,晏三合已迈进了门槛。   李不言扭头见是谢三爷拎住了她,半点没恼,反而压低了声。   “三爷,不是我要抢先,身为丫鬟就得走在主子前面,挡刀呢。”   “这会轮不到你挡刀。”   “怎么,怕我家小姐在冷风里多站一会着凉?”   谢三爷短促的笑了一声,头也不回的扔下两个字。   “是啊!”   李不言看着这人的背影,不怒反笑。   马车里她说“两只童子鸡,两只不是童子鸡”的话,就是在试探他谢三爷。   当她李不言眼瞎吗?   没事就偷瞄我家小姐!   哼!   就冲你三天两头勾栏听曲的劲儿,你就甭想追到我家小姐!   谢三爷压根不知道自己在李不言心里,已经是个坍塌的形象。   “晏三合。”   上到楼梯的时候,他突然喊了一声。   晏三合顿足,回首看着他。   谢知非咬咬唇,硬着头皮:“你们身上还有多少银子?”   晏三合没隐瞒,“出来一共带了八百两。”   谢知非四下看看,上前一步道:“我和明亭身上只有五十两。”   所以!   刚刚耀武扬威的官老爷,实际上兜里没几个钱?   所以!   以后吃饭,住宿的银子,还得我来掏。   不对!   晏三合陡然睁大了眼睛。   谢知非见她眼睛睁大,长长松了口气。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劲啊!   这趟出来,朱青他们都以为见完陈妈会连夜赶回京城,身上就带了一百多两银子。   而谢府三爷和裴家大爷出门,身上向来只带几两打赏的碎银子。   官威是摆上了,明儿个结账万一掏不出那么多的银子,那不是给人瞧笑话?   “退掉两间房,银子一会给你送来。”   晏三合扔下这一句,便摇摇头离开。   穷家富路,这帮官宦子弟也不知道脑子里怎么想的。   怎么想的?   还不是事赶事,被逼的!   谢知非若无其事的摸摸下巴,半点没有愧疚。   ……   四间房变成两间,小伙计脸色一下子难看起来,上菜的时候,脸也臭,手脚也重,就差鼻子朝天了。   还不等两位官爷发作,李不言抽出软剑对着柱子一掷。   剑身入了一半。   伙计吓得腿发软,态度一百八十度大拐弯,殷勤的恨不得叫四位一声“爷爷”。   谢知非和裴笑互看一眼,达成共识——   比狠,还得是那位姑奶奶!   晏三合却由此想到了一件事。   往云南府那一趟路过的几个官驿,伙计个个都陪着笑脸,除了谢知非不大不小的官威外,只怕银子起到了关键的作用。   她咳嗽一声,把包着银子的小包袱往桌上一放,“都在里面。”   谢知非微怔。   他可没说都要啊!   桌下,裴笑踢踢他:还愣着干什么,先拿着!   谢知非接过包袱,放在身侧,深深地看了晏三合一眼。   那一眼里,有感谢。 第106章 吃饭   晏三合并不在意谢三爷的感谢。   谢家家大业大,这银子还怕不还她?   “叫半斤烧酒来,大家都喝一点,去去寒气。”她说。   谢知非这会才发现,李不言拔回那一剑后就蔫蔫的趴在桌上,脸色不大好看。   “伙计,上半斤烧酒。”   转过身,他垂首问,“可是着凉了。”   李不言笑道:“没事儿,喝几口热酒就好。”   桌下,裴笑又踢了踢谢知非:怎么功夫好的,反而生了病,奇怪啊!   谢知非踢回去:在这两人的身上,什么奇怪的事情你都给我憋着。   酒上来,四人分一分,每人分半碗。   晏三合把自己的半碗,倒给了李不言。   李不言一口气喝下后,又喝了碗热汤,便起身道:“小姐,我先去睡了,焐焐汗。”   “被子盖严实,我吃完把衣服烘干就来。”   晏三合看着她上楼,等传来关门声后,才拿起筷子低头吃饭。   官驿的饭菜远没有小客栈的好,有几道菜都凉了,但出门在外,谁也不能多讲究。   吃着吃着,晏三合察觉不对,有道视线一直落在她身上。   晏三合冷不丁抬头,谢知非来不及收回视线,两人目光对了个正着。   “谢三爷看着我做什么?”   “你吃饭一向这么慢吗?”   晏三合纳闷,“有问题吗?”   谢三爷勾唇一笑,“慢点好,易消化,不伤胃。”   那你看什么?   晏三合觉得这人一上饭桌,就有些说不出的奇怪。   在春风楼是这样;   在季家用午饭那回也是这样。   谢知非收回目光,却又不甘心,又瞄了晏三合一眼。   桌下有人踢他。   掀开眼皮,见裴笑眼睛一眨:你盯着人家姑娘吃饭做什么?   谢三爷:怎么哪儿哪儿都有你,吃你的饭!   裴笑:你刚刚又看她了。   谢三爷磨牙:你赶紧瞎吧!   气氛不对,晏三合再度抬起头。   边上两人一个扒饭,一个吃菜,神色异常坦然淡定。   都是世家调教出来的儿孙,虽然平常狂的狂,痞的痞,但饭桌上该有的规矩一样不少。   两人再没发出丁点用饭的声音。   在一片安静中,晏三合终于吃到最后一口。   她蹙了下眉,微微一嘟嘴,然后深吸口气,一闭眼,硬是把最后一口塞了进去。   米粒嚼干净,咽下,她放下筷子道:“你们慢慢吃,我……”   “晏三合!”   谢知非突然叫住她:“你刚才吃最后一口的时候,为什么要深吸口气?为什么要闭眼?”   又在看她?   晏三合有些恼了,“谢知非,你管着我吃饭做什么?”   谢知非被问得一噎,眼神闪烁了几下,“不做什么,就是刚刚好看到,随口一问。”   晏三合最恨别人把她当成个稀罕物,问这问那。   她站起来,冷冷道:“谢三爷,我不来探你的深浅,你也别随口一问,给彼此留点脸面,对谁都好。”   说罢,她袖子一拂,转身离开。   身上那套男子的衣裳明显偏大,套在她身上像僧袍,袖子一摆一摆的显得有些滑稽。   谢知非收回视线,又与裴笑撞了个正着。   桌上少了两人,裴笑终于可以光明正大的说话。   “谢五十,你有点不对劲啊!”   “哪里不对劲?”   裴笑身子往前一凑,“你实话跟我说,是不是对晏神婆她……”   “别瞎想!”   谢知非向来含笑的脸,陡然阴沉:“我对她没那个意思!”   “当真?”   “千真万确!”   “真的千真万确?”   谢知非把筷子一拍,剑眉竖起来:“裴明亭,你他娘的……”   “好了,好了,算我多嘴。”   裴笑举起双手算投降。   “我去后头烘衣服,这身破衣裳,要料子没料子,要做工没做工,还是穿自个衣裳舒服,你吃饱了没有,一起。”   “吃饱什么吃饱,酒还没喝完!”   谢知非把裴笑的剩酒倒进自己碗里,灌了一大口。   酒顺着喉咙一直烧下去,烧到五脏六腑里,烧出一把烦躁的、无法明说的干火。   他把碗重重一搁,径直走到屋檐下。   雨还在下,并没有停止的迹象,夹着冷风,身上有些瑟瑟。   他清楚的知道自己在烦躁什么。   她看着那口饭要吃不吃的样子,像极了那个人。   先是蹙眉,再是微微翘嘴,然后脸上一抹豁出去的神情,最后两眼一闭,筷子一扒。   每一个步骤都一模一样,可人却分明不是那个人,那个人早就……   身后传来脚步声。   “裴明亭,你他娘的就不能让我……”   谢知非猛然转身。   晏三合往后退了半步,僵着脸道:“我来和你说一声,明天稍稍晚点出发。”   谢知非迅速敛了神色,“你是怕李不言她……”   “是。”   “这种小事不用和我说,你决定就好。”   他声音有些冷,但晏三合的声音比他更冷,“在我看来影响进程的事,都不是小事,不打扰谢三爷沉思。”   好了,更烦躁了。   冷风都压不下去。   谢知非胸口上下起伏。   ……   炉子在厨房。   晏三合搬了张长凳,把两人的衣服一件一件搭在上面。   衣服容易干,鞋子却不容易。   两双锦鞋晏三合拿在手上,在炉子上方翻来覆去的烤。   “晏三合。”   裴笑嗓音落下来的同时,人也蹲下来,手上拿着两双皂靴,“挪点位置给我。”   晏三合手往后一缩,裴笑手就势伸出去。   相安无事!   无事是无事了,但也无话。   裴大人最怕无话,多尴尬啊,他咳嗽一声,“那个……吃饭的事情,我替谢五十给你赔个不是。”   晏三合连眼皮都没抬。   “他平常也不这样,平常小嘴儿跟抹了蜜似的,要多甜有多甜,我都说他是蜜蜂精投胎。”   裴大人嘿嘿干笑两声:“这不是出门在外,脑子淋多了雨,不太正常吗。”   晏三合冷冷抬眼。   “真的,我没说假话。”   裴大人认真一点头,“这人从小只要一淋雨,脑子立马不正常,回回得病,还不是小病。”   “和我有关系吗?”   “嘿,你这人怎么这样。”   裴大人不喜欢听了。   “都说百年修得同船渡,我们几个一起躲过雨,一起逃过难,一张桌上吃过饭,还一个火上烤鞋子,这缘分怎么样也得修他个五百年吧。”   晏三合真不知道这人东一榔头,西一棒的想要说些什么。   “所以呢?” 第107章 丢钱   “所以,你要大人不计小人过啊!”   裴笑一脸语重心长,“你别看这小子上天入地好像挺能的,说到底也就是个短命鬼。”   “他得的什么病?”   看吧,看吧!   我把短命鬼一抛出来,这晏神婆果然起了好奇之心。   裴笑忍住心里的小得意。   “胎里的病,治不好的。十一岁那年淋了点雨,差一口气人就没了,硬生生是被我给哭回来的。”   晏三合:“……”你还有这能耐?   裴笑看着她迷茫的小眼神。   “你猜他脑子不正常到什么程度,他连我都不认识,还让我滚蛋,我他娘的伤心啊!”   裴笑一脸的痛苦万分。   “但我能跟他计较吗?必须不能啊,我们两个穿开裆裤的时候就在一起玩了……”   空气里有什么不对。   晏三合抬头,只见门框边上,那个曾经穿过开裆裤的男子抱胸懒懒靠着,眼神却是杀人的眼神。   “哎,你不好好听我说故事,你看什么……”   裴笑扭头,“嗷”的一声跳起来,脸色变了几变,突然破口大骂。   “谢五十,三更半夜装什么神,弄什么鬼,我看你脑子又不正常了。”   谢五十:“……”   裴笑把鞋子往他怀里一扔。   “好好跟人家姑娘家道个歉,一个爷们跟个娘们一样爱管闲事,你说你像话吗?”   谢五十:“……”   “撇什么嘴啊,我不打你都已经是看在过去穿开裆裤的份上了。”   裴笑走到他身边,冲他一挤眼睛。   兄弟,梯子都帮你搭好了,赶紧顺着爬下来。   还有!   那个是神婆,咱们得罪不起,得供起来!   谢五十:我怎么会有又想打死他,又想叫他一声祖宗的复杂心情?   祖宗甩甩手就走了,剩下两个人,一个冷着脸蹲着,一个尴尬地站着。   谢知非站了一会,蹲下去,坦荡荡道:“刚刚是我不对,和你道个歉,明亭说得对,我脑子不太好。”   晏三合垂着眼帘,不吭声。   谢知非咬咬唇,也不知道怎么往下说了。   “这就是你抹了蜜的嘴?”   “啊?”   谢知非先一怔,随即脸色变了几变,正挖空心想再哄几句时,只听晏三合声音冷冷。   “那一口饭我习惯性剩下,这个习惯从小就养成的,改不了。”   谢知非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良久,都没有说话。   晏三合又有点被他看恼了,“已经在改了,不劳三爷再操心 。”   “以后不想吃,就别吃。”   谢知非眼神柔柔的,“咱不差那一口,也不逼自己。”   晏三合一顿。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话心尖骤然酸涩,她想到了祖父。   也是在饭桌上,也是那一口饭,她眼眶含着泪,硬逼自己想把那一口饭吃下去。   怎么能不吃下去呢,家里的每一粒米都来之不易,祖父身上那件旧衣裳都快洗破了,都没钱换。   “孩子。”   晏行揉揉她的脑袋,“人生在世,吃多少饭,享多少福,受多少罪都是有定数的,咱不逼自己。”   能不逼吗?   这么风雨兼程,这么不畏生死,除了季老太太、季家的原因外,她还有一点自己的私心。   她想早一点把这个心魔解开,然后知道更多一点过往。   手里突然一空。   晏三合抬头。   谢知非晃晃手里的锦鞋,调笑:“嘴上还是不抹蜜的好,抹多了,这鞋子都要烧着了。”   关你屁事!   晏三合一把夺回,冲他翻了个白眼,偏过头。   “晏三合,你还会翻白眼?”谢知非哈哈大笑,笑得放肆又无礼。   “不许笑。”   “凭什么?”   “……”   “凭你会化念解魔吗?”   “……”   “化念解魔也得让人笑啊!”   “……”   谢知非低头看着她,声音带着些讨好,“晏三合,我们不闹脾气了,和好吧!”   谁跟你闹过?   是你谢三爷无理取闹好吧!   晏三合心里怼得热闹,嘴上却无言,只是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她这一点头,谢三爷不烦躁了,心里还有点喜滋滋的。   他不动声色道:“你去看看李大侠,鞋子放那儿,我来烤。”   “不用,她睡着了,你银子收好没有。”   银子?   谢知非脸色一变,把手里皂靴一扔,夺路而跑。   长凳上哪还有什么小包袱。   “裴明亭!”他大喊一声。   裴大人衣服都脱了一半,开门探出半个脑袋,“怎么了?”   “长凳上的那包东西你拿了吗?”   “没有啊,不是晏神婆给你的吗?”   裴大人完全没意思识到自己说瓢了嘴,“怎么,不见了?”   的的确确不见了!   谢知非怒极反而冷笑,五城兵马司头一个职责就是巡捕盗贼,竟然还有人偷到他头上?   “应该是店里哪个小伙计,或者是客人。”   晏神婆声音在背后响起:“敢下手,就不可能还在驿站里,多半是趁着所有人不注意的时候跑路了。”   谢知非心噔噔往下沉,僵硬地扭过头,“晏三合,现在怎么办?”   这话说出来,谢知非自己都觉得没脸。   “找到客栈掌柜,用非常手段逼他确认少了谁,如果是伙计拿的,让掌柜赔;如果是其他客人拿的,自认倒霉。”   晏三合抬头看了看那个从门里伸出来的脑袋,“神婆只能帮你们到这里了。”   说完,她抱着衣服锦鞋蹬蹬上楼,在谢三爷和裴大人目瞪口呆的眼神中,轻轻掩上了门。   主要是怕吵着李不言,否则这一声门,她非要摔得震天响。   门外。   谢知非回神,理了理思路道:“明亭,把我的剑拿下来。”   “这就来。”裴笑赶紧穿衣服。   先礼后宾是不可能的了,直接学李不言把刀架在伙计脖子上。   伙计颤颤巍巍叫醒掌柜,两人一盘店里的人数,一个没少;   再去清点客人……   少了一个。   这就没法找驿站说理了,只怪你自己没把银子收好。   谢知非不管,一把揪住掌柜的衣襟。   “这里是官驿,你们吃的是官家的饭,住进来的就应该是官家的人,什么阿猫阿狗都放进来,我不找你要银子,找谁?”   掌柜哀嚎,“官爷啊,那人不是阿猫阿狗啊,人家也拿着官文的。”   “拿着官文的人会是贼?”   “这……”   掌柜急了,“官爷,做人不能不讲理啊,你要是把银子收妥当了……”   “啪!”   一只金簪子重重搁在桌上。 第108章 反省   一只金簪子重重搁在桌上。   “掌柜,最多两日,两日后我们会有人来接应,这只金簪足以抵两日的饭钱和房费,先押着。”   晏三合神情冷漠地看了谢知非一眼。   “别争了,回房睡觉。”   谢知非怔怔地看着她。   “不是什么大事,就当花钱买个教训。”   晏三合与他对视:“天道有轮回,那人深更半夜跑出去,盗匪自会帮我们收拾他。”   谢知非沮丧地松了手,心里难过极了,原以为自己怎么样都比裴明亭强一些,结果……   一样是个废物。   ……   深夜的房间,谁也没有睡意。   谢知非和裴大人一人抱一床被子,默默地看着对方。   一个骑马伤了屁股,没脸;   一个弄丢银子,更没脸。   过了好久,裴大人说:“谢五十,你有没有发现,其实晏神婆真的……挺好的。”   谢知非神色黯淡,心道这还用你说,我没长眼睛看吗?   “脸是冷了点,脾气是臭了点。”   裴大人自顾自道,“但心地柔软,出手大方,做事认真,比那些养在深闺里的大姑娘小媳妇,不知道强多少倍。”   谢知非不说话。   “咱们就说丢银子这事。”   裴大人特认真的和他分析。   “一句埋怨的话都没对你说,还安慰你不是什么大事,听听听听,这格局……小爷我都没有。”   谢知非眼底露出一丝不耐烦。   “再看看你啊。”   裴大人伸手点点他。   “平常大姑娘小媳妇都能哄得定定的,怎么到了晏神婆这里,就有些失常呢?”   谢知非别过脸,“得了,别说了,睡觉吧!”   “你要好好反省你自己。”   裴大人身子一倒,被子一蒙,“做错事的人灭灯。”   谢知非一声不吭地把灯熄灭。   黑暗中,他看着帐顶的眼睛慢慢湿润,然后洇红。   第九个年头了。   他还能因为有人像她不吃那一口饭,而彻底乱了心神,弄丢了银子。   “这辈子,我他娘的还能好吗?”   三爷在心里轻轻问自己。   ……   雨下了整整一夜,到天亮的时候将将止住。   李不言捂了一夜的汗,第二天起来生龙活虎。   她一听谢三爷把银子弄丢了,第一个反应不是愤怒,而是和晏三合一样。   “得,这下三爷花钱买教训了。”   晏三合裹着被子,闷闷道:“我不出去了,午饭让人送房里来。”   “好!”   李不言轻手轻脚洗漱好,掩门下楼,走到外头一看,已经有人比她更早的起来练功了。   “哟,三爷,早啊!”   “你身子好些了?”   “托你的福,又是女汉子一条,三爷昨儿睡得怎么样,有没有辗转难眠?”   明知故问是吧?   “托你的福,睡得很好,一觉到天亮。”   谢知非一脸淡定的又道:“回头和你家小姐说,不用等两天,最多今天晚上,朱青他们一定赶到,到时候把银子还她。”   李不言笑笑不说话。   “你笑什么?”谢知非觉得这人莫名其妙。   “能让我家小姐把那只金簪子拿出来的人,了不起。”   “……”   谢知非还是没明白她什么意思。   “那簪子是我送她的生辰礼物。”   李不言一边走,一边道:“不到关键时候,她不会拿出来用的。”   谢知非灵机一动,“你家小姐生辰是几月几日?”   “三爷,回头把簪子赎回来了,我再告诉你。”   李不言挑眉一笑,开始活动手脚。   谢知非磨磨后槽牙,做丫鬟做到这么嚣张的份上,你李大侠才了不起!   ……   谁都知道耽搁一整天,是需要后面日夜不停地赶路补回来的。   谢知非晨练完,去马厮喂了会马,继续回房睡觉,午饭也是让伙计送到房里。   吃完,两人接着又睡。   裴笑感叹,这是老天爷见他屁股没养好,故意安排了昨天晚上那一出,好让他的屁股多休息休息。   谢知非气得一脚把这人踹了下去。   还有完没完?   傍晚落日时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谢知非一听这声音,惊得从床上跳下来,猛的推开窗户。   果然,是朱青。   朱青比预料中足足快了两三个时辰,翻身下马的时候,他和黄芪不约而同地踉跄了几下。   谢知非居高临下看得一清二楚,想了想,去敲晏三合的门。   门打开。   李不言脑袋探出来。   “我家小姐说,索性让朱青他们休整一夜,明日寅时一刻出发。”   谢知非如今对晏三合能猜到他的心思,半点也不稀奇。   “问一下你家小姐,晚饭在哪里吃?”   “房里。”   “请她下来吃,接下来怎么走,怎么安排,需要她来定夺。”   “我家小姐也说了,走官道,所有人都骑马,没有特殊,还请三爷帮裴大人再想办法弄匹马。”   谢知非:“……”   李不言笑眯眯道:“三爷,还有让我家小姐下来吃饭的理由吗?”   “有!”   谢知非慢悠悠,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迸,“那只簪子还有八百两的银票,我要亲手还给她,以示感谢。”   李不言笑得像一只小狐狸。   这个理由?   可!   ……   “爷,太孙和大爷那头的讯儿都已经送到。”   朱青舔了舔干裂的唇,“梅娘从账上支了五千两,她说穷家富路,让爷多带点在身上。”   谢三爷没去看银子,反问道:“季家现在情况如何?”   朱青看了眼一旁的裴笑,“我去的时候,太孙正在北司,听沈冲说季老爷死活没松口。”   裴笑急道:“用刑了吗?”   朱青如实道:“裴爷对不住,时间太匆忙,我没顾得上问。”   “明亭,陆时审讯最不喜欢用刑。”   谢知非拍拍裴笑的肩,“再说还有怀仁在,就算看在他的份上,陆时多少也会顾及些。”   “当真?”裴笑捏着茶盅的手一顿。   当真个屁!   听不出这是安慰人的话吗?   一日、两日不用刑,十天半月也不用吗?   谢知非手上用了点力道,“京城我们已经鞭长莫及,现在最要紧的就是广西那头,这一路我们都不能再出纰漏了。”   裴笑察觉到肩上的力道,茶盅往桌上一放,“朱青、黄芪你们两个先休息。五十,帮我去驿站挑匹好马。”   “顺便把晏三合的金簪子赎回来。”   谢知非想了想,又叮嘱道:“朱青,银钱好好收着,千万别给人顺去,吃饭的时候带八百两下来,我要还给晏三合。”   朱青一听这话头,再一听赎晏姑娘的簪子,不由大惊,“什么人,敢顺走爷的银子?” 第109章 会合   “一个贱人!”   谢知非一提这事就火大。   “等回了京,我得和怀仁提一嘴,吏部岁末考核不能光考核政绩,也得考核考核人品。”   黄芪脱口而出,“三爷,那贼是个官?”   “估计是哪个犄角旮旯里的小吏。”   谢知非不想再惦记了,“说不定像晏三合预料的那样,早就死在盗匪的刀下。”   ……   官驿有马,一匹匹都养得膘肥体厚。   以马易马的价格非常便宜,银子是男人的底气,谢知非索性把其他五匹也都换了。   检查好马蹄,马鞍,两人还没开口,掌柜已经屁颠颠地拿出了簪子。   他在这官驿干了二十几年,迎来送往见过多少大小官员。   面前这两位年轻的公子,一口京城的官话,十有八九是从京里来,而且瞧谈吐气势,多半是高门出来,得罪不起。   “晚上这一顿饭,算是小的给两位官爷送行,不收银子。”   谢知非一点都不客气,“再交待厨房,帮我们备好两天的干粮,六件蓑衣。”   掌柜:“官爷放心,一定备得妥妥的。”   两天?   裴笑后臀肌肉一紧。   得!   爷的屁股两天得不到安生。   ……   晏三合主仆下楼时,谢知非和裴笑已端坐在桌前。   他们身后,朱青、黄芪背手站着。   晏三合走过去,“你们两个去坐。”   主子吃饭,哪有和下人同桌的?那李姑娘没规没矩,他朱青可不敢!   “姑娘先用饭,我们稍后……”   “那大家都别用了。”晏三合口气不善。   谢知非和裴笑一对眼。   一个喊:“朱青,坐!”   一个喊:“黄芪,坐!”   主子发话,两人不得不颤颤巍巍的坐了。   晏三合这才和李不言坐过去。   晏三合咳嗽一声,“喊你们同吃,一是节约时间,二是有话要说。”   朱青见爷懒洋洋地坐着,没有接话的意思,忙道:“姑娘,请说。”   “朱青、黄芪你们两个骑最好的马,先一步赶到广西南宁府。”   晏三合:“到了南宁府,立刻打听季老夫人的娘家在何地,这样一来最节约时间。”   黄芪急了,“晏姑娘,怎么打听?”   晏三合没回答,而是目光一斜,看向谢知非。   谢知非思忖片刻,“季家官居户部侍郎,这般显贵应该能打听到;真要打听不到……”   “不会打听不到。”   晏三合接话道,“一个渔家女嫁到京城,做了官家的奶奶、太太、老太太,此等荣耀之事,旁人不说,老太太的娘家也忍不住。”   她这么一说,朱青豁然明朗:“姑娘放心,定不辱使命,只是打听到以后,哪里和姑娘会合?”   晏三合目光再一斜,看向裴大人。   这一眼,裴大人居然心领神会了。   “南宁府最有名的寺庙会合。黄芪,你让那帮秃驴们准备好菜好饭等着本大人视察。”   黄芪:“是!”   晏三合手指在桌上叩叩,“银子呢,给我!”   谢知非朝朱青递了个眼色,朱青忙抽出几张银票,“晏姑娘,你清点一下。”   “统统拿来。”   朱青气虚,“晏姑娘,这银子……”   “你和黄芪留一千两在身上,余下的都给我保管。”   晏三合对三爷眼神一凝,“放心,饿不死你家三爷。”   三爷心虚摸摸鼻子,然后眨了下眼睛。   朱青立刻从里面抽出几张银票,余下的都递给了晏三合。   裴笑暗戳戳用膝盖碰碰谢知非的:兄弟,身无分文的男人很惨的,确定不造反一下吗?   谢知非掀掀眼皮:造反?簪子还在我手上呢!   他从怀里掏出簪子,递给晏三合,“检查一下有没有损坏?”   晏三合把簪子放在手上拨弄了几下,话音一转。   “后面这一路,全程听我指挥,身上有这个疼那个疼的咬牙忍住,忍不住,想想季家,想想牢狱。”   裴笑:“……”   这晏神婆收拾完谢五十,接着收拾我来了??   晏神婆把簪子往桌上一放,拿起了筷子,“吃饭!”   谢知非拿起筷子的同时,主动用脚碰了碰裴大人的:明亭,要不你造反一下吧,这丫头气势太盛了!   裴大人嘴角抽抽:我的七寸捏在她手里,怎么造?   “二位对我家小姐有什么意见,只管提,不需要用眼神来抗议。”李不言笑道。   “没意见!”   两位爷同时咬出三个字,同时低下头吃东西,同时在心里骂了一句:就数你眼尖!   最后一顿的饭菜,味道很不错。   晏三合慢条斯理的吃到最后一口,大大方方拨给了李不言,然后用茶水漱了口,等所有的筷子都停下后,轻轻咳嗽一声。   “听说三爷在打听我的生辰?”   谢三爷正在喝茶,“噗”的一口喷出来,差点没被呛死。   “那个……也不是故意打听,就是和李姑娘话赶话的说到了,随口一问。”   说完,他赶紧用膝盖碰了碰裴笑的。   裴笑忙打圆场道:“万一你的生辰就在这两天,我们也好帮你庆生一下。”   晏三合不紧不慢的拿起茶壶,替自己续了点水。   “儿女出生日,母亲受难日,我从来不过生辰,谢三爷还有什么想知道的?”   我问,你就答吗?   答的,会是真话吗?   连个生辰都瞒着的人……   谢知非勾唇一笑,“没有了,我们各自回房休息吧。”   这饭,吃得他胃里快噎死了!   ……   寅时一刻,天还黑着。   官驿门口,六匹马疾驰而去,扬出阵阵尘土。   其中两匹马的速度极快,几乎是一骑绝尘,渐渐的与身后四匹马拉开了距离。   太阳升起的时候,前面的两匹马早已跑得不见踪影。   而等太阳落下的时候,谢知非和裴笑两位官爷才吃到了这一日的第二顿饭——   一人两个干冷的馒头。   谢知非看着手里的馒头,心中万分感慨:三爷果然饿不死。   吃完,四人背靠背休整一个时辰,然后继续上路。   等两天的干粮全部吃完后,他们终于住进了官驿。   沐浴,更衣,吃饭,住宿,换马,再备足两天的干粮……如此周而往复。   半个月过去,谢知非和裴笑才后知后觉的发现两件事——   头一件,晏三合总会在他们崩溃的临界点让他们休息。   第二件事,这一路李不言没让他们操半点心,无论是找官驿还是采买四人替换衣服,都安排的妥妥当当,一点妖蛾子没出。   当然,裴大人还有一个惊奇的发现——   经过半个月的摩擦,他的屁股已经到了皮厚肉糙的地步。   别说疼了,连个痒都不会有,甚至还隐隐有不在马背上蹭两蹭,就心里不舒坦的趋势。   哇!   真是感天动地啊!! 第110章 茶铺   一个月后,四人顺利进入广西界。   一入广西界,天气陡然转热,如同京城六七月的天,燥热难挡。   晏三合素来怕热不怕冷,立刻就受不住,头也昏眼也花,几乎要从马上一头栽下来。   谢知非瞧得分明,大喊道:“李不言,停下,休息。”   李不言扭头,一看到晏三合惨白如纸的脸,忙道:“三爷,你们照看下小姐,我去前头看看有没有客栈。”   谢知非一夹马腹,与晏三合马头齐平,“你可是中暑了?”   晏三合点头,“我怕热。”   谢知非:“到了南宁府先买几件单薄的衣裳。”   裴笑骑马赶上来,“买完衣裳去吃顿好的,要有酒有肉,再这么下去,老子都快成和尚了。”   “小姐,三爷。”   李不言冲他们疾驰过来,“前头有个凉茶铺,歇歇脚去。”   ……   凉茶铺安置树荫下,通风口,已经坐满了人。   晏三合找了个树席地靠着。   谢知非刚想上前提醒一句“地上凉”,就见她抬手去解衣领的扣子,忙一个急转身,挪开了视线。   他若无其事的往边上挪半步,两条笔直的大长腿将将好挡住所有人的视线。   大庭广众之下,也不注意一点,没看到这铺子里都是一帮老爷们?   李不言端着茶碗过来,“小姐,润润嗓子吧!”   晏三合一口气喝完,“再来一碗。”   “好!”   “李姑娘,我的呢?”谢知非眼热。   “三爷有手有脚,自个拿去。”   谢知非表情空白一瞬,心里十分怀念起朱青来。   两碗喝下去,燥热顿时消了不少,晏三合朝李不言点了一下头,靠着树闭目养神。   “店家。”   李不言笑眯眯走过去,“这里离南宁府还有多远?”   店家是个五十出头的小老汉,黑黑瘦瘦,“不远啦,骑马还有两三个时辰。”   李不言:“那……南宁府最有名的寺庙在哪里?”   老汉哈哈笑道:“我们南宁府最有名的寺庙在青秀山,叫观音禅寺,姑娘也是为求姻缘而来吧,得赶早啊,抢第一柱香,灵着呢!”   “老汉你眼瞎了,就这位姑娘的姿色,还用求,门槛都要被媒婆踩平了。”   “就是,脸蛋是脸蛋,小腰是小腰的。”   “皮肤嫩得能掐出水来。”   “啪!”   李不言腰间那把软剑往桌上重重一搁。   凉茶铺所有人齐唰唰闭嘴,其中一布衣中年男子扔下二文钱就走。   “周大人,我哪能要您银子啊,周大人,周大人……”   老汉追出去,那人摆摆手,翻身上马,头也不回的走了。   “好官啊!”   老汉把钱收进钱袋,一边往回走,一边感叹道:“这世道能多几个这样的好官,咱们百姓的日子就好过了。”   一抬头,老汉傻眼了,刚刚还满座的凉茶铺,走得就只剩下四个客人。   “姑娘哎,你把我客人都吓跑了。”他跺脚。   “赔你的。”   李不言从怀里掏出二两银子扔过去,“小姐、三爷,裴大人我们歇会也出发,两三个时辰的路,一口气得了。”   谢知非见晏三合似乎睡着了,忙主动应一声:“好。”   晏三合没睡着,只是不想睁眼,身上怕是要来葵水了,不得劲的很。   一盏茶的功夫,她站起来,刚走两步,突然脚下一顿,“谢知非,你过来看?”   “怎么了?”   谢知非走过去,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一看,脸色大变,“这是你的……”   “我装银子的那个小包袱。”   “怎么会在这里,难不成……”   谢知非瞬间有了答案,“小偷就在这些茶客里。”   裴笑凑过去一看,随口道:“会不会就是刚刚那个什么周大人。”   “哎啊,我说客官!”   老汉脸沉下来,“你怀疑谁都可以,怀疑我们周大人,那可真要天打雷劈的,周大人是好官。”   裴笑不服,“好官就不会偷东西了?”   “他要会偷东西,我就能上天!”   老汉彻底怒了,怒得想冲过来找裴笑拼命。   “他一年四季,季季施粥,我这凉茶铺,还是他掏钱替我张罗的,我们南宁府的百姓,十个有五个受过他的恩惠。”   说罢,他把二两银子往地上一扔。   “谁要你们的臭钱,滚,都给我滚!”   裴笑正要再辩,被谢知非一个眼神止住。   “老汉,你别生气,我这兄弟不大会说话,你说得对,谁偷也不可能是周大人偷。”   “本来就不可能!”老汉急得面红耳赤。   谢知非抢起树丛里的小包袱,又捡起银子,“银子你收着,跟谁置气也别跟银子置气,这大热天的,做买卖不容易。”   “就你还是个明白人。”老汉讪讪收了钱。   “对了,他是你们南宁府的什么官?”   “我们的父母官。”   “原来是知府大人,可这个时候知府大人不应该在衙门里吗?”   “要不怎么说他是好官呢,周大人衙门里坐不住的,三天两头往那田庄和山上跑。”   “他就一个人啊,这么大的官也不带几个衙役?”   “衙役有几个受得了这么热的天?”   “随从也没有吗?”   “周大人的钱都用来帮助我们老百姓了,别说随从,听说府里连仆人都没几个。”   “真真儿好官。”   谢知非把小包袱往晏三合手里一塞,“走吧。”   凉茶铺远远的落在身后。   谢知非骑到晏三合边上,“你说……是他吗?”   晏三合看他一眼,“无凭无据。”   “就算是他,那也是杀富济贫,大侠所为,这种好官咱们大华国太少了。”   李不言说完,扭过头,呵呵一笑,“三爷,最后一点路程,我们比一比如何?”   谢知非被她这么一挑,瞬间起了兴趣,他早就看出这丫头骑马技术十分了得。   “什么彩头?”   “输的人帮赢的人去观音禅寺抢头一柱香。”   谢知非哈哈一笑:“成交!”   两人一对眼,鞭子同时高高扬起,然后疾驰出去。   “晏三合。”   裴笑看了头直摇,“你说那两个是不是傻,头柱香不是我这个右善世一句话的事吗?”   晏三合不理他,一抽马鞭。   “驾!” 第111章 禅寺   观音禅寺在清秀山,寺建在半山腰。   不知道是李不言技高一筹,还是谢三爷压根不想求什么姻缘,总而言之,李不言头一个跑到山脚下。   余下三人陆陆续续赶来。   谁也没力气开口说话,四脚朝天的躺在草地上,心里都在想一句话:累惨了。   “三爷!”   “爷!”   两道身影疯了似地冲过来,一个扑倒在谢知非的身旁,一个扑倒在裴笑身旁。   朱青长年棺材板一样脸,总算露出一点笑容,“三爷,就猜到你们这两天会到。”   黄芪也忙不迭道:“爷,季老太太的娘家我们已经打听到了。”   裴笑喉咙冒烟,哑着嗓子问:“在哪里?几个时辰的路程?”   黄芪:“在东兴县,临北仓河的下游,几个时辰是赶不到的,最起码五天五夜。”   “还得五天五夜?”裴笑头一歪。   就当我死了吧!   “晏三合。”   谢知非扭过头,看到晏三合莹白的耳朵上一层细小的绒毛,柔软极了,和她的人判若两人。   他喉头一紧,赶紧把头摆正了,“你拿主意。”   晏三合肚子已经开始稳稳作痛,却还是坚定道:“休整一夜,明日一早出发。”   裴笑现在听见“出发”两个字就腿软,“老子是走不动了,叫几个山上的秃驴来抬他们的裴大人吧!”   “爷,不用抬,马车已经备好,半个时辰的路。”   黄芪殷勤道:“三爷,晏姑娘,李姑娘也一道上车吧,那马车宽敞的很,寺里什么都预备下了。”   ……   宽敞?   还不是两条腿要蜷缩着,四个人,八只眼睛大眼瞪小眼。   但半个时辰,那就真是半个时辰。   观音寺的住持是个法号叫长青的老和尚。   按道理说,能做到住持之位的,不都应该十分的仙风道骨吗?   这位不。   长青老和尚肥头大耳,满面油光,整个人胖成一个球,活脱脱一个土财主。   见到裴大人,土财主笑得眼睛都眯缝住了。   “裴大人大驾光临,观音寺蓬荜生辉,老纳……”   “别打官腔,裴大人现在只剩下半条命,我现在要沐浴,更衣,吃饭,喝酒,吃肉,睡觉。”   裴笑厚着脸皮道:“最好还能有一两个唱小曲的,长得好看的尼姑来助助兴。”   土财主急得直皱眉。   尼姑?   和尚庙里哪来的尼姑?   “皱什么眉?尼姑不要,别的都要。”   裴笑伸手指指他:“别当我不知道你们这寺里的猫腻,回头等我缓过劲了,我要好好和你说道说道。”   “是,是,是。”   土财主一边应声,一边眼睛往裴笑身后瞄。   裴笑让出半步,介绍道:“这位是我好兄弟,那两位是我兄弟的好妹子。”   好兄弟、好妹子一起行礼。   “人中龙凤,都是人中龙凤啊!”   土财主一边夸,一边恭恭敬敬做了个请的手势,“裴大人,请!”   裴笑趾高气扬的一扬手,“前边带路。”   几十个和尚齐呼一声“阿弥陀佛”,把裴大人簇拥在中间,缓缓入寺。   李不言有些看呆了,用胳膊碰碰晏三合:裴大人好大的官威啊!   晏三合却用余光扫了谢知非一眼。   一个五城兵马司,一个僧录司,这两人的官儿看着都不起眼,内里却似乎另有乾坤!   “谢三爷?”她喊。   “嗯?”   “是不是整个大华国的僧人都归僧录司管?”   “是。”   “僧人都领朝廷俸禄?”   谢知非一挑眉:“是领朝廷俸禄的僧人,才算真正的僧人。”   晏三合点点头,一幅若有所思的样子。   谢知非一看她的样子,突然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   北城兵马司和僧录司的差事,真正的幕后推手是赵怀仁。   否则,他不会吃饱了撑的,跟一帮叫花子混成熟人;明亭也不会整天对着一群光头和尚,吃饭连个油星子都寻不着。   这里头的门门道道极为复杂,不是聪明人根本看不出来,想不出来,但这个丫头……   谢知非苦笑连连。   看来以后和她说话,更得多留几个心眼才行。   ……   沾了裴大人的光,长青老和尚把观音寺里最安静,最阴凉的一处院子给挪了出来。   晏三合一走进去,顿时感觉一股清风扑面而来。   “我和不言住哪一间?”   朱青忙道:“两位姑娘住东院,衣衫鞋袜都已备妥,姑娘是先吃饭,还是先沐浴。”   晏三合:“沐浴,吃饭,睡觉,老时间寅时一刻出发。”   朱青:“是,我这就去准备。”   晏三合拉着李不言进了斋房。   房里更是清凉,衣架挂着几身男式长衫,一摸料子,又丝又滑。   衣架下面,两双绣花鞋。   试一试,大小也正合适。   晏三合这会才明白过来谢知非为什么到哪儿,都带着朱青,这人话不多,但观察入微,且事事妥帖。   身下突然有什么东西涌出来。   晏三合脸色一变,“不言,我来葵水了。”   李不言解下包袱,“你赶紧先沐浴,我这就让人给你煮红糖生姜水,吃完饭你就睡觉。”   饭没吃几口,晏三合就已经痛苦地倒在床上。   李不言细心地替她把头发擦干。   “下辈子咱们投胎做个男人,不受这份罪。”   ……   “下辈子投胎做个女人,老子不受这份罪。”   这是裴大人此刻的心声。   男人入了官场,场面上的事情就不是随随便便应付几句完事的。   哪怕你的官位高人一等,在有求于人的这种情况下,该寒的暄,该说的好话,该赔的笑脸,一样都不能少。   让裴大人骂人简单,让他赔笑脸……   我忍!   气氛烘托到了一定程度,裴大人再忍不住,把自己的要求一提。   长青住持虽然满脸诧异,但半个字都没有多问,六匹马,四个武僧,几天的干粮马上就安排妥当。   真是上路子啊!   裴大人看着这人的一身肥肉,心中感叹。   送走住持,朱青、黄芪侍候二位爷沐浴、用饭。   谢知非见对面的东院没有半点动静,心里有些不大放心,朝朱青递了个眼色。   朱青似乎料到三爷会问,低声道:“李姑娘让人煮了一碗浓浓红糖生姜汤,好像是晏姑娘不大舒服。”   “那还不赶紧的请郎中。”   “请什么郎中啊!”   裴笑一脸“你是不是傻”的表情,“你家妹子每月不也要喝一碗这汤。”   谢知非这才意识到是什么,脸微微泛红道:“别扯我家妹子,我看你是勾栏听曲听多了。”   “还用勾栏听曲?”   裴笑气得又想骂人,“老子出身医家,五岁就明白女人那是怎么一回事,哪像你这么混不吝。”   “轻点声,祖宗!”   谢知非想去捂他的嘴,“别给对面听去了。”   裴笑被他吓得脸色一变,然后又贱兮兮地凑过去,轻声道:“你说,像神婆这样的姑娘,将来谁会娶她?”   “你还有心思关心这个,先想想你的季家吧!”   谢知非烦躁地把他往边上一推。   娶她?   得先过我谢三爷这关! 第112章 藩属   寅时一刻。   天际还是一片黑蒙蒙。   在和尚晨课的诵经声中,精神抖擞的六个人骑马离开了观音寺。   而此刻。   善男信女们的第一柱香,还没有点上!   按裴大人的认知,五天的路程咬咬牙的话,只需要休息两三次,就能一口气跑完。   哪知这一路几乎没有平坦的官道,都需要翻山越岭,速度根本上不去,但累却是更累了。   再看晏三合主仆。   那个不是人的李大侠就不说了,晏神婆明明身子不舒服,爬起山来却是箭步如飞。   也不是人!   武僧领头的叫智通,很体贴的从怀里掏出一本手抄的《金刚经》,“大人累的话,读读金刚经,就能消疲解乏。”   还金刚经?   你给老子吃金刚丸都没用。   裴笑翻了个白眼,继续拄着拐杖爬山。   他的马还是黄芪在牵着。   李不言头一个爬到山顶,喊道:“智通师傅,这样的山还有几座?”   智通,“李姑娘,翻过七座这样的山头,就到东兴县了。”   裴笑腿一软,差点没滚下山去。   七座?   外祖母哎,你这是打算要你宝贝外孙的小命哎!   晏三合扭头看看裴笑,再看看天色,“不言,你先下山,找个能落脚的地方。”   “好。”   李不言三下两下便跑不见了影子。   谢知非目光闪了闪,爬到晏三合身边,“累不累,要不要这会就休息?”   “山下过夜安全。”   晏三合侧过脸看他,轻描淡写道:“我没事。”   因为失血的原因,她的脸惨白惨白,额头鼻尖都是密密的汗。   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只觉得堵得慌。   谢家两位小姐来葵水只管卧床休息,房里几个丫鬟贴心侍候,小厨房这个汤,那个羹日日换着花样。   老祖宗说了,女儿家要娇养,这样养出来的小姐才千娇万贵。   谢知非默不作声的往前走了两步,定定地站在晏三合前面。   下山是快,但也容易打滑,他挡在她前面……   晏三合看了他片刻,什么都没有说,轻轻地吁出口气。   两个时辰下山,正好天色大黑。   休整一夜后继续赶路……   翻到最后一个山头时,连李不言的速度都慢了下来。   而裴大人则瘫倒在黄芪的身上,像条死鱼一样,只有进气的份,没有出气的份。   也难怪外祖母十六岁进京后,就再也没回过娘家。   这鬼地方,怎么回啊!   黄芪趁人不注意,偷偷在主子耳边说:“爷,一会下山我背你。”   裴笑偷偷看了眼晏三合:“滚,爷不要面子的!”   晏三合其实是在咬牙死撑。   来葵水连续五天翻山越岭,这滋味谁试谁知道,可她不习惯嚷嚷,嚷嚷了也不会有人在意。   什么大户人家的庶出……   什么门第不输给季府……   就冲自己这份吃苦耐劳的劲儿,出身就不会高。   智能和尚见一个个要么脸色惨白,要么奄奄一息,为了振奋人心,他爬到最高处,指着山下,朗声道:   “大人,三爷,快来看啊,东兴县就在咱们的眼皮子底下。”   大人已入土半截,三爷还有气喘,只是喘得跟头牛一样。   他挣扎着站起来,一抬头,发现晏三合已经站到了智能的边上。   智能一看是她,赶紧让出位置。   这几天他算是瞧出来了,六人中最沉默寡言的晏姑娘,其实才是说一不二的老大。   晏三合举目远眺。   一条延绵千里的河流将广袤的天地劈成两瓣,即便离得那么远,她依稀能感觉到那河流的宽广和湍急。   “智能师傅,那条河就是北仓河?”   “是的。”   智能手往更远处指了指。   “北仓河的另一头,就是大齐国的老街,姑娘你看两边的房舍都不太一样。”   “大齐国?”   晏三合脸上浮出一点惊色。   这一路赶得急,她竟忘了谢道之曾经说过,大齐国与郑氏一族被灭有关。   “那么,北仓河就相当于是边境线?”她问。   “也算不上边境线,朝廷在此设了布政使司,可直接上书给皇上。”   温热的气息落下来,晏三合扭头,发现谢知非就站在她身侧。   大概是胡茬长出来的原因,他的脸色看上去比平常要沧桑一些。   晏三合弯了下眼睛,“如今是,那也就意味着曾经不是,能具体说说吗?”   “感兴趣?”他学着她的样子,也弯了下眼。   学我干什么?   晏三合不动声色的往后退了半步,“感兴趣!”   “其实大齐国自秦朝开始,至汉唐便一直是咱们华夏的领土,五代十国后几经战乱,便脱离了华夏的统治,成了一个独立的小国。”   谢知非目光看着远处。   “虽说是小国,但从来都依附于咱们华夏,算是一个藩属国的所在。”   晏三合不懂就问,“什么是藩属国?”   “所谓藩属国便是你和李不言的关系,你说李不言是你的朋友、同伴,但实际上她是极为听你的话,你让她往东,她不会往西。”   谢知非扭头看看李不言。   “她有什么好东西,头一个想到的是给你;而李不言一旦有什么危险,能求救的也是你。”   李不言竖着两只耳朵听,一个字都没漏,心说这比方,也亏你谢三爷想得出来。   “而你,看到她有事也绝不会见死不救,明白了吗?”   “有一点不明白,李不言的事情,我由着她自己决定;藩属国的内政,谁作主。”   问得漂亮!   谢知非:“藩属国的内政,小事可以自己作主,大事则由依附的大国作主。”   有自己的王侯将相,有自己的军队,有自己的百姓,却还要听从于大国的政令……   晏三合微微的眉头一皱,“三爷接着往下说。”   谢知非默了默。   “先帝早年,册封了大齐国皇帝陈氏,陈氏每年向华国朝贡,还常常派官员来华国学习交流,两国关系十分融洽。”   这话旁人没听出滋味来,但晏三合却听出了一些言外之意。   所谓大事,便是藩属国谁做皇帝这样的大事,旁人说了不算,大国的皇帝说了算。   “先帝晚年,大齐国悄无声息地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陈氏皇帝的外甥吴关月谋权篡位。”   谢知非的声音陡然一沉:“因为两国离得远,先帝至死都瞒在鼓里,华国上下无一人知道。”   吴关月?   晏三合心神一凛。   谢道之说过,这人和他儿子就是屠杀郑氏一族的罪魁祸首。 第113章 故事   晏三合知道吴关月父子的下场,却不知道这里头的是非曲折,心里更好奇了。   “后来是怎么被发现的?”   “先帝驾崩,新帝继位,按照惯例,新帝继位后藩属国国王会派使臣来朝贺。”   谢知非向京城方向看了一眼,声调依旧很低沉。   “礼部官员这时才在朝贺文书上发现,大齐国国王不再姓陈,而是改姓了吴。   这文书的末尾还写了一句,吴关月由百姓拥立为王,望得到华国皇帝册封。”   晏三合接话,“山高路远,皇上不知道大齐国内发生了什么,必定会派人去巡视。”   “没错。”   谢知非:“皇上派了礼部右侍郎去大齐国内探访实情。右侍郎回来上书称情况属实,皇上便下了册封的文书。”   裴笑冷哼:“这右侍郎十有八九是收了贿赂,银子还不会少。”   “后来呢?”这回催促的是李不言。   李不言听得眼睛一眨不眨,心说这么精彩的故事,要换个说书人来说该多好。   谢三爷从头到尾都一个声调。   “永和二年,大齐国老臣孙斌突然来到南宁府,说有紧急事情要向皇上禀报。南宁府知府察觉到不对,立刻派兵马护送他到京城。”   谢知非继续用一个声调说话。   “孙斌看到皇帝,一边哭,一边痛斥吴关月血洗陈氏皇族,血洗朝堂,谋权篡位的卑劣行径。”   淡淡两语,所有人听得心都砰砰直跳。   晏三合却十分淡定,“皇上雷霆大怒,于是派兵出征。”   “这一回,你料错了。”   谢知非目光一转,低头看向晏三合。   “皇上九五至尊,岂能只听信一面之词,更何况还有前头户部侍郎的证词。   只是,还没等皇上派人去大齐国打探,又有一人赶到了京城,你们猜是谁?”   裴笑是什么性子,“谢五十,你他娘的再卖关子,我掐死你。”   谢知非瞄了裴笑一眼,“是陈氏国王的庶弟。”   晏三合皱眉,“他在血洗中活了下来?”   谢知非点头,“侥幸逃了一命。”   晏三合:“这也就证实了老臣孙斌的话是真的,这回皇上该派兵了吧。”   谢知非摇摇头,“册封文书已经诏告天下,君无戏言这是其一;打仗耗费的是国力、财力,这是其二。”   “难道还有更好的解决办法?”   晏三合思忖片刻,抬头直视谢知非的眼睛。   “有,让那个吴关月自动让位,一来可保全皇上的脸面,二来不费一兵一卒。”   谢知非看着她轻轻一笑,双眼亮得不像话。   他笑什么?   晏三合默默地偏过视线。   “皇上于是发诏书到大齐国,对那吴关月恩威并施。”   谢知非依旧看着她,“晏三合,如果你是吴关月,你会如何?”   晏三合被他问住了。   吴关月的下场是被灭族,然后逃亡,那么也就是说……   “他宁死不从?”   “这一回,你又料错了。他派使臣来京递上诏书,称愿意让出王位,并诚心诚意接受华国一切惩罚。”   晏三合脱口而出:“缓兵之计吗?”   谢知非既没说是,也没说不是,而是将语气放缓了一些。   “皇上大喜,召群臣商议,决定免除吴关月一切责任,并给他封地,以示安抚。”   裴笑摇头:“皇上此举实在大度,大度到有些妇人之仁,晏三合,你说呢?”   晏三合不说话,静静等谢知非的下文。   “皇上派使臣和五千精兵护送陈氏国王的庶弟回大齐国,准备从吴关月手中接过王位。哪知……”   谢知非剑眉一挑,口气突然异乎寻常的愤怒。   “哪知刚过北仓河,就遭到了吴关月的埋伏,使臣和陈氏庶弟当场人头落地,五千兵马死三百,伤一千,余下的人仓皇逃过北仓河,回到了华国境内。”   最后一个字落下,所有人的脸都变了。   两国交战,尚且不杀来使……   裴笑勃然大怒,“一个小小藩国,竟然如此放肆,就不知道那姓吴的王八蛋是吃了什么,胆子肥成这样。”   “谢三爷。”   李不言额头青筋暴出,“快往下说啊,后来怎么样了?”   “永和三年,皇上派郑玉将军出兵平大齐,此战大胜,吴氏一族被血洗,但吴关月父子二人却趁机逃脱了。”   “晏三合,你怎么会知道?”裴笑惊得眼睛掉地上。   “对啊,小姐,你怎么会知道?”   “我还知道,永和八年,吴关月父子派杀手潜进京城,屠杀了郑玉将军府。”   晏三合轻描淡写道:“郑将军府上一百八十口人,无一人生还。”   “你,你,你……”   裴笑惊得说不出话来,难道神婆还有掐指一算的本事?   “晏三合。”   谢知非看着她苍白的脸庞,将所有翻涌的情绪往下一压。   “我父亲把吴关月父子的下场告诉了你,却没告诉你这中间的是非曲折,如今可都明白了?”   “多谢你替我解惑。”   晏三合对上谢知非深邃的眼睛,“其实,这件事情我已经放下了。”   “能放下就好。”   大概,这世界上最容易,是放下;但最不容易的……   也是放下!   谢知非偏过脸,看着远处那蜿蜒不断的北仓河,再不说一句话。   晏三合定定地看着他。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此刻的谢知非和从前的谢知非,有些不大一样。   似乎……   太过深沉。   “阿弥陀佛!”   智通和尚双手合十,“三爷的故事既然已经讲完,我们此刻便下山吧。”   “下山,下山,做正事要紧。”   裴笑扶着黄芪的手站起来,“谢五十,你来扶我一把。”   “你不有黄芪吗?”   “老子就要你扶,不行吗?”   谢知非不知道他哪根筋又搭错了,只得走过去,伸手扶住的同时,低声问:   “把我叫来做什么?”   裴笑声音几乎是从鼻腔里出来的,“你刚刚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你他娘的少打马虎眼。”   裴笑磨磨后槽牙。   “别忘了咱们俩是穿一个开裆裤长大的,你屁股一撅要拉什么屎,都瞒不过我的眼睛。”   谢知非被他逗笑了,“那你说,我要拉什么屎?”   “你他娘的有心事。”   “我什么心事?”   裴笑撇嘴冷笑,手指着晏三合背影。   “你为了她把八百年前的旧事打探的一清二楚,还说没那个意思?”   谢知非:“……”   “来吧!”   裴笑嘴角浮出小小的得意:“给兄弟彻底交待了吧。”   谢知非稳得一动不动,“太医院哪个圣手治病最好。”   “那必须是我爹啊!”   “回去后,让你爹帮你诊诊脉。”   “我有什么病?”   “神经病!” 第114章 相好   身后是东兴山,前面是北仓河,东兴县的风水,相当不错。   县城不大,朱青一打听,轻轻松松就打听到了季老太太的娘家。   既然已经在眼皮子底下,晏三合就更不愿意耽误时间。   “智通师傅,这县里可有寺庙?”   “有,叫关帝庙,”   “你们去关帝庙先歇下休息,晚点我们过来和你们会和。”   晏三合:“劳烦帮我们留三间斋房。”   智通师傅一点头:“姑娘放心,斋房和斋饭都会安排稳当。”   “多谢!”   晏三合看向朱青、黄芪 :“你们俩个先去探路。”   “是!”   几天下来,两人都不用再去看自家爷的脸色,反正晏姑娘说什么,就是什么。   不过小半个时辰,老太太的娘家就在眼前——   一座四四方方的宅子,正门的上前方挂着一个牌匾,上写着“胡宅。”   朱青敲门。   略等片刻,门吱呀一声打开,有个妇人走出来,妇人手里还抱着个奶娃娃。   “你们找谁?”   晏三合看了裴笑一眼,裴笑忙开口道:“我们从京城来。”   妇人纳闷:“京城?”   “京城,季家,户部侍郎。”   妇人愣了片刻,突然扭头就跑,一边跑,一边尖声喊。   “当家的,了不得了,可了不得了,京城的季家找上门了……哎啊,就是咱们家的老姑奶奶……”   这嗓门……   裴笑刚要掏掏耳朵,忽听晏三合对他说:“一会进去,先找老太太那一辈的人,再找见过老太太的小辈。”   这还用得着你交待吗?   把我裴大人当成什么了?   裴笑无声翻了个白眼。   ……   请入内宅,进到堂屋,端茶倒水……这茶还没喝上,堂屋里涌进十来个中年男子。   为首的是个五十出头的中年人,身形很干瘪,目光在裴笑和谢知非身上打转。   “两位贵人,你们当真是京城季家的?”   裴笑来了个先声夺人,“你是老太太什么人?”   男人忙道:“我是她大侄子啊。”   大侄子先往后放放。   裴笑咳嗽一声:“把你们家长辈喊出来,这事和你说不着。”   大侄子哭丧着脸,“贵人啊,我爹我娘,我二叔,三叔,四叔他们都走了,如今我是当家的。”   裴笑一挥手,“小时候见过胡氏的人留下,余下的人出去。”   贵人的话,谁敢不听。   哗啦啦。   本来还拥挤的堂屋里,一下子走得剩下大侄子一个人。   裴笑心有余悸地看了晏三合一眼,心说好险,还有根独苗,没全军覆灭。   晏三合指了指一旁的坐位,“坐。”   大侄子懵了。   好好的,怎么突然有个女人插话,这不合规矩吧。   “让你坐,你就坐!”   裴笑一拍桌子,气势摆得十足,“她问什么,你答什么,一个字都不许少。”   大侄子腿一软,趴哒跌坐地上,脸上更懵了。   千盼万盼,总算把季家人给盼来了,怎么突然一下子就凶上了呢?难道不是替老太太送钱来的?   晏三合:“你叫什么?”   大侄子颤颤巍巍道:“胡勇。”   晏三合:“老太太在家中排行第几?”   胡勇:“我姑妈排行第三,上头两个哥哥,下头两个兄弟。”   晏三合:“胡家就她一个女儿?”   胡勇:“就她一个。   晏三合:“她离开东兴县的时候,你几岁?”   胡勇:“四岁。”   晏三合一听四岁,心凉半截,“四岁记事了吗?”   胡勇不明白:“记啥事?”   裴笑又一拍桌子,“你姑妈的事。”   胡勇被他吓成只惊弓之鸟。   晏三合并没有制止裴笑耍官威。   一个多月的风餐露宿,别说裴笑了,就是她都已经没有耐心和胡家的小辈们慢慢聊,慢慢耗。   “你姑妈从前是不是养过一条黑狗?”   “养过养过,小时候我还跟那狗玩过呢,叫什么名来着?想起来了,叫黑蛋。”   晏三合:“她是不是很喜欢那条狗?”   胡勇连个犹豫都没有,“宝贝的不得了,到哪儿都带着,狗跟她也亲,听我老爹说,我姑妈睡觉,它就在床边上守着。”   晏三合:“那狗后来呢?”   “死了,姑妈一走,不吃不喝十天,自己把自己给饿死了。”   胡勇小心翼翼地看眼晏三合:“我虽然那时候小,但黑蛋死的那件事,记得特别清楚,我还哭了呢。”   晏三合目光几乎第一时间与谢知非碰上,两人都从彼此的眼神中看到惊骇。   狗虽然认主,但也不至于主人一走,就把自己活活饿死。   可见这狗和老太太的缘份不浅!   晏三合皱眉:“黑蛋这么忠心,哪来的?”   胡勇挠挠下巴,回忆了半天,才道:“听我老爹说,好像是我姑妈从外头捡回来的。”   晏三合:“她是怎么捡回来的?从哪里捡的?”   “……”   胡勇大侄子两只眼睛眨巴眨巴,想半天,还是只能眨巴眨巴。   “我,我真的不知道啊,反正从我记事起,狗就在了。”   晏三合“嗯”了一声,“你姑妈去京城做妾,是她自愿的,还是被逼的?”   “这……”   “别和我说这事你不知道。”   晏三合冷冷道:“你虽然只有四岁,但家里出了这样一个了不得的人物,老一辈的人不可能不谈起。”   胡勇偷偷瞄着晏三合,心里刚要盘算一下季家的人为什么会千里迢迢来胡家,为什么问这些奇奇怪怪的问题……   突然,一把亮闪闪的长剑丢过来。   扔剑的人,是翘着二郎腿,面色冷俊的谢知非。   李不言看着那把剑,心说:三爷啊,你怎么把我的差事给抢了?   胡勇吓得嘴唇发抖。   “我姑妈本来不愿意去的,可是家里穷得叮当响,她不去做妾,我二叔,三叔,四叔怎么娶婆娘。”   晏三合:“你姑妈为什么不愿意?那可是京城,季家是做官的,别说是个妾,就是服侍人的婢女,怎么样也都比做渔家女强!”   “听我爹说,我姑妈从前有个相好的。”   如同一道天雷劈在晏三合几个的身上,劈得他们浑身的血液都狂奔起来了。   不等晏三合开口,裴笑来不及的一拍桌子:“她的相好是谁?”   “这……”   胡勇痛苦地摸摸脑袋,想半天,突然眼睛一亮。   “想起来了,我娘从前提过一嘴,说好像是对岸的人。”   又如同一道天雷当头劈下。   这一回,所有人都被劈了个外焦里嫩。 第115章 侄子   对岸?   大齐国?   一片死寂声中,“咕噜咕噜”两声响,不合时宜的冒出来。   “那个……”   谢知非外强中干,“它要抗议,我就是再扔三把剑,它也照样抗议。”   裴笑赶紧附和,“我也饿了。”   晏三合看向胡勇,“劳烦府上去准备饭菜。”   胡勇磕磕巴巴道:“我能不能问一句,各位到底是季家什么人?姑妈她老人家的身子骨还好吧?”   这种事情不归晏三合管。   她咳嗽一声,示意该管的人赶紧吱个声。   于是,裴大人理理衣裳,敛了脸上的惊色。   “我叫裴笑,京城僧录司右善世,正六品,老太太是我外祖母,去年末外祖母她老人家,无病无疾而终。”   “啊……”   胡勇想嚎几声,又嚎不出来,嘴巴大张着,黑瘦的脸涨得通红。   怎么就死了呢!   “生老病死,人之长情。”   裴笑耐着性子,“你先去准备饭菜,有些事情我稍后再和你说。”   “是,是,是!”   胡勇作势抹了一把泪,从地上爬了起来。   等他离开,谢知非这才把二郎腿放下,扭头看着晏三合道:“事情似乎已经明朗了。”   晏三合与他对视,然后微微一点头,示意他往下说。   “这黑狗多半是老太太的相好送的,说不定还是定情信物,所以老太太到哪儿都带着。   再后来,老太太被家里人逼着进京,劳燕纷飞,又听说黑蛋为了她绝食而死,就成了心里长久化不去的念想。”   裴笑觉得谢五十分析的十分有道理,但还少说了几句话。   “外祖母不让府里养狗,是因为看一眼,就会想到黑蛋,想到黑蛋,就想到从前的相好。晏三合,你看事情是不是都说通了?”   “扑哧!”   裴笑瞪着李不言,“你笑什么?”   李不言:“事情要这么简单,谁都能化念解魔了,还要我家小姐做什么?”   嘿!   裴笑朝谢知非挤挤眼睛:这丫头在嘲笑我们俩个蠢。   谢知非没理他,“晏三合,你怎么看?”   晏三合揉揉眉心,“我觉得方向是对的,但……还得再了解了解,打听打听。”   他说我的方向是对的!   谢知非强忍住心中的喜悦,“嗯,吃完饭我们再了解了解。”   嘿!   怎么光说谢五十是对的,那我的呢?   裴笑顿时有些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感觉。   “裴大人。”   裴笑一看是晏三合叫他,赶紧把胸挺起,等着她夸自己。   晏三合:“你去向大侄子打听打听,隔着一个北仓河,两岸通婚不通婚?”   裴笑一怔:“就这?”   “还有。”   晏三合皱眉:“胡家的老宅在哪里?街坊邻居有没有长寿的?如果有,我们必须去一趟。”   所以,她压根就没打算夸我?   裴笑一脸十分憋闷的走了出去。   “不言?”   “小姐。”   “去打听打听胡家人的风评,问问好坏。”   “这简单,使银子的话一盏茶的时间就能搞定。”   “快去快回。”   “等我回来吃饭。”   李不言一走,谢三爷起身走到外间,见只有朱青一人,问:“黄芪呢?”   “跟着裴爷走了。”   “那你去帮李姑娘。”   “是!”   谢知非交待完,刚转身,迈出去的脚又收了回来。   少女趴在桌上,后背微微弓起,弯成一把柔软的弦,与远处烛火的光熔化在一处。   谢知非静静地看了会,走到院门口背手站着。   站了片刻,有几个妇人拎着食盒走来,谢知非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示意她们把食盒放下。   食盒是放下了,但妇人们盯着谢知非就是不走。   多么俊俏的小伙子啊,咱们这地儿少见呢。   谢知非被看烦了,脸一沉,周身一股杀气往外溢。   妇人们吓得扭头就跑。   俊归俊,脾气太差,这种男人要不得。   她们刚走没多久,裴大人小跑过来,“谢五十,你站在这里做什么?”   就数你长了嘴?   就不能喊小声些!   谢知非看都不看他一眼,拎起食盒往堂屋里走。   “干什么?”   裴笑一脸懵,“我得罪他了?”   屋里,晏三合已经直起身子,或许是因为太累的原因,她头低垂着,有些无精打采。   谢知非:“累了?”   晏三合双手抹了把脸,“还好。”   谢知非:“累了再趴会,朱青他们还没有回来。”   “我回来了。”   裴笑颠颠跑过来。   “晏三合,两岸是通婚的。还有,老宅在北仓河边,赶得再急也得两三个时辰,村里也就剩下一两个年纪大的。”   两三个时辰?   那看来今天是赶不过去了。   晏三合正在心里盘算着,李不言和朱青一前一后回来了。   “小姐,问过了,胡家人没啥毛病,就是爱吹牛,总说京城有一房做大官的亲戚。”   朱青:“晏姑娘,我这头还有个消息,胡家这么些年没有分家,据说是在等京城姑奶奶送钱来。”   “送钱?”   裴笑诧异了,“我外祖母在暗中贴补娘家?”   “先吃饭。”   晏三合也饿了:“吃完饭再说。”   这五天赶路,所有人吃的都是冷冰冰的干粮,肚子里半点油水都没有。   热饭热菜端到手上,连素来举止优雅的谢三爷都有些狼吞虎咽,哪怕味道没那么好。   晏三合还是不紧不慢的,一口接一口。   谢知非已经习惯她这么慢,也不催,用完了饭就翘起二郎腿,一边喝茶一边等她。   晏三合喝完最后一口汤,用茶水漱了口,道:“再把大侄子叫来。”   大侄子早就在外头探头探脑,听到有人叫他,赶紧跑进来。   “姑娘还有什么话要问。”   “不言,把饭钱先给了。”   “这,这……哪能收你们的银子,都是家常便饭,不值钱,不值钱的……”   李不言把一百两银子往桌上一放,“我家小姐让你收,你就收,少废话。”   一百两?   疯了吗?   这顿饭二两银子都不会有。   裴笑刚要把眼睛瞪出来,突然膝盖一疼。   他眼睛瞪向谢五十:踢我干什么?   谢五十勾了勾唇:这一路可曾见过晏三合出手这么大方?瞧好吧,大侄子只怕没那么容易把银子揣进兜里。   大侄子瞧瞧银子,脸上的兴奋根本藏不住,又装出一副为难的样子。   “那……那我就厚着脸皮收下了。”   “慢着。” 第116章 恶心   大侄子吓得手一缩,忙不迭的去看晏三合。   “坐!”   晏三合手指着边上的椅子,“我再问你几个问题。”   胡勇看着银子咽了口口水,硬生生挤出笑,“不坐了,贵人还有什么要问的?”   “这些年,老太太给你们家捎过年礼,给过银子吗?”   这话应该是戳到了胡勇的痛处。   “从前倒是有的,什么缎子啊,人参啊,银子啊,这几年不知道为什么,啥都没有了!”   “这几年,是哪几年?”   “就……近小十年吧!”   晏三合一惊。   “那么也就是说,前四十年,老太太一直往家里贴补东西?”   “这不应该吗!”   胡勇拍拍胸脯,一脸理所当然,“我们可都是她嫡嫡亲的侄儿,一条藤上下来的。”   晏三合皱眉:“听说你们家从前是打渔的,如今进了县城,靠什么为生?”   “靠我姑母啊!”   “所有人都不干活?”   “干什么活,她老人家手指缝里露一点出来,足够我们一大家子一年的嚼用。”   你个不要脸的!   三爷我听了都犯恶心!   这一回,谢知非比裴大人还想骂娘!   晏三合也犯恶心,也想骂娘,但更多的她替老太太不值。   一个女人在深宅大院里苦苦挣扎,到头来便宜了这么一帮混账狗东西。   “这些年老太太没寄银子过来,你们吃什么,喝什么?”   说到这个,胡勇一脸伤心欲绝。   “家里还有十几亩水田,放个租子一年也能赚几个小钱,只是苦了小一辈的。”   “你们给老太太捎信了吗?”   “捎啊,年年捎,年年没回音。”   胡勇暗地里掐自己一把,终于开始嚎了。   “姑母啊,你好好的怎么就走了呢,你走了,老胡家靠谁去啊!”   晏三合朝李不言看看。   李不言厉声喝道:“嚎什么嚎,明天寅时一刻,在关帝庙门口等着。”   胡勇忙问道:“贵人这是要……”   “领我们去胡家老宅。”   李不言说完,大大方方把银子往怀里一收,“这银子我先替你收着,等从老宅回来,再给你。”   胡勇傻眼,怎么银子拿出来,还有收回去的道理?   晏三合站起来,“裴大人,三爷,我们回吧!”   “回!”   谢知非收起二郎腿,朝裴笑轻描淡写地看了一眼,与晏三合并肩离开。   裴笑太清楚那一眼的意思。   他慢悠悠的走到胡勇身旁,重重叹了口气,“按辈份,我得叫你一声舅。”   “可不是吗,你娘和我是嫡嫡亲的表兄妹呢。”   胡舅舅陪着笑脸,“妹妹这些年身子骨可好啊?”   裴笑拍拍他的肩,“一切等明天去胡家老宅看完再说。”   再说什么?   老太太是不是临终前给胡家人留了东西?   胡勇心头一喜,对到手又飞了的一百两银子也不心痛了,“表外甥放心,明儿寅时我一定准时到。”   去你妈的表外甥。   给老子滚远点!   裴笑在心里骂得热火朝天。   ……   又是寅时一刻,又是那几匹马几个人,多了个大侄子一颠一颠在前头带路。   两个半时辰,便到了胡家老宅。   小小的一个村落依山傍水,山上成片成片的竹林,这里家家户户都靠打鱼为生。   晏三合心想:老太太为什么喜欢那个院子的原因找着了,因为她从小的生活环境,就有竹林。   见到有陌生人进村,村民们纷纷跑出来瞧热闹。   胡勇得意极了,昂着头冲看热闹的村民吹开牛皮。   “这是京城来的贵客,就是我们老姑奶奶家的,都做着大官呢,正六品。”   晏三合听不下去,“胡勇,去把人请来。”   胡勇点头哈腰,“是,是, 这就去。”   晏三合朝朱青、黄芪递了个眼神,两人立刻跟着胡勇去了。   晏姑娘说的请,那就是真正的请。   胡勇这人有些欺软怕硬,晏姑娘这是让他们盯着些。   “不言。”   “小姐放心。”   李不言把手里的狗尾巴花往嘴里一塞,晃着两条胳膊就走了。   裴笑十分主动的凑到晏三合面前,“我做什么?”   “你和三爷……”   晏三合淡淡地看了谢知非一眼,“陪我去河堤上走走。”   这么闲情雅致的吗?   谢知非和裴笑一对眼,两人跟了上去。   北仓河到了这里,河面陡然变宽,十几条渔船停在岸边。   举目眺望,岸的那一头是连绵的青山,郁郁葱葱山林下,隐着好几片村落。   “如今我总算明白过来,老祖宗为什么喜欢在心湖边呆坐着。”   裴笑忍不住感叹,“别的不说,只看着这河面,心情就舒畅。”   “裴大人,三爷。”   晏三合突然问,“什么样的人,能让你们刻骨铭心,至死不忘?”   这问题,太过突然。   裴大人挖空心思回忆了自己这些年的人生经历,很老实的回答三个字:“我没有。”   “三爷呢?”   谢知非停下脚步,嘴角的两个酒窝深陷进去,仿佛将那一点心事也暗藏了起来。   晏三合见他不说话,转过身去看他。   谢知非随手拔了片叶子,放在手里轻轻捻着,这动作让他看上去有些吊儿郎当。   “永远失去的人,让人刻骨铭心。”   “谢五十,看不出来啊,你也会说这么牙疼的话?”   “我这是站在你家老祖宗的立场说的话。”   谢知非嘴角勾着一点笑。   “对于她来说,那个相好不就是她永远失去的人吗?不就让她刻骨铭心了吗?”   “有道理啊!”   裴笑伸手点点他,“最近你长进了。”   “是长进了不少!”   谢知非垂目看着晏三合,看似随意道:“对了,什么样的人,能让晏姑娘刻骨铭心,至死不忘?”   晏三合想着自己空白的人生,也非常诚实的回答了三个字:“我没有。”   正因为没有,所以才要问你们。   一个经历千重苦万重难,精于算计,看透世事的老妇人,最后真的会因为年轻时候那一点刻骨铭心,求而不得,而心念成魔吗?   总觉得太过肤浅了一些。   “晏姑娘,裴爷,三爷,人找到了。”   远处,朱青挥着手大喊。 第117章 胡珍   胡家的房子早已破败不堪,几张落了灰的竹椅、长凳这会派上了用场。   所有人看着竹椅上干瘦枯瘪的老妇人,都在心里说:这胡家老宅,来对了。   整个渔村里最长寿的老妇人,竟然是季老太太儿时最要好的姐妹。   “胡勇,她没嫁人吗?”晏三合问。   胡勇直摇头,“这老太婆命不好,嫁出去了,不会生蛋,又给休了回来。”   晏三合:“娘家的兄弟妯娌容得下?”   胡勇歪嘴一笑,“谁敢容不下她,这老太婆厉害着呢,你们小心些,她随身藏着刀的。”   “她家人呢?”   “一个个都被她克死了。”   “胡大侄子。”   妇人往嘴里塞了粒黄豆,咬得嘎蹦嘎蹦响,眼珠子眯成一条缝,“小心下一个轮到你啊。”   “听听,你们听听!”   胡勇还要再往下说,晏三合冷冷看过来,他赶紧老老实实闭上了嘴。   晏三合把竹椅往前挪挪,“老人家,牙口这么好,酒量如何?”   老妇人乜斜着眼睛,“半斤烧酒没问题,下酒菜得是猪头肉,没猪头肉我不喝的。”   晏三合朝胡勇看过去,“哪里有卖?”   胡勇忙道:“村口就有。”   “我去!”   朱青人已经跃了出去。   晏三合冲老妇人淡淡一笑:“等猪头肉买来了,老人家,我陪你喝两盅。”   “我不和女娃子喝。”   老妇人手指着谢知非,嘿嘿一笑,露出几颗黄牙,“这小伙子长得俊,我和他喝。”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谢知非身上。   谢知非不怒反笑,“老人家,你很有眼光。”   “老太婆我活了七十年,连这点眼光都没有……你走开!”   老妇人嫌弃瞪了晏三合一眼,又朝谢知非招招手,“小伙子,快来坐。”   晏三合站起来,淡定地看了谢知非一眼。   谢知非冲她一点头,淡定地坐到竹椅上,“老太太,贵姓啊?”   “这里是胡家村,你说姓什么?”   “我问你名字呢。”   “按道理女人的闺名不能随便和人说。”   老妇人砸了下瘪嘴,“你长得俊,我只和你说,我叫胡珍,年轻的时候,他们都叫我珍姐儿。”   “好名字。”   谢知非夸了一句,“珍姐儿,你认识胡勇他姑妈,就是嫁到京城季家的那个?”   这一声珍姐儿,差点没把所有人给喊吐了。   干瘦枯瘪就算了,满脸皱纹也算了,身上衣服脏乱也就算了,关键这老太太眉毛和头发都掉光了。   不对,后脑勺还剩下一搓,是整个脑袋最后的倔强。   唯有晏三合,微不可察的弯了弯眼睛。   珍姐儿顶着最后的倔强,笑得浑身乱颤,“小伙子,你叫什么?”   谢知非回答的无比镇定自若,“姓谢,名知非,你可以叫我非哥儿!”   珍姐儿黄牙一露,“非哥儿。”   裴笑扭头:呕!   就在这时,朱青拎着东西急匆匆的回来了。   酒和肉摆上,谢知非替珍姐儿倒满,又夹了一筷子肉在她碗里。   珍姐儿直接用手抓了一块肉,往嘴里塞。   嚼吧嚼吧没几下后,就咕咚一声咽下去。   谢知非心说:珍姐儿啊,我都替你噎得慌。   五块肉、一碗酒下肚,珍姐儿脸上的皱纹都少了两条,“你们打听胡三妹,是不是她已经去见阎王了?”   原来季老太太的闺名叫胡三妹。   谢知非点头:“是,她走了。”   珍姐儿冷幽幽看了眼胡勇,“我就说吗,她要不死,这京城也不会来人。”   晏三合伸出手搭在谢知非坐着的竹椅上,修长食指往前一戳,极轻的碰了谢知非一下。   谢知非后背一紧,思忖片刻后,问:“怎么,她活着京城就不会来人?”   珍姐儿冷笑:“三妹走之前和我说过,这辈子再不会回东兴来,也不会让子孙后代回来。”   “我知道。”   谢知非:“她去京城是被逼的,她在这里有个相好。”   这话转得极为自然!   晏三合忍不住在心里夸了一声。   “她相好是谁啊?”谢知非看着珍姐儿,痞笑。   三爷的笑,与别的男子不太一样。   别的男子笑起来,要么嘴角扬一扬,略显矜持;要么哈哈大笑,显得豪迈。   三爷不。   三爷真正笑起来的时候,嘴也弯,眉也弯,眼也弯。   那痞痞的样子,让人觉得眼前这个俊郎的男子,是在真心实意的对着你笑。   这世上,有几个人能对一个被夫家休弃,被娘家人嫌弃的老妪真心实意的笑。   珍姐儿浑浊的眼睛像打开了一条缝,透出些亮光。   “她的相好啊,啧啧啧,长得比你还俊哩。”   比我还俊?   谢知非心说别逗了。   后背又传来一点,接着,耳边是晏三合很轻的一声嘀咕,“胡三妹的长相好像也一般啊。”   谢知非心中一动,接话道:“就是,皮肤也不白,身段也不俏,怎么相好就那么俊呢?”   “要不说她命好呢!”   珍姐儿打了个酒嗝。   “本来该我去的,要不是我腿抽筋,他就先认识的我,那还有三妹什么事……”   谢知非压不住心里的激动,头一偏,余光向晏三合看过去:瞧见没,我把她的故事勾出来了。   晏三合轻轻一眨眼:干得漂亮!   故事其实很简单。   六十年前,胡三妹和珍姐儿刚满八岁,整天跟着大人在船上风里来,雨里去。   某个夏天炎热的午后,两个小姐妹偷偷跑河边玩耍。   突然河中间传来凄厉的狗叫声,珍姐儿水性好,说要游过去瞧瞧,然而刚游没几下,脚抽筋了。   胡三妹听那狗叫得实在是惨,扶珍姐儿去岸上歇着后,自己扑通跳进北仓河里。   而这时,北仓河的另一边,也有人因为听到狗的叫声,正拼命往河中间游。   游到中间,两个脑袋几乎同时从水里冒出来,四眼相对,打了个照面。   来不及说一句话,只见那狗扑腾扑腾两下就沉了下去。   这时他们才发现,这狗怀身孕,竟然马上要生了。   于是,一个手忙脚乱的去抱奄奄一息的母狗,一个脱下衣服,闷头潜入水中去接小狗……   “那母狗一口气生了四只崽,最后就活下来一只,活下来的那只,他给取的名儿,叫黑蛋。   三妹养几天,就撑着船给他送过去 ;他再养几天,又撑船给三妹送过来。”   珍姐儿灌了口酒,脸上忽然涌上一股戾气,“你们说这叫什么缘分?”   谢知非:“什么缘分?”   珍姐儿:“狗屎缘份。”   “珍姐儿。”   谢知非温言道:“你心里也是喜欢他的吧?” 第118章 福气   “他那样的人,谁不喜欢。”   珍姐儿两只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谢知非看。   “长得好看不说,说话也像你一样轻声轻气,还会写字画画。”   “他多大啊?”   “比我们个两三岁,个子比我们高出好多。”   珍姐儿手比划了几下,“对,有这么高。”   谢知非笑了:“后来呢?”   珍姐儿抹了抹油嘴:“后来,那三妹扔下我,一有空就往河对岸去。真是个小贱人哩。”   裴笑好奇地插了句话,“她每天游过去啊?”   珍姐儿一看问话的是个也挺俊的后生,咧嘴笑道:   “河里那么多小船,哪条不能撑一撑;再往下走个两个时辰,还有桥,桥上也能见啊!”   谢知非脸上露出惊色,“他们就这么好上了?都才几岁啊?”   珍姐儿眼皮也没抬,恨恨道:“看对了眼,可不是好上了吗,管他多少岁。”   谢知非:“好了几年啊?”   珍姐儿:“五六年,还是七八年啊,反正就一直这么好着。”   那就是青梅竹马。   谢知非故意问:“好了这么久,那人怎么不来胡家提亲啊?河这头,河那头不是通婚的吗?”   “非哥儿,你说什么傻话呢!”   珍姐儿阴恻恻地笑道:“做做野鸳鸯也就得了,想八抬大桥抬进门啊,门缝儿都没有。”   长得好,会读书,会画画,门缝儿都没有……   那就是两家门不当,户不对。   想到这里,晏三合刚要用手指戳一戳谢知非,谢知非已经开口问道:   “那位到底是什么人啊,难不成门第比着我们季家还要高?”   “我呸!”   珍姐儿朝地上啐了一口,伸出小拇指,在谢哥儿面前比划。   “季家算个什么玩意儿,我偷偷告诉你,连那人的一个小指头都比不上。”   裴笑不服气,“我们季家那可是京里的大官。”   珍姐儿“切”一声,“大官有什么稀奇,那人可是真正的皇亲国戚。”   叭!   所有人脑子里紧绷的弦,一下子就挣断了。   谢知非猛的回过头,对上的是……   晏三合同样惊诧万分的眼睛。   皇亲国戚?   那就是大齐国的皇族。   晏三合深吸一口气,嗡声道:“我不太信。”   “就是。”   谢知非一点头,拿出最平常的神情和语气。   “珍姐儿,不带这么吹大牛的,皇亲国戚都在皇城根儿下住着呢,怎么可能跑到河对岸去?”   “非哥儿,我老婆子马上就要去见阎王的人了,还跟你吹什么牛。”   珍姐儿把干枯的手掌往前一伸。   “瞅瞅,五个指头还有长短呢,这皇亲国戚就不能分个得宠的,和不得宠的?”   谢知非笑笑:“那他是那个不得宠的?”   “不是你说的吗,得宠的都在皇宫里住着呢,哪能跑我们这犄角旮旯来。”   谢知非心说:珍姐儿啊,你酒量好,饭量好,抬杠的本事也好。   “对了,他叫啥名儿?”   珍姐儿努力瞪大了眼睛,笑得有些贼兮兮,“我要告诉你了,回头你背我回家?”   谢知非一拍掌,“背!”   珍姐儿不信,“真背?”   谢知非硬绑绑道:“谁不背,谁小狗。”   珍姐儿这才信了,撑着椅子慢悠悠站起来。   谢知非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也跟着站起来,试探道:“珍姐儿,你这就要回去了?”   “吃饱了,喝够了,不回去做什么?”   “你还没说那人是谁呢?”   珍姐儿伸手摸着脑袋后的“倔强”,“放心吧,我留着最后一口气,一定告诉你。”   谢知非拿不定主意,去看晏三合。   晏三合轻轻一点头,他利落的往地上一蹲,“来吧,上来!”   珍姐儿着实不客气,往谢知非背上一趴,从喉咙里发出“嚯嚯”两声,很是得意。   裴笑不知道要不要跟过去,拼命朝晏三合挤眼睛。   晏三合略微皱了皱眉,道:“在这里等三爷回来。”   裴笑:“可万一……”   晏三合一挑眉:“你不信你的谢五十?”   裴笑:“……”   这话我要怎么回??   我要怎么回!!   ……   村间小道。   俊郎的男子背着秃头的老妪,你一言,我一语。   “谢哥儿,你怎么也不打听打听我的事?”   “打听了,你不就那几件破事吗?没啥说的。”   “怎么没啥说的?”   “那你说!”   “老天哟,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哟!”   “让你说,你怎么还嚎上了呢!”   “我长得比三妹好看,个子也比三妹高,皮肤还比三妹的白,可我就是命不如她。”   “……”   谢知非接不上话。   “谢哥儿,鸡都会下蛋,你说我怎么就生不出个崽子来呢?他们还让我和别的男人睡了,有三个呢,个个都夸我的身子嫩。”   谢知非脚下一顿。   “可身子嫩有什么用,肚皮不争气啊!”   珍姐儿重重的叹了口气。   “回了娘家,爹也打,娘也骂,哥哥嫂嫂个个不给我好脸色看,我要不狠点儿,他们能把我卖到鹞子里去。”   谢知非咬咬牙,哑声道:“珍姐儿,听你这么一说,你还真挺命苦的。”   珍姐儿听了,一笑,“你猜,我是怎么留在娘家的?”   “腰里藏了把刀呗!”   “你猜错了。”   珍姐儿把头往前够够,声音一下子压下来。   “我大嫂没了,我大哥娶不到媳妇,他让我陪他睡觉,我这才留下来的。”   谢知非心头大震,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下去。   “他们哪里被我克死的?他们一个个都是被我活活气死的……哈哈哈……气死好……哈哈哈……死了好……”   笑着笑着,她浑浊的眼里流下了泪。   泪光中。   她仿佛又看到胡三妹摇着船到河中间,“珍姐儿,你看,就是他。”   他温柔的目光朝她看过来,“三妹总和我说起你。”   她含羞的目光无处安放,手一下一下抚着胸前黑长的辫子,“说我什么?”   他露出一口白牙,“说你水性好,心肠也好,还帮她一起照看黑蛋。”   她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手一甩,“珍姐儿,接着!”   她一接,“什么?”   他:“糖,给你吃的,可甜了。”   是真的甜,一直甜到她心里,她笑得眉眼都弯了起来,“你,你叫啥名?”   “读过书吗?”   “不识字,可我记性好。”   “那你记好了,我叫……”   “谢哥儿!”   珍姐儿的嘴里像是真的含着一颗糖,她咂吧了两声,渐渐的说话声音越来越含糊。   “你……记好了……何处最伤心,关山见秋月……他叫……吴关月。”   饶是谢知非做好了心理准备,也被这三个字惊得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   就在这时,原本搭在他肩上的手,突然垂落下来。   “珍姐儿?”   “……”   “珍姐儿?”   “……”   谢知非再支撑不住,双腿一曲,跪倒在地上。   “三爷!”   朱青从远处飞奔过来,“我来背。”   谢知非闭了闭眼,沉默良久后,摇摇头,“扶我起来,我送珍姐儿最后一程。”   朱青赶紧伸出手探探妇人的鼻息,愣住了。   “肉吃饱,酒喝足,还有个俊俏的三爷背着回家。”   谢知非用力一挣,双腿离地的同时,大喊道:“珍姐儿,你好福气啊——”   这一嗓子吼得极响。   远处,晏三合只觉得胸口一哽。 第119章 吴氏   珍姐儿无儿无女,无亲无戚,换身衣服,买具棺材,请村人守夜三天,三天一满往胡家祖坟一埋,就算完事。   谢知非命朱青给了办事人一百两银子,叮嘱他务必把珍姐儿的后事办得风风光光。   安排妥当,谢知非走到晏三合、裴笑跟前,把那如雷贯耳的三个字一说。   晏三合双眉一凝。   前脚刚聊起吴关月,后脚季老太太的心魔就和他扯上关系……   果然如珍姐儿所说,这真是狗屎的缘分!   裴笑等不及的问:“晏三合,下面怎么办?”   晏三合哑然无语。   晏三合哑然无语有很多原因,但最重要的一个原因……   “我做梦都没有想过老太太的心魔,竟然会和吴关月扯上关系?这人是死了,还是活着?如果活着,又蹲在哪个角落里?”   晏三合微仰头,看向裴笑的表情很无奈。   裴笑不明白她什么意思,拿眼神去询问谢知非。   谢知非神色黯然。   “郑家案子发生后,锦衣卫和大齐国都在查找吴关月父子的下落,至今一无所获。连锦衣卫都找不到的人,就凭我们这几个……”   顿时,裴笑脸坍塌的厉害。   “晏三合,是不是找不到吴关月,我外祖母的心魔就没办法化解?”   “老太太的心魔是黑蛋,黑蛋是她和吴关月一起救下来的,算是定情信物。两人青梅竹马,却因为身份地位的不同,而遗憾终生……”   晏三合冷静分析。   “目前看来,老太太的心魔的确和吴关月有关,如果找不到他,也就找不到点香的人,这个心魔化不了。”   “完了,彻底完了。”   裴笑心里愁得慌:“这他娘的就是个死结啊!”   “死结还能用剪刀剪开,这是死胡同,是绝路。”   “谢五十,你他娘的能不能说句好话安慰我一下。”裴笑几乎要崩溃了。   “不能。”   谢知非冷笑:“锦衣卫的本事,明亭你应该很清楚,而且他们的消息网遍布天下,当然还有一个可能。”   裴笑:“什么?”   谢知非一字一句:“死人是找不到的。”   “死了?”   那也就是说,他们这一路吃的苦,受的罪,都白吃白受了?   那也就是说,季家的倒霉不止抄家坐牢这一项,以后还会源源不断?   那也就是说,外祖母地府不收,投胎不成,永远的只能做一个孤魂野鬼?   裴笑愣愣地看着谢知非,千般滋味万般滋味涌上心头。   压不住了,索性往地上一坐,额头抵着膝盖,轻声呜咽。   “这他娘的,都是什么事儿……呜呜呜!”   “裴明亭,你还是不是男人?”   裴明亭抬头瞪着晏三合,怒道:“你这是什么虎狼之词?”   “是男人就给我站起来。”   晏三合冷笑道:“吴关月死了,他就没儿子了吗?儿子没了,难道孙子孙女也没了?”   裴笑吸吸鼻子,嗡声道:“万一他断子绝孙了呢?”   “到时候你再哭也不迟。”   “谁说我哭了,小爷我是心里难过。不对,你的意思是……”   裴笑赶紧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还有希望?”   “没有希望,也要找出希望来。”   晏三合转过身,目光看向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李不言。   李不言摇摇头,“小姐,每一户人家都问过了,没什么线索。”   晏三合思忖片刻,“不言,朱青,黄芪。”   三人齐齐看向她。   “一会让胡勇找艘船,划到对岸去,你们三人分头打听吴关月从前的事情。”   晏三合:“他是乱臣贼子,打听起来不容易,你们只管使钱,有钱能使鬼推磨。”   “是!”   “那我们呢?”谢知非:“我们做什么?”   晏三合淡淡扫了裴笑一眼,“我需要你们帮我再理一下思路。”   “晏三合。”   谢知非犹豫片刻,“现在做这些还有用吗?”   “有用没用,做了再说。”   晏三合目光看向朱青,“都饿了,请村民下几碗面条来,给裴大人的面条里,卧个鸡蛋。”   “干嘛要给我卧个鸡蛋?”   裴大人虽然被打击到了,但也不想搞特殊啊。   晏三合:“给你补补脑子。”   这是在说他笨?   “你……”   裴大人勃然大怒。   晏三合只当没看见,拉着李不言转身就走。   谢知非看着裴大人脸上咬牙切齿的表情,嘴角无声一勾。   傻小子啊!   她一骂一激,可都是在安抚你啊,笨蛋!   ……   一碗面条,吸溜几下就吃完了。   李不言三人放下碗,一刻不停地走去河边坐船。   晏三合最后一个吃完,用帕子擦擦嘴,拎一把竹椅坐到树荫下,弯腰捡起一根小树枝,在地上写了三个字——   吴关月。   谢知非抱胸倚着树,深邃黑眸先看了眼字,再看一眼写字的人,良久,才开口道:“需要我们怎么帮你理思路。”   “三爷对大齐国的事情了如指掌,对吴关月这人呢?”   “你想知道什么?”   晏三合愣了愣,抬眼去看他。   恰此时,阳光透过层层树叶落下来,有一缕正打在谢三爷的脸上,光影下,那双桃花眼低垂着,长睫根根分明。   这卖相……   难怪珍姐儿眼馋。   晏三合挪开视线,“所有的一切。”   “说起吴关月,就不得不提起大齐国的王室。”   谢知非话锋一顿。   “齐国很小,就那么几个州几个府。正因为小,就只能依附于大国。谁做王,要看大国皇帝的意思。大国改朝换代,大齐国也随之改朝换代。”   晏三合听到这里,眉头轻皱。   “陈氏王朝的前一任,是李氏。李氏王朝晚年,内乱频生,朝政大权慢慢的落到了陈氏手中。”   谢知非:“陈氏为取代李氏,发动政变,建立陈朝。”   “那么……”   晏三合:“陈氏取代李氏的同时,是不是也是咱们大华国取代前朝之时?”   谢知非瞳孔骤然紧缩。   晏三合:“你自己说的,大国改朝换代,大齐国也随之改朝换代。”   谢知非艰难的一点头。   “然后呢?”   “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陈家人坐稳江山后,便不思进取,开始享乐,再加上连续几年的水灾,百姓颇有几分怨言。”   谢知非:“吴关月的母亲是长公主,是陈氏王的嫡妹,她由陈家人牵线,嫁给了吴家。”   “这个吴家有什么特别之处?”   “李氏王朝的前一任,就是吴氏。吴氏祖先也曾做过皇帝,血脉十分高贵,只是改朝换代后,没落了。” 第120章 权臣   晏三合暗暗吃惊。   原来这个吴关月的身上,流着两代王室人的血液。   “吴关月早年生平我不了解,更不知道他和季老太太有这样一段缘分。”   谢知非:“只知道他后来被做皇帝的舅舅信任,一步一步成了权臣。”   “所谓权臣,就是和你父亲一样吗?”   “我父亲差他十万八千里。”   谢知非耐心解释。   “所谓权臣,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权势滔天,甚至可以说是只手遮天。”   晏三合愣了一下,才道:“一个人能爬到这个高度,能只手遮天,一定是有真本事的。”   “你说对了。”   谢知非看了晏三合一眼。   “据说这人非常聪明,也极有手段,掌权后就对陈氏王朝很多的弊病进行了改革,陈家人个个恨他恨得要死,但百姓个个拥护,个个爱戴。”   谢知非说到这里,自嘲似地笑了笑。   “这会,你该明白为什么他流亡这么多年,始终找不到的原因了吧!”   晏三合“嗯”了一声,拿起茶碗喝了口茶。   压压惊。   吴氏王室被李氏灭,李氏王室被陈氏灭,最后陈氏王室又被吴氏所灭……   这是怎样的一个因果轮回?   放下茶碗,她又问,“吴关月的故事还有吗?”   “有!”   谢知非似乎站累了,找了张竹椅坐下,顺便也给裴笑搬一张,示意他坐下来听。   裴笑其实一直就坐在井沿上,竖着两只耳朵,一个字都没落下。   他走过去,踢踢谢知非的脚尖。   “你小子怎么知道那么多,啥时候打听的?”   “你到底听不听?不听滚边上去。”   “嘿,你点炮仗了?”   裴笑瞪他一眼,“我就感叹这么一句,你至于吗?赶紧的,把你那带酒窝的笑容,给爷露出来。”   露你大爷!   谢知非有种被“祖宗”调戏了一把的感觉。   三爷不知道祖宗这会的心情十分复杂,是嘴上不贱上两句,就活不下去的那种复杂。   我那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外祖母哎,你怎么就和这么一个人扯上了关系?   “吴关月二十岁娶妻,妻子是长公主挑中的人,后来,又纳了好几房妾室。”   “等下!”   晏三合突然出声打断:“他二十岁的时候,季老太太十八岁,已经进京两年。”   谢知非与她对视:“哪里不对?”   “没有不对。”   晏三合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我就是在想,他们之间是谁先负了谁?”   谢知非皱眉:“有区别吗?”   “有!”   晏三合:“如果是老太太先负了他,那么老太太的心魔是吴关月的可能性,又加重了一重,因为愧疚。”   “如果是吴关月先负了她呢?”   “对于一个负心汉,我觉得老太太不应该那么执着。”   晏三合目光一转,“裴大人,你觉得呢?”   我觉得你话里有话。   但我没证据!   裴笑清清嗓子,“我觉得要是吴关月先负老太太,老太太会很乐意去京城享福,也不会说什么再不回来这些狠话。”   晏三合:“吃了鸡蛋的脑子果然不一样,裴大人聪明。”   裴笑:“……”   这神婆到底是在夸我,还是在骂我?   我在哄你!   晏三合:“三爷继续往下说。”   “很奇怪,他妻妾成群,膝下却只有一个儿子,据说他对这个儿子非常看中。”   谢知非眼神一下子变得凉飕飕。   “血洗中,最后活下来的也只有他们父子俩,这就是我知道的全部。”   话到这里,戛然而止。   晏三合在心里勾勒出吴关月的大体形象——聪明,弄权,心狠,爱子,有仇必报,还有杀富济贫!   这样一个复杂的人……   晏三合看着裴笑:“裴大人,珍姐儿有一句话,说的是对的。”   “我知道。”   裴笑感慨万千,“这人比我外祖父厉害太多,季家还真比不上,嗯,我外祖母眼光真好。”   “三爷。”   晏三合看向谢知非:“如果我想去大齐国,需要准备些什么?”   谢知非对她说这样的话,半点不稀奇。   吴关月是在大齐国失踪的,老百姓又这么拥护他,他们父子最大的可能性,就是隐姓埋名藏在大齐国某个不起眼的小地方。   “晏三合。”   谢知非如今连名带姓叫,叫的相当顺口。   “很简单,让明亭去南宁府衙要个路引就行,以明亭的身份,说不定还能拿到知府大人的手书。”   “手书有什么用?”   “大齐国有皇上设下的布政使司,有了手书就能让他们帮着找人。不过……”   谢知非轻轻皱了一下眉:“别报太大希望。”   不等晏三合开口,他又叹了一句:“也许是在浪费时间。”   晏三合很想问他一句——   三爷你怎么了?怎么总说丧气话?你不是最擅长用你的酒窝哄人吗?   “我想去大齐国碰碰运气。”   运气?   谢知非别过头冷笑。   运气这东西如果能找到人的话,还要锦衣卫做什么?   晏三合站起来,走到裴笑面前。   “我有一个想法。”   “什么?”   “我觉得你家外祖母一定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陪着我们。”   “嗷——”   裴笑从竹椅上跳起来,往谢知非怀里一扑,然后头一抬,与谢知非对视。   裴笑:兄弟,神婆她吓我!   谢知非:兄弟,你到底做了什么亏心事,季老太太也怕?   谢知非把人推开,“晏三合,为什么这么说?”   “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晏三合手指了指珍姐儿坐过的那张竹椅。   “如果晚来一步,胡三妹和吴关月的那一点过往,就和珍姐儿一起埋进土里了。”   谢知非:“你觉得她冥冥之中在保佑我们?”   “我觉得……她自己也想找一个答案。”   晏三合黑冷的眸子看着他:“一个关于过往的答案。”   谢知非看着她。   从上到下,从眼睛到唇,再到垂下的双手。   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如果那个人能活到她这么大,应该也是这样一副好相貌吧!   “你做什么,我都支持,去大齐国的事情,我和明亭来安排。”   谢知非笑起来,酒窝深深。 第121章 借口   有了谢三爷的承诺,晏三合心安的在竹椅上打起了磕睡。   边上。   谢知非和裴笑你一言我一语,商量问南宁府知府讨要文书一事。   事情并不难,难的是找个合适的理由。   “嗯……就说我要去看看他们的寺庙。”   “裴大人,大齐国的寺庙,都是照着我们这头建的。”   “那……我去看看他们念什么经?”   “经也是从我们这里传过去的。”   “要不……我去指点指点他们寺庙的工作?”   “裴大人,你去指点那得皇上亲自下诏书。”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裴大人怒了,想把谢五十摁在地上揍,“来来来,你说个行的。”   谢知非摸了摸自己的脑门,“探亲访友吧!”   “啥?”   “你就说老太太临终前,常常提起一个叫珠姐儿的人,那人是她从小一起玩到大的姐妹,嫁去了大齐国。”   才死一个珍姐儿,你又编出个珠姐儿……   “你借着办公差的机会,想给自己谋个私,去大齐国找找那个珠姐儿,人要是还在,就给她报个丧。”   谢知非:“人要是不在了,你就去给她上个坟,替老太太了结一桩心愿。”   啧!   还别说,这主意不错。   “这么多人一起过去,得找个身份才行,那帮和尚我能搞定,南宁府的知府指不定哪天就进京述职了。”   裴大人摇摇头:“你谢三爷这会还在京城要死不活呢!”   “也简单!”   谢知非看着晏三合。   “她是你表妹,马上要嫁人了,嫁人之前带她出来转一圈,以后就困在内宅了。李不言还是她婢女。”   “这理由,勉强能说得过去。”   “我和朱青好办,你裴大人的侍卫。”   “小谢子!”   裴笑指指茶盅:“给裴大人倒杯水来。”   小谢子拽着裴大人的领子,直接把人扔了出去。   ……   入夜。   李不言三人才从对岸回来,见到晏三合,她轻轻一点头。   晏三合心领神会。   “回去!”   众人翻身上马,连夜往东兴县赶,子时三刻,才赶到县里面。   裴笑冲几乎已经快颠散架的胡勇道:“赶紧回家洗洗睡,有话回头再说。”   胡勇忙着点头。   一个不相干的死老太婆,他们一出手就是一百两,我是老太太亲外甥,银子能少得了吗?   再说了,他们住的地方我都知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六人进了寺庙,个个饿得饥肠辘辘。   智通和尚留了饭菜在桌上,虽然早已冷透,但谁还会在意呢,一个个拿起碗筷就吃。   晏三合又是最后一个吃完。   撤走碗筷,朱青沏茶,给三爷的茶盅里添了些热水,一根茶叶沫子都没加。   三爷觉浅,这么晚了喝茶一定走眠。   李不言等朱青坐下,开口道:   “小姐,北仓河对岸是个村子,村子上有条老街,原来老街住的人都姓吴,那条街也是吴家的,祖祖辈辈很多年了。”   原来?   晏三合:“那么现在呢?”   “吴关月流亡后,那条街上姓吴的人都被杀了。现在整条老街空着,没有人敢去住,说是夜里常常闹鬼,能听到哭声。”   李不言:“就这些。”   晏三合头一偏 ,“朱青,你呢?”   “吴关月的父亲,人称吴驸马,在老街土生土长,去王城后这才尚了公主。”   朱青顿了顿。   “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吴驸马带着儿子竟然回老街来住了,住了几年,吴关月被公主接回皇城里,驸马一个人在老街住到死为止。”   晏三合:“还有吗?”   朱青:“还有,吴驸马也是被人杀死的。”   晏三合心头一跳,“被谁杀的?”   朱青摇头:“时间太久太久,他们也都是听老一辈人说起的,具体的谁都不知道。”   所有人的视线齐齐向黄芪看过去。   黄芪舔了舔唇,撸了把头发,然后慢条斯理道:“我就打听到一个消息,吴家人不吃狗肉。”   “……”   娘的,这算什么消息?   裴笑恨不得把手里的茶盅扔过去。   蠢货!   一点都不知道给你家爷争口气!   黄芪一脸羞愧,心里却不太服气:怎么啦,这不也和吴家人有关吗?   晏三合起身走到窗户边,看着窗外的夜色,背影很纤细,很好看。   谢知非喉结滑动,眼神挣扎了一下才挪开,“晏三合,你想到了什么?”   “公主和驸马的感情不好,吴关月可能跟驸马更亲一点。”   “还有呢?”   “吴驸马的死,对吴关月的人生,影响应该很大。”   “还有吗?”   晏三合转过身,神态很平静,“吴关月和老太太之间,有很多珍姐儿并不知道的东西。”   谢知非眉心一跳,“为什么这么说?”   “珍姐儿对吴关月芳心暗许,一个女孩子一旦陷入感情里,她所看到的很多都是她想象出来的,片面的。”   晏三合冷静道:“吴关月在史书上,是乱臣贼子;在百姓中却是枭雄一样的人物……”   “这样的人物……”   谢知非接话:“一点儿女私情对他来说,算什么?”   到底是男人懂男人,晏三合轻轻一点头。   裴笑摸摸脑门。   “晏三合,你的意思是我外祖母是剃头挑子一头热?”   “小姐的意思是,你外祖母用情更深一点。”   李不言莞尔一笑:“裴大人啊,我真好奇你这官儿怎么当上的?”   “这和当官有什么关系?”   裴笑不屑努努嘴,“小爷我最不喜欢这个私情,那个私情,累不累啊。”   李不言笑意更深,“是,裴大人喜欢勾栏听曲。”   裴笑赶紧拿眼睛去瞄谢五十:她怎么知道的?   谢五十眉往下一压:稳住,她在试探你!   晏三合瞄了李不言一眼,“明天吃过早饭出发回南宁府,要连爬七座山,裴大人的腿不要软,后头的事情都得靠你!”   放心吧,爷靠得住的。   裴大人非常郑重地点点头。   ……   各自回房,各自洗漱。   晏三合虽然身体已经累得不行,但脑子里却全是吴关月这人的过往。   必须要理一理。   她悄无声息地掀开帐帘,一只脚刚跨出门槛,愣住了。   对面厢房门前,谢三爷一只脚也刚刚跨出去。 第122章 打扮   三爷心说,这不是巧了吗。   再转身回房,就显得有些刻意,三爷索性大大方方往院外抬抬下巴:走一走?   晏三合心说:我只想一个人走一走。   但这会再拒绝,就显得有些心虚,晏三合也索性大大方方一点头:行!   深夜的寺庙,静得只有虫鸣声。   谢知非想着心事,不想说话。   晏三合脑子里理着各种消息,更不想说话。   临睡前,李不言将她的衣服都洗了,晾晒起来,她于是穿了件男式的僧衣,挂在身上空空荡荡。   这本是再难看不过的打扮,却因为她散着的一头黑发,反而微微有惊艳之感。   谢知非哪怕再有心事,余光扫过,也略略有些心浮气躁。   但三爷是什么人?   三爷最擅长的就是心里风起云涌,脸上云淡风轻。   “这应该是你解魔生涯中,遇到的最难的一个心魔吧?”他说。   晏三合摇摇头。   “还有更难的?”   晏三合点点头。   好吧,是他浅薄了。   谢知非不吭声了,安静地陪她走了一段后,小声提醒道:“明天还要早起,回去吧。”   晏三合像个提线木偶一样,听话的转过身。   谢知非低头看看她,才发现这人的眼睛是虚空的,没有焦距。   三爷我就这么没存在感吗?   谢知非气笑了。   这要是在京里,多少大姑娘小媳妇走在他身边,心要怦怦直跳。   走到院门口,晏三合身子一转,“你先回,我再走走。”   话是说了,但脚下却没动。   谢知非见她有些魔怔,知道她脑子里是在想事情,虚虚一点头,便转身离开。   忽然,胳膊被人拉住。   他脚下一顿,偏过脸,“怎么了?”   晏三合目光微沉,“如果你是吴关月,如果你在流亡,你会藏到哪里?”   谢知非:“……”   晏三合:“如果吴关月已死,如果你是他的儿子,如果你在流亡,什么事情能让你不顾一切地站出来?”   谢知非:“……”   晏三合:“咱们能不能想个招,引蛇出洞?”   “……”   谢知非的心,一瞬间怦怦直跳。   ……   翌日。   大侄子胡勇一觉睡到天亮,只觉得脚也酸,屁股也疼,浑身不得劲。   不得劲也得爬起来。   要钱这种事情,嘴要甜,脸皮要厚,腿要勤快,得让贵人时时刻刻看到你。   胡勇由婆娘侍候着洗漱,用早饭,在胡家人殷切期盼的目光中,大摇大摆的上了马车。   到了关帝庙,他像昨天一样等在树荫下。   等半天,不见人影。   嗯!   贵人昨儿个累着了,怕是要多睡一两个时辰;   等到中午,还不见人影,胡勇觉得不对了,赶紧找庙里看门的和尚去打听。   看门的小和尚一听他叫胡勇,忙从怀里掏出一个包袱,“拿着,他们让我转交给你的。”   胡勇顿时乐得嘴巴都合不拢。   虽然这包袱瘪瘪的,但里面装的肯定是银票,他仔细观察过,裴大人就喜欢使银票。   财不露富。   大侄子左右看了看,把马牵到没人的地方系好,这才从怀里把那包袱打开来。   一层布打开,里面还有一层。   啧,贵人就是讲究。   再打开一层,里面还有一层。   啧,不仅讲究,而且还细心。   又打开一层,里面竟然还有一层。   胡勇紧张的大气不敢出。   这一层又一层的,十有八九是笔巨款啊!   发达了!   终于,来到了最后一层。   咦,怎么就薄薄一张纸,银票呢?   这纸上写的是什么?   胡勇不识字,赶紧骑马又回了关帝庙。   “小师傅,劳烦帮我看看这上面写的是什么?是不是藏银票的地方啊?”   小师傅接过一看,双手合十,“自力更生,发愤图强。”   “什么自力更生,发愤图强。”   小师傅手指着纸,道:“瞧清楚了,这上面一共写了八个字——自力更生,发愤图强。”   “……”   像是九九八十一道天雷齐齐劈下来。   胡勇大侄子只觉眼前一黑,一头栽了下去。   ……   回程。   五天的山路,只用了四天半。   到了观音禅寺,裴大人顶着一堆像鸟窝一样的乱发,神色却非常严肃。   “智通,看一眼我们六个人的身形,一人两套新衣裳,两双新鞋子,明日一早我要见到。”   智能:“裴大人,两位姑娘的衣裳怎么买?”   裴大人指着晏三合,趾高气扬道:“一个我裴家的千金大小姐,一个侍候大小姐的丫鬟。”   沐浴,吃饭,睡觉……   醒来,已经是翌日早晨。   李不言洗漱推开门,一个瘦瘦的小和尚捧着衣裳、首饰盒等在门外。   “智通师兄让我给你们送来的。”   “多谢。”   李不言转身把东西摆在桌上,打开首饰盒,从里面挑出一支步摇,啧啧两声后,喊:“三合,换衣裳。”   晏三合阴沉着脸,一动不动。   李不言走过去,用肩碰碰她,“昨天裴大人安排的时候,你可没吱声。”   “那是因为我没想到还要带首饰的。”   晏三合目光幽怨地盯着那支步摇。   真想折断它!   ……   对门,谢三爷看着铜镜前的自己,胡子邋遢,头发微乱,眼神憔悴……   不错,很有几分贴身侍卫的样子。   “明亭,出发。”   二人在院中略等片刻,门吱呀一声打开。   李不言先走出来,这丫头换了一身俏丽的衣裳,整个人明媚如春。   都说佛要金装,人要衣装,这丫头稍稍打扮下,就已经很出众了。   这时,门里又走出来一人。   那人一身杏红色衣裳,眉目若山,眼若星辰。   如云乌黑发上的步摇来回摆荡,漾出灿灿金辉,而素来苍白的脸和唇因那抹金辉,也染几分血色。   红衣,金辉,血色……轰轰烈烈撞入所有人的眼帘。   谢知非的心像是被什么掐了一下,骤然跳得快起来。   他用力深吸一口气,假装去推边上的裴笑,“那个……下面怎么行事,你说句话。”   说什么?   裴笑咽了口口水,只觉得喉咙也干,脸颊也烫,还有……   腿也软。   活了这么些年,在这个楼、那个阁进进出出都坦然自若的裴大人,破天荒的脸上露出了一抹羞。   要死了!   这神婆打扮起来,怎么会这么好看的?   我……   我,我,我……   “还愣着干什么,快说啊!”   晏三合口气前所未有的不耐烦。 第123章 周也   裴笑用力掐了自己一把。   “那个……一会到了府衙,不要用这种态度对为兄说话,要低眉顺眼,要恭敬,要温和。”   晏三合咬咬牙。   “别咬牙,眼神也要温和一点,千金大小姐的眼神是柔的,能柔出水来……”   “晏三合,没有那么多的讲究。”   谢知非在晏三合暴怒前赶紧出声,笑道:“面无表情,目不斜视,沉默就行。”   这个我可以!   晏三合冷哼一声,甩甩袖扬长而去。   她习惯走得快,也记不得脚下有裙摆,一个踉跄。   谢知非:“三合,小心!”   李不言:“小姐,小心!”   裴不完:“神婆,小心!”   三声“小心”中,神婆晏三合扑通摔下去,步摇甩出数丈远。   一片死寂静,谢三爷痞痞的翘起嘴角。   三合?   嗯,叫着很顺口。   ……   南宁府。   府衙。   衙役接过官印瞧了瞧,忙恭敬道:“裴大人稍等,我这就去回禀知府大人。”   裴笑随口一问,“你们大人今天没有去山间田里?”   衙役一愣,心说他怎么知道我们家大人有这个习惯?   “大人今儿没出门。”   裴笑朝谢知非看看:咱们运气还不错。   谢知非看看一旁绷着脸,活像谁欠了她五万两银子的晏三合:这叫东边不顺、西边顺。   衙役回来的很快,“裴大人,知府大人有请。”   “前边带路。”   “是!”   一行人进到府衙里,穿过两重朱门后看到有个中年人,背手站在屋檐下。   那人四十左右的年纪,长相普通,皮肤黝黑,眉心三道深深的川字纹,瞧着颇有几分沧桑感。   要不是身上这身官服加持,根本看不出这人竟然是南宁府知府——周也。   知府是正五品,右善世是正六品,官位的大小决定着谁要先打招呼。   裴笑上前一抱拳,热情洋溢,“周大人,久仰大名,打扰了,打扰了。”   周也微微一颔首:“裴大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请!”   官腔打完,进到内堂,内堂摆设简单肃穆。   众人落座,衙役上茶。   茶也不是什么好茶,还有几片茶梗子浮在上面。   晏三合刚要去喝的时候,只听身后传来谢知非的一声咳嗽。   千金大小姐吃的好,喝得好,用得好,这种茶叶是入不了眼的。   晏三合本来就憋着一肚子火,这会被三爷一提醒,端着茶盅是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好气啊!   就在这时,周也目光一一扫过六人,最后落在晏三合身上。   “这一位是我家最小的妹子,中秋后便要嫁人,这趟出来……”   裴笑重重的叹了口气,“不瞒周大人,那门亲事连我都瞧着不般配……”   “啪!”   晏三合把茶盅往小几上重重一搁,脸阴沉下来。   终于找到机会宣泄了。   “周大人你瞅瞅,你瞅瞅。”   裴笑那个愁云惨淡啊。   “惯得她都没样了,非要跟着出来,谁都劝不住,一点办法都没有。”   周也对大宅门里的事不感兴趣,收回目光,正色道:“裴大人此趟远差,是为了……”   “咳!”   裴笑神色坦然,“这一趟原是来查看咱们两广寺庙,顺道再办点私事。”   既然是私事,既然找上门来……   周也痛快道:“需要本官帮着做些什么?”   “简单。”   裴笑身子凑近,笑眯眯道:“请周大人给我一个去大齐国的路引,方便的话再写个手书,我想去大齐国的布政使司拜访一下。”   周也皱眉:“裴大人要去大齐国?”   裴笑讪笑,“是啊,既然来了,就想过去瞧瞧。”   “裴大人,不是本官不通融,皇上虽然在大齐国设了布政使司,但大齐国毕竟是异国他邦。”   周也断然拒绝,“裴大人还是不去的好。”   裴大人皱皱眉,咬咬唇,一副十分为难的表情。   “周大人,此事说来话长,你且听我一一道来。我外祖母年前去世,临终前几个月总念叨着从前的一些旧事……”   按着事先商量好的说辞,裴大人说得简直比茶肆里的说书人,还要抑扬顿挫。   贤子孝孙的形象,生动极了。   周知府听完,神色颇为动容,却没有一口应下。   “裴大人有所不知,大齐国民风彪悍,老百姓对咱们华国人,十分的不友好。”   “这又是为什么?”   “这事说来也话长,真不是一句两句话能聊得清的。”   周知府抬头看看裴笑身后的三个侍卫。   “裴大人只有三个贴身侍卫,却还有两位女眷同行,这样吧,我给再派八个侍卫跟着,大人意下如何?”   “这……”   裴笑踌躇着看了晏三合一眼。   侍卫跟着的确是安全,但也就没了自由;若不让跟,这周知府只怕……   权衡利弊后,他笑道:“如此,下官便多谢了。”   “裴大人无须客气。”   周知府摆摆手。   “你们千里迢迢来这里,首要的是安全,万一出什么事,我这个南宁府的父母官,只怕也做不下去。”   “是,是,是!”   “裴姑娘生得花容月貌,到了大齐国,还需把帷帽带好,免得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   晏三合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裴姑娘是她本人,赶紧回了两个字:“多谢!”   周也起身:“裴大人先喝会茶,我去去就来。”   “不急,不急。”   周也一走,堂屋里安静下来。   谢知非生怕场面太冷,被人看出异常,就朝边上的李不言道:“带小姐去院子里走走,看看景。”   晏三合依旧沉着脸:“外头太热,我就这里坐着。”   李不言冲谢知非一耸肩,表示她听小姐的。   谢知非低头,玩味一笑。   这丫头自打早上摔了一跤后,别扭到现在,千金大小姐都不用演,现在活脱脱就像。   他哪里知道,“千金大小姐”别扭的不是那一跤,而是头上这沉死人的步摇。   趁这会没外人,晏三合又要去扶步摇,头一偏,恰好看到某人低头浅笑。   姓谢的还敢笑?   晏三合哼一声,“小谢子。”   谢知非忙道:“小姐有什么吩咐?” 第124章 小姐   晏三合:“外头树上叫的那是什么?”   谢知非:“是知了。”   晏三合:“太吵,你去粘了。”   谢知非:“……”   晏三合,你让小谢子很难做啊!   谢知非赔着小心:“这不是咱们裴府,小姐将就些。”   不粘?   晏三合一昂头:“这鬼地方热死了,你打扇。”   打扇?   我堂堂三爷?   谢知非下意识看了眼李不言:这是你的事。   李不言眼观鼻,鼻观心:现在是你的事!   裴笑低低咳嗽一声,来了个雪上加霜:“小谢子,小姐说什么,就是什么,还不赶紧的!”   朱青同情地看了眼自家爷:爷,爱莫能助啊!   好的。   爷知道了。   爷错了。   笑谁也不能笑“裴家”那个脾气大、脸臭的三合小姐。   三爷勾了勾唇,走到晏三合身旁,撩起前襟,扇了起来。   “小姐,这会没扇子,你将就一下。”   “小姐,小谢子要不要再用力一些?”   “小姐,凉快点没有?”   晏三合:“……”   小姐想堵上他的嘴!   有脚步声近,谢知非赶紧退后一步,笔直地站好。   周也去而复返,“这是路引,这是手书,裴大人收好。”   裴笑起身接过来,交给身后的谢知非,“周大人,实在是感谢啊!”   “举手之劳。”   周也颔首:“一路保重,早去早回。”   “周大人,请留步。”   裴笑客套完,转身往外走。   晏三合瞪了谢知非一眼,提着裙,迈着小碎步跟过去。   那样子……   谢知非没长记性,嘴角刚要弯起,却见周知府的目光向他看来,忙脸一沉,冲周大人抱了抱拳。   ……   北仓河上架起的桥,就叫北仓桥。   过了桥,便是大齐国。   下桥后,朱青递上路引。   大齐国守桥侍卫一一清点过桥人数,清点无误后,在路引上刻下印章,这才打开关卡,让车马通行。   晏三合回到车上,掀开帷帽,拔了步摇,然后挑起车帘往外看。   虽然只是一桥之隔,变化却很大。   树林更密集了一些,官道也渐渐变窄,走了一盏茶的时间,已经分不清这路到底是官道,还是山间小路。   颠簸得很。   四周无一人行走,却时不时能见到一座又一座的孤坟。山雀、乌鸦在头顶你一声,我一声叫得很欢实。   “怎么会这么荒凉?”晏三合皱眉。   “小姐有所不知,胡家村咱们瞧着已经够破够穷,但一河之隔的老街,更破更穷。”   李不言叹了口气,“别说掏钱打听消息,就是给个馒头,他们都愿意抢着说。”   晏三合觉得自己忘了一件事,“如今大齐国的王是谁?还是姓陈的吗?”   李不言耸耸肩,“这事得问三爷。”   三爷这会正骑在马上,用他那无敌俊朗的笑容,和几个侍卫套着热乎。   “兄弟,你们平常来这头吗?”   侍卫甲:“没事谁往这边跑,鸟不拉屎的地方。”   侍卫乙:“就是,都是布政使司的人得空了往咱们这头跑,咱们南宁府虽不比上京城繁华,可该有的都有。”   侍卫丙:“听说那头连个逛鹞子的地方都没有,都是在路边打野/炮。”   “哈哈哈哈……”众侍卫一阵大笑。   这荤话……   但愿别给马车里那两个姑奶奶听去了。   谢三爷话锋一转,“对了兄弟们,大齐国的百姓为什么对咱们有敌意?”   侍卫甲:“还不是因为那吴关月父子。”   侍卫乙:“那边的老百姓都不相信他们杀了郑老将军一家,都说是污蔑。”   侍卫丙:“这两人也不知道给大齐国的老百姓灌了什么迷魂汤,这都多少年过去了,还念着这父子二人的好。”   谢知非手握成拳头,冷笑道:“我堂堂华国,何至于污蔑一对流亡父子。”   侍卫甲:“谁说不是,可他们哪会信呢!”   侍卫乙:“大齐国就是个蛮荒之地,这儿的人不讲理的。”   侍卫丙:“要不是知府大人压着,我们几个也不会走这一趟。”   “辛苦兄弟们了!”   谢知非反应极快,“等事儿一完,我做东请大家喝顿大酒。”   侍卫中领头的男人叫三胖。   三胖一看谢哥儿这么识相,故意道:“大酒怎么个大法呢?”   “自然是兄弟们想怎么大,就怎么大。”   谢知非冲三胖挤了挤眼睛:“这事我替我家大人做主了,咱不怕花银子,就怕没乐子。”   乐子是什么?   男人们都懂的。   不仅懂,而且都很想。   侍卫们相互一递眼色,都嘿嘿嘿的暗自偷乐。   谢知非哄完这帮人,一勒缰绳,马车慢慢落后,与裴笑并行。   这些荤话一个不少的落在裴大人的耳朵里。   他冲谢知非眨了下眼睛:一会找个地儿休息,等休息完了,下面就得快马加鞭,否则照这个速度走下去,得何年马月?   谢知非:还用得着你交待,三爷哄着他们,就是为了‘快马加鞭’这四个字。   又行半个时辰,一行人到了一片小树林。   林边有个浅浅的小湖,正适合让马饮水。   马都凑在一起饮水,人却分成了两拨。   一拨围着谢知非,听他讲四九城里永定河两边的奇闻异事;另一拨则围着裴大人,默默啃干粮。   也不知道三爷又说了句什么,逗得侍卫们哈哈大笑。   李不言感叹:“没瞧出来,三爷竟有这本事?”   朱青:“我家爷走到哪儿,和谁都能打成一片。”   黄芪:“真话,我去五城兵马司,只要说找三爷,个个恨不得领着我过去,倍儿有面子。”   裴笑:“他打小就讨喜,长得又好,小嘴又甜,脸蛋轻轻一掐,能掐出水来。”   “怎么?”   晏三合冷不丁来一句:“他小时候还是个小白脸?”   小白脸?   裴笑愣了片刻,哈哈大笑。   “真别说,他小时候还真是,病病弱弱的,动不动就哭鼻子,几步路一走,累了,伸手就要人抱,娘不拉叽的。”   晏三合怎么也想不明白“娘不拉叽”的谢三爷,怎么就长成了如今这副高高大大的纨绔样?   她抬头,迅速向侍卫那头一瞥。   恰这时,谢知非也正扭过头。   视线交接。   两人同时一怔。   谢知非:你偷看我?   晏三合:你想多了。   晏三合淡定的挪回视线,“朱青,一会你和黄芪把行进的速度带起来。”   “是!”   “不言,一会你……”   晏三合见李不言脸色忽的一变,“你怎么了?”   “嘘!”   李不言一摆手,示意她不要说话,并飞快的去看朱青。   朱青与她对视的同时,脸上的线条骤然紧绷。 第125章 刺客   这是一种非常微妙的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靠近。   越来越近!   这种紧绷感,让一旁昏昏欲睡的裴笑都察觉到了。   “黄芪,发生了……?   话没说完,李不言、朱青、黄芪三人几乎是同时拔出了身上的剑,又几乎是同时嘶声力竭地大叫。   “爷小心!”   “小姐小心!”   “大人小心!”   声音刚落,七八个黑衣人已从天而降,手里俱是明晃晃的刀。   谢知非蹭地站起来,瞳孔微缩。   三胖还一脸的淡定,“别紧张,几个蟊贼而已。”   蟊贼?   谢知非冷笑一声,心说:三爷我活到现在,还没见过身手这么敏捷的蟊贼。   “保护大人, 保护小姐!”   他大喊一声,毫无惧色地迎上去。   裴大人脸色煞白,见晏三合还呆愣在原地,赶紧伸手把人往自己身后一拽。   这时,李不言和朱青已经和黑衣人缠打在一起。   裴笑见黄芪没动,气得一脚踢过去。   “上去帮忙!”   “我听三爷的,保护大人和小姐。”   “你他娘的是谁的侍卫?三爷要有个闪失,我弄死你,还不快去!”   黄芪咬咬牙,如箭一样冲到谢知非身边。   饶是这样,裴笑还急得大喊:“谢五十,你他娘的给老子小心,别伤着。”   晏三合看着裴笑的后背,心念急转之下。   怎么会有黑衣人?   他们是谁?   没有人知道他们是谁,但所有人都知道——   这些黑衣人的身手实在非同一般!   李不言已经很久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对手了,浑身的血液直往头顶冲。   来吧,让姑奶奶会会你们!   朱青以一敌二,所有的情绪都掩在他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皮下。   黄芪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既要顾着三爷,还得忙里偷空看裴笑和晏三合一眼。   谢知非与黑衣人一交手,心就猛的往下沉。   他的功夫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但在对方大刀的逼迫下,手臂竟然如千钧般沉重。   三胖几个一看谢哥儿不行了,想着他许诺的一顿花酒,又想着知府大人的交待,大喝一声。   “兄弟们,上!”   头儿一发话,侍卫们赶忙提刀迎战。   花酒是次要的,裴大人是京官,他要出点事,谁都不会有好果子吃,说不定连脑袋都得丢。   侍卫们身手一般,但胜在人多,几个围着一个打,一时竟然还占了上风。   晏三合把裴笑往边上一拨,眼错不眨地看着面前的战况。   这些黑衣人并不高,身形甚至有些精瘦;   他们手上使的都是刀,那刀并不长,也不宽,非常的趁手。   他们使的招式……   “姑奶奶,别看了,快到我身后来,刀枪无眼,万一……”   “你能不能给我闭嘴!”   晏三合真想拿布把这裴大人的嘴塞上,吵死了。   “可以。”   裴笑往前一步,又挡在她身前,“这样我就闭嘴。”   他就这么站着,背影挺直。   “……”   晏三合无声地呼了口气,来不及说什么,那头又起变化。   谢知非不知道是不是对上的人太厉害,已经招架不住,就势一滚,堪堪避开一记重击。   那黑衣人又追过来,抬刀就砍。   “黄芪!”裴笑急得跳脚大喊。   黄芪一剑逼退面前的黑衣人,跃身跳到谢知非那头,长剑轻轻一挑,挡在了两人的中间。   “三爷,我来!”   谢知非趁机喘了几口粗气,刚要骂声娘,突然,所有黑衣人脚下飞快的移动起来,几乎是在瞬间就变换了阵形。   谢知非心一下子狂跳了起来。   这是战场上的阵法。   这些人……   竟然还懂阵法??   谢知非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提剑又迎上去。   既然懂阵法,那便是绝杀,除了血战到底,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破釜沉舟的决心刚起,耳边响起一声破空声,一只冷箭横空而出,直奔着裴笑射去。   谢知非瞠目欲裂。   “明亭,小心!”   裴明亭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就觉得身后有人往他背上重重一扑。   他重心不稳,一头栽下去。   身体落地的同时,一股少女特有的幽香钻进鼻子里,他刚要挣扎一下,温热的气息落在耳边。   “危险,别动!”   裴大人瞬间风中凌乱。   别人都是英雄救美,怎么到了我这里,是美救英雄了呢!   啊啊啊啊啊!   树林里还藏着弓箭手?   这个现实几乎让所有人惊了一跳,连素来淡定的朱青都变了脸色。   令人始料未及的是,那一箭过后,黑衣人纷纷使出一记杀招,逼得他们不得不后退半步。   就在这半步之间,黑衣人几个跃身,一眨眼,消失在密密的树林里。   “小姐?”   “爷!”   李不言和黄芪一前一后奔过去。   晏三合手撑着裴笑的后背爬起来,又用脚踢踢他。   “没事吧?”   人没事。   心受伤了。   裴大人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心说:这让我裴大人的脸往哪搁?   黄芪把自家主子扶起来。   这时,所有人都赶过来,三胖气喘吁吁道:“裴大人,有没有受伤?”   裴笑摇摇头,目光落在谢知非身上。   谢知非轻轻一眨眼睛,示意他没事。   裴笑这才抹了把脸上吓出来的虚汗,冲身后的晏三合咆哮,“还愣着干什么,给我躲车上去,不要命啦!”   这怒气并非冲晏三合而来。   晏三合低眉顺眼了一回,迈着碎步就往马车去。   李不言忙跟过去,扶住她的胳膊,低声道:“小姐……”   “上车再说。”   这头主仆二人上了车,那头裴大人表情十分严肃道:   “你们给我四处找一找,看看那帮黑衣人有没有落下什么线索,敢刺杀朝廷命官,大齐国的人好大的贼胆。”   三胖几个吓得不轻,哪还敢四处找一找。   万一那些黑衣人还没走完,还在哪里埋伏着,这不是要命吗?   谢知非压住裴笑的肩,“大人,兄弟们刚刚死里逃生,让他们喘口气吧。”   裴笑急促道:“在这里喘气,万一……”   谢知非看着四处的密林,冷静道:“三胖哥,咱们找一处宽敞的地方歇脚如何?”   “这……”三胖故意拖着调子不应声。   谢知非清楚的知道他在犹豫什么,“我和大人要商量一下,接下来还去不去大齐国?”   好兄弟,还是你拎得清!   可不能再往前走了,弄不好连小命都保不住!   三胖冲身后侍卫们一声令下,“赶紧的,都回到官道上去。” 第126章 引蛇   半盏茶后。   找到一处空旷的官道,一眼望出去,除了远处的高山,连个阻挡都没有。   能在衙门里当差的,个个都贼精贼精,三胖他们故意走得远远的。   李不言、朱青、黄芪各自走到一处高地,观察官道四周情况。   剩下的三人,脸上都落下了寒霜。   谁也没有开口,都被刚刚那惊心动魄的一幕惊着了。   谢知非和裴笑这些年跟着皇太孙,遇到的危险不在少数。   然而像今天这样毫无征兆,不在情理中的险情,却是从来没有遇到过。   裴笑两眼失神,“你们俩什么想法?”   谢知非看着晏三合苍白的脸,“铁定是冲着咱们来的。”   晏三合没有说话,倒是裴笑声音沙哑道:“我们来这里没有和任何人结仇结怨。”   “说得好。”   谢知非扬声道:“那么,这些人是谁?为什么要杀我们?为什么最后又突然撤退了?”   一连串三个问题,像鞭子一样拷打着三人的灵魂。   没有人能答上来。   谢知非:“晏三合,我们得分析一下。”   “对!”   裴笑神色严肃,“分析不出来,咱们没办法往前走,前面还有多少埋伏,多少杀手……都未可知。”   “来,分析。”   晏三合习惯用提问的方式,来一点一点找到真相。   “谢知非,我们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   “给季老太太化念解魔。”   “前面都平安无事,为什么一过北仓桥,一到大齐国境内,麻烦就来了。”   谢知非看着晏三合如深谭一样的眼睛,长久沉默。   这个问题,他想过一遍又一遍,没有答案。   晏三合目光一偏,倏的看向裴笑,“你说?”   裴笑咬牙不语,半晌,他伸出脚尖轻轻碰了碰谢知非的。   谢知非知道他什么意思——   会不会是京城的人?   会不会是汉王的人?   汉王擅长打仗,擅长兵法,身后也的的确确是养了一批死士,但……   没有动机!   他们不是太子,不是皇太孙,俩人就算死上几百次,对江山社稷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谢知非非常坚定的摇了摇头。   排除了京里的那一位,裴笑心里的猜测便大胆了起来,“会不会有人不想让我们找到吴关月。”   “谁?”   晏三合眼前一亮,“谁不想让我们找到吴关月?”   谢知非凝眉,“只有吴关月本人,或者是他的后代,不想让我们找到他。除此之外,没有第二个选择。”   裴笑沉吟:“那样身手的杀手,也只有位高权重的人,才能养得起,一定是吴关月父子。”   晏三合吸了口气,又问。   “我们来南宁府,根本没有人知道我们的真正目的,去胡家村,也是打着探访老太太祖籍的旗号,可对?”   谢知非:“对!”   裴笑:“对!”   晏三合:“入南宁府到今天,整整十一天时间,我们都平安无事,一切顺顺利利,直到今天,可对?”   谢知非:“对!”   裴笑:“对!”   晏三合:“除了我们六个,谁知道我们此行的目的?”   裴笑:“知道我们今天出发的,只有两拨人,一拨是观音禅寺的人;另一拨就是南宁府知府衙门。”   谢知非:“我们在府衙前前后后呆了不过半个时辰。”   裴笑:“那就只剩下一个可能。”   话到这里,晏三合一锤定音,“那么也就是说,吴关月父子很有可能藏在寺庙里?”   谢知非声音有些微微发颤,“寺庙和尚众多,在册的,不在册的,如果真想藏一个人,不是难事。”   这回裴笑有不同意见,“我有一个疑惑。”   谢知非:“你说。”   裴笑:“我们落脚在寺庙,他们真要杀我们,大可在饭食中下手,何必大张旗鼓?”   谢知非看着他,“因为有你裴大人在。”   裴笑心里突的一跳。   对啊!   有他在。   他在那帮秃驴的眼里,是京城皇帝派来专门巡察广西府寺庙的,他要在寺庙里出点事,那事情就闹大了。   过了北仓河就不一样。   大齐国民风彪悍,百姓对大华人又有偏见。   他如果在这里出事,所有人都只会以为是大齐国的人下的毒手,除此之外,不会再想到有别的可能。   而巧在就巧在,李不言他们三人身手极好,再加上周知府给他们派了八个侍卫……   想通了这一点,裴笑道:“我没有任何疑问了,你们继续往下分析。”   还有什么可分析的呢?   事情已经很清楚了。   晏三合平静道:“下面,是商量我们要怎么办?”   “晏三合,我觉得这是好事。”   谢知非的声音隐隐透着一丝欣喜,“你前面才和我说想引蛇出洞,结果蛇自己就出来了。”   “的确是好事。”   晏三合点头,“从另一个角度证明了吴关月父子的的确确还活着。”   谢知非:“他们就隐藏在我们的身边,离我们很近,或者说正在窥探着我们。”   晏三合又点点头:“正是如此。”   裴笑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但是……你们还是没有说,后面应该怎么办?”   谢知非用难以言喻的眼神,看了晏三合好一会,“晏三合,你说怎么办?”   我想想!   得好好想想!   晏三合转过身,看着远处的青山和白云,沉默很久才开口。   “与其去大齐国大海捞针,我想不如揪着这一点线索,来个一暗一明如何?”   谢知非和裴笑同时骤然看向她。   裴笑:“暗如何,明又如何?”   晏三合:“吴关月父子是郑家灭门惨案的凶手,南宁府那边一定有他们二人头像。”   裴笑:“然后呢?”   晏三合:“拿着他们的头像,让不言,朱青两人暗中去观音禅调查,这为暗。”   裴笑:“明呢?”   晏三合一字一句:“向吴关月父子示好。”   谢知非一听这话,如同遭到了雷击,等不及裴笑问,便脱口而出,“怎么个示好法?”   “想办法告诉他们,我们不是锦衣卫,也不代表大华朝廷。”   晏三合:“我们对他们父子没有任何恶意,就是想替老太太圆个念想。”   谢知非脸色发青,“怎么告诉他们?”   晏三合缓缓转身,眼睛看向裴笑:“你去。”   “我?”   裴笑心说神婆你开什么玩笑,我又没长三头六臂,怎么可能……   一个念头突然劈进脑海里。   裴笑两只眼睛瞪得跟青蛙一样大,“晏三合,你的意思是?” 第127章 出洞   “裴大人!”   晏三合一字一字说得很轻。   “观音禅寺是你的地盘,你去清点在册和尚名单,然后趁机给他们讲一讲黑狗以死绝食,老太太死不瞑目的故事。   如果他们真的藏在观音禅寺,如果吴关月对老太太还有那么一丝丝的旧情,我想……他们会来找我们。”   裴笑一边暗中惊心,一边若有所思。   “他们会信我这个华国官员说的话?”   “拿出你对周知府说起老太太时候的十分热忱,再添七分伤感,八分痛苦,九分孝心,余下的……”   裴笑:“什么?”   晏三合:“就看你外祖母保佑不保佑我们!”   有那么一瞬间,裴笑差点脱口而出:神婆哎,你这脑子是怎么长的?   但理智告诉他,这话不能说。   “谢五十,这主意你觉得怎么样?”   “……”   “谢五十?”   “……”   “谢五十,你聋了吗?”   “啊?”   谢三爷一副怔怔的样子。   裴笑一拳头挥过去,“这么关键的时候,发什么愣啊,兄弟!”   “我在想……”   谢三爷不动声色的吸了口气,“还有没有比这一明一暗更好的办法。”   裴笑一愣,“有吗?”   “没有。”   谢知非由衷道:“这应该是最好的办法。”   裴笑:“那就决定了,立刻打道回府,理由就用本大人虽然有孝心,但怕死的很。”   谢知非:“这个理由顺理成章。”   晏三合又提出一问:“寺里不安全,回去后住哪里?”   谢知非:“知府衙门是有专门的院子给客人住,那里最安全,没有人敢到衙门里杀人。”   “这事我来安排。”   裴笑看看远处的三胖他们:“又到本大人摆官威的时候了。”   说罢,袖子一甩,大摇大摆的走过去。   他走了,马车边岑静下来。   谢知非垂着眼,手有一下没一点着大腿,似乎在盘算着什么。   晏三合问:“是有哪里不妥吗?”   谢知非抬眸,“其实,我有一个担心。”   “你说。”   “你前头也说过了,吴关月是枭雄一样的人物,他会为着一点从前的儿女私情而上钩吗?”   “不上钩也无妨。”   晏三合眼中闪过意味不明,“至少能打草惊蛇吧。”   谢知非胸口一震,“所以,明线其实是虚晃一枪,暗线才是真刀真枪?”   晏三合:“三爷聪明。”   三爷直勾勾地看着她,突然伸出手,颇有些放肆无礼的摸了下晏三合的头发。   肉眼可见的,晏三合瞬间脸红到脖子根,瞬间怒气涌上来。   敢调戏我?   “别误会!”   谢三爷的手一摸即放。   “老话说聪明的脑袋不长毛,我就纳闷了,怎么你的头发这么多?”   趁着晏三合还没回味过来,他已经朝裴笑跑过去,“我去帮大人忙。”   纨绔就是纨绔啊!   调戏都能找出这么清新脱俗的理由?   晏三合气得快爆炸了。   ……   南宁府衙。   周也闻讯匆匆出来。   三胖飞奔过去,趴在周也耳边把事情简单一说,周也神色大惊。   “裴大人,受伤了没有?”   裴笑惊吓过度,脸色惨白如纸。   “多亏了周大人调派给我的八个侍卫,否则这一趟怕是有去无回了。”   周也叹道:“我常年在这里,听得、见得太多了。对了,可有看清楚那些黑衣人长什么样子,身手如何?”   “这……”   裴笑扭头看一眼谢知非。   谢知非忙上前一步,声音铿锵有力。   “回周大人,这些黑衣人的身形普遍不高,身手十分灵活,一进一退都很有章法。使的是刀,刀不长,不宽,握在手上十分趁手。”   周也眉头紧皱:“这么说,是训练有素的?”   谢知非:“不仅训练有素,他们甚至懂兵法布阵。”   周也听到这话,惊得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沉吟片刻,扭头冲裴笑道:“裴大人,为了安全起见,你们就在府衙里住下吧,我多派些侍卫在外面守着。”   裴笑苦笑:“周大人真是太贴心了,我正有此意。”   周也:“我这就书信一封给布政使,让他务必帮忙好好查一查。”   裴笑:“多谢周大人,只是下官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周也:“请说。”   裴笑:“我想看看吴关月父子的卷宗以及他们的画像。”   周也勃然变色,惊道:“裴大人怎么会知道吴关月父子?”   裴笑撒谎不用打草稿,“这二人在京城做下惊天大案,我岂能不知。”   “这……”   周也踌躇道:“裴大人是怀疑遇袭与吴关月父子有关?”   “我初来乍道,并无与人结怨,为什么会有人要我的性命?而且还懂兵法布阵?”   裴大人脸上表情说不出的一言难尽。   “若是些普通的小贼小匪,我还能说自己时运不济,偏偏对方来势汹汹……总之,先查了再说!”   “按理这些东西都是朝廷机密,不能对外……”   周大人一咬牙,豁出去了:“事关重大,裴大人请跟我来。”   说罢,他冲身后的贴身侍卫道:“领裴小姐他们去客院,交待下去,一应吃食衣物都用最好的。”   “是!”   府衙的客院虽然比不上观音禅的曲径幽深,但条件显然要好很多。   李不言一边收拾床铺,一边道:   “小姐,这周大人可真不错,也难怪凉茶铺的老汉夸个不停,我现在可以确定,那银子绝不可能是他偷的。”   晏三合正和自己身上的裙子较劲。   谁规定千金大小姐就一定穿这玩意儿的?   一层又一层的,也不嫌热死。   李不言见她不说话,扭头一看,“噗嗤”乐了,赶紧放下手上的活儿,从包袱里挑出了一套简便的男装。   “换上吧!”   晏三合抓着衣裳,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她心想:为什么女人这一辈子只能在内宅里呆着?就冲这衣裳,她们都跑不远!   脱下累赘,换好衣裳,晏三合才感觉自己活了过来。   有人敲门。   一打开,是谢知非。   谢知非一垂眼,笑了:“你这样穿,我们看着也舒服些。”   否则眼睛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晏三合自己给自己找借口。   “对外就说,我在家就是个假小子,常常女扮男装跟着兄长在外头玩,所以心才玩野了。”   “这个借口不错。”   谢知非:“明亭喊咱们过去。”   晏三合:“吴关月父子二人的画像拿到了?”   谢知非:“无法外借,明亭叫你去临摹一下。”   “走!”   晏三合走几步,见谢知非还站在原地,不由眉头一皱。   三爷,别耽误时辰啊!   谢知非倚着门框,“我就不去了,在这里等你们回来,朱青陪你一道去。”   不是喊咱们吗?   想偷懒? 第128章 画像   案卷在库房。   晏三合看到画像的时候,微微一惊。   哪怕这画已经有些年头,哪怕作画的人手笔很一般,也能看出这父子二人的长相都极为出众。   尤其是吴关月。   珍姐儿说对了,若是吴关月再年轻个三四十岁,三爷与他站一起,只怕也会被比下去。   “拿纸笔来。”   朱青递上纸笔,晏三合又再看了几遍后,落笔一气呵成。   夕阳透过窗户折射进来。   她落在光里,额头,下巴,颈脖,还有胸前微微隆起的弧度……   裴笑原先还看着画,后来就光顾着看人了。   不得不承认,晏三合男装冷清,女装明艳,都各有各的动人之处。   这样的人要是娶回家……   裴笑被脑子里冒出来的念头,吓得打了个激灵。   让我娶个神婆回家……   “裴爷?”   “啊!”   裴笑回过神,不明就里地看着朱青。   “脸怎么红了?”   “热的,热的。”   裴笑装模作样的擦擦汗,赶紧将自己那点猥琐心思压下去。   ……   两张画临摹好,裴笑去给周大人道谢,顺便再套一波近乎。   晏三合和朱青拿着画,回了客院。   客院里,谢知非这会正在树荫下闭目养神,听到声音,睁开眼。   “回来了?”   晏三合冲他一点头,“进屋说。”   进到屋中,把画展开来。   朱青和李不言赶紧围上去。   谢知非却懒洋洋的往边上椅子一坐,又懒洋洋的翘起了二郎腿。   “爷,快来看啊。”   “又不是我去找,我看什么看?”   怕是懒劲又犯了?   晏三合心中冷笑,指着画道:“这两副画是十几年前画的,十几年后,脸要再往下塌一些,皱纹要多一些。”   李不言:“小姐放心,什么地方都变了,眼睛不会变。”   晏三合抬头,“观音禅寺有身手好的武僧,你们两个小心些,别给人发现了。”   李不言问:“裴大人会什么时候去?”   晏三合:“今天晚上。”   李不言:“那正好,我们先到寺里去探一探方向。”   “朱青。”谢知非突然喊了一声。   朱青:“爷有什么吩咐?”   谢知非:“记着爷的话,先保命,再做事,最后……照顾着些李不言。”   “哟,三爷!”   李不言笑容灿烂:“看不出来啊,你还挺怜香惜玉的?”   “嗯!”   谢知非摸摸鼻子,“勾栏听曲听得多了,自然就会。”   李不言:“……”   我被怼了?   ……   朱青和李不言前脚刚走,裴笑后脚就回来。   黄芪给他穿上官服,揣上官印。   一切妥当后,裴笑冲晏三合一点头,“还有什么要交待的?”   晏三合摇摇头。   “谢五十,你呢?”   谢知非有些不大放心,“就黄芪跟着行不行,要不要我……”   “我问周也要了一队人马,有他们跟着,你放一百个心。”   裴笑伸手点点他。   “你和晏三合商量商量下一步怎么办,这时间一天一天的,也不知道京里怎么样,心慌的很。”   谢知非微微一怔,有些不太习惯他这么一本正经的说话。   ……   夜色,袭来。   两个衙役拎着食盒进院,谢知非接过的同时,随手塞了二两银子给他们。   屋里,已经掌灯。   打开食盒,满满当当十来个菜,摆了整整一桌。   晏三合上前帮忙,一边摆碗筷,一边说:“给不言他们留点。”   谢知非没有异议,盛了一碗饭递过去,“吃得下吗,要不要拨掉一点?”   晏三合干巴巴道:“不用,应该吃得下。”   谢知非听她这么一说,把手缩回来,用筷子将饭拨一口在自己的碗里,再递过去。   “吃吧!”   晏三合:“……”   谢知非:“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晏三合接过碗坐下,什么话也没有说。   四方小桌,谢知非坐在她对面,伸手夹一筷子菜,放在她的碟子里。   晏三合抬头与他对视。   谢知非玩味一笑,“这筷子是干净的,我没用过。”   我是这个意思吗?   晏三合真想把这一筷子菜糊那张俊脸上。   她胸口起伏几下,什么也没做,默默的拿起了筷子。   “按理说,食不言,寝不语,只是就咱们两个吃饭,不说点什么好像气氛很怪。”   谢知非喝完一口汤,道:“我就随口问你个事。”   “吃完饭再问。”晏三合头也不抬。   “事情不问出口,这饭我吃着没滋没味儿。”   谢知非放下筷子。   “吴关月父子是杀害郑老将军一府的罪魁祸首,而你弟弟,你父母又都是因为那个案子,而白白丢了性命。”   晏三合手一顿,抬头看着他。   谢知非脸上再无半丝笑容,“如果找到了人,你除了替老太太化念解魔外,就不想做点别的?”   晏三合:“比如说?”   谢知非轻轻说出两个字:“报仇!”   现在,轮到我吃着没滋没味儿。   晏三合放下手中的碗筷,冷冷道:“想听真话,还是想听假话。”   “真话怎么说?假话……”谢知非挑挑眉,“又怎么说?”   “真话是,我压根没想过。”   谢知非淡淡的笑了。   这话容易理解。   晏三合做起事情来,风不怕,雨不怕,生死不怕,心里眼里就只有眼前的那一件事情,不会再有其他。   晏三合抿了下唇,“假话是,我不想报仇。”   不想报仇是句假话,那她的意思是——   想报仇!   谢知非看向晏三合的瞳孔,瞬间紧缩。   “李不言的母亲生前曾说过一句话,我觉得很对。她说,既往不咎太虚伪,我喜欢风水轮流转,往死里转。”   晏三合脸色在灯下更显苍白。   “不咎,是原谅;能原谅的,都是小事;而亲人的性命,在我这里不是小事,是深仇大恨。既然是深仇大恨,就得报!”   这话,摧枯拉朽般的摧毁夷平了谢知非这些年来固守的心房。   他死死盯着晏三合,掌心慢慢渗出了汗。   “但,事分轻重缓合。”   晏三合看着他:“我必须先化解季老太太的心魔,然后再去想报仇。三爷只管把心放回肚子里,安心吃饭,我分得清轻重。”   我哪是不放心你。   我是不放心我自己!   谢知非嘴角擎着一点笑意,掏出帕子慢腾腾的擦着掌心的汗,然后轻声道:   “如此,甚好!” 第129章 猎物   一男一女在一个房里,一个桌上吃饭。   这饭吃着吃着晏三合就后悔了。   早知道气氛会尴尬成这样,她怎么样也得耍耍大小姐的脾气,跟着裴笑一道去观音禅寺。   晏三合心里在后悔,谢知非心里比她更后悔。   他甚至萌生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   这么些年,自己之所以容忍裴明亭的种种,大概就是因为有他在,自己没必要挖空心思找话题,负责懒和笑就行了。   一顿饭,两人都吃得有些消化不良。   晏三合收拾碗筷,谢三爷烧水冲茶,两人全程无交流,各干各的活。   活不多,三下两下就干完。   完了呢?   做什么?   晏三合是个沉得住气的人,但谢三爷不是啊!   三爷在心里无奈的直叹气。   怎么自己对谁都能滔滔不绝,上至天文,下至地理,雅到诗词歌赋,俗到勾栏赌坊,无所不说,无所不谈。   独独对她……   就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了呢!   喝了口茶,三爷的声音还是有点干,“明亭让我们商量商量下一步怎么办,”   “用不着商量。”   “为什么?”   “因为我们俩,谁都不知道他们那头的事情顺利不顺利?”   谢知非听她这么一说,心一下子提了起来,“会有意外吗?”   晏三合端起茶盅,冷冷笑:   “我不怕有意外,就怕一点意外都没有。”   ……   裴大人那边有意外吗?   有。   长青这个胖和尚对裴大人的“反目成仇”感到很意外。   要吃要喝,都招待了;   要马要人,都满足了。   怎么到头来,裴大人还是要把观音禅查个底朝天呢?   有病吧!   正所谓民不与官斗,长青和尚立刻让人敲响大钟。   连敲九下,是让所有人紧急集合的意思,不消片刻,大雄宝殿挤满了光头和尚。   裴大人亲自坐镇,一只手握笔,一只手拿名册,一个和尚一个和尚的检查。   查完,多出二十个和尚不在名册内。   很好。   不在名册的再查一遍。   他的身后,黄芪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两只眼睛像两簇火苗,吴关月父子的肖像像是刻在了脑子里。   而另一边。   李不言和朱青二人,早在裴大人清点名册的时候,就已经趁机在大雄宝殿通往几个斋院的路两边,洒一层薄薄的石灰粉。   但凡有人想通风报讯,必定是趁夜走小径。   除此之外,几个斋院的门口也都洒了薄薄的一层。   大雄宝殿那头结束后,时辰已经不早了,和尚们都习惯早睡,正常的人进到斋院就不会再出来。   哪个斋院发现有脚印是往外走的,多半有问题,需要重点排查。   洒完石灰,李不言和朱青立刻分头行动。   不管是在名册的,还是不在名册的,这会都集中在大雄宝殿,那么此刻硬是缩在斋房不出来的,便大大的可疑。   他们两人必须在这两个时辰内,把观音禅寺所有的房间,一一查看……   ……   有人忙死,有人闲死。   谢三爷无事可做,先在自个屋里喝了半天的茶,坐不住,又去院里踱了会步。   心总不定。   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   他心想这样干等着也不行,必须要和晏三合再商量商量。   一抬眼,发现晏三合的房间不知何时已经熄了灯。   睡了?   她竟然还能睡得着?   谢知非心里一个大写的:服!   晏三合这会平躺在床上,双手枕在脑后,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光亮。   没有睡意。   脑子里把这些天查到的,一点点梳理,再一点点抽丝剥茧。   子时不到,院外传来说话声。   晏三合一轱辘爬起来,冲到门口,猛的拉开了门。   门外,裴笑和谢知非正在说话。   裴笑见她起来,一边叹气,一边摇头。   晏三合并没有对他报以太大的希望,十分平静地问道:“黄芪呢?”   裴笑:“忙完我这头,去帮朱青忙了。”   晏三合:“那就先睡觉,等不言和朱青回来再说。”   谢知非看似很随意的多了句嘴,“你能睡着?”   “不睡,哪来的精力和吴关月父子斗智斗勇?”   晏三合扔下这一句,便关上了门。   谢知非神情微动,冲裴笑低声道:“走,睡觉。”   裴笑:“……”   哎,怎么就睡觉了呢?   怎么也不问问我在观音禅寺的情况?   算了!   睡就睡吧,反正我这头也没啥情况。   哎啊,累死小爷我了!   ……   天微微亮的时候,李不言、朱青、黄芪才回来。   三人眼圈黑重,眼睛里全是血丝。   “怎么样?”裴笑忙不迭的问。   三人同时摇摇头。   裴笑一屁股跌坐在椅子里。   在他看来,这一暗一明几乎是布下了天罗地网,为什么到头来,一个猎物都没有网到?   “晏三合,怎么办?”裴大人深受重击,想死的心都有。   晏三合看也没看他,“不言,朱青,黄芪,你们三个什么都不要想,先去睡觉。”   一声令下,三人都听话的离开。   晏三合这才看了眼被打击成一根蔫黄瓜的裴笑。   “劳烦三爷安慰安慰他,我出去透口气。”   “不用,他自己会好。”   谢知非揉揉裴笑的脑袋,看着晏三合道:“我陪你走走。”   晏三合皱眉。   “放心,我跟在你后面,不打扰你。”   谢知非说不打扰,就真的不打扰。   事实上,从解晏行心魔的那会起,他就发现晏三合有一边走路,一边思考的习惯。   而且喜欢一个人。   晏三合走得很慢,仿佛迈出去的每一步,都有千斤重。   一无所获是整个方向错了吗?   吴关月父子根本不在观音禅寺?   还是说有别的可能性?   “有一步棋,可能我走错了。”   她自言自语,但身后的谢知非却听得很清楚,忍不住问道:“哪一步?”   “不应该住到知府衙门来。”   谢知非有些微微意外,他本来没打算晏三合会回答他的问题。   心中一动,他快步走上前,与她并肩。   “为什么这么说?”   晏三合停下脚步,看着他,“真正的猎人,往往是以猎物的方式出现的。”   谢知非狠狠地颤栗了一下,透过晏三合的瞳孔,他看到自己惊惧的表情。   这话?   这话?   她怎么能想到的?? 第130章 送鸡   谢知非狠狠地颤栗了一下。   不等他细问,晏三合已经开了口。   “住知府衙门是下下策;住客栈是中策;回到观音禅寺才是上上策。知府衙门保护了我们,但也拦住了他们。”   提议住到府衙的人是谢知非。   “我没想那么多,就想着咱们几个人一起出来,就得一起回去,谁也不能出事,所以……”   “不怪你。当时那种情况之下,只要是人,都会选择先保命。”   晏三合垂下眸子,“错过的事不提,看看有没有什么补救的办法?”   “有吗?”谢知非心急地问。   有吗?   晏三合想了一路,答案是:没有。   正所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这会再从衙门里搬出去,傻子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而吴关月父子,绝对不是傻子。   “会不会有一种可能。”   谢知非咽了下口水。   “藏在观音禅寺的人,是吴关月父子的手下,或是曾经的忠仆,而吴关月父子就在大齐国内,他们怕我们找到,所以半路拦截。”   “有这个可能。”   晏三合迟疑了片刻。   “但我想不明白的是,为什么那一箭后,黑衣人突然撤退?难道树林里只藏了一个人,一把箭?”   不等谢知非开口,她又自顾自道:“他们设下埋伏,既没伤我们,又没杀我们,这不等于无功而返?”   谢知非呼吸一滞。   当时,他一度以为连阵法都摆出来了,必定是绝杀,除了血战到底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你在怀疑什么,晏三合?”他问。   她没有立刻回答,想了很久,才慢吞吞道:“我怀疑,他们是在试探我们。”   “试探?”   谢知非只觉得浑身的汗毛,一根根竖了起来。   “试探我们什么?我们有什么可试探的?”   “不知道。”   晏三合垂首看着自己的脚尖,眼底是浓重的失望。   不是只有裴笑深受打击,她也一样,甚至打击更大,因为一明一暗的计划是她提出来的。   所以,一无所获是她的责任。   谢知非目光掠过她低垂的睫毛,心里莫名的涌上一股子心疼,手也下意识的想去揉一揉那耷拉的,深感无力的脑袋。   倏的。   晏三合抬头,眼中两道锐光。   干什么?   又想调戏她?   “……”   三爷到底皮厚肉糙,“头发上刚刚有只苍蝇,我帮你赶一赶。”   我看你才是那只苍蝇!   晏三合冷哼一声,刚要折回去,忽然不远处传来呵斥声。   这时,她才发现两人不知不觉已经走到府衙的门口。   “什么人,一大早的就往衙门里闯,出来,出来,出来。”   “官爷,我找周大人,我给他送两只老母鸡来。”   “周大人还没上衙呢,在外头等着,出去,出去!”   “别推啊……哎啊啊……我腿脚不好啊,官爷。”   “放开他!”   衙役转身一看,见是谢知非,笑了,“怎么了,谢哥儿,你认识这老头。”   “嗯,打过交道。”   谢知非手一抛,二两银子抛到衙役手中。   “我带他到里头等,他年纪大了,这天又热,别站出个好歹来,周大人要是知道,指不定拿你出气!”   衙役又得银子,又能在上司面前做做好人,还能给谢哥儿一个面子,何乐不为呢!   就不知道这个面子给了,谢哥儿请喝花酒的时候,会不会把他也捎上。   “老头儿,进去等吧!”   老汉人腰间别着两只鸡,兴冲冲的朝谢知非道谢:“小哥儿,你心肠真好啊。”   谢知非笑:“老汉,记不得我了?”   “你是……”   老汉看看他,又看看晏三合,摇摇头,表示不记得。   “我们说周大人是偷儿,你气得要找我们打架,忘了?”   “噢,我想起来了。”   老汉瞪眼,“以后可不能瞎说,周大人是好人。”   “是,是,是,绝对是好人。”   谢知非:“走吧,我带你去内堂等着,给你倒杯凉茶喝。”   “你也是个好人,我瞧得出来的。”   老汉嘿嘿一笑,“我活了大半辈子,就没看走眼过。”   你现在就看走眼了。   真正想帮你的人,是我身边这位女扮男装的姑娘。   谢知非侧过脸冲姑娘使了个眼色。   这是让她别跟的太近的意思,这老汉身上一股子鸡屎味,熏哩。   “鸡绑身上多久了?”   谢知非有些好奇,“会不会闷死啊?”   “我出门多久,这鸡就绑了多久,哥儿你放心,我养的鸡,绑上三天三夜,下地都活蹦乱跳的。”   “什么时候出的门?”   “子时三刻。”   谢知非大吃一惊,“走了三个时辰,就为给周大人送两只鸡。”   老汉还是嘿嘿嘿地笑,“送一只,还有一只不是我的。”   “谁的?”   “我们村金老太婆的。”   老汉滔滔不绝,“周大人好久没来村里钓鱼了,金老太婆就让我捎只鸡来,给大人补补。”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没逻辑。   钓鱼和补补有关联吗?   谢知非越发好奇了,“周大人常去你们村钓鱼?”   “是啊!”   “为什么呢?”   “小哥啊,你这话就问到点子上了。”   老汉脸上那个骄傲啊,“那是因为我们村的鱼比别地方的鱼好吃,鲜哩。”   谢知非一听这话,就更纳闷了。   “那金老太婆为什么要给大人补补?”   “大人辛苦啊!”   “大人辛苦和她有什么关系?”   “瞧你这话说的。”   老汉一个白眼,翻得惊天动地。   “金老太婆几年前得病,是周大人掏银子给她看得病。他儿子娶不上媳妇,也是周大人帮衬着娶上的。大恩人呢,你说有什么关系?”   谢知非这一回是真心实意的感叹,“周大人这官儿做的,可真是让人佩服。”   老汉一听这话,简直比夸他儿子有出息还得意。   “瞅瞅我这鸡,肥不肥?”   “嗯,真肥。”   谢知非随口应付一声,快走几步,与正堂门口守着的小衙役低声交待了几句,又随手塞了点银子。   小衙役瞅了老汉一眼,“谢哥儿,他身上装着鸡,内堂就算了,我给他搬把椅子,倒盅茶,坐在外头你看如何?”   “成啊。”   “谢哥儿你也忒好心,要个个都放进来,我们这衙门成什么了。”   “怎么,还有别的人给你家大人送鸡呢!”   “鸡啊,鱼啊,蛋啊……送什么的都有,最离谱的还有人巴巴的牵了头牛来。”   小衙役压低了声,手指朝天上戳戳,“有什么用啊,上头的人谁能知道这些。”   “总会知道的。”   谢知非拍拍小衙役的肩,“去吧,给他搬张椅子。”   小衙役颠颠的去了。   谢知非对老汉叮嘱几句,才走回到晏三合面前,“算不算送佛送到西了?”   晏三合撇撇嘴。   送没送到西她不知道,她只知道一件事:这年头,有钱能使磨推鬼。   “走吧,明亭还等着呢。”   晏三合“嗯”了一声。   平心而论,谢三爷在为人处事上是挑不出错的,只是……忽的,脑海中有什么一闪而过。   晏三合停下脚步,猛地转过身,盯着那老汉。 第131章 怀疑   谢知非被她吓一跳,“怎么了?”   晏三合恍若未闻,径直走到老汉面前,“老人家,周大人多久去你们村钓一次鱼?”   谢知非和老汉同时一惊:她问这做什么?   晏三合见老汉不作声,故意道:“周大人这么忙,怕是两三个月一次吧。”   “乱猜什么?”   老汉哼一声道:“周大人半个月就会来一趟,来得勤快哩!”   晏三合:“那……这回几个月没去了?”   老汉哼一声。   我凭什么说给你听啊?   晏三合声音淡淡,“回头我好提醒提醒大人,什么都能忘,就钓鱼这事不能忘,有人巴巴等着呢!”   老汉立马兴冲冲道:“就是就是,大人两三个月没来了,大家伙心里都惦记。”   说到这里,他自个又和自个恼上了。   “哎啊,上回我怎么能收他的钱呢……好不容易见着大人……不行,肯定不行……见着大人我一定要把钱还给他。   他要不肯收怎么办……那我就跪地不起……金老太婆就常常用这法子,这法子灵光的很……”   什么胡言乱语?   谢知非听不下去,一转身见晏三合若有所思,忙问道:“怎么,有问题吗?”   晏三合不理他,自顾自垂着脑袋走了。   谢知非顶着一头雾水追上去。   就在这时,晏三合突然一个转身。   “咚”的一声。   晏三合脑袋重重地阖在谢知非胸口,金星聚顶,怒道:“你就不能看着点路?”   谢知非被她的倒打一耙给逗乐了,索性不说话,抱着胸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咱俩到底谁撞谁?   你自己说吧!   “那个……”   晏三合也知道自己有点无理取闹,神色讪讪,“用你的银子磨推鬼一下,打听打听知府大人这几个月去了哪里?”   谢知非纳闷,“打听这个做什么?”   晏三合:“八百两呢!”   谢知非气绝,“你怎么还在怀疑周……”   “谢知非!”   晏三合突然连名带姓的喊,“先别问,先打听回来再说!”   谢知非一怔,这话里似乎隐隐透出一些别的意思。   “你回斋房等着,我马上就来。”   ……   谢三爷的马上,是真的马上。   晏三合前脚回到房里,刚给自己倒了盅茶,后脚他便推门而入。   天又热,跑得又快,喉咙像着了火,谢三爷走到晏三合面前,抢过她手里的茶盅,一口气灌下。   晏三合:“……”   在太师椅里躺尸的裴明亭:“……”   “问清楚了。”   谢知非喘着粗气道:“周也已经有两个月没来衙门,十天前刚刚把假销了。”   裴笑撑着椅把手坐直了,懵一脸问,“你们打听周也干什……”   晏三合:“可打听到他去了什么地方?”   谢知非:“没有人知道。”   晏三合皱眉:“那你有没有问一问,周大人常常会不知所踪几个月吗?”   谢知非抹抹额头的汗,“说是头一回,以前从来没有过的。”   裴笑:“喂,你们打听……”   晏三合:“你能想起来,那天周大人在凉茶铺有没有穿官服?”   “没有。”   谢知非十分确定:“他如果穿了,我一定会多看几眼的。”   晏三合重新给自己拿了个茶盅。   “他每半个月就会到老汉的村上钓鱼,按理说应该和老汉很熟悉,为什么那天走得那么匆忙?”   谢知非拎起桌上的茶壶,替她倒了半杯,“可能有什么急事吧?”   晏三合捏着茶盅,抬眼看着谢知非道:“说一句话的功夫都没有?”   谢知非愣住了,霎时竟不知道怎么回答。   “那个……”   裴笑见缝插针,“可以让我说句话吗?”   “闭嘴!”   两道声音同时喊出来。   裴笑:“……”   谢知非看着晏三合:“你在怀疑什么?”   晏三合:“你还记得官驿掌柜的话吗?”   谢知非:“记得,他说那人也是个官。”   晏三合:“周也是官,这是一重巧合;凉茶铺同时出现他和那个装银子的包袱,这是第二重巧合。”   “第三重巧合。”   谢知非:“他扔下银子,对老汉招呼也不打一个,就匆匆走了,但明明是很熟的人。”   晏三合点点头。   “我的个菩萨哎!”   裴笑这会总算是听明白了。   “这个节骨眼上,你们怎么还对那八百两银子耿耿于怀啊,想点正事吧,二位!”   晏三合上前一步,黑沉目光逼视着裴笑的眼睛。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那个小偷真的是他,那么谢三爷的身份还瞒得住吗?”   裴笑浑身一僵,全身的血涌到了头顶。   “既然瞒不住,他对三爷没有怀疑吗?”   晏三合:“对我们此行的目的,没有怀疑吗?为什么还那么痛快的让我们去大齐国?”   空气,僵成冰块。   过了好一会,裴笑才从僵硬中挣脱出来,吸了一口凉气问:“晏三合,你是不是怀疑他和吴……”   “不是。”   晏三合非常坦承的摇摇头,“我只是觉得事情有点诡异,想查一查……”   “那就好!”   裴笑长长松口气,一脸心有余悸道:“我差点被你活活吓死,毕竟人家好歹也帮过咱们,做人可不能恩……”   “毕竟!”   晏三合冷冷打断:“知道我们去大齐国的另外一拨人,只有他!”   “……”   裴笑一屁股跌坐回太师椅里,破罐子破摔地继续做回一根蔫黄瓜。   就不能一下子把话说完吗?   这样断句……   真的会要人命的!   “谢知非。”   晏三合当机立断,“我们分头行动吧!”   谢知非神色凝重道:“你安排。”   晏三合深吸口气,“我和‘我哥’,带三个侍卫去观音禅寺;周知府就交给你。”   谢知非几乎在她话落的瞬间,就明白她这样安排的用意:又是一明一暗。   观音禅寺依旧是重点怀疑对象;   周也是南宁府的父母官,调查他不能明着来,得旁敲侧击,而旁敲侧击这种事,是他谢三爷的拿手好戏。   勾栏听曲就行!   裴笑再度挣扎着站起来,“去观音禅寺,我们还能做什么?”   “能做的很多。”   晏三合没有急着回答,而是不紧不慢的喝完手里的一盅茶后,才开口道:   “裴大人敢不敢把官威耍得再风生水起一点?” 第132章 醉酒   裴笑一昂头。   “要怎么个风生水起法?”   “裴大人遇刺,侥幸捡回一条命,经初步查证,幕后黑手是吴关月父子二人。而坊间有个传说,吴关月父子其实就藏在观音禅寺。”   裴笑眯起了眼睛。   “你是让我大大方方逼老秃驴把吴关月父子交出来?”   “软的不行,就只能来硬的了。”   晏三合余光瞄了眼正在喝茶的谢知非:“你们当官的,不都擅长用这一套吗?”   “噗!”   一口热茶喷出来,谢知非不急反笑。   “晏三合,你翻旧账前,能不能提前吱一声,好让我有个心理准备。”   晏三合:“吱!”   谢知非:“……”   裴笑:“……”   仅仅相隔半个时辰,那种走到绝路、死路的无力感便消失殆尽,生机在每个人心里再度点燃。   这世上有两件事是千金无价的,一是情谊,二是信心。   而后者,几乎决定了一件事情的成败。   谢知非看着晏三合,心跳得有些快。   而一旁的裴笑看着晏三合,心跳彻底乱了节奏。   ……   观音禅寺,大雄宝殿。   锋利的刀架在长青老和尚的脖子上,所有人都听到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害怕到极致的呜咽声。   “窝藏朝廷重犯,长青你个老秃驴胆子真不小啊。”   “这,这……这……”   长青眼睛一翻,几乎要厥过去。   “识相的,赶紧把吴关月父子交出来,否则……”   裴笑一拍桌子,厉声道:“本官先杀后奏,头一个拿你开刀。”   ……   就在裴大人几乎要把长青逼死过去的时候,谢知非正搭着三胖兄弟的肩,商量着晚饭在哪里吃,勾栏听曲在哪里听。   三爷的宗旨很简单——   钱不重要,兄弟们吃好喝好玩好最重要。   三胖把胸脯拍得砰砰响。   “谢哥儿,包在我身上,保证帮你把晚上的事情安排的漂漂亮亮。”   “不让胖哥白辛苦。”   谢知非桃花眼笑得眯成一条缝。   “衙门里但凡和胖哥要好的,统统都带上,人多才热闹。”   看,这才是真正的大手笔。   胖哥儿二话不说,立刻就去安排。   哈!   天底下,还有比这更美的事儿吗?   谢知非看着这人的背影,笑意渐渐沉了下去。   他不紧不慢的回到客院,门一关,倒头就睡。   勾栏听曲是个体力活,他必须养足精神。   ……   夜幕降临。   酒楼的包房里,一个大圆桌,围坐着整整十个爷们。   谢三爷坐北朝南,端起酒盅。   “这第一杯酒,我敬三胖哥,那天要不是他出手,我这条小命儿可就算交待了。”   三胖里子面子都有了,“哪里哪里,一起,干了。”   “这第二杯酒,我敬兄弟们,头一回来这广西府,多亏了兄弟们照应,回头要有机会来京城,给谢哥儿一个表心意的机会。”   “谢哥儿,太义气了!”   “谢哥儿,干!”   “这第三杯酒,我得敬没到场的周大人。周大人是个好官啊,对百姓真的没话说……”   就在谢知非把话题扯到周大人身上时,裴大人一行筋疲力尽的回到了客院。   晏三合进门就发出命令。   “朱青,你去接三爷回来。”   “是!”   “黄芪,侍候你家大人沐浴更衣用饭。”   “是!”   “裴明亭,咱们这头没进展,不等于谢三爷那头也没有,收起你的丧脸,给我打起精神来!”   “小姐,裴大人打不起精神了,你没见他脸上写着一行字吗?”   “什么字?”   “大人已死,有事烧纸。”   一句话,硬生生让本来像只死狗一样躺倒的裴大人——   起死回生!   ……   两个时辰后,谢知非带着一身浓浓的酒气进了门。   从门口走到椅子这两三步距离,他走得踉踉跄跄   裴笑心疼死了,赶紧把自己的茶盅递过去,“快,喝点茶水解解酒。”   “不要。”   谢知非略带嫌弃地看一眼,命令道:“倒杯新的来。”   还嫌弃上了?   裴笑冲朱青道:“快,给三爷倒新茶来。”   朱青赶紧倒了杯新茶。   谢知非接过来刚要喝,突然往桌上重重一搁,“想烫死谁?”   谢府三爷这人,脾气一向是好的,笑脸一向是有的,唯有一件事情例外——酒后。   酒过七成,脾气也上来了,性子也上来了,比谁都难侍候。   平常他叫裴笑“祖宗”,这会子裴笑得叫他“祖宗”。   “乖,先喝我的。”裴大人哄着,骗着。   “拿走!”   谢知非眼一乜,手一指,“晏三合,把你的拿来给我喝,我就喝你的。”   晏三合眼里迸出愠怒,发酒疯发到我头上来了?   我呸!   “姑奶奶,你就给他喝一口吧!”   裴笑一脸恳求:“这人酒喝多了就这德性,你不答应他,闹得更凶。”   朱青也帮自家爷说话,“晏姑娘,三爷的身子其实不太能喝酒的,喝多了会非常难受。”   “晏三合,给不给啊,麻利地说句话。”   谢三爷一歪脖子,一脸“不给?不给我就来抢”的无赖表情。   晏三合已经累一天,没力气再跟个醉鬼折腾,直接把茶盅往他面前一放。   谢三爷拿到茶盅,开心了,得意了,桃花眼一挑,咕咚咕咚两口就喝光了。   喝完,茶盅往晏三合面前一放。   “还要!”   “……”   晏三合见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她身上,这才意识到那王八蛋是要她亲手倒茶。   美得他!   她沉着脸一动不动。   裴笑和朱青急死了,一个用力挤眼睛,恨不得把眼珠子都挤出来;   另一个沉默地看着她,控诉全在眼神里。   三爷都醉了呢!   倒杯茶怎么了呢!   气氛僵住。   晏三合深吸一口气,拎起茶壶,给他续了半杯。   妈的!   也不知道哪个人把他惯成这样,简直没王法了!   还有更没王法的呢。   谢知非修长手指端起茶盅,得意一挑眉:“晏三合,你这不是挺乖的吗?”   “谢五十,你就赶紧说吧!”   裴笑真的要被他活活吓死,敢对晏神婆说这样的话……   疯了吗?   不想活命了吗?   “祖宗,别闹了成不成,算我求求你!”   “行啊,你跪下来求?”   妈的!   我能不能现在就掐死他?   裴笑咬牙切齿。 第133章 聪明   晏三合蹭的站起来。   她手摸到那个茶盅,想泼醉鬼一脸水时,醉鬼突然抹了一把脸,说话了。   “周也今年四十,没有娶妻,没有纳妾,无儿无女,还是光棍一条。”   四十打光棍?   所有人的眉头,齐唰唰皱了起来。   晏三合一边皱眉,一边坐下,神情有些严肃。   “不仅如此,他还没爹没娘,没亲没眷,像是从石头缝里迸出来的一样。”   谢知非手撑着下巴,眼睛越发的迷离。   “他从不和同僚下属喝酒,也从不邀请同僚去他家里,不赌钱,不听小曲,不逛妓院。   每天都是独来独往,身边连个贴身的小厮都没有,什么事情都是亲力亲为。三胖他们都说,周大人活得比和尚还要和尚。”   “这……”   裴笑倒吸一口凉气,“这不正常啊!”   谢知非懒洋洋的掀起眼皮,看了晏三合一眼。   “还有更不正常的。他对百姓格外的好,谁有难事愁事,都肯出钱出力帮忙。   但对衙门里的人却十分苛刻,哪个人偷个懒耍个滑,他都要骂上半天,三胖他们没有一个不害怕他的,背地里都想让他调走。”   晏三合避开谢知非的目光,“还有吗?”   “有,还有一件事情特别让人匪夷所思。”   谢知非冲晏三合勾唇一笑,“他在知府这个位置上,已经连续做了九年。”   九年?   同一个官位?   晏三合立刻问道:“裴明亭,正常的话应该几年一调?”   裴笑:“做官三年政绩一小考核,六年一大考核,正常来说,六年是一定要挪地方了。”   晏三合:“谢知非,你可有打听清楚,他做九年的理由是什么?了”   谢知非吁了口气,轻轻吐出一句话,“百姓联名上书,上血书,死活不肯让周大人调走,你说神奇不神奇?”   官要做到什么份上,才能让百姓如此爱戴?   一个让百姓如此爱戴的官,怎么可能是小偷儿?   这是屋里每个人都想不明白的事情。   裴笑定了定神,发出来自肺腑的质疑,“晏三合,会不会是咱们搞错了?”   李不言十分难得的站在裴大人那一边,“是啊,小姐,怎么看都不像啊!”   黄芪挠挠脑袋,“好人呢!”   朱青没说话,却重重的一点头,给出了自己的立场。   手撑着下巴的谢三爷脸色水红水红,冲晏三合痞痞一笑。   “说周大人是小偷的那位好看的姑娘,来,和三爷详细说说,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裴笑:“……”调戏上了?   李不言:“……”狗男人!   黄芪:“……”好尴尬!   朱青:“……”没脸看!   晏三合冷冷一笑,起身走到谢知非面前,做了一个谁也料想不到的动作。   她伸手勾起了谢知非的下巴,逼着他的目光与她对视。   “敢问三爷,有几个人是从石头缝里迸出来的?”   谢知非:“……”   裴笑:“……”反调戏?   晏三合:“敢问三爷,一个男人没妻没妾,怎么舒解欲望?不逛妓院,不勾栏听曲,就光靠五指山吗?”   谢知非:“……”   李不言:“……”切,太监还找宫女对食呢!   晏三合:“敢问三爷,你少了朱青,什么事情都亲力亲为,能活几天?”   谢知非:“……”   黄芪:“……”反正我家爷活不过三天。   晏三合头又往下低一点,目光寒光四起,“最后再问三爷,他爱民如子这一点,你不觉得很熟悉吗?”   谢知非:“……”   朱青无奈别过脸:“……”真心看不下去了。   下巴上的手指,很凉;   面前的那双眼,很亮。   就算谢三爷的内心已经是江水,湖水,洪水,海水一起把他淹没,但脸上还装出十分淡定的神情。   “晏三合,你怎么能这样,一晚上我被他们灌得都五音不全了呢,硬撑着回来见你的呢!”   裴笑:“……”撒上娇了?   李不言:“……”几个意思?   黄芪:“……”三爷不容易啊!   朱青:“……”心疼我家爷!   晏三合的手指像被什么烫着了,倏的缩回来。   风流纨绔!   我败了!   她手指在身侧的衣服上擦擦,目光一偏,“不言,朱青,你们替我做件事。”   李不言睨了眼还在呆愣中的谢三爷:“小姐,你说。”   晏三合:“我想知道周也的身手。”   “他会功夫?”裴笑惊得脱口而出。   晏三合不理他,“你们一个掩护,一个试探,穿上夜行衣,速战速决。”   李不言:“小姐,我没带夜行衣。”   黄芪:“我有,我去。”   朱青道:“我先去打听一下他住哪里。”   “不用打听!”   说话的人已经趴在了桌上,脸埋进手臂里,声音很含糊。   “三胖他们说公务积攒太多,周大人这几日都宿在衙门里。”   黄芪与朱青对视一眼,两人一前一后离开。   屋里安静下来。   裴笑默默地,实在撑不住地,偷偷看了晏三合一眼,欲言又止,又止欲言。   他暗戳戳踢了踢李不言,然后眼睛眨几下。   李不言:“裴大人的眼睛怎么了,抽抽了吗?”   你才抽抽!   我是让你问问你家小姐,为什么要试探周也会不会武功?   “裴大人!”   李不言学着谢三爷托下巴的样子,“小姐做任何事,我从来不问,问了,容易自取其辱。”   裴笑:“……”   “明亭!”醉趴下的人这时突然冒一句:“她在说你蠢。”   就你长嘴巴!   难道我听不出来吗?   裴笑磨磨牙,起身一把扶起谢知非:“醉得厉害,走,我扶你回房。”   “滚边上去!”   醉鬼挥开他的手,双手用力一撑,身子努力直起来。   刚要开口,先打了个酒嗝。   “晏三合,我自取其辱一下,如何?”   晏三合面无表情,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那天,你在官驿对我说过一句话。”   谢三爷口气懒懒的:“你说天道有轮回,那人深更半夜跑出去,盗匪自会帮我们收拾他。”   晏三合脸上有了一些波动,然后轻轻一颔首。   “你说这话是因为我们来的路上碰到了盗匪,所以你肯定这一路各个山头的盗匪不会少,而且会在夜里出来‘觅食’”。   晏三合又点点头。   “那个小偷连夜逃走,怀里又揣着八百两巨款,能避开盗匪除了命好外,还有一个可能就是他身手好。”   谢知非勾唇,“如果周也会武功,那他一定就是那个小偷。”   晏三合再度点点头。   扑通!   谢知非又趴了下去,头朝着晏三合的方向,被酒气晕染的桃花眼有魂有魄,分外勾人。   “晏三合,我聪明吗?” 第134章 夜探   聪明!   聪明的都要上天了!   晏三合淡淡地“嗯”了一声。   “嗯一声怎么够,得夸啊!”   谢知非撇撇嘴,还一脸的委屈,跟要不到糖吃的孩子没两样。   晏三合磨磨后槽牙,朝裴笑看过去。   裴笑按着以往的丰富经验,用力的点了几下头,不够,再点几下:赶紧夸,往死里夸,否则这醉鬼又要闹事,而且是闹大事!   晏三合想了想,伸出手在醉鬼的头上摸了摸。   “老话说聪明的脑袋不长毛,我就纳闷了,怎么你的头发这么多?”   哈!   这话她原封不动的还回来了!   谢知非满意了,知足了,魇足的咂咂嘴,眼睛一闭,不闹事乖乖睡了。   余下三人,你看我,我看你,都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谁能想到人高马大,威风凛凛的谢三爷喝多了酒,是这样一副德性。   “他喝多了都撒娇吗?”李不言捂着嘴问,怕又把醉鬼吵醒了。   裴笑捂着嘴回答,“这还是轻的,重的……啧,没脸听没脸看。”   晏三合冷哼一声。   还真是叹为观止呢!   四更更鼓敲响的时候,客院的院门被敲得“砰砰砰”直响。   李不言去开门,探进一张严肃的脸。   “姑娘,衙门里进刺客了,你们多加小心。”   “什么?快派人保护我们家公子啊!”   “姑娘放心,院外已经加派了人手。”   “多谢多谢,我立刻去把我家公子叫醒。”   门一关,拴上门栓。   李不言走到花坛边,捡了粒石子,用力往远处一扔。   “那边好像有声音。”   “过去看看。”   脚步声远去的同时,两条黑影跃进院子里。   李不言迅速上前,“快进去,小姐一直在房里等你们回来。”   朱青扯下蒙着脸的黑布,“我家爷怎么样?”   李不言冷笑,“好的很!”   ……   屋里,一灯如豆。   晏三合捏着茶盅怔怔出神。   裴笑嘴里叼着半根黄瓜,嘎嘣嘎嘣咬着。   桌上趴着谢三爷,身上披着裴大人官袍,正睡得香甜。   见朱青他们进来,裴笑把黄瓜一扔,顾不得嘴里还没嚼干净,含混不清的问道:“怎么样,探出来没有?”   朱青不忙着说,而是看了自家爷一眼:“要不要叫醒爷?”   叫醒了,我再哄着他?   晏三合不干:“你先说!”   朱青正打腹稿,裴笑已经等不及了,拿起桌上的半根黄瓜,狠狠砸过去。   “我叫你一声朱爷爷,你倒是快说啊!”   朱爷爷接住黄瓜,一连串说了三句话,每句话,就像在屋里扔下了一个响天炮仗。   “他会武功!”   “而且是个高手!”   “在大齐国的小树林里,我应该和他交过手,除了出手的招式熟悉外,那个黑衣人的眉间也有三道深深的竖纹。”   死寂!   死寂!   还是一片死寂!   朱青回味着刚刚那一幕,依旧震惊。   他落到院子的时候,心里还在犹豫着要不要出杀招,倘若周也不懂武功,自己又收不回来,事情就麻烦了。   所以他破窗而入,第一剑刺出去没有尽全力,收着几分劲呢。   哪知周也不仅避过了他这一剑,还立刻从书案边摸出一把刀,与他缠打在一起。   跳动的烛光;   锋利的刀剑;   两条快过疾风的人影;   朱青越打越惊心,这人出的每一招,都是杀招,没有半点拖泥带水。   刀和剑在空中一碰,朱青飞快的瞟周也一眼。   一般人到了这个时候,脸上的表情要么震惊,要么愤怒,要么豁出去。   但周也的脸上什么都没有。   好像遇刺,杀人或者被杀对他来说都是一件极为普通的事情。   朱青当下就做了一个决定,使出绝招,试一试他的功夫到底厉害到什么程度。   然而就在这时,周也先他一步,刀光如电。   慌乱之中,朱青被迫往后退一大步。   熟悉的招式,熟悉的后退,朱青再次飞快地看了周也一眼,心头大震。   眉间三道竖纹,依稀记得那个蒙面人脸上也有。   哪里还敢再逗留片刻,他跃窗而遁。   “晏姑娘。”   朱青艰难地开口,“下面该怎么办?”   晏三合被问了个猝不及防。   她对周也只是起了疑心,想试探一二,压根没有再往后深想,谁能料到……   “小姐。”   李不言的脸上没有一点笑意,“快点做决定,这地儿是周也的地盘,咱们现在很危险。”   李不言一提醒,屋里除了那个还趴着的醉鬼,余下的人脸色统统都变了。   没错。   既然他是黑衣人中的一个,那么那些杀手此刻就应该藏在衙门里,真要有什么,不就等于关门打狗,瓮中捉鳖?   而他们……   绝对插翅难逃!   晏三合嘴唇刚动了一下,却听外面有人砸门。   “砰砰砰——”   黄芪吓得后退半步,“晏姑娘,会不会周也他们发现了我们,然后杀过来了。”   晏三合没来得及说话,李不言冷哼一声:“真要不行,咱们也杀出去。”   朱青:“我垫后,黄芪和李姑娘打头阵。”   “都闭嘴!”   关键时候,裴笑异常冷静,“都不要乱来,我先出去看看情况。”   “你是大人,哪有大人亲自去开门的。”   不知何时,醉鬼的一双桃花眼睁开了,眼里蒙着一层水光,似乎酒还没有醒。   他打了个哈欠,“我去看看。”   “三爷!”   “谢五十。”   谢知非撑着桌角站起来,手指在茶盅上一点,“喝了晏姑娘倒的一杯茶,总不能什么事情都不做吧!”   晏三合飞快的抬起眼,却见谢知非冲她一笑。   “好好在屋里呆着,想想招,没我的命令,不许到外头来。朱青,我们走。”   晏三合再次磨了磨后槽牙。   这回,她想真心实意的夸一夸那醉鬼。   好样的!   ……   谢知非打开门栓,拉开门,装出一脸的惊讶。   “呀,周大人,怎么会是你?”   “你们家大人呢?”周也背着手,脸很阴沉。   他身后跟着数名衙役,都是些陌生的面孔。   朱青看着他们手里的刀,心里狠狠一颤,这不就是小树林那帮黑衣人行凶的武器吗?   这下要命了! 第135章 蛇王   朱青紧张的大气都不敢再喘。   他面前的谢三爷却像没有察觉到一样,努力撑开发困的眼睛。   “我家大人听说又有刺客,气得不行,这会正在给京城写信。周大人,那些刺客是不是又是黑衣人,是不是又冲我家大人来的?”   周也眼珠轻轻一转,寒光及时地隐了下去。   “告诉你们家大人,这回刺客是冲我来的。”   “谁这么大的狗胆。”   谢知非勃然大怒道:“连知府大人都敢动,吃熊心豹子胆了?”   “我也想知道!”   周也面色突然一沉。   “我们南宁府虽然地处边塞,但从来民风朴实,百姓安居,不知道为什么最近却连连不太平起来。”   “我们家大人也是,顺风顺水这么些年,也没得罪过谁。最近也不知道怎么了,没一件好事,昨儿个去观音禅寺找人,鬼影子都没找到。”   谢知非话锋突然一转。   “周大人,你说这吴关月父子到底藏哪儿了,为什么非要跟我们家大人过不去?”   我的三爷啊,你可真敢问!   朱青垂在身后的手,微不可察的颤了下:万一打草惊蛇怎么办?   屋里。   贴在门缝边的晏三合却在心里叫了一声:好!   说裴大人给京里写信,是让你周也掂量掂量分寸。   主动提起吴关月父子,是为先声夺人!   周也静静地盯着谢知非的脸,“你们怎么就确定,那些杀手一定是吴关月父子派出来的?”   “不是他们,难不成还有别人?”   谢知非揉着额头,一脸的不可置信,“周大人,你说会是谁呢?”   话随夜风飘过来,这回是晏三合心头狠狠咯噔一下。   这话他竟然也敢问?   ……   为什么不敢呢?   裴笑说漏一点,谢知非喝多了酒,不仅会撒娇,会闹事,胆子还肥。   胆子肥在平常的时候,没什么好处。   但在此时此刻,却是相当于诸葛亮对着司马懿唱了一出空城计。   周也看着谢知非似笑非笑的眼神,心里突然有些发寒——   太笃定,太镇静,带着一份极为张扬的有恃无恐。   他是知道这人真实身份的,内阁大臣谢道之最宠爱的第三子,北城兵马指挥使。   周也转了几个心思后,淡淡道:“事情总会查清楚的,给你家大人传个话……”   “大人进来喝杯茶吧。”   谢知非十分无理的打断,哂笑道:“反正我家大人也正睡不着觉,有什么话正好当面说。”   说完,他退后半步,做了个请的手势。   周也眉心一跳,飞快地看了眼谢知非身后的朱青。   “本官还有事,请转告裴大人,刺客只怕还在衙门里,这一晚上务必小心。”   “大人辛苦了,话一定带到。”   谢知非行礼,等一行人走远了,才身子一晃,虚脱道:“朱青,快扶你家爷一把。”   朱青赶紧上前:“爷怎么了?”   “爷腿软。”   “爷刚才……”   “装的!”   人的直觉是最诚实的。   刚刚打开门的一瞬间,扑面而来的是若有若无的杀气,冷汗都吓出来了。   谢知非低头用力喘几口气:“关门,落拴,回房。”   ……   有了这一出,谁还敢睡。   如今的局势就好比羊圈里有六只羊,羊圈外有一堆狼,没有人知道狼群什么时候攻上来。   “周也刚刚带来的那帮人,我在衙门里一个都没见过。”   酒醒过后的谢知非,十分的冷静,与平常吊儿郎当的样子完全不同。   “虽然这些人把杀气藏起来,但我能肯定,身手不会弱,而且他们使的兵器,也是刀。”   李不言:“那就铁定是树林里的那帮黑衣人。”   “好了!”   裴笑苦笑:“倒是引蛇出洞了,却没想到引出一条蛇王,还是最毒的那种。”   “爷!”   黄芪战战兢兢问:“我想不明白一件事,周,周大人要是和吴关月父子有关,那他是怎么当上南宁知府的?”   这话,简直是问到了裴笑的灵魂深处。   据他所知,朝廷命官尤其是守着国界边疆的官员,每年都要进京述职,考核也更为严苛。   这人是怎么混进来的?   吏部那帮王八蛋都他娘的眼瞎吗,还不如晏三合一个女流之辈。   想到这里,裴笑飞快的瞄了晏三合一眼。   算了!   娶回去吧!   这样的人娶回去,能镇宅!   他咳嗽一声,“周也混进来一事稍后再说,现在我们要想的是……”   “我们要想的是,周也到底是华国人,还是齐国人?”   晏三合冷冷接话。   “要想的是,他和吴关月父子到底是什么关系?更要想的是,我们怎么撬开他的嘴,把吴关月父子引出来。”   这话,让所有人心里一悸,尤其是谢知非和裴笑。   倘若周也真是大齐国人……   这无异于在官场上掀起一场腥风血雨,上上下下所有与他有牵扯的人,都不会有好果子吃。   如果周也不是大齐国人……   华国官员暗中勾结异国流亡君王,这罪名等同于叛国。   裴笑一个激灵:“黄芪,你去院子里守着,一只苍蝇都不要放进来。”   黄芪还没来得及应声,就听朱青和李不言异口同声:“我也去!”   裴笑怒了,“这屋里装不下你们?”   朱青:“裴爷,黄芪一人没办法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李不言:“裴大人,黄芪,朱青两人没办法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裴笑:“……”   屋里少了三人,气氛更沉闷了。   不仅闷,而且热,角落里的冰盆早已融化,偏又关着窗子,燥热无比。   谢知非起身把窗户打开,又拿起一旁的蒲扇,慢悠悠的扇着。   凉风袭来,晏三合心里的烦躁才稍稍压了点下去。   谢知非瞄她一眼,微不可察的把扇子往她那边挪了挪,缓缓开口。   “周也是哪国人,和吴关月父子到底是什么关系,这两件事咱们都先不谈。   就先谈怎么把周也拿下,撬开他的嘴,找出吴关月父子,这才是关键。”   “你怎么想?”晏三合反问。   “我……”谢知非一噎。   “这样。”   晏三合不想浪费时间,起身拿过三张纸,“我们各自把自己的想法写下来。”   裴笑诧异:“晏三合,以前不都是你说了算吗?”   “事情到了现在,一步都不能走错,走错了,弄不好我们六人都要折在这里。”   晏三合看一眼谢知非:“谨慎一点,从现在开始谁的办法好,谁说了算!”   “我同意!” 第136章 生死   谢知非走到书案边一边磨墨,一边思索,等心里有了主意后,提起笔就写。   写完,他把纸放在背后,“晏三合,轮到你了。”   晏三合心里已经有了腹稿,寥寥几笔,很快写完。   裴笑虽然拧紧了眉头,落笔却丝毫不见犹豫,几乎是一气呵成。   片刻后,三张纸同时放在桌上,纸上分别写着:   化敌为友;   先礼后兵。   化干戈为玉帛。   写的不一样,意思却是同一个意思。   他们是来化念解魔的,不是来追究周也是哪国人,为什么混进官场,与周也交恶对他们没有半点好处。   晏三合伸出一根手指,在桌上轻轻敲了几下。   “既然意见一致,那就想想如何化敌为友,先礼后兵?”   裴笑见那两人和他想的一样,心里有了底气,“这样,明天白天我给周也递帖子,晚上上门拜访他一下。”   晏三合:“理由是什么?”   裴笑:“回京在即,感谢照顾。”   “这八个字极好。”   谢知非一拍掌,“回京表示我们要走了,从此山高路远,各不相干,给他吃一颗定心丸。感谢二字是示好,我们对他没有任何恶意。”   晏三合接话,“上门拜访是我们的诚意,在他的地盘,能让他放心。”   裴笑一听两人都夸他,心里有点小得意。   然而就在这时,晏三合突然话锋一变。   “你们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周也是放心了,我们却是陷入险境,是生是死都任由他说了算,万一他起杀心……”   噗通,噗通,噗通……   裴笑只觉得心脏跳得越来越快。   万一周也起了杀心,那就只有一条路可走——   黄泉路!   这世上,上坡路最难,下坡路最省事,黄泉路那就是彻底嗝屁了。   要不要冒这个险?   值不值得冒这个险?   这是每个人都需要认真思考的问题。   裴笑默默看了谢知非一眼,心里多少涌上些愧疚。   这一趟他陪着自己风里来雨里去,苦点累点也就算了,万一出点事,谢家那头怎么交待?   “谢五十,你别去了,和朱青在观音禅寺等我们。”   谢知非回过头来,“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裴笑脸色发青,“这事本来就和你没关系,你要为这个丢了性命,不值得。”   谢知非冷笑,“裴明亭,你这会才来和我说没关系,早干什么去了?”   “小爷怎么知道化个念解个魔,都能把小命弄丢了?”   裴笑一拍桌子,火气冲天。   “小爷要有前后眼,京城都不会让你出;你姥姥个王八蛋要是敢跟来,小爷打断你的腿。”   谢知非漠然的盯着他,“你他娘的可真能!”   裴笑咬着唇,“你别管我能不能,反正明儿个你不能去。”   谢知非呼吸急促了一下。   这人脾气臭,嘴也臭,但有一样却是香的:待他的心。   说不怕是假的,他身后一大家子的人呢,老祖宗,父亲,母亲,大哥,大姐……   哪一个都是他放不下的。   但眼前这一个,也是他放不下的。   “一道来的,就要一道回。”   谢知非看着他,“你姥姥个王八蛋明天要不让我去,三爷我从此不认识你裴明亭是谁!不信,你试试?”   “……”   裴笑有些愣愣地凝视面前的人,话都不知道怎么说下去。   “哼!”   晏三合皱着眉头,一脸想吐。   她的本意是提醒一下,要思虑周全,要做好应对措施,以防万一。   这两位爷倒好,直接上演“浓情蜜意”的生死别离大戏。   “裴大人。”   晏三合冷冷道:“我是来替老太太化念解魔的,不是来送命的。”   裴笑:“……”   晏三合:“既然观音禅寺没问题,长青和智通和尚就应该好好利用。”   裴大人黯淡好久的眸子像是一下子淬了星星。   “明亭,我其实也想和你说这个。”只是被晏三合抢了先。   谢知非:“明日把你的官印给我,观音禅寺那头我去安排。”   裴笑:“你,你怎么去安排?”   谢知非:“还记得我们刚到南宁府凉茶摊时,我和李不言打的赌吗?”   裴笑:“记得,输的人帮赢的人去观音禅寺抢头柱香。”   谢知非:“我输了,这香就该我去抢。”   裴笑眼前又一亮,这个借口顺手拈来,合情合理,一点违和感都没有。   “问题是,你抢得着吗?”晏三合一语双关。   观音禅寺的和尚被我们折腾成这样,他们还会出手帮我们吗?   “那就看三爷的嘴够不够甜。”   谢知非嘴角扬起一点苦笑。   “实在不行,我就只能厚着脸皮抬出我亲爹来!”   ……   府衙。   西北角深处的一座小小院子,是知府周也的院子。   院子不大,小而精致,装饰和摆设十分的简陋,周也一年也只有几天会借住在这里。   掌灯,烧水,煮茶……   茶叶浮下去的时候,有人推门进来,“大人。”   周也放下茶盅,冷冷道:“那院里怎么样?”   “院里有人守着,灯一直亮到现在,别的查不到。”   周也那张平淡无奇的脸上,像盖了一层霜,唯有一双眼睛,在烛火中那样的黑,那样的深不可测。   “刚才和我交手的人,是跟在谢知非身边那个叫朱青的侍卫,这人出剑很快,功夫扎实,是个高手。”   “大人,他们一定是怀疑了。”   “我在知府这位置上坐了整整九年,在华国呆了整整二十几年,还从来没有被人识破过。”   周也摇摇头:“却没想到竟被他们几个给识破了。”   “大人,下一步怎么办?”   “躲了这么些年,我够了,他也够了,你们也够了。”   周也转过头,神色坦然,“阿强啊,是时候做个彻底的了结。”   那个叫阿强的忽然眼眶一热,“周也哥?”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一切只看老天爷的意思。”   周也声音沉甸甸,“明天他们应该有所行动,你们不用靠得太近,远远盯着两个人就行。”   “谁?”   “一个谢三爷,一个是裴大人的妹妹。”   “三爷这人我知道,但裴大人的妹妹……”   阿强有些不大明白:“盯着她做什么?”   周也眼中露出些玩味的意思。   “那四人的身份,我们都清楚,唯有她和她的那个婢女来路不明,是个变数。”   阿强想到那把舞得眼花缭乱的软剑,如坠冰窖。   周也冷笑一声,道:“他们能找的帮手,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应该是观音禅寺的人。”   阿强眼球充血,“和尚里头有武僧,功夫个个厉害,周也哥,那我们怎么办?”   “没有退路。”   周也突然眼中寒光四起。   “阿强,和兄弟们说……生死一战吧!” 第137章 临阵   这一夜,客院的烛火一直亮着。   每一步都要落到实处,每一个可能性都要设想周全,没有人敢拿自个的性命开玩笑。   时间一点点流逝。   朱青再次推门进来,“爷,要抢头柱香就差不多得出发了。”   他说完,屋里的气氛陡然起了变化。   连一向冷情冷性的晏三合都咂摸出一点“不成功,便成仁”的悲壮来。   她抬头看着谢知非,想叮嘱几句,又觉得太过煽情的话说不出口,纠结片刻后,只冲他轻轻点了一下头。   “万事小心。”   “这话应该我对你们说。”   谢知非皱眉,“我在观音禅寺安全的很,倒是你们。”   与晏三合的内敛形成截然反差的,是裴明亭。   他走过去用力的抱住谢知非,大掌在他后背狠狠拍了几下,“兄弟,保重啊。”   “你们也一样。”   谢知非推开他,走到晏三合面前,二话不说伸手揉揉她的脑袋,轻轻笑了。   “输给李不言就等于是输给你,你想求什么,我去给菩萨说。”   我这脑袋……   你还揉上瘾了?   晏三合抬头看着他,认真想了想,道:“我求得好死!”   三爷浓眉轻扬,半笑不笑地看着她。   “好,咱们就求这个!”   ……   谢三爷一走,屋里岑寂了下来。   晏三合和裴笑一动不动,跟两根木头桩子似的。   此刻,他们在等一个决定生死的消息——   谢知非有没有顺利走出府衙。   如果顺利走出去了,事情还有一线生机;   如果他根本走不出那扇朱门,那就意味着周也对他们起了杀心,那就死翘翘了。   半刻钟!   一刻钟!   半个时辰!   就在裴笑等得快要喊“救命”时,黄芪和李不言推门进来。   “怎么样?”裴笑蹭的一下跳起来。   黄芪用力一点头:“爷,三爷走远了。”   “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裴笑一屁股跌坐在下去,心说:再这么下去,我的这颗心早晚奄奄一息。   晏三合淡淡地扫他一眼,“裴大人,写信吧!”   “这就写。”   裴笑挣扎着站起来,到书案前,提笔认认真真写下几行字,吹干墨迹后装进信封。   “去交给周大人。”   “我去吧!”   李不言把黄芪往身后一扯,道:“顺便观察观察敌情,我擅长做这个。”   裴笑拿眼神询问晏三合,见她点点头,才把信交到李不言手中。   李不言拿过信,笑了笑。   “晚上有场硬仗,不想输的话,裴大人和小姐都赶紧去补觉,还有你小芪子。”   黄芪脸“腾”的一下红了。   这个李姑娘怎么能这么叫他呢,忒不正经了,不调戏人吗?   ……   李不言一走,晏三合便甩袖进了内屋。   裴笑也回了自个房里,一站定,眼皮突然剧烈的跳起来。   “黄芪,左眼跳财,还是左眼跳灾?”   黄芪一怔,“爷,左眼跳财!”   完了,我这会是右眼跳,右眼跳灾……难不成是菩萨在提醒我,有大祸临头?   裴笑想都没想,抬起腿照着黄芪的屁股就是一脚。   “混账东西,明明是左眼跳灾,右眼跳财。”   黄芪捂着屁股,刚要辩解几句,突然看到他家爷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惨白如纸。   “爷,你怎么了?”   “爷的两只眼睛……都在跳!”   黄芪整个人僵成一门柱。   两只眼睛都跳那就不是大祸临头,而是灭顶之灾了!   “黄芪,给爷铺纸、磨墨。”   “爷要写给谁?”   “蠢货啊,遗书还能写给谁?”   裴笑的声音比奄奄一息,还要奄奄一息,“我要知道这一趟是这么险的话,根本不会管季家人的闲事。”   黄芪心说:得了吧,就爷你那个性子……   突然,衣襟被一把抓住,裴笑的目光逼视过来。   “别铺纸磨墨了,快给爷找个香炉,弄三支香,再去买点纸钱来,多买点。”   “爷这是要……”   “我得和外祖母说叨说叨,让她好好保佑我,我要是没了,季家一百几十口人,统统完蛋。”   ……   与裴大人的坐立不安相比,晏三合一沾枕头就陷入了深睡眠。   睁眼时,已是夕阳西下。   李不言坐在夕阳里,用布一下又一下擦拭着软剑。   见她醒来,李不言把剑往腰间一缠,走到床边坐下。   “帖子给周也拿去了,没见着他的本人,是由衙役转交的。他家在哪里也已经打探清楚了。   中午的时候,咱们院外的那些侍卫撤去了,我猜应该是周也的意思。”   周也是接受了他们的示好吗?   晏三合撑着床沿坐起来,用力揉揉脸,默然良久道:“不言,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事情有些诡异。”   “诡异在什么地方?”   “说不上来,就是一种感觉。尤其是周也,这人就像是一个又黑又深的山洞,洞里是什么,是危险还是宝藏,根本不知道。”   “当然不知道啦!”   李不言歪着头:“因为我们还没有爬进去探过。”   晏三合定定地看着她,握住了她的手。   “李不言,这一趟万一真的有事,你不用顾着我……”   “晏三合,你丫给我闭嘴!”   李不言一把甩开她的手。   “别以为你是小姐,我就不敢骂你打你,你要再说这种话,姑奶奶抽你大嘴巴,你信不信?”   “信!”   晏三合突然起身一跳,勾住她的脖子,脸往她脖子上蹭。   “走开,走开!”   李不言作势去推她,恶狠狠道:“我不吃你这一套。”   “吃的,吃的!”晏三合搂得更紧。   李不言无言以对苍天。   有谁相信,晏神婆耍起赖来,简直比谢纨绔还不要脸!   ……   周府的宅院,在大明山脚下。   三进的宅院并不大,也很简陋,两个老仆各自忙着各自的事。   主人庭院中,蔷薇花开得正盛。   花下摆着一只炉子,炉子上正咕咚咕咚煮着药。   边上坐着一人,那人一手拿着扇子扇火,一手时不时的打开药罐,低头往里面看几眼。   这人正是周也。   见药汁收得差不多了,他把药罐端到一旁,小心地倒出一碗药来,亲自尝了尝后,端进屋里。   屋里陈设豪华,与宅子的简陋极不相配。   黄花梨木的架子床上,半倚半躺着一个白衣男人。 第138章 布局   男人阖着眼睛,肤色蜡黄,瘦得颧骨都突了出来。   听到声脚步声,他睁开眼睛,见是周也又无力地阖了下去。   周也把药放在一旁,坐到床边,“起来喝药了。”   那人一动不动,只当没听见。   “我尝过了,不算苦。”   周也从怀里掏出个小纸包,“这是托人从那边带的排糖,喝完药,你尝尝,是不是原来那个味。”   “阿也!”   那人有气无力地唤了一声周也的小名,“我已经尝不出味了。”   “怎么会呢,你不还天天嫌药苦的。”   “就是因为药苦,所以吃什么都是苦的。”   那人睁开眼睛,看了周也好一会。   “不要再拖着我了,我这条命被你拖整整三年,够久了。”   “你喝完这碗药,我就放手,以后再不逼你。”周也笑起来。   那人似不敢相信,怔怔地看着周也。   “喝完药,我有事要和你说。”   周也伸手从那人的肋下穿过,轻轻把他往上一扶,“是件好事。”   那人叹气:“阿也,你总是这样。”   “总是哪样?”   “哄骗我。”   周也端起碗,用调羹舀出一勺,吹了吹,送到他嘴边:“真的是好事,你再信阿也一次。”   那人嘴上说不喝,调羹递过来的时候,还是乖乖喝了。   一碗药喝光,周也端来清水给他漱口,又顺势帮他把衣服的领子理了理。   最后才从小纸包里捻起一块排糖,自己咬一半,剩下的一半放进他嘴里。   “甜吗?”   那人抿了几下,点点头。   周也替他把被子往上拉了拉,轻声道:“一会咱们府里有客人来,是京城的客人,我和你说过的。”   那人眼睛陡然睁大。   周也看着他的样子,轻轻笑了。   “我没骗你吧,以后真的不会逼你喝药了。”   ……   马车从府衙出发的时候,突然下了一阵雨。   雨势来的急,去得也快。   裴笑放下车帘,忧心忡忡道:“不知道谢五十这会到了哪里,长青老和尚那头有没有谈妥。”   没人理他。   晏三合背靠着马车壁,微微拧着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李不言依旧在擦拭着她的软剑,动作轻柔的像是在擦拭着情人眼角的泪。   外头驾着车的黄芪心里也越来越发毛。   堂堂一府知府,那是多么威风的地方官,怎么这路越走越偏了呢?   跟到了荒郊野外似的。   黄芪不知道,另一条道上的朱青也正在疑惑这个问题。   “爷,大明山怎么这么偏?”   骑在马上的谢知非一言不发,脸色十分的凝重。   他担心的倒不是偏不偏的问题,而是担心晏三合那头有没有什么变故,能不能顺利与他会合?   “加快速度!”   “是!”   ……   夜幕,落了下来。   谢知非在巷子口翻身下马。   巷子深处,远远能看见两盏孤灯,是周府府门口挂着的灯笼;视野再往上,便是气势逼人的大明山。   宅子就建在山脚下?   谢知非心里咯噔一下,   如果不知道周也是黑衣人中的一个,他谢三爷会夸一声:好一个幽静避世的山居。   但此刻他只想说:此人心机颇深,早就备下了退路。   人往山里一钻,就是最善于追捕犯人的锦衣卫来了,一时半会也拿他没办法。   谢知非捏捏鼻梁,努力压下心里的焦虑,这时只听朱青欣喜道:“爷快看,马车来了。”   谢知非悬了一路的心这才算是安稳下来。   他把缰绳往朱青手里一扔,大步走过去,轻轻一跃上了车。   车里,裴笑也是一颗石头落了地,来不及地问,“怎样?”   “都妥了。”   谢知非从怀里掏出一枚信号弹,“智通他们已经埋伏在半里外,有事以它为信。”   裴笑:“有多少人?”   谢知非:“我摆出了我爹,还答应每年多给寺里十个名额,长青把所有武僧都派来了。”   “干得漂亮!”   裴笑激动地一拍掌,“晏三合,你还有什么叮嘱的吗?”   晏三合睁开眼睛,“谢知非,替我向菩萨求了吗?”   谢知非没想到她会问这个,怔了怔才道:“求了!”   “菩萨怎么说?”   “菩萨说,必得好死。”   “那我没话了。”   晏三合唇一弯,轻轻笑了。   这笑,如同这夜风一样,吹来的很慢,消失的很快。   ……   敲门;   等待;   门开。   周也一身灰色长衫走出来,面淡无奇的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竟劳周大人亲自开门,罪过罪过。”   裴笑抱了抱拳,笑得比见到他亲娘老子都要真诚,“打扰了。”   周也目光一一扫过六人后,做了个请的手势。   “僻室陋堂,裴大人,里边请。”   裴笑背手走上台阶,一脚跨过门槛的时候,目光飞快地往宅子里探了一眼。   院子里黑漆漆,树影绰绰,连盏灯都没有,空气里飘着一股子淡淡的药味。   这药味很熟悉,好像在哪里闻过。   裴笑嗅嗅,心里猛地沉一下。   如果他没闻错的话,这应该是他们裴家祖传的还魂丹,因为这里头有一味特殊的草药,叫还魂草。   还魂丹怎么会在这里?   这个姓周的难不成还去过他们百药堂?   裴笑看了眼身前的周也,再转头看看身后的晏三合,一肚子心惊胆战拼命往下压。   他哪里知道晏三合此刻的心里,也是心惊连连。   院子黑漆漆的,四周一个人都没有。   这让她突然想到了几个月前的雨夜,撑着伞跟在谢总管身后的场景。   所不同的是,那时候的谢家灯火明亮。   为什么不点灯呢?   那些树影绰绰的背后暗藏的是什么?   树影里藏着人——这是李不言、朱青、黄芪共同得出的结论。   呼吸很浅,是高手,而且不止一个。   三人不约而同的生出一个念头:这趟,怕是危险了!   这一路,走得无比的沉默且窒息。   院子后接着一段长廊。   长廊尽头往右一拐,是个普普通通的院落,这时才看到亮着灯的内堂。   内堂门口站着两个老仆人,背都已经佝偻了,见有人走过来,两人往边上避了避。   众人随周也进了院子。   院子空荡荡的,连棵草都没有种,院中的空地上突兀地摆着一只大水缸。   这个布局……   六人倒吸一口冷气。 第139章 斗智   这个布局……   谢知非手指轻轻碰了碰晏三合的后背,晏三合抬头对上他的眼睛,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她只会化念解魔,不懂风水,更看不出这里头的深意。   这时,周也已经走到屋檐下,反剪了手转身。   “我周府规矩,主子进,下人在院外守着,但我知道谢哥儿是裴大人的左臂右膀,也里边请吧!”   一句话,把六人说得脸色都齐唰唰一变。   明面上,只有裴家兄妹是主子,余下四人都是下人,偏偏周也在四人中只点名了谢知非……   这绝对是意有所指。   谢知非心跳快了一拍,脸上却装出一副泰然自若的表情来,挺直了腰背,意味深长地回敬了一句。   “周大人,好眼光啊。”   周也神色漠然,什么也没说,转身跨过门槛。   三人进到内堂,同时愕然。   一水色的黄花梨木,每一件都古朴雅致,看一眼就知道做工是上等的,说不定还出自名家之手。   不点灯;   主仆俱是衣着朴素;   但内里的摆设却价值不菲……   三人相互看一眼,蹊跷,这可太蹊跷了!   周也在八仙桌的主位坐下,裴笑则坐八仙桌的另一边。   按身份,按规矩,谢知非只有站的份,但他等晏三合落坐后,一撩衣衫,大大方方在晏三合的对面坐下。   如果周也识破他的身份,那就用他的身份,给周也递上一份投名状——这是三人事先商量好的。   “周大人,有件事情我得向你坦承。”   谢知非一脸愧疚:“我其实并不是裴大人的贴身侍卫,我真正的身份是谢道之的儿子。”   周也脸上的表情颇为吃惊。   “是……内阁大臣谢道之?”   你装什么装?   谢知非笑得口蜜腹剑。   “主要是家父不让我出京,偏我这人又贪玩,这才装扮成裴明亭的侍卫。”   他话刚说完,就察觉到晏三合掀开眼皮向他看来。   风流纨绔说话,真的很有几分讲究。   裴明亭三个字喊出来,周也就应该清楚这二人的关系。   男人的字,不是什么人都能喊的,只有很亲密的人才行。而亲密的人,才能结伴而行。   “原来如此!”   周也哈哈一笑,显明是听懂了,“谢公子,失敬失敬。”   “周大人,对不住啊,你别和我这个混不吝的人一般见识。”   “年轻人吗,难免难免。”   周也十分的大度,“酒菜已经备下,裴大人,谢公子我们边吃边说。”   还有酒菜?   三人一时间都有些怔愣。   按着事先的商量,他们进了周府,寒暄几句,事情就要挑明了说。   为防止意外,他们三人甚至连茶都不打算喝一杯。   “怎么?”   周也脸上有些不快:“裴大人巴巴的给我下了帖子,原来不是来府上吃饭喝酒的?”   “确实不是。”   裴笑为防止节外生枝,忙笑道:“我这不是马上要走了,特意来给周大人道个别,只是来道个别。”   周也脸上颇有几分遗憾,“裴大人不打算再找吴关月父子了?”   裴笑:“……”   周也:“遇刺之仇不报了?”   裴笑:“……”   我去你娘的!   裴笑在心里破口大骂:你个龟孙子能不能不要每句话都意有所指?   谢知非飞快的与晏三合一对眼,见她长睫轻轻一眨,于是哈哈一笑。   “明亭,周大人如此好意,我们岂能辜负?周大人,一会我们好好喝一杯。”   周也目光向晏三合看过去,“裴姑娘的意思呢?”   晏三合眯起眼睛,故意把自己说得很刁蛮。   “周大人,我这人挑剔,事先说好了,好吃的吃两口,不好吃的,我可懒得尝。”   “不尝,怎么知道好吃不好吃。”   周也冷冷一笑:“裴姑娘,你说是不是?”   这话,又让三人心里狠狠一惊,   难不成饭菜里,还真添了什么东西?   ……   酒菜就摆在庭院的大水缸旁。   一张八仙桌,每个角上竖着一只宫灯,坐定了,还能听到水缸里鱼儿扑通扑通戏水的声音。   八道菜,四道冷菜,四道热菜,两壶梅子酒。   端菜倒酒的,还是那两个老仆人。   许是年龄大了,这两人的手都有些抖,替裴大人斟酒的时候,还不小心洒了些出来。   这一洒,不由把晏三合的目光吸引过去。   晏三合此刻才发现,酒壶上的山水画栩栩如生。   晏行是书画高手,在他的耳闻目染之下,晏三合在画上的造诣要比许多人都深。   这绝对不会是普通画师的手笔,必出自名师之手。   这真是要多怪异,就有多怪异,晏三合在心里对自己说。   这个周也用得起黄花梨的家俱,请得起名师在酒壶上做画,为什么还要顺手牵走他们的钱?   还有。   她坐下来的时候趁机看了一眼,水缸里的鱼不知道是凑巧,还是什么,刚刚好是六条,和他们一行六人的数量一致。   是在暗示他们几个就像这水缸里的鱼,别想逃出去?   就在这时,周也端起酒盅,脸上露出一点客气的笑意。   “这一杯,我敬三位贵客。南宁府虽说是个小地方,但山清水秀,民风朴实,望你们以后还有机会再来。”   这酒,喝还是不喝?   喝?   里面会不会添什么东西?   不喝?   等待他们的会是什么?   裴笑端起酒盅,“谢知非昨儿醉得不省人事,我妹子酒量不好,这杯酒我先和周大人碰一个,来,干!”   “裴大人就不怕我这酒里有东西?”周也的声音低得近乎冷酷。   “我怕什么?”   裴笑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我爹是太医,我虽不懂医,有没有毒还是尝得出来的。”   说罢,他头一仰,把酒灌了下去。   尝得出来个屁!   就是咬咬牙豁出去了。   要死也是我裴明亭先死,哪能让谢五十和晏神婆冲在前面。   不过……   好像……   还真没事!   “裴大人好胆量。”   周也一口把酒干掉,拿过酒盅替两人杯子斟满,突然话锋一转。   “对了,裴小姐在府里排行第几?嫡出庶出?”   “哥,我排行第几?嫡出还是庶出啊?”晏三合向裴笑看过去。   周也一瞬间变色。 第140章 软的   按事先商量好的,裴笑脸上露出八分尴尬,九分愧疚,十分抱歉,最后深深吸了口气。   “周大人!”   晏三合轻轻咳嗽声。   “谢知非的身份,是我们给你的第一份投名状;我的身份是第二份投名状。我不姓裴,姓晏,名三合。”   吧嗒——   周也惊着了,手里的筷子掉了一只。   “你到底是什么人?和他们两个有什么关系?来南宁府做什么?还有……”   他似乎噎了一下。   “你们为什么要给我递投名状?”   周也的反应,如预料的如出一辙,用一个字形容那就是:假!   “周大人,这事说来不仅话长,而且诡异。”   裴笑脸上的表情,这辈子没这么温柔过。   “我的外祖母姓胡,祖籍是南宁府北仓河边的东兴县,她十六岁入京,做了我外祖父的妾。   后来由妾扶为妻,生儿育女,相夫教子,就这么普普通通活了一辈子。年前,我外祖母去世,死后发现棺材板合不上。”   “慢着!”   周也大骇道:“你刚刚说什么,棺材板合不上?”   “没错,棺材板合不上,合不上的原因是因为她生前有念,时间一久,念就成了魔。”   说到这里,裴笑自己先愣住了。   奇了个大怪!   想当初谢五十和我说这些话的时候,我骂他乌龟王八蛋。   现在这些神神鬼鬼的话,我怎么说得这么顺口?   “想要棺材合上,就必须化解老太太的心魔。”   晏三合很自然的接下话头,“周大人,我晏三合就是那个化念解魔的人。”   吧哒——   周也手里仅剩的一只筷子,也掉在桌上。   吃惊之余,他锋利的目光倏地射到晏三合脸上,眼珠子一动不动。   裴笑与谢知非的目光轻轻一碰——   到目前为止,周也的反应在他们的预料之中。   周也花了好一会的时间,才消化了“棺材板合不上,要解魔”是个什么鬼东西。   他把两只筷子捡起来,整齐地放到碗边,“我想问一下,那老太太的心魔是什么?”   晏三合:“老太太的心魔是一条黑狗。”   “一条黑狗?”周也惊得面目都有些狰狞了。   晏三合认真地点点头。   “我们查到那条狗是别人送给她的,所以她的心魔不在那条狗身上,而是在送她狗的人身上。”   周也又发了好一会的呆,才问道:“你们一直在找吴关月父子,难道说送她狗的那个人……”   “吴关月!”   晏三合轻轻吐出三个字。   周也脸上的表情在听到这三个字后,倏的消失了。   他目光颇有深意的掠过晏三合、谢知非,最后落在裴笑身上,似乎明白了什么。   “裴大人送我两个投名状,原来是想让我帮着找吴关月父子?”   “周大人啊,我千里迢迢来南宁府就是为了这一桩事,外祖母的棺材到现在还开着。”   裴笑神情颓然。   “天气越来越热,我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暴尸在光天化日之下。”   周也重重地叹了口气,   “裴大人这份孝心让人感动,只是下官这些年来也在苦苦追查他们父子二人,却始终没有半点音讯,爱莫能助啊!”   爱莫能助你娘啊!   裴笑看着周也虚情假意的脸,狠狠一咬牙,才把已经涌上喉咙的脏话,强行咽了下去。   “周大人。”   这一声唤后,裴笑沉默良久,眼睛慢慢泛红,脸上的痛苦挣扎一目了然。   “我裴家世医之家,族里男子不是在太医院当差,就是悬壶济世,独独我这个不成器的,文不成,武不就,学医也没个天赋。   我这个僧录道右善世是家里托人花银子买来的,也就是给我装点装点门面,可说到底,我还是个混日子的。”   周也道:“裴大人自谦了,谁活世上不是混日子。”   “还真不是自谦 ,我既不像周大人那样心怀天下,造福一方百姓;也没有千里江山,出将入相的打算;更没有什么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壮志。”   裴笑神情寥落,“我就想着父母家,兄弟安,祖母也能安。”   “裴大人无雄心,有重义,是个实在人啊!”   周也听了颇为感动,“但裴大人与下官说这么一番话的用意是干什么,下官还是有些不明白?”   操!   我话说到这个份上,你竟然还装着听不出来?   还是不是人?   裴笑深吸一口气,声音微微发颤。   “周大人,我找的是吴关月父子,至于吴关月父子犯了什么事,怎么犯的事,朝廷打算对他们如何……这些都统统与我无关。”   周也似乎没明白“无关”二字是个什么意思,一声不吭地盯着他。   裴笑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   “只要他们帮我化解了外祖母的心魔,让她得以安息,我不会对任何人说起曾经见过他们,更不会恩将仇报。”   话到这里,意思表达的明明白白,但还差最后一步。   裴笑举起右手,郑重其事道:“周大人,我若有违此言,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周也看着他,沉默地点点头。   裴笑心下微微一松,这人的动作和神态都预示着,他似乎被自己说动了。   “裴大人!”   周也叹息一声。   “这话不应该此刻说,更不应该对本官说。但本官答应你,此事经你口,入我耳,再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啥?   裴笑的神情就像被人夯了一榔头。   他眼珠子一转,向晏三合和谢知非各看了一眼——   又被我们料到了,投名状递了,感情牌打了,这孙子还是死活不承认,跟咱们装傻呢!   谢知非与晏三合同时眨了下眼睛——   软的不行,那就只有来硬的喽!   “啪!”   裴笑突然把酒盅往桌上重重一搁,冷冷一笑。   “周大人不要欺人太甚,把我惹火了,我可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   “裴大人,下官怎么就欺人太甚了?”   周也一脸的意外,更是一脸的冤枉。   “吴关月父子罪恶滔天,你要找他们,本官全力支持;找到他们,你要替他们隐瞒行踪,本官睁只眼闭只眼,敢问?”   周也顿了顿,眼中寒光四起。   “欺人在何处?太甚在何处?” 第141章 突变   “周大人!”   裴笑回以一记冷笑,“大齐国小树林里袭击我的黑衣人,是你的人吧?”   “……”   周也此刻的神情就像被人夯了一榔头。   “为什么要刺杀我?我与周大人什么仇,什么怨?莫非……”   裴笑的目光往前逼进了几寸,带着淬了冰的寒意,慢悠悠一笑。   “周大人怕我找到吴关月父子?”   “……”   “我很好奇,周大人一介父母官,养着一帮黑衣杀手做什么?”   “……”   “我更好奇,周大人到底是华国人,还是大齐人?”   最后一个字落下,月光突然从乌云中挣脱出来,照进院中。   院中,寂静如死。   这世上,朋友之间有两种相处方式:   第一种是用你的心,换我的心;   第二种是用你的秘密,换我的秘密。   这世上,敌人之间也有两种相处方式。   第一种是你死我活,不死不休;   第二种是化干戈为玉帛。   裴笑轻轻吁出口气,“周大人,如何取舍,你自己掂量掂量吧!”   周也取出袖中的帕子,一根一根的擦拭着手指。   最后一根手指擦完,他轻描淡写道:“裴大人有什么证据,证明黑衣人是我派出去的?”   “因为……”   裴笑挑挑眉,“你就是黑衣人中的一个。”   “难道裴大人试探过我的身手?”   周也“噢”了一声,似有所悟道:“看来昨儿袭击我的那个黑衣人,是裴大人你派来的。”   换了平日,裴笑早就一拍桌子,怒骂一句:到这个份上了,你他娘的还跟老子装傻充愣呢?   但此刻,他强忍怒意,缓缓一笑,笑意阴森。   “不试探一下,又如何能发现周大人这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周也扔了帕子,缓缓站起来。   他这一动,院外守着的李不言三人心下不由警惕起来,纷纷转过身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周也。   周也回看着他们三人,忽尔摇摇头,又摇摇头,然后幽幽叹出一口气。   “既然是秘密,那就不能为人所知……”   不好!   谢知非听到这里,骤然变色,赶紧伸手去摸怀中的信号弹。   然而他快,周也比他更快,飞起一脚踢翻了桌子。   那桌子像长了眼睛似的,劈头盖脸向谢知非身上砸过来,谢知非被狠狠地砸倒在地上,真真切切感受了一回“胸口碎大石”的痛苦。   变故,就在须臾之间。   守在门边的李不言他们在周也踢出那一脚的剴地,就蓦地飞身而来。   李不言和黄芪直奔周也而去。   朱青则纵身一扑,扑到谢知非身旁,一脚将那桌子踢开。   “爷,怎么样?”   谢知非只觉得五脏六腑都挪了位,一边忍痛伸手往怀里去摸那信号弹,一边目光顺势抬起。   只一眼,他所有的动作瞬间停住。   一片狼藉碎渣中,晏三合与周也一前一后站立着。   周也手上多了把匕首。   那明晃晃的匕首正架在晏三合的脖子上。   谢知非看清楚眼前的一幕后,眼神顿时像一只陷入疯狂的野兽,比他更像只野兽的,是李不言。   李不言离二人只有一步之遥。   去他娘的。   就差那么一点点,她就能抢在周也出手之前,挡在晏三合的面前。   裴笑因为踩了个肉圆子而滑一跤,这会正从地上艰难地爬起来,   还没站稳,他脸色唰的一下惨白如纸。   什么情况,我一跤摔出个乾坤大挪移来?   裴笑颤着唇去看谢知非:兄弟,现在怎么办?   谢知非咬着牙,一摇头:不知道。   裴笑急得快疯了:别他娘的跟老子说不知道,赶紧想办法啊!   谢知非眼珠一瞪:王八蛋的,想什么想,先保住晏三合!   周也饶有兴趣地看着眼前的几个人,甚至还嚣张的“啧”了一声,目光最后落在谢知非的身上。   他把匕首轻轻往下一压,血顺着晏三合的脖子流下来。   谢知非突然觉得心口一痛,想也没想,就把怀里的信号弹往地上一扔,然后举起了双手。   “别伤她,一切都好商量,什么都好商量!”   “你们呢?”   周也目光掠过李不言他们。   李不言深深看了晏三合一眼,果断地把手里的软剑扔到地上。   朱青和黄芪有样学样。   兵器落地,院子里忽的涌进来一群持刀的黑衣人,将他们团团围住。   与那天小树林唯一的区别就是,他们脸上没有蒙面的黑布,一张张脸看得特别清楚。   这一张张脸都不年轻,约摸三十出头,四十不到的年纪。   周也一声厉喝:“把他们统统绑起来!”   “是!”   黑衣人和这一行人都交过手,知道哪个身手好,哪个身手不好。   李不言、朱青、黄芪一人一捆绳,手和脚被绑了个结结实实。   还不够!   黑衣人又将这三人挪到水缸旁,用麻绳将他们与水缸绑在了一起。   谢知非和裴笑则被绑在太师椅上。   梨花木的太师椅死沉死沉,别说背着跑,就是站起来也艰难无比。   都绑完了,周也把刀放下来,伸手推了晏三合一下。   晏三合趔趄了好几步才站稳。   没有人来绑她。   周也一撩衣衫,在太师椅中坐下,手腕轻轻一掷,匕首稳稳地扎在晏三合脚下的两块青石砖缝隙里。   “晏姑娘!”   晏三合僵硬地转过身。   黑衣人把信号弹递到周也手上,周也翻来覆去看了几眼,“劳烦解释一下这信号弹有什么用处?”   “你猜啊?”   到了这个份上,晏三合反而淡定了。   千算万算,就是没算到周也的身手竟然在李不言和朱青之上,小树林里的那次交锋,他根本就没使出六成力。   “我猜……”   周也眯了下眼睛,“半里地外埋伏着观音禅寺的一帮武僧吧!”   晏三合:“看来周大人很聪明吗!”   周也受了夸奖,笑了。   晏三合突然发现周也那张平淡无奇的脸笑起来,还颇有几分男人的味道,就好像整张脸都有了光彩。   “那就麻烦晏姑娘给我这个聪明人解释一下,要怎么样才能让那些武僧回去。”   “回不去。”   “噢?”   “信号弹是让他们立刻赶来;两个时辰我们出不去,他们也会赶过来……”   晏三合指了指谢知非他们:“替我们几个收尸。”   这话就等于在向周也发出挑衅:我们死了,你也跑不掉,想同归于尽,来啊!   周也又淡淡笑了,“阿强!”   “是!”   阿强一步一步走裴笑跟前,慢慢地蹲下去。   裴笑吓得脸都绿了。   他,他,他,他想干什么? 第142章 生机   裴笑魂飞魄散,为了给自己壮胆,故意破口大骂。   “你他娘的想干什么,离老子远一点,滚开!”   阿强像是没听到骂,把手伸进裴笑的怀里,飞快地从里面掏出个官印。   周也随即也掏出自己的官印,一抛。   阿强稳稳的接过来,然后一言不发地走出了院子。   “晏姑娘,你说那些武僧看到裴大人的官印,再看到我的官印,会有什么反应?”   “……”   此刻。   晏三合内心的惊叹没办法形容。   真是聪明啊!   两个官印,再添一句——裴大人发现他是冤枉了周大人,现在两人已经化敌为友,这里用不着你们了,回吧!   武僧们本来就不想掺和官场的争斗,话都不会多问一句,直接拍拍屁股走人。   而武僧一旦离开,他们这六人……   死都不知道怎么个死法!   晏三合眯起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面前的周也,脑海里却出现她和晏行下棋的一幕。   楚汉两界,风云突起。   晏行走了一记花心车,“将军!”   晏三合无言半晌,“我输了。”   “孩子!”   晏行拿起她的棋:“不到最后一刻,别轻易认输,你看……”   他走一记屏风马,“生机!”   晏三合用力地甩甩脑袋,脑袋里清晰地涌上三个念头。   把刀架别人的脖子上,这才是我晏三合干的事——   这是一个念头;   点了头柱香,菩萨却没有保佑我,是点香的谢纨绔不诚心,还是菩萨只收香,不干活——   这是第二个念头;   眼下这个局,要怎么破呢——   这是第三个,也是最重要的一个念头!   而就在这时,周也背手走到她身边,弯腰拔起地上的匕首,声音低沉道:   “晏姑娘,选个死法吧!”   晏三合冷笑:“死,还能选?”   “能!”   周也:“是一剑封喉,还是千刀万剐?是砒霜毒酒,还是麻绳白绫?是死在他们几个之前,还是死在他们几个之后?”   “你妹的,要杀便杀,要剐便剐,废什么屁话!”   李不言突然开骂。   “姑奶奶最恨你这种逼逼叨、逼逼叨的鸟人!来啊,姑奶奶/头一个,赶紧的,谁不动手,谁他妈的就是孙子。”   她身边的黄芪吓得脸都绿了:姑奶奶,你疯了吗?   朱青却眼波一动:真是好样的,她这是在护主呢!   周也脸色铁青,拿着匕首就往李不言那边走去。   晏三合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她猛的转过身,双目赤红地盯着李不言,血管里的液体不是因为感动而沸腾燃烧,而是她看到了一线的生机。   李不言说得对。   废什么话呢!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周也不立刻杀了他们,还在等什么黄道吉日?   还有!   他让属下拿着两方官印去见武僧,他难道就不怕三爷和武僧有什么特殊的暗号约定?   还有!   他把所有人都绑起来,唯独优待自己,而自己明明才是化念解魔的人,也应该是最危险的人?   电光火石间——   晏三合突然想到了小树林里那些黑衣人一击而退;想到了没有加任何“作料”的酒……   不对!   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   虚空中,脑子里有两块原本各自漂浮着的浮片,咔嚓连接在一起。   两块浮片的连接处,有的地方严丝合缝;有的地方牛头不对马嘴,根本合不上去。   但又怎么样呢!   人家都已经一记“花心车”将军了,自己这“屏风马”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反正,再差还能差到哪里去?   晏三合突然冲过去,一把握住周也拿着匕首的手。   “晏三合!”   李不言心都要跳出来,“你干什么?”   “不干什么!”   晏三合语速异常的快,“我就想问周大人一句话,你费尽心思,一步一步把我们引到这里来,所谓何事?”   轰!   轰!   轰!   一字一句如同裂雷一般,落进了每个人的耳中。   裴笑瞪的眼睛几乎突出来:兄弟,她刚刚说什么?你听到了吗?   谢知非心跳怦怦直跳:我没聋!   周也垂首,不敢置信地看着三合。   晏三合冲他一抬下巴,“周大人费尽心思,一步一步把我们引到这里来,应该是有所图吧!”   两句话,前面一个字都没变,但后面的意思可就千差万别了。   所谓何事,是问话。   有所图,是肯定,也是对前面那一句的回答。   从谢知非的这个角度,正好能看到晏三合垂在一侧的手,那手修长苍白,拇指和食指无意识的,一下一下的捻着。   他心漏一拍的同时,也不由的替晏三合感到紧张。   这丫头……   也没把握呢!   周也手轻轻一挣,饶有兴味的又打量了晏三合两眼。   “晏姑娘,你莫非有什么妄想症?我引着你,我为什么要引着你!”   “问得好!”   晏三合指着一旁的宫灯。   “我第一次看到这东西,是在谢府,走一路,看一路,是真好看。也贵吧?”   她手指一拐,指向正堂。   “一水儿的黄花梨,这得花多少银子呢?”   手指又一拐,指向地上碎成渣渣的酒壶,“连这上头的画,都是出自大师之手……”   晏三合目光一寒。   “还至于要为那八百两银子做贼吗?”   周也勃然大怒,“你有什么证据,说我偷了你们八百两?”   “你刚刚的话,就是证据。”   晏三合冷笑:“我只说八百两,没说那八百两是我们的,周大人在心虚什么?”   周也一张老脸瞬间涨红,也冷笑,“晏姑娘是在我跟玩文字游戏吗?”   “比不上你周大人,把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玩得提溜溜转。”   晏三合:“老汉的凉茶铺,你根本不用把那个装银子的小包袱扔下来。”   谢知非瞳孔瞬间紧缩又扩大。   “你消消停停地喝完茶,像往常那样和老汉闲扯几句,别说人,就是再聪明的鬼都不会怀疑你。”   谢知非脱口而出:“他却故意扔下包袱,故意放下两文钱,故意匆匆离去,故意叫而不停。”   裴笑一惊:兄弟,你干什么说话?   谢知非长睫一阖:兄弟,赶紧支援她,别让她独木难支啊。   晏三合不疾不徐地睨了谢知非一眼,慢腾腾地接话道:   “周大人就这么想让我们对你产生疑心吗?” 第143章 支援   周也冷哼一声。   他掀起衬衫,在太师椅中施施然坐下,脸上一副“我倒要看看,你还能唱出什么好戏”的模样。   晏三合:“我们来找你要路引,要手书,你很痛快的给了。不仅给了,还派了八个侍卫给我们。”   “晏三合,你还忘了一件事。”   谢知非提醒道:“他派侍卫之前还故意提醒我们,大齐国不太平哟!”   裴笑看着这两人,好像忽然间明白了什么,也道:“随即却派出黑衣人袭击我们,这叫什么?这叫贼喊捉贼!”   周也喉咙不由自主地滚动了一下,脸色铁青。   晏三合扭头看着四周的黑衣人,又道:   “那些人手脚功夫很厉害,使的也是杀招,按理说我们不死也得重伤。很奇怪,我们这些人连个轻伤都没有,为什么呢?”   不等周也做答,一旁的谢知非又冷笑道:“因为,他在试探我们。”   “笑话!”   周也目光沉沉,“我为什么要试探你们?”   “又是一个好问题。”   晏三合反剪起手,胆子颇大的走到周也面前。   “我刚开始也不明白为什么,直到发现你是偷我们银子的人,才恍然大悟。   因为你早就发现了谢知非的身份,因为你不相信我们去大齐国是为了寻亲。   为了探知我们去大齐国真正的目的,你这才派出了黑衣人。   而人在遇到危险的时候,做出的反应最为真实;而做出的决定,往往最为糊涂。”   晏三合忽的笑了。   “我们住进了知府衙门,如你所愿的,一头扎进了你早已布置好的陷井。”   说到这里,她又想起两件事情来。   不仅她想起来了,裴笑和谢知非也都想了起来。   裴笑心想:我还带着十来个衙役去观音禅寺逼问吴关月的下落,这些衙役中一定有他周也的人。   我他娘的在周也眼里,就是个二傻子!   谢知非心想:我还兴致勃勃请衙役们勾栏听曲,这其中只怕也有周也的眼线。   我他娘的在周也的眼里,就是个二愣子!   而他周也,就像一个老神在在的猎人,看着二傻子、二愣子们在陷井里来回蹦哒,上下折腾。   “于是,我们派了朱青反过来刺探你?”   晏三合眼神又冷了下来。   “以你那么快的身手,以你身边藏着那么多的高手,如果不想让朱青发现你就是那个黑衣人,你根本不会使出在小树林里逼退他的那一招。”   话音刚落,朱青只觉得眼前一亮。   对啊!   正是那一招,他才想到了黑衣人中有周也。   “周大人,以你的今时今日的地位,动动嘴皮子就行,根本不用扮作黑衣人出手了吧。”   晏三合“啧”了一声,头一歪,道:“这么一顺下来,我都忍不住要怀疑那个老汉。”   谢知非冷笑:“那老汉嘴太碎,话太多,但每一句话都答在了点子上,而且他出现的时机特别巧 。”   “也正是因为那个老汉的出现,我才又想到了早被我忘在脑后的,那八百两银子的事情,才把注意力移到了你身上,否则……”   晏三合拖长了调子。   “谁会想到?谁能想到?谁敢想到。”   “谁都想不到!”   裴笑:“因为周大人做官做得太好,好到我这么一个爱挑刺的人,都觉得挑周大人的刺,是我的错。”   周也淡淡地看了裴笑一眼,眼神中有什么一闪而过。   晏三合:“对了,我们在试探你之前,还做了一件事。”   谢知非:“我请衙门里的兄弟喝了顿酒。其实喝酒是借口,主要是想打听打听你周大人的为人,想必周大人也应该得了消息。”   “按正常的逻辑,为了稳当起见,周大人那会应该离我们远远的才是。”   晏三合话峰陡然一厉。   “周大人偏不,借口公务烦忙歇在衙门里,好像就在等着我们上门试探一样。”   周也神色很坦然,不仅坦然,他颇为赞赏的叹了一句。   “这故事,编得可真是精彩啊!”   “既然故事这么精彩,那么周大人。”   晏三合直视着周也黑沉沉的眼睛,“告诉我,你一步一步把我们引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   “没有目的。”   周也站起来,垂眼看着晏三合:“一切都是你们臆想出来的。”   晏三合一字一句:“绝对不可能。”   “这世上没有什么不可能。”   周也的声音冰冷而有杀气,让人从心底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这一番话让你们多活了一刻钟时间,是时候送你们上路了,来人!”   “你和吴关月父子到底是什么关系?”   晏三合霍然伸手,再次抓住周也的胳膊。   没错。   她豁出去了!   最后一记破釜沉舟。   “你是他们的手下,还是亲人?”   “你混在华国,爬到南宁知府的位置,一坐就是九年,为的是保护他们?”   “他们一定藏在这个宅里的某一处,说不定我说的每一句话,他们都能听见!”   晏三合变了调的声音吼得声嘶力竭。   “吴关月,别做缩头乌龟,有种你就给我滚出来!”   周也眼角狠狠一跳,下一瞬,杀气如潮水般自他周身倾泻而出,他手中的匕首轻轻一翻……   李不言血冲上头顶:“三合,快跑!”   谢知非魂飞魄散:“晏三合,快跑!”   裴笑心都不跳了:“晏神婆,快跑!”   能跑哪里去?   晏三合站得稳稳当当,昂起头,挺起胸,然后轻轻的闭上了眼睛。   死就死吧!   她其实……   想死很久了!   “啪!”   “啪!”   “啪!”   三记不轻不重的掌声传来的同时,周也浑身的杀气瞬间消散得干干净净。   晏三合一个激灵,猛地睁开眼。   昏暗光线中,老仆人推着轮椅走进院中,轮椅里坐着一人,青衫,白发。   宫灯勾勒出那人的轮廓,十分消瘦,十分苍老,也……   十分出众!   就像戏文里的主角,只一个亮相,就让人觉得他是个有很多故事的人。   “是你!”   裴笑先是愕然,随后深深的震撼,“你是儿子。”   那人“嗯”了一声,目光向最远的那个人看过去。   “你竟然还背着我偷别人银子,阿也?” 第144章 书年   周也的脸突然涨红了,结结巴巴道:“算、算不得偷,那银子就放在椅子上,我……我就顺手牵了羊。”   “主上,你不要罚周也哥,我们……”   “阿强!”   周也两眼突然暴出,口气前所未有的严厉,“闭嘴!”   阿强?   这人不是拿着官印找武僧们去了吗,怎么又突然冒出来?   六人齐齐傻眼。   但……   还有更让他们傻眼的。   只见周也大步走到轮椅面前,屈膝蹲下去,用很轻很柔的声音,道:“我抱你去那边坐着,好吗?”   被称为主上的人伸出手,摸了一下周也的头发,说了一个字:“好!”   周也把人抱进太师椅中,又怕他坐得不舒服,从屋里找出一个锦垫,垫在他的腰间。   那人舒坦了,目光没去看晏三合他们,而是淡淡地落在那片狼藉上。   周也忙朝阿强他们递了个眼色。   不过片刻时间,狼藉退去,干干净净的青石砖因为被水冲刷过,在宫灯下闪着一点光泽。   “如此待客之道,失礼了。”   那人冲晏三合抱歉一笑,眼角皱纹深刻。   晏三合傻愣在那里。   这人虽然一副被岁月狠狠侵犯过的身体,但比起她笔下的那个人像,仍是好看数倍。   他已经这么好看,那么吴关月呢?   “阿也,替他们松绑。裴公子、谢公子的衣裳脏了,拿两件我从前的旧衣裳,让他们换上。”   饶是晏三合再有一颗七巧玲珑心,这会也被“主上”的一言一行给弄懵了。   我们是先礼后兵;   他们是先兵后礼?   她转过身,愣愣地看着谢知非和裴笑,才发现这两人的脸上,比她还要懵。   黑衣人替五人松绑,又有人向谢知非和裴笑递上两件半新不旧的长衫。   谢知非和裴笑对视一眼,倒也不废话,走进屋里三下两下脱下脏衣,换上旧衣。   衣裳穿在裴大人身上,正正好,只是三爷身形高大,衣服勒得有些紧。   他是武官,没有文官那么些讲究,索性敞开了走出来。   所有人的视线向他瞥过来,独独没有晏三合,晏三合的注意力,全部在那人身上。   她大着胆子走上前,连名带姓喊了一声,“吴书年?”   那人点了点头,“目空陪绋处,梦断曝书年。”   晏三合想了想,“人物孤中秘,神山反异仙。”   吴书年没想到这小丫头还能接上,接的还是上一句,脸上颇有几分欣喜之色。   “这是他最不出名的一首诗。”   “谁的诗啊?”裴笑小声嘀咕。   晏三合看裴笑一眼,“比起‘留取丹青照汗青’,比起‘零丁洋里叹零丁’这两句名句,这一首的确无人问津。”   我去!   竟然是前朝名将。   裴笑心惊胆颤地看了晏三合一眼:看不出来啊,这神婆还满腹诗文。   这时,吴书年伸手,扯了扯周也的衣裳,抬头唤了一声,“阿也!”   周也眼神软了下来,“来人,烧水沏茶,给晏姑娘,裴公子,谢公子端三把椅子过来。”   “是。”   晏三合如深井一样的眼睛里,有着两重震惊。   一重震惊:是吴书年对他们的态度;   一重震惊:是吴书年和周也的关系。   两人看着像是主仆,但细细一品,又似乎不太像。   四方桌再次搬上来,桌上一壶清茶,四只茶盅,所不同的是原来坐北朝南的周也,此刻站在吴书年的身后。   他的站姿不像是侍卫的那种站姿,而是将一只手搭在了太师椅的背后。   这个动作,像是将吴书年整个人纳入他的保护圈。   “裴公子。”   吴书年缓缓转动眼睛,落在裴笑身上,“你们百药堂有一味药叫还魂丹。”   裴笑:“你怎么知道?”   吴书年:“不仅知道,还吃了好些年,就是贵了些。”   我去!   怪不得他一进宅子,就闻到了还魂丹的味道。   “贵有贵的道理。”   裴笑习惯性地翻了个白眼。   “还魂丹里有还魂草,那草长在昆仑山的悬崖上,四周有毒蛇和催生子保护,光采这个草就费老鼻子劲了,更别说里面还有百年人参……”   不对啊!   裴笑突然停住话,目光死死地看着吴书年。   还魂丹,还魂丹,顾名思义就是给病重的人吃了还魂的。   眼前这人……   眼前这人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两眼凹陷,脸色青灰,明显有下世的光景。   裴笑心说:应该是活不了多久。   吴书年十分坦然,“你们若是晚来些日子,怕是见不到我了。”   “主上!”周也声音不悦。   “阿也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听不得我说这些,就这点……”   吴书年笑得很淡,“……不好。”   吴书年这话除了周也,没有人能接,偏偏周也沉着脸,一声不吭。   气氛一下子冷凝了下来。   吴书年低头,手握成拳放在唇边,低哑的一声咳。   周也眼神微微一动,弯下腰轻声道:“冷不冷?”   吴书年“嗯”了一声。   周也立刻折回屋里,变戏法似的拿出了一条薄毯子,盖在吴书年的膝盖上。   吴书年又笑了,眼梢处隐隐有小得意。   晏三合挪开眼睛,不料与谢知非的撞上,后者轻轻一阖眼,示意她赶紧开口说话,免得夜长梦多。   她虚虚的攥了下手心,“吴书年,我们的来意,你可知道?”   “知道。”   吴书年微微阖眼,“我父亲年少的时候有个青梅竹马,年前去世,棺材合不上,心魔是我父亲。”   晏三合见他说得如此心平气和,诧异道:“这事你不震惊?”   “我今年四十有六,活到我这把年纪,别说棺材合不上,就是你外祖母死而复生,我也是信的。”   吴书年轻轻叹了一声,“只可惜,我父亲已经不能死而复生了。”   吴关月死了?   谢知非和裴笑同时向晏三合看去:那怎么办?   晏三合多少料到了几分,不慌不忙道:“如果老太太的心魔真是你父亲,你愿意替他给老太太化念解魔吗?”   吴书年:“我可以?”   晏三合一点头,“你是他儿子,唯一的血脉,非你莫属。”   “我能不能打听一下,如果老太太的心魔化不了,棺材一直合不上,结果会如何?”   吴书年轻轻地笑了起来,笑得像只老狐狸。   “你们千里迢迢跑过来,事情应该不小吧!” 第145章 故事   说?   还是不说?   说,这个吴书年会不会就此拿捏,就此要挟?   不说,是不是显得没有诚意?   思忖片刻,晏三合坦坦荡荡道:“事情的确不小,如果心魔不解,老太太的儿孙就会倒霉。”   吴书年若有所思地看向裴笑:“裴公子,你外祖家是不是官至户部侍郎?”   人家都吃过还魂丹了,季家的事情也不是能瞒得住的。   裴笑一点头,“我大舅舅曾经官至户部侍郎。”   “曾经?”   吴书年皱眉:“那么如今呢?”   “不瞒着你,如今已是阶下囚了。”   裴笑沉默一下,觉得不能让他就这么牵着鼻子走,又补了一句。   “吴书年,这已经是我们送给你的第三份投名状,我们所有的诚意都拿出来了。”   吴书年一言不发地低下头。   因为太瘦的原因,他的颈脖显得尤其的细长,仿佛轻轻一折,就折断了。   裴笑吃不准这人到底是个什么心思,桌下的脚轻轻碰了碰晏三合的。   晏三合掀开眼皮看裴笑一眼,没作任何反应。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连底牌都给人看去,再催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他们费尽心思引他们上钩,显然是有所图的。   图什么,他早晚会说出来。   果不其然。   须臾,吴书年抬头看着周也,口气带着一些询问。   “晏姑娘和裴公子给我们递了三份投名状,阿也,我们也还他们三份,你看如何?”   这话一落,桌上三人心跳如擂。   来了,来了,来了!   周也垂着眼,沉默良久后面无表情道:“这第一份投名状,我给裴公子。”   裴笑原本如擂的心跳,在听到这一句后,咯噔一停。   “我是华国人,但吴家人是我的主子。”   我的娘咧!   好大的一份投名状!   三人惊得同时倒吸一口凉气。   华国的人,华国的官,却认流亡君主做主子,这,这,这……   谢知非和裴笑更是面面相觑。   混官场的可以贪,可以色,可以不务正业,不思进取,哪怕你鱼肉百姓,草菅人命都不是什么大事,但身在曹营心在汉……   那便是大逆不道的卖国贼。   裴笑心里十分想问一句“你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但理智告诉他:不能问。   “你这份投名状,我收下了。”   “这第二份投名状,我给谢公子。”   周也看着他:“驿站的事情,我是临时起意。”   谢知非皱眉:“不是早有预谋吗?”   “当时没有预谋,只为了顺手牵羊。”   周也声音十分的干涩,“我其实早在两年前就见过裴公子和谢公子。”   谢知非心头一颤,“你两年前就认识我们?怎么认识的?”   “我知道!”   裴笑这会的脑子十分灵光,“他一定是来我们百药堂买还魂丹的时候见过的。”   “确实如此,我每年进京述职时,都会来百药堂。也正因为如此,我知道两位都是顶顶有钱的主儿……才决定顺手牵羊。”   谢知非问:“是因为缺钱吗?”   周也的目光垂下,在吴书年的侧脸上逗留了一下,“算是吧!”   “他总是想把最好的给我,弄得家里入不敷出。”   吴书年口气没有半分责备,反而声音又温和,又沉稳。   他从大拇指上摘下一枚玉板指,“这板指用来抵那八百两绰绰有余,谢公子收着吧!”   我会要你姓吴的东西?   谢知非尽量控制着自己的语气,“周大人说得对,我谢三爷不缺那八百两。”   吴书年笑笑,没把板指再套上去,而是随手便放在了桌上。   周也冷冷看了谢知非一眼,目光一转,“晏姑娘……”   “等一下!”   晏三合打断他的话,“在你送出第三份投名状之前,我有两个问题想问。”   周也:“你说!”   晏三合:“这一趟,你去京城做什么?还是述职?”   周也:“专程买药。”   晏三合:“驿站的事情是临时起意,那么凉茶铺开始,你才是有预谋的?”   周也:“是。”   晏三合:“预谋什么?”   周也冷冷一笑,“晏姑娘太心急了吧,这正是我们要还给你们的第三份投名状。”   晏三合:“……”   “只是在送出第三份投名状之前,劳你们先听个故事。”   周也弯下腰,在吴书年耳边低语,“你说,还是我说?”   吴书年静了一瞬,“难得见到几个年轻人,不知为什么就有了说话的欲望。”   周也点点头,伸手拿过他面前的茶盅,递到他嘴边。   “那先润一润嗓子。”   吴书年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口,然后一脸歉意道:“故事有些长,就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耐心听?”   “有!无论多长,我们都想听,而且求之不得。”   晏三合的声音很坚定。   吴书年要讲的故事,不会是普通人的起起落落,只他那个敢起兵造反,敢与华国对抗,敢灭郑家满门的老爹,就是一段了不得的传奇。   “这个故事要从我祖父说起。”   吴书年扬唇淡淡一笑。   “你们打听吴家,一定知道吴氏这个姓原是前朝的皇族,因为李氏谋反,才被赶下了台。   李氏手下留情,让吴家最不起眼的一支活了下来。”   一段波澜壮阔的历史,被他说得如此轻描淡写……   晏三合忍不住又打量了吴书年一眼。   “从高处摔落下来的人,有两种可能:一种是贪恋荣华富贵,一心想重回过去;一种是避世隐居,做个闲散世人。”   吴书年目光幽幽看着远处。   “吴家这一支素来胆小怕事,便隐居在北仓河边的老街,远离纷争,安分度日。   活是活下来了,但无时无刻不在李家的监视中,天地虽广阔,何处可避李。   近百年来,吴家人一代一代都活在命悬一线的胆战心惊中。”   人心原非如此。   晏三合在心中叹了口气,换了谁坐上那个王位,都不会对吴氏一族放任不管的。   “祖父从小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性格内向且沉默寡言,一头扎进书里,两耳不闻闲事。   我父亲曾对我说过,祖父的屋里堆满了书,只要有好书,他连饭都顾不上吃,觉都顾不上睡。”   听到这里,晏三合不由的想到了晏行。   晏行也是爱书成狂,只要寻着一本好书,比孩子要到糖吃,还开心。   而爱书之人,心中必有丘壑。   看来,吴书年的祖父也绝非泛泛之辈。 第146章 故事(二)   “祖父十二岁那年,大齐王室再度发生宫变,陈氏取代李氏,一举坐上王位,算是改了朝,换了代。   说到这里,吴书年忽的冷哼一声。   “风水轮流转,王位轮流坐,也终于轮到李氏一族尝尝吴家曾经遭受的滋味了。”   晏三合淡淡道:“陈氏做了王位,吴家的境况一定会有所改善。”   吴书年不置可否的挑了下眉。   “姑娘这话,缘由在何处?”   “陈氏推翻李氏坐上皇位,李氏所喜欢的,必是陈氏所厌恶的;李氏所厌恶的,必是陈氏喜欢的,否则又怎么叫改朝换代?”   吴书年深深地看了晏三合一眼,“姑娘读过书?”   晏三合:“跟着祖父识几个字。”   “倒是通透!”   吴书年赞叹一声后,又道:“祖父弱冠那年,因为才华出众,被召进京中给世家子弟讲学,这是吴家在老街沉寂百年后,再次踏入京城。”   这话说完,连谢知非和裴笑都惊了。   二十岁便进京称师?   这吴家一门当真没有一个是普通人!   “也正是这一次进京,祖父他老人家被长公主相中,奉命做了驸马。”   吴书年偏过头,看向晏三合。   “姑娘再猜一猜,我祖父他愿意不愿意?”   这还用猜吗,你都说奉命了。   晏三合想了想措词,“读书人自有几分傲气,我想他是不愿意的。”   吴书年似乎从这话里,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忍不住笑了。   “我祖父是不愿意的,但为了吴氏一族,又不得不愿意,就这么着,两年后我父亲呱呱落地。   这里,不得不提一下我的祖母,我祖母长公主是个很美很美很美的女子,我父亲的长相大部分遗传了她。   她女扮男装进了学堂,听了祖父一堂课,便主动向王室请婚。   而陈王室为了让自己的王位显得更加名正言顺,也需要祖父前朝皇族的身份来装点一下门面。”   “女高男低,这门亲事好不了。”裴笑插话。   吴书年笑道:“裴公子可还成亲了?”   裴笑余光偷偷瞄一眼晏三合,心说:倒是相中了,就不知道晏神婆她愿意不愿意。   “尚未成亲。”   “亲事好不好,不在于谁高谁低。”   吴书年道:“我祖父这样的人,谦和写在脸上,傲气藏在骨子里;而我祖母这样的人,傲气摆在脸上,自卑埋在骨子里。”   “自卑?”   晏三合皱眉,“为什么?”   吴书年:“因为她不识字。”   晏三合惊了,“堂堂公主不识字?”   “陈家武将出身,没有坐上王位时,族中女子都不识字。祖母后来是由祖父手把手教了几年,才把字识全。”   吴书年说到这里,低低叹息道:“如此说来,两人也算琴瑟和鸣了几年。”   晏三合问:“是什么原因,让两人心生嫌隙?”   “我祖母想让祖父入朝做官,祖父志不在此,矛盾由此产生,日积月累后,便两看两相厌。”   吴书年自嘲似地笑了笑。   “不过,也正因为如此,我父亲才跟着祖父回老街住了几年,才认识了你们嘴里的那个季老太太。”   话到这里,已是到了关键时候。   裴笑素来心急,“你父亲和你说过她吗?他们是不是青梅竹马?是不是两情相悦?”   “裴公子,饭要一口一口吃,故事要一段一段听。”   吴书年不急不慢:“关于季老太太的事情,我后面会提起,但不是现在。”   可小爷我急啊!   裴笑竭力控制着情绪。   “吴书年。”   晏三合又有疑惑,“长公主为什么肯放儿子回老街住?还是说,你父亲从小就和长公主不亲?”   吴书年微微变色。   他发现眼前的少女,比他想象中的还要聪明,总是能听出他隐藏在话里的深意。   “是的!”   吴书年大大方方承认。   “用我父亲的话说,他从小便是慈父严母。贵重的身份就应该匹配贵重的教养,长公主因此对他要求颇多。   而祖父则恰恰相反,他教父亲读书、识字,带他踏青走马,游山玩水,宠之溺之。   但长公主并非没有远见之人,恰恰相反,她的格局比一般女子要大,看得也比一般女子要深远。   她知道夫妻心生龌龊时,便放任丈夫离开;   她看到陈家儿孙一个个纵情声色,骄淫奢侈,便同意儿子一同离开。   这一点我父亲曾亲口对我说过,长公主唯一做对的一件事情,便是允许祖父和他回了老街。”   唯一做对的事情?   那也就是说长公主这一生做错过许多。   晏三合心有戚戚,看来吴关月的一生,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复杂很多。   “为什么你父亲说,长公主放他回老街是做对了?”   晏三合问得十分的委婉,“在老街这些年,他经历了什么?”   吴书年慢悠悠的呷一口茶,对晏三合一笑。   “可以这么说,我父亲这一生所有的行事,包括他后来起兵造反,与你们华国对抗,皆从这条老街这里开始。”   晏三合一惊,目光下意识去看谢知非,却不料谢知非垂着脑袋,两条剑眉微微拧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么不专心?   “晏姑娘。”   “是!”   晏三合向吴书年看过去。   “晏姑娘对藩属国可有了解。”   “有!”   感谢对面那个不专心的风流纨绔,让我现在有话可说。   “所谓藩属国,就是一切依附于大国,内政干涉不干涉我不知道,但谁做皇帝,谁不做皇帝,一定是大国的意思。”   “看来晏姑娘只了解到表面一层。”   吴书年冷冷一笑。   这是他露面以来,脸上第一次露出阴冷的,不屑的笑。   “这样说吧,除去每年大量的朝贡,皇帝由谁做以外,大齐国长得漂亮的姑娘,每年都要敬献给华国的各类官员;   其次,大齐国和华国人做买卖,在大齐国值十两银子的东西,在华国只值五两。   其三,在我父亲对上你们华国皇帝之前,齐国的人见到华国的人,要跪地行礼。   齐国人杀华国人,要以命抵命;而华国人杀我们齐国人,给官府送点银子,就能平安无事。”   晏三合目光一沉。   “你的意思是……不公平!”   吴书年不答反问:“姑娘觉得呢?” 第147章 故事(三)   “这世上从来没有公平一说。”   久未开口的谢知非声音十分低沉,眼神更是冷。   “你们大齐受别国欺负的时候,是我们华国替你们出兵打仗,赶跑强寇,战死的是我们华国的将士,消耗的是我们华国的国库。”   行了,我的好三爷,你他娘的就不能少说一句。   这个时候,他说屁香的,你也给老子点个头!   裴笑赶紧踢踢谢知非。   哪知谢知非根本不理会,又冷冷道:   “没有付出,哪来得到?做人,自己腰板硬不起来,那就别怪别人欺负你;于国,也是一样的道理。”   谢五十,老子要给你跪下了。   裴笑赶紧朝吴书年笑道:“你别搭理他,他这人从小……”   “说得好!”   吴书年大喝一声,青灰色的脸上因为激动泛起潮红,“这话我父亲也曾与我说过,一模一样。”   这回,轮到谢知非怦然一惊。   “公主府四面高墙,出入都由侍卫跟着,看到的都是好的,听到的都是奉承话,用父亲的话说,是一片繁华似锦。”   吴书年:“但在老街,在北仓河边,我父亲看到了这人世间的另一面。”   那里,有饿得跟狗抢食,啃树皮吃的孩子;   有生了病、被家人嫌弃,只能自己爬进深山里等死的老人;   有站在街边揽客的女子,身上都臭了,还想用身子换点银子,给家里的孩子挣口吃的;   有三十出头的壮汉跪地磕头,求官老爷们放过自己长得有几分姿色的女儿……   魔有千千万万种,有冤魂不散,有业病缠身……但没有哪一种,能够比拟这般如此真实、如此残酷的人世间。   我父亲曾对我说,为官者不需要读那么多狗屁圣贤书,一条老街,一条北仓河,就能让他们知道这个官要怎么做。   为君者无论是吴家,李家,还是陈家,只要还有老街,还有北仓河的存在,都不会长久。”   这几句话……   裴笑又用脚踢踢谢知非:兄弟,看不出来,那吴关月还有大格局。   谢知非淡淡看他一眼,回以一记冷笑。   “父子二人在老街一住多年,每年长公主都派人来接一回,每年都被拒绝。父亲十八岁那年,长公主下了最后通牒,命令父子二人即刻回京。”   等下!   季老太太和吴关月差两岁。   季老太太十六岁离开东兴县,如果吴关月十八岁离开老街,那几乎就是一前一后。   晏三合在心里暗暗做下标记。   “父亲见祖父不愿意回京,便写信与长公主交涉,最后他以入朝为官的代价,换取了祖父继续在老街生活的自由。”   吴书年说到这里,声音依旧温淡,但气息却有些不太平稳。   “我父亲熟读史书,博古通今,身上流着两代皇室的血脉,既不缺野心,又有手段,再加上长公主这些年苦心布局经营的人脉,他很快就在朝堂之上崭露头角。   那几年是他们最为母慈子孝的几年,我父亲还顺着长公主的意思,娶了我母亲。”   “等下!”   裴笑怎么都忍不住要出声打断:“就没我家老太太什么事吗?”   “裴公子,我说过了,老太太的事情后面会说到。”   吴书年目光与他平视,“前因后果说明白了,你才会明白为什么他们两个有缘无份。”   裴笑一噎,到底还是老老实实闭嘴。   “我母亲……”   吴书年静了一瞬,眼神一点点暗下来。   “其实很可怜,她是长公主亲自挑中的人,知书达礼,温柔娴静,长得也很美,却没有一天能走进我父亲心里。   她每天晚上都会站在院门口,眼巴巴地看着那条青石路,等着父亲从另一头走过来。   比我母亲更可怜的,是几位姨娘,她们与我父亲同完房,就会有人送来一碗避子汤。”   这又是为什么?   不应该多子多孙多福气吗?   晏三合十分疑惑,“是你父亲觉得,她们不配怀上他的子嗣吗?”   “晏姑娘的想法和我曾经的想法一样,直到后来,我能与父亲像成年人一样对话时,他才告诉我缘由。他说……”   吴书年平静的说着每一个字。   “我这一生,注定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我让你来这人世间已是自私,又何苦再多几个冤魂。”   他竟然这么想?   晏三合手指不自觉的攥起来。   从老街走出去的吴关月,是脱胎换骨的吴关月。   他跟长公主回京,入朝为官,娶妻生子,一步一步位极人臣……其内心有一个任何人都无法撼动的目的。   吴书年看到三人脸上的震惊,心里有着无法与人言说的骄傲和喜悦。   这就是他的父亲。   他这一生唯一崇拜和敬仰的人。   “慢慢的,我父亲的权势越来越大,尤其是陈氏老的王去世后,新王仅仅十二岁,极度依赖我的父亲。说到这里,我不得不聊一聊陈氏。”   吴书年深深吸了口气。   “不知道是不是大齐这片土地上的魔咒,每一个千辛万苦登上高位的人,在平定天下,铲除异己后,就开始肆无忌惮。   锦衣玉食不够,酒池肉林不够,三妻四妾不够,我们吴氏一族如此,李氏一族如此,陈氏一族,更是变本加厉。   他们争权夺利,奢侈骄纵,连我祖母这个嫁出去的公主,都想着要把权力牢牢地握在自己手中。”   这时,一声冷笑从门口斜出来。   “这不是魔咒,这是人的心魔,这个心魔还有一个名字叫——欲望。”   院子里的众人,皆是一惊。   尤其是吴书年,根本不敢相信这话是从一个丫鬟的嘴里说出来的。   晏三合看了李不言一眼。   这么牛逼的话,她可说不出来,一定是她那个牛逼的娘说的。   “姑娘说得很对,就是欲望,权力的欲望。而欲望如沟壑,永远填不满。   我父亲位极人臣后,在朝堂上大刀阔斧进行改革,每一刀都砍向陈氏一族。   这就造成了他与陈氏的对立,几乎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陈氏一族对他恨之入骨,数次派人暗杀我父亲。” 第148章 故事(四)   吴书年面色渐渐阴沉下来。   “暗杀不成,他们又把主意打到了我和我的祖父身上,杀祖父的命令,其实是长公主亲自下的。”   “妻杀夫?”   裴笑惊得声音拔高三度。   吴书年看了裴笑一眼。   “动手之前,长公主给我祖父写过一封信,让他劝一劝儿子。   我祖父回信说,当初是你让他入朝为官的,谁做的孽,谁自个受。长公主看完信,连眼皮都没眨一下,就对手下说了一个字:杀。”   即使过去很多年,吴书年说到这里,依旧一阵悲从中来。   “其实他们之间的恩恩怨怨我并不是很清楚,父亲也很少与我谈起过。   只是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总在想,是什么让我祖父宁肯一个人独居在破旧的老街,也不愿意回那富丽堂皇的长公主府?   一日夫妻百日恩,又是什么让我祖母毫不犹豫地说出那个‘杀’字,就为了她身后的陈家吗?”   晏三合偏过头看着吴书年,只见他满目冰冷,胸口一起一伏,极力压抑着痛苦。   就在这时,周也的大掌落在吴书年的颈脖上,很慢,很轻的揉捏着。   无声安慰。   渐渐的,吴书年的情绪平复下来,缓缓又道:   “祖父的死,是压倒我父亲的最后一根稻草。他以养病为由,把长公主软禁在府里。在筹谋数年后,那场针对陈家的杀戮悄无声息的来临。   吴关月,我的父亲,几乎杀光了陈氏一族的人,坐上了大齐国的王位。”   一场滔天的杀戮,又掩盖在吴书年平平淡淡的言语中。   桌上三人只觉得脚底心窜起一股寒意,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父亲坐上王位的几个月后,带我回了老街,这是我第一次回老街,也是最后一次。”   吴书年目光一偏,向裴笑看过去。   “我们二人站在北仓河边,父亲和我说起了他的童年往事。”   来了!   终于来了!   裴笑心潮澎湃,浑身的血液都奔腾了起来。   “我父亲说,在北仓河的另一边,有一个小姑娘叫三妹,还有一条狗叫黑蛋。裴公子,你外祖母的闺名是叫三妹吗?”   对上了!   裴笑激动的拼命点头,“你父亲还说了什么?”   “他说完这一句,便什么都没有再说,只是脸上的神情……”   吴书年叹息着阖上眼睛,似乎在回忆。   “要怎么形容呢,我从未在他脸上看到过那样的神情,眉头舒展,嘴角往上扬,眼角弯下来,像是整个人都泡在热水中,连头发丝都软了下来。”   这样的形容,让晏三合心里生出强烈的不适感。   从她听到吴关月这个名字起,这人就和杀戮两个字画上了等号。   哪怕他心里再怀家国天下,再怀百姓苍生,陈氏一族,郑家一百多口人,还有那场因他而起的战争中死去的人,都是他刀下活生生的冤魂。   这样冷情冷性的人,露出哪怕一丝丝的柔情,都是奢侈。   “我问父亲,你是不是喜欢她?父亲沉默了很久,很久,终于点了点头。”   裴笑因为听到这一句话,眼里迸出两道亮光。   “我又问父亲,既然喜欢,为什么不娶回来,就算做不了正妻,做个妾也是好的。”   吴书年说到这里,又看了裴笑一眼。   “我说这话,不是辱没你外祖母的意思。父亲妻妾颇多,能说话的一个都没有。   我当时想如果那个叫三妹的姑娘,能陪在他身边,至少他不会那么孤单。”   “你父亲怎么回答的?”裴笑屏气凝神。   “我父亲又是一片沉默,就在我以为他不会开口时,他突然说……”   吴书年顿了顿,放慢了语速。   “她要的是几间瓦房,四方小院,一个殷实人家,她要的太少了,我反而给不起。”   裴笑:“……”   “不是给不起,而是他的心太大。”   晏三合冷静道:“装朝争,装百姓,装天下,自然就装不下一个女子。”   吴书年苦笑一声,“晏姑娘总是那么一针见血吗?”   “我只是比许多人更清醒些。”   晏三合也撇了裴笑一眼。   “更何况,他和胡三妹一个高,一个低;一个读书万卷,一个目不识丁,就算真走到一起,最后的下场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吴关月才是这世上最清醒的人。   胡三妹是他孤寂老街生活中的一抹色彩,是他君临天下后的一声叹息,是他夜深人静时的一段回忆。   唯独,不能是他的枕边人。   “晏三合。”   裴笑看着她,眼神焦急,“这么说来,我外祖母的心魔,就应该是他。”   晏三合思忖良久,点点头,“应该是。”   两人的确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的确是郎有情妾有意,暗生情愫。   也的确是劳燕纷飞,各奔东西,各怀相思。   起初,她还觉得老太太不应该为了一段旧年的儿女私情,祸害到儿孙后代,但听完吴关月的故事,又看到吴书年本人……   大概——   这世间任何一个女子,都是没有办法忘记像吴关月这样的男子的吧。   “那就点香吧!”谢知非的口气颇有些不耐烦。   晏三合和裴笑同时一惊。   怎么就点香了,吴书年还没有说为什么把他们勾过来呢!   吴书年看向谢知非,笑了。   “这故事只讲了一半,谢三爷就这么迫不及待了吗?”   “下面还有什么可说的?”   谢知非桃花眼轻轻往上一挑。   “一件是你父亲和我朝开战,最后兵败垂成,成为流亡君主;另一个件是你们派人屠杀郑老将军一府,被我朝追杀至今。”   周也低头,看着谢知非的眼神如刀。   谢知非只当没看见,冷笑道:“这两件大事于你来说,都是不堪的过往,还是不说的好。”   “咳咳咳……”   吴书年突然剧烈的咳嗽起来。   周也脸色大变,一只手端起桌上的茶盅,一只手赶紧替吴书年揉背。   许是喂得急了,吴书年嘴角流出些茶水来。   他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的狼狈丑态,飞快地掏出帕子狠狠地擦了几下,然后又匆匆的把帕子合上。   他的手快,又岂能快得过人的眼睛。   那帕子上一抹深红色,是血。 第149章 故事(五)   裴笑的心尖跳了一下,偏过脸,朝谢知非深深看一眼:姓谢的,你能不能不要刺激他?   谢知非也看到了那口血,心里后悔刚才的冲动,有些心虚的去看晏三合,却见晏三合正若有所思地盯着他……   谢知非忙端起茶盅,用喝茶来掩饰一二。   吴书年止住咳嗽后,原本还算挺拔的背一下子佝偻下去,脸色非常难看,根本找不到形容词来形容。   裴笑到底在医药世家里浸淫了二十年,一眼就看出这人身上藏着剧痛。   只是他硬生生的忍着。   “你……”   裴笑想了想,“如果放心的话,派人去趟知府衙门,我包袱的最里层,有两颗还魂丹,可以让你舒服一些。”   “不用了。”   吴书年手心疼出冷汗,“生死有命,富贵在天,阎王要我三更死,不会等到五更天,听命吧。”   裴笑:“那你捡重要的说,不重要的就一带而过。”   晏三合抬眼向裴笑看过去。   这小子果然是面冷嘴臭心软,内里却不坏。   吴书年喝了一口新倒来的温茶,声音却还是干涩。   “我父亲没想和你们华国对上,如何瞒天过海他早就已经算计好,但他却犯了一个致命错误。”   裴笑问:“是什么?”   吴书年:“吴氏有血脉能存活于世,是因为李氏一族没有赶尽杀绝。”   “我明白了!”   裴笑恍然大悟:“是不是他也学吴氏,留下了陈氏一支?对了,应该是那个陈氏王的庶弟?”   吴书年轻轻点了下头。   “此人因为是庶出,从不参与朝争,往日里见到我父亲都不敢对视,只敢远远的避开,所以我父亲便留了他一命。哪曾想到……”   晏三合冷静开口,“只能说,你父亲的心还不够硬。”   “是!”   吴书年咬了下发灰的唇,眼中露出浓烈的情绪。   “当时无数人劝过我父亲,不赶尽杀绝,就等于纵虎归山,可我父亲仍是一意孤行。   我真不明白他,筹谋那么久,什么都已经万无一失了,他竟然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   “因为书读太多的人,多少有些书生意气。”   吴书年凛然一惊,掀眼去看晏三合,只见她一双眼睛黑白分明,不闪不避。   “这话是我祖父说的。他还说,太有原则的人,登不上高位;便是登上了,也坐不稳当。”   她回看着他,目光平静。   “你父亲不与三妹做夫妻,不让妾室生下他的孩子,到不杀光陈氏一族……这些都是他为人的原则。”   吴书年黯淡的双目,突然有光亮闪过。   多少年了,他一直弄不明白,为什么父亲明明知道留着那人是祸害,却仍然让他活命。   如果没有那人,就凭孙斌那个老东西,根本成不了气候……   偷天换日的戏法就能顺利圆过去……   就不会惊动华国皇帝……   更不会有后来的那场以卵击石的战争……   原来——   父亲一生的转折从老街开始,但他一生的命运,却早在呱呱落地,被冠以吴姓时,老天就已经为他安排好了结局。   “宿命啊!”   吴书年悲怆地大喊一声,仰头哈哈大笑。   笑着,笑着,便笑出了眼泪。   泪水不断地从他的眼角流出来,而与此同时,那些折磨他日日夜夜的不甘也随之散去。   何处最伤心,关山见秋月!   何处最伤心,关山见秋月!   认命吧!   笑声中,裴笑瞪了晏三合一眼:你怎么也学着谢五十去刺激他?   晏三合只当没看到。   笑声渐弱,吴书年急促的呼吸了几下后,唤道:“阿也?”   周也蹲下来,“可是累了?”   “嗯!”   吴书年脸上一切表情淡去,只留下说不出口的深深疲惫。   “下面的故事,就由你来说吧!”   “好!”   周也站直了,将吴书年的头轻轻往腰侧一揽。   头靠上去的同时,吴书年的眼睛慢慢闭起来,一动不动。   裴笑见吴书年胸口的起伏越来越小,真怕他就此死过去,恨不得伸出去探一探他的鼻息。   没敢!   周也居高临下地看着三人,声音说不出的冷。   “我要说的只有一件事,是郑家的灭门惨案。这也是我要引着你们走到这里的最终目的。”   这真是不开口则已,一开口惊人,桌上三人只觉得十分的不可思议。   郑家的灭门惨案还有什么说的?   还需要引着他们?   难道……   这里面还有什么是非曲折?   这时,只听周也掷地有声道:   “下面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若有半个字是假,愿肠穿肚烂,不得好死;死后打入十八层地狱,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   三人面面相觑。   起这么毒的誓,周也想做什么?   “永和二年,主上发动政变,血洗陈氏王室,当时我在南宁府上林县任主薄,时年25岁。   永和三年,我朝发兵大齐,我仍在上林县任职,时年26岁。   永和四年,主上父子兵败逃亡,是我在暗中接应,将他们接到了上林县藏了起来,时年我27岁。”   永和四年冬至,主上在夜里悄然而逝。第二日我推门而入时,他倒在地上,身子冰凉,早已没了气息,时年五十五岁。”   没有一个字是多余的。   每一个字都像是狠狠砸在三人的脑袋上,砸得他们头皮炸裂,魂飞魄散。   晏三合简直不敢相信,那个心有壮志的一代枭雄,竟然悄无声息的死在了冬至的夜里。   “他因何而死?”晏三合声音有些发颤。   周也垂目,挡住了眼中的情绪。   “那一场战争,耗费了他所有的心力,非要讲一个死法,应该是郁郁而终。”   “离他兵败逃亡有多久?”   “仅四个月的时间。”   四个月便郁郁而终?   晏三合一时竟无言以对。   “永和六年,我由上林县调任至南宁府,任知事,正九品的小吏,并买下了这处宅子,把他安顿下来。”   说到这里,周也飞快地看了眼吴书年。   “永和八年的七月初十,天气异常的炎热,这宅子里有人过世。”   “谁?”   三人几乎异口同声。 第150章 故事(六)   周也:“是我的小主子,他叫吴不为,刚满十五。”   裴笑惊道:“他是吴书年的儿子?”   谢知非皱眉:“那场战争中活下来的不是父子二人,而是祖孙三人?”   晏三合:“他是怎么过世的?”   “吴不为是我主上的孙子,也是书年的儿子,三代单传,只此一根独苗,因天花而死,死在我的怀里。”   周也眼神很冷。   “他给我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周叔,你和父亲说,我不疼,一点也不疼。”   “吴书年,当时你在哪里?”谢知非突然大喊。   他的这声喊实在太大声,把晏三合和裴笑都吓了一大跳。   “我在门外,阿也怕我传染,死活不让我进去。”   不知何时,吴书年已经睁开了眼睛,“我回了他一句‘好孩子,爹爹对不住你’。”   “因为我没让书年送孩子最后一程,他想多陪陪他,于是停灵七天。七天后,葬于大明山顶,和他祖父合葬在一起。”   周也脸上隐藏不住的伤心。   “墓前竖了一块无字碑,墓后种了两棵松柏,边上还有一块大石,你们如果想去,应该很容易找到。”   听到这里,裴笑心里只觉得十分怪异。   我们为什么要去?   这跟解我家外祖母的心魔,有关系吗?   还有他们讲这些话,连年月日都讲得这么详细,到底有什么用意?   他下意识抬头去看晏三合——   却见晏三合脸色煞白,睁大了两只眼睛,死死地看着吴书年。   她咋了?   裴笑赶紧扭头去看谢知非——   却见谢知非满头满脸的汗,放在桌上的两只手死死的握成拳头,发出咯咯咯骨头裂开的声音。   他又是咋了?   裴笑的心一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正要说话,谁知谢知非霍然起身,一把揪住周也的衣襟。   众黑衣人见了,纷纷拔刀围了上来。   而原本倚着水缸听故事的李不言三人,也惊得跳起来,各自拔出手里的剑。   一个眨眼,院子里的气氛陡然剑拔弩张。   裴笑毛骨悚然,低呵道:“谢五十,你干什么?”   谢知非这会连眼珠子都在发颤,喉咙里发出如困兽一样的低吼,就是不说一个字。   而那张原本笑眯眯的俊脸,不知何故扭曲变了形,额上的青筋一根一根似要破皮而出。   这样的谢五十,裴笑活二十年从来没见过。   “谢知非!”   晏三合跟着站起来,十分大胆的伸手覆在他揪着周也衣襟的手上。   掌心的冰冷让谢知非的手松了一下。   晏三合随即用力一拽。   谢知非被拽得跌坐在太师椅里,嘴角牵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可惜,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周也。”   晏三合看着他,声音比任何时候都要冰冷,语速比任何时候都要缓慢。   “你绕这么大一个圈子,讲了这么一个故事,是想告诉我,郑家的那桩灭门惨案,不是吴关月父子所为?”   “什么,什么?”裴笑悚然一惊。   “郑家的案子发生在永和八年的中元节,也就是七月十五。”   因为解晏行心魔的原因,晏三合已经把这个日子牢牢刻在脑子里。   “吴关月在四年前就已经死了。七月初十,吴书年的儿子吴不为过世,停灵七天,也就是七月十七才出殡。   那么也就是说,郑家的灭门惨案是另有凶手,吴关月父子是冤枉的。”   冤枉的?   裴笑嗤笑一声,“别开玩笑了,这怎么可能?”   “主上就是冤枉的。”   阿强冷着脸走过来,“当时我们都在门外陪着主上,小主子走的时候,我还哭了呢!”   “我也在!”   “我也在!”   “我也在!”   “我对天发誓!”   “我也可以对天发誓,发毒誓!”   一个个黑衣人接二连三的出声。   裴笑只觉得眼前一片天地都变了颜色。   郑府的案子震惊天下,如果吴关月父子真是冤枉的,那么这个案子真正的凶手是谁?   如果吴关月父子不是冤枉的,那么他们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他下意识去看晏三合,却见她黑长的双睫微微战栗着,脸上也是一副被雷劈过的样子。   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   良久,晏三合冲吴书年扬了扬下巴,“我有几个问题要问。”   吴书年看着她,轻轻地笑了。   阿也说得没有错,这六个人当中,以这个最年轻的姑娘最深不可测。   “小丫头,你只管问。”   晏三合:“你说你是冤枉的,除了上面你说的这些以外,还有什么证据?”   吴书年:“没有!”   晏三合:“既然没有,我如何相信你说的话是真的?”   吴书年:“晏姑娘没听过一句话吗,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没必要骗你。”   晏三合摇头,“不是一句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就可以一带而过的。我化念解魔,还得讲个因果是非。”   “说得好!”   谢知非沉着脸道:“这个案子除了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会省以外,还有锦衣卫在暗中探查。四部联手,如何会查错案?”   这时,周也突然冷笑一声,“我也想知道,明明四部联手,如何还会查错案?”   谢知非被他这一激,又怒了,“周也,你别忘了你是华国的官。”   周也眉心一压,“不好意思了三爷,在我这里只认吴家这一个主子。”   谢知非咬牙,“你这是叛国,是死罪,当诛九族。”   周也抬起下巴,轻蔑一笑:“我赤条条一个人,没有九族。”   “你……”   “我什么?”   四目相对,两人的眼神都冷的跟冰碴似的。   “阿也!”   吴书年的声音带着颤抖,“你扶我起来!”   周也如刀一样的眼神刮过谢知非,弯腰把吴书年扶起来。   吴书年晃了晃,稳住身体后,一把推开周也的手,一步一步挪着两条腿往前走。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像是走在刀刃上。   终于,他走到水缸前,扶住缸沿,回头深深看一眼谢知非。   “这水缸里有六条鱼,知道为什么是六条吗,三爷?”   为什么?   六人心里都在问。   吴书年轻描淡写道:“代表我曾经去了华国京城六次。”   一记闷雷劈在谢知非身上。   锦衣卫踏遍千山万水要找的人,竟然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进进出出?   这……   胆子也忒大了! 第151章 选择   “阿也每年进京述职,我便装扮成他的下人也跟着去。你们一定好奇我冒着这么大的危险,进京去做什么?”   吴书年慢慢挺直了腰背,目光幽远深邃。   “我父亲在你们眼里,或许是乱臣贼子,但在我心里,他就是个大英雄。   英雄可以做惊世骇俗,把天都翻过来的大事;也可以孤独的死在冬至的夜里,那都是光明磊落。   我这一生在他的庇护下没什么出息,窝窝囊囊,躲躲藏藏,但……”   他急促的换了口气。   “但只要我还有口气在,就不容许有人诬蔑他,不容许有人往他身上泼脏水。   所以每一年进京,我都在暗中调查杀害郑家真正的凶手。   直到三年前,我开始服用还魂丹,我,我……我再也没有力气为我的大英雄平反了。”   眼泪从他深深凹陷的眼眶中落下来。   周也走上前,轻轻拥住了吴书年,沉声道:“这三年,都是我一个人进京,除了述职和买药外,我无时无刻不在寻找机会。”   晏三合:“什么机会?”   “查案这条路之所以走不通,是因为我是外官,根本接触不到京城的水,更不要说探一探它的深浅,而你们……”   周也缓缓吐出一口气。   “一个僧录司右善世,一个北城兵马司指挥使,你们不仅身在水中,而且熟悉水性,深知它的深浅。”   “你要我们查郑家的案子?”裴笑惊得脱口而出。   “我们帮你们化念解魔。”   周也目光缓缓扫过面前的晏三合,谢知非,裴笑,一字一句。   “你们帮吴家父子平反,找出屠杀郑家的真正凶手,祭奠死者的亡灵,也能让书年和我……死而瞑目。”   每个字都生硬着碰着三人的耳膜,不等他们作出反应,面前的吴书年嘴一张,一连吐出好几口血来。   “书年?”   “主上!”   吴书年冲周也惨然一笑,“对不起,阿也,这一回我没忍住!”   周也脸色大变,手往他身下一抄,把人打横抱起来。   “三位,我等你们半个时辰,也只等你们半个时辰。”   院子里空落下来。   三人面面相觑,脸色都十分的难看。   ……   事情到这个地步,所有的谜底都已经解开。   下面要做的,是选择。   可怎么选择呢?   晏三合看着水缸里的鱼,平静道:“我们各自表态吧。”   裴笑看看晏三合,再看看谢知非,“表态之前,我有个问题,你们相信他们说的话吗?”   晏三合:“我信!”   谢知非:“我不信!”   裴笑白眼都翻不出来。   看!   自己内部不统一,怎么答复别人。   裴笑问:“晏三合,你为什么信?”   晏三合:“因为他们没必要费这么大的劲,来给我们编一个谎。”   裴笑又问:“谢五十,你为什么不信?”   谢知非看了晏三合一眼。   “四部同时查一个案子,谁在其中做手脚,都是件不太可能的事情。案卷我亲眼看过,没有任何问题。”   “你为什么会去看郑家的案卷?”裴笑愣了愣。   谢知非眼中有什么一闪而过。   “这个案子的案犯,到现在都没有抓住,每年考核,四部都要旧事重提,我们五城兵马司不看案卷,如何拿人?”   “谢知非。”   晏三合直视着他,“你给我一个吴书年说谎的理由?”   “晏三合。”   谢知非回敬她,“那你给我一个吴书年没有说谎的理由?”   晏三合:“吴关月爱民如子这一点,你承认吗?”   谢知非:“承认。”   晏三合:“他的爱民如子,带来两个后果。”   谢知非:“哪两个?”   晏三合:“一个是大齐的百姓到现在都在念着他的好。”   谢知非:“另一个?”   晏三合:“周也受他的影响,也爱民如子。”   谢知非眉一压,“然后?”   晏三合:“吴关月在造反逼宫时,屠杀的是陈氏一族,连那个叫孙斌的老臣都留着没杀,可对?”   谢知非四肢一僵,语速明显慢了下来:“对!”   晏三合:“由此可见,这人不会滥杀无辜,可对?”   谢知非艰难的点了一下头。   “我记得,当时在解晏行心魔的时候,就对你父亲说过一句话,我说冤有头,债有主,还轮不到郑将军一府。”   晏三合屈指敲敲缸沿。   “郑将军一府除了郑老将军以外,还有谁是该死的?”   轰!   谢知非耳畔轰鸣作响,脸上的血色如潮水般褪去,而心底的咆哮却不断地涌上来,几欲冲破这原本不该属于他的皮囊。   没有人该死,他们都是无辜的。   我爹是无辜的;   我娘是无辜的;   我妹妹是无辜的;   还有我……   我也是无辜的!   佛说善人行善,从明得明,他们都是那么好的人,为什么还死在刀山火海中?   为什么?   “谢知非,谢知非……”   “谢五十,谢五十……”   “啊?”   三爷茫然抬起头,眼中没有焦距。   晏三合火大,“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说个话也能走神,能不能专心点?”   裴笑也火大,一脚踹过去,“谢五十,没被鬼附身吧,喊你多少遍了?”   谢知非涣散的瞳孔终于有了焦点,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话。   “晏三合,下面的事你来作主吧。”   什么叫我来作主吧?   晏三合紧敛着眉头,看着他。   这人一个晚上都不太对劲,根本不像平常见惯的那个谢纨绔。   真被鬼附身了?   “晏三合!”   谢知非知道她在怀疑什么,故意痞痞道:“你这么看着我,是对我有好感的意思?”   我呸!   晏三合把他当成空气,扭头冲裴笑道:“你代表苦主,表个态吧!”   裴笑深吸一口气,沉稳道:“根本没有选择,只有答应下来,而且我能看出来,这个吴书年已经没有多久可活了。”   “我和你想的一样。”   晏三合扔下这一句,转身走到院外。   “去告诉你们主上,我们应下了。”   “是!”   “慢着,麻烦准备一张祭台,三盘瓜果,两只烛台,一只香炉。还有,请你们主上沐浴更衣,准备化念解魔。” 第152章 父子   净房里,雾气腾腾。   吴书年浑身浸泡在热水中,两条瘦骨嶙峋的胳膊,无力的搭在木桶边缘。   身后,周也将手指插入他的头发中,一点一点温柔搓揉。   “阿也,我现在是不是又老又丑?”   “没嫌弃。”   声音渐低,周也顿了顿道:“我唯一嫌弃你的,是你疼的时候,从不喊疼。”   吴书年笑道:“这也让你发现了?”   “吴书年,我从六岁就跟在你身边,你眨个眼睛,我就知道你在想什么?”   “是啊,我父亲从前常说,阿也的眼神最好了。”   说到这里,吴书年静了许时。   “我这一辈子什么都比不上父亲,连在死这件事情上,都没做到像他那样痛快利落,但有一件事情,我比他强。”   有个人从六岁开始就把我装在他心里。   周也没问是哪一件事情,把毛巾绞干了,绕到边上替他擦脸。   吴书年顺势闭上眼睛,轻轻吁出口气。   “不知道为什么,那三个年轻人我挺喜欢的,都是好人,三爷的那个侍卫,我觉得和你有几分像。”   “哪里像?”   “话少。”   “裴公子的侍卫话也少。”   “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谁入了他的眼,他能把命都给那人。”   周也终于笑了,“你这是在变相夸我?”   吴书年睁开眼,手指轻一勾,勾住了周也的衣襟。   周也在木桶边蹲下,看着他,不说话。   他也不说话。   终于等来了,整整九年。   太漫长了。   许久,周也轻笑道:“你洗好了,一会我就着你的水也洗一下。”   吴书年看着他,深深地看着他。   良久,他回了一个字。   “好!”   ……   一张祭台面北朝南;   三盘瓜果依次摆好;   两只烛台火光跳跃。   唯有香炉里的香,还不见踪影。   香呢?   裴笑皱眉。   这时,李不言从包袱里拿出一支香,递到晏三合手里。   裴笑愕然,赶紧用胳膊蹭蹭谢知非:这香跟了李不言一路,怎么还没断呢?   谢知非往边上让让,眼风都没向他扫过去。   周也推着吴书年走进院中。   不知道是不是被热气熏过的原因,吴书年原本青灰色的脸,泛着些不正常的红色。   他目光落在晏三合身上。   晏三合走过去,垂首道:“你是替你父亲点香,不要有杂念。香能点着,说明我们找的心魔是对的。”   吴书年扶着周也的手,从轮椅里站起来,“我有句话要说。”   别是反悔了吧!   裴笑赶紧拽着谢知非走上前。   吴书年目光渐凝,轻轻推开周也的手,身子慢慢往前一拱,艰难地行一礼。   三人脸色大变。   晏三合伸出手的同时,裴笑已经扶住了吴书年。   吴书年慢慢直起身,喘着气道:“三位,拜托了。”   裴笑:“既然答应了,我们一定尽力,但如果时运不济,什么都查不到,你也不要怪我们。”   “那也是吴家的命,不怪你们。”   吴书年向晏三合伸出手。   晏三合把香交到他手上的同时,大步退回了原位。   谢知非随即跟过去。   怎么就剩下我一人?   裴笑莫名一惊,也赶紧跑过去,站在了两人中间,不由自主的咽了口口水。   “谢五十,晏三合,我他娘的好紧张。”   谢五十没理他。   晏三合更没理他。   她抿了下唇,看着一步一步往前挪的吴书年,瞳孔微微放大。   “晏姑娘,我现在就点香吗?”   “等一下!”   晏三合沉稳开口。   “季老太太死前脑海里想的是一条黑狗,黑狗是吴关月送的;   吴关月是季老太太的青梅竹马,他身上流着两个王族的血脉,是一代枭雄,也是无数人心目中的大英雄。   两人因狗结缘,互生情愫。   胡三妹是吴关月唯一喜欢过,却偏偏又只能放手的女子。   胡三妹带着不甘和不舍离开北沧河,到季家做了个小妾。季家纳她的目的,是因为正妻身子坏了,无法生育,需要她给季家传宗接代。   胡三妹的肚皮十分争气,头一胎就生了个儿子,儿子记在正妻名下,算作嫡子,由正妻抚养长大。   第二胎仍是儿子,胡三妹主动把儿子扔给正妻,自己拖着刚刚出月子的身体,去服侍婆婆。   慢慢的,胡三妹在季家内宅站稳脚跟。   她被人算计,也算计别人;她伏低做小,忍气吞声许多年,在正妻死后被扶正,成了季家真正的女主人。   随着年纪渐长,胡三妹在男人那里失了宠,和两个大的儿子不亲,儿子的婚姻甚至不由她这个生母作主。   在两个大儿子的眼里,他们真正的嫡母是已经去世的张氏。   胡三妹千年媳妇熬成婆,开始拿捏搓揉别人,她亲自相中的第三个儿媳妇宁氏与她反目成仇,让她成为季家的笑话。   胡三妹原本是个贫穷的渔家女,一脚踏进京城后,就再没走出京城,到死都困守在季家的后院里。   她的人生没有光照进来,也没有可窥见的方向,眼前身后都是一片空茫幽暗。   虽然锦衣玉食,虽然儿孙满堂,但她仍然活得不开心。   她一辈子最美好的回忆,是在东兴县,是在北仓河边,是那个俊得不能再俊的贵族吴公子,是那条绝食而亡、有情有义的黑狗。   她人生的大部分时间,都靠着这段回忆活下去,念念不忘,时间一久,心念成魔,以至于死后棺材合不上。”   最后一个字落下,晏三合看着吴书年。   “吴书年,你明白了吗。”   “明白了,胡三妹其实也是个可怜人。”   因为病痛,细细的汗从吴书年的鼻子上冒了出来。   他挪着脚步到祭台前,把香合在两掌中间,深吸一口气后,慢慢闭上了眼睛。   “胡三妹。”   他声音因为虚弱而十分的轻柔,像是情人间的呢喃。   “我是吴关月的儿子,名书年。我父亲早在九年前便离逝了,他走得很突然,摔一跤,再没爬起来。   父亲生前最后一次回北街,站在北仓河边的时候,和我说起过你,他说:你是他唯一喜欢过的女子。   他不娶你,因为他要做一件搅动日月的大事,而你要的几间瓦房,四方小院,一个殷实人家,他给不起。   我父亲这一生也很可怜,才华抱负、雄心壮志都没有实现,最后还做了流亡君主,东躲西藏。   何处最伤心,关山见秋月,这是我父亲名字的由来,听听,连名字都起得这么惨,你应该庆幸自己没有跟了他。   该说的话都已经说了,你别怨他,该放下的都放下吧。   别再做孤魂野鬼,投胎去吧,如果……”   吴书年眼眶浸红,声音慢慢哽咽。   “如果你在那边碰到他,替我和他说一句,我们来世再做一回父子。我做父,他为子,我来替他挡一世风雨!” 第153章 香断   最后一个字落下,吴书年伸出手,把香放在了烛火上。   所有人的气息都凝住,目光都落在那只香上。   裴笑死死的掐着谢知非的胳膊,隔着衣服,他都能感觉到自己浑身的汗毛正在一根根竖起来。   “谢五十?   “闭嘴!”   谢知非死死的盯着那柱香,一眨不眨。   院子里,死一样的寂静,连最轻微的呼吸声都听不见。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的放大,拉长,仅仅是几个呼吸,却慢得像过了一生一世。   香头一点点缠上烛火,一缕白烟袅袅上升。   “晏三合,点上了!”   老太太的心魔找对了!   季家有救了!   裴笑欣喜若狂,一扭头,发现晏三合整个人像从水里捞上来的一样,浑身都被冷汗湿透了。   “你……”   “闭嘴!”   晏三合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那根香。   这时,吴书年把香插进香炉里,偏过脸,目光询问似地看着晏三合。   晏三合轻轻一点头。   他一直挺着的脊梁像被压上了重物,瞬间便坍塌了下去。   周也赶忙推着轮椅上前,将浑身都在打颤的吴书年搀扶到了轮椅里。   接下来,便是等待。   香一点点燃着。   那么安静。   安静得让人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慢慢的,谢知非两条剑眉拧在了一起。   不太对啊!   上一回点香没有那么长的时间,香插到香炉里,忽的刮过一阵风,眼睛一闭一睁之间,那香就点完了。   今儿这支……   怎么烧得这么慢?   谢知非绷不住了,用胳膊轻轻蹭了蹭晏三合,晏三合像受到了惊吓,浑身一哆嗦。   而就在这时,裴笑突然大喊,“怎么回事,香怎么突然灭了?”   没有一丝丝风,烧到一半的香竟然自己灭了?   这是见鬼了吗?   所有人只觉得头皮发麻,冷汗直飙。   裴笑“嗷唔”一声,从后面死死的抱住了谢知非。   谢知非浑身的血都往头上涌,这会哪还顾得上他,一把抓住晏三合的胳膊。   “晏三合,这怎么回事?”   晏三合脑子里嗡嗡嗡,豆大的汗从额头滴下来,唇一张一合好几次,终于在一片混沌中,找到了自己的声音。   “别慌。”   她挣脱开谢知非的手,走到香炉前,伸出手,把那支燃了一半的香拿起来,反反复复的看。   李不言走上来,“小姐?”   晏三合抬头。   两人目光对视片刻,李不言叹了口气后,从她手中把香拿走,继而收进包袱里。   周也一看收香,十分的愕然,“晏姑娘,这是怎么回事?”   晏三合苦笑,“这香是专门给死人化念解魔点的香,此香会出现三种情况。”   周也:“哪三种?”   “第一种香点不着,这代表点香的人不诚心;   第二种香突然断了,这代表心魔从根子上就是错的;   第三种是点一半灭了,这代表……”   晏三合苦笑:“胡三妹的心魔还不止吴关月这一个。”   什么?   什么?   什么?   “我外祖母还有别的心魔?”   裴笑简直是抓耳挠腮,心乱意麻,最后恨不得五脏俱焚,“晏三合,这心魔解一半,那我们季家……”   “不会有任何变化。”   晏三合:“只有心魔都解开,季家才会停止倒霉。”   解一半都已经废了这么多周折,还有一半……   我的个亲亲外祖母哎,你生前闷声不吭,怎么死后这边一个心魔,那边一个心魔,你这是要把你家外孙子折磨死啊!   裴笑想嚎啕大哭。   “晏姑娘!”   轮椅里的吴书年低低唤了一声,“我们……能帮上什么忙吗?”   “不急,让我想想,我要好好想想!”   晏三合面无表情走出院子,将所有人的视线甩在了身后。   “哎,怎么就走了,不一起商量商量吗?”   裴笑正要追上去,被谢知非一把揪住:“你给我消停点,让她静一静。”   ……   不知道往哪里走,反正是沿着青石小径。   怕迷路,走一段又折回去。   天气炎热的一丝风都没有,虫鸣声倒是此起彼伏,可统统没有落进晏三合的耳朵里。   她此刻的脑子,是一驾在旷野里疾驰的千里马,从胡三妹救下那条黑狗为起点,奔向她咽下最后一口气的终点。   除了一个吴关月,还有什么能让胡三妹心念成魔的?   她是不是遗漏掉了什么?   “书年!”   “主上!”   晏三合脚下一顿,猛的转过身,愣了片刻后,飞快地冲过去。   院子里,轮椅里的吴书年倒在周也的怀里,一动不动。   “他怎么了?”   周也:“疼晕过去了。”   晏三合声音高起来:“那赶紧把他抱进房里啊,还愣着干什么?”   周也抬头看着晏三合,轻轻笑了,“他来之前交待过,不想再回房里,你们来之前,他已经整整一年没出过那个房间了。”   晏三合心头微微一刺痛,想也没想,便道:“黄芪,去把那还魂丹拿来,要快!   这会吃还有用吗?   黄芪拿不定主意,抬眼去瞄自家主子。   裴笑一听晏三合说起还魂丹,就知道这个吴书年对他们还有用,“蠢货,还不快去。”   “慢着!”   阿强上前一步,身子挡住了去路。   “都这个节骨眼上了,你个龟儿子还怕我们卖了你啊?”   裴笑破口大骂,“滚开,老子带的还魂丹比你们买到的至少好十倍。”   阿强一跺脚,“我是想让他跟着我一道走,我知道近路。”   黄芪:“走!”   裴笑心中滋味难以言喻,讪讪道:“周大人,把他抱到躺椅里去,这样他会舒服些。”   谢知非也小声提议:“家里还有没有药,可以再喂他吃一点。”   周也搂着吴书年的手,微微战栗起来。   书年啊,你说对了,这三个年轻人,他们真的都是好人。   “来人!”   周也冷静吩咐,“拿躺椅来,去煎药,再去拿床被子。”   “是!”   一通手忙脚乱后,院子里再度安静下来。   裴笑看着吴书年的脸色,犹豫了好一会,低声道:“他怕是没有几个时辰了,周大人,后事预备下了吗?” 第154章 祖训   所有人一听这话,眼睛同时瞪着裴笑,都快瞪出怒火来。   “如果没有预备下……”   裴笑磕磕绊绊道:“我,我们就留下来帮忙啊!”   “不必了。”   周也在躺椅边蹲下,抓起吴书年骨瘦如柴的手放在掌心,轻轻的替他搓揉。   手搓完,又开始搓脚。   吴书年的脚一年四季冰冷,用热水烫都烫不暖,只有他用手搓,才能搓出一点温度。   “晏姑娘让人去拿还魂丹,一定是想从书年嘴里再打听到些什么。”周也开口。   晏三合十分的坦白,“你猜对了,我的的确确还有几个问题想问问他。”   周也慢悠悠道:“一会他醒来,你抓紧时间问,问完了,你们就离开吧。最后的一点时间,我不想有人来打扰他。”   “好!”   晏三合垂首看向周也,竟然在他眼角看见一点转瞬即逝的泪渍。   她心中一点刺痛,忽的就蹲下来。   “我还有几个问题,也想问问周大人。”   周也看她一眼,淡淡笑道:“姑娘是想问我,为什么要偷那八百两银子?”   晏三合:“嗯。”   周也:“刚刚书年已经说过了,我想把最好的给他。”   晏三合:“真是这样吗?”   “是!”   周也歉意一笑,“他打小锦衣玉食,没吃过半点苦,我一点都不想亏待他,时间一久,便入不敷出了。”   “既然都入不敷出,为什么还要去帮那些百姓?”   晏三合目光深深,“甚至不惜自己去做贼?”   周也:“主上这一生的抱负没有实现,我能为他做的,除了替他照顾好书年以外,也只有这么一点了。”   晏三合:“你不怕百姓知道后……”   “晏姑娘!”   周也冷冷打断。   “不是我做的每一件事情,都需要让别人知道缘由的。他们念着我的好,也好,知道我做贼,恨我也罢,这些都与我无关。”   晏三合脸色忽的变得惨白。   祖父也是这样的,他们竟然是同一类人。   “下面一个问题,可能有些不中听。”   她压抑着心里的难受,“你一个华国人为什么认吴家父子做主子?”   “不是只有大齐国的百姓与野狗争食,我也曾经干过这事。”   周也舔了下干涩起皮的嘴唇。   “十几条野狗追着我,是主上把我从狗嘴里救下来的,一命之恩,自当以命相报。”   “那年你几岁?”   “六岁。”   周也并不愿意多说自己的事情,回看着晏三合:“还有什么想问的?”   晏三合:“你这一身的功夫,从何而来?”   周也看一眼身后围着的兄弟们。   “想留在贵人身边讨口饭吃,总得让贵人知道你的用处,除了拼命学功夫,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晏三合:“那么你到华国做官,是吴关月安排的?”   周也由衷赞叹,“晏姑娘真聪明,没有主上,我又如何能进得了这华国的官场。”   “那么我是不是可以认为……”   晏三合想了想措辞。   “他们祖孙三人能在那场战争中活下来,和你有很大的关系?你是吴关月布下的最后一道防线?”   “是!”   周也毫不犹豫地承认,且没有丝毫的愧疚之色。   “是我通风报讯,也是我做的接应,但我不是主上最后一道防线,姑娘看看他们,他们每一个人都是主上安排的防线。”   晏三合看着身后的那些黑衣人,“说到底,吴关月还是怕死,他为自己留了后招。”   “这一回,姑娘料错了。”   周也声音说不出的苍凉。   “我们的任务不是保护主上,我们保护的是书年还有小主子,是我自作主张把主上敲晕了背走的。”   晏三合眉头一皱:“你自作主张?”   “因为他知道,我的父亲若是没了,那么郁郁而终的人就会是我。 ”   不知道何时,轮椅上的吴书年睁开了眼睛,目光定定地看着周也。   周也也回看着他。   万千情意,皆在这一眼之中。   余下的人和事,皆在这一眼之外。   晏三合尴尬的没处安眼,突然后背一紧,人已经被拎了起来。   还没来得及喊出声,后背的手一松,她稳稳当当地落在一张竹椅上。   不用抬头也知道,刚刚那一下是谢纨绔干的。   晏三合胸口烫了一下,觉得现在不光眼睛尴尬,浑身上下都很尴尬。   她不得不咳嗽一声,打断了面前的两人,“吴书年,你感觉怎么样?”   吴书年轻轻阖了下眼睛,缓缓笑开,“不怎样,应该是回光返照了。”   晏三合心酸的笑了。   “那就趁着你回光返照之际,你再帮我想想,关于老太太的心魔,站在你父亲的立场上,还能想到什么?”   吴书年睁大眼睛,很认真的分析说:“老太太的心魔是条黑狗,狗是我父亲送给她的,我……”   声音戛然而止。   周也失声惊喊,“书年?吴书年?”   吴书年动了一下手。   周也察觉到,无声吁出一口气。   与此同时,谢知非和裴笑对视一眼,也把刚刚提起的心按下去。   吓死了!   刚刚他们以为这人一口气没上来,就这么走了呢!   晏三合迅速站起来,弯腰,垂首,“吴书年,你刚刚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他点点头,“我想到了一件事,不知道对你们有没有用。”   晏三合:“你说!”   “狗对我们吴氏一族十分重要。当年吴氏还是大齐的王时,有一年王宫失火,是吴王养的狗,咬着吴王的衣服,把他从火里拖了出来。”   吴书年因为疼痛缓了好几口气。   “吴王于是下令,吴氏儿孙世世代代都不许杀狗,也不许吃狗肉,我们吴家……”   “吴家不杀狗?”   发出这一声惊喊的,是谢知非。   他声音里说不出的惊讶,惶恐,还有……   慌张!   吴书年虚弱的点点头。   “这是条族训,记在吴家的族谱上,你若不信,我让阿也拿给你看。”   “晏三合!”   “晏三合!”   “晏三合!!”   谢知非叫得一声比一声急。   晏三合心一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别急,别急,你慢慢说,是不是有哪里不对?” 第155章 清白   谢知非眼珠定定地看着她,反而一个字都不说了。   晏三合看得很清楚,这人的瞳孔是散着的。   他怎么了?   可是想到了什么?   谢知非想到了——   郑家是有狗的,而且不止一条,用来看家护院,其中有一条叫阿黄,他小时候还曾经骑在阿黄的身上。   然而……   然而……   然而……   谢知非声音颤得跟什么似的,“永和八年,郑家惨案中,没有一条狗是活着的。”   “什……什么,你们……说,说什么?阿也,快,快扶我……咳咳咳……”   周也一边去替吴书年揉着胸口,一边大喊道:“三爷,你倒是把话说清楚啊,算我求你!”   “我看过郑家的案卷。”   谢知非彻彻底底惊醒过来。   “案卷里写着郑家除了鸡笼里的鸡,鸭笼里的鸭,吓得四下乱窜的猫,没有一个活口,狗都被杀了。”   裴笑整个人一僵,随即猛的睁大眼睛。   “我想到了一件事情,黄芪在老街打听回来说,吴家人不吃狗肉,这么说来,郑家的案子……”   “郑家案子的确有问题。”   晏三合异常冷静的接过话。   “狗对吴家有恩,吴家祖训不杀狗,不吃狗;吴关月跳进北仓河,与胡三妹结缘,多半是因为这个祖训。   而郑家的案子,没有一条狗是活着的,那么也就是说,这个案子不可能是他们吴家做的。”   最后一个字落下,谢知非踉跄着后退几步。   怎么会错呢?   四部联手,刑部,大理寺,都察院,锦衣卫……   不应该啊!   谢知非脸上十分的茫然,“吴……”   一个“吴”字还没叫出口,他神色剧变。   眼泪不断地从吴书年的眼角涌出来,他因为激动整个身体一动一动的抽搐着。   “阿也,阿也……”   “我在,书年,我在呢!”   “听……听……到了没有,他们说……说……不是我们吴家做的……不是我们吴家……我们吴家……是……清白的。”   “嗯,嗯,听到了,我听到了。”   吴书年嘴角牵动了一下,露出淡淡的一点笑。   “我有脸,有脸……去见……见爹了。”   “嗯,嗯,嗯。”   吴书年轻轻阖上了眼睛,几不可闻道:“那……回……家吧,我累了,想……睡一会!”   “好,回家,咱们回家。”   周也手上一用劲,把人打横抱起,目光却沉沉地落在晏三合脸上。   “我其实……特别希望晏姑娘能问我另一个问题。”   晏三合与他的目光对视,然后深吸一口气。   “你不知道,我其实很想问,但一直忍着,怕你介意,不敢问。”   周也薄唇抿成一条线,轻轻笑道:“晏姑娘是替死人解魔的,在你那里,还有什么不敢?”   是啊,还有什么不敢!   晏三合很直白地问出了心底的话:“他娶过妻,生过子,你却孤身一人,你甘心吗?”   周也不答反问,“晏姑娘可有喜欢的人?”   “没有。”晏三合摇摇头。   “等晏姑娘哪天有了喜欢的人,就会明白,有一种人,你连死都甘心替他。”   晏三合胸口猛的一震。   有吗?   会有这样一个人,我喜欢到愿意替他去死?   或者有这样一个人,喜欢我到愿意替我去死?   “三爷!”   周也眼眸漆黑,“那玉扳指还请三爷收下,书年这人最不喜欢欠人东西,我怕他走得不安生。”   谢知非还沉浸在找到证据的震惊中,茫然点点头,“噢!”   “裴大人。”   周也看向裴笑的眼神,有种看尽千帆的沧桑,“还魂丹太贵了,降点价吧。贵人的命是命,穷人的命,也是命。”   “这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事情,我回去和我爹商量商量。”   裴笑咬咬牙,一跺脚:“哎啊,回头你要吃,我一定让他们便宜给你。”   “那就一言为定。”   周也昂起头,长长舒出口气,“三位,山水有重逢,来日无可期,在下告辞!”   说罢,他淡淡一笑,抱着怀里的人转身走出院子。   再也没有回过头。   晏三合不确定自己是眼花,还是想多了,她总觉得周也这一笑说不出的诡异。   ……   吴书年主仆一走,黑衣人瞬间也走得干干净净。   院子空落下来,没有人开口说话,所有人的脸色都很难看。   短短一盏茶的时间,不仅发现老太太的心魔只解了一半,吴书年还马上就要死了。   最让他们难以接受的是,郑家灭门惨案另有真凶。   无论是谁,此刻都难以平复自己的情绪。   或者说,都被震惊到了。   打破沉默的是李不言,“还是想想老太太的另一半心魔是什么吧?”   像是一盆冰水从头灌到了脚,裴笑一激灵,“对,时间不等人,咱们得立刻回京城。”   “不能回!”   谢知非果断拒绝,“万一,老太太的心魔还在北仓河边呢?   还在北仓河边?   裴笑一下子没了主见,“晏三合,你说呢?”   晏三合看了谢知非一眼,走到吴书年坐过的太师椅里,悄然坐下。   宫灯的光落下来,打在她的脸上,那张脸可真是疲惫啊,眼底一层浓重的青黑色,眼珠布满了血丝。   她用手捂住脸,长久的不说话。   此刻她才知道,一个内宅妇人的心思能藏得多深,深到追根溯源到她的童年,她的故乡,她的青梅竹马,依旧还有摸不着的地方。   也难怪世人都说,人心似海,深不见底。   时间一点点过去,晏三合拿开手,睁开眼,一字一句。   “启程回京吧,老太太另一半的心魔不会在北仓河边了。”   谢知非沉默片刻,追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老太太活了六十八岁,十六岁离开北仓河。这十六年里,刻骨铭心的只有吴关月一个人。”   晏三合撑着椅把手,站起来。   “余下的五十二年,她都活在京城里,那才是漫长的一段岁月。”   谢知非并非和她抬杠,“可京城我们都一一查过了,没有?”   晏三合沉默了片刻。   “也许我们查的不够仔细,不够深;也许有什么东西被我们遗漏了,忽略了。”   谢知非没有再反驳,而是轻轻一点头。   “好,听你的。” 第156章 大火   三爷一说好,余下人都没有意见。   裴笑心急如焚,冲晏三合道:“回京怎么走,还是听你的,总而言之得快,京里这会都不知道成什么样呢!   晏三合正要说话,忽的眼前有什么一亮。   李不言扭头望去,大惊失色,“不好了,这宅子起火了。”   “起火了,这怎么可能?”   裴笑踮脚去看,神色一下子僵住。   是起火了,火光顷刻间就映红了半边的夜空,将远处的青山映得清清楚楚。   谢知非皱眉:“好好的,怎么会起火呢?”   不好!   晏三合想着周也最后那一抹笑,心直往下沉,“走,我们去看看。”   裴笑伸手想拦,“这一看,又得耽误时间,我们……”   “让开!”   晏三合把裴笑往边上一掀,便狂奔起来。   “谢五十,你看她……”   “别废话了!”   谢知非一把拽起裴笑,追着晏三合而去。   这是晏三合活了十七年跑得最快的一段路,几乎都要跑断气了。   李不言怕她体力不支,拽着她的胳膊,手上使了点劲儿,带着她跑。   起火的是个宽敞的院子。   两人刚冲进去,就被扑面而来的滚滚热浪熏得缩回了脚。   热浪中,所有的黑衣人都跪在院子里,一动不动地看着肆虐的大火。   有泪,从他们的眼泪里流下来。   “为什么会起火?”晏三合大声问。   黑衣人没有一个回答她。   晏三合目光迅速扫过这些人,发现这其中没有周也。   “周也呢,周也在哪里?他在哪里?”   有黑衣人扭过头,满面泪痕的冲晏三合道:“阿也哥在里面,他说主上一个人走,会孤单。”   “孤单个屁!”   晏三合急得大吼,“你们去把他救出来,快去,快去啊,快去救他啊……”   她一边嘶吼,一边抬腿就往里面冲。   李不言吓得魂飞魄散,死死抱住了,“三合,三合,你冷静一点,冷静一点。”   “去救他,把他们救出来,都要救出来……”   晏三合像个疯子一样,一边奋力挣扎,一边疯狂大喊。   “周也,你给我出来,出来啊……快跑啊……不要死……不要死……跑啊……”   她吼得声嘶力竭,整张脸因为用力而变得扭曲狰狞,在一片赤热的火光中,像极了从地狱里爬上来的厉鬼。   “晏三合,晏三合!”   晏三合一听到谢知非的声音,急忙转身,一把揪住他的衣襟。   “谢知非,去救他们,把他们都救出来……快啊……”   “晏三合,这是他们的决定……”   “很疼的,会很疼的,不要……不要……”   谢知非见她吼得撕心裂肺,什么也听不进去,情急之下只能手起掌落。   颈后的痛意传来,晏三合眼睛一睁,用最后一点力气向火光中看过去。   她仿佛看到周也那张平淡无奇的脸,又冲她轻轻一笑。   “晏姑娘,在下告辞!”   眼角的泪,悄然滑落,晏三合阖上眼睛的同时,阿强震耳欲聋的声音在背后喊出来。   “主上——”   “阿也哥——”   ……   深夜的官道,两辆马车向京城方向疾驰而行。   驾车的人,一个是朱青,一个是黄芪。   晨曦的光透进来的时候,晏三合睁开眼睛,入眼的是李不言担忧的目光。   身下一颠一颠,应该是在马车里。   她一边坐起来,一边问:“我们这是往京城赶了吗?”   这一问,吓住了。   晏三合指指自己的喉咙,一脸的惊恐:“我嗓子怎么了?”   你丫的还好意思问?   李不言做了一个要掐死她的动作,“喊得那么声嘶力竭,嗓子不劈了才怪。”   晏三合长长一口气松出来。   “晏三合。”   李不言面向她坐直,目光前所未有的凝重。   “那么大的火,你拼了命的要冲进去,拦都拦不住,是想吓死谁?”   晏三合脑袋耷拉下来,开口说了几个字,意识到李不言听不见,忙抬头,指指自己的口型。   “很熟悉,就像自己亲身经历过一样。”   李不言不由大惊失色。   晏三合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迸。   “我看到火的那瞬间,就感觉有个人附在我的身体里,也感觉那些火好像是烧在我的身上,很痛苦,很绝望。”   “看来你是真的经历过。”   晏三合点点头,一脸的苦涩。   李不言极为冷静道:“你这么痛苦,看来身陷火海的人,对你来说很重要。”   晏三合眼神瞬间黯淡下去,“你说,会不会是我的父母?他们也是被活活烧死的?”   李不言轻轻弹了下她的脑门,“没有根据的事情,不要乱想,乖乖躺下去休息。”   晏三合哪里还能睡得着,“他们人呢?”   李不言手往后面指指:“在马车里。”   晏三合:“他们怎么没骑马?”   “一个个累得跟狗似的,谁还能骑得动。”   李不言:“这马车是裴大人问长青老和尚要的,一刻没耽误,连夜就出发了。”   晏三合静默了片刻,“大明山脚下宅子呢?”   李不言咬咬唇,“被阿强索性一把火烧了。”   晏三合全身的力气一下子没了,身子慢慢往后靠。   烧了也好。   这样一来周也的身份,吴书年的过往统统化成了灰烬,再也没有人知道,也再也不会有人去打扰他们。   “阿强会把他们的尸骸带到大明山顶上,和吴关月合葬在一起。”   李不言摇摇头。   “阿强说别的不可惜,只可惜了周也这些年,替吴书年寻来的一件一件好东西,都没了。”   晏三合目中的伤感掩不住,“其实,是个好结局。”   “三爷和裴大人也这么说。”   李不言揉揉晏三合的头发,声音温柔。   “余下的侍卫都解散了,各奔东西,周也入不敷出的另一个原因,他没有真正告诉我们,其实,他替每一个侍卫都存了一笔钱。”   这人……   晏三合摇摇头,不知道说什么好。   “对了,阿强没走,他说他就留在山上,做个守墓人,替吴家守一辈子的墓。”   晏三合撇过脸,把涌出来的一点泪水逼进眼眶。   沉默良久后,她然后轻声道:   “也是个好结局!” 第157章 番外(周也)   爷爷死的那天,天气很热。   尸体摆上一天就有味道了,周也虽然饿得前胸贴后胸,可还是忍不住想吐。   邻居们连夜砍了几棵树,做了一副薄棺材。   落葬后,隔壁婶子偷偷塞给了他两个馒头。   这年,他五岁。   五岁的周也没见过爹,也没见过娘,跟着爷爷在周家屯守着几亩祖田过日子。   日子虽然难过,头上到底还顶着瓦片,能遮风避雨。   爷爷死后的第四天,周家屯便开始接二连三的死人,一个月时间,几百座新坟竖起来。   官爷来了,说是瘟疫。   周也不懂什么叫瘟疫,却本能的懂活命,他跟着几个侥幸活下来的村人跑了。   跑了五天五夜,那几个也死了,只剩下周也一个。   周也不知道能去哪里。   他饿了好几天,实在走不动路,眼前一黑便晕过去。   醒来才发现自己被关进了一间屋子,屋子里十几个和他一样瘦得不成形的小孩子。   周也别的本事没有,但对一样东西天生敏感——危险。   他借口要拉屎,到了院子里,瘦瘦的身子一猫从狗洞里钻出去,然后撒腿就跑。   他拼命的跑啊跑啊……   突然,看到路边有只狗,正趴在地上啃着一根肉骨头。   他想都没想,立刻停下来,捡起一块大石头,就冲那狗奔过去。   他想,反正是活不成了,死前嗦嗦骨头的味儿也是好的。   骨头是抢到了,可还没来得及嗦上一口,不知从哪里又窜出来十几条野狗。   他一手拿骨头,一手拿石头,又撒腿就跑。   跑得急了,扑通倒地。   野狗们冲过来,张嘴就要咬他,这时一支长箭射过来,射碎了整块青石砖   野狗们一哄而散。   痛意中,他看到一个神仙般的人,在他身边蹲下来。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装出很凶的样子,“别以为你救了我,我就能把骨头给你,想都别想。”   那人轻轻叹了口气。   很多年以后他才知道,吴关月之所以救下他,是因为当时他拿着石头冲狗跑过去时,那眼神又凶又狠,像一头狼。   五岁的冬天,他第一次拿起刀,学做一头真正的狼。   六岁的冬天,他被带进一座豪华的大宅子,去见一个比他长六岁的少年。   那少年穿一身纯白儒衫,站在木棉花下,露出沉静又谦和的笑。   “听说你叫周也,以后我叫你阿也,如何?”   他愣愣地站在原地,呆了。   这世上,叫他阿也的人都死光了,可他喜欢别人这么叫他,听着亲切,所以——   我的小主子啊,阿也是不会让你死的!   ……   周也再次见到吴书年是在十年后。   那年他十六,没有了又凶又狠的眼神,却已经是一头真正的狼。   而十年后的吴书年,依旧是一身纯白的儒衫,坐在夕阳下,仅一个侧面的弧度就让人心生好感。   周也默默走到他身后。   他察觉,转过身,眼睛微微一亮。   “阿也,你来了!”   “主子。”   周也单膝跪下行礼。   他要大婚了,娶一个陈氏家族的漂亮女子。   这门亲事是长公主相中的,长公主把控不了儿子,就想着用孙子来牵制一下。   主上不放心,在所有人中挑中了他,做他的暗卫。   暗卫是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保护他的主子,没几天,他就摸熟了主子的生活规律。   寅时二刻起床读书;   卯时三刻去给长公主、母亲请安,顺便陪二人用早饭。   早饭过后,有先生上门授课。   午饭后,他会小睡片刻,就歪在竹榻上,醒来去主上的书房,替主上处理一些杂事务。   事情多的时候,他一下午都呆在书房里;   事情不多,他处理完政务后,便会带着侍卫上街走走看看。   晚饭,父子二人就在书房吃。   吃罢饭,主上会考他的学业,聊一些朝廷上发生的事情,并听听他的看法。   一切事毕,他才会回到自己的院子里,脱下长衫,换一套利落的短打,在院子里打一通拳,出一身汗。   最后沐浴、更衣,睡觉。   入睡前,他会看会闲书,有时是鬼怪游志,有时是才子佳人。   他入睡很慢,总要翻来覆去好一会,被子也不好好盖,喜欢盖一半,压一半。   夜里总磨牙,也总说梦话。   周也怎么样也弄不明白,白日里素淡清雅的一个人,无人时便是这么一副模样。   他房里有四个大丫鬟,还有两个通房。   通房一个叫冬雪,一个叫秋风,都是长公主赐下的。   一个月中,他和冬雪、秋风各行房两次,不偏不倚。   主子行房的时候,一般暗卫就该哪里凉快哪里呆着去,周也却躲在暗处看着,听着。   周也很看不上那两个通房,觉得两人一身的浊气,根本配不上他,在床上更像是两只狐狸精,吸食着他的阳气。   他有些气自己手里刀只能杀人,不能斩妖。   大婚是在春日,他一身红袍骑在高马上,那瞬间,周也感觉自己的心也像春日的花一样,开了。   新妇叫陈柳柳,长得十分的丰腴可人。   周也看着他掀开红盖头后,便悄无声息的离开,在无人处练了一夜的刀法。   第二日,他向主上请了个假,带着银子,换了件干净的衣裳,把自己打扮的人模人样后,去了妓院。   主上说过,男人总要经历了风月,做事才能更沉稳。   十七岁的周也第一次踏入脂粉堆里,可为什么他脑子里浮现的都那个人……   周也几乎是夺门而逃,仿佛身后还有十几条野狗在追着他。   不知道是天意,还是什么,他跑进了一条死胡同。   他看着面前的那堵墙,慢慢蹲在地上,无声痛哭。   这是周也第一次哭,也是最后一次。   哭完了,继续回去当差,在每一个寂寞潮湿的夜里,周也如从前一样看着屋里的人……   只是眼神越来越炙热,也越来越藏不住。   新婚对他的生活,并没有什么改变,唯一改变的是,那两个通房被陈柳柳找借口打发出去。   他在书房停留的时间越来越长。   有一天深夜,他突然唤了一声“阿也”,周也做暗卫几个月来,第一次出现在他面前。   周也要跪,他一把托住。   “阿也,你说人活着是为什么?”   这个问题,周也不想回答,怕吓到他。   他似乎也不在意周也能不能答,自顾自道:“我父亲要令江山平,四海清,我呢,我为了什么?”   周也肚子咕噜咕噜两声。   两人同时一愣。 第158章 番外(周也二)   周也羞得想找地洞钻。   他却笑了,把桌子上的核桃酥拿过来,“吃!”   周也没敢动。   “让你吃就吃!”   周也只得拿起一块,低头咬了一小口,连嚼都没敢嚼,囫囵吞下去,差点没被噎死。   他又递来一杯茶。   周也没敢喝。   “喝!”   周也乖乖喝了。   从那天以后,只要那人歇在书房,都会把周也叫出来,看着他吃点东西,喝几口茶,再放他出去。   周也心里既开心,又愁得慌。   这核桃酥里是放了春/药吧,怎么只要喝上一口,身上就觉得燥呢!   半年后,陈柳柳有了身孕,按规矩三月内不能同房,他索性在书房歇下。   陈柳柳怕男人忍不住,仗着肚子里的那块肉,求长公主把书房里的丫鬟换成了小厮。   陈柳柳当真太不了解他,那四个大丫鬟哪个没对他动过心思?又有谁得了逞?   男人当差没有女子心细,好几次他喝到嘴的都是冷茶。   周也看不下去,偷偷跑出来帮衬了几次。   他发现后笑笑,什么也没说,索性找了个由头,把小厮也打发出去。   就这样,周也白天做暗卫,夜里做小厮,替他端茶倒水,铺床叠被,偶尔天气热了,还得替他摇上半宿的扇子。   周也心里既开心,又愁得慌。   这人睡觉能不能别那么不老实,身子一翻,衣衫就敞开来,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   哪儿白的,哪儿黑的,哪儿软的,哪儿硬的……他看得都喘不过气来。   那天夜里,他照例替他摇扇子。   就在他昏昏欲睡的时候,突然察觉到空气里有一些怪异。   他太熟悉这种怪异感了,悄无声息的拿起边上的刀,破窗而出……   三个杀手,使的也是大刀,可惜出刀的速度太慢,都死在他刀下。   他收起刀扭头看了屋里一眼,那人站在窗前,神色淡然。   显然,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遇袭了。   遇刺的事,除了主上外没有人知道,从那天夜里开始,周也就睡到了他的外侧,这是主上的命令。   这个命令几乎要了周也的命。   他睡觉不是老实的性子,周也躲得再远,他总能凑过来。   周也有时候被逼急了,就睡榻上。   可没过一会,心里又不得劲儿,贱兮兮的再睡上去。   有一回醒来,周也发现那人蜷缩在自己的怀里,心里怦的一动,鬼使神差的,周也慢慢张开双臂,很轻很轻地从后背环住了他。   这时,他突然睁开眼睛,眼底漆黑深邃。   周也吓死了,僵成一块石头。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声音很嘶哑,“阿也,再过几年我让父亲放你离开,你娶个好媳妇,再生个儿子吧。”   周也不知道说什么,只有仓皇而逃。   还没从混沌中理清什么,主上把他叫过去,命他收拾收拾东西,立刻去华国。   儿子遇刺的事情,让主上终于下了决心,要为儿孙留一条后路。   他连东西都没有收拾,直接出了长公主府。   到了华国,一切都安顿下来,周也心里才生出了后悔。   应该和那人说一声的,叮嘱他以后夜里别睡得太死,别喝冷茶,别踢被子,别总贪凉……   可还有什么脸去叮嘱呢!   周也走到铜镜前,看着镜子里那张普普通通的脸,冷笑:   姓周的,记住自己的身份和本分,别仗着他性子好,脾气好,就不知道天高地厚。   他那样的人不是你能肖想的!   在华国前五年,没有任何人来找过周也。   有时候一梦醒来,他茫然四顾,心里空荡荡,感觉自己就是一只活着的孤魂野鬼,没着没落。   周也曾经想过,如果有一天自己再见到他,要说些什么呢?   是先笑呢,还是先跪呢?   是对那天清晨的事情只字不提,还是得赔个不是?   可当那人猝不及防的站在他面前时,周也发现自己错的离谱。   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会傻傻地看着他,恍若隔世。   “阿也。”   那人从侍卫手里接过一包东西,“给你带的核桃酥,现做的,你尝尝味道如何?”   他接过来,咬一口。   好了。   他不再是一只孤魂野鬼,他的魂又回来了!   那人挥退了侍卫,看着他:“嗯,很有几分做官的样子了。”   周也再咬一口核桃酥,嘴里含着东西,就不用说话了,本来他也是个话少的人。   “祖父死了,父亲他打算动。”   周也猛的抬起头。   “动一发而牵全身,以后会如何,没有人能料到。”   那人走进屋里,倒了杯温茶,递到他手里,“这么多人里面,我只相信你,你替我好好保护他。”   说完,他一撩起衣袍,在门槛上坐下来,然后拍拍身边的位置,示意周也坐。   周也战战兢兢的坐了。   “有时候我常常在想,生活在这样一个家里,到底是老天爷垂怜我,还是厌恶我。”   周也心头一惊。   “我祖母很可怜,有男人等于没男人,要强了一辈子,到头来连儿子都和她不亲;   我祖父很可怜,一辈子活在长公主的威严下,连个好死也没落着;   我母亲很可怜,天天想着讨好我父亲,防这个,防那个,就没防住自己的心。   我父亲也可怜,这么多年没睡过一天的安稳觉,眉头没有舒展过一天。”   短暂的安静后,他摇摇头又道:   “我从懂事那天起,就想让他们都开心,我谁的话都听,他们让我做什么,我都照着做;他们让我娶谁,我就娶谁。   我努力,我自律,我比任何世家子弟的少爷都勤奋,可为什么我讨好了他们这么多年,结果是祖母把祖父给杀了?父亲把祖母给软禁了?   他们每个人都疼我,可他们做每一件事情之前,都从未想过我,我活着的意义,好像就是为了给吴家留个后。”   周也的心,惊得砰砰直跳。   那人低着头,看不到脸上一丝表情。   “你六岁那年到公主府,是我求父亲带你进来的,我想看看从狗嘴里抢走骨头的孩子,长什么样?   你十六岁再进公主府,是我亲自选的,这中间隔了十年,十年我见了你十次。   每年岁末你们进行搏杀时,父亲都会带我去看,他站在明处,我站在暗处。   有一个人,他赢了,我替他开心;他伤了,我觉得心疼,这人此刻就坐在我边上。”   此刻周也的心,突然不会跳了。   “周也。”   那人抬起头,看着他,然后唤了一声全名。   “人生在世,总要有所为,有所不能为,为吴家传宗接代是我要为的,喜欢一个男子,是我不能为的;   讨吴家人欢心,是我要为的,让吴家人伤心,是我不能为的。   五年前我让你娶妻生子,是真心话,五年后,我还是这句话。”   那人轻轻叹口气,似乎很生气。   “别把自己活成个孤魂野鬼,看看这屋子,还有一点人气吗?”   周也漆黑的眼睛,死死的盯着那人。   心又跳了。   跳得太快了。   他有些压制不住。   缓过好久。   周也把手里的茶盅放下,深深呼吸了好几口气。   吸气呼气的同时,手握成拳头,松开,再握成拳头,再松开。   最后周也一咬牙,抓住了那个人的手。   很用力。   “一日是暗卫,一辈子都是暗卫,暗卫不需要娶妻生子,他这辈子只做一件事。”   周也看着他,很执着。   “护好他的主子,陪着他生,陪着他死。”   ——————周也番外结束 第159章 火气   回京的路,归心似箭,两辆马车几乎是日夜不停。   朱青驾车累了,换三爷;   黄芪驾车累了,换李不言;   马跑累了,到了驿站直接换马。   感天动地的是,和尚们亲手做的车身,简陋是简陋了些,但结实不是一般二般的结实,跑了大半程,竟然还没有散架。   但人却已经散架了。   裴大人整天缩在马车里,用他自己的话说,被颠得离死只差一口气了。   晏三合也是整天缩在马车里,除了睡觉还是睡觉,她似乎要把这两个月欠下的觉都补足了。   这一路最反常的是谢三爷。   话少了,吃的也不多,脸都沧桑了。   朱青瞧在眼里,疼在心里,心说两个多月前的三爷那多水灵啊。   人堆里一站,要身材有身材,要脸蛋有脸蛋,大姑娘小媳妇哪个不多看两眼。   这会……   都快成野人了!   不仅成野人,小甜嘴也没了,变成个锯嘴的葫芦,裴笑怎么逗他,他就回一个字:滚!   李不言见了,趁着休息的时候,偷偷扯住朱青的衣袖问:你家三爷平常怎么泄火的,要不要路上帮忙找一个泄泄火啊?   朱青羞得脚底心都红了。   心说这什么人啊,哪有大姑娘问这些的?   二十五天后的一个傍晚,两辆马车像约好了似的,四个车轱辘同时吧嗒一声,断裂了。   六人只能弃车骑马。   没骑一会,远远就看到了那个曾经歇过脚的官驿,也正是在这里,他们的银子被周也顺走了。   想到周也,所有人翻身下马的时候,齐唰唰地向南宁府的方向看了几眼,心中戚然。   “三爷”   一个声音从背后骤然响起。   谢知非转身,皱眉:“你怎么会在这里?”   丁一看到自家主子,先是一怔,随即两只眼眶水汪汪。   “我的爷啊,你怎么变成这副样子。”   奇装异服不说,满面风尘不说,胡子邋遢不说,怎么瘦得下巴都尖了呢!   能有这副样子不错了!   谢知非摸摸胡子,“爷问你话呢,你怎么会在这里?”   丁一抹了一把泪,“小的左等爷不来,右等爷不来,心里着急,这就迎出来了。”   应该是父亲和大哥他们着急了。   谢知非扭头问晏三合:“住一晚上,洗个热水澡,吃顿饱饭如何?我这个样子回去……”   谢家人得吓死!   晏三合一点头,“吃完饭,到我房里来。”   丁一眼睛瞪得多大似的。   他听到了啥?   晏姑娘邀三爷去她房里,孤男寡女……   “还不赶紧去让掌柜备水备饭?”   谢知非看不得丁一这副蠢样,一记毛栗子敲过去,“爷的衣裳有没有带几套过来?”   丁一忙不迭的点头,“带了,带了,爷的,裴爷的衣裳都带了。”   谢知非:“晏姑娘的呢?”   丁一一怔,晏姑娘的关他屁事?   谢知非怒上心来,又一记毛栗子敲过去,“摸不清主子心事的下人,要他做什么,阉了送宫里。”   丁一吓得快哭出来了。   他做错了什么?   盼星星盼月亮的,竟然盼来了爷要把他小兄弟割了?   朱青无奈摇摇头,把人扯到一边低声交待道:“以后做事,爷有什么,晏姑娘也要有什么。”   丁一:“啊?”   “别啊!”   朱青:“一会你也去晏姑娘房里,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赶紧先打打腹稿,别惹爷生气,爷最近心气不太顺。”   ……   沐浴,吃饭。   谢三爷顶着一张后娘脸,走进晏三合房里。   他身后跟着裴笑,裴笑的身后跟着丁一。   晏三合已经让李不言沏好了茶。   她把茶盅往谢三爷面前推一推,谢三爷拿过来,喝一口,差点没喷出来。   “晏三合,这什么鬼茶?”   “苦丁茶,给你去去火气。”   谢知非看看裴笑:爷有火气?   裴笑哼一声:都快冲上天了!   谢知非:这么明显?   裴笑:你说呢?   晏三合:“丁一,现在季家什么情况?”   经过朱青的提示,丁一十分恭敬道:“晏姑娘,季家的情况不是太好。”   裴笑瞬间变脸:“怎么个不好法?”   丁一看他一眼,“季老爷被上了刑;十二爷病危;九姑娘她……   裴笑心里咯噔一下,“她怎么了?”   丁一:“两个月前,九姑娘在牢里撞墙自尽了。”   平地炸响一道雷,震得所有人目瞪口呆。   裴笑更是整个人被雷成了两半,一半是惊恐,一半是不敢置信。   谢知非脸色苍白,“她为什么撞墙?”   “小的仔细打听过,说是有两重原因,一重是前面被退了婚,她本来就郁结于心。   另一重是因为抄家那日被人……她又在牢里听了几句闲话,于是就……”   “几句闲话就上吊?”   李不言冷笑连连,“真枉费我和小姐为着她,还拼死闹出那么大动静。”   裴笑一拳砸在桌上,“李不言,你他娘这是说的什么话?”   “人话!”   李不言胸口起伏,“怎么,我说错了吗?”   裴笑怒道:“谁像你似的,没脸没皮,没羞没臊?”   李不言冷笑:“正因为我没脸没皮,没羞没臊,所以我还活着,九姑娘但凡能跟我学上一成,哪怕是半成,她都死不了。”   “你……”   “你们吵得再凶,她能活过来吗?”   晏三合眼神冷得像块冰,“后事怎么处理的?”   丁一咬咬唇:“尸体是裴夫人领出来的,草草落了葬,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季家女眷现在被挪到了花神庙。”   晏三合看了眼已然没了魂魄的裴笑,“花神庙是个什么说法?”   “原来是个尼姑庵,后来用来关犯事官员的女眷,使点银子就能见着人。”   丁一:“裴爷,现在裴夫人隔三差五去送点吃的穿的,日子比在北司好过。”   裴笑眼神怔怔的,像是没听见。   晏三合又道:“十二爷是哪一房的?”   丁一:“是季老爷最小的儿子。”   晏三合:“他人在哪里?”   丁一:“男眷都在北司牢狱里,裴太医十天进去帮他施针一次。”   晏三合神色平静的又问道:“朝廷给季家定罪了没有?” 第160章 放弃   丁一看看自家爷,犹豫了片刻:“还没有。”   晏三合起身,“不言,陪我去外头走走。”   李不言:“好!”   晏三合经过裴笑身边的时候略微站了片刻,冷冷开口。   “裴明亭,脸皮这种东西,在闺中有用,在狱里没用;   在顺境中有用,在逆境中没用;   在千金小姐身上有用,在一个犯人身上没用。”   裴笑抬头看着晏三合,眼中的血色一点一点涌上来。等门一关,血色终于变成了泪,滚滚而落。   谢知非伸手按在裴笑的肩膀上,轻轻拍了几下。   裴笑别过脸,吸了吸鼻子,声音哽咽。   “我只防着她们在里面会不会受欺负,却没料到她……为什么就不能等一等,熬一熬?”   谢知非看着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他们这一路风餐露宿,日夜兼程,马都跑死了好几匹,就是为了能让季家人早/日/出/来。   结果倒好,他们没放弃,她却放弃了!   李不言和晏三合说得半个字都没有错,还枉费他们这两个多月吃的苦,受的罪。   “把眼泪收收,这会还不到哭的时候,给那两个神婆瞧见了,又得笑话。”   谢知非又拍几下裴笑的肩,目光一转,看向丁一。   丁一扑通跪地道:“爷,小的撒了谎,是大爷担心爷的身体,命小的这里等着爷。”   “我料到了,你起来回话。”   谢知非:“季伯被上了什么刑?人受不受得住?”   丁一爬起来,“前前后后挨了五十记板子,裴太医花了些银子,进去瞧了他一次,伤得不算重。”   谢知非一愣,随即反应过来,“陆御史和北司那头,还是看在皇太孙的面儿上,手下留了情啊!”   陆时审案虽然不喜欢用刑,但用起刑来绝对不会手软,五十记板子对他来说,那根本不叫用刑。   北司那头,如果蔡四不肯睁只眼,闭只眼,别说是裴太医,就是苍蝇都难飞进去一只。   “他……松口了吗?”   “季大人死活没有松口,把事情都承担了下来。”   谢知非看了裴笑一眼。   季陵川这么做既明智,又不明智。   明智的是:事情到他为止,不牵扯出更多的人,以太孙的为人, 只要留得命在,日后总不会亏待了季家。   不明智的是:这样一来,罪名都在他的头上,贪腐这么多的银子,真要定案的话,下场会很惨。   谢知非又问:“京里情况如何?”   丁一下意识把声音往下一压,“据说太子被皇上呵斥了一顿,跪了半个时辰,第二天腿疾便犯了。”   谢知非瞳孔急剧的收缩一下。   太子的腿是瘸的,阴天下雨就要犯腿疾,皇上因为这个原因,上朝时候免他的跪,偶尔还会赐座。   半个时辰的罚跪,对太子来说已经是极重的处罚。   丁一:“太子在宫里跪了半个时辰后,回到东宫,就将太子妃禁足了。”   “这事不足为奇,太子素来就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个性,这个足是禁给张家人看的,也是禁给皇上看的。”   谢知非,“对了,汉王那头可有动静?”   “回爷,案子交到陆大人和锦衣卫手中后,汉王那头毫无动静,刑部那头也没有任何私下的动作,一切都行得光明正大。”   “可见这事儿背后有高人。”久未出声的裴笑突然开口,脸上泪渍已擦得干干净净。   谢知非深以为然的点点头。   怀仁曾经说过,汉王这人从小练武,不是能沉得住的性子。   然而这次他却没有再进一步的动作,看似一切交给陆御史秉公执法,实则……   不是什么好事!   “还有一件事,小的不知道要不要在这个时候讲。”   谢知非知道丁一想说,又不敢说的是哪一件事。   “明亭不是外人,你只管说,查到了什么?”   丁一:“回爷,咱们的人把安徽府整个水东县都走访了一遍,没有打听出晏姑娘的真正身份。”   谢知非又一惊,“丁点都打听不到吗?”   丁一摇头:“丁点都打听不到。”   谢知非:“他从前的旧友呢,可有走访?”   丁一:“回爷,无论是能找得到的旧友,还是活着的晏族族人,一个一个都走访了,都打听不到。”   谢知非偏过脸去看裴笑:“那晏三合从哪里来的?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裴笑:“这会没心思管这个,先把季家的事情解决了再说。丁一,去把晏姑娘叫来,老太太心魔的事情……”   “明亭。”   谢知非拦住他:“晏三合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一路你还看不明白吗?她心里比我们急,别给她压力了。”   裴笑颓然。   谢知非:“走,回房休息,还有三天路程,一气呵成赶回去。”   裴笑撑着桌面站起来,手指了指心口,“想到九妹,我这儿疼,疼得厉害。”   谢知非揉揉他的脑袋,声音温柔的哄着,“祖宗,我知道,都知道的。”   我这里曾经比你疼上无数倍。   ……   已入五月,天气虽然比不上南宁府的炎热,但空气中已有几分暑气。   晏三合抬头看了一眼漆黑的夜。   “谢道之书房有棵歪/脖子树,几茬主子都换过了,它还挺立不倒。人啊,到头来还不如一棵树。”   李不言知道晏三合嘴上不说什么,心里不知道多替九姑娘惋惜。   她故意没接这话,而是另起了话头,“回程这一路,你可有想到了什么?”   所有人都以为晏三合这一路是在补觉,只有李不言知道,她脑子里一定把所有关于季老太太的消息,来来回回拼接了无数次。   “有一点。”   晏三合的思绪果然被拉回来,“但我还不是很确定,我还要见一个人。”   “谁?”   “季陵川。”   “为什么是他?”   李不言惊得变了脸色,“他那头不都已经问过了吗?”   晏三合面色冷峻,“我猜,他还有一些话瞒着我们没有说。”   瞒着?   为什么瞒着?   李不言心惊得怦怦直跳。   ……   主仆二人走了一刻钟,便回了驿站。   刚推开房门,就看见谢知非一个人坐在圆桌前,手里捏着一只茶盅。   “晏三合,过来坐。”   李不言颇有眼色,二话不说便转身离开。   晏三合走过去。   两人面对面坐着,谢知非拎起茶壶替她倒茶。   晏三合低头见是白水,微微皱眉。   “别皱眉,这会子喝茶夜里准走眠。”   谢知非放下茶壶,唇动了几下,欲言又止。 第161章 人精   晏三合等不及,先开了口。   “回去三爷想法子安排一下,我要见季陵川。”   “见他?”   谢知非的表情和刚刚的李不言一模一样。   “见他做什么?”   “有话要问。”   谢知非知道晏三合不会平白无故跑去牢里见人,立刻痛快道:“回去我就安排。”   “等不了回去,你让丁一现在动身赶回京城,回京后,我立刻要见到他。”   “晏三合……”   “不用劝,时间比什么都重要,死一个九姑娘足够了。”   谢知非突然笑了:“我要说的不是这个。”   晏三合一怔,“那你要说什么?”   “那苦丁茶后来细品品,苦里面还带着一点回甘。”   谢知非深目看着她,“你不觉得这茶和你很像吗?”   初见是苦的,品一品却能品出甜味来,回味十足,后劲十足。   晏三合咬牙:“三爷这是在夸我吗?”   “嗯,夸!”   “三爷有没有听过一句老话,小甜嘴,胡辣心。”   “不能够!”   谢知非一本正经地反驳:“对你,我心口如一。”   这人的小甜嘴怎么又回来了?   晏三合耳朵微微有些泛红,眼睛都不知道往哪里看,神色极不自然。   “三爷有这个夸的时间,不如这就去安排,毕竟我的身份要见一个朝廷要犯,不是件容易的事。”   谢知非眯一眯眼睛,“对我来说不容易,但对某人来说,是容易的。”   晏三合心中大骇。   同行一路,整整两个半月的时间,除了玩笑、打趣,这人正经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很谨慎。   她心思一顿,故意一脸好奇的问。   “某人是谁?”   “你不是心里早有答案了吗?”   谢知非眼睛一眯,“否则也不会借口和李不言去散步,故意把房间让给我们。”   晏三合看着这张瘦了一圈的俊脸,暗暗磨磨后槽牙。   什么谢纨绔,根本就是个谢人精!   没错。   她心里的确有答案。   能把季府女眷挪到花神庙;能让裴太医进牢狱给季家十二爷施针……   这绝对是那位皇太孙的手笔。   她拉着李不言离开,就是不想听到什么太子,什么太孙,还有这个王、那个王的破事儿。   你们谁和谁是一伙的,谁和谁斗得死去活来,关她什么事?   晏三合直逼谢知非的眼睛。   “我是来化念解魔的,不是来管闲事的,三爷。”   谢知非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   “你答应过吴书年和周也,会查清郑老将军灭门的案子,而查这个案子,是一定要管闲事的。”   晏三合一听这话,心里大为警惕。   “我是替苦主答应的,而且真正点头的人是裴笑,三爷可别指望我。”   “晏三合,你想说话不算话?”   激将?   晏三合冲谢知非一挑眉,“看来那杯苦丁茶,功效还是不够,一会三爷再多喝两杯,去去火,醒醒脑。”   “好,一会就去喝,我听晏三合你的话。”   晏三合;   晏三合;   他怎么叫得这么顺口的?   晏三合感觉有些招架不住,赶紧低头喝白水。   谢知非嘴角的笑慢慢收敛,“晏三合,有一件重要的事,我们必须商量一下。”   “周也的事?”   真聪明!   谢知非桃花眼微微的下垂。   亲眼目睹了大明山脚下的那场大火,震惊之余,这一路谁也没有再提起过周也他们。   眼看还有三天入京,有些事情是必须要商量一下的。   裴笑这会被季家的事情打击的半死不活,能拿主意的只有他们俩。   “周也是知府,他最后葬身火海,这事一定会以奏章的形式,送到吏部,再由吏部送到皇帝手中。”   谢知非顿了顿,又道:“吏部出于谨慎会派人去查一查,但周也自焚就是为了不留下任何痕迹,所以查出的可能性不大。”   晏三合:“这是好事。”   谢知非:“但你别忘了,给胡三妹化念解魔的时候,不得不提起两个人。”   晏三合:“吴关月父子?”   谢知非点头,“还有我父亲、大哥问起的时候,我也不得不提起这两个人。”   晏三合拖长了调子,“那三爷的意思是……”   谢知非身子往晏三合那边挪挪,声音压得很低。   “我们和周也不熟;郑家案子的凶手还是吴关月父子,我们只是查到老太太和吴关月是青梅竹马。”   晏三合眼神死死盯着谢知非。   他两条剑眉紧紧蹙在一起,晏三合从没见过这张素来吊儿郎当的俊脸,有这么凝重的时候。   “你是怕这个案子一旦露出来,会掀起轩然大波?”   “不是轩然大波,是地动山摇,是山崩海裂。这里头涉及刑部,大理寺、都察院还有锦衣卫……”   谢知非深吸一口气,“牵扯之广、牵扯之多,根本难以想象,弄不好会死很多人。”   “真有这么严重?”   “有过之,无不及。”   晏三合被他这么一说,心跳瞬间加快,良久才开口。   “谢知非,和周也不熟可以,青梅竹马也可以,但凶手是吴关月父子这一点,只怕有点难。”   谢知非脸色大变:“为什么?”   晏三合:“等我见到季陵川以后,确认了某些事情,我再告诉你为什么。”   “季老太太另一半的心魔你是不是解开了?”   谢知非瞳孔一张,突然伸手用力握在晏三合的肩头,“快和我说,是什么?”   晏三合看看肩上的手,再看看谢知非。   磨牙。   谢知非毫无察觉,眼睛死死的看着晏三合。   晏三合叹了口气,“谢知非,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   “什么?”   “胡三妹听说了郑家灭门惨案是吴关月父子做的,她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谢知非脑子里嗡的一声,下意识问。   “她深居内宅,能有什么反应?”   “看,这就是你们男人的自以为是!”   晏三合冷笑一声,掀开肩上的手。   “不要以为内宅女人是傻的,是笨的,是没有爱恨情仇,悲欢离合的。   她们是人,是活生生的人,她们的身份不只是季老太太,季夫人,她还有个名字,叫胡三妹!”   三爷的小甜嘴立刻派上用场。   “对不住,晏三合,我没有贬低她的意思,我只是好奇她会有什么反应……”   突然,谢知非一个激灵,手闪电般伸出去。   这一握,握在了晏三合细伶伶的胳膊上。   “晏三合,你的意思是……” 第162章 说辞   晏三合见他眼神中了然,轻轻的点了点头。   “如果我是胡三妹,我心里藏着一个远在天边,却又终身难忘的青梅竹马。   我对他十分的了解,因为少年的吴关月什么都会对我说,他会说起自己的远大抱负,说起自己来老街住的原因,还有父母的不和。   我们因黑蛋结缘,共同养育它,他对黑蛋常常惦记。于是,我在某一天问起他,你怎么会对狗这么好?”   谢知非十分迅速地接了话。   “我告诉胡三妹,我们吴家的祖上曾被狗救过命,于是留下一条祖训,后代不许杀狗,吃狗,狗是我们吴家最忠诚的朋友。”   晏三合点点头。   “很多年以后,我成了锦衣玉食的季老太太。有一天,我无意间听说郑家灭门的惨案是吴关月父子做的,我的世界都坍塌了。”   谢知非眼前一亮,又接着晏三合的话往下说。   “她根本不敢相信这件事会是吴关月的手笔,在她记忆中,吴关月是清风明月,是神仙一样的人。   她震惊,怀疑,痛苦,揪心,种种情绪压抑在心里,无人可说,无人可诉,直到老死的那一天,都无法释怀。”   晏三合:“前面一句话是对的,后面一句话不对。”   谢知非:“哪里不对?”   “我根本不相信郑家的案子是吴关月的手笔,震惊,怀疑,痛苦,揪心过后,我冷静下来,于是暗中派人偷偷打听。”   晏三合目光悠远,“我到处打听,到处打听,当我打听到郑家养的狗每一条都被杀了……”   谢知非瞳孔紧缩,脱口而出道:“她便知道这案子一定不是吴关月父子做的,他们是被冤枉的。”   最后一个字落下,屋里沉寂下来。   谢知非到这里终于明白过来,想要解开老太太的心魔,吴关月父子的那桩案子根本没有办法绕过去。   “三爷能放我的胳膊一马吗?”   “啊……噢……”   谢知非骤然松手,“对不住,我抓裴明亭抓习惯了。”   他的胳膊和我的胳膊能一样吗?   晏三合心里咆哮,脸上淡淡,“所以这事我不能答应你,一切都要等解完那半个心魔后再说。”   谢知非恍若未闻。   晏三合见他一动不动,“三爷还有什么事要交待?”   谢知非抬眼看着她,犹豫了一下。   “如果,胡三妹的心魔是知道郑家的案子,不是吴关月父子做的,那么说到底,还是和吴关月父子有关,那吴书年的香就不应该点一半灭了。”   “你说得很对,这也是我想了一路,一直没想通的地方。”   晏三合沮丧道:“一定还有什么是我遗漏的。”   她说这话的时候,手托着下巴,头微微仰起,修长的颈脖弯出一道好看的弧度。   谢知非手又下意识伸出去,伸到一半的时候,他忽然听见心里扑通扑通两下,莫名其妙心虚。   我在心虚什么?   他问自己。   “谢知非,你干嘛?”   “啊?”   谢知非惊的站起来,飞快道:“没,没干嘛,你早些休息,我……”   “谢知非!”   晏三合跟着站起来,“鉴于你说的地动山摇,郑家的案子我更不能掺和,我不嫌自己命长。”   谢知非一怔。   “你和裴明亭,一个北城指挥使,一个右善世,身后还站着一个‘某人’,足矣!”   谢知非不怒反笑,两条剑眉慢慢舒展开来,唇一勾,露出他招牌式的、风流纨绔的笑。   然后摆摆手,扬长而去。   晏三合呆在原地。   这世间有个词叫红颜祸水,有没有个词叫蓝颜妖孽呢?   门一关。   妖孽脸上的笑沉了下来,轻轻在心里说:   “晏三合,郑家的案子你必须掺和,因为只有你才能解开这里面的谜团,想逃?门都没有!”   妖孽走下楼梯,朱青、丁一等在下面。   “爷?”   谢知非看了两人一眼,背手走到客栈外间。   两人赶紧跟过去。   主仆三人走到无人的地方,谢知非转过身。   “丁一,你立刻回京去见太孙,让他想办法安排一下,晏三合要见季陵川。”   丁一:“是!”   谢知非:“除此之外,你让我大哥帮忙安排,三天之后我要病愈出场,裴大人也要从广西办完差回来。”   丁一:“明白!”   谢知非:“去吧!”   丁一看着爷绷得紧紧的脸,心中一动,讨好道:“有一桩喜事忘了告诉爷。”   “说!”   “那个徐晟两个月前去西山打猎的时候,突然从马上摔下来,把一条腿给摔断了。”   丁一兴奋道:“沈冲做得天衣无缝。”   谢知非淡淡道:“嗯!”   呃?   丁一转身的同时,狐疑的冲朱青看一眼:爷怎么一点都不开心。   朱青摸摸鼻子:不是和你说过了吗,爷回来这一路,心气儿都不太顺!   “朱青,你陪我回房。”   “是!”   主仆二人转身走进官驿,回到房里。   房里,裴笑一个人坐在孤灯下,手里把玩着一只茶盅,神色幽暗不明。   他身后,黄芪人站得笔直。   谢知非在心里叹息了一声,走到裴笑身边坐下。   “朱青、黄芪,你们也坐。”   朱青与黄芪对视一眼,不明白为什么三爷行事也跟晏姑娘学了。   两人坐定,谢知非开口。   “关于吴关月父子、周也的一切,你们都给我嚼碎了,咽进肚子里,一个字都不能往外漏。”   裴笑还沉浸在九妹撞墙自尽的悲伤中,随口道:“五十你放心,这事我知道轻重。”   “你知道轻重,却不知道这轻有多轻,这重有多重。”   谢知非深目看着他。   “凭他是谁,我父亲,你父亲,我大哥,甚至太孙那头也不能露一个字。”   连怀仁都要瞒着?   裴笑刚要问一句“为什么”,只听谢知非又道:   “想想郑老将军是什么人?想想吴关月父子是什么人?再想想刑部,大理寺、都察院、锦衣卫……牵一发而动全身啊,明亭!”   裴明亭被他这么一说,心瞬间提到嗓子眼,冷汗都冒了出来。   去他娘的!   这案子要是闹出来,四九城的天都得翻过来!   “所以,你这一路话也少,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香,就是为这事?”   “否则呢!”   裴明亭一拍额头,懊恼道:“我竟完完全全没有想到这一茬,真是疏忽了。”   “你不是疏忽了,你是因为心里想着老太太另一半心魔。”   谢知非一字一句。   “下面的话,你们都给我听仔细了,我们对外的说辞是……” 第163章 恶狗   京城。   北司诏狱,油灯昏暗。   咣当一声后,徐来一步一步顺着楼梯往下。   牢狱里一丝风都没有,又闷又潮又热,还有一股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令人作呕。   徐来赶紧掏出帕子,捂住口鼻。   “徐大人,小心脚下。”   狱卒在前面带路,不时回头叮嘱几句,不多时便走到了最里间的一间牢房。   徐来从怀中掏出银票,狱卒接过来,笑眯眯的塞进怀里,顺势掏出怀里的钥匙,把牢房门打开。   “大人只管说话,小的在门口替大人守着。”   “去吧!”   徐来弯腰钻进牢房里,用力咳嗽了几声。   季陵川侧躺在一张破草席上,掀开眼皮,看了好一会,才看清来人是谁。   徐来皱着眉头走过去,在季陵川面前蹲下来,忍了好几下,才把帕子放下。   “季陵川,我来是想告诉你一件事,你小儿子……”   季陵川一听到最疼的小儿子,猛的睁大眼睛。   徐来心中得意一笑。   看吧,这世上就没有哪个做父母的,不心疼自个孩子的。   “你小儿子一个时辰前咳出一大口血,这会昏迷不醒。”   季陵川只觉得心如刀割,挣扎着坐起来,脚链、手链碰出刺耳的声音。   “你,你说什么?”   “锦衣玉食的公子哥,哪能吃得了牢狱里的苦,更别说他身上还有着病。”   徐来“啧”了一声,摇摇头。   “老季啊,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咱们一辈子拼来拼去,说到底不就是为了儿孙吗,白发人没走,黑发人先走了,痛啊。”   季陵川一双手死死的握成拳头,咬着牙关不说话。   “你是个聪明人,聪明人就得干聪明事,别一条死路走到底,凡事多为儿孙着想着想。”   “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来替人传个话。”   徐来用帕子捂着鼻子,声音却十分清楚的透出来。   “只要你把张家人咬出来,那人保你儿子不死,保你季陵川也不死!”   “呸!”   一口含血的唾沫吐到徐来身上。   季陵川身子微颤,额头青筋一根根爆出来,道:“要我背主,做你娘的春秋大梦!”   徐来半点不在意,反而森森地笑了笑。   “老季,我给你三天的时间。这三天之内,你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都能来找我。但是三天一过……那就别怪我徐来心狠手辣。”   “你想怎样?”   “对你,我当然不敢怎样。”   徐来眼中露出狠光。   “但对一个本来就病得快去见阎王的人,我想做些什么手脚,没人查得出吧!”   “你,你,你……”   “我还是那句话,多为儿孙想一想,别白发人送黑发人。”   徐来把身子凑过来,压着声音。   “老季啊,你是知道我的,我这人喜欢折腾,从来不会让人好好死的。”   “你这条恶狗!”   季陵川气血翻涌,嘴一张,喷出一口血来,正正好喷了徐来一脸。   徐来拿帕子慢悠悠的擦干了血渍,然后直起身。   “老季,大戏开场了。”   ……   东宫,太子府。   西院里,沈冲敲了敲书房门。   “进来!”   沈冲推门进去,走到书案前。   “爷,刚刚北司传来消息,一刻钟前徐来私下见了季陵川。”   “噢,他说了些什么?”   “打听不出来,季陵川被他气得吐了一口血。”   赵亦时放下手中的笔,从椅子里站起来,踱步到窗前。   他从小在太子和皇帝身边长大,天生有股帝王之气,不说话的时候气势压下来,别说沈冲,就连最得宠的近身内侍严喜都大气不敢出。   赵亦时回过头,瞧了沈冲片刻,“五十和明亭走了多久?”   “足足两个半月了。”   “成不成,也该回来了吧!”   赵亦时停了下,“交待下去,把季陵川护好了,万万不可出事。”   “是!”   沈冲退出去。   严喜见太孙右手虎口上沾了一点墨渍,忙绞了帕子去擦。   赵亦时挥开他的手,自己拿过帕子一点一点擦拭。   忽然,他手一顿。   “案子拖了两个半月,汉王这个时候让徐来去见季陵川,目的何在?”   严喜垂下头,心知太孙这话绝不是在问他。   “季陵川死死撑了两个半月,硬生生扛下来。”   赵亦时轻轻皱眉,“他还能扛多久?如果他扛不住,那么后果又会如何?”   严喜把头垂得更低了。   “从季家被抄,到季陵川关进大牢,皇上对此事只字不提,只字不问……”   赵亦时把帕子往严喜手里一扔,“这又是为什么?”   严喜拿着帕子,头几乎垂到了胸口。   ……   翌日。   天微微亮,六匹快马驶离驿站,直奔京城方向。   五月正是雨多的时节,除了第一天风和日丽外,余下的时间几乎   是在雨中前进。   所有人都是一身泥泞不堪,都是强弩之末,都靠一口“季家不太好”这口仙气在硬撑着。   离京城还有数百里的时候,雨下得实在是太大,根本看不清前路,谢知非和晏三合一商量,决定找地方躲一躲,等雨小点再赶路。   突然,有匹马冲他们疾驰过来。   朱青、李不言、黄芪见这人来势汹汹,心里暗暗戒备着。   待那匹马冲到近前,三人长长松了一口气。   竟然是丁一。   丁一勒住缰绳,马在原地打了个转后,冲谢知非一招手,又跑了出去。   谢知非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使劲一抽鞭,“跟他走!”   没走多远,丁一由官道拐到了小径,又奔出小半个时辰,终于在一座寺庙前停下来。   谢知非抬眼,眼眶顿时一热。   寺门口,大哥谢而立撑着一把黑色的油纸伞,正勾着脖子在人马中找他。   目光一对上,谢而立差点没落下泪来。   这臭小子,怎么就成了这样?   “大哥!”   谢知非翻身下马,冲谢而立走过去。   谢而立顾不得老三一身的泥水,把伞一掀,上前一步便抱住了,低吼道:“你还知道回来!”   谢知非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把自己杵成一根木棍。   谢而立一抱就放,目光扫见裴明亭半死不活的倚着黄芪,忙喊道:“快,快都进寺里去。”   这时,晏三合和李不言走近,谢而立见这两人浑身泥泞湿透,比落汤鸡还落汤鸡,忙道:   “衣裳鞋袜都放在厢房里了,热水也已经备下,姑娘快去换一换吧,小心着凉。”   他捡起地上伞,替二人撑过去,“这一路,辛苦了。”   晏三合不懂热络,不会应付,接过伞,用力点了一下头。 第164章 夜会   厢房不大,但五脏俱全。   晏三合怕李不言着凉,硬逼着她先沐浴更衣,自己则穿着湿衣站在屋檐下,打量四周的环境。   刚刚走得急,也没细看这寺庙叫什么名字,不过看环境、看地势是不错的。   这会天已暗下来,谢而立等在这里,又弄了这么几间厢房,可见是要过夜的。   为什么要在寺里过夜?   对面厢房的门,吱呀一声打开,谢而立走出来,见到晏三合站在屋檐下,便撑着伞走过来。   “晏姑娘,咱们今儿就在这里过一夜,明天早些往京城赶。”   “有什么说法吗?”晏三合问。   “这寺叫玄奘寺,供奉的是地藏菩萨,地藏菩萨是保平安的,谢府三爷只要身子不大好,就会到这里静修养病。”   谢而立把伞往上抬了抬,“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晏姑娘你说是不是?”   这话透着玄机,但这玄机对晏三合来说并不难懂。   谢知非离开京城近两个半月,这么长时间不见人,对外一定是称病。   三爷在府里养病,必然是今儿这个探病,明儿那个探病。   对了,还有那个没过门的谢三奶奶,想必也会三天两头的跑来。   为了掩人耳目,索性安排谢三爷在寺里静养,谁也见不着。   明儿回京,对外又可以说谢三爷病好了回府,还是大爷亲自来接的。   至于裴大人,寺庙本就是他的地盘,一听说好兄弟在这地儿养病,还有不在回程路上探一探病的道理?   这一探,不就能约着一同回京了吗!   想的很周到,安排的很周全,晏三合点点头,表示自己没意见。   “姑娘先洗漱,一会一道用饭。”   “不必了,送我房里来吧,明日寅时一刻出发,不要耽误了。”   “等下!”   谢而立见她要进房,忙叫住了人。   “姑娘离开谢府这么久,对外是说姑娘回了云南府一趟,处理一些琐事。”   晏三合皱眉。   这个说辞也就意味着她日后要在谢家长住。   谢而立浅笑,“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晏姑娘你说是不是?”   精不过你们!   晏三合不想在这种小事上费口舌,“还有什么要交待的吗?”   “老太太和父亲都很惦记你,三天两头念叨,大奶奶和二妹也问了我好几次姑娘什么时候回来。”   谢而立浅笑道:“这次回去等事情妥当之后,我带姑娘在府里转转,认认人。”   谢府的男人,嘴上抹了蜜,心里藏了刀。   一个比一个会说话,一个比一个会算计!   晏三合沉默良久,到底点了点头。   ……   厢房里。   谢知非和裴笑沐浴更衣,随便吃了几口斋饭,倒头就睡。   谢而立替二人盖好被子,吹灭蜡烛后,便掩门离开。   抬头瞧见对面晏三合的厢房里也已经是漆黑一片,他向守门的丁一道:“我去找主持下几盘棋,夜里不回来了。”   大爷爱棋,是谢府人尽皆知的;   玄奘寺主持棋下得好,是整个僧录道人尽皆知的。   丁一等他离开后,便拿着小板凳在门口坐下,头一点一点的打着瞌睡。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   突然,一颗小石子扔过来,丁一猛的睁开眼睛,一跃而起。   “谁?”   夜色中,一道修长的影子缓步而来。   丁一惊了一跳,刚要上前行礼,那人冲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随即又指了指屋里。   丁一忙点点头,赶紧推开房门,把烛火点上。   裴笑正睡得香呢,感觉有人摇他,气得一脚踢过去,“滚开!”   “两个半月不见,气性不小啊,明亭。”   这声音?   裴笑吓得一骨碌坐起来,揉揉眼睛,等看清楚床边坐着的人是谁,一个白眼翻出天际,往后又倒了下去。   赵亦时冲谢知非笑笑:“他这副德性,你这一路怎么受得了?”   “忍呗!”   “忍你妹!”   裴笑又一脚踹过去。   谢知非没来得及躲开,硬生生挨了一脚,“你这骂跟谁学的?”   “李神婆。”   裴笑打着哈欠坐起来,冲赵亦时一抬下巴,“你怎么来了?”   赵亦时索性脱了鞋子上床,盘腿而坐。   “一是不放心来看看你们;二是季陵川的事情已经安排好,但必须等到明天夜里;三是……”   他看着裴笑,一脸歉意。   “九姑娘的事情怪我,是我没有看顾好。”   “没你的事。”   裴笑冷笑道:“就像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一样,她想死,谁也拦不住,我想通了。”   赵亦时很是诧异,扭头看谢知非。   谢知非打了个哈欠道:“两个神婆骂过了,把他骂好了。”   裴笑翻他一记白眼,“那不是骂,是劝。”   谢知非:“嗯,劝好了!”   赵亦时轻笑一声后,慢慢敛了神色道:“你们那头的事情怎么样?”   谢知非:“老太太的心魔找到了一半,还有一半没找着。”   赵亦时沉吟:“你让我安排见季陵川,还有一半的心魔是在他身上?”   裴笑插话:“不确定,晏三合没细说,只说要见季陵川。”   赵亦时:“老太太找到的一半心魔是什么?”   裴笑:“怀仁,这事说出来你得活活吓死,我家老太太年轻的时候有个相好,你猜是谁?”   赵亦时“谁?”   裴笑:“是大齐国的逃亡君主吴关月。”   赵亦时瞬间变了脸色,“你说什么?”   “我就说你会被活活吓死。”   裴笑重重叹了口气。   “那狗是吴关月送他的,我家老太太是被逼着上的轿子,五十年的念想,这不就成心魔了吗?你说这事儿闹的,谁他娘的能想到呢!”   赵亦时:“你们找到吴关月父子了?”   裴笑:“找得到个屁,打听来打听去,都说人早就死了,还白白耽误了我们好长时间。”   赵亦时:“那怎么办,死人是不能解心魔的吧?”   裴笑看了谢知非一眼,谢知非接话道:“晏三合说季老太太真正的心魔可能还在京里,于是我们就赶回来了。”   赵亦时用了好长的时间,才消化了这些离奇的消息,苦笑道:“想不到老太太还有这么一段造化。”   裴笑:“谁他娘的能想到!”   “不说这些。”   谢知非把话岔开,“京里现在如何?”   赵亦时:“没什么动静,你们接着睡,我先回去。”   “这就走?”谢知非诧异。   赵亦时拍拍他的肩,“避人耳目是其一;不放心牢里的人是其二,尤其这个节骨眼上,不能出事。”   他下床,整了整衣衫,就在这时,有敲门声响,接着沈冲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爷,京中传来消息,季陵川的小儿子快不行了。” 第165章 贵人   北司。   牢狱。   季陵川突然一个激灵,蹭的坐起来,大口大口的呼吸。   刚刚他梦到了什么?   他竟然梦到有人掐着小儿子的脖子,一点一点看着他咽气。   “季大人做噩梦了?”   季陵川吓了一跳,“谁?”   牢房栅栏外,蹲着一个狱卒。   “有人让我来通知季大人一声,三天的时间,还剩下六个时辰,六个时辰后,贵公子只怕就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季陵川疯了似的冲过去,两只手死死的握住栅栏。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家主子见季大人这两天睡得太香,有些不太高兴,所以就提前动手了。”   季陵川心如刀割,浑身的血液直往头顶冲。   “你们这帮畜生,杂种,有种冲我来,冲我来啊……”   狱卒听了,叹息地摇摇头。   “真当有太孙护着就没事吗?季大人啊,我家主子说了,总有他太孙护不到的地方。”   “你们……你们……放了我儿子……儿啊……”   季陵川喉咙里难以遏止的发出痛苦的低吼声,头一下一下的用力撞着栅栏。   血,顺着额头流下来。   季陵川根本感觉不到疼,他耳边全是小儿子的声音。   这是他最疼爱的孩子,那么听话,那么懂事。   “爹,我来帮你磨墨!”   “爹,今儿晚上我要跟你睡。”   “爹,你明天下朝早些回来,带我去徐记吃涮羊肉……”   季陵川绝望地失声痛哭,浊泪和着血一滴一滴落在囚衣上,整张脸说不出的扭曲恐怖。   “母亲——”   季陵川瞠目欲裂,青筋突起。   “你还要祸害季家儿孙到什么时候?你能不能不要那么自私,为儿孙后代考虑考虑啊!”   狱卒掏掏耳朵,心说这季陵川没有被刺激疯吧!   自己做的孽,跟死了的人有个屁关系?   ……   深夜。   一辆驾四的马车从小径驶入官道,直奔京城方向。   天子驾六,卿驾四。   这马车正是皇太孙赵亦时的座驾。   虽然马车宽敞精致,但同时坐着五个人,还是稍稍嫌挤了一些。   没有人开口说话,空气中飘浮着某种诡异又难以言说的气氛。   说得直白一点,那就是尴尬。   季家十二爷突然不行,只能连夜出发。   为了掩人耳目,朱青、丁一和黄芪留下来,明日随谢府大爷一道回府;   为了掩人耳目,所有人只能坐进皇太孙的马车里。   晏三合看了皇太孙几眼后,头一偏,索性闭目养神,心里想的是——   面上责罚,暗地里迎出百里,一个个的真会唱戏。   谢知非见晏三合闭目,索性也装睡,心里想的是——   幸好我提前在晏三合那里做了铺垫,否则这局面很难看。   裴笑神情黯淡,目光呆滞,一脸“别来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的表情。   李不言双手托着下巴,盯着赵亦时看。   她看得饶有兴趣,眼珠子都不带转的,嘴角竟还挂着一丝意味深长的笑。   而赵亦时此刻的目光,都在晏三合身上。   片刻后,他坦然开口。   “晏姑娘,我和明亭、承宇自幼便是好友,只是没有太摆在明面上,望姑娘见谅。”   晏三合掀开眼皮,淡淡道:“贵人不必多解释,我们以后不会再见的,我也不是多嘴之人。”   言外之意——   你是谁,和谢、裴二人什么关系,我没兴趣知道,更不会往外说,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赵亦时扭头看向谢知非,轻轻笑了。   谢知非摸摸鼻子。   知道了吧,这一路最难侍候的还不是裴明亭,眼前这位才要人命呢!   赵亦时:“从南城门进城,到北司还有大半个时辰,路上会有人送一套侍卫的衣裳过来,晏姑娘就装扮成我的侍卫,跟我进北司。”   晏三合:“他们几个呢?”   赵亦时:“北司不是那么好进的,他们只能在马车里等我们。”   晏三合正要点头,却见谢知非黑沉的目光向她看来。   她心中明了,“贵人,有些问话太过私密,我必须要一个人去见季陵川。”   “我也没时间带你去见他,我去另一处牢狱去见季府十二爷,还有……”   赵亦时半点没有皇子皇孙的架子,“我不叫贵人,姑娘若愿意,可唤我一声怀仁。”   晏三合不卑不亢道:“还是称呼一声殿下吧!”   她再胆大妄为,也没胆大妄为到称呼当朝皇太孙的字。   更何况,人家只是随便这么一说,她若当真,便不知趣了。   “劳烦殿下和驾车的说一句,请他赶车快一些,没时间了。”   “放心!”   ……   北司。   另一处牢狱。   年轻瘦弱的少年躺在地上,气息越来越弱。   狱卒看了眼徐来,低声道:“大人,这人的身子根本禁不住咱们动手。”   徐来面露阴狠,“季陵川那个老贼交待了吗?”   狱卒:“回大人,还没有。”   徐来冷笑一声,“切他一截小指,去给那老贼看。”   狱卒有些犹豫:“万一……”   “没有万一,用老参先吊着他一条命。”   徐来冷冷地看了狱卒一眼,“只要季陵川咬出张家,这人便没有用处,死了也就死了。”   “是!”   片刻后,一声凄厉的惨叫声响彻北司大牢。   不知道是不是父子连心,满头是血的季陵川突然感觉到心口一阵绞痛,痛得他狠狠的抽搐了几下。   “儿子!”   一定是儿子出事了。   他仓皇的爬了几步,用力挤着脑袋想往外看,什么都看不到。   季陵川继续发狠地用头撞着栅栏,喉咙里疯狂的一声一声嘶喊着:“来人,来人啊……”   一片血色中,有狱卒跑过来,在他面前蹲下,冷笑着打开一只锦盒。   “季大人,瞧瞧吧!”   季陵川低头一看,两只眼珠子忽的定住。   死一般的窒息如洪水扑面而来,仿佛一只大手死死的掐住了他的喉咙。   “季大人,还有最后三个时辰,贵公子能不能保住命,就看季大人识相不识相了。”   狱卒把锦盒往牢里的地上一扔。   季陵川像条狗一样手脚并用的爬过去,飞快的从地上捡起那一截手指,老泪纵横。   保张家,就保不住儿子;   保儿子,自己背主不说,下场也好不到哪里去。   可儿子是我的命啊!   “啊——”   “啊——”   老天爷,你这是要活活逼死我季陵川呐! 第166章 骗子   马车在北司的后门停下。   沈冲一掀车帘,小侍卫拎着食盒从里面跳出来,继而下车的是赵亦时。   有锦衣卫迎上来,走到赵亦时耳边低语了好几句。   赵亦时脸色微微一变,冷声道:“前边带路。”   “是,殿下。”   小侍卫便是晏三合。   她低头跟在赵亦时的身后,一步都不敢落下。   穿过长廊后,进到一扇铁门里,锦衣卫掏出钥匙,将挂在上面厚重的锁链打开。   赵亦时背手站在门口,睨了晏三合一眼,很淡,“罢了,你替我去走一趟吧。”   晏三合一惊。   不是说好一起进到牢里,然后赵亦时再找个借口离开,怎么起了变化?   她机灵道:“殿下有什么话要小的带到?”   赵亦时蹙起眉头:“无话。”   “是!”   那锦衣卫看一眼晏三合,咳嗽一声道:“殿下,只有半个时辰。”   赵亦时表情依旧很淡,“可听见了?”   晏三合头垂更低:“是!”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铁门,赵亦时等二人不见了身影,脸色才冷下来。   沈冲上前半步,“殿下,出了什么事?”   “两个时辰前,徐来砍下了季十二的一截手指给季陵川看,随即季陵川就说要见徐来。”   沈冲暗道不妙,“那季陵川会不会……”   赵亦时垂着眸不说话。   沈冲急了,“殿下,赶紧拿主意啊!”   “不急,容我想一想。”   赵亦时抬手揉揉自己的眉心。   ……   从铁门拾级而下,穿过阴森恐怖的甬道,晏三合大气都不敢出,整个人绷得像一根上紧了的弓弦。   走到最里,锦衣卫停下脚步,指了指里头的人,道:“钥匙在狱卒那里,你就在外头说吧。”   “多谢。”   晏三合放下食盒,朝那人一抱拳。   锦衣卫转身离开,她朝牢狱里看过去。   这一眼,晏三合彻底惊住。   角落里蜷缩着一人,这人披头散发,满面是血,哪里还有半点人样。   “季陵川。”   “……”   “季陵川!”   “……”   连喊两声无人应答,晏三合直觉不太妙,正要再喊时,季陵川突然冲过来,面目狰狞道:   “你这个骗子,骗子!”   晏三合低呵:“季陵川,你认清我是谁?”   季陵川哈哈大笑,似疯似癫。   “化成灰我都认得,你收了我两千两,说要帮我母亲化念解魔,你解开了没有?你没本事解开,你偿我儿子命来……哈哈哈……”   “季陵川,我只有半个时辰的时间,没功夫听你发疯。”   晏三合伸出手,用力揪住季陵川带血的衣襟。   “下面我说的每一句话,你都给我听清楚了。”   “来不及了,已经来不及了,九丫头没了,我儿子没了,季家没了,统统没了,老太太,母亲,你害人不浅啊!”   晏三合手一松,握成拳头,直中季陵川的面门。   痛意传来,季陵川眼中的疯魔退了一点。   他喉间呜呜的哽咽着,腿一软,跌坐在地上。   晏三合索性也盘坐下去。   “季陵川,你母亲的全名叫胡三妹,她真正的家乡在广西省南宁府东兴县。   那里有满山的翠竹,有一片一片的菜园,还有一条长长的,望不到头的北仓河。   北仓河的另一边是大齐国,它是两国的边界。   胡三妹小时候很苦,很穷,但她过得很自在,她还有一个好姐妹叫胡珍,人称珍姐儿。”   想到珍姐儿,晏三合冰冷的脸上,现出一点柔色。   “有一天,姐妹两个在河边玩耍,看到北仓河里有条狗落水,胡三妹便游了过去,恰好这时,北仓河的另一边也有人游过来。   那条落水的狗怀了身孕,两人就在水里帮母狗接生,就这样,胡三妹认识了她的青梅竹马。   胡三妹死后脑子里出现的那条黑狗,就是和那人一同接生下的那条,那个人的名字,你一定听过,他叫吴关月。”   季陵川低垂的头,骤然抬起来,“你,你,你说什么?”   “吴关月,大齐国的流亡君主,屠杀郑老将军一案的罪魁祸首。”   晏三合直视着他浑浊的眼睛。   “你是当官的,吴关月怎么成为流亡君主,怎么屠杀的郑老将军一府……这些事情你比我清楚。”   季陵川一口口倒抽着凉气,根本没办法回答她的问题,只是用力的点点头。   “你母亲胡三妹到京城做妾,根本不是她情愿,她是被逼离开北仓河,离开前她对好姐妹珍姐儿说,这辈子不会再回来了。   而那条名叫黑蛋的黑狗,也在胡三妹离开后,绝食而亡,因为它的主人无情抛弃了它。”   季陵川身子明显一颤,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所以,你现在明白为什么竹院那么阴森潮湿,老太太也执意要搬过去。那些翠竹,是她念念不忘的。   所以,你明白了老太太当家后,为什么下令府中不准养狗。因为她看到狗,就会想到黑蛋。   所以,你明白老太太为什么在后花园种了一园的菜,她种的不是菜,她是在怀念种菜的儿时。   所以,你明白老太太为什么心湖边一坐,就是好几个时辰,她看的不是心湖,是她朝思暮想,却永远回不去的北仓河。   所以,你明白老太太为什么起了想放丫鬟小红离开的念头,因为她从小红的身上,看到了自己从前的影子。   至于她为什么不宠季家的孙子、孙女,偏宠裴明亭这个外孙子……”   晏三合闭了闭眼睛,想着裴明亭这一路的所作所为。   “我想,大概因为胡三妹她从小就是这样一个天不怕、地不怕,性子野,无拘无束的人吧。”   季陵川怔怔的。   这真是那个连大字都不识一个的老太太吗?   为什么听上去那样的陌生,那样的……   不可思议!   “季府抄家的当晚,我们见到了陈妈,见到陈妈后,我们连口气都没有喘,马不停蹄的直奔南宁府。”   晏三合想着那些惊险的过往,忍不住闭了下眼睛。   “在南宁府,我们历经千辛万苦找到吴关月的儿子吴书年,吴关月在兵败后的四个月,就郁郁而死。   其实吴书年也已经是将死之人,但不知道是不是你母亲在暗中保佑,我们在他死之前,终于找到了你母亲一半的心魔。”   季陵川的眼睛骤然瞪大,几乎要瞪出眼眶。   “一半,怎么只有一半?” 第167章 坦承   晏三合冷冷地看了季陵川一眼。   “你不应该问一下,你母亲这一半的心魔是什么吗?”   “我不想知道。”   季陵川偏头啐掉口里的血沫,眼睛赤红。   “我只想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她另一半的心魔,让她不再祸害季家儿孙。”   “我却必须要告诉你。”   晏三合口气非常坚定。   “你母亲一半的心魔是吴关月。”   “我猜也是。”   季陵川对老太太有说不出的怨对。   “明明进了季家,明明锦衣玉食,明明是有夫之妇,却对一个十恶不赦的男人念念不忘,愚妇,愚妇啊!”   “季陵川,吴关月并非十恶不赦,若真要有个比较……”   晏三合脸上露出浓浓的嘲讽。   “十个你父亲季春山,也比不过他一个。”   季陵川呼吸一窒。   “至于你……”   晏三合再度冷笑。   “以你的品性,自然是给吴关月提鞋都不配。”   “你……”   季陵川气得几乎要呕出一口血来。   “现在你母亲的心魔还剩下一半,这一半心魔解不出来,死的不只是一个季十二,接下来我要问的问题……”   晏三合伸出手,又一次揪住季陵川的前襟。   “你必须老老实实,没有半点隐瞒的回答我,否则以老太太的心魔,你们季家必定断子绝孙,一个都活不成。”   仿佛一道天雷从季陵川脑门劈下来,劈得他五脏六腑,四经八脉没有一处不痛的。   真要断子绝孙,他还有什么脸面去见季家的列祖列宗?   他抖着身,颤着音,“你问。”   晏三合松开手,深吸一口气,把自己翻涌的情绪往下压一压。   “老太太真正搬到竹院是什么时候,如果你记不得,可以回忆一下当年京城发生了什么大事?你们季家发生了什么大事?”   季陵川神色十分茫然。   晏三合看着他,缓缓又道:“又或者,她跟你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我,我,我想起来了。”   季陵川呼吸顿时急促起来。   “老太太真正搬进竹园是在……就在郑家惨案发生后的几个月。”   晏三合:“你确定?”   季陵川点点头,然后又飞快的摇摇头。   “不对,应该是郑家案子的凶手,确定是吴关月父子以后。”   晏三合变了脸色,又问了一遍,“你确定?”   季陵川手重重的拍了下栅栏。   这一下,他算是彻底想起来了。   “刚开始,老太太听说郑家的案子后,只是唏嘘感叹了几天。”   “她唏嘘感叹什么?”   “可怜啊,造孽啊,骂是哪个畜生做出这么丧尽天良的事情。”   “后来呢?”   “后来查出凶手是吴关月父子后,她就常常打听,甚至还跑来问我。”   “问你什么?”   季陵川怔怔地看着晏三合,思绪拉出很远。   那天应该是他的书房。   他书房里还有客人。   老太太就这么匆匆忙忙地闯了进来。   整个季府都知道,季府大老爷、二老爷的书房是禁地,就算三弟、四弟过来,都得事先派人通报一声,更何况是内宅女眷。   他当时脸就挂了下来,只是顶着一层孝道,并且当着客人的面不好发作。   他走过去,问她发生了什么大事?   她一把抓住他的手,颤颤巍巍地问道:“老爷,郑府一族的灭门惨案,当真是大齐国的吴关月父子做的吗?”   他皱眉:“母亲问这个做什么?”   她不仅没有回答,反而又问道:“朝廷没弄错吧,怎么可能是吴关月父子呢,他们是大齐国的人,咱们四九城哪能让大齐国的人跑进来。”   他一听这话,简直怒从心头起。   妇道人家,打听朝政也就算了,竟然还敢质疑朝廷官员的判案?   传出去,岂不是要给同僚笑掉大牙?   他毫不客气地呵斥道:   “母亲安安分分过日子就行,朝堂大事你不懂,更无需懂。若母亲实在闲着无事,就从外头叫几个戏子来家里唱唱戏。”   话说得不够重,他又补了一句。   “或者去西山的寺庙里住几天,念念佛,静静心,少管那些不该管的闲事!”   她唇一动一动,又想说话,又不敢说话,两只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他最恨她做出这副无辜又可怜的模样,声音一压,冷冷道:“母亲还有其他事情吗?”   “没了,没了,你忙吧,你忙你的。”   她听得懂他每一句的言外之意,转过身,柱着拐杖一步一步往外走。   他没等她走出院子,便甩甩袖子,回了书房。   季陵川声音沙哑,“晏姑娘,我哪知道她和吴关月有那么一层关系啊!”   晏三合:“她后来还向你打听过吗?”   季陵川摇头,“老太太是个知趣的人,拒了一次,她就不可能再凑上来问第二次。”   晏三合:“二老爷那边呢?”   季陵川:“没听我二弟说起过。而且二弟和我是一条心,老太太那头但凡有点什么事,他都会跑来和我说。”   晏三合:“然后,老太太就搬去竹院住了?还是这中间又发生了些什么事情?”   季陵川想了片刻,“没有了,没有什么事了。”   “不对吧!”   晏三合:“我听陈妈说,老太太年纪大了,管得有些多,你们两个大的都是养在嫡母跟前,岂是受她管的?”   季陵川浑身一震,不敢置信地看着晏三合。   晏三合冷笑一声。   “陈妈这个话绝对是话中有话,只是她是个下人,说话做事极有分寸,已经习惯了给主子留情面。”   季陵川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我没有瞒,都是些小事,我没把那些小事放心上。”   “什么小事情?”   “她,她也不知道是不是糊涂了,还是嫉妒我嫡母,话里话外总让我和我二弟离张家远一点。”   离张家远一点?   离张家远一点?   为什么??   晏三合苍白如纸的面容上,浮现出一抹疑惑。   “除此之外呢?”她又问。   “她还经常在我耳边念叨,说什么季家的富贵已经滔天了,树高多危风,人这一辈子,吃过几碗饭,走过几座桥,都有定数……”   说到这里,季陵川带血的脸色,一点点变了,声音也越来越低,低到晏三合几乎要听不见。   晏三合急得一把又揪住他。   “她还说什么?” 第168章 破解   “没了,就是反反复复地念叨这些,她念叨一次,我和二弟就厌烦她一次,心想这老太太真是不知趣。后来……”   季陵川换了口气。   “后来我和二弟言语中狠狠弹压了一两次后,她就不敢再说了,再后来,她就搬去了竹院。”   季陵川记得很清楚。   当时他长长松出口气,对老二说:“终于可以不用听这老太太胡说八道了。”   晏三合断然松开手,然后便是长久的沉默。   因为烛火的原因,她的五官四周笼罩着一层淡淡的红晕,但脸色却是前所未有的凝重和清冷。   “晏姑娘,你是不是……”   “你闭嘴!”   晏三合毫不客气地打断他。   “我再问你,你知道不知道郑老将军一案的始末,包括内里的一些细节?”   “这……”   季陵川手心冷汗渗出。   “说!”   晏三合发泄般重重拍了一下栅栏,怒吼,“说实话!”   季陵川双手插进头发里,用力抓了几下,猛的抬头道:“我在张家听说过。”   “你有没有说给老太太听过?”   季陵川摇摇头。   “如果!”   晏三合看着他:“我是说如果,老太太因为吴关月的关系,想要打听郑家的案子,你说她会用什么办法?”   季陵川眼珠子不动了,定定地看着晏三合半晌,然后又一拍大腿。   “这个简单,我虽不会说给老太太听,但我会说给我夫人听。”   “郑家的案子,你和你夫人聊起过?”   季陵川点点头,“出了那么大的一个案子,谁心里不好奇啊,我私下告诉过她。”   “包括郑家的狗一条都没有活下来?”   “你怎么知道?”季陵川惊恐万分地看着晏三合。   “我不仅知道,我还知道……”   晏三合话峰突然一转。   “吴关月的祖先被一条狗救过,他们吴家有一条祖训是不杀狗,这事老太太也知道。”   “什么意思?”   季陵川懵了片刻后,突然身子狠狠一颤,眼睛都直了,“你,你,你的意思是……”   “季陵川。”   晏三合压抑着声音里的愤怒,慢慢从地上站起来,然后居高临下道:   “老太太还有一半心魔,我找到了。”   “找到了,真的找到了。”   季陵川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两只手死死的抓着栅栏。   “是什么,你快告诉我,是不是季家有救了,是不是我儿子有救了,你快说啊?”   晏三合冷笑一声,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开。   “晏三合,晏三合……你回来……你回来啊!”   季陵川从栅栏里伸出手,整个人失控的跳着,蹦着,跟个疯子似的。   “你回来,我求求你快回来,还有半个时辰,只有半个时辰了……”   晏三合脚步一顿,立即转身走回去。   “什么半个时辰?”   “我家十二还有半个时辰,他们要动手了,我没有咬出张家,我什么都没有说,你救救他,我求求你救救他啊……”   季陵川缓缓跪倒在地,眼泪鼻涕流下来。   晏三合不知道为什么,对这个男人生不出半分同情,只冷冷的说了一句:   “季陵川,你也有今天!”   ……   另一处牢狱里。   赵亦时坐在太师椅里,脸色阴沉地看着栅栏里气息微弱的季家十二爷。   身旁,徐来躬着身子,陪着十二万分的小心。   “回殿下,案子拖太久了,下官也是万般无奈,才出此下策。”   赵亦时强忍怒火,平声静气道:“好一个万般无奈啊,徐大人。”   徐来扑通一声跪下,颤颤威威的开口。   “回殿下,这人是季陵川的爱子,关进牢狱时只剩下小半条命,就算裴太医十天一来,下官瞧着也无力回天。   将死之人,总得死得其所,若能用他来逼一逼季陵川,说不定此案就能了结,也能慰皇上之心。”   赵亦时心中惊怒到了极点。   搬出裴太医,无非就是在说,你皇太孙的一举一动,所有人都睁只眼闭只眼,那么也请皇太孙对于我的一举一动,睁只眼,闭只眼。   谁胜谁负,各凭本事,各听天命。   搬出皇帝,无非就是在说,我徐来所作所为,皆名正言顺,我是在为皇帝办事啊!   赵亦时藏在袖中的手微微发抖。   “徐大人忠君爱国,倒是辛苦了。”   “殿下这么说,下官无地自容。”   徐来忙身子往地上一拜,姿态越发的恭敬。   赵亦时冷冷注视着他,良久后,弯下腰亲手扶起,温声道:“我也是看他年纪轻轻,便多存了一份怜悯之心。”   徐来一脸感叹:“殿下仁心仁义啊!”   赵亦时轻轻一笑,“你既夸我仁心仁义,高低我也得送季十二最后一程,徐大人陪我一道如何?”   “……”   徐来后悔的差点没咬舌自尽。   皇太孙这是打算亲自在这里护着季十二啊!   他还能做什么手脚?   还怎么能撬开季陵川的嘴?   徐来心里恨得牙痒痒,脸上却一脸恭敬道:“下官遵命。”   ……   晏三合推开铁门,心头微微一惊。   偌大的院子里,只见沈冲与那锦衣卫在低声交谈,却不见赵亦时的人影。   沈冲见她出来,冲那锦衣卫一颔首,大步走过来。   “晏姑娘,如何?”   晏三合一点头,“殿下呢?”   沈冲,“殿下有事忙去了,但他临走前让我转告姑娘一句话。”   晏三合:“你说!”   沈冲:“姑娘想做什么,只管去做,出了事情他来顶着。”   晏三合没有半分犹豫。   “我要把季陵川从牢狱里弄出来,要他沐浴更衣;   然后找一处僻静的院落,要一张祭台,三盘瓜果,两只烛台,一只香炉。   得快,季府十二爷已经没有时间了。”   沈冲的表情,比雷劈中了他还要痛苦。   晏姑娘,这里是北司牢狱啊,他到哪里去弄这么些东西?更别说要把季陵川弄出来?   晏三合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要坏事,“把殿下喊过来。”   沈冲咬着牙,道:“晏姑娘,殿下现在喊不过来,他和刑部侍郎徐来在一处……”   说到这里,沈冲抬手半捂着嘴,“徐来一惊动,事情更难办。”   这怎么办?   晏三合急得用力抓了两把头发,好不容易把另一半老太太的心魔找到了,偏偏……   忽的,她神色一变。   “我想到一个人,他应该可以!” 第169章 阴寿   马车里。   李不言抱着胸,没心没肺的打着瞌睡。   余下两位爷你看我,我看你,都觉得时间从来没这么难捱过。   裴笑用脚尖碰碰谢知非:晏神婆行不行啊,怎么去了这么长时间都没回来,不会出什么事吧?   谢知非:祖宗啊,你盼点好成不?   裴笑:我急啊!   谢知非:谁不急?   裴笑:问一问边上那李神婆,晏神婆到底有几成把握?   谢知非:十成。   裴笑:你怎么知道?   谢知非冷哼:掐指一算!   裴笑想咬死他:你他娘的变谢神棍了?   “二位爷!”   李不言不知何时已睁开眼睛,“我掐指一算,我家小姐已经在回来的路上。”   谢知非:“……”   裴笑:“……”   就在这时,车帘一掀,晏三合蹭的一下跳进来。   裴笑吓一跳,嘴里正要“啊”,被谢知非一把捂住。   “晏三合,怎么样?”   晏三合直视着谢知非,“我想另一半的心魔应该是找到了,但现在又面临一个问题。”   谢知非:“说!”   晏三合:“怎么把他从大牢里弄出来,沐浴更衣?怎么准备那些化念解魔的东西?”   谢知非下意识问道:“怀仁呢?”   “听说在和徐来打太极。”   晏三合伸手,很不客气的揪住谢知非的衣襟,“谢三爷,你的小甜嘴该派上用场了。”   谢知非盯着胸前的那只手,思忖片刻,极为冷静回答。   “晏三合,三爷的小甜嘴能准备那些化念解魔的东西,没办法把人从大牢里弄出来。还有……”   他两条剑眉紧紧蹙着。   “三爷还必须要有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才能让人去准备这些东西。没有这个理由,别说一张小甜嘴,就是十张小甜嘴,也办不成事儿。”   晏三合手一松,脸肉眼可见的塌了下来。   “呜呜呜……”   谢知非一扭头,见自己还捂着这祖宗的嘴,赶紧放开。   裴笑把头探出帘子外,用力呼吸几口新鲜的空气,又飞快的缩了回来。   “我有个主意。”   晏三合和谢知非异口同声,“快说!”   裴笑:“你们说巧是不巧,今天是我外祖母六十九岁的生辰。”   晏三合不明白 ,“所以?”   “是这样的,四九城有个老规矩,老人去世第一年的生辰,孝子贤孙要为她过阴寿。”   裴笑:“如果第一年的阴寿不过,老人就会认为儿孙没孝心,以后也不会保佑他们。”   晏三合不可思议,“还有这一说?”   “幸好有这一说。”   裴笑正色道:“季家到了这个份上,还不得多求求祖宗保佑?这样一来,所有的理由都是现成的,”   谢知非一击掌,“如果是这样,我厚着脸皮去求一求蔡四,应该能把人弄出牢狱,反正就在北司里面,人也跑不掉。”   “等下!”   李不言插话道:“别忘了,你们两人此刻的‘真身’,都在玄奘寺。”   裴笑摇摇头:“顾不上这些了,谢五十,你说呢?”   谢五十没说话,只是点了下头。   “行!”   晏三合当机立断:“行动吧。”   “等下。”   谢五十拽住她,“晏三合,没银子办不成事,咱们还剩下多少?”   “不言?”   李不言解下包袱,把花剩下的钱统统拿出来,“还有这么多。”   谢知非二话不说,统统拿过来,塞到怀里。   晏三合:“够吗?”   谢知非深目看着她,“本来不够的,但加上三爷的小甜嘴,够了。”   嗯!   你的嘴值钱!   晏三合掀帘往下一跳,落地后,又突然折回来,看着裴笑道:“裴大人总在关键的时候派上大用场,很好。”   裴笑脸蓦的一红。   菩萨哎!   这是晏神婆第一次当着别人的面夸我,   我,我,我……   我心跳加速了!   ……   北司诏狱对于谢三爷来说,有五六个锦衣卫是能把酒言欢的;有一半锦衣卫,是混了个脸熟。   这一点脸熟足以让三爷开口求人。   更何况,三爷求人办事的时候,从来都把自己放得很低,把别人抬得很高。   再配着他那张大姑娘、小媳妇都爱的脸蛋,铁石心肠的人都不忍心拒绝。   最最重要的是,三爷求人手上从不落空,好处给得很足。   不到一刻时间,僻静的院子也腾出来了,祭祀台什么的也都备下了,就差一个还在牢里的季陵川。   没有北司老大蔡四点头,谁也不敢把人从牢狱里放出来,弄不好要掉脑袋的。   蔡四的府邸就安在北司边上。   他这会怀里搂着个白白净净的小太监,正睡着觉呢,见是谢府三爷,又闭上了眼睛继续睡。   谢知非咳嗽一声。   没睁眼。   再咳嗽一声。   还是没睁眼。   谢知非无声笑了两下,走过去,在床榻边一屁股坐下。   蔡四这时才懒懒的睁开眼睛,尖着嗓子问道:“三爷有什么事儿?”   谢知非:“今儿是季府老太太头一年阴寿,想给老太太过个寿。”   蔡四的声音更尖了,“三爷这是打算把人弄出来?”   谢知非扯了下唇角笑笑,“否则我还能求到你这里来?”   蔡四眨巴两下眼睛,“太孙殿下在何处?”   “在你北司,和徐来一起。”   蔡四长长的指尖在小太监白皙的颈子上一滑,惹得小太监浑身一颤,像只受惊的小兔子一样拱进他怀里。   “半个时辰,不能再多了。”   谢知非起身,低头看着蔡四那张白面儿,伸出一个巴掌,“这个数,回头我让人给你送来。”   蔡四余光往桌面上一瞄,“让三爷破费了。”   “破费什么,能孝敬四哥,是我的福分。”   谢知非从桌上抄起腰牌,扭头冲那小太监看了一眼,“啧啧”了两声,“真他娘的撩人啊!”   小太监刚要从蔡四怀里钻出来,一听这话,吓得又缩了回去。   “滚!”   蔡四一边安抚,一边冲谢知非的背影骂了一声。   小太监听脚步声走远,羞红了脸钻出来,“干爹怎么就把腰牌给他了?”   “小喜儿啊,你记着干爹一句话,不看僧面看佛面。”   小喜儿睁着一双好看的丹凤眼,“难不成三爷的佛面是太孙?”   蔡四既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尖尖笑了两声。   “你再记着干爹一句话,跟谁过不去,也别跟银子过不去,否则,干爹怎么养得起你这个小妖精!”   “干爹……”   小喜儿粉粉嫩嫩的唇已被封住。 第170章 是你   幽静的小院里,烛火已经点上。   季陵川穿着一身不知是谁的灰袍,散着灰白的湿发,一瘸一拐的走进来。   他身后的谢知非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递到押送的锦衣卫手里。   锦衣卫一点不客气的接过来,笑眯眯地和三爷闲聊几句后,才转身离开。   李不言冲晏三合一点头,“我在外面守着。”   谢知非等她走出院子后,顺手把木门掩上,身子往后一靠,懒懒的倚着木门。   一里,一外,两个人,两道屏障;   一个僻静的四方小院;   多么安全的化念解魔之地。   晏三合看着谢知非半明半昧的侧脸,心思稍稍浮动了一下。   这人脸上似乎挂着好几层皮,剥下一层是谢纨绔,再剥下一层是谢人精,如果接着往下剥呢……   会是什么?   她这一心思浮动间,季陵川已经走到她面前,“晏姑娘,我儿子……”   “还没死,喘着气呢!”   季陵川只觉得浑身的血都热起来了,一脸讨好的问。   “既然老太太的心愿找到了,那,那就别耽误,咱们开始解魔吧!”   “不急。”   晏三合目光沉沉地看着他。   裴明亭说过,季老太太这么多儿女中,就数季陵川和她长得最像,一眼就叫人看出,他是谁的儿子。   “季陵川,说一件你记忆最深,死都忘不掉的,有关老太太的事。”   季陵川一下子愣住了,“这和解老太太的心魔有关吗?”   晏三合不说话,只冷冷看着他。   季陵川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更不自在的,是要想老太太的事。   有什么可想的呢?   季府那么大,他从前住嫡母院子,成年后一个人住东院,季家千骄万宠的大爷,从小就被当成下一代家主来培养。   她不过是个父亲的小妾,深居后宅,足不出户,逢年过节才有资格在季府露一面。   偶尔视线碰到,他抬头,她低头,是要避讳的。   什么时候对她有印象的?   季陵川微微错愕,他竟然想不起来,似乎、好像是嫡母病重了,她来侍疾那会……   对!   她一天十二个时辰,有十个时辰都在嫡母的床榻前,他这才留心起父亲的这个小妾。   那天他和二弟进来给嫡母请安。   嫡母倚着床,正在被太医问诊,太医诊了良久,斟酌着拟完方子后,交到她的手上。   她送太医离开,再进来时,手里多了个木桶。   嫡母卧床不起,脚已经开始浮肿,太医交待每天要用药水泡脚,能活血化肿。   她扶嫡母坐起来,帮她把两只脚搬进桶里,就势蹲下,手伸进水里,替嫡母轻轻按摩脚底穴位。   她低头做事的时候,嫡母招他和二弟过来,问起今日先生都教些什么,他便抑扬顿挫的背起了书。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他背得很好,一个字都没有错,嫡母很欣慰的点点头,问他:“明德是指什么?”   他想了想,昂首道——   “明德是指本有的仁心,也是天地之心,赤子之心,更是君子之心。君子不失赤子之心,能见众生,能起怜悯,能生佛性。”   嫡母听了连连点头,夸他书读得好,悟得透,又命人拿来两套笔墨纸砚,赏了他和二弟。   得了赏,他拉着二弟欢天喜地的去了,谁也没往水桶边看一眼,谁也不知道这个卑微、低贱的小妾,竟然是他们兄弟二人的生母。   直到嫡母临终前,把他和二弟叫到跟前,将真相说出来……   二弟年纪还小,听完懵懵的,季陵川却觉得天都要塌了。   堂堂季府大爷竟然是个小妾生的,传出去别人会怎么看他?   万一父亲将来再娶,生下个嫡子,他要怎么立足?   他再怎么也没有料到,嫡母为他们兄弟二人安排好了所有的后路……   所以他才对张氏一生感激和敬重,也才有了对胡氏的不屑和冷落。   “一年前,也是这个月份,她的身子已经不大好了,脑子也糊涂,前脚跟她说过的事,后脚便忘。”   季陵川声音微微有些哽咽。   “那天太医跑来和我说,老太太最多还有几个月,让我们可以着手预备起后事。   她的后事,我和二弟其实早就预备下了,二弟觉得她不能和父亲合葬,心里有亏欠,就拉着我去瞧她。”   季陵川说这话的时候,浑浊的眼中挤出一点泪水。   “去的那会正是傍晚,可日头还在,她坐在藤椅上,晒着最后一点太阳,旁边站在陈妈,陈妈正在替她剥橘子。   我们兄弟二人正要走过去,她忽然一个字一个字的背起来——   “明德是指本有的仁心,也是天地之心,赤子之心,更是君子之心。君子不失赤子之心,能见众生,能起怜悯,能生佛性。”   季陵川说到这里,微微停顿。   “我没反应过来,二弟却扭头对我说‘大哥,这话听着怎么这么熟悉,我好像在哪里听过的。’   经他这么一提醒,我才想起来,老太太竟然记得我从前在嫡母跟前做的注解,一个字……一个字都没有错。”   “老太太活了六十有八,你十岁起叫她一声母亲,这么多年的母子生活中,太多太多的点点滴滴……”   晏三合看着他,“你为什么对这一件事,记忆深刻?”   季陵川心头狠狠一颤。   是啊,我为什么偏偏对这一件事情,刻骨铭心?   晏三合目光往前逼近半寸。   “因为她不识字,根本不明白这注解的意思,可她不仅记住了,还记了一辈子;   因为她老了,很多事情都不记得,却独独记着你的这一句话。”   季陵川眼泪滑下来,哽咽着点点头。   他根本没有言语形容当时那一刻的感觉,好像心口被人狠狠戳了一刀。   痛不可挡。   她怎么就记住了?   她为什么要记这个?   她记住这个有什么用?   “季陵川,你听清楚了。”   晏三合伸出手,揪住他的前襟,眼神凶猛而冷厉。   “老太太还有一半的心魔,是你!”   “怎么会是我?”   季陵川猛的把晏三合一推,惊声尖叫。   “怎么可能是我?不可能,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第171章 是我   晏三合踉跄着后退几步,一只大手扶上来,掌心的温度不用回头看,也知道是谢三爷。   “别总抓男人的前襟。”   晏三合瞪他一眼。   当她愿意抓呢,不这样,又怎么能让季陵川刻骨铭心?   “晏姑娘,晏三合……”   季陵川整个人突然变得狂躁起来,又蹦又跳,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咆哮。   晏三合抬起腿,熟练的在他膝盖上踢了两下。   “扑通——”   季陵川跪倒在地,因为痛声音有些破碎不清。   “晏三合,快告诉我真相,为什么是我?为什么?”   “真相?”   晏三合眼底浮出一丝悲凉:我怕你听了受不住,季陵川。   “胡三妹伏低做小,千忍万忍,以两个儿子为代价,终于扶正坐上季家女主人的位置,能让你们光明正大的叫她一声母亲,可对?”   季陵川颤着声:“对!”   “胡三妹被扶正后,你父亲没有把她当作真正的妻子。   张家的年礼不经她手,你们兄弟二人的婚事不许她过问,在季春山的心目中,他发妻永远是张氏,可对?”   “……对!”   “你和你二弟从来没把她当真正的母亲,觉得托生在小妾的肚子里,是你们这辈子最大的耻辱。   一个连字都不识的渔家女,怎么配做你们的母亲,可对?”   季陵川羞愧地低下头:“对!”   晏三合冷冷地看着季陵川。   “男女间的情爱容易割舍,心凉了,情也就淡了,你父亲再娶十七八房姨娘,对她来说,也不过是添双筷子的事。   可血脉之情,刀割不断,火烧不断,那是渗透在骨子里的东西。   你们每一个都是她十月怀胎,每一个她都把一只脚伸进了鬼门关,九死一生生下来的。”   季陵川只觉得眼前一片天昏地暗,胸口像是塞进了一块巨石,堵着,气都喘不过来。   “晏姑娘,别说了,别说了……”   “不说,怎么能让你知道前因后果?”   晏三合自嘲似的冷笑一声。   “想要得到什么,就一定要先付出些什么,老太太很清楚这世上什么药都有,唯独没有后悔药。   而且看着你们两兄弟成家立业,读书做官,她也没有什么好后悔的,哪怕你们兄弟二人再看不起她,只要你们好,她都认了。”   说到这里,晏三合突然话峰一转。   “你还记得三太太宁氏讲的锦绣绸庄的事吗?”   季陵川痛苦的点点头。   “明明是大太太做的,她却诬陷说是三太太。”   晏三合:“我当时说,老太太有两个目的,一个是家和万事兴,一个是她要恩威并施,立她做婆婆的规矩,其实我说错了。”   “那是什么原因?”裴笑忍不住插话。   “大太太是张家挑中的,她想家和万事兴,请问裴大人,这个家是谁当的?”   裴笑看着地上的季陵川,“原来她是不想让舅舅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晏三合:“还有,她也不是想要什么恩威并施,反过来,她想讨好大太太。”   裴笑纳闷,“为什么?”   “因为……”   晏三合声音突然轻的像夜风。   “因为她想通过大太太的嘴,多知道一些儿子的事情。   季大老爷今天吃了什么,喝了什么,冷不冷,有没有添衣,衙门里顺不顺,有没有糟心事……   这些平常的、无趣的生活片刻,通过大太太的嘴讲给老太太听,对大太太来说,这是她和丈夫之间的点点滴滴。   但对老太太来说,这是他们母子之间的点点滴滴。”   “我外祖母她……”   裴笑一下子哽咽住了。   “人这辈子对第一次最难忘。”   晏三合的侧脸陷在明明暗暗的光影里。   “第一次怦然心动,第一次踏进季府的朱门,第一次与男人水乳/交融,第一次有了身孕……”   那时的胡三妹又如何知道,她和这孩子只有十个月的母子情分。   她应该是怀着满心的期待和喜悦,盼着这个孩子呱呱落地。   听他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第一声哭声,感觉他的第一次吮吸,看他长出第一颗乳牙,听他第一次叫自己母亲……   讽刺的是,除了那声哭声外,她什么都落空了。   那个名叫陵川的季府大爷,成了她今生今世只敢在梦里抱住的妄念。   “陈妈说过,老太太生前常说一句话,人啊一定要多看,多听,少说话。话一多,不仅显得蠢,心事也都被人瞧去了。”   晏三合轻轻摇了下头。   “瞧瞧,老太太活得多有自知之明,她给自己的定位就是一个旁观者,旁观儿女们的生活,他们好,她安心;他们不好,她揪心。   正因为如此,她才暗中撮合贴身丫鬟和季府三老爷的床事。”   在老太太的认知中,只有生下儿子,宁氏才有底气活在季家;   也只有生下儿子,季府三老爷才算有了后,在族里才能站稳脚跟。   她不敢明着做,只能用偷偷摸摸,遮遮掩掩的法子。她什么都算好了,唯独没有算准三太太的性子。   三太太十里红妆嫁到季家,娘家金山银山花不完,根本不吃她这一套,季陵川……”   晏三合话峰又一转,眼神陡然锋利。   “你母亲十六岁孤身一人进京,赤条条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她年轻健康的身子,还有一个能生儿子的肚皮。   她是个渔家女,没有娘家可以依靠,没有父母兄弟可以帮衬,你知道她为了上位,忍到什么程度吗?”   季陵川眉心狠狠的跳了一下。   “陈妈说,你祖母拉不出屎,她用手一点一点替她抠。   你看到的,是你母亲蹲在地上给你嫡母洗脚,你看不到的,或许她做得更卑微。   你嫌弃她的出生,嫌弃她唯唯诺诺……”   晏三合垂着的手,慢慢握成了拳头,手背上的青筋开始一根根的突起。   “你以为,她坐上季家女主人的位置,光靠你嫡母的恩赐吗?   你靠着张家升官发财,她从头到尾,靠的都是她自己。   你他娘的有什么资格看不起她?   有什么资格嫌弃?   季陵川,你凭什么?” 第172章 窥破   季陵川整个身子都在打颤,仿佛有人拿着一把斧头,将他那颗顽固不化了五十年的脑袋,硬生生劈开了。   一半是后悔,一半是痛苦。   “你们兄弟二人有没有想过,她有没有选择?进季家有没有选择?把你让出去,她有没有选择?”   晏三合眼底红成一片。   “是谁逼得她要算计主母的位置?是谁逼得她对宁氏那样?是谁逼得她要对你父亲的小妾动手?又是谁……   把她从一个单纯的、毫无心机的渔家女,变成了那样的人?”   你们一个个的,都他妈的凭什么?   晏三合的愤怒在心底咆哮!   一只大手落在晏三合的头上。   她猛地转过身。   谢知非没想到她反应这么快,一瞬间眼里的温柔来不及藏,只能咳嗽一声做掩饰。   “不要太激动,怒极伤身。”   说罢,他退到门边,懒洋洋的倚着,脸上看着云淡风轻,心里却砰砰直跳。   奇怪,我怎么摸她脑袋上瘾了?   晏三合从满脸惊骇,到平静,只用了短短须臾的时间。   而此刻的季陵川,已经像只死狗一样,瘫坐在地上,默默流眼泪。   都说男人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晏三合冷笑,“季陵川,真正的伤心处远没有到来,先收收你的眼泪吧!”   季陵川声音嘶哑的喊道:“晏姑娘,求你给我一个痛快,我,我……”   这就受不住了?   晏三合心中冷笑一声,蹲下去,伸手按住了季陵川的肩膀。   季陵川一对上她的眼睛,心里说不出的惊恐。   “前面我就和你说过,老太太的青梅竹马是吴关月。   永和二年,吴关月父子起兵称王;永和三年,大齐发兵;永和四年,吴关月父子兵败流亡。   这些消息,应该都会断断续续的传到老太太耳朵里,那个尘封在她心底的名字明目张胆地摆在了台面上。   夜雨敲窗,伴一梦清长。   梦里,北仓河边的木棉花开了,暖风吹过,遍地花瓣,她恍惚看见那丰神俊秀的男子站在木棉树下。   叫她,三妹。   醒来,却是一个比一个让她惊心的消息。   我无法想象老太太在听到这一个个消息后,是什么样的心情。   但有一点可以确认,连同日夜相伴的陈妈都不曾察觉到半点,可见她藏的极深,也藏的极好。”   季陵川双手撑着地,缓缓抬起头,声音极度的嘶哑,“直到……直到郑家案子的凶手出现,是吗?”   “是!”   晏三合:“但你知道为什么吗?”   季陵川木愣地摇摇头。   “因为她从小就知道吴关月的人生梦想。”   晏三合顿了顿:“季陵川,你知道吴关月的人生梦想是什么?是山河大地,是海晏河清,是万民乐业!”   季陵川的呼吸顿时急促起来,眼中露出了不可思议。   晏三合料到了他有这个反应。   “所以吴关月造反,杀王族,最后落得流亡的下场,老太太只会伤心,不会惊讶,这是吴关月的宿命。   相反,他没有这样的宿命,老太太才会觉得奇怪。   可是当郑家案子的凶手浮出水面时,老太太心里一层原本坚不可摧的墙,骤然坍塌。   她不顾一切的跑到你院里,问那个案子有没有审错?   她迫切的想要你给她一个答案,她不相信,也不敢相信,把一族人都杀光的这件事,会是吴关月做的。”   季陵川的浊泪滚滚落下,“吴家有祖训不杀狗,她在我夫人那里打听到后,心里就明白这案子不是吴关月做的。”   晏三合闭了闭眼睛,疲倦的回答:“对。”   “那……”   季陵川小心翼翼地看着晏三合:“她的心魔还是吴关月,怎么会和我有关?”   “季陵川啊!”   晏三合伸手拍拍他的肩,一脸失望地站了起来,“你可太小瞧你的生母了。”   “晏三合。”   裴笑已经彻底等不及,“你快说啊,我外祖母到底怎么了?”   晏三合看着裴笑,露出了一个似悲似喜的笑容。   “老太太心里明白了这案子不是吴关月做的,那么她会不会往深处想一想,这个案子到底是谁做的呢?   为什么四部联手查案,还弄出个冤假错案来?”   话落,原本懒懒倚门的谢知非神情一下子变了,面冷如月。   裴笑更是如遭雷击,“你的意思是,老太太还曾经想过要帮吴关月父子平反?”   “我想她应该有想过,毕竟这是整个案子最关键的点,只要她敢站出来说,吴关月父子的冤屈就能洗刷清楚。”   季陵川:“那,那她为什么没有?”   晏三合冷冷一笑,“季陵川,连你都不相信她的话,别的人呢,他们信不信?”   季陵川哑口无言。   “其二,吴关月是什么人?她一个内宅妇人,跟大齐的流亡君主扯上关系……”   “这弄不好……”裴笑听得脸色惨白,“就是叛国大罪。”   “最重要的一点。”   晏三合冷笑,“她如果说出去后,季家会不会受牵连,儿子的前程会不会受牵连?”   “朝廷要是信她,也就罢了,可关键是……”   裴笑一跺脚,连连摇头。   “不会信的,谁都不会信的,他们一定以为老太太是疯了,弄不好我两个舅舅都要受牵连。”   晏三合低头,看着季陵川的眼睛。   “所以老太太想了许久,只能硬生生的闭紧嘴巴,把真相放进肚子里,死都不能说出来。”   五月的天,季陵川浑身都在发冷,冷到他两排牙齿在打颤。   这案子三司会审,再加上一个锦衣卫,只要老太太往外迸一个字,就等于把季家推到了四部的对立面。   不仅如此,案子最终是呈到皇上御案上的,皇上朱笔一批,才能对吴关月父子下达缉拿令。   敢质疑皇上,敢质疑朝廷……   这对季家来说,无异于灭顶之灾啊!   “老太太在选择沉默的同时,也选择了搬到竹院生活。”   晏三合的声音一下子柔了起来。   “她搬去竹院两个原因,一是出于对吴关月的愧疚;二是她不想让人看出她心底藏了秘密。” 第173章 儿啊   话到这时,裴笑才恍然大悟。   “怪不得老太太搬到竹院后,就常常往心湖去,一坐就是大半天,也不跟小辈们说笑了。”   谁能想到竟然会是这个原因。   晏三合看了裴笑一眼,声音再次响起。   “她看的是心湖,心里想的是北仓河,还有那个脊梁骨始终挺拔的少年。   她从前有多崇拜、多仰望那个少年,现在就有多痛恨、厌恶自己的怯懦。   可她没有办法不怯懦,季府二百多条人命都压在她身上,她害怕啊!   所以她只有用这种方式,让自己的良心不那么难受,夜里的觉才能睡得稍稍安稳一些。”   晏三合的脑海里,有光影轻轻落下。   老太太在心湖边坐着,把自己坐成一块石头,没有人知道她心里正经历着怎样的山崩海啸。   甚至连陈妈都以为,老太太悠闲的晒着太阳,品着香茗,正颐享天年。   晏三合忽生了感慨似的。   “多么的可笑啊,一个震惊朝野的惊天大案,首先窥破真相的,竟然是位大字不识,大门不出的内宅老太太。”   谢知非和裴笑听到这话,不由自主地对视一眼。   何止可笑,还真他娘的操蛋!   短暂的沉默后,晏三合又开口。   “老太太这人年轻的时候,就话少心思重,郑家案子发生时她已经快六十,活到她那个份上,想得会比别人多。”   “母亲想到了什么?”   季陵川此刻已经像半个死人一样,连说话都奄奄一息。   晏三合:“她在想一件事:为什么四部联手查案,最后案子还弄错了?又是什么原因弄错?”   谢知非突然冷笑,“她想不明白的,没有人能想明白。”   “对,她根本想不明白。”   晏三合偏过头,谢知非正凝望着她,“但她能想明白另一件事。”   谢知非:“是什么?”   晏三合挪开视线,看着地上的季陵川,又再次蹲了下去,一字一句。   “她想明白了这案子的水很深,她想明白了为官场的水很深;她更想明白了做官很危险。”   季陵川的脸色,肉眼可见的煞白一片。   他满脸错愕的看着晏三合。   “晏,晏姑娘,你在说什么,你能不能……能不能慢点说。”   “你说过,她让你们兄弟二人离张家远一点,这是为什么?”   “……”   季陵川张着嘴,连呼吸都忘了。   “张家是前太太张氏的娘家,更是太子妃的娘家,她从来不敢过问你们和张家之间的任何事情。   为什么到老了,反而要你们和张家离得远一些?”   晏三合深深匀一口气。   “她强烈反对宁氏的女儿去给太子做妾,甚至不惜用绝食来威胁?季陵川,她连你的婚事都没有过问,为什么会过问孙女的?”   季陵川突然手脚并用的从地上爬起来,恶狠狠的瞪着晏三合,撕心裂肺的怒吼道: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什么,你还不明白吗?还是不想承认?”   季陵川不由打了个寒颤。   “她为什么反反复复说,季家的富贵已经滔天了?为什么说树高多危风?为什么说人这一辈子都有定数? ”   “你的意思是……”   裴笑突然冲过来,蹲下,一把抓住晏三合的胳膊。   “我外祖母因为吴关月被冤枉,怕有朝一日季家也会落得如此下场?”   晏三合看着裴笑,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迸。   “你外祖母因为郑家的案子,想到吴关月;因为吴关月的被冤枉,想到京城的官场;因为官场的可怕,而担心身在官场里的儿子。”   “这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啊啊……”   季陵川突然失声痛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支离破碎地嘶喊道:“她……她……连字都不识,她,她……”   “她有脑子,也长眼睛。”   晏三合目光森冷无比。   “她当过家,知道一斤米多少钱;   季家一个月收入多少,开支多少;   知道季家在外头有多少产业,也知道你们兄弟几个每年能挣多少银子回来;   她天天坐在心湖边,挖一个心湖要多少银子,她心里算得出;   家里饭桌上吃什么,衣服穿什么,又添了多少个下人,迎来送往的排场有多大,她心里都有杆秤。   当她发现季家吃的、喝的、用的越来越奢侈;当她发现你季陵川暗中贪污,在替张家敛财时,她还有什么想不到?”   晏三合冷冷笑了。   “或许她还想得更多,她想到了太子与汉王之争;   她想到了儿子是太子的人;   她想到有朝一日,儿子会不会也因为某些原因,成为下一个被冤枉的吴关月?”   “不可能……”   季陵川脸彻底狰狞扭曲,双手握成拳头,用力的捶打着地面,嘴里仍然疯狂地喊着:   “这绝对不可能……”   “季陵川,你真真是小看了你的母亲。”   晏三合的语气中,带着一些连她自己都难以抑制的激动。   “吴关月身上流着陈氏,吴氏两代王朝的血液,她一个渔家女能让吴关月那样的人为她心动,难道只靠一点稀薄的姿色吗?”   这轻轻一句问话,让季陵川心神狠狠一颤。   “吴关月的儿子吴书年亲口对我们说,他父亲坐上王位后,回到北仓河边,和他说起了胡三妹。   吴关月那时候大约年过半百,能让一代枭雄都念念不忘的女子,一定是有过人之处的。   她十六岁进京,六十不到发现吴关月被冤枉,她在天子脚下整整住了四十年,在你们季家这个官宦之家耳渲目染了四十年。   她真的就是你嘴里那个大字不识,大门不出的内宅老太太吗?   四十年间,她看着京城世家的起起落落,看着那些官员抄家,流放,杀头,灭族……”   晏三合眼中突然迸出厉光:“季陵川,你还敢再说一遍不可能吗?”   裴笑被她眼中的厉光吓得心头咯噔一跳,手一松,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整个人都懵了。   再去看季陵川。   他瞪着两只浑浊的眼睛,眼珠子定定的,气息微弱的像是只用一根细丝吊着。   下一瞬,就要断气。   他心里那堵坚不可摧的墙,彻底地轰然坍塌,   “季陵川!”   晏三合疲倦的闭了闭眼睛,声音放得极缓极慢。   “你在牢狱,心里最惦记的不是妻子,不是兄弟,而是你最小的儿子季十二,你恨不得用自己一条命,去替他承担所有的伤和痛。”   季陵川听到小儿子,眼睛里才算有了一点回光返照的光亮。   “你对季十二是什么样的心情,老太太对你就是什么样的心情。所不同的是……”   晏三合眼里的厉光散去,只余悲色。   “你对季十二的担心,关心,痛心,都能说出来,喊出来,她不能。   你们虽是母子,但她在你面前从来没有做母亲的威严。你皱皱眉头,她心里害怕;你口气不耐烦,她就只能远远走开。   她对你所有的担心,关心,痛心,只能在无人的、孤寂的夜里,自己一个人反复在脑海里说上几十遍、几百遍,几千遍。   儿啊,做人别太贪呐!   儿啊,和张家走得远一些吧!   儿啊,这个官咱们能不能不做了……   季陵川,能说出口的痛苦,都不算痛苦;说不出口的,才是真正的痛苦。”   泪,也终于从晏三合的眼中落下来。   山河大地,海晏河清,万民乐业……   这是多少老百姓深切期盼的。   吴关月对于出身贫苦、卑微的胡三妹来说,除了崇拜,爱慕,敬佩外,更多的是一层精神上的信仰。   一个人究竟要多爱另一个人,才敢背叛自己的信仰啊! 第174章 穿心   这世上有一种酷刑,叫万箭穿心。   此刻,季陵川觉得他宁可给自己上这样一番酷刑,也不想从晏三合嘴里听到这些。   寂寂天地间。   他半跪半坐,半边脸痛苦,半边脸狰狞,有鲜血从心中汩汩流过,可他身体的四经八脉已经感觉不到痛苦。   只觉得冷。   彻骨的寒冷。   他忽然想起了老太太临终前的那一日,汤药已经喂不下去了,儿孙们都聚在床前,等着她咽下最后一口气。   偏偏这一口气,她死活不肯咽下。   陈妈见他脸上露出不耐烦,便弯腰凑到老太太耳边。   “老太太,你还有什么放不下?你说出来,孩子们都在呢。”   老太太缓缓睁开眼睛,目光一一扫过所有人,最后落在他的身上。   她定定地看了一会,然后从被窝里抖抖索索伸出一只手。   没有人知道她想干嘛,但那只手已经伸出来了,就停在半空中。   他是长子,靠得最前,犹豫了好几下,只能硬着头皮上前握住。   是的。   这是他活了五十年第一次握住老太太的手,那样的干枯削瘦,就像枯树的藤。   他心里说不出的反胃,想松开,可老太太突然极为用力的抓住了他。   他心中大骇,猛的一甩。   老太太手垂落下去的同时,眼睛缓缓闭上,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季陵川颤抖地举起自己的手,放在眼前死死的盯着。   这手握过笔写过字,曾被嫡母牵在掌心;   这手摸过皇帝华贵的衣袍,摸过最鲜嫩女人的身体,还摸过爱子的脸颊……   可从来没有一次伸向过她。   而她呢?   有多少次偷偷的想把手伸过来,如同她临死前那样,期盼着他能握住了,握紧了。   “啪——”   季陵川用力的抽了自己一巴掌,“我是个畜生啊!”   一掌落下的同时,季陵川吐出一口血,人直挺挺往后倒下去。   “季伯!”   “大舅舅!”   两道声音惊呼的同时,谢知非眼疾手快,赶紧扶住;裴笑则死命去掐他的人中。   晏三合冷冷的看着,无动于衷。   这世上最没有用的,是心凉后的殷勤,人死后的忏悔。   都晚了!   季陵川悠悠转醒,目光呆呆地看着晏三合。   他动了动喉咙,试图说话,却发不出一丝的声音。   晏三合声音也冷漠。   “季陵川,你母亲胡三妹,六十八岁无疾而终,死后棺材合不上,心魔是一条黑狗。   黑狗的背后隐藏着两段故事,两个心念,吴关月是其中一念,此念已解;还有一念,是你。”   她的声音轻轻颤了一下。   “这一念自你呱呱落地,被送到嫡母张氏手上的那天起,就隐隐存在;郑家案子凶犯锁定吴关月起,此念正式形成;   日后的每一天,每一夜,甚至每一个时辰,都在折磨着胡三妹,以至久念成魔。这前因后果,你可都明白了?”   季陵川依旧呆呆的,没有任何表情,像一具魂魄俱失的行尸走肉。   裴笑急得大喊:“大舅,你明白了没有?”   一行浊泪自季陵川的眼角慢慢滑落,他点点头。   “明白就好!”   晏三合从怀里掏出那半截香,“有什么话,点了香再说吧,时间不多了。”   季陵川没去接香,反而一把抓住晏三合的手,声音一声比一声哑。   “我,我,我……”   “若她原谅你,去地府前自会入你梦里;没有入梦,那便是今生缘分已断,来生也不必再见。”   晏三合把香塞到他手中,缓缓起身。   因为蹲得太久,腿已要酸麻,她身子摇晃了几下。   谢知非本能的想去搀扶,伸手才发现季陵川还倚在他怀里,只得咬咬牙道:“季伯,点香吧。”   季陵川此刻脑子里只有那“不必再见”四个字,心如刀绞般的痛,疼得他几乎连香都握不住。   他茫然地看了谢知非一眼后,挣扎着坐起来。   “扶,扶我!”   谢知非和裴笑一对眼,两人手臂同时用劲,一左一右将季陵川扶起。   他推开二人的手,抹了一把泪后,颤颤巍巍,一步一步向香炉走去。   每走一步,谢知非和裴笑的心跳,便快一分。   季陵川原本还算挺拔的身子,越来越弯,像有千金重担压在他的身上。   可他丝毫没有感受到半点痛苦,好像那千金的重担根本不是压在他的身上。   季陵川在香炉前站定,有些胆战心惊地看着晏三合。   晏三合嘴角勾起冷笑的同时,轻轻一颔首。   季陵川这才颤颤巍巍的伸出手去点香。   香,一寸寸点燃。   季陵川把香插进了香炉后,屈膝跪地,什么话也没有说,就开始磕头。   一个头,一记响,磕得结结实实。   血磕出来,一滴滴落在青石砖上,从他脸上滑落下来,瞧着竟跟厉鬼没什么区别。   裴笑实在看不去,大着胆子走过去轻轻按住季陵川的肩膀。   “舅舅,别磕了,说话吧!”   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没有脸说。   不如把他挫骨扬灰吧,刀山火海也行啊,一层一层的烧,烧开皮肉,烧出骨血,用刀刮出他的心,看看那心是什么做的。   石头吗?   裴笑急了,“说话啊,再不说,当心老太太不入你的梦。”   不入梦?   季陵川听到这三个字后,愣了片刻,突然嚎啕大哭。   他像个委屈的孩子,抱着裴笑的两条腿,一边哭,一边撕心裂肺地喊。   “娘,娘,娘,回来看我一眼吧,你回来……你一定要回来,你一定要回来啊……看看我……看看儿子……我是你的儿子……”   喊声中,一阵狂风呼啸而至。   香以极快的速度往下燃着,只是眨眼的功夫,便燃到了尽头。   最后一点香灰掉落的时候,所有人耳朵里都听到了“咔哒”一声轻响。   晏三合的心跳骤然停住,眼前一黑,人软软的倒下去。   意想中的痛意并没有传来。   晏三合感觉自己落入一人的怀里,应该是谢人精,这人离自己最近,手臂也最有力。   她长长的眼睫颤栗了几下,正慢慢阖上的时候,耳边又传来谢人精低沉的声音。   “睡吧,我护着你呢!”   要你护?   她挣扎着用最后一点清醒的意识,在心里吼出了这三个字。 第175章 来人   就在晏三合在心里说出那三个字的同时,北司门口一匹快马“吁”的一声停下。   马上跳下一人,冲着门口的侍卫一掏腰牌。   “带我去见季陵川。”   侍卫定睛一看腰牌上写着“秦起”二字,再抬头看看来人,惊得心头一跳,手足冰凉。   官分三六九等,太监自然也分等级,最重要的有十二监、四司、八局,总称二十四衙门。   司礼监是十二监之第一署,也是二十四衙门之首。   秦起是司礼监随堂太监,虽不如掌印大太监那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也是专门替皇帝办事的人。   这么晚了皇上派人来见季陵川,一定有大事。   侍卫忙恭敬道:“公公跟我来!”   “前边带路。”   “是!”   二人飞快的穿过长廊,来到牢狱门前。   当班的锦衣卫见是秦起,也吓得魂飞魄散,想着季陵川还在那小院子里没回来,心头一虚,忙扑通跪倒在地。   秦起一看牢狱的铁链是开着的,脸色大变,伸手一拉铁门,飞快的拾级而下。   还没走到最里,远远就已经瞧见那栅栏的门也是开着的。   何人敢私放朝廷要犯?   简直胆大包天!   秦起几乎是飞奔过去,到了近前探头一看。   不对啊,有人在。   那人穿一身灰白色长衫,盘腿坐在一张破烂草席上,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张惊为天人的面庞。   秦起不由大惊失色,“殿下,你,你怎么在这里?”   赵亦时黑黝黝的眼珠像深海,笑容淡淡。   “秦起,我怎么不能在这里?”   ……   “大人,徐大人,徐大人哎……”   侍卫急匆匆跑过来,附在徐来耳边低语几句。   徐来猛的睁大眼。   “你说什么?”   “大人啊,别什么了,得赶紧通知王爷,这个时候秦起出宫,不知道是福是祸呢?”   徐来蹭的站起来,来回踱了几步又停下,“你说太孙在季陵川的牢里,那季陵川呢?”   “小的在这里守着,外头的事情不知道啊,刚刚也是听人说来着。”   “还站这干什么,还不快去打听!”   “是!”   侍卫一溜烟的跑开了。   徐来深吸几口气,让自己迅速平静下来,思绪回到了半刻钟前。   半刻钟前,季十二的气息越来越弱,几乎已经是大半个死人了。   皇太孙再坐不住,拂袖而去。   他一走,徐来决定趁着季十二还吊着一口气,再断他一指,然后给季陵川送去。   这才刚准备断呢,宫里就来了人……   徐来用脚踢踢草垛上的季十二,冷笑道:“这会我倒不好动你,算你小子命好!   话音刚落,原本气息全无的季十二突然坐了起来。   徐来吓得“嗷”的一声跳开了。   那些准备行刑的人也都唬了一跳,窜出一后背的冷汗。   什么情况?   不会是炸尸了吧!   这时,只见“尸体”低头看看自己的左手,眼睛倏地瞪大了,然后嘴一张,大声嚷嚷道:   “我的手指呢,我的手指到哪里去了……疼死我了……啊哎……疼啊……”   这什么情况?   所有人听得头皮一裂,纷纷去看徐来。   徐来一点一点扭动着脑袋,睁大了眼睛打算再去看一眼季十二,偏这时候季十二突然止住了哭,也正向他看过来。   四目相对!   徐来看着那黑洞洞的眼睛,吓得魂飞魄散,夺路而逃。   “不好,炸尸了!”   ……   朱门,吱呀一声打开。   谢知非抱着晏三合从里面走出来。   李不言迎上来,“给我吧!”   谢知非没有动,“化完念就晕过去,回回都这样吗?”   “嗯!”   “什么原因?”   李不言上前接过晏三合,抬头冲谢知非莞尔一笑道:“还能有什么原因,累了呗!”   谢知非眉头紧皱。   上回说累,他信,在马上几天几夜不睡觉人,能不累吗!   但这一回……   正想再多问一句,余光扫见有人心急火燎奔过来,不由眼皮一跳。   “三爷,出大事了,宫里来人,我得赶紧把季陵川弄回去。”   “谁来了?”   “听说是秦起。”   谢知非心头一凛,“怎么会是他?”   “三爷快别问了,这哪是我能答得上来的。”   谢知非飞快的握住那人的肩,“季陵川悲伤过度,已经走不动路了。”   “我来背!”   “兄弟,对不住了,若连累你有事,直接来谢府找我。”   “真有那天,我不客气。”   那人冲谢知非挥挥手,“你们也赶紧走吧,这里不能再留了,快走,快走!”   谢知非当机立断道:“明亭,把人放下,走!”   裴笑看看地上瘫作一团的季陵川,再看看谢知非凝重的脸,忙冲那人抱了抱拳,“谢了,兄弟!”   黑暗中,三人健步如飞,连个停顿都不敢有。   宫里这会来人,不知道是福还是祸,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们偷偷把季陵川弄出来一事,怕是瞒不住。   好在事先拿了蔡四的腰牌,又找了个天衣无缝的理由,否则真是滔天大祸。   出门后,却不见皇太孙的马车,谢知非和裴笑这才同时想到赵亦时还在北司里面呢。   裴笑问,“怎么办,要不要等他?”   谢知非看着李不言手上的人,当机立断,“不等。”   裴笑又问,“那咱们现在去哪儿?真身还在玄奘寺呢!”   谢知非犹豫了一下,“这里离蔡府近,去蔡四那里对付一晚,顺便把腰牌还给他,还能打探一下情况。”   裴笑一脸担心,“蔡四能让我们进?”   “反正已经拖累了,也不差这一回!”   谢知非往李不言面前一蹲,“把她放上来,我来背!”   李不言:“……”   “犹豫什么?”   谢知非怒喝道:“你功夫最好,就指着你护着我们仨呢!”   李不言分得清轻重,二话不说就把晏三合放在谢知非的背上,又顺便问了一句:   “你们嘴里说的蔡四,到底是谁啊?”   “锦衣卫北镇抚司的老大。”   谢知非直起身,把背上的人往上提提,“不废话了,快走!”   三人拐过两个胡同,便到了蔡府。   裴笑正要上前敲门,突然,门吱呀一声打开。   里头的人,外头的人打了个照面,都一惊。   谢知非赔了个笑脸:“大半夜的,四爷这是要往哪里去?”   蔡四伸出一根枯长手指,冲谢知非用力点点。   “谢三爷,你他娘的干的好事!” 第176章 在哭   谢知非耸耸肩,表示自己很无辜。   蔡四看他这副样子,气不打一处来,尖着嗓子,“腰牌呢,拿来?”   谢知非朝裴笑看一眼,裴笑忙把手伸进他怀里,掏出腰牌,递给蔡四。   蔡四收起腰牌,正要迈步,谢知非脚下一挪,挡在了他面前。   “干什么?”   “借个院子,让我干妹子休息一晚上。”   还敢得寸进尺?   蔡四都快急得吐血了,“你哪来的干妹子?”   “我爹认的!”   口气那叫一个理直气壮。   蔡四想想银子,想想皇太孙,再想想谢道之,手指又冲他点点。   “你他娘的可真够费劲的。”   说完,头一扭,“来人!”   管家上前:“老爷?”   “挪个干净的院子给三爷。”   “是!”   蔡四把头扭回来,“明儿一早给我滚蛋!”   “那不行。”   谢知非笑得贱兮兮,“不等四爷回来,我可舍不得走!”   蔡四白眼都懒得翻了。   这小子是想从他嘴里打听些消息出来。   怎么就这么精的呢!   越看面前这人越烦,蔡四把人往边上一掀,翻身上马。   谢知非朝裴笑和李不言递了个眼色,三人动作敏捷地进到蔡四府里。   院子的确干净,被褥什么的都是新的。   李不言飞快的铺好床,扶着晏三合躺下来,又将帐帘落下来。   “二位爷也休息去吧,小姐这头有我守着就行。”   谢知非揪心赵亦时那头的情况,裴笑揪心季十二活没活,两人对视一眼,一前一后离开厢房。   屋里很闷,李不言把窗户打开,又从院子的井里打一桶水上来。   帕子沾了井水,绞干,她解开晏三合的衣襟,一点一点擦拭脸和颈脖。   “三合,季老太太的心魔算是解完了,你解的太好,我在门外都听哭了,我想到了我娘。”   李不言手指抚着晏三合的眉眼,轻轻叹息一声。   “睡吧,有我守着呢,没人会来打扰你的梦境,多睡一些,就能多梦到一些。   人活着,总得寻着根不是,没着没落的活着,也是孤魂野鬼一个。”   李不言的每一个字,晏三合都听得清清楚楚,但她此刻又累又乏,眼皮有千斤重,沉沉睡去。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晏三合猛的坐起来,惊喘两口气后,抬头看了一眼四周。   这是一间姑娘家的闺房。   粉黄色的帐帘,一袭一袭的流苏,随夜风轻摇。   古琴立在角落里,铜镜置在梳妆台上,镂空的雕花窗桕中有点点红光射进来。   身上是一床薄薄的锦被,面料摸着又丝又滑,和谢府盖的被子手感差不多。   晏三合掀开薄被,走到窗户前,刚要推开窗户,目光被边上一方小小的书案吸引过去。   书案上,一叠书籍,一方砚台,一支毛笔,镇纸下面压着几张纸。   晏三合想看清那纸上写的是什么,偏偏一个字都看不清,急得汗都冒出来。   就在这时,她突然感觉到一阵灼热扑面而来。   晏三合猛的推开窗户,不由大惊失色。   远处,漫天的大火熊熊燃烧。   着火了!   她飞快地搬来一张椅子,踩上去,利落地从窗户里跳出去。   落地的时候,没站稳,摔了个跟斗,绣花鞋也飞了,她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就这么光着脚去开院门。   院门落了栓,她得踮着脚尖才够得着。   门栓一滑,大门打开。   晏三合目光一扫,感觉自己的心脏插进了一把冰冷的匕首,倏地停止跳动。   好多黑衣人,手里拿着明晃晃的刀;   手起刀落,便有人头落地。   晏三合吓得两条腿直抖,双手死死的捂着自己的嘴巴,不敢发出丁点的声音。   就在这时,有一大一小两个人向她跑来。   “快,快去把你妹妹和你娘叫醒。”   “爹,那你呢!”   “别管我,快去,快去啊!”   话音刚落,几个黑衣人从天而降,男子拎着长剑,与黑衣人搏杀在一起。   少年跑出几步,扭头一看,又跑了回去。   “爹,我来帮你!”   “你……”   男子一剑挡住黑衣人的刀,怒吼道:“快逃,快逃啊,儿子……”   还能往哪里逃呢?   黑衣人早就挡住了少年的去路,那少年提起剑,毫不畏惧的迎战。   晏三合心里涌上排山倒海般的绝望。   根本不是对手啊!   那些黑衣人的刀法简直神出鬼没,只几个回合,便一刀刺破了少年单薄的胸膛,血喷涌出来。   “儿子——”   男人吼得撕心裂肺。   晏三合惊得瞳孔一缩,声嘶力竭地大叫,“哥——”   声音尽数被一只大掌捂住。   “小姐,快到暗道去,快……”   那人说完这一句,就把晏三合拖着往暗道去。   我不走!   我不要走!   你去救他们,你快去救他们,我求求你去救他们……   晏三合拼命的挣扎,泪流满面,身体里巨大的痛苦几乎要将她搅碎成齑粉。   “你究竟梦到了什么,哭成这样?”   李不言赶紧拿起一旁湿帕,拨开晏三合的头发,替她擦泪。   就在这时,帘子一掀。   “李不言……”   谢知非冲进来,愣住了,“她怎么了?”   “没什么!”李不言飞快地放下帘子。   “什么叫没什么,她在哭啊!”   谢知非走过去想看个究竟,被李不言挡住了去路。   “三爷,所谓化念解魔就是要把胡三妹这一生的悲欢离合,都体验一遍,小姐这是替胡三妹伤心呢!”   李不言掩饰的十分自然,“三爷这么急过来,有事?”   被问到正事,谢知非忙道:“我和明亭有事要出去一下,你和晏三合就在这院里歇着,等我们回来。”   “放心!”   李不言的放心,谢三爷还真不放心,又叮嘱了一遍。   “哪都不要去,也不要乱跑。”   “放一百心!”   李不言拍拍胸脯,一脸“相信我,没错的”的坚定神情。   谢知非这才转身离开。   一脚跨出门槛,他又转回了身。   李不言一惊,“还有事?”   谢知非静着一张脸,幽深的离奇,“等她醒了,你和她说一句。”   “什么?”   “怒及伤身,哀及伤心,心就拳头这么大,不要装太多东西。”   珠帘一动,已不见了三爷的身影。   李不言抱着胸,摇摇头,浅浅笑。   别说,这三爷正经起来还挺带感。   帅的! 第177章 皇帝   谢知非走出院子,发现竟然滴滴嗒嗒下起了小雨。   裴笑迎上来,“都交待了?”   谢知非:“交待了。”   裴笑:“应下了?”   谢知非:“拍着胸脯应下了!”   裴笑一点头,“那走!”   两人走出蔡府,直接上了停在蔡府门口的一辆马车。   沈冲已经在车里等着。   马车在空无一人的青石路上奔驰,沈冲忙压着声道:“两位爷,殿下被叫进了宫里,一同被叫去的,还有蔡四。”   谢知非:“季陵川呢?”   沈冲:“他还在牢里。”   谢知非:“打听到秦起问了季陵川什么话没有?”   沈冲摇头。   谢知非皱眉:“那秦起半夜来北司做什么?”   “不是打听不到,是季陵川根本像傻了一样,眼睛都是直的,问什么,他根本听不见,掐他也喊疼。”   沈冲忧心忡忡,“三爷,晏姑娘把他怎么了?”   谢知非:“没怎么他,就是替老太太解了心魔。”   沈冲:“那季府老太太另一半的心魔到底是什么?”   那哪能让你知道呢!   谢知非目光轻轻向裴笑一扫。   裴笑当即冷哼一声道:“你有空想这个,不如先想想你家殿下这一趟是福是祸吧!”   “太子那头……”   谢知非不动声色的把话叉开,“惊动了吗?”   沈冲忙道:“没敢通知,但天亮一定瞒不住。”   马车里闷,谢知非略一颔首,解开颈脖的扣子,“就不知道皇上那头是个什么心思?帝心难测啊!”   裴笑:“按理说,老太太的心魔都解开了,季家应该翻身了。”   沈冲一听他说这个,忙道:“对了裴爷,季十二活过来了。”   裴笑颤着声道:“当真?”   沈冲:“听说把徐来吓了一大跳,以为是诈尸了呢!”   裴笑眉心跳了下,目光有些惊慌地向谢知非看过去。   谢知非知道他惊慌什么,“我家老太太也是这样,香点完就活蹦乱跳了。”   真有这么神的吗?   裴笑听得头皮发麻,身子往谢知非那边靠靠。   谢知非十分沉稳道:“沈冲,现在一动不如一静。”   “三爷这话什么意思?”   “老太太的心魔化解了,但季家的事情还没了结,不如我们就看看有些事情是灵,还是不灵?”   沈冲还没开口,裴笑抢了先:“你到现在竟然还不相信晏三合?”   “不是不相信。”   谢知非幽深的眸子沉下去,“是我们现在根本没有办法打探到更多的消息,只有寄希望于她。”   皇上深夜派秦起见季陵川的目的?   不知道!   皇上会如何处置赵怀仁?   不知道!   皇上会不会派人彻查此事?   不知道!   “我们现在能做的,就是把马车赶到宫门口,等怀仁出来再做打算。”   谢知非目光扫两眼沈冲:“你主子能一言不发的跟秦起走,我猜他心里有应对之策。”   ……   赵亦时从禁城东门而入,一路向北,走了一刻钟后,便有内侍迎上来。   “殿下,皇上在晏安宫。”   晏安宫是皇帝的寝宫。   永和帝年岁渐长,儿女情事淡了不少,一月中有半月歇在这里,兴致来了,才去后宫各个嫔妃处走走。   赵亦时随小内侍走到晏安宫的门口,整了整仪容后,才冲殿内当值的内侍点了点头。   内侍赶紧去通报,片刻后,又匆匆出来。   “殿下,皇上让您进去。”   赵亦时深吸一口气,抬脚跨进殿内。   此刻已是深夜,外殿的烛火熄了大半,内殿还留着几盏。   赵亦时匆匆一眼,发现龙床上没有人影,不由心口一阵晃,赶紧四下寻看,才在窗边找着了人。   他快步上前,掀起衣衫跪地行礼。   “孙儿给皇爷爷请安。”   “太孙好大的胆子啊!”   声音沉而厉,赵亦时原本挺起的身子又伏了下去,“孙儿死罪,请皇爷爷责罚。”   皇帝反剪了双手,一言不发。   殿里一下子沉寂下来,除了祖孙二人的呼吸声,再无半点声音。   许久,皇帝缓缓转过身,袖子一拂,看都没看赵亦时一眼,便自顾自走到龙床上。   贴身太监严如贤上前侍候更衣。   放下帷帘时,他看了赵亦时一眼,轻声道:“皇上,太孙殿下……”   “让他跪着。”   “是!”   严如贤不敢多言,快步退出内殿,冲当值的小内侍们挥挥手,示意他们走远些。   虽是五月,暑气渐盛,但膝下的金砖依旧寒凉入骨。   赵亦时直起身,身子往后一坐,便将两个条腿盘坐起来。   皇帝这一觉,没有两三个时辰醒不来,这是最好的偷懒方法,他还能顺道打个瞌睡。   偏今日皇帝不想让孙子偷懒。   “你跪过来。”   赵亦时赶紧爬起来,跪到了龙榻前,心里揣摩了好一会,到底还是开了口。   “今日是季府老太太第一年过阴寿,明亭求了我,我念着他一片孝心,便在暗中帮衬了一把。”   “帮衬到牢里去了?”   “是孙儿失了分寸。”   赵亦时垂下头,又似乎不太服气。   “皇爷爷从小便教导孙儿,为人者,孝为先,不孝者,天厌之,神弃之。   他姓裴,而非季,千里迢迢从南宁赶回来,是不想让外祖母以为季家儿孙都忘了她。此孝心,天地可表,孙儿这才冒险为他行事。”   “他为孝,朕可以不罚他。”   厚沉的声音从帷帐里透出来,“但你,朕要罚。不仅要罚,还要重罚,你可知为何?”   赵亦时心底暗暗惊骇。   “你是君,他是臣,君为臣涉险,此一重罪;无视国法,律例,此乃二重罪,这第三重罪……”   帷帘猛的掀开,露出皇帝一双冰冷黑目,“你可知是什么?”   赵亦时咬着牙,摇摇头。   “是愚孝。”   三个字,把赵亦时惊出一后背的冷汗,忙自辩道:“皇爷爷,孙儿……”   “你该学学你父亲,户部被他打理成这样,还能不闻不问,泰然处之。”   皇帝冷哼一声,“东朝太子的贤名,可真是人人称颂啊。”   一股寒流从脚下窜起。   赵亦时四肢百骸都冻成了冰,一时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听到的会是这一句。 第178章 七寸   有泪,从皇太孙赵亦时的眼眶中落下。   他喉结上下滑动几下后,哽咽道:“皇爷爷,愚孝也是孝。东朝如何,臣不敢妄议,但父亲如何,做儿子的总要为他议一议。”   “你还要替他辩解?”   “是!”   “朕倒要听听,你要如何辩?”   赵亦时跪着往前行两步,昂首道:“季陵川之所以敢贪腐,是因为张家;张家敢肆意妄为,是仗着出了一个太子妃。”   一道寒光从皇帝眼中闪过,他冷哼一声。   “母亲深居内宅,每日在府里做做针线,赏赏花草,对朝堂之事从不多问一句,也不敢多问一句,张家、季家的事,她最无辜。”   赵亦时:“父亲手掌户部,启用季陵川,一来是相信此人的能力,能将漕运治理好;二来也看在母亲的份上,却不想……   他顿了顿,又道:   “用人不善、不查,是父亲的失职。按理,他应该上书陛下,请陛下从严从重处罚,季家也好,张家也好,一个都不要放过,方不负皇恩。   可如此一来,母亲那头便是山崩地裂,他们结发夫妻二十余载,相濡以沫,父亲若上这样一个折子,对得起皇恩,对得起天下,独对不起母亲。   古人云忠孝不能两全,父亲在季陵川一事上,皇恩与结发夫妻不能两全。”   说到这里,赵亦时深深叹息一声。   “皇爷爷总说,父亲此人书生意气太重,孙儿从前还不信,如今却是信了,为君者,儿女情长是小,家国天下是大。   孙儿也试着劝了一回,父亲听罢,只与孙儿说了一句——   张家也罢,季家也罢,说到底还是我用人不查,最该受罚的是我,我又有何脸面上书陛下,请求宽恕?   皇爷爷,父亲并非顾及贤名,而是在等着您的处罚。”   说完,赵亦时伏腰深深拜下去。   皇帝冷眼看着他,良久,摇摇头,道:“你去外头跪着吧!”   赵亦时没动,“孙儿还有一话要说。”   “说。”   “今日之事,明亭也罢,蔡四也罢,说到底是孙儿仗着皇爷爷的宠爱,大胆行事,最该受责罚的也是孙儿,请陛下饶过他们。”   “滚出去!”   皇帝一拍床沿,声音突然暴怒。   赵亦时抹了一把泪,躬身退出去,在外殿的门槛前,又屈膝跪下。   严如贤匆匆看他一眼,忙进到里殿服侍。   皇帝脸上怒气尤在,一双虎目狠狠的盯着那道门槛,眼中暗流涌动。   严如贤硬着头皮上前道:“陛下,夜了,歇着吧!”   皇帝冷哼一声。   严如贤把冷茶倒掉,往茶盅里添了些温水,“陛下润润嗓,别气坏了身子。”   皇帝突然伸手,冲门槛那头用力点了几下。   “朕怎么教出这么一个人,其心可诛!”   严如贤半个字也说不出口。   可不是其心可诛,专挑着陛下您的七寸去了。   先帝在时,对结发的先皇后最为敬重,先皇后一去,先帝悲痛欲绝,连着七天没上朝。   陛下承得大位,诸事都效仿先帝,后宫女子再多,也绝不冷落皇后,初一、十五始终歇在皇后殿中。   早年,皇后的娘家也犯过些错,陛下更是以一已之力保下来。   太孙这一番话是在提醒陛下,太子这也是在效仿您。   “去把蔡四叫来。”   严如贤忙回神:“是!”   ……   蔡四整整衣衫,跟在严如贤的身后进到了内殿。   他不敢多瞧,走到榻前跪地行礼,“臣见过陛下。”   皇帝没让他起身,“把季陵川放出去的事,是你同意的?”   蔡四早就想好了说辞,忙道:“回陛下,臣看在裴大人一片孝心的份上……臣错了,请陛下责罚。”   “哼!”皇帝冷哼一声。   “臣死罪!”   蔡四伏倒在地,从袖中掏出几张银票:“这是裴大人给臣的好处,臣不该收,臣有罪。”   皇帝嘴角一牵,脸上的怒意反倒散了一些。   十官九贪,贪不可怕,可怕的是心存异心。   季陵川那个位置,换了谁都不会清白的,不过多少的问题,他动季陵川,敲打的是太子。   “朕听说,这几日你们北司人来人往,热闹的很啊!”   蔡四忙直起身,又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双手递上去。   “回陛下,进出的人,进出的时间,在牢里呆了多久……统统都在这张纸上。”   永和帝接过纸,淡淡扫了一眼,眉头轻锁。   这张纸上,他孙子进出三次:一次季家入狱当天;一次季府九姑娘吊死的当天;还有便是今日。   进出最多的,是刑部侍郎徐来。   “徐来对此案颇为关心啊!”   蔡四大着胆子看了眼皇帝的神色,轻声道:“因为此案由陆大人为主,三司为辅,徐大人十分敬业,这三个月和我们都处熟了。”   皇帝又是一记冷哼,蔡四吓得又赶紧伏倒在地。   一旁的严如贤也将腰弓得更低,好掩住嘴角的一抹冷笑。   锦衣卫分北南两司,其主子只有一个人,那便是眼前这一位身量伟岸,不怒自威的天子。   徐来身在刑部,手却伸进了北司,不就等于徐来背后的主子,在打北司的主意?   严如贤在心里摇摇头,叹息了一声。   还是太心急啊!   ……   马车里,随着天一点一点亮起来,连最沉得住气的谢三爷都不淡定了。   整整一夜,皇太孙和蔡四都没有出得了宫。   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三爷打个哈欠,踢踢裴笑:“把你身上的五帝钱,还有什么金刚经统统拿出来。”   “干什么?”裴笑两只眼睛青黑,一副纵欲过度的样子。   “替怀仁求求菩萨。”   “没用。”   “为什么?”   裴笑硬着头皮说了大实话,“其实……都还没开过光。”   谢知非咬咬牙。   我现在把这孙子弄死,还来得及吗?   正想着,耳边传来沉重朱门打开的声音,一挑帘,却见有人从里面走出来。   严如贤?   怎么会是他?   谢知非心跳加速,目光朝裴笑看过去。   裴笑拍拍他,“你在车上呆着,我和沈冲厚着脸皮去问一问。”   两人跳下车,飞快的跑过去。   严如贤一见这两人,两只鼻孔朝天,只当看不见。   裴笑赔着笑,“严公公这么早就出宫,可太辛苦了。对了,太孙殿下呢?” 第179章 吱了   严如贤神色傲倨,看都没看裴笑一眼,手一指沈冲。   “太孙在宫里还得呆上几日,你回府里给太孙拿几身换洗衣服来。”   沈冲刚要“噢”一声,裴笑抢了话,“严公公,两三身,还是五六身,您老给个准数!”   “别削尖了脑袋打听,这是你能打听的吗?”   严如贤冷冷扫了裴笑一眼,扶着小内侍的手上了马车,扬长而去。   “死太监!”   裴笑低低骂了一声,转身又上了马车,把这几句话一字不落的说给谢知非听。   谢知非思忖片刻,道:“既然如此我们就分头行动,明亭你去北司门口守着,我去接晏三合,沈冲回太子府拿衣裳。”   ……   蔡府;   小院。   晏三合睁开眼睛,看着帐顶。   她曾经设想过很多遍自己的过往,却从没想过,过往竟是如此的惨烈。   惨烈到她只要一想到梦里的那些场景,就心痛不已。   良久,她沉沉地吐出一口气。   藤椅上的李不言骤然惊醒,用力揉揉脸后,走过去在床沿上坐下。   “梦到了什么?”   晏三合把眼珠子转向她,“被你说对了,我的确是大户人家出来的。”   那帐帘,锦被,古琴,书,纸……   绝不是小门小户用得起的东西。   “然后呢?”   “那个欺负我的人,应该是我哥……”   晏三合将梦境里发生的一切,毫无保留地说给李不言听。   说完,李不言倒吸一口凉气,好半天都没缓过神来。   难怪她看到周也葬身火海,会拼了命的嘶喊挣扎,甚至也要跟着跳进火里;   难怪她在梦里哭得那么凶;   原来她的亲人都没落得个好死。   “谁救了你,你看清楚了吗?”   “没有。”   晏三合坐起来把头靠在李不言的肩上,整个人已经彻底蔫了。   李不言轻轻拍着她后背。   “别泄气,黑衣人,杀戮,烈火……这绝对不会是小事,咱们先歇上两天,再好好盘算从哪里开始查这事儿。”   “不言。”   晏三合声音有些发抖,“我对季陵川说过,真相越往下挖,就越残忍。”   “嗯,你说过。”   “这话我轻飘飘一句,真落到自己头上,就有些受不住了。”   “什么受不住?”   谢知非顶着一身湿气走进来。   李不言站起来用身子挡住晏三合,冲谢知非莞尔一笑。   “三爷可真不把自己当外人啊,进进出出的人,好歹吱个声啊!”   “我吱了。”   三爷一脸的委屈,“在外头吱了两声,你们没动静。”   主仆二人悚然一惊。   他在外头吱了两声,那么也就是说站了有片刻时间。   “你都听到了什么?”   晏三合的声音又哑又沉,还带着浓重的鼻音,像是被什么碾过似的。   谢知非皱眉:“就听到一声‘有些受不住’,晏三合,你受不住什么?”   “受不住你动不动就往我房里跑!”   晏三合漠着脸,低呵道:“出去!”   谢知非的脸皮,用城墙来形容都有些侮辱了城墙。   他嘴角扬起一个微小的弧度,显得十分的光明磊落。   “我进来是想和你说一声,太孙进宫一夜,也没有消息传出来,季家那头不知道福祸,晏三合,我心里没底呢。”   还“呢”?   他这是在向谁撒娇?   晏三合深吸口气,淡声道:“是福,不是祸,把心按回肚子里。”   “你声音怎么了?”   谢知非把李不言往边上轻轻一拨,“怎么哑成这样?”   晏三合清了清嗓子,“没什么大事。”   谢知非扭头看李不言,“我交待的话,你说了没有?”   “什么话?”   李不言一愣,接着又“噢”的一声,算是想了起来。   “小姐昏睡的时候,三爷让我传话,说怒及伤身,哀及伤心,心就拳头这么大,不要装太多东西。”   晏三合不明白好好的,谢知非为什么要说这样一句话,心里揣摩着总是有前因后果的。   李不言十分机灵道:“瞧,我家小姐感动的话都说不出来了,我替她谢谢三爷!”   三爷眯起眼睛,看着晏三合:“真要感动,就和我说说,受不住什么?”   这茬还能不能过去了?   晏三合挑眉,正要怼回去,却听院外传来一声喊。   “谢三爷!”   谢三爷转身就往外走,连个停顿都没有。   晏三合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觉得这声音很陌生,“谁?”   李不言:“好像是这宅子的主人。”   晏三合这才发现房间不对,“这里不是谢府?”   李不言一耸肩,“真身在玄奘寺呢,回不去谢府,这里是北司老大蔡四的家。”   蔡四此刻正插腰站在院中,见谢三爷火急火燎跑出来,脸上不由带了些怒色。   谢三爷一看他这张脸,心直往下沉,脚步也慢下来。   走到近前,先咬了下唇,才问道:“是不是不太妙?”   蔡四一拳头打在谢三爷胸口,“算你小子命好。”   妈的!   死太监手劲真大!   谢三爷顾不得叫疼,“快说说,怎么个命好法?”   “刚刚严如贤来北司宣旨了,季家没事。”   “什么叫没事?”   谢三爷脸上露出不可思议:“季陵川官复原职了?”   “三爷这是说天书呢!”   贪那么多的银子,还能官复原职?   蔡四冷笑:“抄没的家产充国库,季陵川杖责八十,流放南宁府,余下人一概释放。”   南宁府?   这是什么狗屎缘分?   谢知非眼角跳了跳,问,“没了?”   “三爷还想如何?”   蔡四拿眼睛瞪他。   “贪这么多银子,还能活命的,就数他季家是头一遭。若先帝在,就算是死罪,只怕也是剥皮削骨的那一种,皇上这是手下留了情啊!”   谢知非偏过半个身子,目光怔怔地看着晏三合歇下的厢房,说不出这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他知道清楚蔡四这话比真金还真,别说是先帝,贪腐放哪朝哪代,季陵川都是一个死字。   还真是神啊!   他在心里感叹一声,又问道:“何时动刑?”   “一个时辰以后,严如贤亲自监工,你兄弟去喊他亲爹了!”   蔡四一脸嫌弃:“三爷也该从我这府里滚蛋了吧!”   谢知非吊了整整三个月的心,终于在此刻彻底地落回原处。   他笑眯眯地上前揽住蔡四的肩,痞痞道:   “那个小喜儿勾人归勾人,过两年等身子长开,滋味也就淡了,回头我再帮你寻一个……” 第180章 行刑   厢房里,晏三合把院子里两个人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她掏了掏耳朵,在心里骂了一声:真下流!   李不言用胳膊蹭蹭她,“季陵川流放,季家翻不了身啊?”   “谁说的?”   晏三合冲窗外抬下巴,“季陵川多大了?”   “整五十了。”   “这个年纪在官场上,只怕也没几年蹦跶了,重要的是儿孙毫发未伤,将来皇帝死了,太子上位;太子死了,太孙上位……”   晏三合微微扬眉:“还怕季家不复起?”   “那你说,胡三妹会入季陵川的梦吗?”   “入不入的,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他那个年纪要熬过八十大板不死,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晏三合眼珠转动,原本就哑的嗓音压得更低了:“把他流放到南宁府,这事儿……”   李不言心一惊:“你觉得蹊跷?”   “只能说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晏三合:“对了,谢知非为什么让你交待那样一句话?”   “你在梦里哭着呢,他突然闯进来,我就找借口说你在为季老太太伤心。”   李不言笑了一下:“三合,你觉着没有,谢三爷对你可够上心的。”   “是吗?”   晏三合皱了下眉头,有些言不由衷道:“我怎么觉得他有点不安好心呐?”   不安好心谢三爷掀帘进来:“晏三合,收拾收拾东西,咱们要撤了。”   “往哪里撤?”   “别问,跟我走就行。”   谢知非因为事情有了着落,笑起来的酒窝也比往常要深,“饿不饿?”   晏三合是真饿了,前胸贴后胸的那种,于是点点头。   “先忍着!”   谢知非一挑眉,压着声音道:“死太监府里的东西不好吃,咱们去外头吃。”   前脚和人家勾肩搭背,后脚就嫌弃……   晏三合讪讪道:“八十记板子,季陵川受不住吧?”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放心。”   谢知非冲窗外一抬下巴,气定神闲道:“钱已经给到位了,事儿他保准帮咱们办得妥妥的,死太监这一点是极让人放心的。”   晏三合:“……”   死太监听了想打死你!   ……   刑部衙门。   “大人,大人……”   徐来在北司受了点惊,一夜没睡好,正趴在桌案上补会觉呢,听到这催命似的喊声,不由心怦怦直跳。   他抹了一把脸,问,“何事?”   心腹走上前,“大人,刚刚皇上下旨发落季家了。”   这么快?   徐来猛的站起来,“是不是秋后问斩?”   心腹看了眼主子,犹豫片刻,道:“季陵川杖责八十,流放南宁府,余下人无罪释放!”   “什么?”   如五雷灌顶一般,徐来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你说什么?”   心腹:“大人,皇上重重拿起,轻轻放下了啊!”   怎么可能呢?   不应该啊!   徐来一屁股跌坐在椅子里,整个人都傻了,半晌,又跳起来道:   “快,快去北司打听,不对,去王府,去王府打听,这里头肯定有内情。”   “是!”   心腹一走,徐来整个人瘫坐下去,只觉得胸口一阵憋闷。   明明是十拿九稳的事情,怎么过了一个晚上,就天翻地覆了呢?   “大人!”   “你怎么又回来……”   徐来话说到一半,看到心腹身后跟着一人,忙起身相迎。   那人冲徐来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从怀里掏出个帖子递过去。   “徐大人,王爷晚上在府中宴请,请徐大人过来喝杯薄酒。”   “是,是,一定到,一定到!”   徐来接过帖子,心中忐忑,自己没替王爷把事儿办成,没把张家拉下水,这宴怕……   不是好宴啊!   “王爷还有一句话,要小的捎给徐大人。”   “请说,请说!”   “八十记板子,可死,可残,可伤……”   徐来心头一跳,“王爷的意思是?”   那人冷冷回了他一个字:   “死!”   ……   北司。   正堂。   上首端坐着两人,分别是老御史陆时,大太监严如贤。   下首坐着的是刑部侍郎徐来和北司老大蔡四。   正堂中间,摆着一副刑具,刑具左右站着两人,这两人俱是身材魁梧,人高马大。   静等片刻后,季陵川被人架进来。   陆时与严如贤对视一眼后,沉沉开口,“季陵川,行刑前你可有话要说?”   季陵川惨白着一张脸,低垂着头,一副魂不在身上的样子。   陆时一拍惊堂木,“季陵川,八十板子下去,你这条命是死是活全看老天爷,还不趁着此刻留几句话下来?”   季陵川抬起头,看了陆时一眼,然后轻轻一摇头,又闭上了眼睛。   陆时面上波澜不兴,心中却大为震撼,这人脸上竟是什么表情也没有,像是存了死志啊!   严如贤咳嗽一声,“陆大人,时辰已经差不多了吧!”   “嗯!”   陆时目光一沉,“来人,行刑!”   “是!”   左右两人举起杖板便打。   一时间,沉沉的杖击声响起。   不过十几下的功夫,季陵川灰色的衣衫上已被血色染湿,他五官扭曲,却死死的咬着牙关,一声不吭。   蔡四看得心头大骇,锋利的目光扫过行刑的两人,又扫了眼身旁的徐来,脸色渐渐阴沉下来。   行刑打板子是非常有讲究的:   一种是雷声大,雨点小,听上去啪啪啪,实际上力道都收着呢;   另一种是雷声大,雨点也大,每一板都是实打实的,不掺水分。   他已经答应了谢三爷,无论如何要保下季陵川的一条命,因此特意叮嘱下头的人,板子打起来有点数,却不曾想……   一个个的,手可伸得够长啊!   徐来此刻眼观鼻,鼻观心,心里正乐着。   权势和银子可真是个好东西,前者能让人屈服,后者能让人卖力。   蔡四啊蔡四,众目睽睽之下,你竟然还想着要保季陵川一条烂命,也得先看看王爷答应不答应?   季陵川今日必死无疑!   “三十,三十一……”   “咔哒!”   满座皆惊。   这是季陵川胫骨被打断的声音。   三十下将胫骨打断,陆时与严如贤对视一眼。   陆时心想:难不成,皇上还是要季陵川死?   严如贤心想:这姓季的哼都不哼一声,还真是个硬骨头,也难怪一个人硬生生把事情都扛了下来。 第181章 孤儿   季陵川是硬骨头吗?   不是。   比起化念解魔时那些锥心刺骨的痛,此刻皮肉之苦对他来说,已经不算什么了。   他反倒觉得每打一记板子,浑身的罪孽就轻了一点,说不出的畅快。   他突然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件小事。   季府三爷呱呱落地,佣人都说三爷的鼻子眼睛长得像他。   他心中好奇,便偷偷去了她院里。   那是个夏日的午后。   丫鬟婆子都在阴凉处打瞌睡,他径直走到里屋,唤了一声“姨娘。”   她蹭的一下站起来,有些手足无措地看着他。   “我来看看三弟!”   “那……那跟我来!”   他跟着她走进里间,见到了摇篮里的三弟,不由的嘟囔,“哪里像啊,一点都不像,他丑死了。”   她眉眼笑开了,“大爷你把手指伸到他手里,看看他会不会拽住你。”   “我会不会弄伤他?”   “不会。”   于是,他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塞过去。   婴儿似乎察觉到了,小手突然用力的握住了他的,他吓了一跳,“好大的劲儿!”   “大爷小时候也喜欢握着别人的手指,握得可紧了,都不肯松开,劲比这个还大。”   他抬头,“你怎么知道?”   “我听太太说的。”   她笑道:“大爷把手指抽出来吧。”   他抽了几下,没抽动,“罢罢罢,让他再握一会吧!”   她又笑,目光轻柔。   他趴着摇篮坐下,一阵困意袭来,眼皮很重,“我打个盹,一会三弟松开了,你叫醒我。”   “好。”   窗外,知了在叫。   他和她不过半臂距离,她身上有很淡很淡的奶香味,熏得他更困了。   迷迷糊糊中,有微风吹过来,接着,他听到轻轻一声。   “儿子,热不热,娘给你扇扇!”   悔恨的眼泪,从季陵川的眼角落下来,剧烈的疼痛中,他最后睁了下眼睛。   堂外淡青色的天,微醺的风,裴家父子正勾着头,一脸担心地看他……   就这样死了吧。   这个结局,于他来说是最好的,否则漫漫余生,他要向何人愧疚,又向何人去忏悔。   板子啪啪落下,在剧烈的疼痛中,季陵川缓缓闭上了眼睛,坦然赴死。   不知道过了多久,在一片混沌中,有脚步向他走来,冰凉的手指轻轻戳上了他的额头。   他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巨大的怯懦来。   娘,是你吗?   我的报应你看到了吗?   你痛快吗?   无人回答他。   耳边只有轻轻的一声叹息。   然后,他感觉后背有什么覆了上来,将他血肉模糊的身躯紧紧护在了身下。   痛意,骤然消失。   可那一声又一声的板子还在落下来。   季陵川似乎明白了什么,猛的睁开眼睛,全身剧烈地挣扎起来。   “别动!”   熟悉的声音飘进耳中。   “娘这辈子没替你做过一件事,就这一件,也算全了咱们今生母子的情分。”   今生?   那来生呢?   “不必再见了!”   她笑盈盈的冲他挥挥手,一双明眸又黑又亮。   他透过那双黑眸,看到了一望无际的北仓河,看到了开得正盛的木棉花。   木棉花的尽头,站着一个英俊少年,少年伸出手,她向他飞奔过去。   “娘——”   “娘——”   “娘——”   他吼得撕心裂肺。   她却没有回头,也不会再回头……   两行带血的眼泪从季陵川的眼角滚下来,滑到腮边。   原来,这才是他的结局——   成为一个孤儿!   “啪——”   最后一记板子落下,两人行刑的人累得气喘吁吁。   “陆大人,八十记板子已打完。”   话刚落,裴寓、裴笑父子冲进来,一个伸手去把脉,一个伸手去探鼻息。   “儿子,还有气!”   “爹,他活着!”   裴寓欣喜地看了儿子一眼,“快,背回去治伤。”   裴笑一边蹲下,一边问:“爹,伤这么重,能救回吗?”   裴寓一巴掌拍过去,“脉搏跳得这么有力,再救不回来,你爹还活个什么劲儿!”   这怎么可能?   徐来看着那血肉模糊的人,彻底傻眼了。   不对啊。   他明明瞧得很清楚,板子打到三十几下的时候,季陵川人就不行了,怎么还活着?   徐来脑子一热,冲上去探季陵川的鼻息。   就在这时,早已昏死过去的季陵川突然睁开了眼睛,徐来吓得两眼一翻,身子踉跄着往后连连退了数步。   “徐大人,可得站稳了,小心摔一跤爬不起来。”   一只枯长的手握住了徐来的胳膊,徐来猛然看去,正对上蔡四一双阴恻恻的眼睛。   惊魂未定,又添恐吓……   徐来两眼一翻,当场昏了过去。   ……   “咚咚咚!”   谢知非起身去开门,门外是个小伙计。   “有人托我给三爷带个话,事了了,人活着。”   谢知非心里念了声“阿弥陀佛”,从怀里掏出二两碎银子,朝那伙计手里一塞。   关门,转身。   他幽幽看了李不言一眼,“你去外头看着门,我和你家小姐有些话要说。”   李不言忽的一笑,“我只问一句,正事还是私事?”   嘿,三爷我还就不明白了。   “正事如何?私事又如何?”   “正事,我麻利就走;私事吗……”   李不言勾唇:“你说了不算,我还得听听我家主子的意思。”   主子放下茶盅,很淡的朝李不言阖了下眼睛,李不言当下站起来,二话不说,麻利地掩门而出。   她一走,房里陷入尴尬的沉默。   因为真身还在回京路上,蔡四府里又不是久留之地,谢知非便让蔡府的人把他们送到了这里——   晏三合被他瓮中捉鳖的那个客栈。   这里离南城门最近,花二两碎银子请几个小叫花在城门口守着,谢府的车马只要进城,就能很快会合。   一切都很顺理成章,如果不是客栈只剩下这一间夫妻房的话。   所谓夫妻房,是专门给有钱人量身定做的。   床是软的,被子是香的,枕头是成双成对的,最要命的是,这房间上一对住着的夫妻刚走不久,这屋里还有一股浓浓的合欢香。   谢知非心说:都老夫老妻了,还玩这些花活儿,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人!   晏三合也是浑身不自在,“三爷有话直说。”   “还是老问题。”   谢知非懒懒往后一靠,目光越过她,看着窗户外那一方青色的天空。   “怎么避开郑家的案子,向所有人有个交待。”   晏三合看他片刻,“你确定要把吴关月的事情瞒下来。”   “非常确定。”   “难!”   晏三合直截了当回了他一个字。 第182章 猫腻   不难,我还用得着向你晏三合开口。   “想想办法。”   谢知非身子往前一凑,目光始终落在她脸上,“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晏三合挑了一下眉,“三爷说话,可算话?”   谢知非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你说呢?”   这王八蛋的,在用美男计!   一股酥麻蹿到晏三合心尖。   她蹭的站起来,忍无可忍的在房里踱了几步,调匀了呼吸后,道:“这个人情,我是要问你讨回来的。”   “只要不是杀人放火,不违背良心,我都可以应下。”   那可是你自己说的!   晏三合心里冷笑一声,话说得十分干脆。   “老太太的心魔是条狗,狗和吴关月有关,吴关月和郑家的案子有关,最后解开老太太心魔的人是季陵川。”   谢知非托着下巴,看着她,又眨一下眼睛:“串联的没有错。”   “老太太和吴关月是青梅竹马;她得知郑家的案子是吴关月做的;怕朝廷查到她和吴关月的关系;   怕有一天流亡的吴关月找上门来避难;怕影响到儿子的仕途,怕影响季家的荣华富贵,于是心惊胆战,久念成魔。”   晏三合坐回椅子,一抬下巴,“三爷,这个借口如何?”   真他娘的漂亮!   既有前因,又有后果,一切合情合理,编得天衣无缝!   谢知非眼中闪着激动的光,“晏三合,我真想夸夸你,就怕你太骄傲。”   是吗?   晏三合屈指敲敲桌面,“三爷与其夸我,不如想想怎么让季陵川闭上嘴巴。”   “不用想。”   谢知非拿起茶盅,“他在官场混迹这么些年,太清楚这事的轻重,我只要叮嘱一声,他能把这个秘密带进棺材里。”   我该想的是另一件事。   谢知非一仰头,把茶灌了下去。   怎么把你晏三合拉下水,和我一起查郑家的案子。   ……   谢府。   “老爷,老爷啊!”   谢总管呼天抢地的跑进书房,“大爷回来了,三爷回来了,晏姑娘也回来了!”   谢道之欣喜若狂,“人呢?”   “马车刚到巷口,小的先跑来给老爷报个讯。”   “季家那头呢?”   谢总管附在谢道之耳边低语几句,谢道之长长松出口气,“快,快备热水,热饭。”   “大爷捎话说,晚上在濨恩堂用饭,带晏姑娘认认人。”   “她同意了?”   “大爷的话还能有假。”   “那还不赶紧把这好消息给老太太说去?”   “是,是,是。”   “慢着!”   谢道之喊住他,“交待厨房,晚上的饭菜丰盛些,多做些三儿和晏姑娘爱吃的菜。”   “是,是,是!”   “回来!”   “老爷还有什么吩咐?”   谢道之兴奋地来回踱几步,没头没尾的说一句:“都叫上,一个都别落下。”   谢总管却听懂了,“是,都叫上,都叫上!”   ……   马车在谢府门口停下。   晏三合习惯性地抬头看一眼牌匾,不知为何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晏姑娘回来了,辛苦啦。”   谢总管笑得见牙不见眼,口气比见着亲娘还要亲,“热水都已经备下,姑娘……”   “你闭嘴!”   虽然恍若隔世,但晏三合却还记得,这死胖子让汤圆打探她的事情。   谢总管傻眼了。   不是说好都要认认人了吗,怎么这位祖宗还是一脸“夹生饭”的样子?   等两个姑奶奶打他面前走过后,谢总管冲身后的三爷苦哈哈的撇撇嘴。   谢三爷熟视无睹,自顾自去追晏三合了。   谢总管:“……”   三个月没见,三爷怎么看都不看我一眼?   小花我失宠了?   谢知非追上晏三合,“濨恩堂你没去过,回头我来带你去,免得你走错了。”   回头?   晏三合不知道为什么,敏感的想到了他跟蔡四说的那句下流话,“不必了,汤圆认识。”   谢三爷哪是一句“不必了”就能打发掉的。   “汤圆只能在外头守着,进不了里面,今儿人都在,我带你认人。”   “你哥会带我认!”   “我哥说,这事儿交给我了。”   谢三爷扭头,“哥,是吧?”   谢而立怎么会驳自家兄弟的面子,很淡定的点点头,“晏姑娘见谅,我还有些公务等着处理,要去得迟一些。”   嗯!   你比出远门三个月的人,还要日理万机!   晏三合点点头,没有拆穿这兄弟二人的把戏。   李不言规规矩矩跟在晏三合身后,等走到无人的地方,便快行两步,“你在打三爷的主意?”   以晏三合的性子,只要她不想,没有人可以强迫。   这兄弟俩明显是在一唱一和,她却还是点头了……   有猫腻!   “杀人放火是大案,不论是京城的,还是外省外部的,都会记录在册。”   晏三合:“他是五城兵马司的人,刑部、锦衣卫、北司似乎都有熟人,我想通过他的手查一查。”   否则,她为什么要辛辛苦苦帮他想借口。   李不言点头:“找他就对了,但还得好好想想,怎么能让他不起疑心。三爷的好奇心,可不是一般二般的大啊!”   “不急。”   晏三合把头轻轻靠在她肩上。   “下一个心魔我还没有感应到,我们有的是时间好好想!”   ……   书房。   谢道之看着瘦得已经没了形的老三,心疼的眼睛都红了。   谢而立道:“父亲放心,厨房我已经交待过了,单独给老三开个小灶;账房那头也已经安排下去。”   他头一偏,“老三,两千两够不够?”   “不够!”   谢知非谎撒得气定神闲,“路上我还被人偷了八百多两,害得我和明亭他们一天只能吃一顿饭,都快饿死了。”   “让账房再多加一千两。”   谢道之又从自己的抽屉里找出一张银票,“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别省着。”   谢知非完全没有客气的意思,直接往怀里一塞。   “爹,大哥,季老太太的心魔说来话长,一会我还得去跟老祖宗和娘问安,我就长话短说了。”   再怎么长话短说,谢知非也足足说了一盏茶的时间。   说完,整个书房的气氛沉下去,如谢知非预料的那样。   谢道之静默良久后,道:“既然老太太的心魔已解,此事就揭过,尤其吴关月和老太太的关系,往外不要提一个字。”   “老三!”   谢而立立刻接话道:“你叮嘱一下明亭,小心祸从口出。”   等的就是你们这句话。   谢老三见他们半点没有起疑心,心头骤然一松。 第183章 忠仆   谢知非瞒着父亲和大哥,除了自己那点不可告人的秘密外,最重要的一点是——   这事凶险万分,他绝不能把谢家扯进来。   “明亭肯定不会往外透一个字。爹,大哥,你们也就当没听我说起过。”   谢道之:“去吧,老太太和你娘盼了你很久。”   “我先回房洗漱一下,换身衣裳,否则……”   谢知非冲谢道之一挤眼睛:“她们可比不上爹你能忍,肯定水漫金山。”   “滚——”   谢道之被儿子看穿了,恼羞成怒。   谢知非滚了,可没滚几步,就被跟出来的谢而立叫住。   “大哥还有什么事?”   谢而立左右看看无人,“徐晟的腿断了,不是你动的手吧?”   “哎啊!”   谢知非故意先一惊,再一喜,“哪个英雄好汉替三爷我出了头?”   “真不是你?”   “哥,你看看我这张脸都沧桑成什么样了,还有那闲功夫。”   “不是你就好。”   谢而立淡淡道:“杜依云来咱们府里不下十来趟,你今儿回来,她保证明儿就来,你心里要有个章程。”   “什么章程?”   谢知非不耐烦地一摆手。   “我对她没章程,赶明儿你让大嫂在她耳边吹吹风,让她趁早找个好人家嫁了,别在我这个短命鬼身上浪费时间。”   “老三!”   谢而立最听不得的就是短命鬼这三个字。   “哥,我错了。”   谢知非认错的速度,比兔子跑得还快。   “如果哥能像爹一样,再支援我个一千两,我一定活得比谁都命长。”   “混账!”   谢而立拂袖而去。   走到书房门口,他冲心腹看一眼,心腹忙上前:“大爷?”   “去和大奶奶说,寻个机会给老三送一千两银子去。”   “爷这是……”   “让那混小子活得长一点!”   谢而立咬牙切齿。   ……   混小子这会懒洋洋地泡在木桶里,任由丁一替他打湿头发。   丁一手法熟练,一看就是做惯的。   谢府三位爷,前头两位爷房里大小丫鬟一大堆。年满十六,老太太还会亲自挑两个通房丫鬟放过去。   到了三爷这里,一院子光头和尚不说,连贴身侍候的都只有他和朱青两人。   为啥?   就因为三爷身子骨不好,老太太和老爷怕三爷过早的沾了女色,吸光了精气,命更短。   丁一看了眼自家爷宽阔精实的后背,心说爷的身子骨好些年没犯病了,可以近近女色了,这样也能让气儿顺些。   “丁一?”   “爷。”   “你说对付晏三合这样的人,是来软的好呢,还是来硬的好?”   轰隆隆!   丁一脑子里瞬间浮出一副画面——   自家爷把晏姑娘压在身底下,晏姑娘拼命挣扎,甩手一记巴掌打在爷的脸上。   “爷啊!”   作为忠仆,丁一决定今儿个无论如何是要劝一劝了。   “老爷、老太太、太太都不是不通情理人,咱们犯不着冒着挨打的风险,去坏人家姑娘家的清白。”   丁一:“府里的人看不上,丽春院总有几个瞧得顺眼的。”   谢知非猛的睁开眼睛,“你说什么?”   “爷啊!”   丁一扑通跪倒在地,“晏姑娘身边还有一个李姑娘,她的软剑可不是吃素的,弄不好根儿都给爷削没了。”   谢知非:“……”   他看了眼自己的胯下,嘿嘿冷笑两声:“朱青?”   朱青匆匆进来:“爷?”   “把姓丁的这根搅屎棍给我拖出去,砍了。”   朱青瞪了丁一一眼:你又怎么惹爷不开心了?   丁一一脸冤枉:我没有啊!   朱青:还说没有?还不赶紧滚!   丁一一边滚,一边在心里感叹:哎,这年头,忠仆难当啊!   朱青在桶边蹲下来,“爷是不是发愁怎么查郑家的案子?”   总算还有个知道主子心思的。   “郑家的案子是其一,晏三合是其二,你说我要不要拿她不是晏行的孙女做威胁?”   “万万不可,爷忘了老太太说过的话,晏姑娘这人吃软不吃硬,来硬的,爷硬不过她。”   我又何尝不知道这个理!   “但我瞧着,她软的似乎也不吃!”   “爷难道真要查郑家的案子?”   “男人一诺,重千金。”   谢三爷声音沉了下来,“我答应过他们的。”   他还魂九年,独活九年,从来没有放弃过寻找吴关月父子二人。   所以他才会对大齐国那段历史了如指掌,才会对郑家的案子了如指掌。   他对天发过誓,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尸要带到郑家祖坟前,挫骨扬灰告慰在天之灵。   如今凶手另有其人……   谢知非心脏有力地撞击着胸腔,一下,又一下。   哪怕倾其所有,哪怕终他一生,哪怕上天入地,也得把真凶给找出来!   总得求个明白,才有脸去下面见他们!   ……   静思居。   “三爷来了!”   汤圆迎出去,“姑娘在里间换衣裳,三爷稍坐片刻。”   谢知非撩起衣裳坐下,翘起二郎腿。   “姑娘这一趟出远门累着了,你侍候起来多用些心。”   “三爷放心,奴婢晓得。”   “姑娘若有想吃的,想玩的,大奶奶承应不下的,只管来找我。”   “是!”   “别光应是啊,记下来,刻在脑子里。”   “是!”   两人正说着话,珠帘一掀,晏三合从里面走出来。   四目相对,两人都有些惊住了。   都洗去了一身的风尘,都换上了崭新的衣裳;   一个唇角习惯性上扬,无言亦风流;一个脸上习惯性端着清冷,却难掩眉间藏着掖着的精致。   谢三爷在心里感叹一声:人间绝色。   晏三合在心里骂了一声:人模狗样。   三爷起身,笑中带点坏,“晏三合,咱们走吧!”   晏三合深吸口气,“你前边带路。”   三爷睨着她,“你可是习惯走在男人背后的女人?”   不是!   晏三合磨磨后槽牙,迸出一个字:“走!”   走是走了,但两人走路的姿态却截然不同。   一个背着手,踱着方步,一派风流倜傥;一个背着手,迈着正步,身子僵硬无比。   李不言跟在两人身后,目光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论逢场作戏,三合远远比不上三爷那根老油条!   她在紧张呢!   李不言灵机一动。   “三爷,我问个问题,你不介意吧?”   “问!”   “三爷和二爷是不是不对付?”   “你还真敢问!”   “那……三爷敢答吗?”   谢三爷垂目看了晏三合一眼,“凭你家小姐的聪明,饭桌上听几句,就什么都明白了。”   李不言笑,“三爷想让我闭嘴就直说,别拿我家小姐当幌子!”   谢三爷:“你闭嘴!”   李不言又笑,“嗯!”   谢三爷深吸一口气,再深吸一口气。   这姓李的也是一根搅屎棍! 第184章 规矩   晏三合的确是紧张。   她平生最不喜欢的就是应付,假的慌,也累的慌。   有了李不言这么一搅和,她腰也不硬了,背也不僵了,到了濨恩堂,她抬抬下巴,神态自若的走进去。   老太太早就勾着头盼了,见人来,忙要起身去迎,被谢知非一把按住。   “老祖宗,快坐着吧,哪有长辈迎小辈的道理!”   晏三合走上前,冲老太太一点头,“可安?”   既无称呼,又无行礼,一堂的人惊得倒吸口凉气。   谢知非早就料到有这么一出。   这丫头面对赵亦时都不曾下跪行礼,更别说因为晏行的关系,她对老祖宗和父亲都还没有真正释怀过。   “也不怪晏姑娘生分,我和老祖宗三月不见,乍一见,也都不知道叫什么!”   老太太何等精明,指指谢知非嗔怨道:“你还好意思说,还不赶紧让姑娘坐。”   “不急,我带她认认人。”   谢知非走到一妇人面前,“这是我母亲,姑娘称呼一声太太就行。”   晏三合上前一步,也点了下头,“太太安好!”   吴氏虽不知道晏三合的底细,却知道这人是老太太看中的,“姑娘有空到我院里来坐坐,不用太拘束。”   晏三合认真看一眼吴氏,相貌端庄,衣着端庄,话说得也端庄。   “好!”   “大哥,大嫂你都见过。”   谢知非朝朱氏旁边站立的小男孩一招手,“这是我侄儿,谢淮洲,淮洲,叫姑姑。”   谢淮洲四五岁的模样,已经由谢道之亲自开蒙。   他走到晏三合面前,行了个书生之礼,“晏姑姑好。”   我该怎么做长辈?   不言,救命啊!   “这是晏姑姑给你备的见面礼。”   谢知非摊开掌心,露出一方小小的玉佩,“拿去玩吧!”   小淮洲拿过玉佩,冲晏三合微微一笑,“多谢晏姑姑。”   晏姑姑:“……”   谢知非稍稍偏过一点头,用低的不能再低的声音说:“我周到吧?”   晏三合轻轻“嗯”了一声,话圆得那么漂亮,事办得那么好看,以后叫你谢周到。   “这一位是我大姐,谢文姝。”   谢知非在一绿衣女子面前站定,手在她肩上轻轻一拍:“大姐,她就是晏三合。”   女子睁了睁眼睛,冲晏三合腼腆一笑。   晏三合微微颔首:“大小姐安好。”   谢知非:“我姐她眼睛看不见。”   晏三合心头一震。   难怪她前头在谢府住了近一个月,却从未见过谢家大小姐,竟是个瞎子。   晏三合见她眼睛与常人无异,问道:“是后天的吗?”   谢文姝点点头,“六岁那年看不见的。”   晏三合心头又一震。   她替人化念解魔,见过各色各样的人,听过各色各样的声音,眼前的这一位谢大小姐,长相并不太出众,却有着一副极为动听的嗓子。   她从未听到这么好听的声音。   谢知非:“晏三合,这两位一位是我二哥,一位是我小妹,你应该都见过。”   晏三合点点头:“两位安好!”   “晏姐姐,你终于回来了!”   谢婉姝嘟着唇,娇滴滴道:“我来静思居看你好几趟了。”   “嗯!”   晏三合点头,目光一挪,正好与谢二爷的视线撞上。   谢不惑也冲她一颔首,目光沉静的像无风时的湖水,没有一丝波澜。   谢知非:“这一位是柳姨娘,这一位是罗姨娘。”   “两位安好!”   两位姨娘纷纷起身,向晏三合行礼,“姑娘安好!”   晏三合目光一一扫过,心中吃惊。   柳姨娘施粉未施,钗环未带,却将一旁年轻明艳的罗姨娘给比了下去。   若只是容色倒也罢了,偏这周身的气度……   这世上,正房有正房的长相,姨娘有姨娘的长相。   柳姨娘不仅有正房的长相,还有正房的气度,也难怪谢道之要冷落二房的一子一女。   不然,这谢宅门里还有宁静日子过吗?   “老祖宗,人都认完了,开席吧!”   老太太毫不掩饰自己的偏心,“你和晏姑娘坐我边上来。”   ……   家宴设在偏厅,一张大圆桌,凉菜已经上齐。   晏三合在老太太身旁坐下,一抬眼,却不见两位姨娘的影子,忍不住身子往后仰了仰,朝谢知非望过去。   谢知非知道这一眼是什么意思。   但高门里的规矩,姨娘是上不了桌面的,即便有家宴,也得另开一席。   他握拳咳嗽一声,示意晏三合别管。   这时,吴氏和朱氏婆媳二人起身,两人站在老太太的身后,一个拿筷子,一个拿帕子,恭恭敬敬地侍候老太太用饭。   晏三合心头那个恶心,眉目冷冷一沉。   “老太太,既然今日这宴为我而设,我没别的要求,让太太和大奶奶坐下来,吃顿团圆饭吧。”   这话一出,满座皆惊。   在所有人惊恐的目光中,晏三合脸上没有半丝表情。   她甚至连看都没看老太太一眼,只是把右手放在桌上,食指在桌面上一点,又一点。   既像是在等着老太太的表态,又像是在表达自己不耐烦。   老太太脸色唰的一下变白。   这个动作,是晏行从前最喜欢做的。   她眼里的泪水迅速涌起,又用力压下,“今日家宴,你们听晏姑娘的,都坐下吃饭,不用守着规矩了。”   满座,又皆惊。   老太太这人,最看重的就是规矩,她常说的一句话便是无规矩不成方圆。   一片惊色中,晏三合不紧不慢又道:“老太太,叫我三合吧,不要一口一个姑娘。”   她总算,总算肯让我亲近了。   老太太心头激荡,哽咽道:“好,好,好!”   谢知非浑身的热血,都被晏三合这几句话给点着了。   谁说这丫头不懂人情世故?   人家是不屑,不想,也不愿。   瞧瞧这一进一退把老太太拿捏的,简直绝透了!   然而就在这时,一个声音横出来。   “姑娘体恤归体恤,只是这规矩还是要守的。”   吴氏笑眯眯道:“老太太年纪轻轻就守寡,千辛万苦一个人把老爷拉扯大,才有了谢家的今日。我侍候老太太用饭,是在替老爷尽孝,一点都不觉得辛苦。”   谢三爷唰的一下变了脸色。 第185章 玲珑   又何止三爷一个人变脸。   所有人的脸色都不大好看,尤其是谢道之,更是咬牙在心里骂了一声“愚妇。”   这话放在平常说,一点错没有,老太太还会笑眯眯地夸一声“太太有孝心”。   但在今天,在这个场合,在晏三合的面前,这话就说不得。   老太太守没守寡,是不是千辛万苦一个人,别人不知道,晏三合知道的一清二楚。   其次,晏三合第一次露面,算是客。客人帮你吴氏说话,你不谢谢倒也罢了,当着所有人驳客人面子,大不该。   其三,晏三合好不容易答应融入谢家,为此老太太连规矩都不要了,这个时候你吴氏跳出来,是要把人再赶走吗!   就在一桌人都不知道怎么接话的时候,谢知非站起来,把吴氏按坐在椅子上。   “我说太太啊,你站着,三合坐着,你是长辈,她是小辈,岂不是让她不自在。再说了,老太太身边不有我吗,我来帮老太太布菜。”   他笑眯眯道:“老太太眼睛看哪里,我的筷子就往哪里伸,我有三个月没见着老太太了,这份孝心也让我尽一尽。”   吴氏察言观色的功夫再差,也瞧出老爷脸上不太好看,当下不敢再多说。   谢知非回到自己位置,举起酒盅,笑得人畜无害。   “晏三合,多谢你心疼我母亲和大嫂,这第一杯我替她们两个敬你,也敬我家老祖宗,总算是和娘家小辈团聚了。”   这嘴何止抹了蜜,简直就是开了光。   既化解了吴氏的尴尬,又拍了老太太的马屁,最关键的是,他还不忘哄她,还把她哄得相当的舒坦。   晏三合看着谢知非,就像看到了一座金光闪闪的菩萨。   “老三你坐下,第一杯酒还轮不到你敬。”   谢而立瞪自家弟弟一眼,起身冲晏三合举杯。   “既然认了人,那就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以后姑娘多出来走动走动,老太太也好,太太也好,都会把你当自家女儿来疼的。”   话到这个份上,场面也有了,台阶也有了。   晏三合举起杯子,淡淡道了两个字:“多谢!”   一顿饭,吃得其乐融融,仿佛刚刚那一幕不曾发生过一样。   老太太因为开心,多喝了两杯酒,头歪在孙子的肩膀上昏昏欲睡。   谢三爷朝父亲丢了个脸色,谢道之放下筷子站起来,这宴才终于散了。   ……   回到静思居,晏三合来不及似的换回自己衣服,然后把门一关,拉着李不言在床边坐下。   她把在濨恩堂听到的,看到的,一股脑儿说给李不言听。   李不言听完,摸着下巴道:“这么说来谢三十,谢五十的娘,虽然贤良端庄,虽然孝顺,但瞧着不太聪明的样子。”   晏三合点点头。   李不言:“这么说来谢老二的娘,绝对不是一般人,就不知道她的娘家因为什么犯了事?”   晏三合又点点头。   李不言:“大小姐二十有四,按理这个年纪的姑娘早就应该出阁了,看来谢家是打算养她一辈子。”   晏三合再点点头。   李不言:“你说谢三十和朱氏之间话不多,可见夫妻二人的感情也一般,否则这些年膝下不会只有一个孩子,就不知道谢三十房里有几个姨娘。”   晏三合依旧点点头。   “谢五十那张嘴……”   李不言噗嗤笑了。   “当真人见人爱,花见花开,死人说活,活人说死,谁也没有他厉害,谢周到不好听,叫他谢玲珑得了,八面玲珑。”   晏三合没忍住,弯唇一笑。   李不言扒拉扒拉人,还少一个,“对了,谢四十呢,你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起他?”   晏三合被她这么一提醒,这才想起饭桌上还有这么一个人。   “他话很少,没什么存在感。”   李不言:“同样是爷,一个众星捧月,一个被人冷落,这还真是天差地别呢!”   “和咱们没关系。”   晏三合身子往后一躺,手枕着胳膊。   “不言,谢家我并不打算多呆,这大宅门里的弯弯绕,费脑子,也费精力。”   李不言跟着躺下去,侧身看着她:“那你还跑去认人?”   “谢三十邀的真诚,我不好拒绝。”   “你啊,说到底还是心太软。”   晏三合被教训的不好回嘴,只有岔开话题:“对了,帮我想想怎么向谢玲珑开这个口。”   李不言眼珠子滴溜一转。   嗯!   对付谢玲珑那只笑面狐狸,的确要好好想想!   ……   笑面狐狸怀里揣着大嫂偷偷塞过来的一千两,正坐在母亲吴氏的房里喝燕窝。   吴氏眼巴巴地看着儿子,怎么看,心里都觉得喜欢。   吃完,三爷擦擦嘴,拿眼睛又柔又乖地看着她。   “娘,以后碰到晏三合的事情,你记着儿子一句话。”   “什么?”   “晏三合说什么,就是什么。”   吴氏一把扯住儿子的胳膊,“儿子,她到底是老太太什么人,你跟娘说句实话。”   “就是老太太远房的一个亲戚,老太太看她是孤女,所以接到府里养着。”   “一个孤女也至于宝贝成那样?”   谢三爷哄道:“怎么能不宝贝呢,老太太统共有几个娘家人?没了,就她一个。你对她好,就是对老太太好。”   吴氏讪讪松开手,一想不对,又抓紧了。   “老太太今儿个让你们一左一右的坐在她边上,不会是想把她说给你吧?”   “那哪能呢!”   “你呢?”   吴氏揪心道:“你那么替她说话,没相中她吧?”   谢三爷没料到自家亲娘会突然这么问,一时间怔住了。   自个儿子是什么样,别人不知道,吴氏能不知道?   她一瞧儿子怔怔的,气极了,一掌拍过去,“她什么身份,你什么身份,门不当户不对的,你可别昏了头。”   “娘,你想哪里去了!”   谢知非揉揉胳膊,“我把她当妹妹。”   “最好这样!”   吴氏苦口婆心。   “你年纪也不小了,早点和杜丫头定下来,那孩子虽说有些骄纵,但出身是极好的。你爹别的都好,就是对你的婚事不大上心,按理说……”   “娘,别按理说了。”   谢知非一听这话就想开溜,“我累死了,回去歇着了,你也早些歇着吧!”   吴氏却还要说。   “你别怪娘话多,这满京城不嫌弃你短命,又对你死心塌地的,娘看也就杜丫头,再没别人了。”   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   “还是娘对不住你,没给你一个好身子,从小到大吃过多少苦,受过多少罪……”   又来了!   谢知非在心里重重地叹口气! 第186章 柳氏   濨恩堂。   老太太酒醒大半,反而半点睡意也没有,想着那一声“叫我三合吧”,心里有说不出的开心。   “来人,去把老爷叫来。”   谢道之已经走到木香院的门口,木香院是柳姨娘住的地方,听说老太太叫他,只得又折回去。   一进门,就听老太太笑眯眯道:“老爷啊,三合那丫头算是留下来了,后面的事儿,咱们也得替她打算起来。”   谢道之猜到老太太急着把他叫来,一定是为晏三合的事。   他在床沿坐下,面有惭色道:“这事儿子也琢磨了,也留心了,不瞒着母亲,她的婚事……难!”   老太太当然明白这一声“难”,难在哪里。   娶妻嫁女,讲究的是一个门当户对。   晏三合到底姓晏,不姓谢,晏氏一族落魄了几十年,晏行又是一个被流放的获罪官员,这门第实在提不上台面。   高门大族娶妻,最少看祖宗三代的家世和人品,进高门是别想了。   放低要求,嫁个普通百姓倒是可以,有谢家陪过去的嫁妆和帮衬,婆家只会把她供起来,可老太太心里哪里舍得她低嫁。   那么标致的一个人儿,读过书,写得一手好字,画得一手好画,低嫁就是糟蹋了她。   老太太眼珠子骨碌一转。   “国子监的那些个学子呢,有没有一两个人品相貌出众,家境稍稍差一些的。”   “儿子也动过这个心思,也确实相中过几个出众的,但……”   “但什么?”   事到如今,谢道之也只能实话实说了。   “她这一趟走了三个月,其实不是回云南府给晏祖父上坟,而是给季家老太太化念解魔去了,咱们家老三陪着去的。”   谢道之低声道:“没敢跟您说,一是不能声张,二是怕您惦记。”   像是几道天雷劈过来,劈得老太太眼睛都直了。   当下就明白了儿子说的“难”,和自己想的“难”根本不是一回事。   这丫头不是高不成,低不就,是压根嫁不出去。   谁会娶一个给死人化念解魔的人?   “那,那怎么办?”   她一下子慌了。   “总不能一辈子做个老姑娘啊,家里已经有一个,再来一个……哎啊,倒不是养不起,关键是对不住她祖父啊!”   谢道之:“母亲别慌,这事还得从长计议。”   再从长计议,也是嫁不出去。   老太太一把抓住儿子的手,“老二不是还没成亲吗,配给他怎么样?”   “母亲!”   谢道之蹭的站起来,“你在胡说什么?”   ……   木香院。   灯火幽澜。   柳姨娘坐在灯下,听谢婉姝絮絮叨叨说着饭桌上的事。   等女儿说完,她揉揉女儿的脑袋,轻声道:“不早了,去睡吧,夜里别蹬被,让丫鬟仔细些。”   “哥呢?”   谢婉姝看了眼倚在窗户边的谢不惑,“哥不走吗?”   “我和姨娘有几句话要说,你先回去。”   “就喜欢瞒着我和姨娘说悄悄话。”   谢婉姝嘟囔一句,朝柳姨娘行了个礼后,便转身离开。   谢不惑这才走过去,坐下。   “她刚刚有句话说错了,母亲说完那句话后,不是只有老太太变了脸色,父亲,大哥连着大嫂在内,脸色都不大好看。”   柳姨娘笑道:“这事儿,你怎么看?”   谢不惑:“这个晏三合,和咱们家有渊源。”   “除此之外呢?”   “她不是一般闺中女子,而且她对老太太并没有十分尊敬。”   柳姨娘思忖片刻,“那姑娘不是老太太娘家人。”   谢不惑大惊,“为什么?”   “你看她的手指,又长又细又白,老太太娘家落魄的很,养不出那样一双好手来,这是其一。”   柳姨娘替儿子倒了盅温茶。   “濨恩堂的摆设,是整个府里最好的,她从外头走进来,目不斜视。老三帮她认人,她认得落落大方。老太太的娘家,也养不出那样不卑不亢的人来。”   谢不惑细细一想,竟十分的有道理。   “她让太太和大奶奶坐下吃饭,并非没有规矩,一来说明她胆大,二来也说明她心善,否则当初也不会出手救你妹妹。”   柳姨娘眉间含笑。   “吴氏那样打她的脸,她一言不发,可见气量不小;气量大的人,要么是涵养好,要么是心高气傲,不屑多说。   所以儿啊,别看她是个孤女,背后的水不会浅的。”   “姨娘分析的很对。”   谢不惑想了想,又道:“她吃饭的样子,慢条斯理,有板有眼,筷怎么放,勺子怎么摆,丁点不错,可见是受过良好教养的。”   “这么说来,水就更深了。”柳姨娘看着儿子,深深叹口气。   “好好的,姨娘叹什么气?”   “对那位晏姑娘,姨娘别的不担心,就担心一件事儿。”   “什么?”   “我怕老太太拿你的婚事做文章。”   谢不惑悚然一惊,“明明老太太是把她和老三叫到身边坐着。”   柳姨娘呷口茶,“你是庶,老三是嫡;你是长,老三是幼;老三在官场,杜依云才配;而你行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饭桌上饮了几杯酒,谢不惑觉得不仅胸闷,而且身上躁得很。   “不用担心。”   柳姨娘拍拍儿子的手背,“你若对她有意思,只管应下,她这样的人对你只有助力,绝不会拖累。”   谢不惑冷笑,“如果我对她没意思呢?”   柳姨娘怜爱地看着儿子俊秀的脸,从从容容道:“那谁也别想委屈我儿子。”   “爷!”   乌行的声音在外头响起。   “姨娘,我去了!”   “早点歇着。”   谢不惑冲柳姨娘一点头,掀帘走出去。   乌行上前低语道:“二爷,刚刚季家来人了,三爷亲自领着人往静思居去了。”   谢不惑瞳孔骤然紧缩,“静思居和季家人有什么关系?”   乌行摇头。   “季家什么人来了?”   “是季府大爷。”   谢不惑眉头紧皱,“你还记得晏三合离开京城前,曾经去过季家一趟?”   “记得,是由裴爷带着去季家的,还在季家呆了大半天的时间才回来。”   “不觉得很奇怪吗?”   谢不惑的声音比夜色还沉,“她出发前去季家,刚回来,季家又来人。”   乌行点头:“是有些奇怪。”   谢不惑:“晏三合一走,老三就病了;晏三合回来,老三病就好了,是这么巧的吗?”   乌行:“……”   “还是娘说得对啊,这姑娘背后的水很深。”   谢不惑甩甩袖子,大步走进了夜色中。 第187章 清理   静思居。   季陵川的长子季海东一撩衣袍,跪地冲晏三合砰砰砰磕三个响头。   磕完,手脚并用爬起来,他一脸郑重道:“父亲重伤在卧,不能亲自过来,他有三句话命我带给晏姑娘。”   晏三合:“你说。”   “头一句是谢谢。”   “嗯!”   “第二句是当初他应下的事,绝不食言。若他没命活着回京城,便由我长子季海东替他完成,请姑娘放心。”   “嗯!”   “最后一句。”   季海东看了晏三合一眼,“还请姑娘口下留情,给季家留一条生路。”   这最后一句话出来,倚门而立的谢知非掀了掀眼皮。   这是要晏三合对老太太的事,对吴关月的事守口如瓶的意思。   晏三合站起来,走到季海东面前。   季海东比她高出一个头不止,却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   老太太的事情,父亲事后全部告诉了他。   如果不是十二弟死而复生,他是无论如何都不相信眼前这个年轻好看的小姑娘,竟是替老太太化念解魔的人。   “我也有三句话给他。”   “姑娘请说。”   晏三合:“钱货两清,不必谢。”   季海东恭敬道:“是!”   晏三合:“他应下的事情,即便没有你特意来说,我也不担心他食言。他真要食言,我也有法子讨回来,更何况举头三尺有神明。”   季海东吓得又往后退了半步。   “最后一句。”   晏三合冷冷看着他,“棺材合上的瞬间,老太太的事在我这里就到此为止,你们的生路不在我,在你们自己。”   季海东听了脸色一紧,“多谢姑娘,我会如实说给父亲听的。”   “即如此,我便不送了。”   晏三合转过身,背影透着一股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意。   季海东不敢多说一句,赶紧转身离开,走到门口,谢知非伸手拦住了他的去路。   “我还有一句话,也劳烦海东哥一并带给季伯。”   季海东对谢知非是很熟悉的,“承宇你只管说。”   谢知非:“黑狗也好,家狗也罢,万万不能对任何人说起。”   “……”季海东一脸懵。   谢知非一看他这副表情,就知道季陵川在郑家案子上,嘴巴扎得牢牢的,连亲儿子都没说。   心下顿时大安。   “这话你只管对你父亲说,他明白的。走吧,我送送海东哥。”   “好!”   快到二门外的时候,谢知非突然咳嗽一声,压着声音道:“季伯的伤养好后,让他早些动身,不要耽搁。”   季海东猛的抬头,见谢知非神色凝重,心不由的漏了一拍。   ……   “爷?”   朱青看着季海东的背影,忍不住问,“为什么要季老爷早点动身?”   谢知非:“这样他才有时间去北仓河边看看走走。”   朱青:“……”   “回吧!”   谢知非转过身,突然又想起什么。   “我记得咱们离开京城前,让人盯着徐晟的呢,可有盯出什么动静来?”   “腿废了,三个月没出门,没盯出什么动静来。”   “会瘸吗?”   “沈冲下的手,能不瘸吗!”   “我就喜欢那小子的心狠手辣。”   谢知非的目光和神色都有些莫测,“刑部咱们的手伸得进去吗?”   朱青:“爷是想再看一回郑家的案卷?”   谢知非:“不是我看,是咱们家的晏姑娘看。”   朱青摇摇头,“刑部难,大理寺和都察院还可以想想办法。”   谢知非拍拍他的肩:“那就想想办法,钱不是问题,最重要的是做得密不透风。”   “是!”   “还有,周也的事情估计很快就会送到吏部,你帮我留心着些。”   “是!”   “盯着宫门,太孙出来赶紧通知我和明亭。”   “爷放心,已经派人盯着了。”   “朱青啊!”   谢知非看着他,低低唤一声:“爷离了你,可怎么办?”   朱青脸一红,哑巴了。   ……   静思居里,晏三合洗漱完,朝李不言幽幽看了一眼,便倒床就睡。   李不言替她把薄被搭在身上,掩门而出。   汤圆正在堂屋里收拾桌椅板凳,院门已经落下。   嗯!   安安静静的正是说话的机会。   汤圆收拾完,一转身,吓一跳,李不言就站在她身后。   “姑娘有事?”   “有!”   李不言挺直了腰板,“我和晏三合都是直肠子,喜欢有话说话,有事说事。”   直呼主子的名字,谁,谁,谁给她的胆子?   汤圆开始有些头晕目眩。   “谢府这么多丫鬟婢女,你能来到静思居,说明和晏三合有缘分。”   李不言:“但缘分这东西不长久,今日聚明日散,真正能走长久的,是情分。”   汤圆听得有些糊涂。   “情分这东西,就好比存钱,你往罐子里存一点,她往罐子里存一点,钱越来越多,情分也就越来越浓。怕的是……”   李不言话音一转:“你当着她的面往罐子里存钱了,她一转身,你又把罐子里的钱给了别人。”   汤圆的脸色,唰的一下惨白无比。   她,她……她们都知道了!   李不言莞尔一笑,眉眼都弯起来了,却没有多少笑意。   “晏三合这人,你远着看,那就是块冰;但你要近了看,啧啧啧……”   她伸手在她额头轻轻一弹。   “汤圆啊,不要用屁股决定脑袋,什么都可以错过,但错过了她……”   后悔去吧!   汤圆腿一软,直接跌坐在地上。   ……   深夜。   院门拉开一条缝,汤圆猫着身子钻出去,四下瞧了瞧后,撒腿就跑。   一气儿跑到谢三爷院子里,砰砰砰敲门。   片刻后,她跪在地上,垂着脑袋,把李不言的话一个字不落的说给三爷听。   谢知非本来都已经睡下了,几句话一听,顿时睡意全无。   好吗,刚回谢府,被子还没捂热,那丫头就着手处理身边的人,手起刀落,连个缓冲的余地都没有。   就一个字:快!   “你自个心里什么章程?”他问。   汤圆咬着唇,不吭声。   “敞开了说,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别怕,三爷不吃人。”   “三爷!”   汤圆抬起头,眼眶红红道:“奴婢觉得晏姑娘人挺好的,奴婢想……”   “想干嘛?” 第188章 投明   汤圆一咬牙,一跺脚。   “奴婢想跟着晏姑娘。”   “好”   谢知非干脆利落道:“以后别往三爷院里跑,谢总管那头我会去说。”   汤圆万万没有想到,事情竟是这么顺利的,忙不迭的给三爷磕头。   一个个头磕得实实在在,都能听到响。   “得,得,你家主子不爱那一套。”   谢知非捂嘴打了个哈欠,眼睛含着一汪水,“你是个本分的,好生侍候她,不要再生别的心思。”   “奴婢谢谢三爷的大恩。”   汤圆识趣的退了出去。   谢知非把两条腿翘到桌案上,手枕着后脑勺,半晌,嘴角勾出一记似有若无的笑。   朱青:“爷笑什么?”   笑什么?   “我笑我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谁知道人家早八百年就识破了。那句屁股决定脑袋,八成是说给三爷我听的。”   朱青想笑,没敢。   谢知非摇摇头,“得嘞,就劳朱爷再辛苦一下,去给谢小花传个讯,让他以后不要再管静思居的闲事。”   朱青:“是!”   “慢着!”   谢知非收起两条长腿,站起来,手一背。   “你顺道再去静思居拐一拐,替三爷给那两人认个错。”   “有必要吗,爷的面子往哪儿搁。”   “怎么没有必要。”   三爷一边打哈欠,一边往里屋走,“面子这东西,在晏三合那里不顶用。”   那丫头,得哄着来,得柔着来,得顺着来,把毛捋顺了,她才能心甘情愿帮你查案子。   至于她到底是何方神圣……   谢知非磨了磨牙,不急,早晚会弄清楚的!   ……   晏三合是在两天后的清晨,才第一次睁开了眼睛。   一睁眼,她就喊饿,李不言赶紧让汤圆去准备饭菜。   两碗米饭,六个菜,一碗汤,晏三合吃得干干净净,吃完,眼睛一闭,又沉沉睡了。   汤圆心惊胆战地问:“要不请裴太医过来把把脉?”   “用不着,她是缺觉,也累狠了。”   李不言拉着汤圆去了外间,露齿一笑:“对了,你们家三爷这两天在忙什么?”   汤圆一听这话赶紧屈膝跪地,勇敢地抬起下巴。   “三爷在忙什么,奴婢不敢打听,奴婢只知道从今往后好好侍候姑娘,别的一概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嗯,总算是弃暗投明了!”   李不言扶她站起来,顺势勾着她的肩:“但有些事情该打听的,还得打听;该知道的,还得知道。”   汤圆:“……啊?”   李不言睁着一对黑白分明的眼睛,侧头看着汤圆,“尤其是三爷的事,咱们家姑娘很好奇呢。”   汤圆瞪大了眼睛,感觉自己的心都不会跳了。   什,什么意思?   让她多打听打听三爷的事儿,然后说给姑娘听??   “别怕,别怕!”   李不言循循善诱,“多留个心眼就行,比如三爷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常干什么,不常干什么……”   汤圆诚惶诚恐地打断道:“咱们姑娘是不是对三爷上心了?”   李不言挠挠头。   是上心了。   但这个上心,不是那个上心!   “赶紧劝姑娘别上心啊,三爷是杜姑娘的,杜姑娘这人看着一团和气,其实厉害的很,姑娘斗不过的!”   李不言又挠挠头。   真的吗?   还有晏三合斗不过的人?   ……   晏三合斗不过的人第二天便来了谢府,可惜扑了个空,三爷天不亮就去了衙门。   惦记了整整三个月,却没见到人,杜姑娘扑在大奶奶朱氏的怀里,嘤嘤直哭。   朱氏心里很清楚老三是在躲着杜依云,又不能明说,只能好生劝着。   这一劝,杜依云哭得更凶。   朱氏正无可奈何的时候,太太派人来接杜依云。   未来的婆婆有请,杜依云擦擦眼泪就跟着去了,朱氏看着她背影,嘴角挑起一抹冷意。   春桃捧上茶盅,轻声道:“奴婢倒有些看不明白了,三爷和杜姑娘如今到底是个什么章程?一个追,一个躲的。”   朱氏正劝得口干舌燥,接过茶盅猛灌了两口。   “还瞧不明白吗,老太太、太太是心仪杜姑娘的,但老爷死活没松口,跟两个小的没关系。”   “杜家的门第,老爷还瞧不上吗?更何况三爷又不是个长寿的?”   “咱们内宅妇人瞧不明白外头的事。”   朱氏放下茶盅,“只怕还和朝堂有关。”   春桃一听“朝堂”两个字,吓得赶紧闭上嘴巴,不敢再多问一个字,却听朱氏道:“晏姑娘这会在做什么?”   “听说还没起。”   朱氏顿时笑了,笑容明媚。   天天昏睡,一点也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她,什么晨昏定省,什么规矩,什么礼数,统统靠边去。   倒是真性情。   “她今年有十七了?”   “听说是十七了。”   “什么时候的生辰?”   “这倒没听人说起过。”   “找个机会打听打听,别错过了日子,让人家姑娘心寒。”   春桃一听这话,忙笑道:“看来大奶奶对晏姑娘印象很好?”   可不是好吗!   她嫁进谢府这么些年,哪怕身上来了葵水,小腹疼得要死,也得咬着牙侍候老太太、太太用饭。   有谁替她说过一句话?   “她虽冷,却是有心的;杜姑娘虽热……”   朱氏冷冷一笑:“我劝她半天,她连声谢都没有,可见是没有心的。我要是老三,宁肯娶晏姑娘,也不会娶杜姑娘。”   只可惜啊,很多人是瞧不明白的。   ……   谢老三压根不知道女子们心里的这一个个弯弯绕。   养了三个月的病,北城兵马司积攒了一堆的公务,他忙得脚不沾地,这几天索性歇在了衙门里。   丁一揣摩主人心思不行,活儿干得利索,再加上一个朱青,主仆三人整整忙了三天三夜,才把事情处理完。   第四天中午,才稍稍闲一点下来,裴大人穿着一身官袍颠颠的来了。   谢知非正喝着茶,抬头看他一眼,还没来得及把茶水咽下去,只听裴明亭嚷了一句。   “谢五十,媒人我请好了,就是不知道该找谁说去,是你爹能作晏三合的主,还是你家老太太?”   “噗——”   茶水直接从谢五十的嘴里喷出来。 第189章 相中   裴笑抬头看了眼额头挂着的茶叶沫子,暴怒道:“谢五十,你他娘的才三岁吗,喷我一脸的茶水。”   喷你怎么了?   爷还想泼你一脸呢!   谢五十把茶盅一扔,接过丁一递来的湿帕子,擦擦嘴和手,冷笑道:“你还用请媒人吗,直接洞房得了!”   “我是那种没规矩,随随便便的人吗?”   裴笑接过朱青递来的帕子,一边擦,一边冲谢五十大吼,“小心晏神婆知道了,揍你一头包。”   是揍你吧!   谢知非懒得和这人废话,目光一斜,见丁一还杵在面前,怒道:“还愣着干什么,爷的扇子呢?茶呢?瓜果呢?”   丁一:“……”   “一点眼力劲都没有,是不是刚夸你几句,你就得意上天了?都拎不清自己有几斤几两?”   丁一:“……”   “滚,滚,滚!”谢知非不耐烦的挥挥手。   丁一:“……”   丁一十分委屈的滚了。   滚几步,又突然扭过头幽怨地看了眼谢知非,在心里得出一个结论。   这个结论小裴爷替他说了出来。   “谢五十,你真的需要找个女人泄泄火,怎么火气这么大呢?要不,我背一段金刚经,让你清清心?”   清你妹!   谢知非不知道为何,总觉得心里有股子邪火没地方出,看裴笑也是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前所未有的讨厌。   “谢五十,刚刚我问你的,你还没回答呢?”   “答什么?”   谢知非冷笑道:“谢府里,谁都作不了晏神婆的主。”   裴笑眉头皱着自言自语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无父无母,媒人又不行,我的确好像有点无从下手啊!”   自信点,把的确好像四个字去掉。   谢知非就不信裴家那关已经过了,故意问道:“你爹知道这事吗?”   裴笑摇头。   “你娘呢?”   裴笑再摇头。   “那你的父母之命呢?”   裴笑很正经地回他一句,“我和佛祖沟通过了,佛祖说身由心动,心由情动。”   谢知非:“……”   死寂。   房里的气氛静得近乎窒息。   一旁,朱青屏住呼吸,尽量减少一点自己的存在感,裴爷这事做得太儿戏了。   “谢五十你这是什么表情?”   裴笑指指自己身上的这身官服,“我是僧录道的官儿,佛祖就是我的衣食父母。”   “祖宗啊!”   谢知非又不知为何,邪火嗖的一下没了,只剩下幸灾乐祸。   “婚姻大事,不是儿戏,这事儿你得先跟你爹娘商量,征求他们的同意。他们同意了……”   “那黄花菜都凉了。”   裴笑冷冷的打断他。   “我们裴家世代为医,门第算不得太高,却也不低。我娶一个来历不明的神婆,你当他们会同意?”   “你知道就好。”   “所以,我这叫先斩后奏,不给自己留后路懂不懂?”   话听着不正经,但脸上却是一脸正经的模样。   谢知非这才清楚的意识到,眼前这个人不是闹着玩,他是真的想娶晏三合。   嗖的一下,邪火又从小腹窜起来了。   “你对晏神婆情动了?”   裴笑脸上一抹淡淡的害羞。   谢知非和这人要好了小二十年,从来没在这人脸上见过什么叫“害羞”。   “她哪一点,让你情动?”   裴笑扯扯嘴角,“你忘了,她在林子里救过我一命,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   谢知非气得想骂人。   “喂!”   裴笑嘴角一横,“你脸上是什么表情?小爷可不是什么人都以身相许的,就她。”   谢知非:“她是神婆?”   裴笑:“巧了,爷胆子小,有个神婆镇宅,爷从今往后都不用怕那些神神鬼鬼的事儿。”   谢知非:“她那个性子,绝对不可能让你纳妾。”   裴笑:“娶了她,没想过纳妾。”   谢知非:“就这么死心踏地?”   裴笑看着他,“怎么说呢,我以前的人生追求是扶他上位,然后和你混吃等死,现在变了。”   谢知非:“变成什么了?”   裴笑眉头缓缓舒展开来,“想和她举案齐眉,想和她生儿育女,想和她白头到老。”   嗖!   邪火根本压不住,直窜脑门,都快窜上天了。   谢知非冷冷道:“别儿女情长了,我看你还是先想想郑府的案子怎么查吧!”   话音刚落,丁一匆匆进来。   “爷,太孙出宫了。”   谢知非起身问道:“他怎么样?”   丁一:“神色照旧。”   谢知非:“他回了太子府,还是别院?”   丁一:“太子府的车马一直等在宫门口,太孙一出来,就被接走了。”   谢知非扭头看着裴笑。   裴笑敛了脸上“儿女情长”的表情,“别担心,真有事他会通知我们的。”   谢知非顺势教训道:“所以,把你的心动情动收一收,正事一大堆,我们……”   “谢大人!”侍卫的声音在院外响起。   “何事?”   “府上来人传讯,让谢大人今晚无论如何回家一趟。”   谢知非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裴笑道:“我也好久没去给老太太、太太请安了,谢五十,我陪你一道回去!”   说着,他跨出门槛,吩咐道:   “黄芪,一会去买一只烤鸭来,上回没让她好好尝尝,这回不赶路,让她尝尝滋味。”   谢知非眼神一刹失衡。   什么给老太太、太太请安,这王八蛋就是奔着晏三合去的!   ……   端木宫是太子宫殿,坐落在四九城的东部。   赵亦时从车里下来,内侍高行迎上去,垂首行礼道:“殿下,太子殿下已经等在书房。”   赵亦时理了理衣裳,面无表情道:“走吧。”   几日不曾回家,赵亦时一路行过,忽然觉得端木宫似乎又破败了一些,几处宫门上的黑漆都已经剥落的不成样。   父亲做太子十七年,这座宫殿就再也没有修葺过,一砖一瓦都是从前的模样。   十七年了,太久了。   不一会,便到了太子寝宫。   赵亦时一抬脚,发现院中石凳上坐着一人,手里拄着一根拐杖,正是他父亲。   他忙又整了整衣裳,快步上前跪下,“父亲。”   太子赵彦洛看了他片刻,目光一抬,冷冷睨了高行一眼,高行默默地退了出去。   院中,父子二人一个坐,一个跪,无语良久。   赵亦时见父亲迟迟不叫起,就知道事情不好,刚要开口,却听父亲哼一声,道:   “好一个贤德的太孙殿下啊。”   “父亲恕罪!”   赵亦时心里一涩,身子伏了下去。 第190章 不敢   “恕罪?”   赵彦洛轻轻一笑 。   “太孙这话赶紧收起来,我这个太子之位能保住,还仰仗太孙的贤德,我哪敢恕你的罪?”   这话,赵亦时半个字都不敢接下去,唯有沉默。   这十七年,皇帝数次起废太子的心,但每一次都被人劝住。太子品性仁慈是一方面,更主要的是顾及他这个太孙。   皇帝有一回甚至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意味深长感叹了一句:“朕有贤太孙!”   淡淡五个字,让汉王脸色铁青,让太子脸色惨白,让各怀鬼胎的朝臣们,心中骇然。   “太孙心里在骂我吧!”   赵亦时声音有些颤抖,“父亲,儿子不敢!”   “不敢!”   赵彦洛突然一拐杖抽过来。   “在你眼里,还有什么不敢的?”   这一杖打得又狠又急,赵亦时闷哼一声,脸色顿时煞白。   “季陵川贪腐这么多的银子,他借的是谁的势,仗的是谁的胆?张家吗?”   赵彦洛因为愤怒,脸上的五官皆已扭曲。   “我一而再,再而三告诫你们,人不要太贪,心不要太黑,你们一个个把我的话当成耳旁风,背着我什么勾当都做,你们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太子?”   赵亦时仍旧伏在地上一言不语。   赵彦洛最恨他这副默默忍受的样子,“抬起头来!”   拐杖在赵亦时的头上敲两下,赵亦时不得不仰起头,定定地看向太子。   太子脸上的嫌恶,毫不遮掩。   “季陵川的下场,是他咎由自取,我不向皇帝求情,是因为无脸可求。你倒好,明里暗里帮衬不说,竟然还替他去坐牢。”   赵彦洛连连冷笑。   “太孙啊,你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你的贤德啊!”   这话字字诛心。   赵亦时红着眼眶,诉道:“父亲,儿子若有此心,天诛地灭,人神同弃!”   “人神同弃?”   赵彦洛冷笑得脸上的肉抖了几下。   “太孙如此举动,有情有义,谁听了不夸一声好?连陛下也因为太孙的情义,赦免了季陵川的死罪,多感动啊!”   “父亲。”   赵亦时积蓄了半天的勇气,终于拿出来。   “儿子有情义,那是因为父亲教的好,更是因为父亲有情义。父亲身为储君,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的关注之下,不方便行事;儿子是奉父亲之命,在救季家。”   “瞧瞧,本太子明明什么都没有让你做,你却什么都做尽了。”   赵彦洛拄着拐杖,肥胖的身子缓缓站起来。   “贤太孙啊,你是我生的,你当我不知道你的心思吗?”   赵亦时挺直腰背,神色坦然,“父亲,我没有别的心思,就是不想让汉王得逞。”   “汉王得逞?”   赵彦洛把拐杖用力往地上一敲,怒吼, “你是在保你母亲,保你的母族,保你自己太孙的地位。”   “有什么错呢?”   赵亦时忽的笑了一下:“父母好,就是儿子好;儿子好,就是父母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赵彦洛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愣了片刻,举起拐杖又是重重一击,直接把赵亦时击倒在地。   “滚!”他一声怒吼。   赵亦时闭了闭眼睛,慢慢从地上爬起来,冲赵彦洛行礼。   “儿子告退,父亲保重。”   他转过身,没有立刻迈步,而是挺了挺腰背,一步一步走出院子。   院外,高行亲自守着,见太孙出来,唇动了几下,到底不知该说什么。   赵亦时看着他,淡淡一笑:“看,我怎么做都是错!”   ……   傍晚,谢府。   谢知非翻身下马。   “三爷回府了!”   小厮忙上前接过缰绳 ,又冲一旁的裴笑道:“裴爷也来了,快里边请吧。”   谢知非:“父亲和大哥呢?”   小厮:“回三爷,老爷和大爷今儿晚上外头都有应酬。”   “那谁把我叫回来的?”   “是太太。”   谢知非皱了下眉,一把握住裴笑的手:“走,跟我去见我娘。”   裴笑的心思早就飞到静思居,可话已经说出口了,这一趟是来给老太太、太太请安的,又不好收回去。   “黄芪,先把烤鸭给晏姑娘送去,让她趁热吃。还有,我一会就去瞧她。”   谢知非用力一拽,裴笑被他带的差点一个踉跄。   “拽我干什么呢?   “别让我娘等!”   吴氏住东路的知春院,院子虽比不得老太太的,却也很幽静。   谢知非刚到院门口,就听到了杜依云的声音。   他脸色一变,二话不说扭头就走,却忘了自己还拽着裴笑的手。   可怜的裴大人被拽得又是一个踉跄,彻底怒了。   “谢五十,你他娘的干什么?”   裴大人这一嗓子,屋里头的人还有听不见的?   一道倩影从屋里飞奔过来。   “三哥,你回来了?”   裴笑无声地翻了个白眼,怪不得谢五十扭头就走,敢情是这位小姑奶奶在啊!   谢知非虽然笑着,但语调平平,“你怎么在?”   “在一天了,就等着三哥回来呢!”   杜依云心疼地看着谢知非,“三哥怎么瘦成这样了。”   “已经养回来一些了。”   谢知非摸了摸下巴,每一个字都意有所指:“刚去寺里的时候更瘦,这身子可真没用。”   杜依云一听,更心疼了。   “好端端的,怎么就病了,是不是劳累啊?兵马司那个差事咱们辞了吧,我让我爹给你寻个又体面、又轻松的差事。”   “何必麻烦世伯。”   谢知非心虚地笑笑,“兵马司不用坐衙,挺自在的。对了,你用过饭了?”   “没有,我等三哥回来再用。”   杜依云嘟着红唇,娇嗔道:“三哥,我让我们家厨娘做了红参老鸭煲,最清补不过,一会你多喝两碗。”   裴笑听着牙酸,受不了,“你们慢慢吃,我去静思居看看。”   “不许去!”   谢知非突然大吼一声。   刹那间,整个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谢知非自己都没有料到这一声,竟能吼得这么响,尴尬的摸了摸鼻子。   “我娘你还没见呢,谁允许你去的!”   “哎啊,我把这事儿忘了。”   裴笑懊恼地一拍脑门,理了理衣裳后,大步走进房里。   谢知非正要跟上去,杜依云拦住了去路。   “三哥,他去静思居做什么?他和晏姑娘认识吗?怎么认识的啊?”   一个字都答不上来。   也懒得答。   谢知非眉头一皱,“我饿了,头有些晕。”   “太太,三哥说饿得头晕,开饭吧!”   杜依云笑眯眯的走进屋,伸手晃了晃裴笑的胳膊。   “明亭哥也在这里用了饭再走,太太刚刚还和我说起你呢。真要惦记晏姑娘,咱们就把晏姑娘也叫来一起吃,岂不是热闹?” 第191章 长辈   裴笑乍一听这话,满心欢喜,正等不及的想见晏神婆呢。   但细细一品,觉得十分的不妥当。   他是惦记晏三合,但这是暗戳戳的私密事,不可伸张,不能伸张。   人家晏三合虽不在意这些,但到底是个姑娘家,自己混蛋无所谓,姑娘家的名声坏不得。   “杜依云,谁说我惦记她?她帮过我一个忙,我去谢谢人家。”   原来如此啊!   杜依云咬着唇,娇娇柔柔道:“明亭哥,是我用词不妥,你别介意。”   “好了,一个大男人还和姑娘家计较。”   吴氏瞪了裴笑一眼,“来人,去把晏姑娘请来,就说太太为着昨儿的事情,向她赔个不是。”   “母亲,万万不可。”   谢知非出声拦住,“她那个性子……”   吴氏沉了一点脸色下来。   谁拦都可以,唯独不能老三拦,长辈向晚辈赔不是,这姿态已经放得够低。   老三拦着是怕自己吃了她吗?   谢知非扫一眼母亲的脸色后,扭头吩咐跑腿的丫鬟:“去把晏姑娘请来,请的时候态度恭敬些。”   “是,三爷。”   丫鬟麻利的跑来了。   “三哥,晏姑娘什么性子啊,你说给我听听?”杜依云微微仰着头,一脸天真烂漫。   谢知非淡淡地看杜依云一眼,话却是冲着吴氏说的,“她性子冷,不爱说话,回头又惹母亲不痛快。”   吴氏舒了一口气,嗔笑道:“我一个长辈,能和她一个小辈计较。”   “三哥放心。”   杜依云眼神放软,声音放柔:“我也会陪着小心的。”   谢知非笑笑,不说话。   ……   一刻钟后,晏三合穿一身青莲色衣裳,十分素净的来了,身后跟着李不言。   李不言穿了一件男人的长衫,头发束起,英气逼人,额头还有一层薄汗。   吴氏瞧见了微不可察的皱下眉头。   一个下人,男不男,女不女,成何体统!   饭菜摆在暖阁,一张小小的圆桌,五个人坐着还挺宽敞。   从陆家带来的一锅红参老鸭汤就摆在正中间,腾腾的冒着热气。   丫鬟盛出第一碗,摆在三爷的面前。   谢三爷习惯性端到吴氏面前,“母亲先喝。”   吴氏拍拍儿子的手,“依云让人炖了好几个时辰,煨得烂烂的,你多喝几碗。三合,你也多喝点。”   晏三合淡淡道:“不必了。”   “晏姐姐,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杜依云咬咬唇,“上回我不知道你是谁,所以态度差了些,你大人有大量,别和我一般计较。”   晏三合:“你不值得计较。”   “……”   杜依云一下子红了眼眶。   吴氏拿调羹的手一顿,眉头皱起来,谢知非何等眼尖,忙暗中用脚踢了踢裴笑。   “太太,三合怕热,红参性热,所以她不能吃。”   裴笑一扭头,冲着杜依云道:“委屈啥啊,说明人家没把这事儿放心上。 ”   杜依云吸了吸鼻子:“谁说我委屈啦,我只是觉得心里愧疚!”   吴氏笑着做和事佬,“三合,快别和杜丫头一般计较,她就是个心直口快的,但心眼不坏。”   关我屁事!   晏三合掀了掀眼皮,轻描淡写地看了谢知非一眼,连“嗯”都懒得嗯一声,低头用饭。   吴氏碰了个软钉子,心下不太舒服。   姑娘家的就应该像杜依云那样,脸热嘴甜,这样才讨喜。   但碍于晏三合是老太太的娘家人,也知道这丫头性子冷,自家儿子又特意叮嘱过,也就一笑而过。   吴氏朝儿子看看,示意他给杜依云夹菜。   谢知非只当没看见,吴氏只得亲自动手。   杜依云顿时笑得像朵花一样,轻轻咬一口吴氏给她夹的藕片,夸道:“酸酸甜甜,比我们家厨娘做得好吃。”   “好吃就多吃两口。”   吴氏怕自己做得太过明显,又夹一筷子菜到晏三合的碟子里。   “家里的事儿都妥当了,以后就踏踏实实的住着,把谢府当自己的家。”   晏三合扫了眼吴氏夹过来的菜,淡淡道:“食不言,寝不语,太太吃饭。”   吴氏一愣,偏过脸不可思议地看看儿子,这是让她闭嘴的意思吗?   “还有,不必替我夹菜。”   晏三合把菜里的蘑菇挑出来,“我不吃这个。”   吴氏拿筷子的手一抖,脸色极为难看。   谢知非不好明说晏三合吃饭素来就是这个样子,只能再踢踢裴笑。   裴笑笑道:“太太,你别管她,她吃饭素来是这个样子。”   “明亭哥,你怎么知道的?”   杜依云笑眯眯问道:“你和晏姐姐一道吃过饭啊?什么时候的事啊?”   你管得着吗?   裴笑直接翻了个白眼,“吃饭吧,小姑奶奶,别好奇心太重。”   “明亭回京城的半路上,正好遇着晏三合他们。”   谢知非笑得很淡,“我们仨一道跟着大哥回来的。”   杜依云眉眼弯起来,含情脉脉地看了谢知非一眼,“还是三哥你对我好,不像明亭哥,问他什么,一脸的不耐烦。”   裴笑心中冷笑。   我不耐烦?我是怕晏神婆嫌你烦!   谢知非心中也冷笑:不是解释给你听的,我是怕我娘对晏三合和裴明亭之间产生什么误会!   一时间,暖阁安静下来,除了碗筷的声音,再听不见其他。   谢知非看着低头吃饭的晏三合,再看看神色微黯的母亲,突然有种自己夹在中间,左右不是人的感觉。   奇怪,我怎么会生出这样一种感觉?   他问自己。   这时,有丫鬟拎着食盒进来。   “大奶奶说听太太这里留饭,特意交待厨房添了几个菜,命奴婢送来。”   吴氏笑眯眯道:“大奶奶有心了,都摆上来吧!”   三道热腾腾的菜刚摆完,老太太房里的丫鬟又拎着食盒进来。   说老太太尝着今日的凉拌笋丝很清爽,请晏姑娘,杜姑娘、裴大爷尝尝。   吴氏觉得脸上很有面子,立刻命人把几道冷菜撤下去,将老太太的菜摆上来。   主子们在里间用饭,丫鬟们则在外间守着。   李不言不知道说了一句什么话,逗得丫鬟们咯咯笑。   笑声传到里间,吴氏微微蹙了下眉。   杜依云瞧见了,心下一动,故意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   “晏姐姐,你为什么允许你的婢女穿件男人的衣裳,这不大成体统啊!” 第192章 小辈   吃还堵不上你的嘴吗?   晏三合掀掀眼皮,真不想理这号人。   “晏姐姐,你从小地方来,有些规矩不懂,咱们闺中女子,最最要紧的就是名声。”   杜依云的样子既天真无邪,又情真意切。   “在自个院子里穿件男人的衣裳,谁也瞧不见,也不会有人说什么;只是到了外头,还得注意着些,别让人瞧了笑话。”   晏三合面无表情:“笑话什么?”   “丫鬟的一言一行代表的是主子。丫鬟聪明伶俐,旁人不会夸丫鬟,只会夸她主子;相反,丫鬟没规矩,旁人也不会说丫鬟,只会说她主子没规矩。”   杜依云深深叹了口气。   “晏姐姐如今寄住在谢府,有时候多少得为谢府着想着想,不可坏了谢府书礼世家的名声。”   “杜依云!”   “杜依云!”   谢知非和裴笑几乎是同时喊出来。   杜依云睁着两只水灵灵的大眼睛,惊恐万状道:“怎么了,我说错了吗?”   谢知非:“……”   裴笑:“……”   “太太,我说错了吗?”   杜依云眼里的神色几乎从惊恐变成了哀求。   “我是为着她好啊,以后她可是要长住谢家的,那就是半个谢家的人啊!”   “没错,没错!”   吴氏赶紧安抚道:“你是个好孩子,别哭,快别哭。”   杜依云是个好孩子,那么……   坏孩子就是我咯!   吴氏的一句话,把晏三合憋了半天的暗火都勾了起来。   原本,汤圆都已经将饭菜摆好,就等着李不言练完功,洗手净面后开饭。   裴明亭送来的那只烤鸭确实香喷喷,她闻着还有些馋,打算尝一尝。   谁知吴氏派人来叫她吃饭,还说杜姑娘,三爷、裴爷他们都在等着。   晏三合压根不会理会什么杜姑娘,三爷、裴爷,她不好意思出言拒绝的是吴氏那句话“赔不是”。   就这么着,李不言连衣裳都来不及换,就跟着她匆匆过来。   若安安分分吃个饭就也就算了,偏这杜依云左一出戏,右一出戏。   按往日的性子,晏三合早就撂筷子走人,但今儿个是吴氏作东,如果她撂筷子,那丢的是吴氏的脸。   吴氏昨儿个才丢了脸,今儿个又丢……   我怎么就心软成这样?   晏三合把筷子一放,站起来冷冷道:“我吃饱了,四位慢用。”   杜依云一把拽住她的胳膊,眼泪含在眼眶里,欲掉不掉,说不出的楚楚可怜。   “晏姐姐,是我说错了,你别生气,别生气吗!”   装的不累吗?   晏三合手轻轻一甩,哪知杜依云就势往后一倒,然后“哎啊”一声,整个人跌坐在地上。   这一跌,所有人都呆住了。   谢知非赶紧拿眼睛去看裴笑,裴笑冷冷的摇摇头:不好意思兄弟,这场子菩萨也救不回来。   吴氏终于忍不住呵斥道:“晏姑娘,好端端的你这是做什么?”   杜依云的丫鬟倪儿听到动静冲进来,飞扑过去,“小姐,小姐你怎么了?”   杜依云的眼泪哗哗哗,偏偏咬着牙一个字都不肯说。   倪儿愤而一抬头,“晏姑娘,没你这么欺负人的。”   李不言这时也跟进来,正要说话,晏三合冷冷看她一眼。   李不言乖乖地闭上了嘴巴。   晏三合走到杜依云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轻轻的挑了下眉。   就在所有人以为她要说什么的时候,她忽的轻轻一笑。   这一笑,惊艳绝绝掩不住;   这一笑,鄙视不屑也掩不住。   然后,她转身看着吴氏,吴氏被她眼中的寒光吓一跳。   “直如弦,死道边;曲如钩,反封侯。”   晏三合一张脸,平静的离奇,“聪是耳识,明是眼识,这两样东西,我希望你能有。”   说罢,她转身离去,背影坦坦荡荡,从从容容。   吴氏根本听不懂,“三儿,她,她说什么?”   她在说正直的人没有好下场,邪曲之徒却享尽荣华富贵;   她在说你白长了耳朵和眼睛,只看到了表面的,却看不到内里的。   谢知非没有回答吴氏的话。   此刻,他的眼是热的,心是热的,大脑深处,一种陌生而强烈的情绪欲破土而出。   此刻,他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拦着母亲不去请晏三合。   不是怕晏三合惹母亲不痛快,而是怕母亲像昨天那样,惹晏三合不痛快。   奇怪,我怎么会怕晏三合不痛快呢?   他又问自己。   晏三合甩甩衣袖,不带一片云彩的走了。   李不言能依?   能依,她就不叫李不言。   “好一朵盛世白莲花啊,奥斯卡最佳女主角都没她这么能演的。真是莲花中的战斗花。”   这个气氛之下,裴大人还有心思追问了一句:“那个……白莲花是什么?”   “白莲花啊……”   李不言莞尔一笑:“你们男人不会懂的,就我们女人懂。”   “……”裴笑一噎。   李不言:“但说起规矩,尤其是世家高门规矩,裴大人也未必会懂。”   “……”裴笑又一噎。   “男女七岁不同席,裴大人了解一下;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裴大人了解一下;”   李不言目光一挪,看向杜依云,“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裴大人再了解一下?”   裴大人表示——   李不言,你指桑骂槐的本事,是向我三舅母学的吗?嗯,学得很不错!   杜依云脸色唰的白成一张纸,简直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   “人啊,别一张嘴阿巴阿巴总说别人,多想想自个是个什么德性?自己的腰板没挺直,还管别人的闲事,啧,这么牛,咋不上天呢?”   李不言目光一挪,看向倪儿。   “对了,我家小姐真想欺负你家小姐,我向佛祖保证,你家小姐一定连哭都哭不出来。所以,大家都消停些,以和为贵啊!”   说完,她潇洒的一转身,在所有人惊恐诧异的目光中,踱着方步,悠闲自在的走了出去。   三合性子冷,懒得跟你们逼逼叨,我李不言可不是。   看在同为女人的份上,这次先动动嘴皮子,要换个男人试试?   姑奶奶能把他们家祖坟都给刨了。   “李不言,等我一下,我跟你一起走!”   裴笑一边喊,一边丢了个眼神给谢知非。   兄弟,对不住,这场面太难看了。   我先溜。 第193章 站队   暖阁里沉寂下来。   谢知非闭了闭眼睛,把心里诸多情绪强硬的压下去。   “来人!”   外头的丫鬟们战战兢兢进来,“三爷?”   “扶杜姑娘去净面,预备好马车,一会我亲自送杜姑娘回府。”   “三哥?”杜依云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谢知非声音很温柔,“不早了依云,家里父母都在等,先回去吧!”   “我听三哥的话。”   杜依云委屈的吸吸鼻子,扶着倪儿的手进了净房。   谢知非冲着吴氏一笑,“母亲,饭也吃了,架也吵了,就散了吧。”   “三儿!”   吴氏神色有些忐忑。   她既觉得杜依云教训的半点没有错,又担心晏三合会不会跑老太太那儿告状去。   谢知非在心里轻轻叹了一口气。   人分三六九等,这中间差了什么,只看她说话做事就知道。   娘这样的性子,若不是老太太护着,他和大哥、大嫂暗中帮衬着,又岂能斗得过二房的那位。   “她不是那样的人!”   说完这一句,谢知非头也不回的离开。   吴氏愣在当场。   晏三合是哪样的人?   三儿为什么会知道的那么清楚?   ……   青石小路。   李不言追上晏三合,低声道:“你说得对,这大宅门里的弯弯绕太多,咱们等案子有点眉目了就离开,这吴氏太蠢了。”   晏三合眼一抬,“白莲花到底是什么?”   “别管是什么,反正杜依云就是。”   李不言笑道:“以后离她远一些,以你的人品还的的确确是斗不过。不是你不行,是男人们都会心疼她这一号的。”   “不包括我啊,李不言。”   裴笑追过来,低头看了眼晏三合的脸色,“我可从来不会心疼她。”   “裴大人竟然不被白莲花所迷惑。”   李不言用胳膊蹭蹭裴笑的:“说来听听为什么呗?”   切,谁说给你听啊?   裴爷我是说给我家神婆听。   “杜依云和我们打小就认识,她打小就想做谢府三奶奶,我和她打小就不对付。”   晏三合不浓不淡的“噢”了一声,便没了下文。   “不好奇吗,晏三合?”   裴笑笑得又坏,又贱兮兮。   “饭没吃饱,戏看了一大出,一会你请我吃饭,我把她为什么做不成三奶奶的原因,一五一十的告诉你,如何?”   做不成?   晏三合心里大吃一惊。   瞧吴氏对杜依云那个热络劲儿,妥妥的是把她当成了儿媳妇啊!   到底什么情况?   “好!”   晏三合答得极为痛快。   痛快到裴大人有点不太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   回到静思居,晏三合吩咐汤圆把饭菜热热再端上来。   别的菜能热,烤鸭这东西没法热,吃进嘴里根本不是原来那味儿,裴笑那个心疼啊!   倒不是心疼银子,他心疼自己对晏三合的一片心,都被这场闹剧给糟蹋了。   “汤圆,你去院里乘会凉。”   “是!”   门掩上,裴笑把茶盅一放,嘎嘣利落脆。   “杜依云的父亲杜建学也算是一代大儒,如今官至礼部尚书,谢道之一踏入官场,就拜在他的门下。   可以这么说,谢道之有今日的地位,除了他自个的本事外,杜尚书的提携也很重要。   杜依云是杜建学最小的女儿,都说幺儿得宠,到了杜建学这里,就成了幺女得宠,晏三合你知道为什么吗?”   “说!”   瞧!   我的意中人是多么有个性啊!   言简意赅!   “因为杜依云聪明啊,三岁识字,五岁进学,八岁就能做诗,京城有名的才女,杜建学是把她当男儿来教养的。”   李不言心里腹诽:能做白莲花的,大都是才女。   “谢五十小时候,长得那叫一个精致,那叫一个好看,再加上胎里不足常常病着,哎啊,要怎么形容呢,反正就是个病美人。”   裴笑说到这里,自个都忍不住笑了。   “有一回谢府宴请,有个混小子把病美人骗到没人的地方欺负,被杜依云瞧见了,小丫头直接拿起一块砖头夯过去。”   李不言:“没想到杜莲花小的时候,还挺讨喜啊!”   “那是!”   裴笑白她一眼,“小时候是病美人颠颠的跟在杜依云屁股后面玩,左一句云妹妹,右一句云妹妹。”   不知道为什么,晏三合听到这话有些不太舒服,冷冷问道:“后来呢?”   “后来,咱们三爷死里逃生……”   “死里逃生?”   “晏三合,我在官驿烤火时和你说过的,就是他快病死了,后来又被我哭回来的那回。”   “我记起来了,你往下说。”   “那回以后他就开始发奋图强,整天锻炼身体,还请了这个师傅,那个师傅的。   后来身子骨也练结实了,个也长高了,劲儿也比我大了。”   裴笑:“再后来就变成了杜依云颠颠地跟在他屁股后面,左一句三哥哥,右一句三哥哥。”   李不言头一歪,做了个呕吐的表情。   晏三合忍着笑,“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郎有情,妾有意,这婚事怎么就成不了?”   “问得好!”   裴笑决定给自己加点戏,“这不是因为我吗?”   “你暗恋云妹妹,还是暗恋三哥哥?”   裴笑眼中的怒火噼里啪啦,“李不言,你他娘的给我闭嘴!”   李不言好奇心被勾了上来,“那你倒是快说啊!”   裴笑拿手指沾了点茶水,在桌上写了一个字:汉。   “杜建学这几年和这个人走得很近。”   话说得相当委婉和隐晦,晏三合却已经懂了。   裴笑和三爷是太子党,杜建学却是汉王党,真正的道不同不相为谋。   杜建学对于谢道之来说,曾经有恩;杜依云对于三爷来说,一直有情。   这份恩情摆在面前,使得谢知非和杜依云的婚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就这么僵持着。   晏三合状似随意一问,“谢道之呢,他什么意见?”   “谢伯他……”   裴笑的声音拖得极长,就是不往下说。   晏三合目光向裴笑看过去,却不知裴笑的视线一直在她身上。   目光一碰。   晏三合心中一动,感叹道:谢道之可真是只老狐狸啊。   裴笑看她眼睛一亮,欣慰道:个性什么的都还是其次,关键是聪明啊,有利于我的子孙后代。   晏三合懂了,李不言却还糊涂着,“谢道之他怎么了?” 第194章 左右   晏三合不得不把话说得明一些。   “我们在玄奘寺的那天晚上,见到了几拨人?”   李不言:“两拨啊,谢三十是一拨,太孙又是一拨。”   晏三合:“我们是跟着太孙的马车走的,‘真身’留在玄奘寺,跟着谢三十一道回京。”   李不言眼珠子定了片刻。   卧草!   谢三十和他爹谢道之都是站在太孙这一边的。   站太孙,也就意味着站太子。   谢家是妥妥的太子党。   “我还有个问题!”   李不言像个学生一样举起手,虚心地向裴大人请教:“地上的,还是地下的?”   姑娘,有你这么问的吗?   裴笑心说幸好我也很聪明啊!   “是地下的!”   李不言皱眉,“为什么是地下的呢,大大方方支持不好吗?反正名正言顺啊!”   “这……”   裴笑心说,这我要怎么回答呢?   晏三合接话,“那只能说明一个问题。”   李不言:“什么?”   晏三合已经懒得打哑谜了,话说得极为直白。   “说明皇帝对太子很不满意,谢道之为了自保,索性就只能两边都不沾,对儿子的一切,连同他的婚事在内,不支持,不反对,不表态。”   李不言摇头,“听上去挺像个渣男的。”   不渣,他能爬得这么高,坐这么稳?   晏三合在心里冷笑一声。   李不言用胳膊碰碰裴笑,“那咱们三爷对杜依云是个什么态度?”   又碰我干什么?   瓜田李下,我娘子还在边上瞧着呢!   裴大人赶紧缩回胳膊,离李不言远远的。   “三爷对杜依云是个什么态度,你得问三爷,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   “他这样吊着杜依云,比渣男还渣!”晏三合一锤定音。   裴大人:“……”   奇怪,她这么骂谢五十,我心里还觉得挺爽的。   ……   车轱辘压在青石路上,吱呀吱呀。   马车里,杜依云双目含情,两腮含春地看着对面的男子。   他垂着头,胳膊随意搭在小几上,五官轮廓俊的要命,也勾人的要命。   这世上有两种男人:一种是小时候惊艳绝绝,但长着长着就残了,泯然众人矣;   另一种是小时候不过尔尔,长大后经过岁月沉淀,越发出众。   她的三哥就属于后者。   谢知非察觉到杜依云在看他,稍稍在心里打了个腹稿后,抬起了头。   “依云?”   “嗯?”   “这次发病其实很凶险,玄奘寺的主持亲口对我说了一个字:难。”   “三哥?”杜依云眼眶红了。   “找个好人家嫁了吧,别把心思放在我身上。”   谢知非声音很淡:“为我耽误不值得。”   “三哥。”   杜依云脚底升出一股寒意。   “我根本不在乎你能活多久,若真在乎也不会等这么多年。更何况,穷人家生个病,还能用老参吊个三五年,谢家和杜家又不差,五十总能活到的。”   谢知非摇摇头,“杜依云,我只把你当妹妹。这话我很早以前就跟你说过,不止一遍,对吧?”   “那正好,我还多个人疼呢!”   “我这里不好!”   “是不是因为那个晏三合。”   “和她没有任何关系。”   谢知非看着她,眼里暗潮汹涌。   “你回去和伯父说一声,就说三爷对不住他,谢家对不住他!”   杜依云呼吸一窒,随即眼泪便哗哗地流下来。   “三哥,我们这么多年的情分,你何必把话说得那么绝?”   “那是因为!”   谢知非一字一句:“再不说绝,就是害了你。停车!”   马车停住,他跳下车,想了想,又将头探进来。   “记得把我的话说给你父亲听,有些事情问一问,想一想,就都明白了。”   “三哥!”   杜依云变了脸色,一字一句问道:“我再问一遍,是因为晏三合吗?”   谢知非深目看着她,“我再说一遍,不是!”   帘子落下。   帘里的人蓦的勾起唇,眼里哪还有什么眼泪,冷沉沉一片,黑的幽深,冷的骇人。   帘外的人神色坦然松弛,接过朱青递来的缰绳,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   “驾——”   谢知非狠狠一抽马鞭,马越发的快了起来。   朱青敏锐的察觉到爷的情绪不对,也一抽马鞭跟过去。   两匹马一前一后驶进四条巷。   谢知非突然一勒缰绳,“吁”的一声,马前蹄高高扬起后,在原地打了几个转,停了下来。   谢知非从马背上爬起来,身子一跃,手臂一勾,人上了高墙。   “爷!”   朱青脑子里“轰隆”一下炸了。   谢知非在墙头上坐下来,目光落在围墙边的树上。   不知何时,春日里那一点冒出的嫩芽已变成叶子,绿绿的,泛着生机。   但往下看,却是触目惊心。   整个树干都被烧得黑漆漆,剥落的剥落,裂开的裂开,像一个濒死的老人,浑身上下就靠着那层皮支撑着。   从前,这棵树不是这样的。   它高高壮壮,树叶茂密,风一吹沙沙的响。   这里是他和妹妹心照不宣的秘密之境。   两人经常偷偷爬到树上,小小的身子隐在枝叶里,谁也找不见。   然后,她坐着,他站着。   她死死的抱住他的腿,他一手扶着树枝,勾着头往高墙外看。   “快说说,今儿个巷子里人多不多,有没有挑担的货郎?”   “没有!”   “那有什么?”   “有个好看的大娘子在走路。”   “怎么个好看法,比咱们娘还好看吗?”   “反正比你好看!”   “我要告诉爹和娘去,你偷看别的大娘子,除非……你说我好看。”   “是,是,是,你最好看!”   “说得一点也不诚心!   她晃着他的腿,恶狠狠道:“郑淮左,你下来,该换我了。”   没错,他曾经是郑淮左,死在黑衣人的刀下,那年他八岁,刚刚会耍一套郑家的刀法。   他有个双胞胎妹妹叫郑淮右。   兄妹俩虽然是一个娘生的,但性子却南辕北辙。   他喜闹;她喜静。   他爱武,看到书就头疼;她爱文,看到刀枪棍棒就躲得远远的。   他一年四季连个咳嗽都没有;她是个病秧子,三天两头不舒服。   他一碗饭三口两口吃下去;她半碗饭,一小口一小口的细嚼慢咽,最后一口还总剩下。   剩下一口是郎中叮嘱。   她脾胃弱,只能吃六分饱,多一分胃都受不住,得难受好半天。   也不能吃快,一口饭必须嚼满六六三十六下,才能咽下去。   她还吃不得蘑菇,只要吃上一口,必定浑身起湿疹,奇痒难耐。   病秧子身体弱,饭吃得少,但树却爬得快,他常常嘲笑她是猫精投的胎。 第195章 杜家   第一次见杜依云,是郑淮左的魂魄刚刚落在谢三爷身上不久。   人还没认全,就这么稀里糊涂的被人拐进园子里。   杜依云那一砖头夯过来的时候,他不觉得有什么,但接下来她说那句话,让他魂飞魄散。   “不行,我们得躲起来,躲哪里呢?快,树上!”   那一刻,他心跳骤然停止。   “哥,咱们躲树上去吧!”   “又躲?”   “我听院子外头的丫鬟说,今儿个街西头的牛二娶娘子,要从四条巷走过呢,他们说那牛二足足有二尺高,一顿能吃五碗饭,壮哩。”   “你想看?”   “想啊,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新郎官呢。”   “走,上树!”   “哥,你在后面扶着些!”   “你不是不怕摔吗?”   “不扶拉倒,回头我摔了,你就没有妹妹了,就再也没有人替你写文章,给你画画,你就哭去吧!”   “是,是,是,我哭去。”   “你看看你,又不诚心。”   她转过身,一脸小大人的模样,“爹说了,待人要真诚,不能虚情假意。”   他一个白眼翻出天际,心说:老天爷,能不能把这丫头塞回娘肚子里,换一个弟弟给他啊!   这丫头快把他烦死了!   谢知非摘下一片树叶,放进嘴里,慢慢地嚼起来,涩意在嘴里蔓延的同时,眼泪也缓缓从眼角渗出来。   老天爷,你能不能把我的魂收回去,换成她的。   她其实一点也不烦,很乖的!   墙下,朱青仰头凝视着爷沉默的侧脸,内心说不出的忐忑。   爷每次走四条巷,每次经过这棵枯树,都会停下来望几眼,有时候几眼还不够,就这么呆呆地望着,跟着了魔似的。   一年,两年,三年……   七年,八年,九年……   一样东西,九年都没看够,朱青实在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但有一点他知道:爷心里有个秘密,和那棵枯树有关。   “爷,不早了,该回了。”   谢知非一激灵,瞬间还了魂。   “走,给老爷赔罪去。”   “啊?”   “啊什么啊!”   谢知非从高墙上跃下,翻身上马,扭头冲朱青勾唇一笑,痞劲儿又上来了,瞧着没心没肺。   “我把话都向杜家说开了,万一人家找上门,不得有我爹出面罩着我啊!”   朱青:“……”   ……   谢道之今天的酒喝得有点多,回府后直接去了木香院。   柳姨娘一边命人备水,一边命人去煮醒酒汤,自个则亲手替老爷除了外袍。   都说灯下看美人,越看越美。   谢道之借着酒劲儿,一把搂住柳姨娘的腰,刚要做些什么,就听贴身小厮在外头唤道:   “老爷,三爷在书房等您。”   “有事明儿再说,让他早点歇着。”   “三爷说等不到您,他就没心思歇。”   “这小畜生,无法无天了!”   谢道之骂归骂,身子却已经撑着坐起来,理了理微乱的衣裳,冲柳姨娘道:“我去去就来。”   “我替老爷留着门。”   柳姨娘声音甚是温柔。   ……   谢道之推开书房门,一惊,儿子端端正正的跪在地上。   “你这是做什么?地上凉,快起来!”   谢知非梗着脖子,一动不动。   谢道之看他片刻,叹了口气道:“起来说话,只要不是杀人放火,我都不打你。”   谢知非这才爬起来,把今日在吴氏暖阁发生的事情,既不添油,   又不加醋,一五一十的道了个干净。   “爹,姑娘家的年纪宝贵,我送杜依云回去的路上,已经和她说清楚了,也让她和杜伯父说一声,我们谢家对不住他。”   谢道之听到这里,登下心头一沉。   本来这桩婚事,他是举双手双脚赞成的,放眼整个京城,再也没有比杜依云更配老三的女子。   他甚至都和老太太商量好了,等老三长到十八岁,等杜家姑娘及笄,就给两人操办起来。   谁知四五年前,杜建学竟然和汉王走得近了。   若只是走得近也就罢了,杜建学隐隐还有拉拢他的意思,好几次话里话外都在试探。   一个太子,一个汉王,只要站错队,对谢家来说就是万劫不复。   谢道之没有别的好办法,只能装傻充愣。   如今老三拒绝了杜依云,也就意味着他谢道之拒绝了杜建学的拉拢,日后……   可就难相处了。   ……   杜府里。   杜建学一拳砸在书案上。   欺人太甚啊!   “老爷啊,你可得为咱们女儿做主啊!”   发妻林氏恨声道:“一个短命鬼,咱们家云儿看得上他,是他的造化,他要早点放屁,云儿不会白白耽误这几年。”   杜建学冷冷看了发妻一眼,“你出去,我有话跟云儿说。”   “你和女儿有什么话,不能当着我的面说?”   林氏怒道:“当初要不是你纵容女儿,又说谢家诗礼人家,谢知非青年才俊,她能被欺负到这个地步?”   杜建学气得要吐血。   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她懂个屁!   “娘,你先出去吧!”   杜依云泣声道:“爹这么疼我,肯定会帮我做主的。”   “你啊!”   林氏一戳女儿额头,“竹篮打水一场空,何苦呢? 当初要是肯听娘的话,安安稳稳的……”   “娘,别说了,别再说了。”杜依云泪流得更凶。   “罢,罢,罢,也不知道娘这是为了谁!”   林氏抹了一把泪,恨恨推门离开。   书房就剩下父女二人。   杜建学咳嗽一声,缓缓道:“你可知我为什么同意你和谢老三这个短命鬼处着?”   杜依云泣道:“爹知道女儿的心,在他身上。”   “这是其一,但不重要。重要的是,爹想用你来拉拢谢家。”   “……”   杜依云忽的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这话是从自家亲爹嘴里说出来的。   “云儿,你道爹这个礼部尚书的位置是如何来的?”   杜建学目光炯炯地看着她。   “要没有汉王在暗中周旋、出力,以你爹这个年纪,再干几年也差不多该退了。那汉王为什么要出手帮我一把呢?”   杜依云问:“为什么?”   杜建学冷冷一笑。   “那是因为爹的身后,站着一个谢道之。” 第196章 不仁   谢道之刚刚踏入官场,的确是跟着他杜建学,也的确是在他的扶持下一步一步往上爬,但抵不住人家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十年前,谢道之入内阁那天起,他就只有眼红眼热的份了。   内阁是什么地方?   离天子最近的地方,更是整个大华国的权力中心,谢道之不仅进去了,而且还稳稳的坐住了。   如果只是他谢道之也就算了,关键他还有个有出息的长子。   谢而立科举出身,虽没有进到一榜前三甲,却因为谢道之的暗中帮衬,进了翰林院,做了一个十分不起眼的翰林院校对。   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   谢道之的布局很深远,用意也很明显,就是想让儿子将来有一天能与他一样,坐稳内阁大臣的位置。   再看杜家呢?   当世大儒的名声是好听,可顶什么用?半点实权也没有。   也正是因为没有实权,几个儿子的官位走得并不顺。   旁人看不明白,他杜建学心知肚明。也正因为心知肚明,汉王递来的橄榄枝,哪怕这根橄榄枝带着毒,他也不得不接住。   接住了,就得回报主子。   主子的心思,世人皆知,就是想拉下太子,坐上世间最高的位置。   可太子居长居嫡,一切名正言顺,主子能依仗的,无非就是陛下的偏宠和重臣的拥护。   谢道之,就是主子眼中的重臣之一。   杜建学不认为拉拢谢道之会太难,一来他不是忘本的人;二来两家儿女相处得极好。   只要做成了儿女亲家,谢道之就是不想站队汉王,也无形中成了汉王的人。   “我几次三番的暗示,谢道之都没有接这个茬,我就知道事情不太妙。”   杜建学叹了口气,“所以爹在你和谢三爷的事情上,才会纵容你,才会睁只眼闭只眼。”   杜依云听呆了,眼泪也忘了流,额头一层细细的薄汗。   她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的婚事,竟然还牵扯出朝争,她一直以为父亲就是因为单纯的宠她,疼她。   “云儿啊,你别怪爹,到了咱们这个身份地位的家族,没有一件事情是简单的,别说婚娶,就是平常送个年礼,都大有讲究。”   杜建学:“这事你娘、你几个哥哥我都瞒着。你是聪明的,爹不瞒着你,你自己心里要有个数。”   “爹,你说的来龙去脉我听明白了。”   杜依云咬牙切齿:“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你当爹能咽下,谢道之当年要没有我,他能有今天?”   杜建学眼珠子微微一转,“你去歇着吧,别再多想,你娘说得对,为着一个短命鬼,不值得。”   是不值得,可一颗心是说收就能收得回来的吗?   杜依云走出院子。   “小姐!”   倪儿迎上来扶住,“咱们回院里吧!”   杜依云冷飕飕地看着她:“九年,我和他要好了九年,不是一句对不起就能完事的。”   倪儿:“小姐打算怎么办?”   杜依云咬牙切齿,“我有个预感,谢知非今儿那番话,十有八九是因为那个贱人。”   房里,杜建学放下笔,等墨汁干透后,把信塞进信封里,唤道:“来人!”   心腹推门而入:“老爷!”   “这信务必亲手交到汉王手上。”   “是!”   门,再次掩住。   杜建学走到窗前,推开窗,目光幽远。   良久,他冷笑一声,“谢道之啊谢道之,你不仁那就别怪我不义了!”   ……   白天的暑气,随着夜色的深沉,越发的淡了。   谢知非走近自个院里的时候,裴笑正翘着二郎腿在屋里乘凉。   “你怎么还不回去?”他皱眉。   裴笑笑眯眯道:“不回,我就睡这里了,咱们夜里说说话。”   “祖宗,我在衙门里累一天了,晚上来来回回的也没消停过,你放过我,成吗?”   裴笑跟他走进屋,“我就跟你说说晏神婆的事。”   “更不想听!”   谢知非把他往边上一拨,自顾自走进净房,“朱青,备水,爷沐浴,一身的汗。”   “什么叫不想听啊,你兄弟第一次春心荡漾,除了你,还能和谁说?”   裴笑跟进来,搬过一张板凳,半点不臊的先在木桶边坐下。   “五十,我刚刚认认真真的想了想,我和她除了家世上不配,别的都挺配的。”   是吗?   没觉得!   谢知非咬牙切齿。   裴笑坐着看谢知非脱衣服,“我觉着吧,事情如果想成,还得把她真实的身份给挖出来。”   谢知非脱衣服的手一顿,眼底两道寒光,很骇人。   “为什么这么说?”   “今天饭桌上,她冲你娘说的那两句话,你还记得不?”   谢知非走过去,低头看着他:“每一个字都记得。”   “直如弦,死道边;曲如钩,反封侯。”   裴笑嘿嘿一笑,“杜依云那样的出身,书读得那么多,能不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你就说吧,能不能?”   答案显而易见,杜依云不能。   “所以呢?”谢知非问。   “所以,这个晏神婆绝对不是一般人家的小姐。”   裴笑抬眼睨着他,“挖出她的身份,找到她真正的亲人,然后我就能向他们提亲,然后我就有戏啦!”   小样儿!   一点都不笨,还知道曲线救国?   谢知非眼中是深不见底的漩涡,“你的想法很好,那就赶紧的吧,别耽搁,把她的底细挖出来。”   见这人屁股没动,他又补上一句。   “你的婚事,裴叔早就和我爹提起过,让他多留个心眼,我爹这人办事……”   “我的佛祖哎!”   裴笑从椅子上跳起来,嚷嚷道:“黄芪,黄芪,备马。”   “爷,回府吗?”   “回什么府啊,回衙门,我得写信让他们动作再快些。”   裴笑一边往外走,一边摆摆手道:“五十,夜里我就不陪你了,你自个一人孤枕难眠吧!”   没走几步,人被揪住。   他扭头,一脸不解,“你揪着我干嘛?”   谢知非目光一压,“裴明亭,我再提醒你一遍,郑家的案子你必须给我放在心上,这事是你亲口应承下来的。”   “放着呢,这不是季家的事情才结束三四天,我舅舅的屁股还淌着血呢,总得让我喘口气不是。”   裴笑幽怨地瞪他一眼,“快放手,别耽误小裴爷的终身大事。”   谢知非勾唇一笑,笑得露出一口森森白牙,“两天后再不开始,小心我弄死你!”   “那不成,我家神婆要守寡的。”   裴笑拍拍他的肩:“兄弟啊,我的命现在很珍贵,你不能随便下手。”   谢知非:“……”   能现在就弄死他吗? 第197章 美男   静思居里。   东厢房。   晏三合翻了个身。   “睡不着?”   李不言手枕着胳膊,看着帐顶,“是为了杜依云,还是为着谢三爷?”   “都不是。”   晏三合:“在想怎么查我的事。”   她这么一说,李不言也没了睡意。   朝夕相处三个月下来,谢知非和裴明亭都是聪明人,尤其是前者,看着是个风流纨绔,实际内里鬼着呢。   没有一个很好的说辞,对晏三合来说就是引麻烦上身。   “实在不行,把你的事按到我身上来。”她说。   “不妥。”   晏三合诶了声,“三爷几句话一问,你就会露馅。”   那是!   他什么脑子,我什么脑子?   李不言:“实话实说呢?”   晏三合摇摇头,“需要解释的事情太多,更不妥。”   “那就比较头疼了!”   李不言叹了口气,刚要接着再说,突然警觉地望向窗外,然后轻巧的跳下床,跃到窗户边,猛的推开窗。   谢知非刚从墙头跳下来,稳稳站住。   四目相对,他厚颜无耻地扯出一记桃花笑。   “嗯,找你家主子有点事。”   “我说三爷!”   李不言气笑了,“大半夜的你也不至于爬墙吧?做人不能持靓行凶啊!”   持靓行凶?   谢三爷心说,这又是什么虎狼之词?   晏三合从李不言的身后走出来,眸中发冷:“何事?说!”   谢知非盯着她看了片刻,“天这会凉快,你要不要跟我去园子里走走?”   晏三合板着脸,“我怕杜依云和你娘拿着八百米的大刀来追杀我。”   “不会,我向菩萨保证。”   谢知非嘴角略微绷了一下。   “还有,今天的事情,我替我娘向你赔个不是,你别和她一般计较,要计较冲我来,我随你怎么计较。”   晏三合想翻他一个白眼。   和你计较?   你个渣男配吗?   见她面无表情,无动于衷,谢知非上前一步,话说得十分的犯贱。   “晏三合,你想不想知道我对杜依云是个什么态度?想就跟我来!”   晏三合咬牙:“我对你什么态度不感兴趣,你要是为了郑家案子来的,那么……”   “晏三合,想不想知道我为什么短命?”   他笑得一脸的坏,“想就跟我来!”   晏三合再咬牙。   还不行?   谢知非上前一步,目光包含深情地端详着她的脸,“晏三合,我这么急的想查郑家案子,你知道原因吗?”   想!   这是晏三合迸出的第一个念头;   美男计!   这是晏三合迸出的第二个念头;   我有点忍不住了。   这是晏三合迸出的第三个念头。   三爷像是看出了她的负隅顽抗,柔声诱惑道:“夜风正好,反正你也睡不着,走走吧,嗯?”   晏三合猛的扭头去看李不言:他怎么知道我睡不着?   李不言没去看晏三合,反而冲三爷翘起了大拇指。   三爷的美男计,六得飞起啊!   ……   谢府的后花园,亭台楼阁都有,花花草草都有,不奢侈,不阔气,贵在一个“雅”字。   晏三合是个心里藏着事的人,眼里从没有这些景致,但走在这个男人身边,不看景就得看他。   算了吧!   还是看景更自在些。   “我对杜依云就是哥哥看妹妹。”   谢知非厚着脸皮把人拉出来,不废话,直接入正题。   “她对我的心思我知道,但因为两家的关系,不能明着拒绝。这多少也和我的性子有关。”   相处几月,晏三合很清楚他的性子。   逢人就露三分笑;   说话做事留三分余地;   能和气生财,绝不恶言相出。   “嗯,就是你说的小甜嘴,胡辣心。”   晏三合啧啧两声,“三爷对自己很有自知之明。”   他弯着眼睛笑了,“都被你看透了。”   晏三合:“……”   “晏三合。”   谢知非面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仅是眨眼的功夫,好像换了一个似的。   “身在谢府,有些事情不是你想就可以做的,为了顾全大局,总 要舍掉一些什么。”   “顾全了吗?”   “顾不全。”   谢知非:“所以刚才送杜依云回去的路上,我对她说:三爷对不住她,谢家对不住她。”   晏三合呼吸一窒,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谢知非目光毫不掩饰的可怜兮兮,“回头爹要打我,你好歹拦着些!”   晏三合看着这人,觉得叫他谢玲珑还差了一口气。   谢玲珑只能说明他做人的周到,还不足以形容他变脸之快。   一个人能变出这么多副面孔?   哼!   他才是唱念做打俱佳,德艺双馨。   这时,谢知非把可怜兮兮的目光一收,又恢复成原来那副不大正经的样子。   “关于杜依云的事儿,你还有什么可问的?”   “从来没好奇过,你也完全没必要说。”   “那哪行呢!”   谢知非笑道:“我得把事情都说明白了,你才能看我顺眼,才能共事,否则我不真成你嘴里的渣男了?”   裴明亭,你个大嘴巴!   晏三合心里怒骂。   不对啊?   “谁说我要和你共事?”   “这就进入下一个话题了!”   谢知非伸手扯下一片树叶,放在鼻子下面闻闻,“你还记得关于我讲的华国和齐国交战的那段历史?”   “嗯,三爷娓娓道来。”   “你还记得,我死都不相信郑家的案子不是吴关月父子做的?”   “嗯,三爷反应强烈。”   “你还记得我从南宁府回来的这一路,一直闷闷不乐吗?”   “嗯,听不言说,三爷连裴明亭也不搭理,需要泄火。”   晏三合脑子里忽的闪过什么,转头看他,“难不成……”   “没错!”   谢知非一点头,“我和郑家有一点渊源。”   这话,真正惊到晏三合了。   “我们两家离得这么近,长辈都在官场走动,虽说一个文,一个武,但终归是有场合见上一见的。”   静了片刻,他又道:“郑老将军最小的儿子有一对龙凤胎兄妹,哥哥叫郑淮左,妹妹叫郑淮右。   淮左小我三岁,小时候我们有过几面之缘。如果他还活着,应该比明亭还要和我亲。”   原来如此!   晏三合悄无声息的垂下了眸子。   “本来这桩事情我已经放下了,左右是他命不好,谁知……”   谢知非声音一下子哑了下去。   “回京的路上,我只要一闭眼,就能梦到淮左浑身是血的模样,他才八岁。晏三合……”   晏三合抬起头,看着他,声音中褪去了冷,“你说。”   “我总要替他做点什么,才能安心不是?” 第198章 交换   夜风吹得树叶声沙沙。   男人看着远处的一点昏暗的灯光,眼神变得轻柔起来。   “小甜嘴也不全是胡辣心,要全是胡辣心,你也不会站在这里听我说话。”   来硬的也好,来软的也罢,其实都没有把心剖开来,把血淋淋的伤口露出来,更能打动人。   故事是编的,但梦是真的,伤口是真的,彻骨的疼痛也是真的。   谢知非决定赌一回。   赌的是晏三合的心软,赌她不是铁板一块,赌她对吴书年、对周也藏着一份同情。   谢知非赌对了。   晏三合沉默良久,回他一声:“嗯!”   这一声“嗯”,让谢知非的眉梢眼角飞斜起来,笑容犹如五月明媚的阳光。   他心里畅快极了,手比脑子动得快,揉上了晏三合的脑袋。   又揉?   “谢知非,我有条件。”   “只要不是杀人放火,都可以满足。”   “我要看永和八年,大华国所有杀人案的案卷。”   “你说什么?”笑容僵在谢知非的脸上。   “记住,是整个华国的。”   晏三合学着他的样子,笑得一脸的坏。   “不要问为什么,想让我查郑家的案子,就照着我的话去做,我最多给你三个月的时间。”   谢知非:“……”   她疯了吗?   三个月?   整个华国?   晏三合踮起脚尖,伸长手臂,用力揉揉他的脑袋。   “下一个心魔应该在找来的路上,三爷,我很忙的,说不定很快就要离开京城,你认真考虑一下?”   “晏三合,为什么要……”   “我说过了,不要问为什么。”   晏三合脸很冷,口气很傲,“神婆要做的事,不是你们这些凡夫俗子可以想明白的。”   谢三爷:“……”   “明天太阳升起来之前……”   晏三合目光一寸寸逼近,“你给我一个答复。如果不行,这话只当我没说;如果行,明天就开始查案。”   谢三爷唇微微动了一下,还想再说句话,晏三合已经像只得胜的公鸡,昂扬着头,转身离开。   走到拐角处,晏三合的脸瞬间塌下来。   对不住了,谢知非。   为了你不起疑心,我只能让你查永和八年所有的命案。   受累!   ……   三爷住的院子叫世安院。   世安院左右两个厢房的灯还亮着。   丁一看着枯坐在太师椅里的三爷,感觉不太妙。   果然,三爷一开口就问了个难题。   “你知道咱们华国有多少个布政使司,布政使司下面有多少个府州县?”   丁一摇摇头。   “你知道一个县,一个州,一个府一年共有多少条命案?”   丁一再次摇摇头。   “你知道永和八年距离今年,已经过去了多少年?”   这个问题丁一答得上来。   “回爷,整整九年。”   “很好,现在,爷要你去做一件事。”   “爷吩咐。”   “永和八年,整个大华国各府各州各县所有的杀人命案的案卷,你想办法给爷弄来。”   “叭哒!”   丁一腿一软,直接跪倒在地,哀嚎道:“爷啊,小的,小的……”   “而且必须在三个月内。”   什么?   我没有出现幻听吧?   丁一感觉自己耳朵和嘴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听不见,说不出。   “爷给你指条明路。”   三爷:“咱们的手够得着的,你拿着爷的腰牌直接去就行;手够不着的,你找裴明亭。”   丁一哭丧着脸:“找裴爷有什么用?”   三爷冷笑一声:“官老爷,官太太们都信神佛,信神佛就是信和尚道士,裴爷管着和尚道士,你说有没有用?”   丁一:“可裴爷他这么忙,未必有时间……”   三爷老神在在:“你跟他说,这也是他意中人要他办的事情,让他自个掂量着办。”   对不住了,明亭兄弟。   谁让你看中了晏三合呢?   神婆不是那么容易娶回家的。   ……   静思居里。   李不言不可思议地盯着晏三合,后者在她杀人一样的目光中,默默低下了头。   “算了!”   李不言一副认命的口气,“不怪你心软,只怪姓谢的花招太多。”   一会美男计,一会撒娇计,一会示弱计……   “但是,三合。”   李不言口气那叫一个语重心长。   “你真要想好了,郑家的案子不是小案子,连姓谢的都说过了,牵一发而动全身,弄不好是要掉脑袋的。”   “我想过!”   晏三合抬起头,“他一个锦衣玉食的公子哥儿都不怕,我怕什么?”   李不言沉默下,“晏三合,你实话告诉我,你是不是对姓谢的有什么想法?”   晏三合悚然一惊。   “什么想法?”   这丫头还没开窍!   李不言含蓄道:“比如说见着三爷很开心,看不到他就有些想;再比如说他和裴大人站一起,你只看他……”   “没有。”   晏三合实在听不下去,那来这么多奇奇怪怪的想法?   “就是觉得这人揉我脑袋,揉得我很舒服。”   李不言:“?”   晏三合:“还有他吃憋的样子,我浑身舒畅。”   李不言:“?”   “不聊他。”   晏三合拉着李不言坐下,“帮我理一理郑家的案子。”   “这就要开始了?他还没给你答复呢!”   “他会同意的。”   “为什么这么笃定?整个华国一年的命案呢?”   “因为……”   晏三合淡定一笑:“他没有选择!”   ……   书房彻底安静下来。   谢知非起身把窗户打开。   月光透进房里,一地莹光。   天地是这样的安静,他的心里却扑扑跳得很快。   晏三合这人从不说无用的话,更不会做无用的事,她要永和八年的命案,还要得这么急……   不仅有蹊跷,而且蹊跷很大。   如果没有料错的话,这应该和晏三合的身世有关。   谢知非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念头一个个冒出来,最终化为一句话:   这是一件好事。   就在这时,谢而立在月色中踏步而来。   谢知非见是他,俊脸肉眼可见的塌下来,“大哥,大晚上的你怎么来了?”   谢而立走进书房,眼神一下子变得尖锐起来。   谢知非硬着头皮走过去,“大哥这是怎么了,板着脸。”   “你给我跪下。” 第199章 心病   谢知非二话不说,腿一弯,乖乖跪了。   长兄如父。   对于谢知非而言,谢而立这个兄长虽然是半路得来的,但却比真正的严父,还要对他负责。   母亲的蠢,是老太太都承认的,为了避免儿女长于妇人之手,大哥五岁启蒙时,父亲就把人带在身边亲自教导。   大姐则交给老太太。   轮到三爷的时候,教导他的重任就落在了谢而立的头上。   谢而立对这个病歪歪的兄弟可没有什么溺爱之心,该打打,该骂骂,宁可打完骂完自己一个人关起门来后悔,也绝不手软。   谢知非永远记得自己魂刚落下来的第一个月。   每个深夜,大哥总是偷偷摸摸的来,趴在他床前,一守就是一夜。   淮左已死,可三爷的人生还长。   他想:我得替他活下去,哪怕是为着床前趴着的这个人。   “谢知非,杜依云的事情,你有什么话要说?”   连名带姓的叫,就代表大哥是真怒了.   谢知非收敛神色,认真道:“大哥,甘蔗没有两头甜,总是要舍弃一头的,太子居长居嫡,是正统,更是万民所归。”   “现在是舍弃的时机吗?”   “不是!”   “为什么不是?”   “季家的案子刚刚结束,汉王那头不会善罢甘休,必定有所动作。这个时候舍弃,是给谢家树敌。”   “老三,看来你没糊涂啊!”   “但是大哥。”   谢知非抬起头。   “杜依云再过几个月就满十七,十七岁的大姑娘正是谈婚论嫁最好的时光,既然两家不可能,何必再拖着她?”   谢而立冷笑,“你这是妇人之仁。”   “大哥,男人之间的厮杀,拿矛也好,拿盾也好,都是男人的事,别扯着人家姑娘家。”   谢知非吸一口气:“我和她相交一场,这点底线我得给她。”   “那是她求之不得,心甘情愿的。”   “那就更不行。”   谢知非声音低下来,“糟蹋什么都可以,人的真心不能糟蹋。”   “你……”   谢而立气得七窍生烟,“你可知道父亲因为你的这一举动,要……”   “要什么?”   “要多生出多少事!”   谢知非垂下头,不说话。   “老三啊!”   谢而立的声音暗沉低哑,“谢家锦衣玉食地供着你,不是让你肆意妄为的,别忘了你身后还有一大家子人。”   谢知非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被什么堵住了似的,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跪一个时辰,好好反省自己错在何处?”   谢而立扔下这句话,头也未回的甩袖而去。   书房里安静极了,一丝风也没有,可谢知非的耳朵却有风声鹤唳。   大哥,对不住了。   晏三合的性子,同情女子,对男子严苛,若不和杜依云交割干净,我在她那头就是负心汉。   她绝对不会出手相帮。   弟弟我任何事情都能以谢家为重,唯有在郑家案子这件事上,没有的商量。   正想着,朱青匆匆走进来,“爷?”   谢知非抬头:“何事?”   朱青蹲下去,“太孙请你和小裴爷过去。”   这么晚?   “可是病了?”   朱青点点头。   “在别院?”   朱青又点点头。   谢知非二话不说,撑着朱青的肩站起来,“走。”   “万一被大爷知道,爷没有跪满一个时辰……”   “怕什么,爷回来补!”   ……   别院里。   裴笑已经等在二门那边,见谢知非匆匆来,苦笑着上前打招呼,“嘿嘿,真巧,又见面了。”   谢知非不理会这人的不正经,“请太医了吗?”   裴笑:“我爹刚走。”   谢知非:“好好的怎么就病了?”   裴笑指了指自己的后背,谢知非眉头一下子皱起来,“又挨打了?”   裴笑点点头,道:“真不知道那位怎么想的,对着谁都是一张和善的脸,唯独对自个儿子,鼻子不是鼻子,眉毛不是眉毛的。”   “别发牢骚,走,进去看看。”   两人走到厢房,一股浓郁的药味扑面而来。   赵亦时侧卧在塌上,裸着上半身,下半身搭着一条薄毯,正对着他们两人浅笑。   谢知非走过去,伸手在他额头一探,竟烫得吓人。   “怎么烧起来了?”   赵亦时拨开他的手,指着对面新添的一张竹榻,答非所问,“陪我说说话。”   “病了就好好歇着,说什么话。”   嘴上这么说,屁股却坐了下去,还把裴笑也拉坐下来,“跟你说个事儿。”   赵亦时点头,示意他说。   “我今儿个和杜依云彻底说开了。”   “哟,舍得了?”   “什么舍得不舍得,我心没在她身上过。”   “她怎么说?”   “哭了。”谢知非:“阿弥陀佛,都是我的罪过!”   裴笑冲赵亦时笑道:“我也跟你说个事儿。”   赵亦时:“我不记得你有姑娘喜欢啊?”   裴笑翻了个白眼:“就不允许我喜欢人姑娘啊!”   赵亦时看向谢知非:“他动春心了?”   谢知非冷笑:“不是春心,是一颗发骚发贱发浪的心。”   “浪个屁!”   裴笑笑骂,“我觉得我和她还是很有戏的。”   赵亦时好奇,“哪家的姑娘啊,能被我们小裴爷相中?”   裴笑害羞:“你认识的。”   “谁?”   “就是那个晏神婆。”   赵亦时黑深的眼睛淡悠悠地瞄向谢知非。   谢知非剑眉一挑,“怀仁,你就坦承说吧,他有没有戏?”   赵亦时认真的想了想,“小裴爷?”   “嗯?”   “改个名吧。”   “改啥?”   “裴贱!”   谢知非再忍不住,哈哈大笑。   “你还有脸笑!”   裴笑扑过去,掐住他的喉咙,谢知非艰难的伸出一只手,挣扎道:“怀仁,救我!”   “救?”   裴大人呲着牙,“那是不可能的了,说吧,今儿晚上从不从?”   谢知非手上稍稍一使劲,裴大人已经被压制住了,动弹不得。   “谢五十,你放开我!”   “小裴爷,没这个金钢钻,咱不揽这瓷器活,今儿晚上,爷侍候你啊!”   “滚!”   “滚哪里去,爷怀里吗?”   “我呸!”   裴笑拼命的伸出一只手,“怀仁,救我!”   赵怀仁笑得眼泪都出来了,“都别争了,本殿下今日晚上雨露均沾,你们都从了我吧!”   谢知非放开裴笑,表情有些嫌弃:“勉为其难!”   裴笑理理衣裳,“将就将就!”   赵怀仁先一噎,愣了片刻后,爆出一声大笑。   外间。   沈冲朝太孙的贴身内侍严喜点点头,示意他趁太孙这会开心,赶紧把药捧进去。   严喜重重的叹了口气。   放眼天下,殿下的心病,也只有那两位爷能治! 第200章 兄弟   翌日。   晏三合正睡得迷迷糊糊,就听外头汤圆在喊:“三爷怎么一早就来了。”   “你家小姐呢,起了没有?”   “还没起!”   “李不言呢?”   “练拳脚去了。”   “她倒是一天不歇。”   谢知非走到窗边,用手敲敲,“晏三合,你开一下窗。”   晏三合挣扎几下才从床上爬起来,披了件衣裳后,把窗户打开,歪着头神情蔫蔫。   “说吧,什么答复?”   “案卷还有两三天就到。”   谢知非看着她,低声道:“这事不能在府中进行,百药堂后头有个四方院子,以后就在那边商量事情。”   这便是成交了!   晏三合乜斜着眼睛,才发现这人顶着两只黑青的眼圈,不知道夜里又做了什么贼。   “今天我先去郑府探探路。”   谢知非心头一热,她便是这样,只要应承下来,就不会浪费丁点的时间。   他身子往前一凑,错过头,唇附在晏三合耳边道:   “就在四条巷,别的门都上了锁进不去,西北角那边有个小门,隐在一片蔷薇花下……”   他说话的时候热气吹到耳朵里,晏三合觉得痒,想避开些,又没办法避。   “午时一刻,我在那道门里等你们。”   晏三合诧异,“为什么是午时?”   “你这会不用化念解魔,夜里进进出出,我爹和大哥会起疑心。白天反而不会。而且……”   谢知非低头看了她一眼。   “这会天热了,午时大部分的人都会歇上一歇,那条巷子本来人就少,那个点更不会有人。”   晏三合彻底醒了,抬头与他对视:“三爷功夫下得很足啊。”   谢知非勾勾唇,“人命关天,不敢大意。”   “我交待的事呢?”   “放心,丁一已经去办了。”   男人的唇就在晏三合鼻子上方,气息尽数呼在她的脸上,比落在耳朵那会还要痒。   这要换成任何女子,绝对的脸红心跳。   晏三合没有,就这么直勾勾的打量着他,倒是谢知非有些受不住她的目光,先脸红了。   就在这时,一道声音从身后响起。   “三弟来这么早啊!”   谢知非缓缓转过身,眼皮也没眨:“二哥来得也不晚。”   谢不惑把手里的食盒往上一提。   “听说昨儿晏姑娘晚饭没吃好,姨娘一早起来亲手做了些面片汤,命我给晏姑娘送来。”   晏姑娘昨儿在哪吃的饭?   为什么没吃好?   这其中的种种原因,一夜之间,只怕谢府已人尽皆知。   谢知非心头越冷,脸上笑得越坏,“二哥,要我怎么夸姨娘呢,啧啧啧,可太勤快了!”   “父亲也是这么夸她的。”   谢不惑避开老三的目光,向晏三合看过去,“晏姑娘尝尝,味道是极好的。”   嗯,满满的火药味道。   晏三合一颔首:“多谢。”   谢不惑把食盒交到汤圆手上:“趁热吃,凉了就糊了。”   “二爷放心,奴婢这就给姑娘盛出来。”   谢不惑慢慢走到窗前,“姑娘白天无事,想不想出去走走逛逛?   晏三合正欲拒绝,忽的脑海中灵机一动,“好!”   谢不惑眼里的惊讶掩不住,余光向谢老三那头一扫,声音带着笑。   “一个时辰后,我在角门口等着姑娘。”   “好。”   这两声好,让谢知非心里泛上了酸,这种酸和裴明亭给他的酸,还不太一样。   裴明亭的酸对于谢知非来说,是无奈中又有些看好戏的酸;   但这会泛起的酸……   他又笑起来,“二哥好大的本事,我好话都说尽了,她都没答应。”   “可能是三弟邀请的方式不对。”   “回头,我要向二哥好好学学。”   “随时恭候。”   “啪!”   窗户关上。   晏三合摸了摸胳膊上的鸡皮疙瘩,眼中透着疑惑——   就算一个是嫡,一个是庶,在她这个外人面前也应该维持一些该有的体面。   这兄弟二人之间,曾经发生过什么?   ……   谢府有秘密,但秘密都沉在深水底下;   谢府又没有秘密,短短一刻钟的时间,晏姑娘要跟着二爷去街上走走的消息,人尽皆知。   濨恩堂里。   老太太正在用早饭,听到这个消息后,笑眯眯的让下人再添了小半碗粥。   那孩子的性子,岂是随随便便就跟人走的,由此可见老二入了她的眼。   好事啊!   ……   木香院。   柳姨娘听到这个消息后,一只秀白如玉的手拍拍女儿谢婉姝的手。   “听姨娘的话,以后还要再和这个晏姑娘走亲近些。”   谢婉姝皱眉:“二哥是相中她了吗?”   柳姨娘瞪她一眼,“别乱说,婚姻大事,岂能私相授受。”   ……   东路,正院。   吴氏几乎要愉悦的的笑出声来。   只要不来祸害她的三儿,配府里的老二也好,配外头的哪个男子也罢,她都举双手赞成。   只是老二配这样一个人,这辈子就休想超过她两个儿子了。   ……   方洲院。   朱氏看了春桃一眼,春桃忙掏出两个钢板,递给了巴巴跑来报讯的婆子。   等人一走,春桃低声:“大奶奶,难不成二爷他真的……”   “有句老话说得好啊。”   朱氏看了看铜镜里自己秀美的脸,悠悠道:“眼见是实,耳听是虚。要我说啊,眼见都未必是实,咱们且往下看着吧!”   ……   马车里。   谢道之、谢而立一人顶着两只黑眼圈,面面相觑。   就因为老三晚上闹的那一出,父子二人一宿没闭眼。   良久,谢道之开口道:“事情已经这样了,多说无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谢而立点点头。   “老太太和你母亲那边,我亲自去说。”   谢道之叹了口气,“老太太是个明白的,你母亲……”   谢而立心头一凛。   不好,怕是昨儿暖阁那顿饭,已经传到了父亲耳朵里。   “老大啊,妻贤夫祸少,子孝父宽心啊。”   谢道之一夜没睡,脸色发青,“其实老三拒了也好,杜家姑娘那样性子的娶进来,只怕家中无宁日。”   这话明着是在说杜家姑娘,暗里却是在说他的亲娘吴氏。   谢而立何等聪明,“父亲放心,我和大奶奶有机会会劝一劝的。”   “是要劝一劝,你们夫妻话,她还能听进去一二分。”   谢道之话锋一转,“对了,还有一件事情,想听听你的看法。” 第201章 操心   “父亲请说。”   “老太太想把三合那丫头留在府里。”   “不是已经留……”   谢而立脸色一变,“老太太的意思是娶进门?谁娶?”   谢道之一点头:“老二。”   谢而立的神色凝重了起来,半晌才道:“别的都不说,只怕门第上会委屈了二弟。”   “我原来也是这么想的。但昨天那丫头对你母亲说的那两句话,倒让我改了主意。”   谢道之:“你晏祖父的学问,没有人比我更清楚,那丫头深得他嫡传,肚子里的墨水不简单。”   谢而立心下一叹。   墨水不墨水倒还是其次,关键是这丫头性子虽然冷,但明事理啊,这样的人配给老二……   “就不知道柳姨娘瞧不瞧得上她。”谢而立试探地问。   谢道之没有接话,慢慢阖上了眼睛,“先不急,这事容我再好好想一想。”   谢而立看着父亲眼下的青色,微微蹙起了眉。   让老二娶那个丫头,的确是个两全其美的法子,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里隐隐有另一重的担心。   晏三合并不知道她这两声“好”,让谢府多少人心里百转千回;更不知道自己的婚嫁,已经有人在替她操心了。   她和李不言如约走到角门口。   谢不惑抬眼一愣。   这主仆二人竟都是一身男子的打扮,英气十足。   晏三合也是一愣。   眼前的谢二爷穿一件半新不旧的长衫,周身连个玉佩都没有,清清爽爽的读书人样子,让人赏心悦目。   谢不惑很快按下表情,语气轻松道:“晏姑娘,上车吧。”   晏三合:“无需走得太远,就在近处看看。”   谢不惑:“那就带姑娘去近处几个谢府的铺子瞧瞧。”   马车缓缓而动,半个时辰后,在一处铺子门口停下。   晏三合走进一看,竟是卖文房四宝的。   谢不惑笑着说:“京中卖文房四宝的铺子,大多数是谢家的,姑娘随便看看,看中什么只管开口跟我说。”   晏三合没说话,她身后的李不言却开口道:“二爷,我可以问几个问题吗?”   谢不惑发现李不言说话的时候,晏三合往边上挪了一步,把与他面对面的位置让给了李不言。   他不动声色道:“姑娘请问。”   李不言:“府上一共有多少家卖文房四宝的店铺?”   谢不惑算了算,“五十八家。”   李不言:“这房子是租的,还都是谢家的产业?”   谢不惑:“大一半是租的,小一半是自家的。”   李不言放在身后的手指掐算了几下,冲晏三合伸出一个食指。   晏三合点点头。   她们在打什么哑谜?   谢不惑这个身份背景出来的人,哪怕心里再多疑惑,也不会多问一句。   而李不言问完,便退到晏三合的身后,不再说话。   谢不惑指着八宝阁:“这个端砚很不错,就不知道和姑娘有没有眼缘?”   晏三合拿在手上看了几眼,“确实不错,不言。”   李不言掏银子。   谢不惑忙含笑道:“我送姑娘了。”   晏三合微微皱眉。   “姑娘别忙着皱眉。”谢不惑浅笑道:“大姐和小妹我都送过。”   言外之意,我也把你当亲人。   晏三合想到今天早上的面片儿,“你送我端砚,我请你吃饭,如此可好?”   谢不惑笑得不浓不淡:“甚好!”   几个铺子看完,就到了饭点。   晏三合主仆对京城不熟悉,就由谢不惑领着进了一间酒楼。   包间在二楼,布置的极为雅致。   “这里没外人,李姑娘坐,乌行你也坐。”   谢不惑朝倒茶的伙计看一眼,“老规矩。”   伙计忙道:“是,二爷。”   李不言大大方方坐下,乌行却只敢坐半个身位,样子很拘谨。   晏三合瞧见了,不由意味深长的看了谢四十一眼。   菜上齐,她拿起筷子:“二爷,请。”   “晏姑娘,不客气了。”   一顿饭,吃得寂静无声。   除了乌行一举一动都极为不自在外,余下三人都吃得怡然自得。   用完,李不言掏银子付钱,谢不惑则拎起茶壶给晏三合续水。   一盅茶喝完,晏三合道:“二爷下午还有事忙,我们就在此地散了。”   谢不惑:“我让乌行送姑娘回府。”   晏三合:“天气太好,我和不言踱步回去,顺便散散食。”   谢不惑身子往椅背后一靠,“听下人说李姑娘天天一大早起来练功夫,想来是能护着你的。”   “是,所以不必担心。”   “那我送姑娘到门口。”谢不惑浅笑着站起来。   ……   四人在酒楼门口就此道别。   李不言扭头朝身后看一眼,“三合,你有没有觉得谢四十这人很有意思?”   晏三合:“说来听听,怎么个有意思法?”   “不巴结,不讨好,不冷落,不怠慢,分寸感拿捏的恰到好处,让人从头到尾都处在一个很舒服的感觉里。”   李不言忍住再回头的冲动:“能做到这一点不容易的,时时刻刻得揣摩人心,我都有些替他觉得心酸了。”   “别太急着下定论。”   晏三合垂眸,“大房和二房的水很深,除了吴氏和谢婉姝,我看整个谢府就没有不聪明的人。”   李不言想了想,又道:“五十八个铺子,一年进帐在一万两上下,可谢家的衣食住行远远不止这么些银子,别又是一个季府。”   “或许谢府还有别的营生。”   晏三合一指前面的巷子,“四条巷到了,你留心着些。”   “放心,我一边说话,一边竖着耳朵呢!”   门在西北角,四条巷却在东面,晏三合为了避人耳目,故意从东南面绕了一大圈,才看到了一排郁郁葱葱的蔷薇。   “看!”   李不言眼尖,一下就看到了隐在绿叶中的一扇灰色小门。   门不高,得弯着腰才能进去。   李不言警觉地前后看看,气运丹田,跃上了墙头。   居高临下,四面八方的动静就看得更清楚了。   她冲晏三合比划了个动作,晏三合会意,一猫腰便钻进了蔷薇里,手迅速去推门。   还没够着门沿,门从里拉开了,伸出一只大手,轻轻一拽,把晏三合给拽了进去。   李不言却没有动。   她蹲在墙头又静静地守了好一会,确定一切安全后,才轻轻落到了墙里。 第202章 郑家   一墙之隔,隔出了两片天地。   墙外是郁郁葱葱的人间五月;   墙内是烧得黑漆漆的断壁残垣。   虽然是午时,阳气最盛的时候,但所有人都感觉到脚底有一股阴寒之气冒上来。   裴明亭悄无声息的往晏三合那边挪挪。   谢知非有意无意看他一眼,心道:从前这小子只会往自个身边靠,如今有了晏三合……   渣男!   谢知非:“朱青、黄芪、李不言?”   被点了名的三人都不用三爷交待,散开后各自跃上一面墙头,盯着外头的动静。   晏三合环视一圈,“谢知非,郑家的地形你熟吗?”   “略知一二。”   谢知非手一指:“五进五出的大宅子,宅子分三路,东路,中路,西路。”   晏三合:“统共有几个门?”   谢知非:“正门、后门,正门边上有两个角门,后门边上有两个便门,统共六个门。”   裴笑插话:“不还有咱们刚刚钻进来的那个小门?”   谢知非:“那是狗洞。”   裴笑:“……”   “谢知非。”   晏三合:“我们从正门看起,东路,中路,西路都要走一圈。”   裴笑皱眉:“这么大的宅子,没有一个多时辰,根本走不完啊?”   晏三合:“裴大人尿急吗?”   “……”   裴大人一夜没睡,这会很困,困到两个眼睛睁不开。   要不是为了和你多亲近亲近,让你发现我身上的优点,裴大人不会颠颠的跑来。   还有……   你这丫头为什么一查起案来,就六亲不认呢,就不能给未来的夫君留点脸面吗?   “他昨晚没睡好,估计这会是犯困了。”   谢大人笑眯眯的替裴大人开脱:“明亭,你就找个地儿歇着吧,我陪晏三合走一圈。”   那哪成啊!   裴明亭顶着两个乌黑的眼圈,“没关系,我还能撑一撑。”   谢知非拍拍他的肩,道:“那就一边走,我一边把郑家的情况和你们说下。”   “不用。我问,你说。”   这说话的语气……   谢三爷还真是颇为怀念啊。   “郑家的家主是郑玉老将军,可对?”   “对!”   “郑玉有几个兄妹姐妹?”   “郑玉有兄弟四个,都是一个娘生的,他排行老三。”   晏三合眉头一皱,“排行第三却做了家主,这不合理。”   真是敏锐。   谢知非:“郑家并非赫赫有名的武将世家,郑玉年轻的时候,只是神机营一个小小的把总。”   晏三合:“神机营是做什么的?”   神机营做什么的,那得从整个华国的朝廷说起。   皇帝是天子,天子管着一帮文臣武将,辅佐他治理整个华国。   文死谏,武死战。   武,是保家卫国的意思。   华国的武,由五军都督府、兵部,京卫,京营,以及太仆寺组成。   五军都督府闲时练兵,战时保家卫国。   兵部负责调兵遣将,下符征调,以及粮草运输。   京卫和京营,一个护着皇城里面,一个守着皇城外围,内外相维。   太仆寺更简单,就是专门养马的地方。   守着皇城外围的京营,又分三大营:五军营,三千营和神机营。   而神机营其下,又分中军,左掖,右掖,左哨,右哨。其中光一个中军就设有四司……   总而言之就是一句话——   郑玉年轻的时候,就是神机营的一个兵头头,手底下管着几百来号的小兵,不是什么名门望族,更不是世家传承。   “这么说来,郑玉这人是凭自己的本事和战功,一步步才有了后来的地位声望,才有了郑家在京城的崛起?”   谢知非点点,表示她说得很对,“所以,他虽然排行第三,但郑家上上下下没有人不服的。”   晏三合思忖道:“那么郑家四房兄弟,是分了家的,还是都住在这一个府里?”   谢知非:“没有分家,都在一个府里住着。郑老将军这一支住东路和中路,老二、老四住西路。”   晏三合:“老大呢?”   谢知非:“郑老大十四岁的时候得了痢疾,没来得及治就走了。”   裴笑顶着一双充血的眼睛,幽幽地看向谢知非。   这小子怎么对郑家的一切知道的这么清楚呢?   晏三合:“谢知非,郑家三房的人你熟悉吗?”   熟得不能再熟。   “我在北城兵马司当差这几年,倒是听别人聊起过,案卷上也都记录着,所以略知一二。”   “你说给我听。”   “惨案发生时,二房夫妻都已经过世,留下两个儿子。两个女儿一个嫁到金陵府,一个嫁到太原府,都不在京城。”   谢知非:“郑老二一辈子没做过什么大事,两个儿子一个帮郑家打理田产,一个帮郑家打理铺子,什么都听郑老将军这个三叔的。”   晏三合:“四房呢?”   谢知非:“郑老四的发妻死得早,续弦后生下一女,案发时也早就嫁了人。”   晏三合:“郑老四曾经是做什么的?”   谢知非:“听说就在家养养花,遛遛鸟。”   晏三合:“那就剩下郑玉这一支。”   “这一支也是郑府最鼎盛的一支。”   谢知非:“老将军娶妻刘氏,刘氏共生了五个儿子。”   晏三合倒吸一口凉气,“五个儿子?”   裴笑感叹:“可真能生啊!”   谢知非看了裴笑一眼,“头一对是双胞胎,后面又接着生了三个。”   晏三合:“这五个儿子分别做什么?”   谢知非:“前四个都领着朝廷的俸禄,第五个不得宠,在家闲着。”   晏三合:“那么也就是说,郑家整个一族,就郑老将军这一支的四个儿子有正经差事?”   谢知非:“对!”   晏三合:“郑家孙子辈最大的多大?”   谢知非:“该有十七八吧!”   “好!”   晏三合:“下面我想知道的重点,是郑老将军和他四个做官的儿子。”   裴笑不解地问:“晏三合,为什么只问他们?”   晏三合:“郑老将军这一辈,老将军最有出息。老二,老四都是富贵闲人,不太可能惹上要灭族的麻烦。”   下一辈一共七个男子,四个在外头打拼,两个帮家里做事,一个闲着。   后面三个也不太可能。   再往下的孙子辈都还在读书识字,最大的未及弱冠,所见所识都有限。”   裴笑一拍掌:“我明白了,你这是把不可能的先排除,然后再重点查那几个。”   晏三合看着他:“裴大人聪明!” 第203章 郑家(二)   郑家这么多人,一个个查得查到何年马月?   灭门案不是普普通通的打打杀杀,不可能是几个蟊贼就能办到的,她只有先抓大放小。   裴笑得意地朝谢知非一挤眼睛:快听听,神婆她夸我了!   可惜,谢大人的眼神没和他勾搭上,而是定定地落在晏三合身上。   季家如此,郑家也是如此。   她总能在一团乱麻的线头中,用最快速度找出那几根最重要的线头,然后顺着那些线头往下理。   “郑玉将军和他四个儿子,晏三合你想先听哪一个?”   “从四个儿子听起。”   “大儿郑唤安,二儿郑唤康,寓意安康;三儿郑唤诚,四儿郑唤信,寓意诚信。”   晏三合:“这个取名有意思。”   谢知非补了一句:“其实也省劲。”   晏三合睨他一眼,论省劲,省得过你老爹谢道之吗?   谢三十,谢四十,谢五十,多省呐!   谢知非知道那一眼的意思,笑笑,并不点穿。   “老大郑唤安在京卫武学做训导。”   “教士兵习武的?”   “是!”   谢知非:“郑家的刀法据说很厉害,否则郑玉也不可能从一个小小的把总,最后官至将军。郑唤安又是郑玉的大儿子,应该是深得郑玉的嫡传。”   “这算闲职吗?”   “算!”   “可有油水?”   “教士兵习武能有多少油水,咱们华国从军的男儿,多半是穷苦人家出身,为搏个好前程,才把脑袋提裤子上。”   “这个差事得罪人吗?”   “这个差事虽无油水,但也不至于得罪人。”   “为什么这么说?”   “这些士兵将来可是要上战场的,练好了功夫,不光能杀敌,关键时候也能保命。没有人敢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   “他婚配是谁?”   “郑唤安娶妻肖氏,膝下二子一女。”   “可有妾氏?”   “郑家人都不曾纳妾。”   “是家规?”   “据说是的,郑家男子四十无子方可纳妾。”   “嗯,门风很正。”   晏三合忽然点评了一句。   她点评的时候,意味深长地扫了谢大人一眼。   谢大人抬头看天:嗯,天很蓝,云很淡。   晏三合这一眼的确想到了谢家的妻妾之争,嫡庶之争,但还有更深一层的含义。   门风正的人家,当家人一定是行事周正,教子有方。   这样的人家,怎么会惹上惨案?   晏三合又问道:“肖氏是何出身?”   谢知非:“同僚的女儿,家里也是行武出身,据说肖氏还会几下拳脚功夫。”   晏三合:“说说老二郑唤康。”   “郑唤康在兵部武库司任职,负责勾军。”   谢知非知道晏三合听不明白,“勾军是勾捕逃军的意思。”   “咱们大华的逃军很多?”   “怎么说呢?”   谢知非顿了顿。   “打个比方,我三爷按规矩是要从军的,但我身子弱,爹娘不同意,于是就找个人顶替,这就得查一查。   再打个比方,我三爷已经上了战场,却因为胆小怕死趁着别人不注意逃了,怎么也找不着,武库司就会去他家,看看家里有没有成年的兄弟。”   “如果有,就把兄弟抓去当兵?”   “是。”   “如果没有呢?”   “就当把幼小的男儿记录在册,等孩子长大了,成年了,再行勾捕。”   晏三合稍作思忖,“这里头的油水应该多吧?”   “兵部是最费钱的地方,几乎是举整个华国之力在养着他们。”   谢知非:“像如今天下太平时,家家都恨不得把儿子塞进去,逃兵这些,只出现在战时,也是少数。”   晏三合瞬间明白了,“那这也算是个闲差。”   谢知非:“闲得不能再闲的差事。”   晏三合:“他婚配如何?”   谢知非:“娶妻许氏,膝下二子二女。”   晏三合:“许氏是何出身?”   谢知非:“许氏是江南太仓人,家中做丝绸买卖,十分的有钱。据说许氏为人十分的泼辣能干,把郑唤康吃得死死的。”   “老三呢?”   “郑唤诚虽然也在兵部,却是个文官,在职方司任职,负责舆图。”   “舆图?”   “舆图就是军事地图,需要三年一次造报,郑唤诚负责实地勘察,常年累月的不在家中,没有油水,是个苦差事。”   谢知非想了想,又道:“不仅苦,还得担责任,这打起仗来万一行军地图出了问题,那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晏三合:“郑家老三可有出过岔子?”   谢知非摇头:“郑老将军就是行军打仗的,他要出岔子,坑的就是自己的亲爹,案卷上没有记录。”   晏三合:“他婚配如何?”   谢知非:“娶妻沈氏,膝下三个儿子。沈氏娘家也在京中,是前礼部沈侍郎的最小的嫡女。”   晏三合:“前礼部沈侍郎?”   谢知非:“一个女儿,三个外孙死于非命,沈侍郎得知噩耗后,心灰意冷,辞了官回老家做富贵闲人去了。”   晏三合黯然半晌,才道:“郑家老四呢?”   谢知非:“郑老四任职羽林左卫。”   晏三合:“这是个什么职位?”   谢知非:“是皇帝的亲军卫,只听从皇帝的差遣,负责皇帝的安危,皇城的安危。”   晏三合忽然嗅到一点不一样的东西,“这个职位很重要?”   “非常重要。能进亲军卫的人,都是皇上最信任的人。”   谢知非:“皇上信任你,也意味着信任你这个家族,京城多少世贵世勋的子孙后代,削尖了脑袋想进去。”   晏三合抬眸看着他,“这个职位油水多不多?”   “油水不多,平时瞧着不显山不露水,但……”   谢知非感叹说:“谁见着了,包括我父亲在内,都要客气三分。”   “郑老四的职位如此特殊,看来婚娶也不一般?”   “猜对了。”   谢知非:“他娶的是清远侯林不弃的庶女林氏。”   晏三合蹙眉:“嫡子配庶女?”   “这个庶女和嫡女也没什么差别。”   谢知非:“清远侯的妻妾是一对亲姐妹,同侍一夫,林氏从小就养在嫡母身边,当作嫡女教养。”   晏三合:“可有儿女?”   谢知非:“林氏膝下只有一女。”   晏三合:“清远侯府如今怎样?”   谢知非:“林不弃儿女成群,死一个也无所谓,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但林氏的生母在郑家惨案后第三天,就上吊自尽了。”   晏三合心咯噔一下,“她就林氏这一个女儿?”   谢知非:“是。”   独女死于非命,做母亲的还有什么活头,一死了之也算是解脱。   晏三合叹了口气。   “说说郑玉老将军吧!” 第204章 郑家(三)   说到祖父,谢知非漆黑的眼睛里有着不一样的光,像是一团小小的火苗,只是一燃即灭。   “郑玉老将军生平有三件大事可值得说道。”   “哪三件。”   “头一件是在先帝年间,辅佐赵王出兵蒙古。噢,对了,赵王就是当今的陛下。”   谢知非说罢,立刻去看晏三合的脸,让他意外的是,晏三合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   “你怎么不好奇,赵王怎么会登了高位?”   晏三合用脚拨开地上的一根枯枝。   “我祖父生前曾说过,赵王上位是因为前太子对先帝用了巫术,东窗事发后被废,这才传位于赵王。”   “很对!”   谢知非:“也正是因为那一仗,让君臣二人结下深厚情谊,赵王继位后,郑家的门第就跟着水涨船高。”   晏三合:“第二件事呢?”   “这事你知道,就是永和三年华国与大齐的交战,郑玉是主帅。”   谢知非:“此仗经历两年,困难重重,最后取胜归来。皇帝大喜,赏了郑玉一盏金杯,最后君臣二人同醉。”   “看来……”   晏三合感叹一句:“郑家的皇宠都是郑玉在战场上用命搏来的。”   “武将想封妻荫子,只有靠军功,只有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   谢知非低头看了眼晏三合。   “正所谓乱世出英雄,所有行军打仗的人,都不喜欢打仗,但真正仗打起来,都会以命相搏,因为只有这样才有机会立下赫赫功勋。逃兵真的是少数。”   “那么第三件事呢?”   “这一件事……”   谢知非脚步不由慢下来,痛意在他脸上稍纵即逝,“……就要讲到老将军如何身死!”   郑玉战死沙场,这事晏三合是知道的。   但其中的来龙去脉,她却没有听任何人说起过。   “永和五年夏,鞑靼杀害了咱们华国的使节,皇上大怒,派大将军宋知聿出征。   永和六年冬,宋知聿兵败,十万大军只剩下两万残兵,消息传到京城,举国震惊,于是汉王请求出战。”   “等下。”   晏三合实在忍不住,“汉王,可是与你们死对头的那一个?”   “哎啊,我的小祖宗!”   裴笑急得差点伸手去捂她的嘴,跺脚道:“这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可千万别在外头人面前提起。”   我有那么蠢吗?   只是这个王、那个王的太多,想确认一下。   晏三合瞪他一眼。   她瞪我了!   她瞪我了!   我的心啊……   怦怦怦直跳啊!   裴笑赶紧背过身,捂着心口大口大口喘气。   这人什么毛病?   晏三合皱眉:“谢知非,你接着往下说。”   “于是永和七年春,皇上派汉王为主帅,郑玉老将军为副帅,再次出征鞑靼。”   谢知非咬了咬牙关,将翻涌的血气压下去。   “可惜这一次,老将军再没能回来,永和八年十一月战死沙场。”   “再等下!”   晏三合面容冷然,口气严肃。   “永和七年出征,郑家的案子是永和八年七月中发生的,老将军是十一月战死。老将军知不知道自己家里人,都已经不在了。”   谢知非:“不应该知道。”   晏三合眉一压,“为什么?”   “和鞑靼的决战在即,皇上、兵部一定会瞒下此事,以防扰乱军心。所有一切,都会等老将军打了胜仗回来再说。”   谢知非又补了一句:“这是行军打仗的规矩。”   如果平常,晏三合多半会骂一声:这什么狗屁规定,一点都没有人情味。   但此刻,她忽然觉得这规矩挺好,至少郑老将军死前没有遭受万箭穿心之痛。   “这仗最后打胜了吗?”   “胜了。”   汉王凯旋而归,老将军魂归故里。   谢知非冷冷一笑,“我在想,这应该是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天意吧!”   气氛一下子沉下来,再配着四周比人还高的杂草树木,裴笑只想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   “晏三合,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有。谢知非……”   晏三合扭头,下面半句话突然卡在喉咙里。   身侧的男人一向挺直的脊背微微弯着,脸是苍白的,额头密密一层汗,像是虚脱了。   “你不舒服?”她问。   “有点喘不过气来。”   谢知非转过身,用力拍了几下胸口。   九年了。   他第一次站在郑家这片废墟上,第一次和人说起郑家人的点点滴滴,那种渗入到骨血的痛,如滚烫的岩浆喷涌出来。   郑老大,郑老二,郑老三……   肖氏,许氏,林氏……   对于他来说,都不是冰冷的名字,都是一个个曾经活生生在他生活中出现的人。   死了的,一死了之;   活着的,生不如死!   “谢五十,你不会是被鬼上身了吧!”   裴笑忙从怀里掏出一串五帝钱,塞到谢知非的手里,“你赶紧拿着,避邪!”   谢知非看着他紧张的神情,一脸嫌弃,“不是没开过光吗?”   “开了,开了,今天早上才开的。”   裴笑一抬下巴,“五十遍金刚经,我看着那秃驴一个字一个字念的。”   晏三合声音淡淡,“五帝钱只对一般的鬼魂有用,对冤死的厉鬼这类,没啥用。”   “你,你,你说什么?”   “这宅子这么多人死于非命……”   晏三合四下看看,然后目光定在裴笑身上。   裴笑被她看得两条腿直打哆嗦,声音也哆哆嗦嗦的,“你,你,你干嘛这么看着我?”   “你后面好像站着一个人!”   “啊——”   一声惨叫后,晏三合只觉得眼前的人一晃不见了,低头再看……   这人已经跳在了谢知非的背上,死死抱住。   晏三合冲谢知非挤挤眼睛:谢大人,你兄弟好像很不经吓啊!   谢知非抿唇笑:别吓他,他胆子比老鼠还小。   “裴明亭,你下来。”   “干,干什么?”   晏三合一把把他拽下来,不等人站稳,手指突然点上裴笑的眉尖。   “神婆帮你开开光。”   裴笑只觉得一股冰冷从眉心一直往下走。   他生生打了个激灵后,忽然感觉腿也不软了,身体也不打哆嗦了,眼前哪儿哪儿都是光亮,   晏三合收起手指,头一偏,看着谢知非似笑非笑,“要不要我也帮你开一个?”   谢知非一怔,问,“你开光后,神鬼不怕吗?”   “我开光后不仅神鬼不怕,还能身体舒畅,心情愉悦。”   他瞬间明白过来,什么开光,这丫头是在拿裴笑逗他开心!   冷面无情的人偶尔露出一丝暖意,比大冬天喝一盅滚烫的酒,还让人舒畅。   嗯!   谢知非感觉自己又活过来了。 第205章 惊变   城中别院。   谢不惑从塌上坐起来,眼还惺忪着。   这处别院是父亲给姨娘的私产,二进的小宅子,姨娘很少过来。他有午睡的习惯,每天就来这里眯个小半个时辰。   “二爷。”   乌行掀帘进来。   “怎么样,晏姑娘到家了?”   乌行端过一盅温茶,“门房的人说……晏姑娘还没回去。”   谢不惑手一抖,茶泼了几滴出来,“怎么还没回去,不应该早到了?”   “二爷别担心,怕是又去哪里转了转,所以才耽搁。”   “怎么能不担心,她是跟着我出来的,万一……”   谢不惑站起来,把茶盅往小几一放。   “你立刻派人去附近几条巷子找找,看看……”   “看看什么?”   谢不惑已经听不见乌行的声音,脑子里涌上的是今日陪晏三合逛铺子的点点滴滴。   每个月的月中,他都会陪姨娘和婉姝逛一次街。   婉姝就不说了,只说姨娘这样喜怒不形于色的人,难得出门一趟,脸上都透着喜色,这个摸摸,那个瞧瞧,什么都想买一些回去。   晏三合全程一副淡淡的表情,哪怕再稀奇的玩意,她最多只是扫几眼,脸上没有任何变化。   吃完饭,她拒绝坐谢府马车,和李不言两个人步行回家,理由是消食。   可一个多时辰过去了,她竟然还没有回家,这就很明显了——   她出门不是走走逛逛,而是有事要做,而且得避开他。   避开他做什么事呢?   乌行见自家爷一副魂不在身上的样子,担心道:“爷,二爷……”   “乌行!”   谢不惑突然转身看着他:“立刻去僧录司打听打听,裴大人这会在哪里?”   “二爷打听他做……”   “快去!”   他脸色又一变,“回来,再打听打听老三这会在哪里?”   乌行虽不明白二爷为什么要打听这两人,却干脆的应了一声:“是!”   其实哪有什么“为什么”,这是谢不惑的直觉。   这个直觉来自早上他踏进静思居看到的那一幕。   晏三合和谢老三两人,一个在窗里,一个在窗外,头颈相交,显然是在低声交谈着什么。   谈什么呢?   需要凑得这么近?   谢不惑看向窗外,目光虚空地看着那片刺目的阳光,陷入深思。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乌行浑身是汗的跑回来。   “爷!”   他气喘吁吁道:“裴大人和三爷都不在衙门里。”   “都去了哪里?”   谢不惑突然伸手揪住乌行的衣襟,把乌行吓一跳。   “不知道啊,都没交待就不见了人影。”   “黄芪和朱青呢?”   “也都不在衙门。”   谢不惑手上一松,神色又有些恍惚起来。   乌行特别错愕地盯着他,实在弄不明白自家主子为什么是这副神情,难不成和晏姑娘有关?   “乌行?”   “爷!”   “你说……”   谢不惑脸上浮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老太太真要把晏三合指给我,会如何?”   “……”乌行只觉得心惊肉跳。   ……   郑府旧宅。   “爷!”   朱青从远处狂奔而来,脸色不大好看。   谢知非:“何事?”   朱肝:“杜家大爷、二爷等在衙门里。”   谢知非皱眉:“他们来做什么?”   “这还用想吗?”   裴笑冷笑:“替他们家妹子打抱不平来了。”   谢五十看了晏三合一眼,晏三合脸上没什么表情,“故事听得差不多了,你随意。”   “去吧,去吧,我陪着三合就行。”   裴笑忙不迭的赶人。   他心里美着呢,巴不得谢五十赶紧滚蛋,虽说这鬼地方不适合花前月下,但机会难得啊!   晏三合见谢知非脚步没动,淡淡道:“今天就到这里,故事太多,我要先回去理一理,顺一顺。”   谢知非暗松了口气,“好!”   裴笑:我的美梦就这么破灭了?   四人来到狗洞前,谢知非第一个钻出去。   裴笑不甘心,眼巴巴的看着晏三合,欲言又止。   “你不走吗?”   裴笑眨了眨眼睛。   什么意思?   晏三合觉得最近这人的行为举止奇怪的很,“你看着我干什么?”   木头!   木头!   木头!   裴笑咬牙。   我这叫看吗?   我这叫含情脉脉!   “你不走,我先走了。记着,我走远了,你再出来。”   “哎——”   晏三合身子一猫,人已经钻了出去。   巷子前后已经空无一人,她抬头冲墙上的李不言一点头,两人一个高,一个低,同时往前迈步。   走到巷子尽头,往左一拐,李不言从墙上落下来,来不及的问:“郑家的案子怎么样?”   “难!”   “难就对了。”   李不言笑道:“简单的事情,又何必找你。”   晏三合有气无力,“这鬼天热得我头晕。”   “墙角边阴凉。”   李不言和她换了个位置,“应该问三爷要匹马的。对了,三爷怎么匆匆就走了?”   “有事。”   晏三合接着又慢吞吞道:“下一个心魔已经在来的路上,我刚刚感应到了。”   “怎么这么快?”   李不言有点不敢相信:“离季老太太棺材板盖上才几天啊!”   晏三合也觉得有些匪夷所思,但刚刚从狗洞里钻出来的瞬间,那股感应非常的强烈。   “那郑家的案子怎么办?”   “我只能尽力而为!”   两人边说边走,走到拐角处,忽然听到几声微弱的喊声。   晏三合一惊:“什么声音?”   李不言耳朵极为灵敏:“好像有人在喊救命。”   晏三合:“哪个方向?”   李不言:“东北面。”   晏三合:“男子,女子?”   李不言:“好像是女子。”   晏三合:“你先去看看,我马上跟过来。”   “那你赶紧过来。”   李不言抽出身上的软剑,脚下狂奔起来。   她的速度极快,几乎连气都不换,一口气奔出百丈远,却没见着任何人。   难道还在前面?   李不言又往前追了一会,什么都没有。   而那救命声也没有再出现。   她在四周的几个角落来来回回找了几圈,依旧不见人。   奇怪!   难道我听错了?   不可能啊!   李不言只能懊恼的往回走,走了一会,不见晏三合的人迎上来。   不知为什么,她忽然一下子心慌起来。   “晏三合!”   “晏三合!”   李不言脚下如疾风,拼了命的往回跑。   跑到拐角处,哪里还有晏三合的人影,她脸色倏地变了。 第206章 找人   北城兵马司。   谢三爷笑得两个酒窝都露出来。   “两位大哥,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是我能做得了主的。”   “放屁!”   杜大爷一拍桌子:“谁不知道你谢老三在谢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你要真想娶什么人,谁会拦?”   “杜大哥,话不能这么说!”   “那话要怎么说?”   杜二爷冷笑一声,“你和我妹子腻腻歪歪这么些年,今天来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谢老三,你这是寒碜谁呢?”   “杜二哥!”   谢三爷虽然还笑着,眼神却尖锐起来。   “我和杜依云素来守规矩,别说腻腻歪歪,就是单独在一起相处的次数都很少,她来谢府,回回都是我大嫂作陪。”   杜大爷蹭的站起来,眼珠子一瞪。   “谢老三,你这话的意思是在说我妹子没脸没皮,上杆子要嫁到你们谢家来?”   “狗日的,欺人太甚!”   杜二爷怒不可遏,冲上去一把揪住谢知非,“我今儿个非得替我妹子……”   “砰——”   门被一脚踹开。   李不言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上来的,胸口剧烈的起伏着。   “三爷,小姐不见了。”   “什么?”   谢知非声音都呲了。   伴随着这一声“什么”,他本能的把杜二爷往边上一掀,冲到李不言面前。   “怎么就不见了,你干什么吃的?”   “我……”   “你还好意思我我我,朱青?”   朱青飞奔过来,“爷?”   “晏三合不见了,赶紧让兄弟们找人。”   朱青一怔,“爷,四九城这么大,总得先说说晏姑娘在哪里不见的。”   谢知非长臂一伸,揪住李不言的前襟。   “哪里不见的?说!”   “就在四条巷往谢府去的那个路口。”李不言看看胸前的手,狠狠压下一口怒气。   四条巷?   他脸色发白地看着李不言。   谢知非手一松,踉跄着连连退后数步。   他们刚刚开始查郑府的案子,这会晏三合就不见了,难道说……   “我们走到那个路口,听到有人喊救命,小姐让我去看看,我就先去了。”   “她让你去死,你去吗?”   谢知非愤怒咆哮,脖子上青筋一根根暴出,“你是谁的丫鬟?管别人的死活做什么?”   李不言:“……”   朱青:“……”   “这是典型的调虎离山计。”   谢知非眼底殷红,心慌得突突跳,   “徐晟,一定是这个王八蛋,除了他不会有别人。一个个的还愣着做什么,走,去徐家要人!”   “三爷!”   朱青死死挡在前面,“无凭无据跑徐家去要人,万一不是他,事情就没法收场。”   谢知非蓦的一怔。   “爷素来冷静,上回晏姑娘出事……”朱青见堂屋里还有别人,生生把话压了下去。   谢知非见杜家两兄弟还在,不耐烦道:“两位兄长,请回吧!”   杜府大爷磨着后槽牙,“谢老三,晏三合是谁?”   “杜大哥,我这会没功夫和你解释,也解释不清楚。”   “砰!”   杜二爷的拳头兜头盖脸的照着谢知非脸砸下来,直中谢知非右腮。   “解释不清楚,你他娘的就是因为她才负了我家小妹,你当我们一个个都是傻瓜?亏小妹等你这么些年!”   杜二爷说完,又是一拳。   谢知非身子一偏,躲开,手握住杜二爷的胳膊,“这一拳我看在杜依云的面上让你。来人,送客。”   想送客?   门都没有!   杜二爷也是个火爆脾气,胳膊被人握住了,脚还在,一脚照着谢知非的膝盖踢过去。   谢知非本来心里就火急火燎,话说到这个份上,这杜二爷还没完没了,他一拳揍出去,狠狠砸对方鼻梁上。   血飙了出来。   杜二爷整个人都被打蒙了,捂着鼻子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的谢知非。   谢知非也不相信,这一拳竟是自己打出去的。   “谢知非,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杜大爷咬牙切齿,“老二,我们走。”   “大哥?”   杜大爷用力一拽,怒吼:“走!”   两人拂袖而去,谢知非一屁股跌坐在椅子里,脸色出奇的惨白。   朱青说得对。   上回晏三合出事,自己不慌不乱,谋定而后动,这一次……   操!   这次能一样吗?   我和她一起淋过雨,挨过苦,历过险,是过命的交情。   “朱青,你让人到那个巷子实地查探一下,然后找那些小叫花子,把消息散出去。”   谢知非阴沉着脸道:“第一个找到她的人,三爷赏银五百两。”   “是!”   朱青见自家爷冷静下来,立刻转身去办事儿。   “李不言。”   “说吧,我做什么?”   “晏三合最有可能是被徐晟掳走了。”   谢知非看着李不言,“徐晟有个别院,城西的梨花巷,你功夫好,想办法去探一探。如果人不在,立刻回来报讯。”   “如果人在呢?”   谢知非目光淡淡的扫了眼李不言的腰间,“如果晏三合没事,你留他一条狗命;如果晏三合有事……”   他眼中寒光四起。   “三爷给你撑腰,那就取了他的狗命。”   “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李不言一咬牙,转身就走。   谢知非也跟着站起来。   这样布局还不够,还得跑一趟锦衣卫,动用他们的暗线,帮着找一找。   一只脚刚跨过门槛时,心口突然狂跳起来,谢知非赶紧一把扶住门框,在门槛上坐下来。   兵马司一个负责端茶递水的小侍卫瞧见了,忙跑过来问道:“老大你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谢知非捂着心口,有气无力道:“去把我抽屉里的瓷瓶拿来。”   小侍卫撒腿就跑,片刻后,又跑了回来。   “老大!”   谢知非接过瓷瓶,从里面倒出一颗黑色的丸子,也懒得用水送服了,直接吞咽下去。   就在这时,朱青去而复返,正要开口,目光扫见三爷手上瓷瓶,大惊失色。   “爷,你……”   “闭嘴!”   谢知非撑着门框站起来,“人有消息了?”   “还没有!”   “没有你回来做什么?”   “我回来和爷说一声,锦衣卫那头我也已经派人去了。”   朱青深深看了眼谢知非,加重了语气,“爷就在这里等消息,哪都不许去,大爷要是知道了……”   “行了,朱爷,办事儿去吧,别让我急!”   “爷心里也有点数,别让我们这些侍候的人难做。” 第207章 巧遇   时间,一点点过去,谢知非越来越坐不住。   那条巷子本来人就不多,午后的人更少,要把晏三合一个大活人悄无声息的弄走,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不能就这么等着!   他扶着门边站起来,“来人,备马!”   “老大,朱青哥交待了,不让你离开。”   “我是你老大,还是他是你老大。”   谢知非眼一横,“少废话,去牵马来。”   “是!”   谢知非大步走出衙门,刚要翻身上马,远远就见自己的侍卫疾驰而来。   他握紧了缰绳,大喊道:“怎么样,找着了吗?”   “老大!”   侍卫翻身下马,急道:“朱青哥刚刚命人传消息来,有人在半个时辰前,看到有一辆马车从青莲巷子疾驰出来。”   青莲巷?   那是与四条巷子相邻的另一条巷子。   “可有看清是辆什么马车?”   “看清了,那马车上系了个白幡。”   谢知非神色一厉,“通知余下四个兵马司,全城搜捕这辆马车。”   “是!”   ……   “老大,有人看到马车往永定河边去了!”   “老大,马车停在永定河西岸的红福枣庄门口,车头上确实挂着白幡。 ”   “老大,有人看到一个清秀男子被拽了进去。”   “老大,拽进去后,枣庄的门关上了。”   一个又一个消息传过来的同时,谢知非马不停蹄地往红福枣庄赶过去。   到了巷子口,朱青已经等着,见自家爷翻身下马,他忙上前扶住了,“爷,你怎么样?”   “好的很。”   谢知非推他的手,“你这头现在是什么情况?”   “人在里面,没动静。”   谢知非斩钉截铁:“闯进去。”   朱青:“是!”   片刻后,几十个侍卫将这幢二层的房子团团围住。   谢知非与朱青对视一眼,两人同时飞起脚。   砰——   砰——   两声巨大的声响后,谢知非率先冲进去,接着侍卫们也一个个冲进来。   “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   女人尖锐而刺耳的尖叫声中,晏三合从椅子上站起来,不可思议地看着面前的男人。   “谢知非,你干什么?”   谢知非看着她,再看看一旁的宁氏,还有宁氏边上的秀丽妇人,最后的目光落在三只茶盅上……   所以!   她不是被人劫持了?   而是自己悄末声跟人跑了?   想着这一个时辰的担惊受怕,提心吊胆,惶惶不安,谢知非怒火蹭蹭蹭往头顶窜。   他大步往前一迈,伸手就把那张小茶几给掀了。   “晏三合,我还想问你干什么?你一声不吭的走掉好玩吗?”   晏三合:“……”   “你知道不知道我为了找你,就差把四九城都给掀了?”   晏三合:“……”   “你能不能省点心,能不能顾着些自己?”   “有两个蒙面人要捉我。”   “……啊?”谢知非一怔。   晏三合指了指一旁的宁氏:“要不是她们,你这会见不着我。”   谢知非瞳孔骤然紧缩,一点一点僵硬的扭过头。   “哎啊我的三爷啊,事情是这样的。”   宁氏见三爷向她看过来,忙把怀里吓得瑟瑟发抖的妇人一推,嘎崩利落脆。   “今天我正好有事要去找晏姑娘,哪知道走到巷口时,车夫老李头说前面有人在打架。   我掀帘一看,心砰砰直跳啊,什么打架啊,分明一个人在前面跑,两个蒙面人在后面追。   我再定睛一看,哎哟我的老天爷啊,那个在前面跑的人,不就是晏姑娘吗?”   宁氏一边拍着胸口,一边心有余悸道:   “于是我就大喊一声晏姑娘,晏姑娘也看到我了,她,她就很机灵的跳到了我的马车上。我们就拼命的逃啊,逃啊,然后就到了这里!”   谢知非心跳又开始加快了,目光上上下下打量一圈后,有些虚弱地问道:   “伤着了没有?”   晏三合摇摇头,“没有。”   谢知非一屁股跌坐在椅子里,垂着脑袋,大口大口喘气,各种复杂的滋味从心里涌上来。   还好,没事;   幸好,没事。   晏三合看着他,眼底有动容如潮水般迅速涨起,缓缓落下。   她从一地的狼藉中捡起一支金簪子,簪子尾部的血渍已经风干。   “多亏了它,我把其中一人的胳膊划伤了,很长的一条。”   谢知非抬头,有些眼热地看着这支簪子:“看清对方的长相了吗?”   “一个三角眼,一个单眼皮。两人个子都不高,中量身材,手脚功夫很利索。”   晏三合口气十分的冷静。   “他们不要我的命,想把我装进麻袋,这才让我有机会逃脱。   还有,其中一人捂着我嘴的时候,我闻到他手上有脂粉味,掌心有厚厚一层老茧,这手长年握着刀。”   听到这里,谢知非脑子里第一个反应是:就是徐晟那孙子!   “如果我没有记错,那人身边就有一群带刀的人。”   晏三合:“这诺大的四九城,只有他与我结过仇,也只有他敢如此大胆行事,并且不把谢家放在眼里。”   好丫头!   和我想一块去了。   谢知非的眼睛更热了,“李不言已经到兵马司报过案了,事情交给我。”   “不必,我自己……”   “晏三合!”   谢知非眼珠子往门口侍卫那边一扫,晏三合当即明白过来,十分配合道:“行,就交给你们兵马司。”   “哎啊,干你们这一行的,可真真是危险。”   宁氏扯扯谢知非的衣裳,“我说三爷啊,这门……”   “我赔。”   谢知非看也没看宁氏一眼,目光依旧在晏三合身上。   “你脸色怎么这么差?”晏三合对上他黑沉的眼睛,“要不要给你倒杯水?”   “不用,我缓一缓就好。”   谢知非心跳是慢下来了,但思绪有点乱,各种念头在脑子里撞来撞去。   “李不言呢?”   谢知非不好当着这么多手下的面,说李不言去了哪里,“我送你回府,路上说。”   “我还不能回去!”   谢知非胸腔里咚的一声,“晏三合,你能不能听我一句,我……”   “哎啊三爷,是我有事找晏姑娘。”   宁氏眼招子可太亮了,见谢知非额头的青筋又暴出来,忙指着边上的秀丽妇人道:   “这人你认识哎。”   谢知非这才把目光挪过去,起身道:“你是……” 第208章 季蕙   眼前的妇人年纪很轻,身形消瘦,浑身上下没有半点饰品,一身的素净。   “知非,我是季府六姐,季蕙啊,小时候你常常跟着明亭来家里玩,你怎么忘了。”   “六姐!”   谢知非一拍额头,艰难地露出招牌式的笑:“你怎么瘦成这样了?难怪我没认出来。”   季蕙眼眶一红。   这几个月娘家发生了这么多事,她能不瘦吗?   这时,谢知非朝身后的朱青看一眼。   朱青立刻从怀里掏出一个钱袋,“人找到了,老大请兄弟们晚上喝酒,先散了吧。”   “老大,那两个蒙面人要不要兄弟们……”   “暂时不用。”   三爷我要亲自来解决!   “是!”   侍卫们纷纷退出去。   宁氏一看大门开着,说话不方便,“走,我们上后面去说话。”   “等下。”   谢知非:“这铺子是三太太你的?”   “是我的陪嫁。”   “那马呢,为什么挂个白幡?”   “我们家九姑娘不是在牢里没了吗,那时候丧事办得简单,这会儿季家没事了,总得替她……”   宁氏背过身抹了把泪,拉起晏三合的手,“算了,不说这些了,走。”   “三太太你别拽着她!”   谢知非把晏三合的手扯回来,护崽似的,“晏三合,你小心脚底下。”   宁氏一怔,转过头,意味深长的笑了笑。   笑什么笑?   失而复得懂不懂?   嗡的一声,谢知非微张着嘴,脸上的表情有些恍惚。   不对劲啊!   我怎么会想到失而复得这个词?   谢三爷怔怔地看着身旁的晏三合,心一下子又沸腾了起来。   砰,砰,砰!   砰,砰,砰!   那心好像变成了一头野兽,这些年来都在安安静静的打着盹,今天这一场虚惊,惊醒了它。   于是,它张开血盆大口,咆哮着要出来觅食吃。   “晏三合。”   他下意识的喊了一声,想提醒她要小心啊,那野兽想吃的人,好像,似乎……   就是她!   晏三合听谢知非唤了她一声,就等着他的下文。   等半天,不仅没等下来文,倒等来了一个木头人。   这人就这么站在过道上,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眼带血丝,怔怔地看着她,就是一言不发。   魔怔了?   晏三合抬起手指,点在他的眉心。   谢知非只觉得一股冰冷从头顶倾下,他打了个激灵,猛的回过神。   晏三合推了下他:“走啊,都等着呢!”   谢知非一抬眼,才发现宁氏和季六姐四只眼睛都在他身上。   “咳咳咳……”   他心虚了一下,掩饰道:“我刚刚在想这个案子。”   “哎啊啊啊,我的好三爷!”   宁氏也顾不得什么了,一把拽住谢知非的胳膊用力往前拉,“这会有比案子更重要的事情。”   谢知非像根木头一样的被她牵着走,浑身的感官却都还在身后的晏三合身上。   殊不知,晏三合此刻也正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宁氏把人领到后院的一间屋里。   这屋是掌柜盘账,招呼重要客人的地方,桌椅板凳一应俱全。   宁氏亲自掌了灯,重新沏了热茶上来,便迫不及待开口。   “晏姑娘,刚刚话没问完,我们家老太太的盗墓贼抓到了吗?”   晏三合淡淡扫了谢知非一眼,“你先说,有什么事?”   宁氏忙不迭的朝季蕙打眼色,示意她赶紧开口。   季蕙也想开口,可话到嘴边又不知道怎么说,憋急了,她慌里慌张地拭了把泪,又端起茶盅喝了一口茶……   宁氏急的汗都冒出来,一咬银牙,道:“晏姑娘,我们府上的四太太,就是我弟妹,她要出家去做尼姑了。”   “为什么?”   “为什么?”   晏三合看了眼和她同时出声的谢知非,道:“是因为九姑娘的原因吗?”   宁氏叹了口气,“其实九姑娘是因为四太太的一句话,寻了短见。”   晏三合震惊了:“什么话?”   宁氏一提到这个,心里的火蹭蹭蹭窜上来。   “怪不得都说女人啊,头发长,见识短。平日里我们这四房就有口舌,到了那种地方,晏姑娘你想啊……”   大房埋怨二房;   二房迁怒三房,四房;   三房,四房骂大房毁了季府一家;   大房反过来骂三房、四房平日里忘恩负义……   “晏姑娘,你是没瞧见啊,平日里一个个温柔贤惠的人,骂起人来比谁都尖酸刻薄,那刀子直往你心窝上戳。”   宁氏想着那三个月的牢狱生活,也红了眼眶。   “四太太遭了气,就把气儿撒到了九丫头的身上,戳着九丫头的脑袋骂了一句——   平日里叽叽喳喳就数你最会说,这会子倒成哑巴了,也不知道替你娘说句话,我辛辛苦苦生你下来,有什么用,一个个的讨债鬼,不如死了算。”   “我娘平常也不是那样的人。”   季蕙突然哽咽着开口,“九妹最小,娘也最疼她,也是被逼急了。”   “往下说。”   晏三合眼皮都没眨一下。   季蕙一愣,心道这姑娘怎么这么冷漠,一点子同情心都没有。   “六姐,往下说。”   谢知非看了晏三合一眼,“我和晏三合还有别的事,没时间耽误。”   “噢,噢!”   季蕙忙道:“我娘因为九妹的事,打击太大,在狱里就不吃不喝,出狱后在家里呆了两天,就说要去尼姑庵出家,谁劝也不听。”   晏三合:“然后!”   “我们看她是铁了心的,就想着让她去尼姑庵里清静几个月,过些日子等她自个想通了,再接她回来。”   季蕙又开始哽咽。   “京郊的尼姑庵有好几处,我们把她安置在西郊的水月庵,可水月庵的庵主说我母亲六根不净,不肯收她。”   晏三合:“那就换一个。”   “换不了啊,晏姑娘!”   宁氏忙插话道:“别的尼姑庵不是在寺里,就是在寺庙边上,和尚和尼姑混在一起,不干净的。只有这个水月庵独门独院,最是清静不过。”   晏三合:“说下去。”   季蕙:“我娘……”   “六丫头,下面的我来说,你年纪轻别碰这些邪门的。”   宁氏急生生地打断她。   “庵主不肯收,我们就厚着脸皮搬出了明亭的身份,原本想着明亭管着僧录司,那庵主怎么样也得卖他一个薄面,哪知那庵主油盐不进。   后来我们找小尼姑一打听,才知道我们去的隔天夜里,庵里发生了一件蹊跷事。”   晏三合:“什么事?” 第209章 静尘   “水月庵一个叫静尘尼姑的墓被盗了,庵主忙着这个事,所以才没心思收徒。”   宁氏有些心虚地看着晏三合。   “我就想起我们家老太太的墓也是被人盗过的,这不就找你晏姑娘来了吗?六姑娘,快,替你娘求求晏姑娘。”   季蕙起身跪到晏三合面前。   “晏姑娘,我娘现在还跪在水月庵的庵门前,我做女儿的实在不忍心,求求你帮水月庵破了这个案子,好让庵主答应让我娘带发修行。”   晏三合缓缓起身,看也没看季蕙一眼,便走到宁氏面前。   宁氏到现在都忘不了这姑娘是如何审她的,下意识也跟着站起来,“晏姑娘,你行行好,帮个忙。”   “你们现在找我没有用。”   晏三合:“我指一条明路给你们,去僧录司找裴明亭。”   宁氏急道:“晏姑娘啊,人家不卖明亭的账啊!”   “照我的话去做就行!”   晏三合头一扭,“谢知非,我可以跟你走了。”   谢知非正出神地低头想事儿,听到晏三合的喊,心一悸,“事情都完了?”   晏三合皱眉,“都完了。”   “那行,我们走。”   他头一扭,看到季蕙跪在地上,一脸诧异,“六姐,好好的你跪什么?”   “我说我的好三爷,你到底听没听啊!”宁氏气得鼻子都歪了。   我听了前面半段,后半段……   谢知非余光瞄了晏三合一眼,“那个……就照晏姑娘说的去做,错不了。”   “知非,找明亭真的有用啊?”季蕙眼神热切。   谢知非有些糊涂了,问晏三合:“你让她们去找明亭?”   魂呢,三爷?   晏三合深目看他一眼,随即看向宁氏。   “老太太的盗墓案子我已经破了,你照着我的话去做就行,别的,不必多问。”   宁氏虽然还是一脑门子的糊涂,但晏三合说的话,她每一个字都信。   “还有,谢谢你们今天救了我。”   晏三合声音放柔了一些,“以后有难事可以来找我,六小姐也算在里面。”   宁氏:“……”   她怎么有些糊涂了。   明明晏姑娘说有难事可以找她,为什么破案子还得先去找裴明亭?   “晏姑娘不必客气,应该的。”   季蕙只当晏三合说的是客套话,“三伯母,咱们这就去吧,别耽误了。”   “去,这就去!”   宁氏连招呼都忘了打,拽着季蕙匆匆忙忙走了。   走出铺子,暮色已经暗沉。   晏三合等谢知非跟上来,道:“是要我跟你回兵马司,还是……”   “先不说这个。”   谢知非已经在朱青那里把后半段给补齐了,“你先告诉我,尼姑庵那个事儿,是不是跟心魔……”   “是!”   “怎么这么快?”   谢知非脸色裂开了,“那郑家的案子……”   竟和李不言下午的话,一模一样。   晏三合回答的也一模一样,“我尽力而为!”   这一点,谢知非毫不怀疑,“但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你总不能……”   “谢知非!”   晏三合打断他:“与其担心这个,担心那个,不如先把案卷拿来我看。”   谢知非动了动唇,没有说话。   “还有,这个案子九年过去了,查起来不是那么简单的,会非常非常难。”   晏三合看着他,半点不藏道:“但我既然答应了你,就会一查到底,无论要用多少年!”   谢知非眼眶热了。   他忽然在这一刻想明白了喜欢这丫头的其中一个原因——   一诺千金!   是的。   他喜欢她。   从见第一面时隐隐的熟悉感,想一探究竟的好奇感,到此刻的心悸心动,如同水到渠成一般,自然而然的发生了。   真正的谢知非从娘胎里就有患有严重的心悸病,受不得任何刺激。   而郑家武将出身,郑淮左的身体别说有病,活八年的时间连个咳嗽都没有。   魂一换,身体也跟着慢慢变好,再加上这些年他习武健身,裴叔的精心调养,心悸的病再也没有犯过。   谁知今日……   那走了神的后半段,他把这几个月来和她相处的点点滴滴都回忆了一遍:   心动在点完香,化完念,她昏倒在他怀里的刹那;   心动在她披头散发,浑身是血走出刑部衙门的刹那;   心动在他喝醉了酒,去抢她茶盅的刹那。   谢知非看着她,“先跟我回兵马司,我需要你对今天下午那桩事情的详细描述,然后签字画押,李不言也会到兵马司找我。”   说到李不言,晏三合想起来了:“她去哪儿了?”   “我让她去徐晟的别院探一探。”   “有没有危险?”   “她的身手我清楚,不会。”   谢知非:“等她和我们汇合了,我们去春风楼一边吃饭,一边等明亭。四太太她们找去了,不出两个时辰,明亭就一定找来。”   安排很不错。   晏三合阖了下眼睛。   谢知非回头看一眼朱青:“派人回去和老太太说一声,就说晏姑娘遇到我,我陪晏姑娘吃点好吃的,看看京城夜景。”   朱青正要点头,却听晏三合道:“下午的事情,不要跟任何人说起,包括你们家老爷,还有大爷。”   ……   濨恩堂里。   老太太听完谢总管的话,笑眯眯道:“要说贴心,还是咱们家老三最贴心。”   “可不是吗!”   谢总管赔着笑道:“有三爷陪着,晏姑娘一定玩得开心。”   老太太眉头一皱:“就不知道老三身上的银子衬不衬手,这孩子,一年到头在兵马司也挣不着几个银子。”   谢总管揣摩着老太太心思:“老奴回头偷偷地给三爷送个几百两去?”   老太太眉开眼笑,“好,好,好!”   话刚落,只见儿子谢道之穿着官袍走进来。   “怎么衣裳都没换?”   老太太担心的看着儿子:“可是出了什么事?”   “没事,过来陪老太太用饭。”   谢道之看一眼谢总管:“命人摆饭吧,再让人去和太太、大奶奶说一声,都不用过来侍候了。”   “是,老爷!”   母子二人的饭就摆在里间。   谢道之用了几口,便放下筷子道:“母亲,杜家的那个姑娘和老三成不了。”   儿子一进门,老太太瞅一眼他的脸色,就知道他心里有事儿,却不曾想竟是这个事。   “怎么就成不了呢?”。   “这事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   谢道之叹了口气,“杜家和咱们谢家不是一条心,走岔了。” 第210章 蠢妇   老太太虽不明白这条心和那条心,但“走岔了”三个字还是清楚的。   “是咱们岔了,还是他们岔了?”   “他们岔了。”   老太太半点不含糊,“那就不可惜了。”   谢道之松了口气,拿起公筷替老母亲夹一筷子菜,“就没见过比母亲还通透的人。”   “儿子,娘这不是通透,是知趣。”   老太太感叹:“娘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外头的天地是什么样的,哪个弄得清楚?你做着官,当着家,娘不听你的,听谁的?”   “听儿子的就对了。”   谢道之站起身,“母亲慢慢用饭,儿子去太太房里再吃。”   “去吧,去吧!”   老太太不放心,又叮嘱了一句:“和太太好好说话,她这人虽不聪明,但心是好的,这些年也不容易。”   “是!”   ……   什么?   吴氏结结实实激灵了一下,三儿请晏三合吃饭?   为什么要请?   不是昨儿才在一起用过饭?   吴氏死死的捏着帕子,眉头紧皱,这要让依云知道了,可怎么是好!   “老爷来了。”   吴氏赶紧起身迎出去,赔笑道:“老爷可用过饭了?”   谢道之:“还没有,刚给老太太请完安来。”   “老太太用过了?”   “正用着。”   吴氏忙让下人摆饭,又亲自取来湿毛巾给男人净手。   一通忙活后,夫妻二人面对面坐着,吴氏替谢道之布菜,又将那道清蒸鱼的刺一根根挑出来。   “老爷多吃些,瞧着脸上有些清减。”   “别忙,你也吃。”   谢道之喝了几盅酒,见吴氏用得差不多,才开口道:“杜家那姑娘以后不会再来府里了。”   吴氏手中的筷子吧哒掉桌上,“老爷这话是什么意思?”   谢道之把筷子捡起来,塞到吴氏手中:“以后,咱们再给三儿相看更好的。”   “哪里还有更好的!”   吴氏心头一阵阵发酸。   “杜家要门第有门第,杜姑娘要相貌有相貌,要人品有人品,放眼京城,还有谁能比得上她。”   谢道之哑然。   吴氏看着男人,“老爷,咱们夫妻多年,你给我一句实话,到底是为了什么?”   谢道之本不想多说,但看着吴氏鬓角处的几根白发,忍不住说了实话。   “不关两个孩子的事,是我和杜老爷走分岔了,两个人不是一条心。”   “老爷自打入官场,就跟着杜家老爷,这几十年从来没变过。杜老爷当世大儒,德高望重,老爷你不应该啊!”   吴氏苦口婆心。   “就算杜老爷有做得不对的地方,老爷也应该看在过往的情分上,忍一忍,让一让。”   “啪!”   谢道之把筷子一放,恼怒道:“我做人做事,需要你个妇道人家来教我?”   吴氏吓得脸都白了。   谢道之冷冷道:“事情我已经定下了,你心里有个数,回头三儿的婚事我会放在心上。”   “老爷。”   吴氏用力嘶喊一声,“说句诛心的话,你背师弃友,可是会被世人戳脊梁骨的啊。”   这话生生戳到了谢道之的痛处。   他再也忍不住,蹭的站起来,看都不看吴氏一眼,便甩袖离去。   无知蠢妇!   ……   方洲院里。   “大奶奶,大奶奶!”   朱氏忙放下账本,抬头看着几乎是冲进来的春桃,道:“你这是做什么,呼天抢地的!”   春桃伸出两根手指头,气喘吁吁道:“大奶奶,两件事儿。”   “快说。”   “头一件刚刚三爷让小厮来传讯儿,说请晏姑娘在外头吃晚饭,顺便带她看看京城夜景。”   朱氏愣了片刻,笑了,“老三他这是在和二房对着干呢!”   “可不是吗!”   春桃:“上午晏姑娘才被二爷请出去,晚上三爷也请人吃饭,这不是生生在打二爷的脸吗!”   朱氏眉心蹙了蹙,“奇怪,老三的性子很少这么直接的?”   “这就得说着第二件事了。”   春桃压着声道:“老太太房里刚刚传出来的消息,杜姑娘和三爷的婚事不成了。”   “什么?”   朱氏一双美眸对上春桃的眼睛。   主仆二人大眼瞪小眼半晌,朱氏扑哧一声笑道:“要死了,竟被我说中了。”   “可不是被奶奶说中了吗?”   春桃也笑道:“奶奶以后再也不用对着杜依云左一声哄,右一声哄,跟哄祖宗似的,奴婢在边上瞧着都累。”   朱氏被她这么一说,笑意一下子淡下来,“这事儿不对,杜家和谢家……”   “大爷来了!”   帘子一掀,谢而立走进来,睨一眼春桃。   “我和大奶奶有话说,你到外头去守着。”   “是!”   谢而立在炕沿边坐下,连句寒暄的话都没有,“刚刚我一回府,就听说父亲气冲冲的从母亲房里出来。”   朱氏惊一跳,“为着什么事儿?”   “多半是为了老三和杜依云的事。”   谢而立拎起茶壶给自己倒了盅温茶,呷一口,“这桩婚事成不了,和两个小的没有关系。”   朱氏有些讶异。   和两个小的没有关系,那就是和谢、杜两家的老爷有关系。   和两个老的有关系,那就是和朝廷有关系。   朱氏心思转了几下,便没有再问下去,而是另起话头道:“以后杜家的节礼,年礼是个什么章程?”   “按老规矩办就行。”   谢而立说完,又添了一句:“送不送是我们的事,收不收是他们的事,对得起自个良心就可以了。”   这话一出口,朱氏心里哪还有不明白的道理。   老爷和杜老暗底下是闹僵了,但面儿上的样子,该做的还得做着,免得旁人说老爷忘恩负义。   “大爷放心,这事我心里有分寸了。”   谢而立看妻子的眼神极为赞赏,心说母亲要有她一半的聪明,也不至于被柳姨娘生生压一头。   “母亲那头,我们俩瞅着机会,都要在一旁劝劝。”   “母亲对杜姑娘是很满意的,一门心思想促成两人。”   朱氏停了片刻,“一时半会怕是难。”   “你满意杜家姑娘吗?”   “我?”   朱氏确定两家的婚事成不了,才敢露出一点自己的心思:“杜家姑娘的性子,还是太娇纵了些。”   “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没什么可惜。”   谢而立想着父亲早上的话,又问道:“晏三合,你觉着她怎么样?”   朱氏摸不透男人问这一句话的真正用意。   “大爷好好的,问起她来做什么?” 第211章 没完   谢而立看着朱氏,眼神黑漆漆。   “先不管别的,你只与我说说,她这人如何?”   “说实话吗?”   “说实话!”   朱氏思忖片刻,浅浅的呼出一口气。   “她与杜依云截然不同的性子,一个是外冷内热,一个是外热内冷。”   “除此之外呢?”   朱氏对上男人的眼睛,“我还挺喜欢这丫头的。”   谢而立一惊。   他和朱氏成婚这么些年,太清楚她的个性。   话不会说全,心思只露一半,任何事情都留有三五分的余地。她这么直白的表露出自己喜好,还是头一次。   “父亲早上问我,如果把她和老二配在一起……”   谢而立话锋一转,“你觉得如何?”   朱氏脸上的震撼掩都掩不住,半晌才道:“不妥。”   谢而立诧异,“为何不妥?”   “我瞧着晏姑娘是个有主见的。”   朱氏:“别说老二,就是配老三,只怕也得她点头同意才行,咱们这头做不了主。”   谢而立点点头,“说的很是。”   “还有一点。”   朱氏声音放轻了,“她如果真去了二房,那我这个当家奶奶会比较惨。”   “惨在哪里?”   “那头已经有一个聪明人,再添一个……”   朱氏轻轻叹气:“我只有一个脑子,一张嘴,算计不过,也斗不过。”   谢而立心里咯噔一下。   ……   北城兵马司。   最里面的一座院子,灯火通明。   谢知非和晏三合面对面,一个记,一个说。   谢知非最后一个字落下,把几张纸递给晏三合:“你看看,有没有问题?”   晏三合扫了几眼,“没什么问题。”   谢知非把纸一收,看着她,“当时怕吗?”   晏三合摇摇头。   我怕!   怕得要命!   “以后真不能心软了,晏三合。”   谢知非脸上前所未有的凝重,“四九城不比云南府,水深得很,凡事都要多留个心眼。”   晏三合:“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谢知非:“……”嗯,惦记你的人还不少。   “为什么要瞒着我爹和我大哥?”他问。   “不喜欢被人嘘寒问暖。”   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语调也很平淡,谢知非的心却像被什么轻轻挠了一下。   有些疼,有些酸,还有些涨。   就在这时,李不言一头冲进来,朱青跟在她身后。   晏三合刚站起来,人已经落在李不言的怀里。   “晏三合,你真的……”   李不言鼻子发酸,话开了个头就再也说不去,眼泪一颗一颗往下流。   谢知非和朱青面面相觑。   这么彪悍、强悍的女子,竟然还会哭?   稀罕!   “没事,没事!”   晏三合拍着她的后背,柔声哄着,“一点伤都没有,不信你看,都好着呢!”   “晏三合!”   李不言口气中夹着浓浓的后悔。   “以后我再不会把你一个人扔下。三爷说得对,管别人死活,谁也没有你重要!   “都是我的错。”   晏三合的声音带着些撒娇的意味,“以后咱们谁也不救,只顾着自个。”   李不言:“绝不心软?”   晏三合:“绝不心软!”   “咳咳……李不言。”   谢知非心里着急那两个蒙面人是谁,出声打断道:“你那边什么情况?”   李不言推开晏三合,吸了吸鼻子。   “徐晟那孙子就在别院里,身旁一帮侍卫。刚开始他还很悠闲的喝着小酒,后来等得不耐烦,就命人去门口看看。”   谢知非:“然后呢?”   “然后他就急了,就在他急的时候,有两个人跑回来,说把人弄丢了。”   晏三合:“其中一人的右手是不是伤了。”   李不言:“对,右手伤了,衣袖上一堆血渍。”   晏三合和谢知非对视一眼:果然,被他们料中了,是徐晟那个龟孙子。   一旁的朱青问道:“后来呢,李姑娘你有没有动手?”   “不急,听我说完!”   李不言双手慢慢握成拳头,“我一听人弄丢了,不确定是不是晏三合,就在屋顶继续趴着。”   谢知非追问,“然后呢?”   “然后那孙子把茶盅也砸了,桌子也掀了,发了一通火后,进屋折腾女人去了,把那女人折腾的嗷嗷直叫。”   李不言冷笑一声。   “这孙子干得没完没了,我听得不耐烦,正打算先放一把火再说,哪知那孙子突然大喊一声:晏三合,老子早晚一天要把你压身下,你给我等着!”   她学得惟妙惟肖,晏三合还没怎么着,一旁的谢知非不怒反笑,“李姑娘没把他另一条腿也给打断了?”   晏三合心中一动,难不成徐晟的一条腿是谢知非动的手?   “断腿有什么意思,姑奶奶直接把他第三条腿连根断了,让他这辈子只能做太监。”   朱青只觉得裆下一凉,心说这丫头也忒下得去手了。   晏三合嘴角微微颤抖,“你没被发现吧?”   “我做事,你还不放心。再说了,发现又怎么样?”   李不言眉一挑,“三爷说了,出了事,他兜着。”   晏三合不敢置信地看着谢知非,谢知非特别认真的点点头,“没错,我兜着。”   还没完,还特别认真的夸了一句。   “李不言,干得好!”   李不言得意极了,口气特自信。   “这会子,全京城的太医都在往那孙子的别院赶呢。没用,东西我喂狗了,狗都不肯吃,嫌恶心!”   “谢知非,姓徐的一条腿是你断的?”晏三合突然问。   三爷一怔,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随即嘴角一勾。   “小甜嘴,胡辣心,三爷的人,可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晏三合只当三爷的人是谢府二小姐,便不再吱声。再说了,她不觉得李不言下手重,那命根不断,以后祸害的姑娘更多。   “晏三合,你和李不言先去外头等我,一会咱们去春风楼吃点东西。”   谢知非绷着的神经松下来,只觉得累透了,“这一天过得可真够折腾的。”   晏三合正好有话要对李不言说,拉着她就往外走。   谢知非朝朱青看一眼,朱青忙前,“爷,什么事?”   “徐晟的事,派人给太孙送个信。”   “是!”   “让他别动手,心里有个数就行,这一回三爷亲自来。”   朱青一惊,“三爷,还没完吗?”   “完什么完?”   谢知非笑得一脸坏,“爷不弄死他,爷跟他姓!”   朱青看着自家爷的脸色,“爷最近身子不好,要不……”   “好着呢!”   谢知非拍拍朱青的肩,目光向门外看过去,“放心,爷前所未消 有的好。” 第212章 神婆   杜府。   内宅。   杜依云眼泪哗哗的流。   一旁的倪儿忿忿,“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都是假的,根本就是三爷对小姐变了心。”   “依云啊,四九城也不是只有他谢老三一个长得好看的男子。”   事到如今,杜大爷只有劝:“凭咱们家的门第,什么样的高门世家寻不着?”   “就是!”   杜二爷在边上帮衬着,“他一个短命鬼,还配不上你呢!”   “哥!”   杜依云泣声道:“不是做妹妹非要犯贱贴上去,实在是我和他这么多年的情分……”   “小妹啊!”   杜大爷叹了口气,“男人要变心,十头牛也拉不回来,你也别哭,这事咱爹总会为你作主的,不会白白让你受欺负。”   杜二爷一拍桌子,“下回别让我见到他,见一次,我打一次。”   “谢谢大哥、二哥为小妹作主。”   杜依云用帕子拭泪,“那姑娘后来怎么样了,找着了吗?”   “你管她死活。”   杜大爷恨铁不成钢,“听哥一句话,做人不要太心善,人善被人欺。”   “记着大哥的话。”杜二爷也帮着数落,“心要狠一点,硬一点。”   杜依云含泪点点头。   亲妹子梨花带雨的样子让杜家两位爷觉得心酸,不忍再看,叮嘱了几句后便忿忿离开。   人一走,杜依云脸上哪还有半分柔弱之色。   “倪儿,去打听打听徐家别院的事儿。”   “是!”   半盏茶后,倪儿匆匆回来:“小姐,徐晟出事了。”   杜依云一惊 :“什么事?”   倪儿红着脸道:“他的命根子被人削断了。”   “谁弄断的?”   杜依云脸色一白:“晏三合吗?”   “具体的不知道,但外头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全京城的太医都在往别院去。”   “晏三合呢,她死了没有?”   倪儿喘了口气,“奴婢得到讯儿,匆匆来回小姐,还没顾得上打听。”   “立刻去打听。”   “是!”   “慢着!”   “再去打听打听谢知非在哪里?”   “是!”   屋里再度静下来。   杜依云手里紧紧的拽着绢丝,忽的笑了.   “晏三合,你最好是臭了、烂了、残了、死了,否则我还要想办法再对付你。”   是的,这一次又是她。   徐晟那个下三滥,越是得不到的女人,心里越会惦记着。   只要派人偷偷告诉他一声,当初他惦记的那个女人回来了,他保证不择手段要把人弄到手。   晏三合,别怪我心狠手辣,除了谢知非外,你还有一桩事得罪了我。   我杜依云跪天跪地跪父跪母,从没有跪过任何一个人。   那一跪,众目睽睽之下,你把我杜依云的脸踩在了脚底下,把我杜家的脸踩在了脚底下。   这份耻辱,我定要加倍还给你。   至于你谢知非……   杜依云眼神一眯。   你原本就是我身后跟着的一条狗,只有主人不要狗,没有狗反过来挑主人的道理!   ……   第二次上春风楼,谢知非特意要了一个大的包房。   刚坐下,茶还没喝一口,门被一脚踹开。   裴笑冲进来,“晏三合,晏三合,你有没有事?”   晏三合看着他满头满脸的汗,心中一暖,口气也软了几分,“没有。”   “哎哟,吓死我了。”   快被吓死的裴大人目光一偏,伸手,咬牙切齿地冲李不言点点,“护不住主子的下人,就该跺碎了喂狗。”   李不言:“……”   裴笑:“谁干的,谢五十你查到了吗?”   “徐晟那孙子。”   “徐晟?”   裴笑一怔,“我在来的路上,听说那龟孙子被……”   谢知非赶紧:“咳咳咳咳……”   裴笑一挑眉:“你干嘛……”   谢知非目光向李不言瞄过去,不够,再瞄一眼。   “你看她干什么……”   忽然一道电光闪过,眼睛瞪起的同时,裴笑赶紧用手捂住嘴巴,免得自己惊叫起来。   李不言莞尔一笑,“裴大人,还打算把我跺碎了喂狗吗?”   裴笑一脸“姑奶奶,我哪敢”的神情,冲她翘翘大拇指,“李大侠,干得漂亮。”   “明亭……明亭……裴明亭!”   “喊什么?”   裴笑探出头,“在这儿呢!”   宁氏气喘吁吁地跑进来,“你这孩子,跑那么快做什么,我追都追不上……啊,晏姑娘,三爷都在呢,这么巧,又见了!”   巧什么?   谢知非:“三太太,晏姑娘特意在这里等你。”   “等我做什么?”宁氏纳闷了。   就在这时,六姑娘季惠满头香汗的跟进来,一看包房里的人,也纳闷了,拿眼睛询问裴笑:你怎么又把我们领回来了?   不把你们领回来,你们怎么求人办事!   裴笑招呼:“三舅母,六姐,你们都别站着,坐下说话。”   宁氏和季蕙不明就里地坐了。   裴笑顺手把门一关,神色十分凝重。   “两位,下面我要说的话,你们每一个字都要听清楚了,水月庵静尘尼姑的墓不是被盗的。”   季蕙:“那是什么?”   宁氏脸一白,“闹鬼了?”   “啊……”   季蕙一把抱住宁氏的胳膊,“尼姑庵怎么也闹鬼啊,佛门清静之地啊!”   宁氏赶紧碎碎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裴笑气得跺脚,“你们一个个的,能不能不要打断我的话!”   “我来说吧!”   谢知非替两人把茶倒上。   “三太太,六姐,静尘尼姑的棺材不是被盗,也不是闹鬼,而是她生前有念,时间一久念就成了魔,需要请人来化念解魔。”   宁氏吓得两排牙齿直打颤,“完了,完了,完了,这比鬼还厉害,直接扯上魔了。”   不对啊!   她眼珠子一瞪,“谢哥儿,这世上哪有魔啊?”   季惠:“对啊,神神鬼鬼的事儿倒是听说过的。”   宁氏灵机一动:“是色魔吗?”   季蕙整个人都不好了,“妈啊,色魔专挑死了的尼姑下手?”   宁氏赶紧碎碎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谢哥儿:得,他也说不下去了。   “三太太!”   李不言忽的抽出软剑,往桌子上一放,季蕙吓得一边尖叫,一边往宁氏怀里钻。   “回去告诉水月庵的庵主,想要让静尘的棺材板合上,到谢府找我家小姐。”   “然,然,然后呢?”   “让她来求我家小姐,我家小姐自然就会帮她化念解魔,否则的话,你们一个个都要倒霉的。”   裴笑和谢知非扭头看着李不言:她们倒霉?   李不言老神在在:先吓唬吓唬。   宁氏一听她要倒霉,三魂丢了两魂,“你……你……你家小姐不……不……不是破案的?”   “不是!”   李不言正色道:“我家小姐擅长和棺材合不上的死人说话,嗯,就是你们嘴里的神婆。”   棺材?   死人?   说话?   “咚”的一声。   宁氏和季蕙脑袋撞在一起,两人已经直挺挺的晕了过去。   “三舅母,三舅母!”   “六姐,六姐!”   “哎,真不经吓……” 第213章 引祸   太孙别院,已经掌灯。   赵亦时穿一件白色中单,盘坐在榻上。   身后,裴寓正在帮他清理背上的两处杖伤。   “明日开始就不用再擦药膏了,伤口千万别沾着水,痒的时候忍一忍,别挠。”   赵亦时笑道:“裴叔还把我当孩子看呢!”   “不是孩子是什么?”   打小就在他手上看病,有什么病啊痛的,都经他的手医治,在裴寓心里,太孙和三爷都是他的孩子。   严喜药端进来,“殿下,喝药了!”   赵亦时皱眉:“裴叔,这药要喝到几时,苦的。”   “还说不是孩子,喝药都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裴寓笑:“明儿就停吧。”   赵亦时这才拿起药碗,一口气灌下。   严喜接过空碗,“裴太医,府上总管等在外头,说有急事。”   “什么急事要找到这儿来?”   裴寓忙收拾东西,朝赵亦时行礼道:“殿下好好养伤,我明儿再来。”   “严喜,替我送送。”   “是!”   二人离开,等在一旁的沈冲立刻上前,附在赵亦时耳边一通低语。   赵亦时火速变脸。   “当真?”   “爷,千真万确,案子已经由西城兵马司移交给了锦衣卫,徐来这会在汉王府上哭诉呢!”   “怪不得裴家的总管竟找到这里来,敢情徐家是要断后啊!”   赵亦时沉默了一下:“锦衣卫那边可有寻着什么线索?”   “回爷,李姑娘作男装打扮,下手十分的利索,徐晟一口咬定行凶的是个男子。”   “你留心着些,有什么对李姑娘不利的线索,暗中抹掉。”   “是!”   赵亦时从塌上站起来,在房里踱了几步,忽的笑了。   笑声不轻,也不重,像初夏的夜风,让人舒畅。   “这个李姑娘,倒有些意思。”   沈冲也弯起嘴角,“爷,胆子太大了,下手也忒狠了。”   是大。   从玄奘寺赶回京城那一夜,五人挤在一辆马车里,那姑娘的眼睛睁得比铜铃还大,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放眼天下,敢这样盯着他看的女子,寥寥无几。   赵亦时回味着那双眼睛,笑容更深了些。   “爷,还有一件事,刚刚南边有消息进京,南宁府知府周也自焚身亡。”   “自焚?”   笑容僵在赵亦时嘴角,“为什么?”   “患了重病,无医可治。”   “什么时候的事?”   “一个半月前。”   “一个多月前的事情,为什么现在才送到京里?”   “说是要查清火灾的原因。”   赵亦时思忖片刻,“南宁府山高路远,又是个穷地方,这个职位空下来,没有人能瞧得上,正好方便安插我们的人。”   “爷在那么远的地方安插人,可是为了季府老爷。”   “我的心思都被你摸去了。”   赵亦时深深看他一眼,“季陵川什么时候动身?”   “三天后。”   “你安排下,我们三个去送送他!”   沈冲正要应声,突然双目暴起,“什么人在外面?”   “殿下,是我!”   沈冲拿眼睛去询问赵亦时,赵亦时嘴角一抹冷笑,片刻后,又变回了寻常的那副模样。   他点点头,示意沈冲先去。   片刻后,一宫装丽人袅袅走进来。   她穿一袭石青色单衣,身形似烟柳垂新,姿态如明霞流云,手里拎着一只小小的食盒。   “妾给殿下做了碗清心润肺汤,殿下尝尝味道可好?”   “嗯。”   丽人走到近前,含羞看了赵亦时一眼,随即又低下了头。   女子最美的一刻,便是看到情郎后,低头娇羞一笑,说不出的欲语还休。   赵亦时走到女子身边,伸手轻轻一拨,青丝落下来。   “殿下这是做什么?”女子嘴里嗔怨着,眉眼却笑意盈盈。   “玉娘这头发,刚洗过?”   赵亦时拿起一缕,放在鼻尖嗅嗅。   他如此温柔,整个人像玉般温润俊美,薜玉娘情不自禁地把脸贴过去,细细闻着他身上好闻的檀香味儿。   “不光头发刚洗过,别的也刚……”   薜玉娘抬起脸,咬咬娇艳丰满的唇瓣,目光痴缠,“殿下……”   赵亦时扑哧一笑,略有些苍白的唇轻轻覆了上去。   “殿下。”   沈冲的声音在外头响起,“宫里有讯儿来。”   赵亦时一怔,手指点了下薜玉娘的唇儿,“你先去,我得空了来瞧你。”   “是,妾告退。”   玉娘的目光万分不舍地粘着赵亦时,一步三回头的离开。   沈冲等她走出院子,才进到里间,“爷,我没来晚吧!”   “恰到好处!”   赵亦时目光森然。   薜玉娘,皇帝为他相中的侧妃,出身不高,但脸蛋、身段样样拔尖。   她脸上的笑是真的,眼里的情是真的,或许对他那颗心,也是真的。   但谁知道,那真心的背后又暗藏着怎样的算计和杀机?   ……   杜府,内宅。   “小姐,小姐,打听到了。”   倪儿走上前,“那贱人什么事情都没有,这会正和谢三爷在春风楼用饭呢!”   杜依云火大了,拿起茶碗就往地上砸。   倪儿怕她伤了自个,忙把人扶进里屋,又冲外头的丫鬟大吼道:“有气儿没有,还不赶紧弄干净。”   门一关,倪儿压着声道:“依着奴婢说,一定是三爷把人救出来的,否则她不可能那么好命。”   “一定是他!”   杜依云胸膛一鼓一鼓:“他在五城兵马司,消息最为灵通。”   “那……徐公子的命根子会不会也是他派人……”   杜依云心头一跳,转过头,深深地看着倪儿。   “小姐你想啊,如果不是三爷,谁还会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动刑部侍郎的独子?”   杜依云摆摆手,示意她不要说话,自己则在椅子里坐下来。   本来她以为,徐晟的命根子是晏三合弄断的,既然晏三合没事,那她身边就一定有帮手。   晏三合的底细,她仔仔细细打听过,就是云南府一个父母双亡,无亲无戚的野丫头,仗着和老太太沾亲带故,来京城投奔。   偌大的京城,能帮她的只有一个谢老三。   由此可见,倪儿的话是对的。   “想要引出谢老三,就要把徐晟偷偷暗算晏三合的事情让他老子知道。”   杜依云脑子转得飞快。   “晏三合的婢女到北城兵马司报了案,这事白纸黑字逃不掉,你把这个消息传到刑部。”   倪儿:“然后呢?”   “然后……”   杜依云冷冷一笑。   “徐来就会想我儿子前脚要掳人,后脚就被割了命根子,这么巧的吗?” 第214章 夸她   这兵荒马乱的一天格外漫长,漫长到似乎时间都停止了。   静思居里,晏三合沐浴过后,在院子里慢慢踱着步。   “怎么还不睡?”   李不言趴着窗,两只眼睛困得睁不开。   晏三合走过去,揉揉她的脑袋,“你先睡,我想点事。”   李不言打了个哈欠,“别想太晚。”   “放心!”   晏三合替她把窗户掩上,在院子里走了几步后,拉开院门,直奔世安院。   世安院,裴笑和谢知非在院里乘凉。   刚刚收到太孙那边的消息,三天后去送一送季陵川,他们送没问题,就怕太孙那头又惹太子不高兴。   有脚步声。   两人抬头,都愣住了。   这么晚,他怎么会来?   谢不惑走近,目光扫过小几上两只酒盅,静默片刻,“怎么也不让厨房弄些下酒菜?”   谢知非笑了,用一种比纨绔还纨绔的口气。   “二哥这么晚了不睡觉,跑这儿关心小弟来了?”   “怎么,三弟不欢迎?”   “怎么会呢。”   谢知非一抬下巴,“来人,给二爷拿个竹椅,添个酒盅。”   “不必了。”   谢不惑的目光淡淡地看向裴笑:“只是听说明亭在这里住下来,好久不见,过来打个招呼。”   “哎哟,我的天!”   裴笑嬉皮笑脸道:“劳二哥亲自一趟,罪过罪过,二哥最近忙些啥,哪天有空一道听个小曲去?”   谢不惑温和道:“明儿就有空。”   “那不巧了,我明儿没空。”   裴笑一耸肩,“只能改天再聚了!”   这口气,谁听了都觉得十分欠揍,根本没有半点诚心。   谢不惑却依旧温和道:“行啊,那就改天。”   裴笑附和着笑了两声,身子一转,背过去翻了个白眼:谁他娘的跟你改天啊!   “不早了,我先走!”   谢不惑冲谢知非一颔首:“三弟早些睡,明亭你也早点睡。”   谢知非懒得连屁股都没抬,“二哥,慢走。”   裴笑这时才又转过身,拿眼睛问三爷:他干嘛来了?   谢知非勾唇:我哪知道!   裴笑:瞧着有些不怀好意?   谢知非:把瞧着二字去掉。   “晏姑娘,这么晚了,你这是……”   眼神正勾勾搭搭的两个人同时跳起来,一个理了理微乱的衣裳,一个把微乱的衣裳理了理。   晏三合看着面前的男子,“我找谢知非有些事。”   谢不惑往边上让了让,“快进去吧,三弟和明亭在院子乘凉。”   “嗯!”   晏三合一点头,侧身从他面前走过去。   片刻后,院子的门“砰”的一声关上,接着有落栓的声音。   谢不惑走到拐角处,转过身看着那院子昏黄的灯光,目光变得十分的古怪。   像是愤怒,又像是不甘,还有深深的隐忍。   ……   院子里。   晏三合看着谢知非。   “徐晟不是别人,刑部侍郎的独子,你确定能撑腰?”   谢知非有些吃不准她是什么意思,“你是在担心什么吗?”   晏三合:“前脚我出事,后脚徐晟出事;我一介孤女无足轻重,但我背后的谢家……”   裴笑抢话道:“你是怕事情惹到谢家头上?”   “我只是提个醒。”   晏三合:“也许三爷和谢家是不怕的。”   她声音不温不淡,直直地传入他的胸腔,谢知非感觉自己的心泡进了热水里,暖极了,也舒服极了。   “别担心!”裴笑下巴一横:“横竖有我呢!”   晏三合看小裴爷一眼,没理会。   “谢知非,李不言到你们北城兵马司报过案,我在你那边画过押,他徐晟的案子是案子,我的案子也是案子,我身后谢家的案子,更是案子。”   谢知非眼前一亮:“你的意思是……”   “三爷有没有听过一句话。”   晏三合转过身,走到院门边,拉开门栓的同时,轻声道:“恶人先告状!”   谢知非的呼吸瞬间急促起来,原本疲倦的身体,像是打了鸡血一样,劲都上来了。   这世道,好人怕坏人,坏人怕恶人。   他徐晟要是认准谢家动的手,就得先承认他动谢家的人;   两个案子一前一后,谁也没确凿证据,就看谁的腰板硬,后台硬。   “明亭?”   裴笑一脸得意:“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别藏着掖着,使劲夸。”   谢知非扭头看他,“你怎么知道我要夸她?”   “你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要拉什么屎。哎哟喂,我裴小爷看娘子的眼光,简直逆天。”   谢知非不理会这人的德行,一把拽住他的手,“走,陪我找我爹 去。”   裴笑笑得一脸狡诈,“谢五十,到了你爹那里,咱们什么章程?”   “委屈的,咱们有。”   谢知非黑眸一眯,坏笑:“割小兄弟的,咱们没有!”   ……   五月的京城,发生了两件不大不小的事。   一件是刑部侍郎徐来的独子,被一蒙面人割了小兄弟,做了真太监。   此案原本由西城兵马司接手,不知何故闹到了锦衣卫处。   锦衣卫根据徐晟的描述,全城搜捕一个身形偏瘦,个子小巧的年轻男子。   另一件事,内阁大臣谢道之新收的养女,光天化日之下差点被坏人劫持。   此案由北城兵马司接手,北城兵马司的老大是谢家人,为了避嫌,他主动把案子交到了锦衣卫手上。   锦衣卫根据苦主的描述,全城搜捕两个蒙面人,其中一个右手带着伤。   锦衣卫指挥使冯长秀被这两个案子,闹的是一个头两个大。   为啥?   因为新做了太监的徐晟,一口咬定是谢府的三爷把他的小兄弟给割了,但没有真凭实据。   还因为谢府三爷指证是新太监徐晟,指使扈从劫持谢家养女,但也没有真凭实据。   徐家的身后是汉王;   谢三爷的身后是裴大人,裴大人身后是皇太孙,是太子。   哎啊啊……   冯长秀感觉自己痔疮病都要犯了,索性把两个案子都往抽屉里一压,来了一个——拖!   谢道之什么涵养?   任由徐来上窜下跳,就是一声不吭。   文武百官冷眼看了三天的好戏,心里没有半点对徐家绝后的同情,反倒隐隐生出些担心。   联想起前些日子季家的被抄……   看来汉王一脉已经按捺不住,开始蠢蠢欲动。   又要没有太平日子过了!   三天后。   天刚蒙蒙亮。   一辆马车悄无声息的从季府门口出发,穿过南城门,直奔官道而去。   马车行出十几里,忽然被人拦下来。 第215章 送别   季陵川掀帘一看,眼眶瞬间发热。   “哎哟,我的舅舅哎,可别,那头还有两位呢!”   裴笑指指一旁,“你见着他们俩再哭也不迟。”   “滚蛋。”   季陵川艰难地跳下马车,整了整衣衫后,一瘸一拐地走到亭子里,正要下跪,被赵亦时一把拦住。   “这里没有外人,不必多礼。”   “殿下,就让我再跪一跪吧!”   季陵川推开赵亦时的手,伏在地上,认认真真磕了三个头。   磕完,又艰难爬起来,转过身冲一旁的谢知非深深一礼,吓得谢知非赶紧扶住。   “季伯这是做什么?”   “一是谢谢你千里迢迢为季家走这一趟;二是替我谢谢晏姑娘,她……”   季陵川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紧紧的握着谢知非的手不放。   谢知非见他短短数日,整个人已瘦得不成人形,头上一根黑发都没有,诸多话也是哽在喉咙里。   “陵川不必难过。”   赵亦时:“过些日子南宁府有新知府上任,到时候我会叮嘱他暗下照顾你。”   谢知非一听这话,装作无意地瞄了裴笑一眼。   裴笑站在赵亦时身后,目光也向他看来。   四目相对,两人心里确认了一件事:周也的死讯已经传到京中。   季陵川松开谢知非的手,转身道:“陵川谢过殿下。”   “京中你也安心。”   赵亦时拍拍他的肩,“先蛰伏几年,总有扬眉吐气的那一天。”   季陵川听到这话,淡淡一笑。   “殿下不必对季家太过上心,做个闲人未必不是他们的福分。”   “生死走一遭,陵川倒是什么都想开了。”   季陵川看着远处的天际,像是在与赵亦时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从前我汲汲营营,一心只想着出人头地,封妻荫子,光宗耀祖。后来才明白,人活一辈子,到头来只有自个。   从前不懂什么叫难过,以为哭的撕心裂肺就是难过,后来才知道,真正的难过是说不出来,叫不出来,哭不出来。”   赵亦时一时竟不知道如何答。   “长江之水载舟亦覆舟,黄河之浪渡人也渡鬼。”   季陵川声音低沉如钟。   “殿下,陵川说句僭越的话,庙堂之高也好,江湖之远也罢,势不可使尽,福不可享尽,事不可做尽。”   赵亦时一听这话,心底暗暗惊骇。   “三位,各自保重吧!”   季陵川嘴角牵出一笑,双手抱抱拳,又一瘸一拐走回马车,再无回头。   尘灰中,马车渐渐远去。   良久,赵亦时叹了一声:“他可是悟了?”   裴笑:“应该是悟了。”   “不仅悟了,而且是悟透了,是好事。”   谢知非淡淡一笑,收回目光看向赵亦时,“怀仁,南宁府的知府我们见过,叫周也,他调任去了哪里?”   “他自焚了。”   “自焚?”   谢知非和裴笑几乎异口同声,满脸的惊色,心里却长长松了口气。   自焚好啊!   什么都化作了一片灰烬,想查也没处查,落得个干净。   “听说是患了重病,接任的人选我已安排好。”   赵亦时话到这里,忽然拐了个弯:“那两桩官司怎么样了?”   谢知非嘴角上扬,“能怎么样,拖呗。”   裴笑呵的一声:“回头见着那孙子,得叫一声徐公公了!”   赵亦时笑了下,一瞬即收:“五十。”   “嗯?”   “你动徐晟的时候,顺便把徐来一并解决吧!”   谢知非心一惊,下意识地去看赵亦时的眼睛。   “一条疯狗,我已经忍他太久,也是时候拔了他的狗牙,打断他的狗腿了。”   赵亦时一双黑沉沉的眸子里,没有半点情绪。   ……   太子的端木宫在城东,汉王的重华宫则在城南。   一东,一南,地位的高低一目了然。   重华宫前,汉王赵彦晋的轺车停下,忽然有侍卫探头进来,“王爷,徐大人已经等候多时了。”   又来?   赵彦晋脸色微微一沉:“把人先领去偏厅,把伯仁叫到书房来。”   “是。”   下马车,换轿子。   轿子一直抬到书房的院门口,内侍忙迎上来,“王爷,先生已经等在书房了。”   赵彦晋大步走进去。   窗前一白发中年男子转过身,朝赵彦晋行礼,他正是汉王最信任的幕僚、军师董肖,字伯仁。   “伯仁不必多礼。”   赵彦晋虚扶一把,“徐来又来了,你说说这事怎么一个章程?”   董伯仁冷笑,“王爷可还记得三年前我评价徐来的话?”   能不记得吗?   三年前他想把徐来安在刑部侍郎的位置上,董伯仁并没有出声反对,只淡淡的说了一句:   “此人溺子太过,不是好事。”   这些年,徐来做为他汉王的狗,的确是尽心尽职,无可挑剔;但他的儿子徐晟,实在不是个省心的主啊。   谢道之是什么人?   是他赵彦晋一门心思想拉拢的人。   这个徐晟倒好,满京城这么多的女人看不上,竟然看上谢道之新收的养女。   看上了还不算,竟然还青天白日的明抢……   骂他一声畜生,都觉得是在侮辱畜生两个字。   “伯仁,过去的事情不谈,看看这事儿如何应对。”赵彦晋拨了拨茶盖,叹息一声。   “断子绝孙这事,搁谁身上都是灭顶之灾。”   董伯仁沉默良久,忽然问道:“如何应对,还看王爷的意思。”   “怎么说?”   “事情牵扯徐,谢两家,徐晟掳人是板上钉钉的事,徐来自个也向王爷承认;但谢老三行凶,无凭无据,不过是徐来父子的推断。”   董伯仁:“王爷若还想拉拢谢道之,那就不能让徐来乱来,命他忍下这口气;若王爷对谢道之不报希望……”   “谢道之。”   赵彦晋冷哼一声,“本王的手伸过去足足三年有余,这人只是装聋作哑,可见与本王不是一条心啊。”   “既然不是一条心,那就让徐来放手去做,哪怕最后不能收场,徐晟那条命根子挡在前面,怎么样也扯不到王爷头上。”   董伯仁:“若徐来能把谢道之拉下马,内阁一席空缺,咱们顺势可以把杜建学安插进去。如此一来,局势对王爷就大为有利了。”   “妙啊!”   赵彦晋一拍掌,眼睛倏地亮起来。   “来人,把徐来请进来!” 第216章 设局   徐来从重华宫出来,直奔家里。   回到徐家,连官服都来不及脱下,便匆匆去了儿子的院中。   还没进院,远远就听到一片闹声。   “都他娘的老子滚!”   “叭——”   “当——”   徐来一个激灵,加快了脚步。   “老爷!”   下人们看到徐来,像是看到了救星,忙纷纷行礼。   徐来不耐烦地挥挥手,示意他们都滚远点。   “儿子,儿子……”   他进到里屋,上前一把抱住像条死狗一样的徐晟,“王爷点头了,他点头了,爹可以为你报仇了。”   “爹!”   徐晟一把揪住徐来的衣襟,满目狰狞。   “把他给我杀了,碎尸万段,五马分尸……不行,留他一条命,老子也要把他的老二剁了喂狗,我让他也做太监,做一辈子太监……爹……”   徐晟身子往后一仰,双手发狠般敲着床板,哀嚎连天。   “儿子不活了……让我死吧……我活不下去了……我没有脸活了……”   “儿子!”   徐来老泪纵横道:“你别死,爹给你报仇,爹让那些欺负你的人,一个个都不得好死。”   “那贱人也不许弄死。”   徐晟一用力,上半身撑起来,咬牙切齿道:“我要让我徐府所有的男人一个个奸她,奸死她!”   吼出最后一个字,他又像条死狗一样躺了下去,两只眼睛空洞地看着帐帘。   徐来看得心如刀割,抹了把泪后,转身就走。   到了门口,见十几个丫鬟婢女战战兢兢地候着,他脸一沉,阴狠道:“好好伺候少爷,要少一根汗毛,扒了你们的皮。”   “是!”   回到书房,师爷迎上来,“老爷?”   徐来摆摆手,转身把门关上,才开口道:   “我要两个人,一个谢老三,一个是那小贱人,你替我想想办法,怎么样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   城中别院。   谢不惑刚刚巡完铺子回来,一抬头就看到树下的乌行。   乌行迎上去,低声道:“爷,都打听清楚了。”   “说!”   “那天晏姑娘与我们分开后,走到四条巷往咱们府里拐弯的那个路口时……”   谢不惑越听心越惊。   乌行看着自家爷的脸色,“现在外头都在传,徐晟那玩意是咱们家三爷下的手。”   谢不惑几乎是瞬间道:“不可能,老三没有那么冲动。”   谢老三想整人,那绝对是温水煮青蛙,一点一点把人折磨死,这么刚烈的手段……   不是他!   “那……”   乌行傻眼了:“会是谁?”   谢不惑动了动嘴角,将心中的怀疑慢慢压下去,然后摇摇头。   不是老三,那就更不可能是裴明亭,这人明面上看着满嘴脏话,不可一世,实际上……   如果真是他们这头的人做的,那就只有一个可能性:晏三合身边的那个婢女。   她女扮男装起来,身材偏瘦,偏小,和徐晟嘴里的黑衣人相符。   但这人刚来京不久,如何能找到徐晟在城西的别院?   “你说是李不言去五城兵马司报的案?”   “是。”   那就对了。   老三和李不言,一个在暗,一个在明,两人悄无声息的把人给解决了。   谢不惑嘴角浮起冷笑,“走吧,先用饭。”   刚走几步,他突然扭头看着乌行。   “上回徐晟的背后,是杜依云,那么这一回呢,杜依云有没有伸黑手?”   乌行被他问得一愣。   “应该是有的。”   谢不惑说话的口气十分肯定。   “上回杜依云在晏三合那边吃瘪,没几天晏三合就倒了霉;这回她和老三的婚事不成了,晏三合又倒霉,而且又和徐晟有关……”   “真要是杜姑娘,那就太歹毒了,这是借刀杀人啊。”   乌行心惊得砰砰直跳,“爷,咱们要不要暗中通知一下三爷,让他小心……”   “不用!”   谢不惑眼睛里寒光一闪,冷笑。   “谢府大房的事,什么时候轮得到我们二房出手!”   ……   此刻的三爷和裴笑正坐在马车里,面面相觑。   想对付徐晟很容易,但要拔了他老子徐来的狗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谢五十。”   裴笑:“就凭徐来那个性子,刑部的冤案,错案一定少不了,要不要从那头入手?”   “不好。”   谢知非摇头,“我们的手伸不进刑部去。”   “要不把徐晟糟蹋过的女子一个个找出来……”   “时间太长,动静太大,更何况那些姑娘多半收钱了事,钱一收就说不清楚了。”   “这个也不行,那个也不行,你个王八蛋倒是说个法子给我听听?”   “把我当饵,你觉得怎么样?”   裴笑眼皮一跳,“你,你说什么?”   谢知非掀开眼皮,“徐晟一口咬定是我派人割了他那玩意,他恨不恨我?徐来恨不恨我?”   裴笑:“恨不得把你抽筋扒皮。”   谢知非:“既然这么恨,你猜他们会不会动手?”   裴笑:“徐来不好说,徐晟那孙子肯定忍不住,说不定现在也想割了你那玩意。”   “我是谁?”   “谢府三爷,内阁大臣最宠的儿子。”   “徐晟那孙子的玩意是不是我割的?”   裴笑翻了个白眼,“必须不是!”   “既然不是,那我就是被冤枉的。”   谢知非突然把声音压下来:“他们动了一个被冤枉的谢府三爷,这罪名够不够把徐来拉下马?”   裴笑深思道:“最好还要来个真凶现身,这样三爷你才能搏得京中大姑娘,小媳妇的同情。”   “还不够!”   谢知非:“这个时候,你再让那些被他糟蹋的姑娘去顺天府击鼓喊冤,你说会是个什么景象?”   裴笑眼珠一定,沉默良久,“我想顺天府一定很热闹。”   “那些被糟蹋的姑娘你负责去找,真凶我来安排。”   “哎啊,你个龟孙子,凭什么我……”   “凭你身后有一帮和尚。”   谢知非无声地冲裴笑眨了眨眼睛:“和尚的话,你说谁敢不听,谁敢不信?”   裴笑看着他良久,忽然一拳打过去。   “你个死鬼,从小到大就数你鬼主意多,真凶可不能是李不言,她是我未来娘子的陪嫁婢女,我得像祖宗一样供着她。”   陪嫁婢女是真的;   未来娘子不是真的。   谢三爷抚着微痛的胸口,不怀好意地想。 第217章 老尼   马车驶到南城门,谢知非从车里跳下来,一抬头就看到朱青等在城门口。   谢知非走过去,朱青把缰绳递上,两人翻身上马,直奔衙门。   回到兵马司,朱青把门一关,脚在椅子上一点,人跃到了房梁上,掏出个包袱。   谢知非微微一惊,“可是案卷到手了?”   “爷,都在这里。”   朱青稳稳落下,把包袱放在桌上,“要不要我这就给晏姑娘送过去?”   谢知非沉默了好一会。   “水月庵的事情已经过去三天,我估摸着今日三太太她们也该登门了,这事就先搁一搁吧。”   朱青纳闷了,“前几天爷还催得很急,怎么东西到手,反而不紧不慢起来。   “她也就一个脑袋,两只手,没长三头六臂,忙不过来的。”   谢知非拍拍包袱:“找个最稳妥的地方,先放起来。”   “是!”   “朱青,你坐。”   谢知非连个停顿都没有,“在道上寻个可以帮李不言背锅的。”   朱青:“爷是打算……”   谢知非一点头:“只要对方条件不过分,只管应下,这事要快,徐家没几天就会动手。”   “我这就去办。”   朱青把包袱往身上一系,利落的推门离开。   谢知非身子往后一仰,双腿架到书案上,眼神中全是疏离冷漠。   怀仁把他和裴笑一个安在兵马司,一个安在僧录司,其实是煞费苦心。   兵马司接触的全是些三教九流的人,这些人里面,人也有,鬼也有,善也有,恶也有,全看你如何利用。   至于裴明亭……   谢知非冷冷一笑。   他的用处可不止观音禅寺耍耍威风那么简单。   用处大了去!   ……   用处大了去的裴大人还没走到僧录司,就被人给拦住了。   拦他的人,除了宁氏和季蕙外,还多了一个灰袍老尼姑。   裴大人没有半句废话,命黄芪把马车调头,直奔谢府。   谢总管一看裴爷领着个尼姑是来找晏三合,两条腿不听使唤地开始发软。   娘咧!   心魔又上门了。   只是……   尼姑不是应该六根清净的吗,怎么也有心魔?   谢总管怀揣着浓浓的好奇心,“四位请跟我来。”   一行人直奔静思居。   到了静思居院门口,谢总管正想喊一声“晏姑娘”,一抬头,晏姑娘背手在屋檐下,两只黑眸幽幽泛着冷光。   而她的身旁,李不言懒洋洋地倚着门,脸上似笑非笑。   谢总管赔着笑脸:“晏姑娘,他们……”   “料到你们今日会来,请吧!”   晏三合眼风都没向谢总管扫过去,便转身走进里屋。   裴笑跟上去,到了门口下意识看着李不言。   他死都不会忘记,上一回他被这人拦在门外,连门槛都没跨进去。   但这一回,李不言没有伸手拦,反而灿灿烂烂的笑出一口白牙,笑得小裴爷心里有些发毛。   宁氏跟在裴笑身后,一只脚刚要跨进去时,李不言的胳膊伸过来。   “三太太留步,季六姑娘请留步。”   李不言目光看着那老尼姑:“你可以进去。”   “阿弥陀佛!”   老尼姑双手合十,抬脚跨进了门槛。   李不言等她进屋后,转身把门带上,然后倚在门边似笑非笑地看着谢总管。   谢总管觉得这丫鬟的笑里透着一句话——死胖子,这里没你的事,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   堂屋里,四个角落都摆着冰盆。   裴笑坐定后,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心窜起来,冷得他生生打了个寒战。   晏三合坐在上首处,一条胳膊搭着桌子,冷冷打量着下首处的老尼姑。   她约莫六十不到的样子,长相普普通通,身量比着一般女子要高一些,皮肤偏黑,法令纹延伸到嘴角。   她板着一张脸,脸上没有喜也没有怒。   出家人不是慈眉善目的吗?   为什么这个老尼姑的面相,如此凌厉?   晏三合在打量老尼姑的同时,老尼姑也在打量她,目光同样很冷。   出家之人,只信神佛,不信鬼魅。   要不是季府三太太死拽硬拉,这一趟,她根本不会来。   这姑娘长得这么年轻,莫不是季家找来的骗子?   空气有些凝滞。   裴笑赔了笑,“我来替二位引荐一下,这位是晏三合,这位是慧如师太。”   慧如偏过身:“阿弥陀佛!”   晏三合微微一颔首。   空气再次凝滞。   嘿!   裴笑瞅一眼老尼姑,心说我家娘子那是高冷,你是肿么肥事。   “师太,说话啊!”   老尼姑像是没有听见,打量完晏三合,就开始眼观鼻,鼻观心,作老尼姑入定状。   裴笑朝晏三合歉意一笑。   娘子,和这种油盐不进的人,咱们不要一般见识,等她倒霉了,有她哭的时候。   娘子显然没有领悟这一笑的深意。   她站起来,走到老尼姑面前,什么话也没有说,只伸出一根手指,点在了老尼姑的眉心。   慧如老尼姑只觉得眉心一凉,眼前倏的一片黑暗。   “啪——”   一束光落下来,落在女子的身上。   那女子光着脚在沙漠里行走,一步一步走得很慢。   头顶是炙热的太阳。   有泪从她的眼眶中不断涌出,却根本落不到腮边,涌出眼眶的瞬间,那泪就已经蒸发掉了。   双脚因为沙子的热度而烫伤,血肉模糊,每走一步都像是行走在刀尖上。   可她毫无知觉,仿佛要在这沙漠之中,走到天荒地老一般。   慧如只觉得心口有什么东西狠狠扎进来,痛意呼啸而来。   眉心的凉意骤然消失,她回神的同时,手里的佛珠“叭”的掉落在地上,豆大的冷汗从她额头上冒出来。   裴笑看傻眼了,怎么我家娘子的一根手指头,就能让这老尼姑像变了个人似的?   “她停灵三天,水月庵所有的尼姑为她念了三天三夜的往生经,她的棺材是在落葬后裂开的。”   晏三合的声音不带一点喜怒。   “棺材裂开,墓随之而倒,立着的墓碑随之而裂,裂成两半,左边宽三寸,右边窄三寸。”   慧如抬起头,眼中露出浓浓的惊骇,“你……你……你是如何知道的?”   对啊!   娘子你是如何知道的?   裴笑浑身的汗毛孔都张开了。 第218章 赔本   晏三合的话,还在继续。   “她临死前,脱下了尼袍,对着镜子描眉梳鬓,涂上胭脂,还戴上了自己最漂亮的首饰,而你……”   晏三合声音陡然变冷。   “在她咽气后,又替她换上了尼袍 ,褪去了首饰,擦去了胭脂。本来她心里的念想还不足以成魔,是你这一举动,使得她死后不得安生。”   罪魁祸首竟然是我!   慧如腿一屈,直直跪倒在晏三合的面前,呢喃了一句:“是我害了她?”   裴笑一颗心已经跳出了嗓子眼。   “三合,你的意思是,没有按照死者的意愿操办后事,就能将死者的心魔给勾出来?”   刚刚我没有把话说清楚?   晏三合看裴笑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二傻子,“死者为大,裴大人没听过吗?”   “我听过!”   裴笑伸手指着慧如,毫不犹豫地把锅甩过去,“她没听过!”   晏三合蹲下去,冷冷看着慧如的眼睛。   “我不平白无故替人化念解魔,好好想一想,你愿意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替她把棺材合上。想好了,你再来找我。”   “晏姑娘。”   慧如因为叫的大声,满脸通红紫涨,“贫尼只问你一句话。”   “你说。”   “是不是她的棺材合不上,她,她就一直会这么走下去。”   “是!”   “那就不用想了。”   慧如老尼姑眼底迸出绝然,“水月庵清贫,没有那些黄白之物,老尼唯有身上这条薄命。”   这回,轮到晏三合大吃一惊,“你为了她,连命都可以舍?”   慧如毫不犹豫地一点头,“可以!”   晏三合清冷的黑眸里冒着一点星火,“为什么?”   “镜花水月苦留连。”   慧如语气说不出的沧桑,“佛语云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晏三合:“你与她什么关系?”   慧如:“并无关系,同为出家人,同是苦命人。”   晏三合看着她,静了片刻后捡起地上那串佛珠,“这串佛珠可否给我?”   慧如不知道她什么用意,茫然点点头。   晏三合缓缓站起来,“这个心魔我答应解了,天黑后,水月庵门口见。”   “这,这,这就解了?”   裴笑:“她还没给钱呢?”   晏三合晃了晃手中的佛珠:“这便是。”   裴笑:“……”   他心里长长叹出口气:得,这一趟怕又是个赔本买卖。娘子也不知道给自己多挣些嫁妆钱!   晏三合哪里知道裴大人心里这些弯弯绕,她看着慧如。   “若方便,就让四太太在水月庵清修吧。佛渡有缘人,有没有这个缘分,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但佛门总应该是敞开的。”   慧如从地上爬起来,冲晏三合双手合十。   “阿弥陀佛,是贫尼着相了,四太太今日就可入水月庵来。”   “去吧!”   “我在庵门口静等晏姑娘。”   慧如说完,冲晏三合行一礼,转身去开门。   裴笑眼尖,发现这老尼姑的眼角,有泪珠点点。   六根清静之人竟然哭了,这也太稀罕了。   他大感好奇,走到晏三合面前,压着声问:“你刚刚伸一根手指,把她怎么了?”   “你话太多了!”   “我好奇啊,不问个明白,今天晚上一定睡不着觉,你舍得吗?”   舍得啊!   晏三合:“退下吧,裴大人。”   这种冰冷冷的调调,我裴大人好喜欢啊!   简直让人抓耳挠腮!   裴笑眼里搓出的火星,差一点就压不住。   “晏姑娘,晏姑娘!”   这时,季蕙冲进来,二话不说往晏三合面前一跪,正要开口道谢,冷不丁晏三合一双冷眸看过来。   “六姑娘,别动不动就跪,人跪多了,骨头就软了。”   “我……”   “不言,送客!”   “是!”   “谢总管,你进来。”   “我……”   被点了名的谢总管简直比雷劈中他,还要惊诧。   他二话不说,颠颠冲了进去,“晏姑娘,有什么吩咐?”   晏三合手指勾了勾,示意他走近些。   谢总管不知道为什么,两条腿软得跟棉花似的。   走到近前,他还没想好要怎么开口,一只胳膊落在了他的肩上。   谢总管吓得生生打了个激灵:“晏,晏……”   “我做什么的,你是知道的。”   “……”谢总管忙不迭的点头。   “我下面要做什么,你应该也知道。”   “……”谢总管继续点头。   “三件事,你听好了。”   晏三合脸上的表情特严肃,特深沉。   “一是给我和李不言准备两匹快马;二是老太太那边你去吱一声;   三,以后几个月我会频繁的进出谢府,你不必管,仍旧当我是死人。”   能不说死人两个字吗?   瘆得慌。   “晏,晏姑娘还有什么吩咐吗?”   晏三合松开手,“没了,去吧。”   谢总管跑得比兔子还快。   娘咧!   我要再对她起好奇之心,我大嘴巴抽我自个!   太吓人了!   ……   水月庵坐落在西山脚下。   西山是太行山的山脉,一眼望去连绵不断。   晏三合为了避开裴笑,日头没有落山,就和李不言悄末声地出发了。   最近这位裴大人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天天往静思居跑。   今儿送个蜜饯,明儿送个瓜果,热络的像这天气。   他还嫌恶心不够晏三合似的,一见着面就“三合啊,三合啊”的喊。   谁给他的三合!   两人一口气奔到水月庵门口,天刚刚暗沉下来。   慧如已经等在门口。   晏三合翻身下马,余光见大树的石凳上,一左一右坐着两个人,瞬间变了脸色。   “哟!”   李不言乐了,捂着嘴,却用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说:“这还阴魂不散了。”   裴笑踢踢谢知非:说你还是说我?   谢知非:你!   裴笑:凭什么是我?   谢知非:就凭我长得好看。   裴笑:操!   谢知非站起来,走到晏三合跟前,脸上浮起痞痞的笑。   “你们这一探,必是要到深更半夜的,西城门三更就关,我怕你们回不去,所以兵马司的事情一完,就匆匆赶来了。”   见晏三合脸上没什么表情,他叹了口气,“我忙一天,连午饭都没吃,都快饿死了呢!”   晏三合看向裴笑:“他喝酒了吗?”   裴笑:“没有啊!”   “没喝酒,怎么还撒上娇了呢!”晏三合摇摇头:“谢大人,注意形象啊。”   谢大人笑得两个酒窝,若隐若现。   笑屁!   晏三合磨牙。 第219章 入庵   众人走到庵门口,慧如老尼姑已经等候多时。   “诸位贵客,斋饭早已经备下,只是比不上京中的好菜好饭,都是些寻常吃食。”   “不讲究这些。”   晏三合打断她:“水月庵是什么时候建成的,前身是什么?”   慧如没料到她会突然问这些,忙道:“水月庵前朝时候就有了,建的时候就是个庵堂,风风雨雨几百年,就没变过。”   晏三合环视一圈墙壁砖瓦,“似乎是重新修缮过?”   慧如:“不瞒姑娘,确实翻新过,实在是太旧了,天上下雨,屋里也下雨,没法住人。”   晏三合:“这里住着多少尼姑?”   慧如:“水月庵的尼姑不多,不到四十个。”   晏三合有些诧异:“这么少?”   “姑娘有所不知,京城的尼姑庵有好几个,都建在寺庙边上,香火都比我们庵里好,很多人都愿意去那里出家。”   “为什么?”   “其实,像四太太这样的我见得太多,受了些刺激就想着出家当尼姑,说是清修,其实也就是找个地方避避世,心还在红尘里,静不下来的。”   晏三合想到季家非要把四太太送到这里来,心里多多少少明白了一些。   这世上,有真和尚,就有假和尚;有真尼姑,就有假尼姑。   假尼姑吃不得苦,耐不得贫,自然都奔着香火旺盛的地方去了。   “所以,能在水月庵呆下来的,都是真正看破红尘的人?”   “是。”   “那为什么静尘离世前,还要打扮自己?”   晏三合突然问:“看破红尘的人,不应该如此吧!”   慧如一噎,脸色微微泛青。   晏三合冷眼看着她,口气却很温和:“不急,你后面再慢慢告诉我答案。”   慧如默了默,点点头。   前面两人不再说话,后面跟着的两人却用眼神勾搭上了。   裴笑:谢五十,你有没有发现,晏神婆对男人和对女人,完全不一样。   谢知非:嗯!   裴笑:当初她对我大舅舅,可没个好脸色。   谢知非:噢!   裴笑:你说,她会不会不喜欢男人,喜欢女人?   谢知非:啊?   裴笑:啊什么啊,严肃点,这关系到我一辈子的事儿呢!   谢知非的忍耐已近极限,一把勾住裴笑的颈脖,压着声音。   “裴明亭,我很严肃的对你说,我放着一堆的事儿跑水月庵,不是来听你胡说八道的,给我好好看着人。”   人是指晏三合。   徐晟那孙子几次三翻要动晏三合,就是惦记上了。   男人的心思,男人懂,越是得不到的,越记挂在心上。   更何况那孙子是因为晏三合而做了太监,这份惦记只怕早已经变质,成了刻骨铭心的恨。   裴笑无声翻他个白眼。   废话!   他要不是为了自家娘子的安危,能跑这鬼地方遭罪!   他裴大人这辈子最恨吃的,就是斋饭。   ……   斋饭的确很简单,四个素菜,一碗薄粥,一人两个馒头。   吃完,慧如同身边的小尼姑交待了几句,提着一只白灯笼,引着诸人从水月庵的后门离开。   “墓地在半山腰,水月庵死了的尼姑都埋那边,清明上坟,中元烧纸也方便。”   晏三合:“他们的家人会来上坟吗?”   慧如又一噎,她发现这个晏姑娘问的问题,都在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   “不会。”   “为什么不会?”   “有的孑然一生;有的与家里断绝来往,有的是被家人抛弃……”   慧如叹气:“晏姑娘,贫尼的那句都是苦命之人不是假话,没遇着些痛不欲生的事,又怎么能大彻大悟,遁入空门。”   由此可见,静尘的心魔应该在红尘里——晏三合根据她这几句话,在心里做出判断。   小半个时辰后,水月庵的坟茔便出现在众人面前。   这回,不仅裴笑觉得头皮发麻,连素来胆大的谢知非都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整整半片山坡,都是一座又一座的尼姑坟。   阿弥陀佛!   裴笑死死的拽着谢知非的胳膊。   幸好我今天五帝钱,金刚经,驱鬼符统统都带了,否则,就我这纯阳的身子,根本压不住邪。   在诸多旧坟中间,一座新坟显得十分的突兀。   晏三合手一指:“可是那座?”   慧如:“是的。”   晏三合与李不言交换一个眼神,李不言把手里的灯笼一吹,一灭,然后往谢知非那边一扔。   “三爷,接着。”   谢知非接过灯笼的同时,某位纯阳的大人已经跳在了他身上。   就这怂样,还想配晏三合?   谢知非嘴角勾起一抹坏笑,心说:兄弟,我不和你抢,你自个知难而退吧!   “小姐,我先下。”   李不言纵身跳下去,手上一使劲,把原本就没合上的棺材板,索性打开来。   静尘的尸体袒露在淡淡的月色下,一身灰色的尼袍在惨淡的月色下,泛着幽幽冷光。   她的脸上蒙着一层黑雾不像黑雾,黑烟不像黑烟的东西,生前的模样一点都看不出来。   我的观世音菩萨啊!   我的如来佛祖啊!   我的菩提大仙啊!   裴笑已经不敢再看,只在心里呼唤着各位神仙。   谢知非眼珠子却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团黑雾。   并非他胆大,两次跟着晏三合化念解魔,他忽然觉得,有时候鬼比人善良,至少不会害人。   “小姐!”李不言伸出手。   晏三合握住了,借着她手上的劲儿,轻轻一跳。   落稳了,她挽起衣袖,将手探进棺材里。   原本盘踞在静尘脸上的黑雾,一下子缠绕在晏三合的小臂上。   与季老太太的那团黑雾不同,静尘的这团黑雾似乎温柔一些,一点一点的将晏三合笼罩在其中。   冰冷的血直冲上谢知非的脑顶。   上一回他和裴明亭躲得远,只看到了一个大概,这回离得这么近,那团黑雾在他眼里,就是要将晏三合拖入无边的地狱。   他用力握住拳头,忍住不让自己发出惊呼声。   “静尘,别怕,是我来了。”   晏三合的声音温柔如水,仿佛是情人间的呢喃,“来,告诉我,你还有什么放不下!”   她把手覆盖在静尘的双眼之上,缓缓闭上了眼。   所有人硬生生憋着一口气,不敢呼出去,目光死死的盯着晏三合。   一息;   两息;   三息;   晏三合原本舒展的眉头,越蹙越紧,蹙眉的同时,她的脸上露出十分古怪的表情。 第220章 锣声   谢知非感觉自己心悸病又要犯了,赶紧抬眼去看一旁的李不言,想从她的神情中,探得一点东西。   哪知,李不言半张着嘴,整个脸上一片茫然。   时间仿佛静止了,天地间什么声音都没有,安静的让人发慌,发颤,发狂。   就在这时,晏三合蓦的睁开眼睛,大口大口呼吸的同时,目光飞快地寻到了李不言的。   四目相对。   李不言从她眼睛里看到了惊诧。   能让晏三合惊诧的事情,李不言忙道:“三合,你看到了什么?”   “先把棺材合上一点。”   晏三合一张脸白得跟鬼似的,身体有些摇摇欲坠。   忽的,眼前出现了一只大手。   “拉着我的手,快上来!”   谢知非蹲在墓边,眼中藏不住的担心,晏三合吸了口气,把手伸过去。   谢知非轻轻一拽,将她稳稳的拽到身边。   离得近了,他才发现晏三合的冷汗已经浸透了衣背,“没事吧?”   “没事。”晏三合轻轻抽出手。   这时,李不言一跃而起,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迫不及待地问。   “她的心魔是什么?”   “当,当,当,当,当!”   晏三合有些虚弱的发出一连串的声音。   裴笑:“……”   谢知非:“……”   慧如:“……”   “当,当,当,当,当……这是什么意思?”李不言问。   “她的心魔……”   晏三合深吸一口气,“就是这样一段当当当的锣声。”   一段锣声?   所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目瞪口呆。   李不言:“……”可真是稀罕!   裴笑:“……”比我外祖母的黑狗还稀罕!   谢知非:“……”这回,好像更难了!   “晏姑娘!”   慧如老尼姑的脸色十分难看,“她的心魔怎么会……”   “先回去再说,我这会……”   谢知非眼疾手快,迅速在她面前蹲下去,“快趴上来,我背你回去!”   李不言一怔,这人怎么又抢了我的活?   “不用!”   “三爷第二次背姑娘。”   谢知非语气十分的不正经,“晏三合,你给点面子啊?”   晏三合:“……”   谢知非:“第一次也是你。”   “这么不利索,不是你的个性。”   谢知非冷哼一声,“我反正坦坦荡荡的。”   我不坦荡?   晏三合轻哼一声,身体往他后背一趴,眼睛一闭,已脱力的昏睡过去。   意识消失的刹那,有两个念头倏的涌上来:   这人的背的确是比不言的要舒服一些;   静尘的这个心魔,不简单!   “李不言。”这时,谢知非突然喊。   “啊?”   “不是非要抢你的活,你把软剑拿在手上,防着些。”   “这地方,防人还是防鬼啊?”   李不言一边嘀咕,一边拔出软剑四下看看,鬼影都没有一个,谢三爷谨慎过分了吧!   回程的路,除了虫鸣,再无一人说话,每个人的脸上都十分沉重。   怎么会有人的心魔是一段锣声?   她从哪里听到的这段锣声?   锣声和尼姑不搭啊!   最沉重的要数裴明亭。   他看一眼谢五十背上的那个人,再看一眼自个不算强壮的身板,心情有些堵,有些酸,还有些说不上来的滋味。   早知道晏三合是这个的干活,自己就跟着谢五十锻炼锻炼身体,强健强健筋骨,那么,现在背着娘子的人就是我。   还有他谢五十什么事儿!   谢五十这会也在胡思乱想。   每次感知死者的心魔,这丫头就像是被吸光了全身的阳气,也难怪她的身体冷冰冰的。   冷冰冰倒也算了,分量还很轻。   吃的也不少,都长哪里去了?   一行人回到水月庵,意外的,庵门口多了一辆马车,马车前站着朱青和黄芪。   谢知非看着李不言:“你们两个坐马车,马给我和明亭骑。”   李不言惊得眼睛眯成一条缝,“三爷,你可以啊!”   “不是三爷可以,是裴大人可以!”   没看出来这是裴家的马车吗?眼瞎!   裴大人掀开车帘,“把人放进来。”   谢知非和李不言合力把人放进车里,李不言拍拍裴大人的肩:“裴大人挺怜香惜玉的,我替我家小姐谢了。”   裴大人脸一红,嘿,这丫头看人还真准。   “师太。”   谢知非冲慧如抱了抱拳,“明日晏姑娘会再来庵里,就此告辞。”   慧如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马车在官道上疾驰,整整一个时辰后,便到了西城门。   城门已经落下,朱青去敲了守卫的门,又塞了点银子,一行人顺利进到城里。   一入城,黄芪就发现身后有几个影子鬼鬼祟祟。   他冲三爷咳嗽一声,三爷余光环视一圈,轻轻一颔首,“明亭,跟我回谢家住。”   裴明亭破天荒的没有怼人,只应了一声:“好!”   ……   晏三合一觉醒来,已是翌日早上,李不言不在,十年如一日的练功去了。   想着静尘的心魔,她有些坐不住,爬起来洗漱更衣。   刚忙完,有人敲窗。   这个时候来敲窗的,只有谢知非。   推窗一看,果然是他。   穿着一身官服,眼窝有些深,眼底有些发青,眸中的光泛着一点无辜。   晏三合心想:就是这一点无辜感,让大姑娘小媳妇心软的一塌糊涂。   无辜的谢三爷痞痞开口,“今日衙门里有事,就不陪你去水月庵了,你自个小心。”   晏三合点点头,表示自己听进去了。   “这个……”   “痛快些!”   谢知非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以后吃多点,太轻了。”   晏三合脸有些黑,也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昨儿个多谢三爷。”   “那个……”   “三爷还有什么要交待?”   谢知非再次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也别吃太多,重!”   晏三合彻底黑脸。   谢知非看着她吃憋的样子,心情大好,扬长而去。   走出几十丈远,停下来。   很奇怪!   自己明明是喜欢她的,却根本不想像裴明亭那样,今儿送这个,明儿送那个,来讨她欢心。   他就想着逗逗她,气气她,闹闹她,好让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上,多点生动。   那人要生起气来,不知道是个什么模样?   “爷。”   朱青迎上来,“裴爷他们已经离开了。”   谢知非敛了玩笑的神色:“挑个身手好的人,远远跟着晏三合,就从今天开始,小心别让李不言发现了。”   “是!” 第221章 兰川   晏三合因着早上被谢知非闹的这一出,去水月庵的路上,一路没说话。   到了庵门口,静尘身边的小尼姑巴巴的等着,见人来,小尼姑双手合十。   “庵主这会正在做功课,命我在这里等两位贵客,贵客请跟我来。”   晏三合见她虽然一脸老成,但身量还没有长开,声音里透着稚气,问道:“你叫什么名,多大了?”   小尼姑:“我叫兰川,今年十三岁。”   十三岁就看破红尘?   晏三合:“怎么想起来做尼姑的?”   兰川:“爹娘不要了,把我放在庵门口,庵主瞧着可怜,就收留下来做了尼姑。”   晏三合:“当时你多大?”   兰川:“刚生下来一两天。”   晏三合看着她,“这兰川是你的法号吗?”   兰川摇头:“这是我的俗家名,庵主还没给我起法号,说等我长大了再说。”   晏三合仔细品了品这话的意思,“大了以后是打算还俗吗?”   “我也不知道。”   兰川眼里露出迷茫:“以后的事儿以后再说吧,说不定就做了真尼姑。”   晏三合还要再问,忽的听身后的李不言低声道:“小姐,你看!”   没说往哪里看,但晏三合还是一眼就看到了人。   一头灰白发盘成一个髻,身上穿着宽大的尼袍,手里拨弄着一串长长的佛珠,整个人又苍老,又没有精气神。   正是有过一面之缘的季府四太太。   四太太冲二人低头行礼,再抬头,眼眶里已经蓄满了泪水。   晏三合轻轻一颔首,便收回目光,她只解死人的心魔,活人的心魔,得靠自己。   又走片刻,兰川小手一指:“庵主就在里面,贵客请。”   晏三合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是个小小的院子,院前一棵石榴树,上头已经结了小果子。   进了屋,屋里的光线一下子暗下来。   一座巨大的观音像前,慧如师太盘腿坐在蒲团上,嘴里正念念有词。   “庵主,贵客来了。”   慧如从蒲团上爬起来,“晏姑娘,请跟我来!”   晏三合朝李不言看一眼,后者笑眯眯道:“师太,我去庵前庵后转转,你没什么意见吧!”   慧如道了声:“施主请便。”   ……   佛堂很静,空气里都是佛香的味道,晏三合燥热的心,一瞬间沉了下来。   慧如把茶沏好,“晏姑娘想问什么,就问吧,贫尼绝不相瞒。”   晏三合没有客气,直奔主题,“静尘今年多大?”   “今年四十五,与我同龄。”   同龄?   晏三合惊讶到了两件事。   头一件是慧如的实际年龄竟然才四十五岁,可面相竟然如此显老?第二件事……   “静尘四十五岁就走了,怎么这么年轻? ”   “阎王要你三更死,不会等到五更天。”   慧如叹息:“晏姑娘,这都是命。”   晏三合:“她什么原因过世?”   “没什么原因,她自己替她自己算过,四十五阳寿尽。”   晏三合又一惊,“她会算命?”   “不会!”   慧如:“世上有很多人怕死,拼了命的想多活几年,就这个药,那个丹的吃。我们出家人,生死无惧,对自己的寿命其实心里都有数的。”   晏三合:“她什么时候来到水月庵的?”   慧如:“十八年前。”   晏三合在心里算了下,“二十七岁她便做了尼姑?”   慧如:“是!”   晏三合:“她做尼姑的原因是什么?”   慧如拨动了几下佛珠,“晏姑娘,不如我先说说第一次见她的场景吧。”   “请说。”   “十八年前,我们的老庵主还在世,我也才来庵里三年。那年冬至,大家伙凑在一道吃完饺子,准备做晚课,忽然庵门就被敲响了。”   “是她?”   “对!”   “穿着一身也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尼袍,头发已经剃光了,跪在庵门前,身上背着一个小小的包袱,一边磕头,一边请求庵主收留她。”   晏三合:“然后呢?”   慧如:“然后庵主就同意了。”   晏三合:“这么简单?”   “其实一个人是不是真想出家,从她的脸上,眼神里都能看出来,更何况她将头发都剃了,就没打算给自己留后路。”   慧如神色渐渐陷入回忆。   “我们老庵主在水月庵几十年,什么样的人没见过。有些人跪死了,她也不会收进庵门;有些人不用跪,扫一眼,她就能把人领进来。   我这点看人的本事,只和我们老庵主学了不到三成。”   听到这里,晏三合才觉得自己把四太太引进水月庵,怕是有些强人所难了。   不对!   晏三合蓦的皱眉:“你说老庵主扫一眼,就能把人领进来,那么也就是说,她不会问那人的过往?”   “姑娘有没有听过这样一句话: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听过。”   “一道庵门,隔着尘世与佛门。”   慧如对晏三合缓缓一笑。   “跨过那道庵门,你在尘世间是高高在上的王侯将相,还是十恶不赦的偷盗匪霸,都与佛门无关。   不问从前,不究过往,你只是佛祖脚下的一名弟子,不可回头,无可回头。”   晏三合:“所以,静尘在尘世间的过往,你们没有人知道?”   慧如:“只要她不说,我们便不问。”   晏三合:“那她说了没有?”   慧如摇摇头,“我与她相伴十八年,还曾经在一个屋里睡过觉,到她死,她对她的过往只字不提。”   晏三合:“连她曾经姓什么叫什么,都不知道吗?”   “不怕姑娘笑话,昨儿从坟茔回来,贫尼一宿没睡,都在想静尘的事。”   慧如苦笑:“想半天,只知道她来我们庵里的那一年,自报年龄二十七岁。我们庵主问她叫什么,她说是人世间一孤魂野鬼。”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化念解魔化的是过往,解的也是过往,静尘的过往连慧如都不知道……   那就麻烦大了!   她必须先找出这个静尘是谁?曾经叫什么?有什么样的家世?有什么样的父母和童年经历?   晏三合很快冷静下来,“慧如,你看到她的第一眼,是什么感觉?”   “第一眼?”   “对,第一眼。”   慧如沉默了片刻,淡淡道:“第一眼,我觉得她是个很安静的女子。” 第222章 安静   晏三合又很诧异。   人看人的第一眼,几乎都是长相,美还是丑,高还是矮,胖还是瘦……   这些都是最直观的东西。   而静尘给人的感觉竟然是安静?   安静是一种气质。   这种气质必须极其出众,才能让人忽略她身上别的东西。   于是,晏三合继续追问,“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不知道。”   慧如有些怅然地望着屋外,“就觉得她很安分、很本分,不是那种嘴碎,话多的人,和一般的妇人不一样。”   晏三合:“事实证明呢?”   慧如:“确实是,静尘她话不多的,也从不生事,见谁都客客气气,这十八年来,我没见过她和谁红过脸。”   晏三合:“一次都没有?”   慧如:“晏姑娘,我们这样的人,无欲无求,无争无抢,还能和谁红脸?”   沉默,安静,脾气好。   晏三合在心里捋了捋,又问:“她长相如何?普通,标致,出众,还是惊艳?”   慧如:“标致,很白净。”   晏三合追问,“白净是指什么?”   慧如:“就是脸上干干净净的,半颗痣都没有。”   晏三合:“昨天我在棺材里看到了她的手,手形很好看。”   慧如点点头,“她年轻的时候,手长得比她的脸还要好看,一根一根跟青葱一样,我常常觉得,她这双手不应该是做尼姑的手,应该是享福的手。”   晏三合:“这话你和她说过吗?”   慧如:“出家人不打诳语,这话我只在心里想过。”   晏三合:“她识字?”   慧如:“识的,但她说识得不多。”   晏三合:“会写字吗?”   慧如:“会。”   晏三合:“写得怎么样?”   慧如拿过手边一叠佛经,“这是她写的,晏姑娘你看看。”   晏三合接过来翻了几页,眼神暗了下来:这字是真的很一般,不太像是读书人家出来的。   晏三合:“她活干得怎么样,洗衣,做饭,清扫,针线?”   慧如:“除了做饭不大好吃,别的样样拿得出手。”   晏三合:“她来你们水月庵是冬至,那双手长怎么样?”   慧如不用细想就作答:“细皮嫩/肉,像个千金大小姐的手,保养的极好。”   千金大小姐十指不沾阳春水,洗衣、做饭这些活计是不会做的,偏偏静尘又都会。   一个做惯了粗活的人,不可能养出那样一双手,偏偏静尘有那样一双手。   很矛盾啊!   晏三合:“你说她是千金大小姐,那么她刚来水月庵的样子瞧着不像是妇人?”   慧如:“是妇人,做过那男女之事。”   晏三合:“这么肯定?”   “晏姑娘,少女的眉眼和妇人的眉眼不一样。”   慧如看着她:“像姑娘这样,眉毛青涩,瞳孔是清澈透明,一看就是处子之身,未经男女之事。”   晏三合被她说得脸一红。   “静尘的眉峰有些乱,眼白不清,是浊的,那便是妇人之相。再者说,咱们大华国二十七岁还没嫁人的女子,极少。”   “既然是妇人之相,那么……”   晏三合:“你能不能判断出她有没有生过孩子?”   “没有!”慧如老尼姑的口气十分的肯定。   “为什么?”   “看一个女子有没有生过孩子,只看她的腰,静尘的腰纤细如柳,绝对没有生育过。”   有过男人,没有生过孩子;   长相标致白净;   有一双千金大小姐般的纤纤玉手;   读过一点书,识得一点字,不常做饭。   晏三合迅速在脑子里提炼出一些关键的信息。   “这十八年,你们朝夕相处,应该是比家人还亲,可对?”   “对!”   “那么她这十八年的经历,你应该都知道?”   “姑娘问的没错,她进庵后的事情,我都知道。”   “你挑三件最重要的,你记得最深的事情,讲给我听听。”   “容我想一想。”   慧如拨动佛珠的速度,一下子快了起来,只是刚拨几下,她的手就突然顿住。   “晏姑娘,她从不过生辰。”   “噢?”   晏三合心脏被什么东西轻轻戳了一下。   “我们出家人,其实是没有生辰这一说,母亲生你时九死一生,这是个难日。到生辰这一日,我们只做两件事,一是放生,二是诵经。”   慧如:“放生要在早上放;诵经则要诵一整天。有一些虔诚的弟子,还会在生辰前半个月,就开始抄心经,在那一天化给自己的母亲。”   晏三合:“她呢?”   慧如摇摇头,“这些年,我从没见过她放生。”   晏三合:“你知道她生辰是什么时候吗?”   “就是不知道,所以才好奇。”   慧如:“老庵主在的时候,还问过她的生辰,她说尘世间的事情,她早就忘了。”   晏三合皱眉,“是真的忘了,还是不想过?”   “这谁又知道呢。”   慧如:“出家人不问因果,只问修行,所以那次过后,老庵主就再也没问过。”   我却是真忘了!   晏三合端起茶盅,掩饰住眼里的黯然,“还有吗?”   慧如:“她有一个养女,晏姑娘,这算不算得上重要的事?”   “养女?”   晏三合眼前一亮,“哪来的?”   慧如:“庵门口捡来的,就和兰川一样。”   这世道抛妻弃女的事情太多,水月庵每隔一两年,就会在庵门口捡到女婴。   时间一长就有了个不成文的规矩,哪个尼姑愿意抱起那个女婴,那个女婴就由她负责养大。   “静尘的养女叫明月,静尘养了她八年,后来我们庵里有对夫妻相中了明月,就把人领了回去,做了女儿。”   晏三合觉得这话听得没头没尾,想到兰川的身世,于是问道:“像明月、兰川这样的小尼姑,庵里为她们安排了几条后路?”   “一条就是像明月那样的,被夫妻领走,还了俗;一条便是留在水月庵做一辈子尼姑,也就这两条路了。”   “前一条路走的人多,还是后一条路?”   “姑娘说这话,可见还是年轻,没经历过真正的尘世。”   慧如不禁微微一笑。   “水月庵这么多年来,能走前面那条路的人,不超过一个巴掌。这年头,谁会跑尼姑庵,领个来路不明的女孩子?” 第223章 规定   晏三合是没经历过太多,但她却聪明,脑筋转几个弯,一下子就明白了其中原因。   能领得起孩子的夫妻,家里总有一点家产。   有家产的男人,就算正头娘子不会生,左右也能再纳个小妾回来,生个一男半女。   要是男孩也就算了,领回去养养熟,娶了媳妇,生了儿子,还能传宗接代。   女孩领回去,不仅传不了宗,接不了代,到了年岁,还得陪上一副嫁妆。   这亏本的买卖,没有人会做。   晏三合:“那么明月她们呢,怎么就被领养了?”   “有男子没那本事的,纳十七八房小妾回来,照样结不出瓜。”   慧如拨动佛珠,缓缓道:“这样的人家,他们会在宗族里挑一个出色的男孩,过继到名下。   有了传宗接代的人,家里银子又花不完,嫌膝下冷清的,这才会领养一两个女孩儿,打发打发寂寞。   我们水月庵里被领走的女孩儿,大部分都是这种情况。”   慧如:“这种事情除了天时地利外,还得讲一个眼缘。”   晏三合:“那个叫明月的姑娘,被什么样的夫妻领走了,现在怎么样?她知道不知道静尘去世的事?”   “领走明月的夫妻姓唐,是河间府的乡绅,唐老爷是早年中举的士子,三代单传,到了他这一代,宗族里已经没有什么人了。”   慧如:“唐太太也是独女,还是唐老爷的表妹,唐老爷没有纳妾,两人感情很好,那年来京城游玩,到了我们水月庵,一眼就相中了明月。”   晏三合:“明月在那边过得怎么样?”   “老尼姑我活了这么一把年纪,再没见过比明月还命好的人。”   慧如第一次发自肺腑地笑了。   “唐老爷、唐太太没有从宗族里过继男孩,就把她当掌上明珠一样养着,去年还给她招了个上门女婿。”   招上门女婿,就是舍不得女儿嫁去婆家受苦。   确实命好。   “静尘知道吗?”   “知道,唐老爷特意遣人来送了信。静尘嘴上不说,但我瞧得出来,她心里是高兴的。”   慧如叹了口气道:“静尘临终前,叮嘱我不必送信给明月,所以明月到现在都不知道她过世了。”   “为什么不报丧?”晏三合问。   慧如:“进庵门,前尘往事不管;出庵门,佛门之事不问。静尘说,让那孩子好好过日子,比到她坟头磕多少个头,烧多少纸都强。”   “明月过得这么好……”   晏三合沉吟片刻,道:“那就意味着静尘的心魔不是她。”   “的确不可能是她。”   慧如感叹道:“那孩子打小就乖,命又好,养到八岁,没让静尘操过半点心。”   晏三合:“那第三件事呢?”   慧如敛了眼里的光,认真回忆起来。   半盏茶过去了,一盏茶过去了,就在晏三合给自己倒第二盏茶的时候,慧如拧着眉,一脸为难道:   “晏姑娘,我竟一时想不出还有什么特别的。”   “你与她在一个屋檐下十八年,抬头不见低头见。”   慧如无奈,“她就是本本分分,老老实实的一个人,话不多,不生事,每天念经,睡觉,睡觉,念经,没什么特别的。”   “那她为什么死前要描眉画眼?”   既然说不出,晏三合不得不旧事重提,“你又为什么要把她的衣裳脱下来,把胭脂擦掉?”   慧如脸一白,陷入了长久的静默。   晏三合一点也不急,慢悠悠地喝着茶。   水月庵就这么大,就这么些人,每天一起吃饭,念经,做功课,整整十八年的朝夕相处,竟然没有几件事可说?   这不合常理!   就冲静尘死后,慧如的那些举动……两人之间就一定有些什么。   “静尘在水月庵呆了十八年,水月庵就是她的家,你们就是她的家人。”   晏三合冷冷道:“她的棺材合不上,时间一长,倒霉的是水月庵,还有水月庵里所有的人。”   慧如老尼姑心里咯噔一下,连忙开口。   “晏姑娘,出家人有出家人落葬的规矩,事死如事生,她生前皈依佛门,死后怎可描眉画眼,穿衣打扮?这不合规矩。”   晏三合扫一眼她的表情。   “这个规矩谁定的?”   “没有人定,是约定俗成。”   “你在撒谎!”   晏三合目光陡然一厉,“佛家不问因果,只论修行,修行的目的是什么?”   慧如被她问得一噎。   “修下辈子还做个整天吃斋念佛的尼姑吗?没有这样的道理吧?”   晏三合终于忍不住拔高了音量,“就算修下辈子还当尼姑,可总也要先入红尘,再入佛门吧?”   慧如的脸,难看的像香炉里的香灰,泛着一点白,泛着一点灰,还泛着一点青。   “更何况佛门讲的是来去自由,出家的,可以还俗;还了俗的,还能再次遁入空门。”   晏三合看着她,冷笑道:“怎么到静尘这里,连死后穿什么都没有自由了呢?”   慧如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手背上的青筋一根根暴出来,她张了张嘴,喊了一声“晏姑娘”,还是什么都不说。   晏三合看着她,心里充满了疑惑。   谢道之、季陵川在官场上那样游刃有余的人,一听说会倒霉,统统都把话说出来。   她一个出家人,理应是慈悲心肠,普度众生,怎么话到这个份上,她竟然还不开口?   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慧如,既然你不想回答,那我换个问题。”   晏三合声音一下子变得轻柔起来,“你为什么会出家做尼姑?”   慧如没有想到,晏三合会突然问起她的事情来,没有掩饰住,脸上的神情一下子变得很防备。   晏三合看得十分的清楚。   “你比她早入佛门三年,那就是二十四岁遁入空门。二十四岁,已经嫁作人妇,运气好的话,应该能做孩子的母亲。”   “晏姑娘。”   慧如蓦然一声怒喝,“你不要瞎猜。”   “你说你是苦命人,可见你拥有的一切都灰飞烟灭。”   晏三合却不得不继续瞎猜下去,“你的家人,你的男人,你的孩子统统没有了,怎么会没有的?”   慧如的身体剧烈的颤抖起来,眼底一下子蓄满了泪。   “你说一道庵门,隔着尘世,隔着佛门,你却还因为我提起你在尘世间的事情激动,愤怒,流泪……”   晏三合声调陡然一转。   “你修行二十一年,修的是什么?” 第224章 嫉妒   佛堂里,观音菩萨含笑俯看着这一幕。   慧如剧烈的喘着气,目光死死的盯着晏三合,嘴唇颤抖着,双目隐忍的通红。   而晏三合的目光从她的脸上,慢慢落在她的手上。   这是怎样的一双手?   哪怕如今做了庵主,身旁有小尼姑照料,这依旧是一双粗糙的,指关节异常宽大的手。   有这样一双手的人,只怕从小过得很苦。   晏三合逼着自己狠狠心,说出了一句绝杀的话:“慧如,菩萨在看着你呢!”   这话,将慧如最后的一点挣扎击得粉碎。   她垂下了眼,哑着声道:“其实,我是嫉妒她。”   饶是晏三合再聪明,也没有料到会是这个原因。   出家人五毒:贪、嗔、痴、慢、疑。   嫉妒属于嗔的一种,并不难戒,而慧如身为水月庵的庵主,这么多年的修行,竟然戒不掉一个嗔字……   “你嫉妒她什么?”   晏三合目光一下子柔和下来。   “没关系,这里只有我和你,还有菩萨,菩萨肚大,能容天下,她一定不会怪罪于你的。”   慧如抬头,默默地看着晏三合,心中恍然。   她做梦都没有想到,憋在心里十八年的恶,最后竟然要对一个年轻的姑娘坦露。   “菩萨其实知道我心事。”   她哽咽道:“这十八年来,没有哪个晚上,我不在菩萨面前忏悔我心里的恶。没有用,我还是嫉妒她,一直嫉妒着。”   “你嫉妒她什么呢?”晏三合又问了一遍。   “晏姑娘,你相信缘吗?”   “信!”   慧如看着面前的少女,她脸上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沉稳与坚定,让人莫名信任。   于是她道:“缘有善缘,有孽缘,我和静尘就属于后者。”   那年她随老庵主打开庵门,从看到静尘的第一眼起,心里就隐隐不舒服。   那人长得很好看,可不仅仅是标致两个字形容。   脸是白的,颈脖是白的,露出外面的手也是白的,那种白还不是普通的白,是莹白,白得发亮光。   她当时就想,这样的一身雪肌配着一头青丝,穿上最好看的衣裳,该是怎样的好颜色!   老庵主问:“你叫什么?”   那人答:“人世间一孤魂野鬼。”   老庵主又问:“为什么想来水月庵出家?”   那人又答:“人间路,已走绝。”   老庵主再问:“绝处逢生可曾听过?”   那人再答:“生者,必有尽。”   老庵主脸色微微一变,盯着她看了半晌,随即道:“罢了,你从红尘中来,就唤你静尘吧。”   一旁所有人都惊呆了。   短短几句话,不仅让人进了庵门,还赐了法名,这是水月庵从来没有过的事。   而她,为了能入月水庵,足足在庵门口不吃不喝跪了五天五夜,直到饿晕过去,老庵主才命人把她抬进来。   绕是这样,老庵主还暗中观察了她整整三个月,才赐下了法名。   “晏姑娘。”   慧如眼神黯淡无光,“你知道这世上最不公平的是什么吗?”   晏三合淡淡一笑没有回答,她知道慧如心里有答案。   “这世上最不公平的,是你无论怎么努力,拼了命的努力,也总比不过那个人。”   慧如:“长相比不过,聪明比不过,讨人喜欢比不过,最可怕的是连运气都比不过。”   静尘来了水月庵后,老庵主很明显十分喜欢她,说她有悟性,有佛性。   老庵主亲自传授她佛法,三个月后,她就能和老庵主坐而论佛。   从金刚经谈到大悲咒,从大悲咒谈到无常,从无常谈到因果,再到轮回……   自己就坐在边上,就竖着两只耳朵听。   每一个字都听得明白,每一句话都听得明白,但连起来是什么意思,她不懂。   她得回去反反复复琢磨个十来天,才悟透其中几句话的意思。   后来,她就代替老庵主给尼姑们讲课,讲得比老庵主还要好,再深奥的佛经从她嘴里说出来,一听就懂。   庵里的姑子们都喜欢她,都围着她转,谁有悟不透的地方,都去问她。   “你问过吗?”   “我常常问,她常常答,没有一点架子。”   慧如深深吸一口气,“我对她说,我太笨了,笨得连佛祖都嫌弃;她说,佛祖不会嫌弃笨人,佛祖只会额外心疼她们。”   晏三合眼皮一跳,能说出这样话的人,不简单。   “她知道你嫉妒她吗?”   慧如摇摇头。   晏三合:“所以,你们表面上一直很好?”   “是!”   慧如面露惭愧。   “她刚进庵的那三个月,老庵主安排她和我同睡一屋,也正是因为那三个月,她和我的情分,比庵里任何一个姑子都要深。”   难怪了,静尘会把身后的事情托付给她。   慧如苦笑:“老庵主其实一心想把水月庵交给她的,是她不肯接,才落到了我的头上。”   她永远记得老庵主咽气之前,死死拉着静尘的手,舍不得闭眼。   而她也守在边上,守了一天一夜。   可老庵主的眼睛,甚至没有向她挪过一丁点。   “她为什么不接?”   晏三合皱眉:“总要有个原因?”   慧如阖上了眼睛,“她说,慧如为人踏实努力上进,而我,终究是福薄之人。”   晏三合的心猛的一跳,她说她是福薄之人?   为什么?   “晏姑娘。”   慧如:“你知道嗟来之食这四个字吗?”   晏三合两条眉蹙在一起,“你觉得你从老庵主手里接过水月庵,是受了她的嗟来之食?”   慧如睁开眼睛,看着晏三合不答反问,“你知道我最嫉妒她的是什么吗?”   晏三合摇摇头。   慧娟:“我嫉妒她就是捡个女孩儿,也捡得比我好。”   晏三合:“这么说明月比兰川出色?”   “那丫头不是顶出色,就是招人喜欢,嘴甜,说话做事都笑眯眯的,一点脾气都没有。”   慧如忽的笑起来。   “你跟她急,她不急,还哄着你;做错了事,就眼泪汪汪看着你,一言不发,任你骂,任你打。”   晏三合微微皱眉。   这个性子,和谢三爷倒有点像。   “晏姑娘,你知道吗?”   慧如顿了顿:“其实那天唐老爷、唐太太原本是看中的是兰川,是兰川啊!” 第225章 佛道   慧如此刻的脸上露出些俗人才有的不甘和怨怼。   “当时兰川才四岁,长得粉粉嫩嫩的,十分讨人喜欢,而且四岁的孩子好养熟。可明月一走出来,夫妻两个立刻就改了主意,把明月领走了。”   “这就是你说的眼缘!”   “不是。”   慧如咬了咬牙:“除了眼缘外,明月的身后站着静尘。”   她记得特别清楚。   那天,静尘穿了一件新做的尼袍,垂手站在阳光下,嘴角含着一点笑,莹白的皮肤上像笼着一层光。   见唐太太的目光看过来,她微微一颔首,低眉敛目间,显得既端庄,又优雅。   唐太太一下子就被她吸引住,然后,才将目光往下移,看到了静尘面前站立的明月,唐太太的眼睛骤然亮了起来。   她伸手拽了拽唐老爷的袖子……   明月的命运就此改变。   事后,唐太太向自己走过来,一脸遗憾道:“抱歉,慧如师太,我们相中了明月那孩子,那孩子看着讨喜。”   “唐太太的话,说得可真漂亮啊!”   慧如抬头叹了口气,“其实说白了,孩子讨喜,就是静尘讨喜;兰川不讨喜,就是我慧如不讨喜。”   晏三合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当时,我便悟出了一个真相:穷极一生,我都比不过她;不仅我比不过,我的徒儿也比不过她的徒儿。”   “正因为她活着的时候,你比不过,所以你才要在她死后做手脚?”   慧如用力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强作镇定的继续往下说。   “她托付了两件事。第一件事,便是她不想穿尼袍,我问她为什么,她说十八年的青灯古佛,够了。”   够了?   这两个字透露出的信息不少。   “第二件事是不留尸体,一把火烧了了事。”   火葬?   晏三合心头大震,脱口而出道:“这又是为什么?”   慧如:“她说魂已散,留着皮囊做什么,不如一把火烧了。”   “所以……”   晏三合有些不太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交待的后事,你当着她的面都应下了,却一件都没替她办?”   慧如点点头:“是!”   晏三合:“就因为她比你聪明,比你有悟性,老庵主喜欢她,她的明月比你的兰川前程更好。”   慧如:“是!”   晏三合再忍不住,“慧如,你哪里还是个六根清净的出家人,你根本就是红尘中见不得别人好的小人。”   “是,是,是……”   慧如身子躬下去,慢慢把脸埋进掌心里,泪水顺着她的指缝流出来,不断的流出来。   泪水里有悔恨吗?应该是有的。   否则,她不会为了静尘这个心魔,愿意拿出自己的性命。   可悔恨,是晏三合最不喜欢的一个词。   为时已晚了!   晏三合冷冷开口,“慧如,我现在要去看看静尘的斋房,还留着吗?”   慧如艰难直起身,用袖子拭泪道:“留着的,我让兰川带你去,你稍等片刻,我去净个面。”   净面完的慧如老尼,已看不出刚刚哭过的痕迹,只是瞧着面若死灰,眼睛里一点活气也没有。   片刻后,兰川进屋里,一看慧如的脸色不好,忙问道:“庵主,你哪里不舒服?”   “没有。”   慧如勉强牵出一个笑:“你带晏姑娘去静尘的房间瞧瞧。”   兰川没有转身就走,而是把慧如面前的冷茶倒掉,又沏了热的来。   “庵主,小心烫嘴,一会再喝。”   “好孩子,去吧!”   兰川抬头,冲晏三合笑道:“贵客请跟我来。”   “你到外头等我,我还有一句话想和庵主说。”   “好!”   兰川离开,慧如抬头看着晏三合的黑眸,手心无端渗出一层冷汗。   “你说你事事比不上静尘,所以嫉妒她。可在我看来,有一件事情静尘绝对比不上你。”   晏三合一字一句:“静尘一定没听过明月对她说‘师傅,小心烫嘴,一会再喝’”。   像是一把寒光闪烁的匕首,直刺入慧如的心口,痛得她全身都颤抖起来。   “人啊,多看看自己有的,少看看自己没的,能看到这一点,无需修行,便已入佛道。”   说罢,晏三合收回在慧如脸上的目光,转身离开。   此刻,她也终于明白,为什么慧如只有四十五六岁的年纪,那张脸却已经沧桑无比,足足老了十多岁都不止。   因为嫉妒。   因为相由心生。   因为命运从来不会原谅谁,也不会袒护谁,只会惩罚谁!   ……   “贵客小心脚下。”   “叫我晏姑娘就行。”   “晏姑娘刚刚和我们庵主说了什么,我瞧我们庵主的脸色不太好看。”   “没说什么,她只是想到了静尘在世时的一些事儿,不用担心。”   晏三合揉揉兰川的脑袋,“你和静尘熟吗?”   兰川笑眯眯道:“熟啊,我叫她师姑,师姑人很好的,讲的佛经也好,我们都喜欢她。”   “和庵主比起来呢?”   晏三合眉眼不自觉的柔了下来:“你更喜欢哪一个?”   兰川脱口而出,“还是庵主。”   “为什么?”   “我是庵主养大的,我生了病庵主会急,师姑也会急,可没有庵主急得厉害。”   兰川咬下唇,“我们庵主人也很好的,晏姑娘,你和她处长了就知道。”   “好孩子。”   晏三合见兰川这孩子心性单纯,不由生出几分怜爱,又想伸手去揉她的脑袋。   忽的,她不自在了。   这动作是谢纨绔喜欢对自己做的,难不成他揉的时候,心里也充满了怜爱?   “晏姑娘,晏姑娘。”   “啊!”   晏三合忙回了神,“到了?”   “嗯,师姑就住这里。”   兰川一边往里走,一边絮叨道:“师姑圆寂前,把她自己的好多东西都烧了。”   晏三合脚步一顿:“你说什么,都烧了?”   兰川撇撇嘴,“其实也没什么东西,就是些抄的佛经啊,书信什么的。”   “她没有家人,和谁书信?”   “明月啊!”   兰川:“明月有时候会写信来,她爹娘也会。明月的命很好的,我们都羡慕她。”   晏三合已经没心思去听兰川的话了,大步走进屋里。   目光一扫,她的心直往下沉。 第226章 惊变   静尘的房间不大,一床、一柜、一桌、一椅。   床上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   两件旧尼袍挂在门后;   两双旧的布鞋放在床下;   厚厚一叠佛书放在桌上。   除此,再没有任何一点东西。   晏三合走到桌前,拉开抽屉,抽屉里一面铜镜,一把梳子,两只没有雕任何花纹的木簪子。   “静尘的东西都在这了?”   “还有她吃饭常用的碗筷,洗脸、烫脚用的木盆,挂的蚊帐,出殡那天都烧了。”   “她临死前穿在身上的那套衣裳呢?首饰呢?她擦的那些胭脂、脂粉呢?”   “扔了啊!”   “为什么要扔?”   “庵主说这是俗物,庵里留不得。”   只有俗物才能探到一点静尘的身世啊!   晏三合口气严厉,“东西是怎么扔的?谁扔的?扔哪里了?”   “我,我扔的。”   兰川不明白好好的,为什么贵客说话的口气就变了,有些战战兢兢,“我就把东西都收拾到一个包袱里,然后扔河里了。”   够能的!   晏三合飞快地走到屋外,大喊一声:“李不言。”   李不言几乎是飞奔而来,“出了什么事?”   “静尘临终前穿的衣裳,戴的首饰都扔河里了,我们准备下河捞东西。”   “我来,我水性好。”   李不言:“小尼姑,你带路。”   “我,我得跟庵主说一声……”   “说什么说。”   李不言一把揪住人,笑眯眯道:“我替你们庵主答应了。”   ……   兰川所说的河,其实就是林间的一个小湖,离水月庵不远,走路半刻钟就到了。   水很清澈,蓝天白云倒映在其中,还挺美。   晏三合拍拍兰川的肩:“你扔哪里的?指给我看一下。”   兰川走到河边,指指脚下的大石:“我就是站在这里,往河里扔的。”   然后,手一抬,又指着河中的一点:“好像就掉那里了。”   李不言脱去外衫,鞋袜,正要下水时,被晏三合一把抓住。   “你先下去探探水深水浅,要是水深的话,你上来,咱们再想别的办法。”   “我凫水的本事,是我娘亲自教的,绝对浪里一条小白龙。”   李不言冲她抛了个媚眼,慢慢从河边走进水里。   五月底的天,虽然外头阳光刺眼,但水还是凉的。   “我下去了!”   李不言身子一翻,人已沉下去。   “小心啊!”晏三合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心里有些不踏实。   好在仅仅过一会,李不言就从水里探出脑袋,“我看到那包袱了,灰颜色的对不对?”   “对,对,对!”兰川忙不迭的点头:“就是灰色的。”   晏三合松一口气,“水深不深?”   “不深,约两个人那么高,没问题的,我的小姐,瞧好吧!”   李不言深吸一口气,再次沉入水底。   水的确不深。   她一潜到底,将沉在河底的包袱抓在手上。   包袱浸了水,还挺沉,李不言在水里使不出功夫,只能慢慢浮上来。   破水而出。   她换了口气,冲岸边大喊,“三合,我拿到了。”   没有人回答。   人呢?   她目光一扫,不仅晏三合不见了,兰川这个小尼姑也不见了踪影。   李不言狠狠地激灵了一下,奋力游到岸边。   人还没从水里走出来,却见石头的后面,兰川直挺挺的躺着。   不好!   心里刚涌出这念头,突然余光扫见有人正向她飞奔而来。   “娘的!”   李不言把包袱一扔,纵身跃到岸上,抄起地上的软剑,疯了一样的冲过去。   她冲得又急又猛,手上的软剑一翻,第一招便是绝杀招。   那人赶紧身子往后一翻,大声喊道:“李姑娘,我是三爷的人,快住手啊!”   谢知非?   李不言赶紧收回剑,“晏三合呢,你们把她接走了?”   “没有接走。”   那人语速飞快:“是被人敲晕带走了,有两个人,身手都十分的敏捷。”   李不言只觉得魂飞魄散,怒吼道:“那你怎么不救呢!”   侍卫急得一脸无奈。   “三爷怕惊着你们,让我远远的跟着就行。我听到动静,拼了命地冲过来,可还是迟了。”   “那还啰嗦什么?”   李不言一把揪住那侍卫,拼命压抑着心底喷涌的怒火,“他们往哪里去了,追啊!”   ……   城中兵马指挥司。   “嘭”的一声。   老大白燕临把一叠案卷重重的砸在桌上,底下几个衙役缩了缩脑袋,屁都不敢放一个。   徐晟被割小兄弟一案,锦衣卫命他们帮着协查。   查来查去,那贼人就像是从天而降,又像从天而走似的,根本查不到影儿。   刑部天天派人来催,老大顶不住,就拿底下的人出气。   “白老大,白老大!”   朱青一路吼,一路冲进来,“我家三爷不见了。”   “什么?”   白燕临怀疑自己听错了:“谁不见了。”   “我家三爷。”   朱青直逼过去,把白燕临逼到一个死角:“下午巡街,突然冒出来几个小贼,东跑西跑把兄弟们引开了。”   白燕临:“然后呢?”   朱青把刀往他面前一横:“然后就在地上捡到了这个,我家三爷的佩刀。”   “人呢?”   “人不见了。”   朱青咬牙:“有几个小叫花子看到有人把三爷敲晕,装进麻袋扛走了。”   “你是说……”   白燕临惊疑不定地看着朱青,“……谢老三被人掳走了?”   这怎么可能?   哪个不要命的神经病,竟然敢对谢老三下手,这些人下手之前怎么也不打听打听,他谢老三……   白燕临硬生生打了个寒噤,“你觉得是谁干的?”   “这还用觉得吗?”   朱青鼻腔里呼出两道冷气,“我家三爷最近得罪了谁,这事儿就是谁干的!”   徐家?   徐晟?   白燕临就差一点点脱口而出。   “白老大,你最好赶紧派人去找。”   朱青素来面无表情的脸上,露出凶狠。   “我家三爷要有个三长两短,就等着我家老爷明日早朝告御状吧!”   没完,朱青又咬着牙补了一句:“谁的乌纱帽都别想保住!”   白燕临:“……”   “咣当——”   白燕临一拳砸在案桌上,颤着嘴唇道:“一个个的还愣着干什么,去找啊!”   “是!”   几个衙役脚下走得飞快。   开玩笑,乌纱帽保不保得住先不说,三爷他娘的是谁啊?一个衙门里的好兄弟啊!   仅仅一刻钟的时间,东、南、西、北、中五城的兵马司,都知道了三爷被人敲晕掳走的事,纷纷上街找人。   白燕临心说不够。   “来人!”   “老大?”   “立刻把三爷的事情上报到锦衣卫、巡城御史那边。”   “是!” 第227章 节外   翰林院里。   谢而立只觉得晴天霹雳,蹭的从太师椅里站起来。   “你说什么?”   “大爷,三爷被人敲晕掳走了,现在整个五城兵马司都在找人。”   谢而立眼前一黑,赶紧用双手撑住桌角,“老爷呢,老爷知道不知道?”   “老爷还没有下朝,已经派人等在宫门口了。”   谢而立喉结滑动几下,强迫自己迅速冷静下来:“家里那头先瞒住。”   “大爷,这么大的事……”   “老太太受不了刺激,能瞒一时,是一时。”   谢而立直起身,“备车,我亲自去一趟锦衣卫。”   “大爷,咱们要不要派人也去找找?”   “不用,我信得过老三平常的为人处事,他出事,兵马司那帮兄弟们肯定尽心尽责。”   谢而立说罢,便往外走。   天子脚下,青天白日,敢动谢府老三的人,不会有别人。   谢而立毫不掩饰眼中的怒意。   一个个还真当谢府是软柿子,可以随便揉随便捏呢?   ……   端木宫。   赵亦时刚走到太子妃张氏住的院口。   “殿下。”   赵亦时脚步一顿,转过身:“何事?”   沈冲走上前,附在他耳边一通低语。   赵亦时听完,偏过脸看着沈冲,眼中的焦距却是虚的。   “爷。”   沈冲:“三爷动手了,咱们是静观其变,还是火上添把油?”   半晌,赵亦时才回过神来,“他布的局,咱们只管放心在一旁瞧着,什么都不用添。”   “是!”   “对了,太子这会在什么地方?可下朝了没有?”   “回爷,太子殿下还在宫里议事。”   “太子在宫里,那就意味着谢道之也在宫里,外头由谁主大局。”   “是裴爷。”   “有他坐阵,我就更不担心了。”   赵亦时释然一笑,“我去陪母亲用饭,你派人好生盯着,有什么节外生枝的事情,再来回我。”   “是!”   ……   裴爷此刻正坐在开柜坊的二楼,一边喝茶,一边拧着眉盘算着后面的动作。   梅娘在一旁盘账,纤纤十指把算盘拨得噼里啪啦的响。   楼梯传来脚步声。   一听这脚步声,就知道来的人是黄芪。   裴笑刚抬头,正好黄芪推门进来,满头满脸的汗。   “爷,刚刚朱青传来消息,五城兵马司那头,锦衣卫那头,谢家大爷那头都妥当了。”   “很好!”   裴笑用力一击掌,他等的就是这个消息。   徐家在城外的庄子一共三个,最隐蔽的一个就在西北角的太行山下。   徐来十有八九会把谢五十弄到那里去。   从徐家出发去庄上,如果快马加鞭,只需一两个时辰。   但徐晟那处伤口,叫牵一发而痛全身,车马跑不快,最少需要三个时辰,傍晚时分才能赶到庄上。   而五城兵马司、锦衣卫最磨蹭最磨蹭,子时过后必定能找过去。   这也就意味着谢知非只要挨过几个时辰,就可以把徐家那对疯狗父子干掉。   “三爷身上的东西都备全了?”   “回爷,薄刀片,蒙汗药,毒药,巴豆……都藏在三爷身上了,是朱青哥亲自备下的。”   “那我就放心了!”   裴笑拿过一只干净的茶盅,替他倒了半盅茶,“你坐下吧,喝口凉茶解解暑气,后面咱们按部就班就行。”   这边,梅娘账也盘好了,把算盘一收,“裴爷,这个月进账……”   “姑奶奶,快别和我说,这几天没日没夜的,听了脑仁疼。”   裴笑指指太阳穴,“我还得想想有没有遗漏的。”   话间刚落,门蹭的被一脚踢开。   还不等裴笑反应过来,朱青已经冲过来,“裴爷,出事了,晏姑娘被人掳走了。”   “什么?”   裴笑急得跳脚,“那个上天也能,入地下能的李大侠呢?”   朱青:“李姑娘当时在水里捞东西。”   “妈的,怎么就这么巧!”   裴笑:“那谢五十派去盯着的人呢?”   朱青:“对方手脚太快,他离得远,没追上。”   哎哟喂!   我娘子最近一定是没烧香,运气忒差了。   裴笑脸彻底阴沉下来。   “事情明摆着,就是徐晟那孙子,先别慌,不能自乱阵脚,得好好算计一下。”   朱青:“裴爷,水月庵在西边,十有八九晏姑娘也是被带到了那个庄上。”   “你说得很对!”   裴笑目光缓缓看向朱青,“但关键问题是,我们明知道她在哪里,却不能去救。”   一救她,他们这头的计划就全部落空,再想设这么一个顺势而为的局,便难了。   “那可怎么办,爷啊,晏姑娘不能出事!”   黄芪急得声音都抖了,南宁府一去一回,他对晏三合佩服的五体投地。   “我当然知道她不能出事!”   那是我未来的娘子!   裴笑垂下眼,睫毛整齐地的落下一排,遮住他眼里的着急。   好一会,他才抬起头,一个字一个字从牙齿里咬出来,“我既要让计划成功,又必须保住晏三合。”   “怎么保?”朱青问。   “还没有想好。”   裴笑:“但你们先要去做两件事。朱青?”   朱青:“裴爷吩咐?”   裴笑:“李不言现在在哪里?”   朱青一怔,“应该还在水月庵附近找人。”   裴笑冷静分析,“晏三合被掳走,她肯定是要急疯的,就冲她那个暴脾气,说不定拎把软剑,就杀徐家一个片甲不留。”   朱青头皮发麻,“她做得出来。”   裴笑:“你去拦住她,不管用什么方法,最好是把人敲晕,不能让她坏事,赶紧去。”   朱青:“是!”   裴笑看着黄芪,“徐晟那孙子这会一定在路上,想办法拖延他的时间,只要那孙子不到庄上,下头那些王八蛋就不会拿晏三合如何。”   黄芪:“是。”   两人离开,裴笑一屁股跌坐在椅子里,心口淤积着怒意。   “裴爷。”   梅娘低声道:“这位晏姑娘……”   裴笑蹭的站起来,神色前所未有的凝重,“这事儿太大,我得和怀仁商量商量。”   梅娘忙道:“我这就去给客人送信。”   裴笑:“快去!”   梅娘蹬蹬蹬跑下来,心里百转千回。   这晏三合到底是谁啊?   怎么裴爷他们几个看起来都那么紧张?   前所未见的事! 第228章 生枝   往西去的官道上,一辆马车快速奔跑着。   车里,两个男人咬牙切齿,不时扫一眼边上的麻袋,嘴角露出讥讽。   谢三爷果然像传说中的那样,绣花枕头一包草,不费他们兄弟吹灰之力。   还是个武官呢,简直他妈的丢人!   “咱们爷会怎么弄他?”   “十有八九割了他那玩意。”   “谢家三个儿子,割了一个,还有两个。咱们这头不行啊,绝了后。”   “就看咱们家老爷能不能调养调养,再生一个。”   我看是做梦。   麻袋里的谢知非在心里回了一句。   一个多时辰后,马车拐入小道,又走了片刻,进到一个庄子。   庄子门口,几个侍卫已经等在门口。   车上的两人跳下来,其中一人道:“刘哥,这人关柴房?”   那个叫刘哥的掀了掀车帘,“柴房有人了。”   “那娘们到手了?”   “可不到手了吗,把这姓谢的关马厮。”   “刘哥,咱家爷不行了,你说那娘们是不是就便宜咱们了?”   叫刘哥的嘿嘿淫笑几声,“不是便宜咱们,是所有兄弟们见者有份,想怎么玩都成。”   “哈哈哈……”   “瞧你们一个个猴急的样啊,把那骚玩意都给我按回去,爷没发话之前,那娘们一根汗毛都不许少,听到没有?”   “听到了,刘哥你放一百个心吧!”   几个人一边说,一边把马车拉进庄里。   两人身强力壮的爬上马车,把麻袋弄下来,然后往马厮里狠狠一扔。   谢知非脑袋着地,重重一磕,痛得头皮发麻,眼前直冒金星。   缓了缓后,他手轻轻一挣,绳子便断了,又拿刀片在麻袋上用力一划。   亮光透进来,谢知非第一时间吸一口新鲜的空气。   一呼一吸之间,他脑子转得飞快。   那娘们肯定是晏三合。   也是服气了,李不言那丫头是摆设吗,回回连人都看不住?   还有,他派去的人呢?   死了吗?   谢三爷气得眼睛充血。   ……   晏三合幽幽醒来。   睁开眼睛的瞬间,记忆倏的钻进脑海里。   她站在河边,正定定地看着河面,忽的听到身后有动静,不及转身,颈脖便挨了重重一击。   谁?   只有徐晟那个贱人!   晏三合动动四肢,才发现自己的手和脚都被绑在了身后,连坐起来都很困难。   但越是这个时候,晏三合越冷静。   李不言水性不差,这些贼人能在短短时间内把她掳走,可见身手是好的。   自己站在水边的时候,是午时不到。   这会太阳从西边斜一点过来,大约过了一两个时辰,这一两个时辰足够李不言赶回京城报讯。   那么也就是说,谢知非此刻已经得到了她被掳走的消息,正在四处找她。   凭谢知非那个脑袋,不用想都知道是谁下的手。   一两个时辰找到她绝对不够,三四个时辰估计差不多,那么也就是说……   柴房的门突然打开,探进一张熟悉的脸。   晏三合心脏骤然一停。   这人,他是飞过来的吗?   四目相对,谢知非冲晏三合做了个噤声动作。   晏三合眨了眨眼睛,示意他完全可以放心,也示意他赶紧先帮她把绳子解了。   这个四肢绑在身后,脸着地的姿势,实在屈辱的想杀人。   谢知非完全没有领会晏三合眨眼的意思,把两个被他敲晕的侍卫拖进来后,才走到晏三合面前,替她解绳子。   解的时候,一看到她手腕上的淤青,三爷肚子里的火蹭蹭蹭往上冒,也想杀人。   所以在绑那两个侍卫的时候,谢知非用了死劲不说,还一脚狠狠的踹上了其中一人的脑袋。   晏三合揉着发疼的手腕,看着谢知非脸上的怒气,压着声问。   “这里是哪里?你怎么这么快就找到的?李不言他们呢?”   谢知非没时间解释,也答不上来,“乖,咱们先想办法找个地方藏起来。”   乖?   这个时候说这个字,合适吗?   藏起来?   为什么要藏起来?   难道李不言他们没跟过来?   晏三合虽然满肚子话要问,但却一个字都没问出口,只冷冷道:“藏哪里?”   “反正不能呆在这里,先出去再说。”   谢知非在身上一掏,也不知道从哪个地方掏出一把匕首,“拿着,防身。”   “我有!”   晏三合从腰后掏出匕首来。   谢天谢地,这些贼人还没来得及搜她的身。   两人猫着腰走出柴房,贴着墙壁往庄子的角落走。   绕过一片连着的矮房子,晏三合才发现这是郊外的庄子,庄子后头是连绵的山峦。   她眼睛一亮,“藏树上!”   “藏树上!”   谢知非低沉的声音几乎与她同时响起。   两人一对视,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不可思议。   谢知非:“你能爬树?”   “瞧不起谁呢,三爷?”   晏三合丢下这一句,随即飞奔起来。   谢知非眼中闪过一抹笑意,也跟着飞奔起来。   两条人影在午后的阳光下飞奔,不多时便跑到了围墙上。   谢知非往下一蹲,“踩着我的肩膀,爬上去。”   晏三合完全没有犹豫,一脚踩着谢知非的肩,一手勾住围墙,用力一提,人就到了围墙上。   气都来不及喘一口,她转过身,伸出手,“上来。”   谢知非也没有犹豫,抓住晏三合的手,脚在墙上蹬了几下,人就上去了。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呼喊声。   不好,有人发现他们逃了。   谢知非神色一变,从墙头跳下去。   “快,跳下来,接着你!”   “闪开。”   晏三合哪用得着他接,一咬牙便纵身跳下去。   脚刚着地,男人的手臂稳稳的扶住了她。   晏三合下巴一横,“上树!”   谢知非点头,“找个最大的。”   太行山下,都是参天的大树。   晏三合找了棵枝叶最茂盛的树,先抬头观察了下树的走向,随即低头朝掌心吐了两口唾沫,搓搓手。   “我先上!”   她像只猫一样,蹭蹭蹭就往上爬,爬得又快又轻盈。   阳光透过树林照下来,晃着谢知非的眼睛,他有一瞬间的恍惚,好像又回到了九年前的某个午后。   “还愣着干什么,上来!”   晏三合扭头见谢知非还傻愣着,眼睛一瞪,眼珠子都快崩出眼眶,“快啊!”   谢知非感觉自己的心,像是被什么轻轻拨弄了一下。 第229章 御状   宫里。   七位内阁大人纷纷移步偏殿。   今日朝事议得很晚,皇帝赐下午饭,说要君臣同食,这是很久不曾有过的好事了。   谢道之走在最后,心里琢磨着皇帝刚刚那几句话的深意。   “谢大人。”   谢道之寻声看去,只见有个小内侍躲在墙角,探出半个脑袋,冲他拼命的使眼色。   谢道之看看前面的人,快速转身走过去,“何事?”   小内侍踮起脚尖,捂着嘴在谢道之耳边一通低语,话还没有说完,谢道之的脸已铁青。   “消息当真?”   “千真万确。”   “多谢了,小公公。”   他掏出袖中银子,一股脑儿都塞到小内侍手里,自己又匆匆折回到几位内阁大人的身后,朗声道:   “大人们先行一步,下官去趟如厕。”   “谢大人啊,你年岁也不大,怎么最近尿频的厉害?”   “肾虚。”   谢道之没心思和他们玩笑,两个字把所有人的嘴都堵上后,匆匆离去。   等到无人处,他的脚步才慢下来。   老三离奇失踪?   这简直匪夷所思。   先不说老三在五城兵马司的那些手下,只说一个朱青,就不可能屁事都不干,就任由老三被人掳走。   别人不知道朱青的身份,他心里一清二楚。   谢道之捋着下巴上的胡须,目视远方,良久才拿定了主意……   偏殿里,君臣已经落坐。   永和帝目光扫一眼下首处的空位,“谢大人呢?”   内侍恭敬回话:“皇上,谢大人出恭去了。”   永和帝笑笑,人有三急,便是贵为天子的他,也免不了这些腌臢事。   就在这时,谢道之匆匆进殿。   众人目光都聚在他身上,却意外发现这人脸色惨白。   谢道之径直走到皇帝跟前,腿一弯,跪地道:“陛下,臣家里突发变故,求皇上允许臣出宫去。”   永和帝微微皱眉:“什么变故?”   谢道之皱着眉,一副不愿意多说的样子。   “说!”   “陛下,臣家里的三儿在当差的时候不见了。”   永和帝只觉得匪夷所思。   谢家老三他有所耳闻,一个小小的北城兵马司指挥使,品阶低得可怜。   当差的时候不见了人?   永和帝面色不由一沉,“朕的天下,已经不太平到这种程度了吗?”   这话一出,内阁大臣们哪个还敢再坐着。   ……   别院。   凉亭。   赵亦时背手而立,沉吟不语。   裴笑等不急,“怀仁,得赶紧拿个主意,徐晟那孙子拖不了太久,久了,他会起疑心。”   赵亦时转过身,“你说怎么办?”   “我……”裴笑一噎。   “直说,说心里话。”   赵亦时直视着他的眼睛,“我们之间,没必要藏着掖着。”   裴笑掏出帕子擦了擦额头的汗。   “晏三合是我相中的娘子,她有事,我得救。但你是我好兄弟,徐来的事,也重要,老子现在为难死了,这就是我的心里话。”   “沈冲。”   “爷。”   赵亦时:“带六个身手最好的鹰卫,赶在所有人之前把晏三合救出来。”   “等下!”   裴笑抢在沈冲前面说话,“会不会影响大局?”   赵亦时笑了笑,笑得温文尔雅,“影响了又怎样?在我这里,没有什么比你和三爷更重要。”   妈的!   这他娘的谁受得了!   裴笑嘴唇颤动,声音也在发抖,半晌,从牙缝里咬出一句话,“赵怀仁,你是不是想把我感动死了,然后好继承我的百药堂?”   赵怀仁摇摇头,冲一旁的沈冲道:“去办吧!”   “是!”   “怀仁,怀仁!”   裴笑像帖狗皮膏药似的粘过去,“赶明儿我和我娘子大婚了,生下的第一个儿子,喊你叫义父。”   “等她真成了你的娘子再说。”   “我小裴爷出马,还有成不了的事?”   牛皮正吹着,严喜提着衣角匆匆进来,“殿下,宫里有动静。”   赵怀仁神色一肃:“说。”   “内阁谢大人告御状了。”   “告得好!”   裴笑不等赵亦时说话,又问道:“陛下怎么说?”   严喜:“陛下只说了一句话:朕的天下已经不太平到这种程度了吗?”   裴笑:“然后呢?”   严喜:“然后便离席了。”   裴笑冲赵亦时直皱眉头。   按理说不应该啊,以谢道之的身份地位,皇帝怎么样也得派人帮着找找。   赵亦时知道他在想什么,淡淡地回他四个字:“君心难测。”   “裴爷,朱青回来了。”   裴笑忙道:“让他过来。”   人是来了,只是肩上还扛着一个。   裴笑也是惊了,“你还真把她给敲晕了?”   朱青一脸的无奈,“裴爷,她死犟,什么话都听不进去,我……”   “把人姑娘放下来,再说话。”   朱青一听太孙发话,忙把肩上的李不言放到竹榻上,正要开口,却见太孙冲他做了个手势。   赵亦时拿过一旁的薄毯,轻轻盖上李不言的身上,“走,到别处说话。”   ……   西山。   庄子。   “刘哥,快看,这里有脚印。”   “日他奶奶的,他们翻墙往山上跑了。”   “刘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追啊!”   一帮扈从们赶紧翻过墙,提着刀往山上走。   晏三合心头狂跳,浑身的血都涌进了那双黑沉眸子里。   这处藏身的地方虽然树叶茂盛,但真要一棵树一棵树的搜过来,铁定是会被找到的。   躲不了多久。   想到这里,她偏过脸去看谢知非,不曾想谢知非的眼睛就落在她身上。   而且,这人的脸离她近在咫尺。   一股微妙的感觉来不及细品,晏三合又把脸偏了回去。   谢知非勾唇一笑,酒窝深深。   “晏三合。”   他把头低下一点,唇落在她的耳边,几乎是用气声道:“一会万一我们被发现了,你别动,千万记住。”   这话什么意思?   晏三合眼睛瞪大了,一寸寸抬起僵硬的脖子去看他。   “逗你的,我是那么好心的人吗?”   三爷缓缓笑起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倒霉,你也跑不掉。”   你个人渣!   晏三合眼里的鄙视藏不住。   三爷扑哧笑出声。   晏三合眼睛瞪得更大,眼里都是怒斥:你是疯了吗,也不怕把人给招来!   是疯了!   三爷心想:我怎么在这个时候,都想逗她笑呢! 第230章 脸皮   “兄弟们,眼招子放亮一点,一寸地方都不要放过。”   叫刘哥的扈从大声喊话。   “要是让他们跑了,可不光咱们哥几个倒霉,徐家也要倒大霉,都听见了?”   “是!”   “每棵树上都给我看一眼。”   “是!”   这一下,连谢知非都大气不敢出,一颗心直接吊到了喉咙口。   也不知道是老天爷帮忙,还是走了什么狗屎运,忽的远处传来几声鸟扑腾翅膀的声音。   “刘哥,那边有动静。”   “追!”   扈从们一股脑的跑过去。   谢知非重重吐出口气,一低头,发现自己浑身的衣裳,都被冷汗打湿了。   再一看,晏三合也没比他好到哪里去,一头的黑发都湿透,汗出得比他还多。   此刻,两人的姿势就像两只紧紧贴在树干上的知了。   晏三合站在一根树枝上,双手死死地抱着树干。   而谢知非则站在另一根树枝上,双手高举,像吊死鬼一样的勾着头顶的树枝。   “其实……”   谢知非决定把有些事情交待一下,“这庄子上就我们两个。”   早猜到了。   否则,你谢三爷也不会这么憋屈做个吊死鬼。   晏三合:“他们呢?”   谢知非:“我也是被掳来的。”   “什么?”   晏三合牙齿一打滑,差点没咬到自己的舌头。   这徐晟太监到底花钱请了几个绝世高手啊?   “你呢,怎么就被弄来了?牛逼哄哄的李大侠呢?”   晏三合实话实说,“当时我在地上,她在水下。”   这回,轮到谢知非被惊到了。   “她在水下干什么?”   “捞东西。”   “什么东西?”   “静尘临死前穿的一身行头。”   可够巧的。   谢知非看着晏三合的脸,慢声说:“心魔破得怎么样?有进展吗?”   晏三合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想着逃命啊,三爷。   三爷默了默,轻轻说了三个字:“关心你!”   晏三合虚怀若谷地点了个头,嗡着答了一个“嗯”字,但耳根连带露在外面的半边脸,却都红透了。   该死的谢纨绔,一天到晚除了勾栏听曲,就是调戏良家妇女。   就不能干点正事?!   谢纨绔半点没有想干正事的念头,反而厚着脸皮问了一句。   “一起爬树,一起逃难,晏三合,这算不算我们的缘分啊!”   晏三合跟这人没法正经说话。   谢纨绔:“那个……”   晏三合怒了,压着声低吼:“没完了?”   没完!   谢纨绔笑道:“什么时候学的爬树?爬得挺好的,比我还厉害。”   晏三合拧眉不语。   “你信不信。”   谢纨绔:“我从前认识一个女孩儿,别的干啥啥不行,就爬树特别厉害。”   晏三合忍不住想刺他一下,“三爷认识的女孩儿,不少啊!”   三爷一本正经的点点头,“嗯,放在心上的不多。”   晏三合:“……”   她哼哼,“祸害的不少。”   三爷:“祸害成的不多。”   晏三合:“……”   三爷露出一记别有深意的笑:“还有吗?继续!”   晏三合:“有病治病,三爷。”   三爷嘴角弯起来,低头看着她,慢吞吞回了一句:“相思病,谁能治?”   晏三合:“……”   情况有些不太对,几个月之前,是我把他怼得还不了嘴,怎么现在,我接不了招了呢!   谢知非得意的眼角眉梢都要飞起来:男人脸皮厚点,果然是无敌的。   好了,不逗你了。   “虽然我是一个人,但谢府三爷失踪,急的人一定很多。”   谢知非忽的摆正了脸色。   “他们这会肯定在赶来的路上,一会你绕着庄子往南走,指不定就能碰到他们。”   晏三合觉得他这话说得莫名其妙,“你呢?”   “我当然不能跟你一起走。”   谢知非悠悠道:“孤男寡女的,到时候说不清,三爷做人做事是有底线的。”   晏三合磨磨后槽牙,“什么底线?”   谢知非抿着嘴轻笑,“绝不祸害会爬树的女孩儿。”   我能把这孙子踢下去吗?   晏三合一脸垂死挣扎。   就在这时,只听得庄子前头传来一个喊声:“不好了,爷回来了。”   谢知非刚刚还带笑的眼睛一冷,右手突然松开。   晏三合一个激灵,“你干嘛?”   “给你拿样好东西。”   你可真会挑时间。   “别乱动,小心掉下去。”   “放心!”   谢知非把手一点点伸进怀里,从里面掏出个小纸包,然后往晏三合的颈脖后一塞。   “这是毒药粉,遇到危险,捂住口鼻,冲坏人洒一把就行。”   晏三合瞬间僵住,“你怎么不早拿出来,刚刚他们翻墙的时候,洒上一把,我们还用挤在这里?”   “我这不是……没想起来吗?”   如果眼神能杀人,谢知非这会不知道都死了多少次,但他还就有脸笑出来。   这一笑,震得脚下的树枝咔嚓一声。   “不好,这树枝要断。”   他脸色一变,“晏三合,我得再找棵树猫着,你别动,千万别动。”   “你赶紧的。”晏三合又想用眼神杀死他。   谢知非手一松,身体滑着就往下去。   他滑的速度太快,落地的时候不知道什么原因没有站稳,身子一仰,便倒了下去。   背后的一节枯枝咔嚓而断,声音巨响无比。   凉意从晏三合的脚窜到头,炸起浑身的汗毛。   这谢知非怎么这么不小心?   “那边有动静!”   “刘哥,是个人。”   “快追!”   谢知非迅速爬起来,朝树上深深看一眼后,撒腿就跑。   “他跑了!”   “追啊……”   “快,快,包抄,包抄……”   变故来得猝不及防。   晏三合微张着嘴,吃惊地看着树下飞奔的几条人影,刚要顺着树干爬下去救人,忽的脑子里闪过那人的话:   一会万一我们被发现了,你别动,千万记住。   我们被发现了?   你别动?   周身的血都被冻住了,一个念头像闪电般劈进晏三合的脑子里——所以,他是为了救她,才故意引开那些扈从的。   他为什么要那么做?   晏三合用力咬住唇,头一回茫然而不知所措。   而就在这时,远处又传来打斗声,接着有人大喊一声:“抓住了,快去和咱们爷说。”   “那妞呢!”   “肯定还在树林里!”   “操,这孙子手上有刀,快,快按住他。”   “他娘的,又跑了……”   “前面堵住,快,快……” 第231章 救兵   他在给她争取时间!   这是晏三合脑子里浮出的第一个念头。   念头一起,手和脚就有了反应。   她哧溜从树上滑下来,手够到颈脖后,把那包毒药拿在手心,撒腿就往庄子的另一边狂奔起来。   晏三合所有的功夫,都是李不言教的。   李不言教了她两招:一招踢人膝盖,让人下跪,争取逃跑时间;另一招就是跑。   谢知非说过,往南跑,就能遇到来救他的人。   快点!   再快点!   晏三合这会真恨不得自己长了翅膀,能飞起来才好。   又是一声“咔”,她脚踩在一根散落的树枝上,人整个哧溜往下滑。   情急之下,见前面有棵大树,晏三合左脚用力一蹬,险险止住了自己往下滑的身体。   身体是止住了,可左脚腕处一阵巨痛袭来。   晏三合哪里还顾得上疼,手撑着地,赶紧爬起来,继续往南跑。   穿过小径,上了官道,晏三合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官道上鬼影子都没有一个,晏三合回头看看离她越来越远的庄子,一咬牙,又加起速来。   ……   而此刻的庄上。   刘哥一记窝心脚,直踹在谢知非的心口。   狗日的,踢得还真狠。   谢知非在心里咒骂了一声,挣扎着站起来,往地上吐了一口带着灰尘的唾沫。   “徐晟,我再说一遍,你的事不是我干的,你别乱来。”   徐晟坐在太师椅里,目光阴森森地看着面前的谢老三。   不得不说,这张脸有棱有角,还真他妈的好看。   他冷冷一笑。   “我的事不是你干的,那臭婊/子是你放走的吧,坏小爷我的好事,你说你该死不该死!”   “徐晟!”   谢知非大吼一声。   “我劝你动手之前想想清楚,我姓谢,动了我之后,是个什么后果,你徐家扛不扛得住?”   “谢老三。”   徐晟眼皮都没眨一下。   “老子这会还管什么谢家、徐家,老子既然敢动你,今天就是要你死。给我打,往死里打!”   扈从们立刻围上去。   谢知非没有想到徐晟这孙子上来就是要他死。   我死,不如你去死!   他活动了几下筋骨,深吸一口气,又尽数吐出,“孙子们,有种就一起上,别他娘的一个个来,浪费三爷的力气。”   扈从们听得都一愣。   刘哥笑道:“爷,这位谢三爷什么都是软的,就他妈嘴是硬的。”   徐晟的兴致一下子被挑起来,“那小爷我就看看他的嘴到底有多硬,给爷一个个上。”   立马弄死了多没意思啊,一点一点把人折磨死,才解心头之恨。   刘哥挥挥手,示意其他人退下。   哪知这手还没放下去,谢知非就像头猎豹一样冲过去,挥手就是一拳。   这一拳又狠又急,直打得刘哥连连踉跄数步。   还没站稳,谢知非的拳头又砸过来。   “刘哥,你行不行啊!”   “刘哥,别让啊!”   “上啊,打死他!”   众目睽睽之下被连打两拳,刘哥眼睛里射出狼一样的寒光。   杀心已起。   ……   官道上静得可怕,什么声音也没有。   这让晏三合的脚步声显得动静格外大。   她喉咙里早已经冒烟,血腥味涌上来,又被她用力咽下去。   人呢,怎么还不来?   再不来,谢知非危险了。   正着急着,只见远处有几匹马飞奔而来。   晏三合心头一喜,身子一下子瘫倒下来,跌坐在地上,绕是这样,她还拼命地挥动着双手。   沈冲远远就看到了晏三合,双腿用力一夹,马跑得更快了。   跑到跟前,他翻身下来。   “晏姑娘,你怎么样?”   “快,快……”   晏三合喘着粗气,指指喉咙,又转身指指远处的庄子,表情痛苦万分。   “三爷在庄子上?”   晏三合用力点头,“嗯……嗯。”   “徐晟呢,也已经在了?”   “嗯嗯。”   “晏姑娘,你先上马。”   “我……我……起不来!”   沈冲一把扶起她,晏三合脚刚着地,剧烈的疼痛让她忍不住“啊”的一声。   沈冲蹲下去一看,惊住了。   左脚的脚踝处红肿的跟个发酵的馒头似的。   “晏姑娘,你的脚……”   “别管我的脚,赶紧救人,快……”   沈冲站起来,手起掌落。   晏三合的眼睛陡然瞪大,眼里的不可置信一闪而过,随即身子一软,倒了下去。   沈冲拦腰抱住,冷冷道:“从小路绕回去,撤!”   “是!”   ……   庄子上。   搏杀还在继续,只不过躺下去的是牛逼哄哄的刘哥。   谢知非吐出一口血,咧嘴笑:“徐晟,记住了,三爷我的嘴硬,但拳头更硬!”   “好好好,三爷真是好样的。”   徐晟兴奋的眼睛都红了,一种陌生而强烈的爽感在血液里奔涌,几乎要破皮而出。   这爽感比玩上几百个女人,都要让他兴奋。   他舔着唇,笑盈盈道:“下一个,谁上?”   “爷,我去!”   一个高大强壮的男子冲出来,学着谢知非的先下手为强,拳头照着谢知非的脑袋直接砸下去。   徐晟激动的大叫起来,“砸死他!”   谢知非头一偏,手一抖,掌中落下一把薄薄的刀片。   寒光一闪而过。   刀片贴着壮汉的颈脖滑过,血喷涌出来,溅得谢知非满脸满身都是。   壮汉眼珠子突兀的暴出,嘴里咕噜咕噜几声,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   所有人都惊骇的瞪大了双眼。   传闻谢府老三打小身子就烂,三百六十五天,三百天泡在药罐子子,是京城有名的短命鬼。   他差事是他老子花银子捐来的,就为装装谢家的门面,怎么身手会这么好?   难道说……   这一切都是假的?   徐晟惊得大喊:“统统给我上。”   谢知非抹了一把血,突然脚下一个拐弯,向徐晟冲过去。   徐晟吓得哇哇大叫,“快,拦住他,给我拦住他。”   扈从们一拥而上。   十几只拳头落下来,一片混乱中,谢知非终于被拳头打倒在地,抱住头,任由他们拳打脚踢。   他娘的!   锦衣卫那帮畜生到哪儿了,再不来,三爷我真要交待了。   徐晟见谢知非被围着打,又开始兴奋的手舞足蹈,“不要打死,留着一口气。”   东家发话,扈从们又拳打脚踢了几十下,见谢知非蜷缩着身子一动不动,这才收了手。   “扶我起来!”   左右两个扈从扶着徐晟走到谢知非跟前,徐晟抬起脚,狠狠的踩在谢知非的脸上。   “孙子!”   徐晟得意地哈哈哈大笑,“在徐爷爷面前,你就他妈是条狗,给爷叫一声,来啊,叫啊!” 第232章 计成   地上的谢知非一动不动。   “死了。”   徐晟弯腰低头。   谢知非突然睁开眼睛,死死的盯住了他,喉咙里发出轰隆隆的低吼,像极了困境中的野兽。   徐晟被吓得身子一颤,差点摔下去。   “再给我打。”   “是!”   拳脚再次袭来。   忽然,远处传来几声马的嘶鸣声。   徐晟寻声望去。   他先看到一片高高扬起的尘土,接着看到了几十匹马,马上的人身着铠甲,手拿长刀……   竟然是锦衣卫!   锦衣卫怎么会来?   此刻,徐晟如果能低下头,看一眼谢知非,定能看到他流血的嘴角,缓缓勾出一抹笑。   徐家,死定了!   ……   “殿下。”   侍卫走进凉亭,从怀里掏出一个竹卷。   赵亦时接过竹卷,从里面倒出一张纸条,展开一看,半晌没说话。   裴笑哪是忍得住的性子,“到底什么情况?”   “自己看。”   裴笑拿过密信一看,恨不得仰天长笑。   娘子也保住了;   事情也成了;   谢五十啊,你干得漂亮!   “怀仁,你告诉沈冲,我娘子不必送这里来,直接送去谢府,我这就去谢府候着。朱青,我们走。”   朱青冲赵亦时行了个礼,忙跟上去,“小裴爷,我们家爷不知道伤成什么样,裴太医那头……”   裴笑:“还得你们谢府自个去请,不能让人瞧出破绽来。”   朱青:“是。”   裴笑:“还不能只请我爹一个,若是伤得重,得多请几个,也好让别的太医知道知道三爷的惨……”   声音渐渐远去。   赵亦时在凉亭里又站了会,才回了书房。   一进书房,他愣住。   这竹榻上还躺着一个,身上还系着个湿包袱。   严喜忙道:“小的这就把人叫……”   “不必。”   赵亦时看着李不言身上的湿衣。   “替她把身上的包袱解开,然后去准备一套女子穿的干净衣裳。”   “是!”   严喜走上前,轻手轻脚的解开李不言身上的包袱,放到一旁的小几上,然后躬身退出去。   赵亦时在书案前坐下,将事情前前后后又想了一遍,不得不说,谢承宇这一招,很绝。   徐来的官,十有八九是做不成了。   刑部侍郎空缺出一位,自己这头要不要想办法伸只手进去?   “哎啊……”   思绪被打乱,赵亦时转头看过去。   少女抚着后颈坐起来,先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再看看四肢,似乎有些搞不清现下的处境。   头一偏,目光忽的对上赵亦时,少女狠狠一怔。   赵亦时正要开口解释,忽见她身子往后塌上一倒。   “我这是归天了吗?否则,怎么会有一个长得比神仙都要好看的男人,含情脉脉的盯着我?”   赵亦时:“李姑娘!”   “别吵!”   李不言狠命的掐了自己一下。   “嘶——”   “疼——”   “谢天谢地我还活着!”   李不言努力集中起精神,三合不见了,她急得要死,然后……   “李姑娘!”   “闭嘴?”   李不言蹭的坐起来,“别以为你长得像神仙,就能拦着我不去救三合。”   话音刚落,帘子一掀。   严喜手里抱着衣裳鞋袜颠颠进来,“姑娘醒了,这衣裳赶紧换上吧。”   “你谁啊?”   “我……”   严喜看看主子的脸:“我叫严喜,太孙殿下……”   “太孙殿下?”   李不言慢慢偏过脸,“你是赵亦时。”   “大胆!”   严喜怒喝:“殿下的名讳也是姑娘乱叫的?”   赵亦时冷冷看了严喜一眼,声音温和道:“谢天谢地,你还记得我!”   “长这么好看的人,我哪能忘了,这不是脑子……”   李不言双手拍拍脑袋,缓了口气。   “殿下,我怎么会在这里?”   赵亦时目光静静的落在她身上,“姑娘先去屏风后把湿衣换了……”   “不用!”   李不言撑着竹榻站起来,“我得去找我家小姐。”   “她已经没事了,很快就会回到谢府,姑娘还是先去换套衣服吧!”   李不言有些懵地看着面前的神仙男人,随即冲了一抱拳。   “衣服不用换,我皮实,殿下,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告辞。”   说完,转身,一只脚跨出书房的同时,头又勾回来。   “殿下,下次看我,别对我含情脉脉,我这人什么都好,就一个毛病不好。”   “什么毛病?”   “抵不住美色的诱惑!”   帘子一动,人已不见了踪影。   我呸!   严喜在心里骂一声,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殿……”   严喜一抬头,所有的话都卡在喉咙里。   男子眼中是浅浅碎碎的光,嘴角微微弯起,勾出一道含笑的弧度。   ……   当血肉模糊的谢知非被抬进府时,整个谢府一下子就炸锅了。   谢总管却表现的十分沉稳。   “来人,拿老爷的帖子去请太医,多请几个。”   “是!”   “立刻派人通知老爷,大爷。”   “是!”   “老太太、太太那头劳烦大奶奶亲自去告知。”   “是!”   一件件事情安排完,谢总管转过身,“小裴爷,你看还有什么遗漏的?”   裴笑想了想,“没有了,我去静思居看看。”   谢总管一怔,“晏姑娘还没回府呢!”   “谢胖子,你一定眼瞎了,她早回来了。”裴笑懒得和他废话,扭头就走。   谢总管抓抓头发。   早回来了吗,我怎么没得着讯儿?   ……   静思居里,沈冲打横抱着晏三合,从墙头轻轻落下。   这时的李不言已经换好了衣裳,就等在院子里,见到人,心一惊,“她怎么了?”   沈冲:“……”   李不言:“快说啊。”   说啥?   被我敲晕了?   沈冲把怀里的人交到李不言手上,留下一句“她的脚伤了”,便又跃上了墙头。   李不言低头一看,眼里的火差点没喷出来,“汤圆,汤圆?”   “李姑娘。”   “裴太医现在在哪里,你赶紧去打听一下。”   汤圆虽然被自家小姐回府的方式惊着了,却半点没犹豫地狂奔离开。   不消片刻又狂奔回来,没带回来裴太医,倒带回来一个小裴爷。   裴笑一看晏三合的脚,心里的血一下子沸腾起来。   天杀的!   我娘子受伤了!   “找我爹没用,他不擅长治这个。”   李不言:“谁擅长治?”   裴笑走到外头,“黄芪,拿我的帖子,去太医院找沈巍太医,让他赶紧过来,就说我这里出人命了。”   黄芪:“是!”   裴笑低头细看晏三合的脚,“李不言,你千万别动她,她这是八成伤着筋骨了。”   李不言本来还想先把晏三合脚上的鞋子脱下来,听他这么一说,吓得赶紧缩回手,“你怎么知道?”   “蠢啊!”   裴笑鼻子都气歪了,“我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 第233章 势去   重华宫。   苍鹰在空中盘旋了几圈,一个俯冲落在侍卫的肩上。   侍卫从鹰脚上摘下竹筒,交给身后的同伴,同伴一刻没耽误,直奔书房而去。   书房里,赵彦晋看过秘信,递给一旁的幕僚董肖。   董肖思忖片刻,道:“王爷,徐来已是死棋,当务之急,一是安排好接手的人;二是想办法让徐来闭嘴。”   “徐来的嘴,本王是不怕的,本王现在想的是,谢三爷这人到底是个什么角色?”   赵彦晋满面阴郁,“到底是短命鬼呢,软脚虾呢,还是扮猪吃老虎?”   “王爷若不放心,最好暗中派人查一查。”   “谢道之的儿子,是要好好查一查,但不是现在,等这事的风头过去了再说。”   赵彦晋揉着膝盖,心里有些浮躁。   原指望这徐来父子能掀起点风浪来,谁知道竟是如此的不中用。   董肖看着汉王眉心一点郁色,提议道:“王爷,天越来越热,不如去庄上避一避吧!”   “你是怕徐来来求本王?”   “也是适当避一避,免得皇上迁怒下来,毕竟那人是谢道之的儿子。”   “你说得很有道理,来人。”   “王爷。”   “告诉王妃,天气炎热,让她随本王去庄上住几日。”   “是!”   内侍离开,赵彦晋在太师椅里坐下,把茶盖掀起,又放下。   “谢道之此人,伯仁可有研究?”   “回王爷,我还真研究过。”   “怎么说?”   “这人从小由寡母养大,入朝时,在朝中一无根基,二无帮手,能爬上现在的高位,除了杜大人的提携之外,心机、手段,谋算一样不少。”   赵彦晋冷笑一声:“那就更应该好好查一查了。”   董肖:“查什么王爷,是贪还是色?”   赵彦晋:“都查查。”   董肖:“是!”   ……   就在汉王说出要查谢道之的同时,锦衣卫指挥使冯长秀一脚踏进御书房。   御书房里已经站着一人,此人正是顺天府尹张连刚。   冯长秀睨他一眼,走到龙案前,“回陛下,谢知非已经找到,是在徐家西郊的庄子上找到的,人已经被打得半死不活。”   永和帝冷冷抬眸。   冯长秀:“徐晟哭诉说,是谢知非动的手,所以才行此下策。”   永和帝冷哼一声,“除此之外,他还有什么别的理由?”   “回陛下,徐家只有一子,被割就等于绝后,徐晟再无别的理由。”   冯长秀话锋一转:“但谢三爷拒不承认是他动的手。”   永和帝语气森严:“你们锦衣卫怎么说?”   “经查实,谢三爷的确没有动手。”   冯长秀咽了口口水。   “陛下,整件事情还得从四月前的一天说起,那天谢道之的二女儿和义女上街……”   冯长秀一字不添,一字不少将锦衣卫查到的事情一一说来。   这种张家长,李家短的屁事,按理根本不归锦衣卫管,但事情已经闹到皇上跟前,冯长秀还是花了点心思去查的。   不查不知道,一查连冯长秀都惊了。   官家子弟飞扬跋扈是有的,但行事不会这么放肆,什么人能动,什么人不能动,谁心里都一本账。   这徐晟倒好,胆子肥到动谢府的女眷,只这一项罪,他那胯下的玩意被人割了,就不冤。   最后一个字落下,永和帝两道剑眉登时皱起,显然已是怒到了极致。   “张大人,你把刚刚向朕说的话,再与冯大人说一遍吧!”   张连刚忙对冯长秀道:“冯大人,今日京城内发生了两桩案子。”   头一桩是北郊的王员外来顺天府尹击鼓喊冤,称女儿被刑部侍郎之子奸/淫一事。   既然敢击鼓喊冤,王员外显然是有备而来,整整三张血书,把徐晟如何仗势行凶,事后又是如何威逼利诱,写得详详细细。   第二桩是工部河北差郎中之子,被割一案。   此子平生没有别的爱好,就爱一个女色。   他倒不用强,就喜欢把人迷昏了拖到胡同里,树林里……然后逃之夭夭。   据说,行凶的人是个身材单薄,个子矮小的剑客,下手稳、准、狠。   冯长秀听完,噤若寒蝉。   “两位爱卿,凡事过犹不及,朕此刻就是想睁只眼,闭只眼,谢大人那头怕也不会答应!”   听话听音,身为皇帝的心腹,冯长秀何等聪明,“陛下英明!”   这时,太监严如贤匆匆进来,“皇上,刑部侍郎徐大人跪在宫门外,说想求见皇上一面。”   皇帝眼皮都没掀,起身,扬长而去。   冯长秀与张连刚一对视,心里都明白一点:徐家,大势已去!   ……   一个时辰后,徐晟被押着进了锦衣卫。   当他走进那间充斥着血腥的刑讯室时,一股浓浓的尿骚味从他的裤裆里散出去。   “爹,爹,救我,快救我出去啊!”   就这怂样,竟然还有胆子动三爷?   锦衣卫一帮与三爷要好的侍卫,相互之间眼神一递。   得嘞,小子,今儿个我们就替三爷好好回敬你一下,让你尝尝什么才是真正的狠!   把人打得鲜血淋漓,面目全非,那都是地痞流氓的招数;   真正的狠,是让你从头到脚看不出一点皮肉伤,但内里却疼得死去活来,连哭爹喊娘的劲儿都没有。   要从哪先下手呢?   ……   城中兵马司。   一拨又一拨的衙役涌进来,东城的,南城的,西城的,北城的,都齐全了。   三爷是什么人,他们的好兄弟啊。   好兄弟被人揍得连他娘都不认识,太欺负人了。   这口气谁能忍?谁肯忍?   奶奶的,真当他们五城兵马司一个个都是吃素的。   “白老大,这可是在砸咱们兵马司的场子,这口气一定要出,不出,兄弟们不答应。”   “白老大,您要不发话,兄弟们可都自个干了!”   “就是,干成啥样,到时候您可别跳脚。”   白燕临默了默,又默了默,然后慢腾腾地开口,“我只说一句话。”   “说!”   “快说啊!”   “白老大,你到是快说啊!”   白燕临清了清嗓子,“都悠着点哈,别把人弄死,留口气,好向上头交差。” 第234章 高低   世安院里,一盆一盆的血水端出来,看得所有人心惊胆战。   谢而立见老太太的脸色比纸还白,怕她急出个好歹来,赶紧进到东厢房在裴寓耳边低语几句。   裴寓走到外间,“都别等在这儿,三爷不会那么早醒的,老太太、太太,都回吧,皮外伤,没大事。”   谢而立赶紧附和,“来人,扶老太太,太太回房。”   朱氏机灵的上前扶起老太太。   “祖母放心,我就守在这儿,哪里也不去,一会三弟醒了,头一个我就来告诉您 。”   “好!”   “我不走!”   吴氏抹着泪道:“我得在这里等三儿醒过来。”   老太太转头,看了吴氏一眼,吴氏不敢再说,又抹了抹泪,冲裴寓道:   “三儿这孩子最怕疼,裴太医啊,你们手脚要放轻些,别弄疼他!”   这说得什么话?   谢而立一脸歉意地看着裴寓,暗暗替自个母亲赔不是。   裴寓知道吴氏的为人,并不往心里去,“一定,一定。”   话音刚落,谢婉姝扶着柳姨娘匆匆进院。   柳姨娘一看老太太要走,忙推开女儿的手,上前道:“太太心里一定放不下三爷,我扶老太太回去吧。”   你倒是会见机献殷勤。   吴氏面色冷冷:“不必了,柳姨娘,老太太走路走得慢,你没这个耐心的。”   柳姨娘也不多说,退到一旁,低头应一声:“是!”   老太太伸手,在柳姨娘的胳膊上拍了拍,“有心了。”   柳姨娘忙抬头:“老太太,应当应分的。”   “嗯!”   老太太点点头,慢悠悠走出世安院,走到无人的地方,停下来,目光深深地看着吴氏。   “老太太?”吴氏吓一跳。   “我和你说过多少回,你是妻,她是妾,哪怕你心里对她再恨,也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去刺她,让她没脸。”   “我……”   “咱们女人嘴要甜,心要狠,你怎么就记不住?一院子的人,都眼巴巴的看着,传到老爷耳中,便又是你的不是!”   老太太把拐杖往地上重重一戳,恨铁不成刚啊!   吴氏泣声道:“老太太,我往常也不是不能容人的人,只是心里惦记着三儿,所以才……”   老太太一听这话,心里更是不舒服。   往常能容人,关键时候不能容,这不就等于白做了功夫?   “罢了!”   她幽幽叹道:“老爷你也甭指望了,多指望指望两个儿子吧,有他们哥儿在,就算我闭眼了,也没有人敢动你分毫!”   吴氏不敢回嘴,又只能低头抹泪。   ……   静思居。   晏三合无声躺着;   裴笑和李不言面对面站着。   李不言见晏三合半天不醒,时不时的伸手探一探她的鼻息,心里着急。   “来了,来了,太医来了!”   汤圆的声音在外头响起,裴笑一喜,忙迎出去。   “沈伯,你终于来了。”   “你小子,催魂呢!”   沈巍老太医伸手点点他:“人呢?”   “屋里呢,您快去吧。”   裴笑心里惦记着谢五十,沈巍一来,他便放心了,“沈伯,我去前头看看,一会就来。”   “等下。”   李不言走出来,“我跟你一块去。”   裴笑瞪眼,“你去凑什么热闹,老老实实呆在这里看好晏三合。”   “汤圆你帮我看着小姐。”   李不言咬牙切齿,“我去找朱青那王八蛋算账,趁人不备,跟我玩阴的。”   “哎哟,我的姑奶奶,你可别。”   裴笑:“算了,这事一时半会说不清,等你家小姐醒来你问问她就行。”   李不言:“问她做什么?”   “你别管,总之问她就对了。”   裴笑一脸鄙视地看着她,头直摇,“你家小姐这么聪明,丫头怎么就这么不开窍的呢!”   我不开窍?   那是你们这些人肚子里的弯弯绕太多,都他娘的九曲十八弯了。   李不言在心里破口大骂!   ……   晏三合猛的睁开眼睛。   李不言的脸出现在头顶上方,一脸担心:“疼不疼?”   “什么疼不疼?”   晏三合刚问完,才发现自己的脚正被人用手捏着,正要一脚踹出去……   “快按住她,别让她动。”   李不言双手按住,“三合,别动,你脚伤得很重。”   晏三合脸上和脑子同时空白了一瞬。   “扭着筋骨了。”   沈巍老太医起身,接过医童递来的帕子,擦擦手,“半个月之内,不许下床,一个月之内,不许走路。”   一个月?   晏三合头皮一麻。   “好好养着吧!”   沈老太医:“这脚上是我给你敷的药膏,七日一换,四次换完,你可健步如飞。”   李不言:“沈太医,你开药方吧。”   “喝什么药,静养。”   沈老太医狠狠瞪了晏三合一眼。   “以后别爬高上低,我就没见过哪个姑娘家的脚,能伤成这样,现在知道老实了。”   晏三合不是老实,她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一个月,那静尘的事怎么办?   刚送走沈老太医,朱氏带着春桃进了静思居。   “这是怎么说的,好好的怎么脚扭了。”   朱氏一阵风似的走到床边,对着晏三合的脚左看一眼,右看一眼:“沈太医怎么说?”   汤圆:“回大奶奶,伤着筋骨了。”   朱氏都不用细想,就知道这脚伤得不轻,立刻对身后的春桃叮嘱。   “交待小厨房,从今儿个开始,晏姑娘的一日三餐另外做,每餐必须有一碗熬得浓浓的骨头汤。”   “是!”   “汤圆。”   “大奶奶。”   “以后侍候小姐,更添几分心,缺什么只管来问我要。”   “是。”   一通叮嘱,朱氏才又向看晏三合:“怎么伤着的?”   晏三合含糊道:“是我自己不小心。”   朱氏一听这话,立刻拿眼睛瞅着李不言。   “李姑娘啊,按理这话也不该我说你,你也是老人了,小姐不小心,你在边上得小心着。”   李不言被她这么一说,心里一阵难过。   她和三合在一起好些年,从来都平安无事,偏偏就最近接二连三的出事,都邪门了。   “她照顾的我很好。”   晏三合知道朱氏是好心,但就听不得别人数落李不言,“劳大奶奶操心了,我养养就好了。”   “姑娘这话说的……”   朱氏余光瞄向李不言。   这丫头命可真好,有个这么护她的主子。 第235章 事实   这一瞄,朱氏才发现李不言的动人之处。   这丫头素净着一张脸,眸色是浅浅的灰褐,配粉嫩的薄唇,暖若晚春。   “三爷也出事了,到现在还没醒。大爷他们都在那头守着,要不是小裴爷说起,我们都不知道姑娘的脚崴了。”   朱氏敛了心神:“姑娘该派人过来报个讯儿的。”   这话听着是埋怨,实则是自责,晏三合就没长一张机灵的嘴,僵硬地回了一个字,“噢!”   “老爷忙着外头的事,到现在还没回府,我先来过来打个前战,回头他们都会来瞧姑娘的,姑娘放宽心。”   同样受伤,一个院子里挤满了人,一个孤零零的躺在床上。   朱氏说这话,是怕晏三合心里不痛快。   她哪里知道晏三合在这方面,天生少一根筋,“都不必来,我真没事。”   朱氏一听,心里伤感,到底是没爹没娘的孩子,这份知趣可太懂事了。   “大奶奶。”春桃在院里喊。   朱氏知道是有事儿来了,不得不起身,“我先去忙,得空了再来陪姑娘说话。”   晏三合虽冷,但谁是真心,谁不是真心拎得清清楚楚,“好!”   朱氏又叮嘱了李不言几句,才掀帘离开。   春桃见她出来,忙上前扶住,一边走,一边把事儿说给她听。   朱氏听完,一一布置下去。   突然,她话一顿,“不对啊!”   “哪里不对,大奶奶?”   朱氏两条秀眉挤在一处,自言自语,“她怎么一个字都没提到三爷,都不好奇三爷是怎么伤着的吗?”   ……   晏三合当然不好奇。   她醒来发现自己躺在静思居,想到沈冲那记掌劈,就把事情想通了七七八八;   她想通了,但一旁的李不言还糊涂着。   她絮絮叨叨的说着自己被朱青劈晕,说着在太孙别院里醒来……   “三合,我到现在都还没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朱青和我不是一伙的吗,干嘛把我敲晕?”   一伙?   晏三合忍着脚上的剧痛,“我问你,朱青身手怎么样?”   李不言:“和我不相上下。”   晏三合:“我们去南宁这一路,你看过他什么时候擅自离开过三爷的身边?”   李不言:“他就是算盘珠子,三爷一拨,他才一动。”   晏三合:“三爷被人掳走,他在干嘛?”   李不言哑然。   晏三合:“这么跟你说吧,我出事是意外,三爷出事不是。”   啥玩意?   李不言眼珠子都差点瞪出来。   晏三合:“他是故意让徐晟掳走,故意被打得人不人、鬼不鬼,目的是把徐家拉下马。”   李不言眼睛又瞪大一圈。   晏三合:“我出事,打乱了他们的计划,所以朱青要把你敲晕,是怕你去徐家闹事。”   李不言惊呆了,“我还正有这打算呢!”   晏三合:“沈冲把我敲晕,是因为他们不能出手救,救人的锦衣卫随后就到,他没有时间和我解释。”   李不言眼睛再瞪大一圈。   晏三合:“如果不出意外,徐家快完了,这一招在三十六计中,叫请君入瓮。”   “还三十六计!”   李不言揉揉发酸的眼睛,感叹:“看不出来啊,三爷这脑瓜子,灵的很!”   “不仅脑子灵,也敢豁出去。”   置之死地而后生这种事情,说都会说,但没几个人能做到。   这人不应该叫谢纨绔,也不应该叫谢玲珑,应该叫他谢狠人。   晏三合:“太子这头才损失了一个季家,汉王那头就损失一个徐来,这四九城的官场斗得厉害。”   李不言心有余悸:“我这脑子,被他们卖了,还得笑眯眯的替他们数钱,夸一声卖得好。也难怪裴大人骂我笨呢。”   “你不笨,是他们太会算计。   晏三合疲倦的闭上眼睛,“一会,你去看看谢知非到底伤得怎么样?顺便打听打听徐来父子的下场。”   李不言:“是该去看看,好歹他算计别人的时候,不仅在你身边放了人,还救了你。”   晏三合想着自己的伤脚,心里哼哼。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救命之恩,我要不要涌泉相报啊?   ……   世安院。   灯火通明。   裴寓再次从东厢房走出来。   谢而立迎上去,“怎么样,裴叔?”   裴寓瞄了眼自家儿子,“看着血淋淋的唬人,其实都是皮外伤,十天之内,保证活蹦乱跳。”   十天就能活蹦乱跳?   裴笑不知道是该鄙视徐晟下手太轻,还是该赞叹一声谢五十太能扛揍。   朱氏欣喜若狂,朝天空拜了三拜,“阿弥陀佛,谢天谢地,我这就去给老太太、太太报讯。”   太医院还有一堆事,裴寓拍拍谢而立的肩,“交待下人仔细着些,伤口别碰水,饮食要清淡,明儿我再来。”   “爹,你先别走。”   裴笑压着声音道:“皮外伤也是伤,就谢五十那个短命的身子,没几个月好不了,你说是不是?”   裴太医和谢而立,同时心头一怔,四道目光直直盯着裴笑。   裴笑被他们看得心里发怵,硬着头皮道:“爹,咱们家不还有一株百年的老参吗?谢五十元气大伤,你不给他补补吗?”   裴太医瞧着自己生出来的小崽子。   本太医给人看病,谎报病情不说,还得贴上一株百年老参?   这还真是三九天里开桃花,出乎意料啊!   “明亭!”   谢而立突然开口:“你进去看着老三。”   裴明亭一看老爹的脸色,脚底抹油,溜的比兔子还快。   虽然他的话说得似是而非,但谢家老大是个聪明的,话到这个份上,他多多少少应该明白一点。   果然,谢而立咳嗽一声,“裴叔,我送送你。”   送,就是有话说。   裴寓心里门儿清。   儿子帮谁做事,他和谢道之一样,都睁只眼,闭只眼。小崽子看着二五不着调,但有些话,从来不会乱说。   尤其是这个节骨眼上。   谢、裴两家不说别的,就冲着这两个小的,也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命。   “小崽子说得对,皮外伤也是伤,回头我让人把那株老参给送来,让你家老三好好调养调养。”   谢而立心中动容,真心实意的道了一句:“多谢裴叔。”   “谢什么,你们家老三是我看着长大的,我当半个儿子看。”   裴寓摆摆手:“别送了,回吧!”   “裴叔慢走。”   谢而立目送裴寓离开,转身看着世安居,暗暗磨了磨后槽牙,冷笑。   那小子白长了一副聪明脑子,有拿自己金贵的身体做饵的吗?   “谢总管。”   “在。”   “这里你亲自守着,我去一趟静思居。”   “大爷放心。” 第236章 姑嫂   裴笑进到东厢房,谢知非睁着两只眼睛在等他。   视线对上,两人都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裴笑在床边坐下,指指谢知非,再指指自己的心口:娘的,魂都要被你吓出来!   谢知非两条眉毛挤在一起:娘的,我这会都快疼死了!   裴笑朝外头努努嘴巴:放心,都安排好了,不让三爷你白疼。   谢知非长睫一阖,发出一个气声:“晏?”   裴笑:“人没事,腿受了点伤。”   谢知非压住怒火:怎么伤的?   裴笑一拍额头。   哎啊,一忙竟忘记问了。   谢知非眼里的刀子甩过去:信不信等爷好了,把你按地上揍一顿?   裴笑气啊,开口说话:“小爷我放着自个的娘子不守,巴巴守在这里,你还想揍我,良心呢?狗吃了吗?知不知道为着你们两个,我的腿都跑细了好几圈。”   这时,朱青端着药盅进来。   “这是裴太医开的一剂麻沸散,给三爷止疼的。”   谢知非身上正疼得火烧火燎,虚弱道:“快。”   一剂汤药喝下去,困意袭来,他强撑眼皮,“明亭,你再去静思居看看,就说是我说的,别让那院里短了什么。”   “这还用得着你交待,短了谁,也不能短我家娘子的。”   “裴爷?”   朱青嘴朝床上的人努努。   裴笑低头一看,心疼得要死,眨眼的功夫这人竟又睡着了。   ……   这一夜,谢府几个院里的灯,亮了整整一夜;   这一夜,晏三合昏昏沉沉睡去,又被活生生疼醒;   这一夜,谢三爷做了一夜的梦,梦里都是他和晏三合在爬树;   这一夜,锦衣卫的刑讯室里,传来阵阵惨叫声,听得人头皮发麻;   这一夜,徐来跪在重华宫的门外,整整半宿。   翌日,早朝。   老御史陆时穿着一身绯衣,迈着坚定的脚步,一脸凝重的走进朝堂。   文武百官心里同时咯噔一下,大事不好了,御史穿绯,有人要倒霉了。   上一回是季陵川,这一回倒霉的会是谁?   百官们麻溜地让出一条道。   老御史稳稳当当站定,冲御座上的皇帝行礼,然后中气十足道:“陛下,老臣今日要弹劾的是……”   一个时辰后,大殿里传来天子沉沉的声音:   “刑部侍郎徐来,纵子行凶,草菅人命,革去官职,永不录用。”   徐侍郎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脸色比死人还难看。   ……   谢知非再次睁开眼睛,一片刺目的白色中,几张人脸慢慢清晰。   一脸焦急的老太太;   偷偷抹泪的母亲;   还有,安安静静坐在床边的大姐。   谢知非握住大姐谢文姝的手,挤出一个笑,“你怎么也来了?”   谢文姝:“左右无事,过来瞧瞧。”   老太太心疼的摸上孙子的脸,“老三,疼不疼?”   “疼死了。”   “哎哟,这可怎么是好啊!”   老太太转身看着窗边的朱氏,“要不……再去把裴太医找来,老三疼死了,看看有没有什么药能止疼啊!”   朱氏赔笑:“老太太,裴叔刚走。”   吴氏瞪眼,“再去叫回来啊,三儿可是他看着长大的,他舍得吗?”   朱氏:“……”   谢文姝眼睛虽然瞎,却能察觉到大嫂的无奈,赶紧拿指尖挠挠老三的手。   “老祖宗,娘!”   谢知非疼得直哼哼:“都回吧,一个个黑眼圈比我还重,我得心疼死。”   老太太年岁大了,一夜没睡踏实也确实撑不住,“那你好好歇着,老祖宗明儿再来看你。”   “早点来,我眼巴巴的等着呢!”   哎哟喂!   我的心肝肉肉哎!   老太太的心都软成了一滩水,心说这天底下,还有比老三更招人疼的孩子吗?   两位老人一离开,谢知非咳嗽一声:“大姐,你也回去吧,路上小心磕着。”   “你好好养伤。”   谢文姝拍拍老三的手,“大嫂,你扶我一下。”   朱氏忙扶起谢文妹,两人走到外间,谢文姝轻轻一扯朱氏的袖子,轻声道:“大嫂,我娘那个人你多担待。”   谢文姝眼仁漆黑,因为看不见,说话的时候眼睛睁得特别大,也显得很亮。   世人都说姑嫂是天敌,但眼前这一位,却让朱氏有说不出的心疼。   长得也好,性子也好,从不生事,待谁都和和气气的,偏偏老天不开眼,二十四岁的老姑娘,待嫁闺中,连个上门提亲的都没有。   “妹妹多心了,走,我送你回去。”   “不用,你忙你的,我有丫鬟。”   “那我送你出院。”   谢文姝不由笑起来:“老天虽然没给我一双好眼睛,却给了我一个顶顶好的大嫂。”   “跟老三一样,嘴上抹蜜了?”   朱氏一抬头,脸上的笑没收住,“太太?”   吴氏看着儿媳妇脸上的笑,一瞬间觉得有些刺眼。   “在府里挑两个本分的,会侍候人的丫鬟,放到老三院里来。丁一派出去了,跟儿前得用的就一个朱青,忙不过来。”   朱氏犹豫,“太太,三弟不喜欢院里有丫鬟,这事怕得和他说一声。”   “就说是我说的。”   吴氏:“男人伺候起来,哪有女人细心,往日他忙里忙外的倒也算了,这会连床都没法下,遭大罪。”   朱氏见吴氏态度坚决,“是,太太!”   吴氏走到女儿跟前,牵住她另外一只手,“走,母亲送你回院。”   谢文姝不动声色地捏了一下朱氏的手指,“大嫂,那我回去了。”   “去吧!”   朱氏目送母女二人离去,转身看着春桃,苦笑。   春桃知道大奶奶为什么苦笑。   再本分的丫鬟见着三爷那样的,都免不了动些小心思,人是大奶奶挑的,将来万一有个什么,到头来都是大奶奶的错。   “要不,还是从老太太院里挑吧。”春桃小声提议。   “倒和我想一处去了。”   朱氏拿出帕子,擦擦额头的汗,“走吧,咱们去老太太院里。”   “大奶奶!”   一道声音从边上横出来。   朱氏转身一看,原是谢而立身边的贴身小厮卫临。   卫临上前:“大奶奶,宫里有消息传出来,徐来被罢官了,永不录用。”   朱氏眼睛一亮,冷笑,“这叫善恶到头终有报。”   “老爷从宫里传讯给大爷,谢府这半个月闭门谢客,对外只称三爷病重,也请大奶奶约着府里上上下下,凡事谨言慎行。”   卫临:“大爷说他这段时间不往外头应酬,都在家里用饭,免得生事。”   朱氏神情一凛,立刻明白老爷这么安排是何用意。   前几日谢家才与杜家分道扬镳,这会徐来又因为谢家丢了官,谢家处在风口浪尖上,凡事只有低调,也只能低调。   “去和大爷说,我知道该怎么办。”   朱氏等卫临离开,面色冰冷道:“春桃,去把谢总管叫来。” 第237章 拖累   静思居。   晏三合躺在床上,两只眼睛瞪着帐帘。   帘子一掀,李不言走进来。   “三合,还真被你料准了,徐家完了。”   一盏茶的时间,王员外的血书,工部河北郎中怎么成的太监,徐来怎么罢的官,徐晟怎么进的锦衣卫……   李不言讲得绘声绘色,跟亲眼看见了似的。   “这外的酒肆、茶坊都传开了,都在议论这事儿呢!”   她低低一笑,“三合,难为他还花银子给我找了个替身,想得太周到了。”   不周到,龙椅上的那位也不能信啊!   晏三合懒得想这些不相干的事,“对了,静尘的那个包袱呢?”   李不言脸上的表情空白一瞬。   “我系在身上的,朱青把我敲晕后……在太孙书房里,我着急你的事,竟忘了拿。”   她蹭的站起来,“你等着,我这就去要回来。”   话音刚落,人已经不见。   汤圆拎着食盒进来,“姑娘,这骨头汤厨房熬了两个时辰,又香又浓。”   “拿来!”   晏三合一口气喝下,想了一会静尘的事情,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一觉醒来,还没睁眼,便闻到一股浓浓的药味儿,还有……   一道粗重的喘息声。   她猛的睁开眼睛,看清楚面前坐着的人,半晌说不出话来。   打得的确很惨。   脸上根本看不出往日的样子,整个右脸都是肿的,右眼充血充得厉害,眼珠几乎要暴出来。   往下,两只手被纱布裹得各露出一截大拇指,一身素雅的单衣上,血迹殷殷,很是刺目。   “你怎么来了?”   “救了姑娘,来向晏姑娘讨个赏。”   “想要什么?”   谢知非艰难地露出个笑,“姑娘看着给。”   晏三合指指自己的脚,给了他三个字:“扯平了。”   谢知非:“姑娘的脚伤和我有关吗?”   嗯!   没有!   本姑娘活该!   晏三合回敬他,“那三爷的伤,和我有关吗?”   嗯!   也没有!   三爷我自找!   谢知非眯缝着眼睛,重重叹了口气,“挨打的时候,你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   “什么?”   “我心里在想,怎么都成,只要你能逃出去。”   一听就是瞎话。   你这顿打就算没有我,也挨定了。   晏三合挑了下眉:“沈冲一掌劈下来的时候,你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   “什么?”   “这一掌劈徐晟多好,劈我做什么?”   谢知非:“现在知道为什么了?”   “不知道啊,要不……”   晏三合迎着他的目光,“三爷替我解个惑?”   “好啊!”   谢知非神色特坦然,答应的特爽快,“你坐起来,我凑近点,咱们两个伤残人士,要相互帮助呢!”   “这是解惑啊,还是说悄悄话?”   “悄悄话!”   谢知非眨了下眼睛,“谁也不能听见的那种,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晏三合脸色一下子红了,红到耳后根。   谢知非低低笑起来,“脸红什么,别想入非非,我说的是正事。”   晏三合:“……”   徐晟怎么没有打死他!   心里骂归骂,到底还是一点一点撑着坐起来,身子再一点一点往前凑。   谢知非也把脸凑过去,“那孙子朝你下手,我忍不了。”   晏三合心头一震,猛的偏过脸,正正好对上三爷黑深的眼睛。   第一次离得这么近,她才发现谢三爷的这双眼很杀。   眼尾稍稍一下垂,就带出一股浓郁的无辜感,令人心软的一塌糊涂。   “最主要还是怀仁想动了,这条狗上蹿下跳,瞧着碍眼的很。”   谢知非看着少女披散在耳边的黑发,“晏三合,看在我们一起出生入死的情分,不瞒着你。”   晏三合:“……”   “晏姑娘。”   他心情很好,语气往上扬着,“看我这么坦诚的份上,你真应该赏点什么?”   赏你一记毛栗子,你要吗?   晏三合在心里哼哼。   “我这伤看着重,其实都是外伤。”   谢姓伤残人士清了清嗓子,“等我再养几天,等这张俊脸不会把大姑娘小媳妇吓跑,静尘的心魔,我帮你去跑。”   他这一说,大大出乎晏三合的意料。   她审视着谢知非的神情,“你是认真的?”   “晏姑娘。”   三爷身子往椅背上轻轻一靠,看着仪态好生闲散,实则只有他心里清楚,有些撑不住了。   “我什么时候和你说过玩笑话?我和你说的,都是真心话。”   晏三合生平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嘴,就是个拖累。   说不过他,但气势还得摆起来。   “好心提醒三爷一句,这可是笔亏本买卖,费时费力,而且半点好处也没有。”   谢知非抿着唇笑,“所以,我才厚着脸皮来向姑娘讨赏啊!”   这绕来绕去的,又绕回去了?   晏三合一锤定音,“说吧,要什么?”   “简单。”   谢知非喉结滚了两滚,“说一声谢谢就行。”   就这?   就这?   晏三合口气无比真诚,“谢知非,庄上的事情,还有那个护着我的侍卫,以及静尘的事情,一并谢谢。”   “不必客气,都是我应该做的。”   谢知非眨了眨眼睛:“也做得心甘情愿。”   晏三合:“……”   现在的情况似乎更不对了。   她不仅接不了招,还毫无还手之力?   这是为什么?   这到底是为什么??   ……   太孙别院。   赵亦时放下手中的笔,待纸上的墨迹晾干后,道:“严喜,拿起来我看看。”   严喜小心翼翼捏着纸的上面两个角,“殿下,好字啊!”   赵亦时抱着胸,弯唇道:“这是最近几个月来,我写得最好的一副字。”   严喜见他笑着,想来心情极好,马屁立刻跟上去,“殿下这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解决了一条疯狗,逼得汉王去庄子上避暑……   确实是喜事!   “殿下。”   沈冲走进书房,表情有些一言难尽,“刚刚抓到个翻墙贼。”   赵亦时神色一沉。   严喜惯会察言观色,忙呵斥道:“我说沈侍卫,这种小事,也要和殿下说吗?杀了不就得了。”   “是李姑娘。”   “谁?”严喜以为自己听错了。   “李姑娘,李不言。”   严喜飞快地看了眼主子的脸色,忽又改口道:“原是李姑娘啊,那就杀不得了,殿下的意思呢?”   赵亦时话里听不出任何喜怒,但眼睛却弯出一点弧度。   “请进来吧!” 第238章 大胆   李不言第二次走进这个书房。   震惊。   书房的布置,不富,不奢,不贵,里里外外透着一个字:雅。   墙壁上挂的是字画,好几副,一看就是大家的手笔;多宝阁上的摆件,一件比一件精致耐看。   “哎哟我的天……”   李不言捂着胸口,发自肺腑地说:“太孙殿下,这不是杀人诛心,这是鞭尸,反复鞭尸。”   “姑娘,何出此言?”   李不言眼儿一弯,“我这人其实还有一个毛病。”   赵亦时:“什么?”   “贪财。”   赵亦时:“……”   李不言手指一件一件指过去,“好东西,好东西,又是好东西,一屋子的好东西……太孙殿下,你这是想馋死我。”   严喜垂着脸,无声翻个白眼。   这世上的女子都一个德性,都想从男人这里捞点好处。   赵亦时心里也隐隐升起一丝怒意,却依旧面不改色道:“姑娘看中什么,可问我讨一样。”   “殿下,万万不可。”   严喜赶紧出声阻拦,“这些东西都是宫里头赏下来的。”   这李姑娘不过是个侍候人的丫鬟,别说讨,给她看一眼,都是抬举了她。   李不言似乎没有听见严喜的话,眼仁儿亮亮的,“殿下,我可以凑近了看看吗?”   赵亦时声音淡下来,“姑娘请便!”   请什么便啊!   严喜赶紧跟过去,一脸警惕的看着李不言的一举一动。   这些可都是价值连城的东西,万一磕着、碰着,你个丫鬟死多少次,也赔不起。   李不言在多宝阁前慢悠悠地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转到第三圈的时候,严喜再忍不住。   “姑娘,适可而止吧!”   懂不懂规矩,知不知道分寸啊?   “嗯,是该适可而止。”   李不言收回视线,冲赵亦时一抱拳,“殿下,我来拿那天落下的包袱。”   赵亦时微微一蹙眉,“严喜。”   严喜忙不迭的从小几上拎起包袱,往李不言怀里一塞,尖着嗓子,没好气道:“李姑娘还有事吗?”   “没有了。”   李不言一抬下巴,“殿下,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告辞。”   这一下,不仅严喜傻眼,连赵亦时都微微一愣,“慢着,姑娘真不向本殿下讨一件吗?”   “不用,我已经解馋了。”   赵亦时看她扬笑的脸,“看看就解馋了?”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李不言把包袱往身上一系,轻轻一笑,转身走了。   赵亦时脸色一如既往的平静无波,然而心里却有一阵春风拂过来。   贪财的女子很多,但知道怀璧有罪的女子不多;   好色的女子很多,但色而不淫的女子不多。   装腔作势的女子很多,大方坦荡,无所求的女子不多。   严喜转头看看自家主子的脸色,忙“哎”的一声,机灵地追了出去,“李姑娘?”   李不言转身:“还有事?”   “殿下。”   严喜不动声色的加重了语气“……您可还有事啊?”   赵亦时回过神,走到门边站定,“姑娘刚刚那话……”   “人贵在有自知之明,我的身份只能看看,殿下真要赏了我,我福薄,怕压不住。”   这话粗听没什么,细细一琢磨却又很耐人寻味。   赵亦时笑着把话岔开,“姑娘这包袱里装的是什么?”   “是死人穿过的衣裳。”   一股寒气从严喜脚底心直往上窜,赶紧又拿眼睛去看自家主子。   主子不仅没生气,反而温和道:“下回姑娘来府上,不用爬墙,可光明正大从门进来。”   李不言笑得眼睛弯弯,“登徒子好色,非爬墙不可窥也!”   说罢,脚下一蹬,丹田运气,跃上墙头。   在墙头略站片刻,她忽的转过身,双眸迸出亮光。   “殿下,我姓李,名不言,取自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一诗,你可记住了?”   最后一句话落下,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你就是一丫鬟,还敢让殿下记着你?   严喜心说简直没王法了。   “殿下,回吧,外面日头毒着呢!”   “她这名字取错了。”   “呃?”   赵亦时嗤笑一声,摇摇头:“李大胆才适合她。”   严喜陪着笑:“殿下说的是。”   “殿下——”   声音由远及近。   小内侍匆匆进院:“殿下,太子从宫里回来,请您立刻过去一趟。”   笑,在赵亦时的脸上僵住。   ……   就在太子请太孙过去的时候,谢道之也回了谢府,连朝服都没有换,就直奔老三院里。   谢知非刚刚喝完药,满嘴的苦味,见父亲来,忙让朱青扶着坐起来。   “父亲,这是下朝了?”   谢道之摆摆手,示意朱青去门口守着。   屋里就剩下父子二人,谢知非心虚着呢,没敢先开口。   父亲在官场上风风雨雨,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几句话一问,就能摸清他的算盘。   谁知谢道之什么事情也不提,“兵马司那头你大哥帮你请了假。”   谢知非诧异,“请了多久?”   “一个半月。”   谢道之:“这一个半月你该吃吃,该喝喝,该玩玩,就是别做什么正经事。”   谢知非没想到父亲会这么说,微微一愣。   “这天底下既然有太蠢,掉进陷阱里的,也有太聪明,而掉进陷阱里的。”   谢道之语重心长,“老三啊,谢家有你大哥,就不指望你出人头地,你平平安安的就好。”   谢知非抿了抿唇。   父亲这话看着直白,内里的深意可不少。   他这次用自己做饵,好处是把徐家拉下马,坏处是把自己暴露在世人眼里。   正如父亲所说,这世上有蠢人,也有聪明人。   聪明人往深里想一想,再想一想,就能琢磨出些不一样的滋味来。   这滋味一出来,他三爷身上披着的那一层风流纨绔的皮,就算是被撕下来了。   谢家官场上三个男人,老的官至内阁,已经走到了权力的中心;大的在翰林院,韬光养晦,一点一点磨练资历。   如果他再事事显眼,谢家就会成为别人眼里的出头鸟。   谢家的根基并不深,仅仅是父亲这一代,和四九城那些积累了数代的权贵相比,不过是个运气好点的新贵而已。   出头鸟的下场是什么,谁都知道。   “父亲,我知道了。”   “知道就好。”   谢道之站起来,看着儿子。   “老三啊,天子脚下,满地锦绣成堆,活得长的,都是缩着脑袋,夹着尾巴过日子的,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啊。”   谢知非一时怔住,再回神时,屋里早就没了父亲的身影,反倒是朱青站在床前。   “三爷,柳姨娘来了,见不见?” 第239章 下饵   二房三个人,来了两个。   谢婉姝冲到床边,眨着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三哥,你怎么样了?疼不疼?”   “没事。”   谢知非目光越过她,向身后的柳姨娘看过去,“姨娘坐。”   再怎么心里有龌龊,面子上的事情,还是要过得去的。   更何况父亲前脚刚走,柳姨娘后脚就来,她做戏给父亲看,自己倒也不得不陪着演一场。   柳姨娘在床边的小凳子上坐定,眼眶一下子就红了,“怎么就伤成这样?”   谢知非勉强笑笑,“命不好。”   谢婉姝一听,哪里能依,“胡说,我三哥的命,顶顶好。”   柳姨娘淡淡扫了女儿一眼,把手中的一个纸包递过去,脸上带着几分歉意。   “姨娘那头没什么好东西,这是二两冬虫夏草,最能养生补气,三爷可别嫌弃。”   “姨娘费心了,朱青,替我收下来。”   往常这些迎来送往的活,都是丁一在忙,朱青接过纸包,笨拙的张了张嘴,“多谢。”   柳姨娘:“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二哥出门做买卖去了,否则也要来的。”   朱青不知道怎么接话,余光赶紧看了三爷一眼,偏三爷也没有想要接话的意思。   屋里一下子冷了下来,气氛也莫名的微妙。   谢知非见时候差不多,倦色难掩的打了个哈欠。   柳姨娘像是得了赦令,赶紧站起来,“三爷好好养着,回头我再来看你。”   谢知非:“姨娘好走,朱青,替我送送。”   “是!”   “三哥,我走了,你要嫌没趣,就打发人来叫我一声,我陪三哥说说话。”谢婉姝一步三回头。   “嗯,去吧。”   谢知非很淡的应了一句,随即便阖上了眼睛。   既然是做戏,脸上的笑是假的,含在眼睛里的泪是假的,关心的话是假的,只有那二两冬虫夏草是真的。   谢知非无端的想起晏三合来。   喜欢就是喜欢,厌恶就是厌恶,一切都随自己的本心,从来不会在意旁人怎么看,真自在。   “朱青。”他喊。   “爷?”   “让谢总管去店里挑副好的拐杖来。”   “爷用不着拐杖,再有几天……”   朱青忽然想到了什么,忙改口道:“是!”   谢知非见他明白,又叮嘱道:“别买七老八十岁人用的,小巧一点,精致一点。”   朱青想着裴爷嘴里左一声娘子,右一声娘子,小声道:“爷也不怕让裴爷吃味儿。”   “这有什么可吃味儿的!”   晏三合对他什么样,他心里没点数吗?   也差不多该知难而退了。   谢知非:“走,扶我去静思居透口气。”   “爷。”   朱青不得不扮演丁一的角色,苦口婆心一下。   “一早才去过,还没过两个时辰,你又去,就算晏姑娘不养病,爷的身子也得养啊。早上那一趟,两处伤口裂开来,又淌血了。”   “朱青,秀色可餐四个字听过吗?”   “听过。”   “那秀色可医呢?”   朱青:“……”   ……   “太太。”   朱氏指着两个丫鬟,“红衣的叫小红,绿衣的叫绿绮,都是从老太太院里挑的,请太太过目。”   吴氏见这两个丫鬟都是本本分分的面相,心下很是满意,“你和她们说说老三房里的规矩。”   “是!”   三爷院里的规矩,其实很简单。   少说话,多做事,别削尖了脑袋要爬床,这是一;书房重地不能进,这是二。   朱氏把规矩当着吴氏的面说清楚,小红、绿绮一一应下,朱氏便带着她们去了三爷院里。   她前脚刚走,后脚吴氏的陪房李正家的就进屋来。   “太太,刚刚三哥儿又往静思居去了。”   李正家的伸出两个手指:“天还没黑,就跑了两趟,老奴可真心疼哥儿的身子,这痂还没结上呢!”   吴氏语气立刻尖酸起来,“我要不要替他们合一合生辰八字,好测测姻缘?”   这话,李正家的不敢往下接。   正这个时候,丫鬟的声音在外头响起,“太太,杜家管事在二门外候着,说要见您一面。”   杜家?   见我?   吴氏忙理了理衣裳,“快请进来。”   管事四十出头,长了一张面善的脸,他一见面先行礼,再把手里的一个纸包递过去。   “听说三爷伤了,我家小姐命我送些补药来。”   “这……”   吴氏一脸愧疚:“这哪好意思啊!”   “太太只管收下,小姐说了,不看僧面看佛面,太太这些年怎么待她的,小姐都记在心里。”   管事的嘴皮子十分利索:“小姐还说,三爷是摆在太太心尖上的人,若是往常必是要登门探望的,只是今时不同往日。”   吴氏一听这话,心头又是舒坦,又是难受。   大家族里出来的姑娘,教养就是不一样,瞧瞧,多懂礼数啊。   哪像那些穷乡僻壤来的,待人不冷不热,口气不阴不阳,眼睛都长在了头顶。   只是可惜啊!   这么好的姑娘,这么高的门第,偏偏老爷和老三都看不上。   ……   吴氏哪里能知道,她心里的好姑娘此刻正坐在水榭里,与父亲杜建学品茶。   杜建学刚刚下朝,将朝中的动向半点没隐瞒的,说给女儿听。   “徐家,这一下算是倒了。”   杜依云笑道:“父亲不必感叹,只要有徐晟在,徐来这官位哪怕坐得再高,也能被人拉下来。”   人太蠢了点;   欠下的人命官司多了点。   “父亲觉得谢府二爷如何?”   “谢老二?”   杜建学摇摇头:“没什么印象。”   “女儿从前在谢家,倒是听过他不少的传闻。”   杜依云替杜建学续了一点茶,“听说二爷从前读书,是顶顶聪明的,可惜入不了谢老爷的眼,生生被大爷压一头。”   杜建学皱眉:“你的意思是……”   “父亲,这谢家也不是铁筒一块,虽说只有两房人,但各有各的心思,各有各的算盘。”   杜依云:“想要让谢家不得安生,我觉得有两个人可以用一用。”   “谢老二算一个,还有一个呢?”   “吴氏,谢道之的正室。”   杜依云一边冷笑,一边摇头,“父亲一定不知道,吴氏这人的命有多好,就有多蠢。”   吴氏的事,杜建学早有耳闻。   谢道之在家中宴请,从来不把吴氏请出来,只让柳姨娘在一旁作陪。   至于那个柳姨娘……   杜建学不禁失笑道:“你想做什么,只管去做,横竖父亲是站在你背后的。”   “多谢父亲。”   杜依云声音很轻,“女儿已经在下饵了。” 第240章 包袱   谢知非被朱青背到静思居的时候,里头的人正忙成一团。   汤圆在院里晾衣裳;   李不言正把晏三合从厢房里抱出来。   晏三合一抬头,愣住了。   这人,怎么又来了?   这人说谎不用打腹稿:“得了二两冬虫夏草,给你送来,但最主要还是来听听水月庵的事。”   我看你是闲的!   晏三合见他脸色很白,心软几分,下巴朝树下一抬,“朱青,把你家那好管闲事的爷,放那里。”   谢知非眉一挑,“不得了了,这是贵客的待遇,爷何德何能?”   “三爷想多了,这是伤残座。”李不言笑。   “嗯,三爷占一个伤,坐得理直气壮。”   谢知非拍拍朱青:“放我下来。”   “我去给姑娘再搬张竹榻来。”   汤圆搬出竹榻,把两位伤残人士安顿好,又赶紧去沏茶,端出几盘瓜果点心。   又见二人都是一额头的汗,于是拿过一把扇子,站在二人身后,左边扇两下,右边扇两下。   这时,李不言把一只胭脂盒递到晏三合手里。   晏三合看一眼朱青:“朱青,把门掩上。”   “是!”   谢知非偏过头,好奇问,“哪来的?”   晏三合没作声,只是将胭脂盒放在手里,颠过来、倒过去的看。   李不言拿回来的包袱里,一共就装三样东西。   一套衣裳,一双绣花鞋,还有就是她手里的这只胭脂盒,里面的胭脂遇水而化,现在就剩下一个空壳子。   她和李不言从来不用这种东西,能知道的……   晏三合把东西递过去,“三爷看看这胭脂盒,是最近几年的款式,还是从前的?”   “三合,我是正经人。”   谢知非身上疼得越厉害,笑得越邪气,“正经人谁研究这东西?”   晏三合:“正经人也不勾栏听曲。”   “晏三合,这事儿你得听我好好解释。”   谢知非一脸委屈,“虽然我勾栏是勾栏了,听曲也是听曲了,但是……”   “别但是。”   晏三合脸一肃:“这东西很重要,你快帮我看看!”   “哪来的?”   谢知非收起了不正经,又问了一遍。   “静尘死前用过的,和那套衣裳一道,被扔进了河里,不言下河捞的就是它。”   身后的扇子突然停住了。   两人同时回头——   只见汤圆脸色惨白,眼珠子定定的,三魂好像去了两魂。   谢知非咳嗽一声:她还什么都不知道吗?   晏三合眨了下眼睛:嗯。   谢知非又咳嗽一声:这丫鬟已经是你的人,多少也该让她知道一点。   晏三合:自己悟!   谢知非把盒子拿过来,低下头去看,“……这样式不太像是现在的款式。”   晏三合:“现在是什么款式?”   “我是正经男人,不太懂这些。”   三爷又澄清了一下自己后,道:“回头我帮你找个懂行的人问问。”   “确定懂。”   “不仅懂,而且很懂。”   “那便谢了。”   晏三合指着竹竿上的那套衣裳,“三爷再看看它,怎么是一块一块拼接出来的?”   三爷一进院子就细看过了,“这是一套水田衣,又名百衲衣。”   “水田衣?”   “是用各色零碎布料拼接而成,因整件衣服织料色彩相互交错,形如水田而得名。”   谢知非接着道:“太祖夺天下后,口袋里没银子,咱们先皇后也是个节约的,就将这些杂色布头缝成衣裳,给公主、宫妃穿。   后来就在京城的大姑娘、小媳妇中流行起来。”   “这衣服常见吗?”   “从前不常见,现在倒是常见的。”   “这话怎么说?”   “宫里流出来的东西,一开始都是流向高门大族,达官贵人;慢慢的,才会传到百姓那里。”   “这水田衣什么时候在百姓中传开来的?”   这?   这他哪知道?   谢知非眉头紧皱,想了想,冲朱青看过去。   朱青知道爷这一眼的深意,忙道:“我这就去把人请来。”   谢知非想着父亲的叮嘱,忙道:“从前门光明正大的走,不用避讳。”   “是!”   朱青刚走几步,想想不对,又折回来:“爷,我走了你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谢知非瞪眼:“晏姑娘,李姑娘会不照顾我吗?”   朱青走到晏三合面前:“劳姑娘帮我照顾下三爷,我去去就来。”   晏三合:“……”让她一个腿残的,照顾一个浑身是伤的?   朱青拉开门。   门里门外的人同时一怔。   “大奶奶?”   朱氏笑道:“三爷呢?”   朱青让出路,朱氏走到院中,看着两张并排的竹榻,真想打心眼里喊这两人一声“祖宗”。   整个谢府都为这两人的伤忙上忙下,他们倒好,一个太医叮嘱半个月不能下床的,这会已经挪到了院子;   另一个连自己的院子都呆不住。   “大嫂。”   谢知非皱皱眉:“你怎么来了?”   朱氏手指着两个丫鬟,“老太太房里的人,给三弟使唤,你瞧瞧人,要中意就留下来,要不中意我回了太太再去挑。”   回了太太?   谢知非一听这话,就知道这是自家娘亲的主意,倒不好拒绝,“那就先留着吧,大嫂替我安置下。”   两个丫鬟一听三爷要了她们,忙磕头谢恩。   这时,朱氏走到晏三合身旁,拎了衣角蹲下,“脚怎么样,还疼吗?”   晏三合冲她阖了下眼睛,“已经不大疼了,你别蹲着,快起来。”   “好生养着,我去忙了。”   朱氏拍拍晏三合的胳膊,带着两个丫鬟便离开了。   她一走,院门再次落下。   朱氏顿步转身,目光落在朱门上,两条秀眉渐渐蹙起来。   老三这人,看着二五不着调,但在女色这方面,极有分寸,他这会自个都伤得起不了床,偏还一个劲儿的往静思居跑……   是两人有重要的事?   还是老三心里放不下这院里的人?   “小红,绿绮!”朱氏突然冷冷开口。   “大奶奶。”   “在三爷院里当差还有一件重要的事。”   朱氏脸一沉:“看到什么,听到什么,什么事情该说,什么事情不该说,心里要有分寸,要有盘算。”   “是!”   朱氏:“你们的东西都已经安置好,便不用跟我走,就在这静思居的门外守着吧!”   “是!”   两个丫鬟低垂着头,赶紧跑到静思居门外,一左一右的站立着。   春桃上前扶住朱氏,仅用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大奶奶怎么这会就把人留下了?”   “留给太太看的。”   朱氏幽幽吐出口气。   “老三一个大男人逗留在晏姑娘院里,太太心里肯定不是滋味儿,自个儿子她舍不得说,晏姑娘就遭了恨。” 第241章 子母   “太太啊!”   李正家的撇撇嘴道。   “大白天的关起了门,一红一绿两个丫鬟在外头守着,奴婢等半天,那门还是关得死死的,也不知道在里头做些什么。”   “啪——”   吴氏一巴掌拍在案几上,平淡的五官扭出一个狠相。   “太太,奴婢多句嘴,说句不该说的话,前头的要相貌有相貌,要家世有家世,那静思居的主儿有什么?”   这话,简直说到了吴氏的心坎上。   有什么呢?   嫁妆嫁妆没有,家世家世没有,就是一张脸瞧着也不是个有福气的。   “奴婢还听说,那晏姑娘没事就往外跑,深更半夜才回来,清清白白的姑娘,哪会像她这样。”   李正家的连连叹气。   “再看她身边的那个丫鬟,简直比主子还猖狂,好好的姑娘家做男人装扮,像什么样子?太太啊,您还是多留个心眼吧!”   “怎么留心眼。”   吴氏拧着帕子,愁眉道:“老太太的娘家人,老太太,老爷都帮衬着,我的话不顶用的。”   “再不顶用也得说。”   李正家的低声道:“万一将来真做成了婚事,太太只怕又要被柳姨娘压一头了。”   这话,再一次说到了吴氏的心坎上。   吴氏这辈子最恨的人,非柳姨娘莫属;恨成什么样,杀了她的心都有。   她是正室不错;   她有儿有女傍身也不错。   可女儿是个嫁不出去的瞎子,儿子是个人尽皆知的短命鬼,就一个老大还算成器些,可偏偏娶的媳妇,和她不是一条心。   柳姨娘呢?   儿子聪明能干,女儿娇俏可爱,将来一个娶,一个嫁,门第再怎么样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老太太还能活几年,还能护她几年,万一她两腿一蹬……   吴氏想着自个的处境,再坐不住,“听说晏姑娘伤了,我瞧瞧她去。”   ……   静思居里。   谢知非阖着眼睛,像是睡着了,但两条俊眉却微微蹙着,似乎很不舒服。   刚开始,晏三合还没瞧出他不舒服在哪里,直到李不言指了指谢知非的身下。   身下隐隐有血渍渗出来。   晏三合一惊,“谢知非,我让李不言先背你回去,一会你请的人来了,我去你院里,你看如何?”   谢知非生生熬到现在,就为等她这一句话。   他是没几天就能活蹦乱跳,但皮外伤头三天,一忌动,二忌热。自己这两趟动来动去,伤口又裂开了。   裂开也挺高兴,一抬眼人就在面前,心里特踏实。   “那等朱青回来,我让他来叫你。”   李不言走到谢知非面前蹲下:“三爷,上来。”   谢知非一大男人,哪好意思让女人背,“我院里有人,汤圆,你去叫。”   “谢知非,这个时候别娇情;汤圆,你赶紧去喊裴太医。”   晏三合口气很冲,听在谢知非的耳朵里却是暖的,“我这不是怕自己身子沉,把你家不言压坏吗?”   “三爷快别,两个你,我都背得动,压不坏!”   “那我就不客气了。”   “你也不是客气的人啊!”   三爷一噎,瞪晏三合一眼,“管管你的人,我没被人打死,倒要被她活活气死。”   他这一瞪,一双桃花眼尤为雪亮。   晏三合只觉得心砰的一下,跳得快了半分。   怎么会呢?   她摸着心口,微蹙着眉想,那张脸被打得面目全非,根本瞧不出哪里好看,我为什么会心跳加速?   晏三合缓缓躺下去,用扇子挡住了脸,这会脸上也有些微微发烫。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有脚步走近,她懒洋洋道:“不言,他人怎么样了?”   院门口,吴氏看着两张并排的竹榻,只觉得透不过气来,冷笑道:“晏姑娘自己还伤着,怎么在惦记别人呢。”   晏三合一惊,拿起扇子,见是吴氏,淡淡道:“是太太啊,请坐。”   吴氏朝身后看一眼,李正家的忙把手里的纸包拿过去:“晏姑娘,这是太太给的二两人参,给晏姑娘养伤用。”   晏三合撑着竹榻艰难地坐起来,“多谢,放小几上吧!”   小几上,谢知非带来的二两虫草还在,李正家的纸包放下去,朝吴氏努努嘴。   吴氏眼不瞎,瞧得清清楚楚。   听说柳姨娘看三儿时,咬咬牙拿出了二两虫草,这会却出现在静思居里……   哼,这妖女瞧着清清淡淡,背地里的小动作可不少。   吴氏在另一张竹榻上坐下,“脚怎么伤着了?”   晏三合:“自己不小心。”   吴氏一脸的语重心长:“姑娘家,走路要走得稳重,别风风火火的,容易伤着。”   晏三合看了眼吴氏,不说话。   “走路稳重,也就是做事稳重,不浮躁,不轻佻,才是正经女子该有的样子。”   吴氏笑笑:“晏姑娘,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晏三合再看她一眼,依旧不说话。   吴氏得不到回应,想了想,又道:“姑娘是老太太的娘家人,老太太这人最重规矩,姑娘不为着别人,只为着老太太,以后……”   话到这里一卡,吴氏吸了口气,才接下去道:“以后走路也要小心些,别莽撞了。”   “太太原本想说的,是以后行事要收敛收敛吧。”   吴氏一惊,她怎么知道?   “太太看不顺眼我,就直截了当说,但要许愿,那得去庙里,千年古刹,那是有求必应。”   吴氏的脸色唰的沉下来,蹭的站起来,“晏姑娘,我好心关心你的伤,你竟然不知好歹……”   “哟,这是祖坟都没哭过来,就跑来哭乱坟岗了?”   不知何时,李不言走进院里,身后还跟着一个脸色苍白的汤圆。   汤圆胆战心惊地扯了扯李不言的衣袖,示意她别再说了。   李不言能忍住,那不叫是李不言。   “噢,我明白了,原来太太您不用理家,是闲的。”   吴氏被戳中了心头之痛,骂道:“一个服侍人的丫鬟也敢这么对主子说话,反了天了。”   你是我哪门子主子?   李不言走到吴氏跟前,莞尔一笑。   “太太啊,你得注意点啊,老太太都没说我家小姐什么,你就不要越过她老人家来教训人了,这样显得……”   李不言眼中射出寒光的同时,轻轻吐出四个字。   “特别忤逆!” 第242章 弹劾   谢知非回世安院,裴太医就匆匆而来,跟在他身后的,是消失了一天的裴明亭。   裴太医一看谢知非的伤,气得要拿砒霜毒死他。   这小子太不拿自己的身体当回事了,有他这样的吗?   谢知非那嘴儿,立刻就跟抹了蜂蜜一样,三言两语一说,裴太医不仅不气,换药下手的时候还特别轻。   换好药,裴太医嫌弃地看了眼自个儿子,“我去静思居看看晏姑娘。”   “爹,我跟你一块去。”   “不用。”   裴太医伸手点点儿子:“你好好陪着承宇,别玷污了人家姑娘家的闺名。”   裴明亭:“……”   那完了,我不仅想玷污人家姑娘的闺名,还想玷污她的人。   “那你跟晏姑娘带句话,我晚点去瞧她。”   裴太医没理会儿子,甩袖离去。   裴明亭便往床边一坐,“谢五十啊,今儿这一天,那叫一个风云跌宕。”   从小到一起玩到大的好兄弟,根本不用谢知非开口,就知道他心里在惦记什么。   “上午,陆时穿绯衣把徐来弹劾了,下午顺天府尹就来了好几拨击鼓鸣冤的人,都是控诉徐晟的。”   裴笑:“汉王带着人去了庄上避暑,现在徐来就是条丧家之犬,到处求爹爹告奶奶呢!”   “徐晟呢?”   “你的那些好兄弟都替你招呼着呢,听说吐出来不少条人命官司,弄不好,这小子得判个秋后问斩,就看汉王愿不愿意出手救了。”   说到这里,裴笑忽然一顿。   “谢五十,锦衣卫的人你熟,再逼一逼,动动刑,说不定能让徐晟吐一点他老子的事情出来……”   “万万不可!”   谢知非:“不要痛打落水狗,会跳墙。”   裴笑:“你是怕汉王……”   “是!”   谢知非想着父亲的话,“这段时间我不去兵马司,你每天去僧录司点个卯后,就过来陪我。”   “陪你干嘛?”   “陪我吃喝玩乐,眠花宿柳,打马赌钱……对了,等我伤好一些,顺便做做神公。”   “神公是个什么玩意?”   “既然有神婆,就有神公。她那个性子,一天两天还能坐得住,十天半个月只怕能急死,我们一道帮她。”   帮自个娘子,裴笑心里一万个乐意啊,“得,就陪你。”   谢知非:“好兄弟!”   裴笑不像往日般和他玩笑,又道:“今日陆老御史除了弹劾徐来外,还弹劾了一个人。”   “谁?”   “大太监严如贤。”   “什么?”   谢知非惊得坐起来,牵动刚刚包扎好的伤口,又“哎啊”一声,疼的冷汗都下来了。   裴明亭对他的失控一点都不意外。   严如贤是谁?   陛下身边第一得意人。   十二岁净身跟在陛下身边,那时候的陛下,连个王爷都还没封上呢。   他从端茶递水的小太监开始,跟着陛下南征北战,从未生过二心。   主仆二人漫长的岁月相伴后,一个封王称帝,一个成了宫里当之无愧的大太监。   严如贤如今的身份,按理早就可以颐养天年,可陛下还让他在跟前侍候着,足见对他的依赖和信任。   谢知非心思一定:“陆时弹劾严如贤什么?”   “弄权,贪腐,还有……”   裴明亭突然声音一压,“淫乱宫闱。”   “什么?”   谢知非惊得半天都没咬出一个字来。   太监都是些无根的人,最常见的是找几个水灵的宫女对食,做做野鸳鸯。   若真有那动了情的,等宫女年岁一大放出宫后,便养在府里。   淫乱宫闱?   那便是染指了皇帝的女人。   这怎么可能!   “那陛下怎么说?”   “陛下骂了句‘陆时,你放肆’,便沉着脸直接喊了退朝。”   谢知非简直好奇的不得了。   当朝第一大太监,离皇帝最近的人,弄权是必然的,这事不足为奇。   求他办事的人太多,他府上就算是个挑粪的小厮,也好处多多,贪腐也不足为奇。   淫乱宫闱?   谁能信?   谁敢信?   “禁宫里的事儿,陆时一个外臣是怎么知道的?”   裴笑一耸肩,“你问我,我也正好奇着呢,想了半天,也想不明白。”   “严如贤今年多大?”   “该五十多了吧。”   “五十多还能……”   谢知非眼角轻轻抽搐,“老御史莫非昏头了?不应该啊!”   “应不应该也不是我们操心的。”   裴笑一挑眉:“你瞧着吧,不出三个月,陆时肯定告老还乡,和严如贤斗,他有几个胆能斗得过?”   话音刚落,外间有人喊:“三爷,晚饭来了,摆哪里?”   裴笑脸色一变,“你这院里怎么有婢女?”   谢知非苦笑,“我娘硬塞的,以后说话小心着些。”   “呀,谢总管怎么来了。”   “食盒给我,你们都退下。”   “是!”   片刻后,谢总管拎着食盒进来,脸上的五官挤在一处,看着愁眉苦脸。   谢知非扫他一眼,“出了什么事?”   谢总管忙放下食盒,把静思居里刚刚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谢知非的脸色极为难看,“这事儿,谁告诉你的?”   “是汤圆偷偷跑来说的,老奴寻思着,还得跟三爷吱会一声。”   “吱会的好。”   谢知非看着谢总管,“这事,你心里怎么个章程?”   “回三爷,老奴还没想好,也想请三爷帮着拿个主意。”谢总管态度越发的恭敬。   一个太太,一个晏姑娘,这两个都是他得罪不起的,他只是个下人,下人只听主子的吩咐。   谢知非也是头大,抬眼去看裴明亭。   裴明亭早就气得跟什么似的,黑着一张脸道:“不是我说,你那个娘一不会说话,二不会做事,三还喜欢自以为是,真真是人蠢而不自知。”   说得一个字都没有错。   静默了一会,谢知非当下便有了主意,“你把这事说给我爹听,一个字都不要漏。”   谢总管没想三爷会把事情直接捅到老爷那里,想了想,还是劝了一句。   “三爷,老爷知道了,怕不会给太太好脸色,您看……”   “太太这人,只有老爷能治住她。”   谢知非疲倦地阖上了眼睛,“若不敲打敲打,只怕还有下次,你去吧。”   谢总管朝小裴爷递了个“劝劝三爷”的眼色,便退了出去。   裴笑才不劝呢,没火上浇油就不错了。   这个吴氏,把自个儿子、女儿当作宝,把别人都当成棵草,早就该治治了。   “要我说,还是你们哥俩把她护得太好,这人啊,是脑子越不动,越蠢。”   “这位壮士……”   谢知非有气无力地掀了掀眼皮,“给条活路成不成?”   壮士翻个白眼,回了他四个字。   “忠言逆耳!” 第243章 上门   晏三合没想到裴太医还会来瞧她,乖乖伸出手去。   几次诊脉,裴寓如今对晏三合的脉相已经谙熟于心,三指扣上去,就知道没什么大碍。   “你这脚千万不能下床,尤其是前半个月,正是长筋骨的时候,一错位,后面就千难万难了。”   晏三合有些心虚地点点头。   “那个……”   裴太医清了清嗓子,“内子让我给姑娘来道个谢,季家的事情多亏了姑娘……”   “不必谢。”   晏三合没让他把话说下去:“这是钱货两清的事,多谢无益,汤圆,替我送裴太医。”   “是。”   两人离开,晏三合看着闷坐在角落里的李不言,轻轻叹了口气。   这丫头十有八九把吴氏的话都听去了。   “你若在谢府住着不舒服,等我脚能走路了,咱们搬去客栈住。”   “正该如此。”   李不言鼻子两道冷气:“什么不浮躁,不轻佻,合着全天下就她是正经女子?”   这吴氏如果骂的是自己,李不言还能忍,骂晏三合,没动手就已经是给她最大的脸。   “老爷来了。”   晏三合与李不言面面相觑:他怎么会来?   帘子一动,谢道之走进来,二话不说先冲晏三合行了一个书生之礼。   晏三合一看这个举动,就知道他是为了吴氏而来,脚伤不能起身,于是侧了侧身,受了他半个礼。   谢道之在她身边坐下,开口前先叹了声气,“内人愚笨,我替她向姑娘赔个不是。”   晏三合皱眉,“谢老爷不必如此。”   “必须如此,如此还不够。”   谢道之一脸诚恳,“以后我会约束着她,不让她在姑娘面前丢人现眼,还请姑娘看在我和老太太的份上,别往心里去。”   姿态低到这个程度,晏三合倒不好再说什么,只是轻轻点了下头。   谢道之这才露了点笑:“多谢姑娘卖我这张老脸,其实我自己心里都臊得慌。”   “不用如此的。”   晏三合淡淡开口:“大奶奶她们待我都很好,我只记得好的,不记得坏的。”   听听,这才是气量。   “既如此,姑娘便好生养着。”   谢道之没有再多说什么,又匆匆的掀帘离开,仿佛有什么急事似的。   晏三合与李不言一对眼,心里同时想到了一人:汤圆。   然而不等她们叫,汤圆已冲进来跪在了晏三合面前。   “姑娘,是奴婢给谢总管报的讯。”   晏三合皱眉:“为什么这么做?”   “姑娘的为人,奴婢这些日子也瞧出来一些,便是受了委屈,也不会为自己辩一声的。”   “所以,你是想为我辩一声?”   “这府里的下人,惯会迎高踩低,姑娘吃一次亏不吱声,他们就敢怠慢一次,姑娘吃两次亏不吱声,他们就敢怠慢两次,时间久了,姑娘要寒心的。”   “我寒什么心?”   晏三合冲李不言递了个眼色。   李不言一边伸手扶,一边笑道:“这些人根本入不了咱们小姐的心。再说了,真的寒心,咱们就包袱一背,麻利地滚蛋。”   汤圆小声嘀咕:“我就猜到你们想走。”   李不言逗她,“怎么,你还舍不得我们?”   汤圆红着一张脸,不说话。   “放心吧,真要走,我们也得把你一道拐走。”李不言拍拍她的肩,轻轻一眨眼睛。   汤圆:“……”   怎么听上去,像是要私奔啊!   ……   谢道之何止是急,他是心里冒着一团火。   火大,脚下就走得急,很快就到了吴氏院里。   吴氏刚刚从老太太院里回来,还没喘上一口气,就听外头人喊老爷来了,忙匆匆迎出去。   谢道之与她一道进了里间,屏退众人,开口第一句便让吴氏变了脸色。   “以后,静思居你不许再去。”   “老爷,这是为何?”   “你还有脸问我为何?”   谢道之一拍小几,“不让你去是给你留了脸面,若不是看在孩子的份上,就该禁你的足。”   吴氏吓出泪来,“老爷,我做错了什么,你要禁我的足?我不过是见晏姑娘伤了脚,提醒她走路稳当些。”   谢道之:“你这是提醒?你这是拐弯抹角的说她不安分。”   “我……”   吴氏泣声道:“我这是为着她好啊,谢府没有哪个姑娘天天往外跑,一刻都不着家的。”   “她不是一般的姑娘,她的事情老太太都不管,你掺和什么?”   “正是因为老太太纵着,我才要管一管。”   吴氏的道理摆得十足:“否则,将来惹出祸事,坏了谢家的名声,可怎么是好?”   “你……”   谢道之看着吴氏那张义正言辞的脸,突然心里什么火都灭了,只剩说不出来的无奈和疲惫。   他和吴氏其实也有两年恩爱的日子。   那时候他读书,她侍候母亲,料理家事,日子虽难却是和睦。   后来他中举,做官,家业一点点撑起来,两人的话便越来越少。   不是外头的天地五光十色,让他迷了眼,实在是你说东,她说西,你说南,她说北,说不到一块去。   “太太。”   谢道之叹了口气,“老三的婚事我自有主张,静思居那头你不必多管,你只要安安分分地侍候老太太,做好我谢道之的太太就行。”   吴氏没听出谢道之话里的无奈,反倒听出了另一层的意思,“听老爷的话,我要再管静思居那头的事,老爷就要休了我?”   鸡同鸭讲!   鸡同鸭讲啊!   谢道之气得一拍桌子,索性没好气道:“对,你再管静思居的闲事,就别怪我不念这么多年的夫妻情分。”   吴氏呆住了,眼泪滚滚落下。   “老爷为了一个外人,竟然要休了我?这些年我上侍候老的,下侍候小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老爷进京赶考,一走就是三年,那三年我和老太太……”   “太太,太太,老爷早走了。”   “走了!”   吴氏“哎啊”一声,哭道:“我的苦还没有诉完呢……”   每回吵架,每回诉苦,别说老爷不耐烦听,我也听不下去了。   李正家的在心里顶了一句,想着杜姑娘给的那几张银票,又开始不遗余力地挑拨。   “太太,您瞧瞧我说得没错吧,那丫头厉害啊,老爷为着她,连您都要休了,可怎么得了哟!” 第244章 胭脂   万籁俱寂的时候,朱青才敲响了静思居的门。   晏三合本来已经歪在床上昏昏欲睡了,一听是请她过去,黑眸里顿时射出亮光。   李不言把包袱往身后一系,小心翼翼地扶起她。   汤圆弯蹲下去替晏三合把一只鞋子穿起来,另一只裹着厚厚的纱布,也不用穿。   “汤圆,你先睡,不用等我们。”   “我等姑娘回来。”   汤圆指指针线篓,“正好得空给姑娘做几条宽松一点的夏裤,这样脚伸进伸出也方便。”   “别省油灯,仔细眼睛。”   李不言叮嘱了一句,抱起晏三合便走。   走出院子,她压着声:“越看越觉得这丫头贴心,还知道替你辩一声。”   晏三合点点头。   汤圆这人话不多,但衣食住行安排的妥妥当当,不用她和李不言操半点心。   还耐得住闲,哪怕空了也不往外头跑,不和谢府其他的丫鬟们磕瓜子,嚼舌根,张家长李家短的,宁肯缩在房里做针线。   最难能可贵的是,她明明心里一肚子疑惑,愣是一声不问,只做好一个下人的本分。   “以后,咱们行事不用避着她。”   李不言轻笑一声,“不避也好,有些事情她早晚要知道。”   两人一路说着闲话,很快便到了世安院,朱青提着灯笼早早地等在院门口。   进到书房,晏三合和李不言同时愣住。   书房里有张罗汉床,床的中间摆着一张小几,一头歪着谢知非,另一头……   另一头坐着一个穿着紫色罗裙的美艳妇人。   柳叶眉,水蛇腰,胸脯沉甸甸的,想让人忍着不往那边瞄一眼,都难。   那妇人正剥着荔枝,十根葱一样的手指,每一根指尖涂得红艳艳的,比那沉甸甸的胸,还要夺人眼珠。   妇人剥出一颗果肉,目光滴溜一转后,凑过身子,送到谢知非的嘴边。   “三爷,啊,张嘴……”   谢知非用眼神示意她别发骚,给爷安分点。   “这一位是晏三合,她找你来有点事。晏三合,这一位叫梅娘,有什么你直接问她。”   晏姑娘?   晏三合?   终于见着真人了。   梅娘把果肉往盘子里一扔,起身冲晏三合娇滴滴地道了个万福。   “晏姑娘安好。”   “梅娘不必客气。”   “晏三合,你坐这里。”   裴笑指了指竹榻,“帮你试过了,舒服的很。”   李不言小心翼翼地把人放下,裴笑拿过一张小方矮凳,“伤脚架上来,这样好得快。”   “多谢!”   晏三合一点一点搬动着伤脚。   裴笑嘿嘿笑,自家夫妻,谢啥?   晏三合坐舒服了便开口,“梅娘,不介意我一上来就谈正事吧?”   “姑娘这叫说的什么话。”   梅娘娇媚地看了谢知非一眼。   “要不是姑娘找我,我这种身份的人,这辈子也甭想踏进谢府的门。”   倘若梅娘不说这话,晏三合不会往那方面深想。   她这么一说,再配着她这一身的装扮,还有行事做派,晏三合眼中露出几分同情。   这世上有几个女子是自甘堕落的?   都是不得已才倚门卖笑。   再看谢知非,晏三合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些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   能把人请到家里来,可见两人是熟悉的;   能和倚门卖笑的人熟悉,可见这三爷没少往那勾栏里跑。   谢知非一看晏三合露出这样的眼神,就知道这丫头怕是想歪了。   他也不多解释,“朱青,你去外头守着院门,不要让任何人进来。”   “是,爷!”   门掩起来,李不言把包袱里的把东西一件一件摆在梅娘面前。   “梅娘!”   晏三合:“今儿劳你跑这一趟,是想请你帮忙看看这几样东西,是什么时候的样式?”   梅娘茫然地向三爷看过去,三爷没说话,小裴爷发话了。   “好好看,看出些名堂来,裴爷重重有赏。”   梅娘这才拿起胭脂盒,放在手里翻过来,覆过去的看。   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晏三合:“怎么,有问题?”   梅娘笑吟吟道:“晏姑娘,这胭脂盒不是时下流行的款式,这个样式,这个做工,已经很有些年头,现在市面上早就买不到了。”   晏三合:“你能看出来,大概有多少年?”   梅娘伸出手指拨算了几下,“最少有二十几年,反正自打我用胭脂以来,就没见过这种样式的。”   二十几年?   那就是静尘二十岁左右的时候。   她竟然还藏着那么久远的一盒胭脂?   这是为什么呢?   晏三合与谢知非对视一眼,又问:“梅娘,你从这胭脂的盒子,能不能看出这东西是好的,还是差的?”   梅娘用手掂掂重量,“晏姑娘,挺沉的,越是沉的胭脂盒,价格越贵。”   晏三合:“那么也就是说,这样的东西,不是普通人家用的?”   “必须是高门大户。”   梅娘媚然一笑:“当然,勾栏里的当红姑娘,也能用得起。”   话落,小裴爷一双眼睛恶狠狠瞪过来。   梅娘挑眉:小裴爷,这是咋了?   裴笑瞪眼:别勾栏勾栏的污人家姑娘的耳朵。   梅娘一看裴爷这副样子,再想想他见着晏姑娘那副殷勤的样儿,哪还有不明白的。   哟,原来是小裴爷的心上人啊!   晏三合对两人的眉眼官司浑然不查,“梅娘,你再看看这件水田衣。”   梅娘一寸一寸看过去,用手摸了又摸。   “这件水田衣也是有些年头了,而且料子极好,晏姑娘你看这袖口。”   她指着袖口上的牡丹花。   “因为水田衣是从宫里传出来的,最初是在高门大户里时兴,所以袖口都绣牡丹、梅、兰、竹、菊这些富贵花。”   “如今呢?”   “如今平头百姓也穿,衣袖上就不时兴绣花了。”   “为什么?”   “姑娘看这衣裳,一块一块不同颜色的布料拼接而成,已经足够艳丽明亮,哪还需要用花再做点缀。”   晏三合抬头,再次与谢知非的视线碰上。   两人都从彼此的眼睛里,看到诧异。   胭脂是二十多年前的,衣裳也是二十多年前的,不用想这绣花鞋多半也是。   静尘用这样一套衣裳做寿衣,显然是有用意的。   那么,用意是什么呢? 第245章 说谎   梅娘见没有人说话,指着绣花鞋问。   “晏姑娘,这鞋还用看吗?”   “劳烦也看一看。”   梅娘拿起鞋子,翻过来,覆过去。   “做工不用说,只看这密密的针脚就知道了,最要紧的是,这鞋虽然有些年头,但穿的次数,最多不过超过一个巴掌。”   她指着鞋底,“晏姑娘看这鞋底儿,一丁点磨损的地方都没有,几乎是新的。”   晏三合点点头。   “这绣花……”梅娘刚舒展开的眉,又拧在了一起。   “这绣花怎么了?”   “绣得真好看,瞧着真喜庆。”   梅娘是个爱美的女人,忍不住站起来,拿着衣裳在自个身上比划。   “可惜啊,我如今胖了穿不进去,要是年轻个十几岁,这衣裳往我身上一穿,啧啧啧……”   她这么一说,晏三合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静尘四十出头的人,临终前能穿进这身衣裳,可见身材保养的极好,如同少女一般。”   “这不太容易做到,虽然尼姑庵吃的是素食,但整天打坐念经,久坐不动,下身是会变大。”   李不言很认真地回忆了一下。   “我观察过,整个水月庵近五十位尼姑,只有几个二十以下的小尼姑,下身纤细如旧。余下的,都是上身细,下肢略粗。”   晏三合眼神带着钩子,“你说静尘是天生消瘦,还是刻意保持住了身材?”   李不言手一摊:“这谁能知道?”   “等,等,等下!”   梅娘不仅牙齿在抖,浑身都在抖,“晏姑娘,这,这,这……套衣裳你,你,你们……是从哪……哪……哪里弄来的?”   李不言:“死人身上啊!”   “啊——”   梅娘吓得把衣服一丢,直扑进小裴爷的怀里,死死抱住了他的腰。   滚开,我娘子还在呢!   哪里推得动。   小裴爷吓得赶紧举起手,把自己杵成一根棍子,“三合,我没碰她。”   你碰不碰她,为什么和我说?   晏三合见梅娘脸色煞白,整个人抖得像筛子,安抚道:“她和你玩笑的,这衣裳只是有些年头了,并不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   李不言:“……”说谎!   裴笑:“……”神婆也说谎?   谢知非:“……”神婆为什么不能说谎?   “吓死我了。”   梅娘松开了小裴爷,拍着胸口,一脸心有余悸地瞪着李不言。   “姑娘看着挺面善的一个人,怎么心肠这么歹毒?人吓人,可是要吓死人的。”   李不言:“……”我歹毒?   晏三合心虚地咳嗽一声,“梅娘,出了这个门,我们刚刚说的话,你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就当没听见,可好?”   哟!   这晏姑娘怕是不知道我和裴爷、三爷真正的关系吧!   梅娘我要是敢吐半个字出去,赶明儿我就得给小裴爷、三爷磕头认罪。   “晏姑娘放一百个心,我这人别的本事没有,就嘴最牢。”   话刚落,朱青突然推门而入,“爷,太太在外头,非要看爷一眼才肯走。”   谢知非原本扬起的嘴角,缓缓沉下来。   ……   院门,打开。   裴笑摇着扇子,晃晃悠悠走出来,“太太怎么来了?”   吴氏一看是他,强笑道:“来看看三儿。”   “太太,承宇已经睡下了,太太明儿再来吧!”   吴氏心头不悦。   刚刚朱青拦,这会裴哥儿拦,怎么着,她一个做娘的看看自个儿子伤好得怎么样,也不成了吗?   “我听说,三儿院里来了人?”   “也不瞒着太太,是外头叫来的。”   “什么外头叫来的?”   “就是……哎啊,太太别问了,反正承宇也不会当真,就是叫过来玩玩的。”   吴氏一张老脸臊得通红,把裴笑往边上一拨,径直冲过去。   这孩子,什么时候玩不成,把自个的身子玩坏了可怎么是好?   “哟——”   梅娘倚着门,“就算是高门大院,也没的深更半夜自个亲娘还往爷门院里跑的,这要传出去,可不大好听啊,太太!”   吴氏一看梅娘这副浪样儿,气不打一处来。   想着儿子的名声,她一口银牙咬碎,“老三,你,你身子要紧,别没日没夜的。”   说罢,自己先臊得不行,转头便走了。   屋里。   罗汉床上。   谢知非半倚半躺,一头黑发用缨带系着,整个人看上去放浪形骸,像极了风月场里的老手。   晏三合见他这副样子,虽然心中不耻,但还是觉得他对自家亲娘用这样下流的借口,有些匪夷所思。   孩子做坏事,不都是瞒着长辈吗,哪有像他这样不管不顾,恨不得把自家亲娘气死才好?   不对!   晏三合目光倏地沉下来。   谢知非这时才懒洋洋地开口,“梅娘是开赌场的,开柜坊的掌柜。”   赌场?   晏三合有些不敢置信地扭过头,去看一旁的李不言。   李不言的表情比她更加震惊。   赌场的掌柜是个女的?   还是个美艳妇人?   不等她们吁出一口气,谢知非指尖在罗汉床的扶手上敲了两敲。   “梅娘是我的人,开柜坊是我开的,她替我打理里里外外的事儿。”   轰隆隆!   饶是晏三合再冷清冷淡的一个人,这会也惊得目瞪口呆,定定地看着谢知非,眼珠子一动不动。   男人很享受晏三合此刻专注看他的目光,“还以为这世上没什么能让晏姑娘吃惊的事了。”   晏姑娘自嘲一般地笑了,“谢三爷,你究竟有多少张面孔?”   “差不多都被你看到了。”   鬼信!   他这么坦诚,晏三合索性问开了,“你开赌坊是为了……”   “为他。”   “那你故意让梅娘光明正大地进谢府,故意让你母亲产生误会,是为了……”   “风流纨绔,就得有个风流纨绔的样儿,明儿就有人知道谢家三爷就是被人打得半死,也是个寻花问柳,喜欢豪赌的人。”   谢知非抬起下巴,“否则,三爷就成了众矢之的了。”   “三爷还没那么大的能耐,是谢家吧?”晏三合冷笑。   谢知非这一动,把谢家一下子推到了风头浪尖儿上,谢家还不得夹着尾巴做人?   三爷抬起眼,落在她身上,忽就轻描淡写的又笑了。   “三爷是谢家的三爷,谢家是三爷的谢家,有什么区别吗?”   “有啊!”   晏三合低声道:“三爷挡在谢家的前面,谢家站在三爷的后面,站位相当的聪明。”   “还聪明呢,不都让你瞧出来了吗?”   委屈的口气,配着那双无辜的大眼睛,再加上嘴角浅浅一点酒窝……   晏三合忽然觉得自个的眼睛有些无处安放。 第246章 皮囊   “晏三合。”   谢知非的声音压得很低很低。   “下午的事情,我替太太赔个不是,你看在我的面上,别和她计较。”   晏三合:“……”他怎么也知道了?   谢知非胸膛缓缓起伏,“以后,三爷也挡在你前面,如何?”   有一种难以言状的情绪,像潮水一样,猛烈地冲撞着晏三合。   “不言,不言,抱我回去。”   她声音里,有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急促,好像是吃了败仗的士兵,只剩下一条路——   落荒而逃!   李不言把包袱往身上一系,双手抄到晏三合的身下将她抱起,余光瞥向罗汉床的男子。   男子一张脸肿得跟什么似的,偏嘴角擒着一抹笑意。   你个情场老狐狸!   李不言替晏三合在心里骂了一句。   ……   “我家三合怎么这么快就走了?”   主仆二人走得不见踪影,裴笑还勾着头看,“我还没和她说上几句话呢!”   谢知非不言语,朝朱青递了个眼色。   朱青会意,走到亮灯的耳房前。   “小红,你去趟小厨房,爷要吃宵夜;绿绮,你去趟老太太那里,替爷去给老太太请个安。”   “是!”   两个婢女一前一后离开世安院。   朱青把书房的门带上,亲自守在门口。   书房里,梅娘规规矩矩坐在圆凳上,压着声音,把最近十几天打探到的一些重要的消息,一一向三爷汇报。   开柜坊除了替三爷赚银子外,还有另一个作用:打探消息。   这世上有两种买卖,最能隐晦地知道一个家族的兴盛:一个是古董商,另一个就是赌坊。   世家的败落,从不会显现在明面上,变卖祖宗留下的宝贝,拆东墙,补西墙;   而兴盛的人家,则暗戳戳买进宝贝。   谁家进,谁家出,古董商心里一清二楚。   而赌坊呢?   撇开那些卖儿卖女的赌鬼不说,比如城东的刘公子上个月来了八趟,这个月只来了五趟。   这少了的三趟,就意味着刘公子手里的银子不衬手,也意味着刘家在走下坡路。   如果刘公子这个月来了十趟,那多出来的两趟,说明他最近有了横财。   谢知非利用赌坊,利用北城兵马司,替太孙一点一点监控着四九城里权贵们的动向。   梅娘一一说完,谢知非便让她离开。   人一走,他冲裴笑说了句“明亭,我撑不住了”,便让朱青抱他回了房间。   这具身子他锻炼了好些年,到底是底子太弱,刚刚口出狂言把晏三合吓跑,是不想让她看到他已经疲倦地说不出话了。   朱青把人放在床上,拿湿帕子替爷一点一点擦着脸上的冷汗。   “爷是故意让人把梅娘来的消息,透露给太太的吧。”   “到底是你懂我。”   “是为晏姑娘吗?”   “嗯!”   三爷眼皮掀开一条缝,望向床边人,“我就是想让她瞧瞧,人家姑娘是正经姑娘,她儿子才不是什么正经好人。”   ……   静思居里。   晏三合平躺在床上,脑子还在想着静尘的事。   当务之急,是先找出静尘这人在尘世间的身份,但仅凭包袱里这几样东西,怕是难。   “不言,你明天再去一趟水月庵,替我……”   “我的好小姐,你让我打架可以,让我问话……”   李不言怕碰着晏三合的伤脚,睡在窗下的竹榻上,“我什么时候有这个脑子了?找三爷呗。”   晏三合现在听不得这个人的名字。   这世上有很多人,生得一副好皮囊,但内里都是空壳子。   三爷不是。   三爷生得一副好皮囊,内里剥开一层,露出一层不为人知的皮;再剥开,再露一层……   到底有多少层,除了他自己,没有人知道。   更要命的是,这人时不时地向她轻轻招手,诱惑着她,去探究那内里到底是宝藏,还是危险。   “找他做什么?”她声音里没好气。   “审犯人这种事情,他做惯的,肯定比我灵光。”   “哪里灵光,我没瞧出来,我还是自己……”   “晏三合,裴太医的话,你最好听进去,伤筋动骨不比别的,得养,还得静养。”   李不言知道她的心思,“别不好意思,他不是自己说要挡在你面前的吗?”   “谁要他挡?”   晏三合一听这话就恼,“他当他自己是把伞呢!”   李不言难得看到晏三合耍小性子,笑作一团,“伞有什么不好,能遮风,能挡雨,太阳出来,还能挡挡太阳。”   晏三合撑起一点身子,勾着头看李不言。   “你从前可不是这么和我说的,你说女子靠什么都靠不住,得靠自己。”   “没错啊,你这不是现在腿伤了吗?”   李不言从塌上爬起来,把枕头下的一方帕子塞到晏三合手里,又把人轻轻按下去。   “静尘的心魔几乎是一落葬,庵里就发现了不对。三爷那伤我瞧着六七天就差不多了,事情不急在这一时,你踏踏实实地养脚。”   李不言温柔地看着她。   “他要言出必行,咱们就请他帮忙,该怎么谢就怎么谢;他要只是随口一说,以后咱们也不必信他。”   晏三合:“……”好像有点道理。   “好了,别想了,睡吧,你这伤最忌思虑。”   “我伤的是脚,不是脑子。”   “都一样,睡觉!”   晏三合拽紧了帕子,阖上眼睛。   不知是真累了,还是因为李不言在身边,渐渐的,呼吸慢了下来。   “非得手里拽个帕子才能睡着,也不知道从前谁惯得你这个毛病。”   李不言回到竹榻上,头枕着胳膊,她自己反倒一点睡意也没了。   自己不肯去水月庵,除了脑子不够用以外,真正的原因是她现在不敢离开晏三合半步。   吴氏今儿个嘴上刺几句,明儿个万一想动手怎么办?这丫头伤着一条腿,只有任人打骂的份。   什么水月庵,什么静尘……统统都没有她重要。   ……   万籁俱寂。   一条黑影落在世安院。   朱青猛的睁开眼睛,一手摸上了枕边的剑。   “朱青哥,是我!”   朱青放下剑,跳下床,轻轻推开窗户,“大半夜的,你这是干什么?”   “我家爷呢?”   黄芪走到窗户前,“僧录司有点急事,得赶紧把他叫起来。”   朱青有些奇怪。   就僧录司那个清水衙门,能有什么急事? 第247章 憋屈   深夜被人叫醒,如果换了平时,小裴爷不发作一通,绝对不会起床。   但今儿个黄芪在他耳边低语几句,小裴爷二话不说,穿了衣裳就走,把朱青都看傻眼了。   马车等在谢府门口,一路直奔僧录司。   僧录司的门房见是裴大人,忙提过一只灯笼给黄芪。   主仆二人一路向里,还没走到左善世的院门前,远远就看见两个光头和尚,一人手里提着一只灯笼在等他们。   很快,正堂里的灯亮起来。   其中一个和尚也不多废话,直接从怀里掏出两副人像。   “大人,华国能打听的寺庙都打听过了,都不知道这姑娘从何而来?”   “什么?”   裴笑彻底惊住。   这一路他想了无数遍,觉得四个月的时间,怎么样也得打听出一些消息来,谁知竟是一无所获。   他刚想追问一句“怎么可能呢”,目光一抬看到两人都是满面风尘的样子,话只能咽下去。   裴笑朝黄芪看一眼,黄芪摸了摸怀里早就预备下的银票,上前左拥一个,右拥一个。   “走,今儿就在衙门里歇下,我让小厨房弄点素斋,咱哥仨喝点小酒,算是替你们接风洗尘。”   三人勾肩搭背的离开,留裴笑一人站在灯下愁眉苦脸。   原本打算找到她家人,不论高低贵贱,总还有上门提亲的可能,如今……   “哎!”   裴大人摸着下巴,自言自语,“难不成那主仆二人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   这世上,有些秘密查不出,但有些秘密一定瞒不住。   几乎是一夜之间,王侯将相,文武百官都知道了陆时弹劾当朝第一太监严如贤。   所有人的眼珠都被弹劾奏章中“淫乱宫闱”四个字吸引住。   翌日,早朝。   正当百官们兴致勃勃想看一场好戏时,老御史陆时称病没来上早朝。   而原本与皇帝寸步不离的严如贤,也换成了司礼监随堂太监秦起。   朝上,皇帝只字未提昨日弹劾的事,百官们也都乐得打哈哈。   但事情往往就是如此。   越不提,好奇的人反而越多。   渐渐的,连市井中的百姓,都开始议论起这桩事情来。   人们很快就把前几日徐来倒台,谢府三爷受伤的风波忘得一干二净,个个削尖了脑袋在打听严如贤这个老太监的事。   也就是从这天开始,谢府的四周多了些鬼鬼祟祟,探头探脑的人。   谢总管得了大奶奶的提点后,也不慌张,对手下人一通敲打后,便关起门来过平常日子。   谢府的日子也不太平。   太太不知为何,忽然喊心口疼,朱氏既要管着一府的人,又要在婆婆跟前侍疾,没几天脸就瘦了一圈。   奇怪的是,这一回太太得病,老爷、大爷都没有去她院里瞧,就是老太太也只打发个婆子,去问了一声安。   外头的风风雨雨与晏三合毫无关系,她拒绝了所有人的探望,在静思居养伤。   她让李不言把静尘那一身的行头,挂在衣架上,日日夜夜地看着,若不是脚不好,她真想试穿一下,仔细体会衣服上身的感觉。   但同样是养伤,谢三爷就没闲着,也闲不住。   不说外头那些来探病的,只说谢府里头,今天这个来,明儿那个来,世安院里热闹的不成样儿。   唯有小裴爷,这几日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破天荒地竟没往谢府跑。   三天一过,三爷也跟着晏三合有样学样,拒绝一切探访。   他原本就是皮外伤,只要一结痂,就能好得七七八八,再加上小厨房汤水不断,裴太医一天两趟的来……   谢知非的伤,肉眼可见的一日比一日好,到第七天,已经能健步如飞。   健步如飞后的第一件事情,他又来了静思居。   一进静思居,三爷笑了。   树荫下;   竹榻上;   少女百无聊赖的躺着,伤脚架在高凳上,右手握着一枚也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青枣。   往一抛,接住;   再往上一抛,再接住。   听到有脚步声,头一歪,手一抖,枣子掉落在地上。   谢知非走过去,捡起来,笑眯眯地看着她。   看什么看?   晏三合瞄一眼这人已经完全消肿的俊脸,依旧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   这几天那句“三爷也挡在你前面”的骚话,时不时会跑出来刺她一下,刺得她夜里睡觉都不香了。   男人的目光从晏三合的脸上,看到那只伤脚上,一圈下来,才喊道:“汤圆,给爷搬个竹椅来。”   竹椅端来,他放在离竹榻最近的地方,然后坐下,一摊掌心。   “这青枣就算是赏我的,说吧,我去水月庵要问些什么?”   他还真去?   晏三合迎了迎他的目光,为自己的小人之心,红了一下脸。   “到了水月庵,把人分成两拨。”她嗡声道。   “哪两拨?”   “和静尘熟悉的一拨,和静尘不熟悉的一拨。”   “熟悉的怎么弄?不熟悉的怎么弄?”   “熟悉的,你把她们带到静尘房里,你亲自问;不熟悉的,你让她们讲一件关于静尘的往事,让朱青负责记下来。”   “我问些什么?”   晏三合:“想问什么就问什么。”   谢知非淡淡地笑起来。   一天天的汤汤水水补下去,这丫头的脸上竟有了一点血色,像擦了胭脂一样,明亮动人。   真想捏一捏。   “我想问……”   他目光落在她发红的腮边,“晏姑娘可有什么想吃的,可有什么想玩的?”   “我想吃乳鸽,烧鸭,云片糕,糖葫芦……   不知何时,李不言抱着胸站在屋檐下,似笑非笑,“一会三爷给买吗?”   一会?   看来这根“搅屎棍”是要陪他去水月庵。   多半是晏三合的主意。   谢知非起身,目光一落,冲着晏三合道:“晏姑娘说,三爷给买吗?”   爱买不买!   晏三合在心里嘀咕一声,不知为何耳朵也红了。   谢知非笑道:“一切尽在不言中,晏三合,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你知道?   晏三合忍不住抬头,狠狠瞪他一眼。   这一眼落在谢知非的的眼里,简直活色生香。   他哈哈一笑,像个得胜的将军一样,转身走出静思居。   晏三合心头那个憋屈啊,甭提了。   七天,她养的是脚,他养的却是脑子。   越来越难对付了。 第248章 提亲   虽然健步如飞,但身上还有些伤没好透,谢知非懒得骑马,命朱青驾车。   李不言真不想跟这个骚包的男人同处一车,但又不得不硬着头皮上车。   她这趟跟着来,是要把到目前为止打听到的静尘的事,一五一十的说给这位爷听,好让他心里有个数。   马车正要启动的时候,谢知非突然掀了车窗,“这几日,明亭在做什么?怎么没看到人?”   朱青摇摇头,表示不知道:“爷,要派人去僧录司问问吗?”   “去问问。”谢知非有些不放心。   “是!”   朱青跳下马车,朝身后的小厮叮嘱了几句,才又驾车离开。   谁能料到,三爷前脚刚走,后脚被他惦记的小裴爷就来了谢府。   小裴爷并不是一个人来的,除了黄芪外,他身后还跟着一个穿着喜庆的妇人。   谢总管一看这两人,愣住了,“小裴爷,您这是要……”   “别问。”   小裴爷:“你们家老太太呢,我要见她!”   “这个点,老太太在自个院里,老奴带您去她……”   “不去她院里,去你们家谢府的正堂。”   小裴爷挺了挺胸,“把大奶奶和太太也一并请来,我有要事。”   谢总管“诺”了一声,一边派人去把正堂的门打开,一边亲自去请人。   老太太一听是小裴爷登门,忙让丫鬟替她换了身见客的衣裳。   不看僧面,看佛面,就冲裴太医对谢家上上下下的照料,老太太也不舍得怠慢裴家小辈。   更何况,这孩子打小就和老三要好,老太太早就把他当成了半个亲孙子。   正堂里,四个角落里摆着冰盆,凉意浸人。   裴笑坐得笔直,一边慢悠悠的喝茶,一边时不时的向边上的妇人交待几句。   不多时,外头有脚步声传来。   裴笑放下茶盅,理了理官袍,起身迎出去。   院外,大房婆媳二人扶着老太太走进来。   裴笑上前扶过老太太,轻言软语的哄骗着,直把老太太哄得心花怒放。   朱氏看着前头一老一少,不由朝谢总管看了一眼。   谢总管知道大奶奶这一眼的深意。   小裴爷这人和三爷不一样,不是会哄人的主,入他眼的,应付一两句,入不了他眼的,眼风都懒得向你扫过来,更别说是哄人。   别人哄着他还差不多。   这会小裴爷放低姿态,像三爷一样哄着老太太……   事出反常必有妖!   谢总管走到大奶奶身边,捂着嘴巴道:“大奶奶,且往下看看再说。”   朱氏点点头。   等老太太在上首坐定,众人也一一落了座。   这时,谢府的女人们才发现屋里还坐着一人,那人笑得一脸和气,举手抬足间落落大方。   老太太喝了口温茶,笑眯眯道:“这位是……”   那妇人起身向老太太道了个万福,“老太太,我是小裴爷请来的媒人,姓王,老太太称呼一声王媒婆就行。”   王媒婆?   “病愈”的吴氏脸色微微一变。   这些年因为女儿婚事的原因,她对四九城媒婆的行情多少知道一些。   这个王媒婆是专为高门大户牵线搭桥的,她手里促成的姻缘,不知道有多少。   小裴爷把她请来,十有八九是要向谢府的姑娘提亲。谢府就两位姑娘,自己的女儿绝无可能,那就只剩下二房的那位。   庶女嫁嫡子,还是裴家那样的门第……   吴氏咬紧了后槽牙,心说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老太太的脸色,也微微一变。   小裴爷莫非看中了二丫头?   若真是如此,谢家与裴家亲上加亲,倒是喜事一桩了。   只是裴家这样的门第,嫁妆上马虎不得,还得添上三成才像样啊。   谢府两个女人,算盘都拨开了。   唯有朱氏,心里咯噔一下。   大房和二房素来不和,小裴爷为着老三,也绝无可能相中二姑娘的道理。   大姑娘就更不可能;   放眼望去,整个谢府也就剩下静思居的那一位。   若真相中了,倒是件大喜事,可偏偏是小裴爷亲自登门,这不合规矩。   裴老爷,裴太太呢?   他们是知道这事儿呢?   还是压根就蒙在鼓里?   老太太笑眯眯道:“王媒婆,你这是上我家做媒来了?”   “老太太猜对了。”   王媒婆笑得见牙不见眼。   “都说一家有女,百家求,贵府诗礼人家,最最清贵不过,教养出来的姑娘也是知书达礼,温顺贤良。老婆子我这不就替小裴爷求上门了吗?”   这一通马屁,拍得老太太心花怒放。   老太太看一眼小裴爷。   一身崭新的官服,相貌堂堂,气质不凡,真是越看越喜欢。   “好,好,好!”   老太太牙都要笑没了。   “裴、谢两家渊源颇深,两家老爷自不必说,都是几十年的交情了,小辈们也打小要好,这真是再好不过的事了。来人,去把柳姨娘叫来,让她也听听。”   “叫她做什么?”   裴笑忙拦着道:“老太太,不必叫她,您做主就成。”   “你这孩子……”   老太太嗔笑着瞪一眼,“柳姨娘到底是那丫头的生母,再怎么样,这婚姻大事也得……”   “老太太,您弄错了。”裴笑赶紧朝王媒婆递了个眼神。   王媒婆忙上前一步,笑道:“老太太,怪我没把话说清楚,小裴爷要求娶的是谢老爷的干女儿,晏三合姑娘。”   晏三合?   三个字,像惊雷一样,劈在了老太太和吴氏的脑门上。   老太太连眼珠子都不会转了。   怎么会是她?   吴氏只觉得心头一阵狂喜,喜得她差点没忍住,想大喊一声“好”。   这样一来,不仅没便宜二房,还能让那晏三合以后少缠着我们家老三,真真是意想不到啊!   但转念又一想,凭什么那晏三合嫁得这样好?我女儿除了眼睛看不见,哪一样比她差?   狂喜变成阵阵酸意,酸得吴氏想质问一声:老天爷,你有眼吗?   朱氏见屋里的气氛凝重,赶紧瞄一眼谢总管。   谢总管几乎是撒腿就跑。   哎哟喂,不得了!   哎哟喂,了不得了!   小裴爷竟然来给晏姑娘提亲了,这,这,这是怎么说的!   朱氏到底是见过世面的,笑盈盈走到裴笑面前。   “小裴爷,嫂子问句不该问的,这上门提亲的事儿,裴太医、裴太太知道吗?”   废话!   他们要知道了,还用得着我亲自登门?   裴笑昂昂头,一脸正色道:“大嫂,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对?”   朱氏点点头:“对!”   裴笑:“媒人我请来了,言也言了,这规矩上没错吧?”   朱氏又点点头:“没错。”   裴笑:“既然没错,那不就得了,我爹娘知不知道,又有什么要紧的?”   又一道惊雷,直劈下来。   这回,连朱氏都被劈了个正着。   果然,被她料中了,这小子竟然是瞒着家里人跑来提亲的。   成何体统啊! 第249章 清竹   当谢家如同沸水一样,炸开锅的时候,三爷一行已经来到了水月庵。   三爷这人做事,能躺着,绝不站着;能省事,绝不肯多废一点劲儿。   “晏姑娘腿伤了,我替她过来问一问。”   他掏出兵马司腰牌,在慧如面前重重一放。   “我这人,性子粗,脾气躁,没什么耐心,你和她们说,大人问什么,她们就答什么,别他娘的跟大人这个不知道,那个不知道。”   慧如一听,脸色当场就白了。   上回夜探墓地,这人跟在晏姑娘身后,不吱声,不吱气,没想到竟是个凶神恶煞。   哪里敢耽搁,忙拉着兰川去召集人。   李不言用胳膊蹭蹭朱青,捂着嘴低声道:“你家爷怎么了?养了几天伤,没去勾栏泄火,又开始欲求不满了?”   朱青差点没一头栽下去,“姑娘家怎么一天到晚勾栏勾栏的,也不嫌臊得慌。”   李不言眼皮也没抬一下,“总比某些人一声不吭,就下黑手的强。”   朱青:“……”   不消片刻,满满一堂的尼姑都站在谢三爷的面前,清一色的尼袍,外加光不溜啾的脑袋。   四九城里,武将中有个不成文的说法,出门遇着尼姑,那是要不吉利的。   三爷心里默念一声“百无禁忌”,便朝李不言看了一眼。   李不言清了清嗓子。   “下面你们自己分成两拨,一拨和静尘熟悉的,一拨和静尘不熟悉的。熟悉的站左边,不熟悉的站右边。”   尼姑们相互看一眼,连个咳嗽声都没有,悄无声息的分好了队。   谢知非抬头一看,惊得翘二郎腿的心思都没了。   左边的队伍一共就两个人,一个胖,一个瘦。   整整十八年呢,这人也太少了点吧!   谢知非站起来,冷冷道:“你们两个,跟我来;余下的,朱青你负责。”   “是!”   这么多人,朱青正想喊李不言一道帮忙,冷不丁一抬头,才发现这人竟跟着三爷走了。   “李……”   李不言扭头,一脸“我不和下黑手的混蛋共事”的壮烈表情。   朱青在心里默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压住自己的火气。   ……   静尘的斋房,简单朴素到谢知非一脸嫌弃。   兰川端上热茶,他喝一口,往桌上重重一搁,“这什么茶,难喝死了,换了好的来。”   兰川一看大人这么凶,哪敢说个“不”字。   李不言抓耳挠腮。   奇怪了,往南宁府那一趟,条件再苦,三爷也没有挑剔成这样。   他故意的?第2回 茶端上来,兰川不等谢大人喝一口,撒腿就跑,一边跑一边想:还是前头那位裴大人脾气好,人和气。   这时,谢大人冷冷唤道:“进来一位。”   先进来的是个胖尼姑,脸色有些发白,冲谢知非行了个礼后,便不知道自己该站着,还是该坐着,很是拘谨。   谢知非也不喊她坐,直接问道:“你叫什么?”   “清竹。”   “来庵里几年了?”   “十五年。”   “比静尘晚三年?”   “是。”   “在你眼里,静尘是个什么样的人?”   胖尼姑一怔,还没细想呢,上头的官大人已经不耐烦了,一拍桌子,厉声道:   “想什么想,说!”   胖尼姑吓得一个哆嗦,脱口而出:“就很安静,话不多的。”   沉默;   安静。   谢知非迅速提炼出两个关键点,提笔在纸上作了个记号。   写完,抬头又问。   “你是怎么和她熟悉的?”   “我这人笨,有些佛法参悟不透,就常常厚着脸皮去问她,一回生,二回熟,慢慢就好上了。”   “怎么个好法?”   “我在水月庵是负责做饭的……”   “慢着。”   谢知非冷冷打断,“我问你怎么个好法,你跟我说你是做饭的,别跟大人牛头不对马嘴啊!”   “大人冤枉。”   清竹赤红着一张脸,“我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和她慢慢熟悉起来的。”   “这么说来,你们水月庵每个人,都有各自干的活?”   “是的,大人。”   “你是负责做饭的,那么静尘呢?”   “她佛经悟得透,就负责给庵里的尼姑讲课。”   “在哪里讲?”   “在大殿里讲。”   “什么时候讲?”   “每天晚饭后讲一个时辰。”   “除此之外呢,她还做些什么?”   “整理一些佛经,别的就没什么了。”   谢知非懒洋洋的往椅背上一靠,“好了,现在你具体说说,和她怎么个好法?”   “是,大人。”   清竹忙道:“她因为要授课,所以每天的晚饭都要比我们早吃,我常常会暗中帮她开一点小灶,做些她爱吃的。”   “她爱吃什么?”   “她不喜欢吃清淡的,喜欢口味偏重,偏辣一点。”   “噢?”   谢知非两条剑眉往上一挑。   出家人的饮食都习惯清淡,比如观音禅寺的斋饭,能淡出个鸟味来。   她这个习惯有点意思啊!   他低头,又在纸上做了个记号。   “她和你说起过从前的事吗?”   “从来没有。”   “她做过什么让你觉得很匪夷所思的事?”   “也没有。”   这两句话一问,谢三爷怒了,“砰”的一拍桌子,“你最好认真回忆一下,本大人最恨听的,就是没有两个字。”   清竹吓得扑通跪倒在地,刚要出口分争辩几句,突然眼睛一直。   “大,大人,有件事情不知道算不算。”   “说!”   “静尘她……她很少出庵门,十八年好像就出过三次,对,庵主说就三次。”   十八年只出三次庵门,余下时间就都在这间庵里面?   谢知非暗下一惊。   “你们尼姑可以经常出庵门吗?”   “庵里规定,但凡年节上,都是可以出去的,我们庵里有些小尼姑,就喜欢过年过节。”   “这说明她们六根不净啊!”   清竹脸涨得通红,“大人,小尼姑年纪小,心思活络,她们……”   “静尘呢?”   谢知非哪里耐烦听别的小尼姑,“她六根清净吗?”   清竹明显顿了一下,“回,回大人,她六根不清静,那这世上就再没六根清净的人了。”   “放屁!”   谢知非大声骂了句脏话。   “她临死前把僧袍脱下,换上了别的衣裳,擦了胭脂,穿了绣花鞋,算什么六根清净?” 第250章 妙真   像是一记榔头狠狠敲了下来。   清竹一屁股跌坐下去,两只眼睛失神地看着地上,一言不发。   谢知非这下反而不急了,慢悠悠地端起茶盅,慢悠悠地再翘起二郎腿。   那神情,就像是一位经验丰富的猎人,老神在在地看着已经被逼上绝路的猎物。   到这里,李不言才终于悟了一些。   敢情这位兵马司指挥使,是把审犯人的那一套,用在了审尼姑身上。   兵马司抓的都是些小偷小贼,这些人就是从泥里钻出来的,滑手的不行,审他们的人不厉害些,根本拿不住。   但这一招放在尼姑身上,也有奇效,不用多费口舌,吓一吓,她们自个就像水壶一样往外倒了。   比起晏三合一点一点深挖,三爷这一套更省时省劲儿。   屋里,陷入了短暂的寂静。   谢知非半盅茶喝完,才温声开口。   “清竹,你和我说句实话,放心,不管你说什么,我都是左耳进,右耳出,只当没听过,也不会往外吐半个字。”   三爷没等到清竹的开口,却等来了李不言意味深长的一眼。   看什么看?   这一招叫攻心为上,李大侠好好悟悟。   “大人。”   清竹声音有些哽咽,“不瞒你说,如果是我,我死了也想穿件俗人的衣裳,可惜我不敢。”   谢知非口气又柔了一点,“为什么不敢?”   清竹欲言又止。   谢知非看着她,“是不是怕别人说什么?”   清竹用力地点点头,“这世上有几个人是真正看破红尘的,不逼到那个份上,谁愿意青灯古佛一辈子?”   这话里,带着几分怨气。   谢知非心思一动,“你的意思是,静尘的心里其实有对尘世间放不下的东西?”   “至少我觉得是。”   清尘停了停,喃喃道:“反正……反正……我也是的……”   谢知非没有问她“你放不下什么”,各人有各人的难,佛祖都没开化成的人,他更劝慰不了。   “静尘穿俗人衣裳、且要火化的事情,你是知道的?”   “知道。”   “你劝过吗?”   “谁能劝动静尘师姐,她认定的事情,无论如何都会去做。”   “你的意思是说,静尘这人很固执?”   “大人可有仔细打量过这间屋子?”   谢知非心头一个激灵,“这屋子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   清竹抹了抹眼泪,“哪有床头对着门,靠着窗的,这在风水上来讲,大不吉利。”   谢知非起身,往厢房里探头一看,果然一眼就看到了那张木板床。   坐回原位,他问,“静尘她知道这是不吉利吗?”   “我特意和她说过的,还说过好几回,她听是听进去了,就是不挪。”   “是不相信风水这玩意,还是她压根就不在乎什么吉利不吉利?”   “她说床这样摆着,春有暖阳,夏有凉风,秋能听雨,冬听雪落,多好啊!”   不知道为什么,清竹说完这话,谢知非脑子里的静尘,一下子活色生香起来。   不再是那个穿着尼袍,安静的,寡言的,眼睛如死水一般,无波无澜,无喜无怒的木头人。   记下来,统统记下来,回去一五一十的说给晏三合听。   他起身,虚扶了下清竹。   “我叫谢知非,字承宇,谢道之的第三子,以后有什么难处,只管来谢家找我。”   打一记巴掌,喂一个甜枣,三爷这笼络人心的手段,简直了得。   李不言再次悟到了谢三爷为什么受欢迎的原因。   人精一个呗!   ……   清竹一脸动容的离开,接着进来的便是位瘦尼姑。   瘦尼姑不光瘦,而且黑;不仅黑,眼睛还小,睫毛短的几乎看不见。   这副长相……   谢知非竟一时有些判断不出她的年龄。   “叫什么?”   “贫尼妙真。”   “多大了?”   “三十有三。”   谢知非心说,你这张脸长得可真够显老的。   “在庵里负责什么?”   “负责写字。”   “写字?”   “庵里所有的字,挂庵门上的,挂正堂上的,你们看到的佛书佛经,都由我负责写。”   谢知非暗暗惊讶。   那天在树荫下等晏三合的时候,他留意过庵门,上面贴着一副用草书写的对联,笔迹行云流水。   不曾想竟是眼前这么一个又黑又瘦的人写的。   “你读过书?”   “四书五经都读过。”   难怪一进门,便不卑不亢,神色淡定,原来是个读过书,会写字的女先生。   既然是读书人,就得换个问话的方式了。   谢知非二郎腿也不翘了,脸上也没戾气了,整个人坐得端端正正,一副翩翩君子的模样。   “李姑娘,拿张凳子请人坐下。”   李不言虽然不明白这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还是听话的搬了张凳子,让妙真坐下。   等人坐定,谢知非开口问。   “你和静尘熟悉?”   “她整理出来的佛经,都由我来抄写,水月庵库房里的那些佛经注解,是我们两个一起弄的。”   妙真:“别人都说我们是水月庵的黑白双煞。”   一个皮肤白净,一个皮肤黝黑;一个对佛法有悟性,一个对写字有天赋。   妙真比静尘小一轮,同一个属相,这么看还真有那么几分黑白双煞的意思。   谢知非噙着笑,“在你眼里,静尘是个什么样的人?”   妙真:“做事认真,谨小慎微。”   这八个字,远远比“话不多”这三个字透露出来的信息量要大。   “做事认真我明白,但谨小慎微又怎么说?”   妙真从怀里掏出几张纸,递到谢知非面前:“大人,你看。”   谢知非低头一看,纸上是用瘦金体抄写的一段佛经。   “官爷觉得这字如何?”   “运笔灵动,笔迹瘦劲,好字。”   “与我的字相比,大人觉得哪个更好一些?”   “不分上下,各有特点。”   “这其实是静尘写的。”   “什么?”   这一下,谢知非彻彻底底给惊到了,偏过脸冷冷看了李不言一眼。   这怪我吗?   李不言一脸无辜的撇撇嘴,是庵主说的她的字很一般,那庵主还给三合看了呢!   “你确定这是静尘写的?”   “大人,出家人不打诳语。”   谢知非脑子转得多快,“你的意思是,她是故意把字写丑?”   妙真轻轻颔首。   谢知非的好奇心,一下子被勾上来。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又是怎么发现的?” 第251章 藏拙   妙真记得很清楚。   那年二月十九,是观音菩萨生日,庵里要替观音菩萨庆生。   她的任务很重,不仅要将庵里旧的字联统统换掉,还要写一堆的佛经。   那天夜里,她在灯下写到半夜,实在撑不住,就趴桌上打了个盹,翻身的时候,手不小心碰到蜡烛烫伤了。   烫伤的是右手中指和食指,写字根本使不上劲,她自己给自己缠了块纱布,咬牙硬撑着,但很快就被磨出了血。   十指连心,是真疼。   谁也没瞧见,只有静尘注意到了。   第二天,静尘把厚厚一叠抄好的佛经递给她,她这才发现原来静尘的字是出众的。   “事后,我还特意问过她,为什么一笔那么好的字,要藏起来。”   “她怎么说?”   “她说,人还是傻一些,笨一些好,否则容易遭人嫉妒。”   谢知非想着庵主至今不曾放下的嗔念,突然问,“你们庵里嫉妒她的人,很多?”   “我觉得没有。”   妙真拨弄着佛珠。   “出家人一心向佛,戒的就是这些尘世里的七情六欲,嫉妒就是嗔,连个嗔都戒不掉,那修的是什么行?”   读过书的人,到底不一样啊,竟然还敢反过来问我谢大人,胆子可以。   “所以在你看来……”   谢知非半眯的双眼突然睁大,“静尘是过分的小心了?”   妙真只觉得两道冷光从男人的黑眸中射出,像肃杀的匕首,直刺入她的心口。   “这……”   “说!”   谢知非看着她,眉峰往前逼近了几寸。   李不言看着妙真额头冒出的冷汗,这才明白三爷对这人用的是先礼后兵。   不同的人,用不同的问话方式。   呵,贼啊!   妙真被谢知非的视线逼得无所遁形,沉默良久,道:“我觉得……她可能是怕麻烦吧。”   谢知非微微一震,“为什么这么说?”   “我知道她有一笔好字后,就求她写一副佛经给我,求了好几年,她才写给我这么一副。”   妙真:“还特意交待说,万一给人发现了,你就说你自己写的。”   也有一种可能,是静尘不想让别人通过她的字,找到她尘世间的身份。   想到这里,谢知非重新拿起字帖,认认真真看起这笔字来。   瘦金体是某朝的皇帝所创,运笔灵活快捷,笔迹瘦劲,至瘦而不失其肉。   用父亲的话说,练这种字体的人,个性极为强烈,而且独特。   都说字如其人,文如其人。   字和文章都是渗透在一个人的骨子里、血肉里的,不是静尘用一件尼袍就能刻意掩盖住的。   “妙真,你因何出家?”他突然问。   “说来官爷也许不信,我抓周就抓的一串佛珠。六岁母亲带我去寺庙,我指着寺庙里的佛像说,我见过他们。”   说起往事,妙真的神情稍稍放松了一点。   “回去后就生病,怎么也看不好,有和尚说这孩子须得养在庙里,才能养活。十岁我就来了水月庵,先是带发修行,倒也没病没灾。   但只要我动了还俗的念头,病啊、灾啊就来了,后来索性就出家了。   老庵主收我进门的时候,她说我上辈子是菩萨跟前的人,这辈子到尘世间就是来修行的。”   “你读过书,字写得好,可见出家前的家境不差?”   “倒也谈不上多好,至少从不为生计发愁,家里一年施粥两次,算是积善行德 。”   问到这里,再无可问的话,谢知非摆摆手,示意妙真可以离开。   李不言等人走远,一脸好奇道:“三爷,这一位怎么不让她去谢府找你了?”   谢知非一副“你是不是傻”的表情,“她家都能施粥了,来找我做什么?”   李不言一噎,不服气,又问道:“那三爷从这人身上,问出了哪些名堂啊?”   谢知非懒洋洋地伸出两根手指,“第一点。”   “什么?”   “静尘出家前的家世,也是好的,甚至要好于妙真家里,否则练不出那么一笔瘦金体,养不出那么一双漂亮的手,更不会留意春阳,夏风,秋雨,冬雪这些无关生计的东西。”   谢知非微笑:“李大侠,可对啊?”   李大侠点头表示,三爷你很有几把刷子。   “第二点,她来到水月庵后,事事谨小慎微,刻意藏拙,为的是不那么引人注目。”   谢知非摸摸下巴,眼神有些飘。   “由此可见,她在出家前,经历过翻天覆地的人生变化,说不定是从人生的最高处,跌到了最低处。嗯,还有一点……”   还有?   李大侠瞪大了眼睛。   “既然练瘦金体都是颇有个性的人,那么这个静尘在出家前,应该不会太循规蹈矩。”   谢知非手托着脸颊,“李大侠,你觉得呢?”   李大侠回了他一记皮笑肉不笑,“我觉得,你和我们家小姐,前世都是狐狸投胎。”   对了!   一只公狐狸,一只母狐狸,天生配一对。   谢知非缓缓勾出一记笑,这笑还没扬到眉梢,朱青走进屋里。   “爷,都问过了,请过目。”   谢知非接过纸,一张一张纸翻过去。   越往后翻,心越往下沉。   答案惊人的一致,最深刻的记忆,都是静尘替他们讲解佛法,无一例外。   他把这些纸,连同静尘抄的那几张佛经一同收起来。   “在庵里随便用些斋饭,下午再找几个人问问。”   “是!”   话音刚落,就听外头有人呼天抢地的喊过来,“爷,三爷,我的三爷哎……”   是他院里的小厮顺才。   谢知非和朱青一对眼,缓缓起身。   顺才冲进来,气喘吁吁道:“三爷,可了不得了,小裴爷瞒着裴家二老来谢府提亲,大奶奶叫你赶紧回去劝一劝吧!”   谢知非一屁股跌坐在板凳上,呼哧呼哧,气都喘不匀了。   一旁,李不言却噗嗤一笑。   “哟,裴大人这看人的眼光……可以啊!”   ……   太医院。   谢府又一个小厮呼天抢地的冲进来。   “裴太医,大事不好了,大事不好了啊!”   裴寓正在配药,身为太医,这种呼喊声听得太多,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等小厮跑到近前,他一脸淡然,“说吧,你们家又有谁病危了?”   小厮抹了一把脸上的汗,“裴太医,您可快去瞧瞧吧,小裴爷他,他……”   “他病危了?”裴寓手上的动作一滞。   “小裴爷不是病危,他带着媒婆上谢府提亲来了。”   “提亲?”   裴寓有些懵:“向谁提亲?”   “老太太的远房亲戚,我们府上的晏姑娘。”   哗啦——   药草散了一地。   裴寓拎起衣角,像阵风一样的冲了出去。   狗日的小畜生啊,他这是要把他亲老子活活气死啊! 第252章 齐大   静思居。   晏三合这会脑子里嗡嗡直响,什么话也听不见,眼前都是重影。   提亲?   裴明亭?   裴明亭?   提亲?   谢总管看着眼前木愣愣的少女,心头一万个不是滋味。   虽说这晏姑娘脸是臭了点,话是少了点,性子是冷了点,家世是薄了点……   但不知为何,他竟然生出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的感觉!   可明明提亲的人是小裴爷啊,裴寓唯一的嫡子,百药堂的继承人。   谢总管狠狠掐了自己一把,“姑娘,这事您看……”   “你去把裴明亭给我叫来。”   晏三合终于还了魂。   ……   裴明亭再次走进静思居,气势都不一样了,颇有几分理直气壮,跟回自个家似的。   汤圆迎出来,“裴爷?”   “姑娘呢?”   “在屋里!”   “嗯!”   裴明亭往前走几步,又停下来看着汤圆。   别说,这丫头看着就比李不言要讨喜,至少将来他和三合拌嘴时,不会把剑横在他的脖子上。   嗯!   这人一定要陪嫁到裴家来。   裴明亭走进堂屋,他的心上人坐北朝南,一双黑眸正淡淡地看着他。   真是怎么看,怎么赏心悦目啊!   裴明亭精气神一下子提了起来,笑得露出一口小白牙。   “三合,找我来做什么?”   “裴明亭,你是不是闲的?”   看看,受了惊吓不是?   也不怪她受惊吓,我小裴爷这么好的条件,哪个女子被我相中了,都会自我怀疑一番。   “哪里闲,我这几天都快要忙死了。”   裴大人看她一眼,“三合啊,王媒婆是京里顶顶有名的媒人,就没有她牵不了的线,搭不上的桥,为了请她,我可是三顾了茅庐。”   晏三合一时心情复杂,“所以,你是当真的?”   “谁会拿自己的婚姻大事做假?”   裴笑上前一步,目中柔情万分,“晏三合,在娶你这件事情上,我裴明亭比真金还真。”   “你……”   “你别忙着说话,先听我跟你说三件事。”   裴笑伸出一根手指头,“这头一件事,我升官了,右善世升到左善世。”   晏三合:“有什么区别吗?”   “有啊!”   裴大人一脸的骄傲,“现在整个僧录司,我说了算。”   “然后呢?”   “然后,我就成了四九城里最年轻的五品官儿,将来前途不可限量的。”   这些话,裴笑在心里字斟句酌地盘算了很好,也练习了很多遍。   “三合,以后你就是堂堂正正的官太太,等几年,我的官再做大点,就能帮你请个诰命,这辈子你见着谁,都能抬头挺胸。”   了不起,裴大人!   晏三合竟无言以对。   裴笑伸出第二根手指头。   “我是我爹的嫡长子,虽说后面还有个庶出的,虽说我对医术一窍不通,但我爹说了,家业还是要传到我手上的。”   裴笑:“裴家的百药堂,除了京城以外,咱们华国还有四十八个分铺。”   嗯,你裴家家大业大!   “人吃五谷杂粮,这病啊痛的少不了,也谈不上日进斗金,但这辈子吃香的,喝辣的,是一点问题也没有。   最主要的是,咱看病不求人啊,都是别人来求着咱们。”   晏三合算是听出来了,官太太是给她地位,百药堂的东家是给她银子。   有了地位,有了银子,她有什么拒绝的理由?   裴笑笑眯眯再伸出第三根手指。   “我这人,平生不好女色,勾栏听曲那都是逢场作戏,当不得真。   只要我得了你,什么通房,什么小妾,什么姨娘,统统边上去,我就守着你一个。”   裴笑越想,心头就越美。   “将来咱们生个一儿半女,男娃传宗接代,女娃帮她寻个好人家,这日子过得既踏实,又称心如意。”   晏三合:“……”   是称心如意,连下一代都想到了。   “最后我还得多说一点。”   裴笑这回指了指自己。   “长相是一表人才,气质是卓尔不凡,心中更是有大义与大爱,别说四九城,就是整个华国,打着灯笼也难找的,晏三合,你好福气啊。”   我谢谢你啊!   晏三合目光越过卓尔不凡的裴大人,看向正在门槛外、竖着耳朵偷听谢总管。   “谢总管,裴家来了几个人?”   “回晏姑娘,就小裴爷和王媒婆两个。”   两个?   晏三合瞬间就明白了怎么一回事——这人是瞒着父母长辈,自个偷偷跑来的。   大门大户里的婚姻,那都是要拿一杆称称的。   男方几斤几两,女方几斤几两,两相一称,份量差不多,才算门当户对,才能作成好事。   一个孤女,一个裴家,差了十万八千里都不止,这就逼得裴明亭不得不来个先斩后奏。   想明白这一点,晏三合再看裴笑的眼神,便透着些不一样。 傻是傻了点,傲是傲了点,但心却是一颗真心。   对真心,晏三合还以真心。   她淡淡一笑:“裴明亭,齐大非偶这四个字,你可听说过?”   就防着你用这个做借口呢!   裴笑笑得不以为然。   “我的字还没你写得好,作画更是不用说,聪明连你的一半都没有,算什么齐大非偶?”   原来这傻小子是这么想的,晏三合倒不得不拿出杀手锏。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才不算私相授受,可对?”   “对啊,所以我请媒人了。”   “父母之命在前,媒妁之命在后,可对?”   “这……”   “我晏三合虽一介孤女,却也不是随便之人。”   晏三合目光锐利地看着他:“你真有心向我求娶,请府上长辈出面,带着媒人,挑个黄道吉日,拿着拜帖再来。”   裴笑眉头皱起,“三合,咱们非得这样吗?”   “非这样不可!”   晏三合口气异常坚定。   “到时候,我应,或者不应,当场会给你一个答复。汤圆,替我送送小裴爷。”   “慢着!”   裴笑还没得到晏三合一句话呢,哪里肯走。   “三合,你好歹先给我透个底啊,这事儿你自个是个什么想法?”   我的想法说出来,怕凉了你的心。   “我这只手,从前摸过死人,以后也会摸下去。”   晏三合伸出手。   “你想与我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也要先掂量掂量敢不敢握住我这只手,这就是我先给你透的底。” 第253章 非偶   “晏姑娘当真是这么说的?”   “大奶奶,一个字都不敢掺假。”   谢总管缩了下脖子,心说我只是把死人那一段给瞒下了,免得大奶奶夜里做噩梦。   “真真是个聪明的啊。”   朱氏拍拍胸口,把吊在喉咙里的那口气顺下去,“这一番话,全了两家人的颜面。”   谢总管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一旁的春桃还没回过神来,“大奶奶,这话怎么说?”   “我问你,你如果是晏姑娘,是应下好呢,还是拒了好?”   “这……”   春桃设身处地想了想,“还真是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朱氏追问,“为什么?”   春桃:“若应下了,万一裴老爷,裴太太不同意呢,岂不是闹得人家裴家鸡飞狗跳。”   朱氏苦笑:“以小裴爷的性子,鸡飞狗跳还是轻的,只怕以后都不得安宁,晏姑娘就成了罪魁祸首。”   春桃深以为然地点点头:“若不应下,小裴爷那么心高气傲的一个人,当场落得个没脸,他能甘心?”   “就算他能甘心,他身后的二老也不会甘心。”   朱氏缓缓接过话。   “裴家那是什么家世,晏姑娘又是什么家世。我儿子相中她,那是她祖上积来的福,她倒好,一口拒了,这可不光是在打小裴爷的脸,也在打整个裴家的脸。”   春桃惊得朱唇微张。   “晏姑娘是老太太的故人,如今住在咱们府里,她打裴家的脸,就是咱们谢府打裴家的脸。她成了罪魁祸首,就是咱们谢家成了罪魁祸首。”   朱氏幽幽地看着谢总管。   “谢、裴两家要好了几十年,从来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只有说两家越来越要好的,没的说因为一桩亲事,而闹得一拍两散的。谢总管,我说她全了两家人的脸面,有没有错?”   “大奶奶说得半点没错。”谢总管深深叹了口气。   晏姑娘要求小裴爷拿出父母之命,就是让你们一家三口自个商量去;又拿出自个与死人打交道的身份,也是婉拒的意思。   不仅全了两家人的脸面,也给了小裴爷暗示,就不知道小裴爷能不能听明白?   春桃这时才算恍然大悟。   “从前只觉得晏姑娘做什么都淡淡的,不太好相处,不太好说话;   如今我才发现,她不是不会相处,不会说话,她是懒得与咱们相处,与咱们说话。”   “什么懒得,是不屑。”   朱氏纤手戳了一下春桃,那孩子什么话能说,什么事能做,心里透亮着呢!   就在这时,有小厮突然跑到谢总管跟前,一通低语。   谢总管听完,忙躬身道:“大奶奶,裴太医,裴夫人来了。”   朱氏黑亮双眸一转,“既然裴太医来了,你也赶紧去把大爷叫回来吧!”   “是!”   谢总管匆匆离去。   春桃左右看看,见四下无人,才敢低声问:“大奶奶,你说这桩婚事能成吗?”   朱氏摇摇头:“绝无可能!”   ……   裴寓夫妻进了谢府,一个往谢老大的书房去,一个往内宅去。   裴夫人今年三十有九,保养的极好,若不是因为季家的事情,眼角急出几根皱纹,鬓角生出几根白发,看上去还得更年轻些。   一进门,季氏便朝老太太喊。   “哎啊,我的老祖宗,你瞧瞧那孩子,做的那叫什么事儿,快,给我拿个蒲团来,我给老祖宗磕头赔罪。”   老太太活一把年纪的人,话说得也是滴水不漏。   “快别,也不是什么大事,咱们都是年轻过来的,谁年轻的时候不冲动个一回两回,来人,上茶。”   一个高高提起,一个轻轻放下,正堂里的气氛一下子活了起来,哪还有半点尴尬。   季氏坐下,一边拨茶盖,一边抬起目光扫了扫。   吴氏忙挥了挥手,示意下人们都退出去。   季氏等人走远,才放下茶盖,掏出帕子,抹了抹眼角。   “老祖宗,当真是一点风声都没透给我们啊,你说说,现在的孩子,胆子怎么就这么大呢!”   老太太笑笑,“那孩子也是个直肠子,心里藏不住事儿。”   “心里藏不住事,也不能乱来啊。”   季氏埋怨了儿子一声,“老祖宗,事情到了这个份上,我就和你敞开天窗说亮话。”   老太太早在季氏进门后第一句话,就已经摸出了她心思,脸上却不动声色:“你只管说。”   “按理,晏姑娘帮过季家,只冲着这一点,我就该称了那傻孩子的心思。更不用说晏姑娘要长相有长相,要学问有学问,还是个顶顶聪明的。”   老太太一听这话,竟比夸她自个还觉得舒服。   谁说不是呢!   晏行的孙女,除了家世差一点的,别的那都是拔尖的。   “但裴家不比别家。”   季氏话锋一转,脸色苦了下来。   “老祖宗你是知道的,我家老爷能坐镇裴家,靠的是他一身实打实的本事,否则按规矩,哪轮得到他当家做主。”   裴家的家事,老太太知道的一清二楚。   裴家四个兄弟,裴寓就占了一个嫡字,他上头还有一个嫡亲大哥,下头两个庶弟。   裴家老太爷是见裴老大在医术上实在不成器,裴寓却又天赋极高,这才把家业传到了他手上。   为此,裴老大把自家亲爹恨了一个底朝天。   是裴寓主动把百药堂的股份,让出一成给自家大哥,才算安抚住了裴老大。   可惜风水轮流转。   明亭那孩子,半点都没遗传到他老子在医术上的天赋,反而族里的另外几个孩子,还有裴寓的庶子,颇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意思。   “老祖宗啊!”   季氏一想到儿子的没出息,恨得牙直痒。   “要是族里那几个有天赋的孩子坐上家主之位,我也就算了。但那个人,我是万万算不了。”   裴太太口里的那个人,正是裴寓的庶子,只比裴笑小几个月,生母是裴家老太太的娘家人,姓钱。   老太太偏心大儿子,又不敢违背男人的意思,只好暗地里给老二使使绊子。   钱姨娘抬进门后,仗着老太太偏宠,仗着又生了个儿子,气焰一度十分的嚣张。   要不是季家的门第摆在那儿,钱姨娘甚至起了取而代之的心。   整整十年,季氏在老太太手里没过什么好日子,也被钱姨娘气得不轻。   唯一顺心的,就是裴寓行事周正,事事处处护着她。   老太太一死,季氏把钱姨娘狠狠收拾了一番,才算过了几年的舒心日子。   哪晓得,随着庶子在医术上天赋的展露,钱姨娘的野心又冒头了。 第254章 挣扎   书房里。   裴寓的话更是直截了当。   “明亭的婚事,我们夫妻二人早有打算,女方的门第比着裴家,只有高,不能低,我不能让他一个嫡出的,最后被庶出的生生压一头。”   谢而立听这话里的意思,“裴叔已经决定要把裴家的家业交到明亭手上?”   “他居长居嫡,交到他手上,才是正理。”   裴寓想着这些年自己的处境,脸色前所未有的坚定。   “谁说当家人就一定要医术好的,明亭做着官,好歹也是个正五品,总能帮衬到家里。再加上岳家的助力,家主的位置他坐得稳稳的。”   谢而立点头,“裴叔思虑的周全。”   裴太医叹了口气。   “父母爱子,必为之计深远,我当年如果没有岳家的助力,我母亲,我大哥岂能服我?不知道得闹出多少幺蛾子。”   正因为裴太医尝过这其中的好处,所以才会一门心思想为儿子选个好岳家。   晏三合虽说是谢家人,但到底不是亲的,娶她进门,根本服不了众。   “裴叔是否已经有了人选?”谢而立问。   “左右不过那几个公侯之府的嫡女。”   裴太医眉头紧蹙:“若不是季府的事情,媒人早上门了,好在明亭前几日升了官,他自个腰板挺起来,没了季家一样能成事儿。”   “既然已有这样的打算,裴叔还是早些和明亭交底的好。”   “早和他提过,这小子转个身就忘,压根没往心上去。”   谢而立笑笑,心说那还不是被你们夫妻宠出来的。   裴寓变了变脸色,“……那晏姑娘那头?”   “裴叔别急。”   谢而立把晏三合的话一五一十的说给裴寓听。   裴寓听完,唇角微翕,终是什么也没有说,只叹了一声:“是个通透的,可惜,可惜啊!”   ……   晏三合通透吗?   并不!   她只是有自知之明。   更何况她早就和李不言商量好,自己的根找不着,绝不谈婚论嫁。   这会她正眼巴巴的盼着谢知非他们回来,好让她有事情做,否则这寸步难行的日子,可太难熬。   正盼着,人就回来了,只有李不言一个人。   李不言见到晏三合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抱起双臂,似笑非笑的倚在桌旁。   晏三合一看她这副表情,“你都知道了?”   “否则能这么急赶回来?快说说,你是怎么回他的,我快好奇死了。”   晏三合重复了一遍。   李不言听完,愣了好一会,突然笑道:“晏三合,这不是你一惯的做派啊。”   “我一惯什么做派?”   “你会直接对他说……”   李不言学着晏三合的口气,“这位壮士,神婆不是你能肖想的,我给你指一条活路,赶紧回家找爹娘去吧。”   晏三合再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   李不言看得心中蓦的一跳。   也难怪裴大人要先斩后奏,她笑起来,当真好看极了,眼仁儿比星星还亮。   “得了,不说这个,水月庵如何?”   “汤圆,劳烦给我端碗冰镇的酸梅汤过来,这鬼天热死了。”   “来了,姑娘。”   一碗酸梅汤喝完,李不言浑身舒畅,便把今天跟在三爷身边听到的、看到的,一一道来。   末了,她从怀里掏出一叠纸,“小姐,你看看吧,这才是静尘真正的笔迹。”   瘦金体?   晏三合一个字一个字看过去,“这个静尘打小应该不是什么循规蹈矩的人。”   “巧了,三爷也这么说的。”   晏三合一怔,蹙眉看着李不言,李不言撇撇嘴:“看我做什么,他就是这么说的啊!”   “他人呢?”   “刚到府里,就被谢总管拦住了,估计是去劝某人了吧。”   “不言,抱我去书房。”   “干嘛。”   “我来临一临这个字。”   字如其人,每一副字,都是书写者当时心情的映照,心情不同,字就有细微的不同。   “我的小姐啊,你可真沉得住气,换了我,怎么着也得到外头去瞧瞧热闹。”   李不言:“更何况这个热闹,还是关于你自己的。”   “我在看热闹的同时,他们在看我。”   晏三合冷笑:“何必自己给自己搭个戏台呢!”   ……   世安院。   裴明亭一巴掌拍在桌上,“这日子,小爷他娘的不过了。”   你还有脸发火?   谢知非难以置信的看着他。   原本以为晏三合的态度说明了一切,这小子受几次挫,怎么着也得知难而退。   结果倒好,他还越挫越勇了!   “裴明亭。”   谢知非连名带姓的喊,决定一盆冷水泼过去了。   “弄出这么大的动静,你是先斩后奏了,可有想一想晏三合的处境?”   “我还要想她的处境,她不应该很开心吗?”   “那是你以为。”   谢知非:“凡事总要讲个你情我愿,你可有问问她愿意不愿意。”   “这种事情哪好问的,人家姑娘家脸皮薄,会害羞。”   “晏三合是那种害羞的人?”   谢知非冷笑一声:“你裴明亭就是脱光了站在她面前,害羞的是你,不是她。”   裴明亭看了看身下。   诶?   好像是的诶!   “这是其一。”   谢知非点点他的脑袋,“其二,你行事之前为什么不来问问我?”   裴明亭不服气。   “怎么,小爷我的婚姻大事,还得经你点头同意?”   “你来问我,我就会告诉你,晏三合答应留在谢家之前,和谢家约法三章。”   谢知非:“其中一条,便是她的婚事只有她能做主,谁都不能干涉。”   裴明亭一拍脑袋,“哎啊,那我提亲提错了人,我应该直接向她提的。”   “你……”   谢知非别说气笑,真能被这人气哭出来。   “行了,我知道错了。”   裴明亭用肩膀碰碰谢知非的。   从得知爹娘急吼吼地冲到谢府,他其实就知道错了。   他小裴爷不是转个身就忘了,更不是没往心里去,恰恰相反,他心里明白着呢。   自己的婚事,不仅爹重视,娘重视,赵怀仁说不定也早有安排,总而言之一句话:谁都会称心,但就不会让他称心。   可人活一世,多不容易啊。   胡三妹年轻的时候,还为个吴关月折腾呢,他们俩那才叫一个地下,一个天上。   怎么,到他小裴爷这里,他应该认命了,妥协了,连个挣扎都没有,就乖乖进洞房了?   那多没意思啊!   “五十。”   小裴爷耷拉下脑袋,声音压得很低很低。   “我查不到她的来龙去脉,心里慌,就想为自己搏一搏,我没想她的处境,是没时间去想,来不及了。”   谢知非神色大变,“你派出去的人,已经回来了?” 第255章 他呢?   可不都回来了吗!   裴明亭老老实实地点点头。   “什么都没查到?”   裴明亭又点点头。   谢知非一时心里哽得厉害,“这丫头难不成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你这话,和我想到一处去了。”   裴明亭“啧”了一声,“还有那个李不言,也什么都查不到,我有时候夜里想一想,都觉得瘆得慌,她们俩个不会都不是人吧!”   亏你想得出。   谢知非刚要呵斥,只听外头有人喊道:“小裴爷,裴老爷、裴夫人要回去了。”   裴明亭可怜巴巴地看了谢知非一眼,“我先回去,水月庵的事情回头再说。”   “我送你。”   两人走出院子,裴明亭突然停下来。   “五十,你帮我和晏三合传个话,只要她应下,我就敢为她把天都捅破了。”   “这会你也不怕她是鬼了?”   “是鬼我也喜欢!”   裴明亭一脸鄙视地看着他,“算了,这种感觉你不会懂的。”   谢知非:“……”   “别送了,你伤还没好透呢!”   谢知非看着这人的背影,又是想打死他,又替他觉得怅然。   正所谓兔死狐悲,明亭做不了主,那么他呢?   他能吗?   答案从大哥大嫂就可窥见。   两人成婚前,其实都有暗自喜欢的人,但谁也扛不过父母之命这四个字。   虽然这几年夫妻二人看着举案齐眉,但只有他这个最亲的人知道,大哥、大嫂其实活得都很憋屈。   朱青看着三爷一动不动,像魔怔了一样,忙劝道:“爷,回吧。”   “嗯。”   谢知非一转身,忽然看到几个婆子探头探脑,脸色倏地一沉。   “朱青?”   “爷。”   “去把谢总管叫来。”   “是!”   谢总管一听三爷找,小腿跑得蹬蹬蹬。   “三爷,你找老奴有什么吩咐?”   谢知非凉飕飕看他一眼,“来,摸摸我心口。”   谢总管哪敢伸手,看着主子的脸色:“三爷这是……心口不舒服?”   “对,找你来揉揉。”   谢小花多精明一人,忙凑近了,“爷心口不舒服,一定是老奴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爷只管说,老奴这就改。”   谢知非掏掏耳朵,故意拉长了调儿,“我这人呢,听不得闲话。”   闲话?   谁的闲话?   谢小花眼珠咕噜一转,想到今日小裴爷的举动,“三爷放心,谁敢把小裴爷的事情往外透一丁点,我撕烂他的嘴。”   “就小裴爷吗?”   谢总管抓狂了,除了小裴爷还有……   对了!   静思居那主儿。   “三爷放一百个心。”   谢总管忙道:“姑娘家的闺名顶顶得要,老奴一定约束着底下的人,谁要敢说晏姑娘半点不是,我打断他们的腿。”   “你办事,我是放心的。”   谢知非冲谢总管一笑,笑得特别和蔼可亲。   “去吧,拿出点手段来。否则,庄上那个挑粪的空缺,就是你谢小花的归宿了。”   谢小花:“……”   ……   一个人要沉下心来做事,外头的闲言碎语是入不了耳的。   几页纸临下来,晏三合又让李不言把她抱回竹榻里,伤脚不能下垂的时间太长,还得让它架起来。   “静尘在写这几张佛经的时候,心不算太静。”   晏三合揉着发酸的手腕,“她是在用写字,强压下心头的情绪。”   李不言:“就像你现在这样?”   晏三合点点头,“所以你看她字的收笔,都有一点点偏急,如果她情绪是稳定的,绝对还能写得再好一点。”   李不言凑过头看了又看,也没看明白什么叫收笔偏急。   “谢三爷的判断是对的,她就是高门大户里的人。”   晏三合:“一会你跑一趟,劳烦他查一查十八年前,京中高门大户,官宦人家,有没有妇人出家为尼。”   “不用劳烦,他人在。”   李不言推开窗户,冲外头站着的人笑了笑,“三爷,窗下偷听,可不是君子所为。”   谢知非十分的淡定,“李姑娘看我,像君子吗?”   李不言:“……”你不像君子,你像个登徒子。   谢知非迎上晏三合的目光,“我已经让兵马司的人去查了。”   晏三合没有掩饰脸上的吃惊,脸上、眼中都是赞扬。   “京城不大,高门大户也就那么几百家,不出三天,一定会有结果出来。”   谢知非:“可惜没有静尘的画像,否则,能更快些。”   “辛苦,谢了。”   晏三合说得真心实意,偏他觉得不够,“晏三合,就这一句可太轻薄了!”   有了前面那个青枣,晏三合料定他不会太过分,“说吧,怎样才能不轻薄。”   “那就……”   谢知非嘴角上翘,那股子坏劲儿又起来,“说说为什么拒了小裴爷?”   晏三合十分淡定地回他,“不喜欢,不高攀,不委屈。”   “不委屈谁?”   “自己。”   “不喜欢谁?”   “他!”   晏三合看着他,夕阳将他的眉眼映得俊朗而温柔,“三爷还有话要问吗?”   三爷拿手揉揉鼻子,笑了。   笑得都有些站不稳。   好像怀里原本揣着一个宝贝,然后被人瞧上了,差一点抢走;结果闹半天,那宝贝稳稳的,还在他怀里揣着呢。   “没话了。”   谢知非硬生生收了笑,一本正经道:“我在回来的路上,帮你想了想锣的几个用法,你要不要听听?”   晏三合还没回答,李不言眼睛瞪大一圈。   她在回来的路上,尽想着晏三合和小裴爷那点事了,他谢三爷竟然还有心思想这些?   “想听,你说!”   “丧、葬、嫁、娶,那是一定要用到的。除此之外,皇帝巡视,大官出行也需锣鼓开道;   秀才中举,家有红白喜事都会敲锣;就是街头卖拳卖艺的,上来也是先一通锣声。”   谢知非:“对了,唱戏用的是小锣,鼓点子一敲,小锣声一起,这戏就算开了场。等你脚好了,哪天我带你听戏去。”   最后一句话,晏三合压根没听见,她脑子已经转开了。   能听到锣声的地方可太多,哪一种锣声才是静尘念念不忘,以至于心念成魔的呢?   “哟,又是这么巧,三弟也在?”   这不是太巧,这是阴魂不散。   谢知非眼中的锋芒一闪而过,转过身,笑得一脸和气,“二哥啊,好久不见!” 第256章 嫉妒   是好久不见!   他不过是去保定府做了一笔买卖,十天不到的时间,一个伤了,一个瘸了,还有一个……疯了!   谢不惑看了眼身后,乌行忙上前把纸包塞到汤圆手中。   “这是保定府的蜜饯,给晏姑娘解解闷。”   谢不惑说完,也走到窗前,看着竹榻上的晏三合,一脸惋惜。   “不知道姑娘的脚伤了,否则就买些那边的跌打膏药回来,听说药效是好的。”   晏三合一颔首:“多谢。”   李不言莞尔一笑,“两位爷要不都进屋喝盅茶吧!”堵着窗户实在不像样!   谢二爷:“不必了!”   谢三爷:“好啊!”   三爷微笑着,口气不咸不淡道:“二哥怎么来了就走啊,也不进屋里坐坐?”   二爷回以不咸不淡的口气:“刚进府,衣服也没换,长辈也没见, 去晚了失了礼数。”   谢三爷听了这话,用一种非常奇怪的眼神看着谢二爷,只是一眼,便从窗户边走到了正堂。   “汤圆,这蜜饯金贵,都是二爷的一片心意,你可不能偷吃。”   汤圆一张圆脸涨得通红,嗡声道:“谁偷吃了,三爷别冤枉人。”   “笨,我这是好心提醒。”   谢三爷敲她一记脑袋,冲屋里喊,“那个谁,说好给茶喝的呢,茶呢?”   李不言表情扭曲了一下,赶紧跑出去冲茶。   谢不惑像是没有听到老三那几句话,依旧一脸温和道:“晏姑娘好好养伤,等我见过长辈,再来陪晏姑娘说说话。”   “多谢。”晏三合依旧是不冷不热的两个字。   二爷一走,三爷的茶也不喝了,与李不言说了两个字“有事”,便扬长而去。   李不言捏着一把茶叶,收起来也难受,冲泡开来也难受。   愣了半晌,她索性把茶叶一扔,揪住正把蜜饯收起来的汤圆,恶狠狠道:“说,你们家二爷和三爷到底什么仇,什么怨?”   汤圆惊了一跳,“左,左不过是嫡啊,庶的那些。”   “不可能。”   李不言面露狠色,“你和我说实话。”   汤圆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姑娘,奴婢真的不知道啊,只知道三爷不怎么待见二爷,不止三爷,大爷也不待见。”   “不言,听说谢总管晚上都是一个人睡,要不……你问问他去。”   “好主意。”   李不言松开汤圆,把头探进房里:“小姐,斯文的问,还是粗鲁的问? ”   “看他表现。”   晏三合眼里有冷笑闪过。   本来她不好奇,被谢老二闹这么一出,不好奇也好奇了。   衣裳没换,长辈没见,听着她伤就跑来了。   偏偏另一个受伤的就在他面前,还是手足兄弟,他却只字不问。   她一介孤女何德何能?   ……   青石路上,主仆二人并肩而行。   “二爷这一趟去静思居,有些冲动了,至少也该问一问三爷的伤。”   乌行看着主子的脸色,小声道:“三爷刚刚瞧二爷的眼神,很不善。”   “怎么着,全天下的人都得围着他谢老三转啊?”   谢不惑冷笑:“问他的人排着长队呢,用得着我那点虚情假意?”   “这不是做给老爷和老太太看的吗?”   “反正他们看见了,也只当看不见。”谢不惑冷笑一声,便往木香院去。   柳姨娘听说儿子回来,已经站在屋檐下等着。   谢不惑上前行礼。   柳姨娘看着儿子风尘仆仆的脸,笑道:“酒菜都备下了,就在姨娘房里用些吧。”   “好。”   母子二人进到里间,小圆桌前早就坐着俏丽的谢婉姝。   她一见着自家亲哥的面,小嘴一嘟,小手一伸:“我要你带的蜜饯呢?”   “急急忙忙赶回来,没时间了。”   谢不惑掀衣坐下:“一回来就听说小裴爷上门给晏姑娘提亲,姨娘,这怎么回事?”   柳姨娘替儿子斟酒,“听说是瞒着长辈过来的,这会又被拎回去了,小裴爷这回行事有些鲁莽。”   那小子,可不是就鲁莽吗?   谢不惑抿了口酒,“老三的伤和晏姑娘的脚,又是怎么一回事?”   “三哥是被徐家人打的,晏姑娘的脚是自己扭的。”   谢婉姝声音又脆又甜。   “我和姨娘一个个都去瞧过了,没什么大事。二哥,徐家倒台了,欺负我的畜生听说进了锦衣卫受审,真是活该!”   谢不惑知道这事没这么简单,“哥知道了,用饭吧!”   谢婉姝却没动筷子,手托着腮道:“二哥,小裴爷怎么相中了晏姑娘,一个性子躁,一个性子冷,不配啊!”   谢不惑看了妹子一眼,没说话。   “再说了,门第上也差了十万八千里。”   谢婉姝轻声叹了口气,“不过这会,我倒有些羡慕晏姐姐的福气了,命怎么就那么好的呢,得了小裴爷的青眼!”   “啪!”   谢不惑手里的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拍,“堂堂谢府二小姐,这话是你该说的吗?”   “哥,我说说怎么了?”   “你这样说,不仅显得你蠢,还显得你眼皮子浅。”   “我……”   “你什么你?”   谢不惑:“我早就和你说过了,和晏三合亲着些,亲着些,你倒好,平白无故的还嫉妒上了。”   “我嫉妒了吗?我,我……”   谢婉姝急得眼泪掉下来:“我就是觉得她命好,什么堂堂谢府二小姐,我还不如她命好呢!”   谢不惑:“你哪里命不好?”   “……也没个嫡子向我提亲啊!”   谢婉姝眼泪汪汪,“哥都二十二了,按理早该成家立业,也没见着谁为哥打算打算,庶出的命就是不好,难道我说错了吗?”   谢不惑蹭的站起来,冷着脸冲柳姨娘道:“姨娘好好管教管教,再这么胡言乱语下去,总有一天为我们二房惹了祸。”   说罢,他拂袖而去。   屋里传来谢婉姝嘤嘤的哭泣声,还有姨娘低低的安抚,听在谢不惑的耳中,与这燥热的天气一样,让他心头的火,一股一股涌上来。   “二爷。”   乌行上前,从怀里掏出一封封了口的信,“刚刚门房送来的。”   “谁的?”   乌行看了看四周,掩着嘴道:“杜姑娘。”   杜依云?   谢不惑眉头微微一皱,把信收入袖中,若无其事的回了书房。   油灯点亮。   从袖中掏出信,展开一看,这么热的天谢不惑竟然生生打了个寒颤。 第257章 恨吗   折腾了一夜的谢府,终于安静下来。   谢总管拖着两条疲倦的腿,走回自个院里。   心腹小厮早已备下热水和饭菜,见人回来,笑道:“总管是要先沐浴,还是先用饭。”   “一身臭汗,先沐浴。”   “是!”   浴桶在净房,谢总管那体格往下一坐,水哗啦啦漫一地。   “舒服啊!”   几乎是他叹出这三个字的同时,一把冰冷的软剑横在了谢总管的脖子下面。   谢总管吓得一抖,浑身的血都停住了。   “别怕,是我,李不言。”   谢总管哗啦转过身,眼中都是不敢置信。   李不言和他大眼瞪小眼,瞪了片刻后,莞尔一笑:“问个问题,总管大人老老实实回答,咱们就相安无事。”   谢总管扯着发紧的喉咙:“要是我不呢?”   李不言轻轻笑起来:“那谢总管可就是第二个徐晟,要不要试试啊?”   啊你个七舅奶奶。   谢总管低头看了眼身下,心说我这东西还没使够呢,能让你削去?   “问!”   “谢府二爷和三爷是什么仇,什么怨?”   谢总管简直哭笑不得。   搞出这个阵仗,他还当她要问什么惊天秘密,哪知竟是问这事。   “一个嫡,一个庶;一个得宠,一个不得宠,这仇不就这么结下来了吗?”   “谢总管,你当我三岁小孩吗?”李不言把长剑逼进一寸。   “你,你急啥?”   谢总管浑身哆嗦着,“我这不正要往下说吗?”   “快说!”   “三爷小时候生过一场大病,差点死过去,是二爷使的阴招,让三爷在大冷的天淋了半个时辰的雨。”   谢总管:“三爷当时那个身子,别说淋雨,就是少穿一件衣裳都不行。”   谢总管永远记得三爷那副落汤鸡的样子,冻得瑟瑟发抖,脸都是青紫色的。   见着他,三爷像蚊子一样喊:“小花,我冷,你抱抱我。”   谢总管的心都要疼碎掉了,赶紧上前抱住他,拼命的往家中跑。   那一路,谢总管感觉自己怀里像抱了一个冰墩子,一点热气都没有。   “从那以后,这仇就结下了。”   谢总管叹了口气:“也不怪老爷、老太太都不喜欢二爷,这孩子阴损的很。”   竟是这么一回事。   那回去我得提醒小姐,离谢家老二远着些。   李不言收了剑,“谢总管,原来你真名叫谢小花啊!”   “你,你,你……”   谢总管浑身颤抖着,心说你再敢叫一声,我挖你家祖坟。   “这名字起错了。”   李不言低头往水里看一眼,“叫谢雄伟还差不多。”   谢总管:“呃?”   “多有得罪,您老别放心上。”   李不言把软剑往腰上一收,“以后我会帮你在小姐和三爷面前说好话的,一堆好话。”   “用得着你……”   话刚起了个头,眼前的人影忽的一闪,带着一阵风,惊得谢总管打了个激灵。   “无法无天的死丫头,贱丫头……”   谢总管骂半天,忽然想到什么,也低头看一看。   嘿,眼招子还是不错的。   可不是相当的雄伟吗!   ……   古月楼是京城最有名的吃素斋的地方。   这里的掌柜原来是个和尚,后来还了俗,就在京城开了这样一间酒楼。   楼有三层,一层散客,二层雅间,三层便不是用钱就能定得到的,需得有官家的身份。   谢不惑在伙计的指引下,上到了三层,推开其中一间的门,顿时一股凉气扑面而来。   四目相对。   杜依云起身莞尔一笑:“二哥,许久不见,快坐。”   谢不惑在她对面坐下,并不说话,目光始终看着眼前的女子,不冷也不淡。   有伙计上菜,上酒,一切妥当后,倪儿颇有眼色的掩门而去。   这时,杜依云才笑道:“二哥,这里的桂花酝很有名,妹妹陪你饮点。”   谢不惑轻轻笑了两声。   家里的那位,还在为这个人酸,那个人酸;这一位已经有胆量和男人坐在一起,谈天论地了。   他端起酒盅,与杜依云的碰了碰,然后一口饮尽。   杜依云放下酒盅,柔声唤道:“二哥,我实话与你说了吧,我恨谢知非。”   谢不惑自己给自己斟了一盅,慢悠悠道:“恨他没娶你?”   杜依云微弱的声音:“恨他心变得太快。”   “男人的心,本来就易变的。”   谢不惑看着手里的酒盅,笑:“今儿个朝东,明儿个朝西,依云妹妹难道不知道吗?”   “二哥不恨吗?”   杜依云不答反问。   “明明是三个兄弟中书读得最好的,却连科举的资格都没有,成天跟一群乌烟瘴气的商人打交道,算计这个,算计那个。”   谢不惑冷冷看着她。   “我相信以二哥的本事,但凡只要做了官,必有一番光明前程。”   杜依云神色一悲:“可这世间就是如此不公平,一个庶字压得二哥一辈子抬不起头,二哥甘心吗?”   谢不惑依旧是淡漠冷清的样子,叫人看不出丁点喜怒。   “就算二哥甘心,柳姨娘呢?婉姝呢?”   谢不惑突然眉头一蹙。   而他这一蹙,杜依云瞧得清清楚楚。   “论长相,论气度,论聪明,论本事,柳姨娘哪一点比不过太太,却还要事事受太太的冷脸,不敢逾越半步。”   杜依云摇头浅笑:“婉姝就更可惜了,娇娇柔柔的姑娘家,就因为一个庶字,将来的婚嫁……”   到这里,她突然话锋一转,“我真真是替她打抱不平啊,连那个来路不明的晏三合,都能压她一头。”   谢不惑神色有些惊讶。   “不瞒二哥,小裴爷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   杜依云直叹气:“这事儿让我怎么说呢,能配得上小裴爷的,根本不是晏三合,而是婉姝妹妹。”   “所以。”   谢不惑终于开了口,“依云妹妹的意思是……”   “二哥是聪明人,聪明人做聪明事。”   杜依云笑盈盈地看着他。   “我唤你一声二哥,是真心把二哥当成自己人。今天这顿饭,我的底都给二哥看到了,二哥不妨回去想一想,自己想要什么。”   “怎么?”   谢不惑的声音淡淡的:“我想要的,就一定能得到吗?”   “得不得到不好说。”   杜依云:“二哥只需要记着一点,我和我身后的杜家,总是会帮二哥的。” 第258章 唱戏   “来路不明”的晏三合,这会正看着衣架上静尘那件衣裳,出神。   贵妇与尼姑之间,隔着一片深海。   这片深海里一定发生过惊涛骇浪的事情,才能将两者之间连在一起。   而那桩惊涛骇浪的事,也许就是静尘的心魔。   屋里有动静,晏三合倏地回神。   李不言几乎是扑过去的,“三合,想不到二爷竟然还是那种人。”   “哪种人?”   李不言三言两语就把事情说了个大概。   晏三合听完,半晌才道:“恩怨是他们的事,我们还和从前一样,不必冷着,更不必热着。对了,手里还有多少银子?”   “好好的,怎么问起这个来?”   李不言好奇,“你这人只知道赚银子,银子有多少,怎么花可从来不问的。”   “去外头典个房子吧。”   这是要搬出去了?   李不言笑吟吟道:“就不怕老太太、老爷跑来对着你一通哭?”   “先预备下。”   晏三合:“等静尘的心魔一解,我们就搬过去。”   最主要的是,她答应查郑府的案子,这案子一旦查起来,弄不好会牵连到谢府。   她这人,别人欠她情可以;她欠别人情,不安!   “银子管够。”   李不言压着声道:“也不用典,咱们就买一个小点的,二进二出,布置的舒舒服服,买几个丫鬟小厮侍候着。”   晏三合对这些俗物一窍不通,“你说了算!”   “对了,我刚刚经过世安院,原本想和三爷说几句话的,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   “咱们的好三爷又去勾栏听曲了。”   李不言手托下巴,“我倒是弄不明白了,他这是憋了几天忍不住了,还是唱戏给别人看的?”   “唱戏给别人看是其一,其二是……”   晏三合浅浅一笑:“也需安慰安慰裴大人那颗受伤的心。”   ……   裴大人那颗受伤的心啊,不仅需要谢三爷的安慰,还需要美酒来灌醉,当然,还少不了几位小娘子作陪。   生平第一次对姑娘动心,偏偏被门第绊住了脚,什么长戟高门,什么显赫医族,如今对小裴爷来说,就是个累赘。   一连三天,裴大人和谢三爷都宿醉在丽春院。   两人白天呼呼大睡,晚上便寻欢作乐,乐得兴起时,小裴爷和谢三爷还在丽春院开赌。   赌啥?   赌丽春院下一个恩客是左脚进门,还是右脚进门;   赌刘大人在小娘子身上能坚持多长时间;   赌正则侯世子今天晚上找的是小娘子,还是小倌人。   像话吗?   忒不像话!   尤其是谢府三爷,眼角的淤青还留着一点呢,就好了伤疤忘了痛,和那没了根的徐晟都是一丘之貉。   到了第四天晚上,裴、谢两位老爷亲自上丽春院拎人。   听说裴老爷看着小裴爷那放浪形骸的样子,没忍住,直接一个巴掌扇过去;   谢老爷斯文一些,把谢三爷绑了走,带回家教训。   谁说一定就是龙生龙,凤生凤,瞧瞧这两位爷,简直就是扶不起的阿斗,将来啊,早早晚晚要败光祖宗的家业。   回到家的谢三爷沐浴更衣,一身清爽地直奔静思居。   晏三合闭门养了三天,已经把天上飞的鸟、地上爬的老鼠,河里游的鱼,都统统羡慕了一个遍。   见谢知非缓缓而来,她头一回觉得这人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怎么瞧,怎么顺眼。   不等谢知非坐定,便问道:“怎么样,查到什么了吗?”   谢知非连喝三天的酒,闻什么鼻子里都是酒味,这会闻到晏三合身上的膏药味,没由来的觉得好闻。   他把竹椅往前挪了挪,深吸了一口气道:“四九城里,王侯将相,高官商贾,内宅里削发为尼的女子这十八年来一共八十六人。”   晏三合:“快说下去。”   谢知非看着她一脸紧张,露出一丝忍俊不禁的神色,“这八十六人中,四十七人还活着。”   晏三合算的十分的快:“还剩下三十九人。”   谢知非:“这三十九人中,有九人已经还了俗。”   晏三合:“还剩下三十人。”   谢知非:“这三十人中,五十岁以上的有十人,四十岁以下的有十一人。”   晏三合:“还剩下九人。”   谢知非:“这九人中,七人都不是今年过世的。”   晏三合心头一惊,“那就还剩下两人。”   谢知非:“剩下的两人,一个在龙泉庵出的家,一个在云塔院避的世。”   晏三合愣愣地看着谢知非,心里彻底凉透。   片刻后,她垂死挣扎了一下,“三爷,你有没有查漏的?”   三爷不说话,只淡淡地看了眼身后的朱青。   朱青开口:“回晏姑娘,这几天除了我和五城兵马司的人外,三爷还求了锦衣卫的几个兄弟,断没有漏的。”   晏三合目光落在三爷身上,露出歉意。   那就是她判断错了?   可是怎么会呢?   识字,白皙无骨的手,出尘的气质,分明只有高门大户的人,才会有。   “那有没有可能,她被休了,然后出家?”   谢知非:“这八十六人中,包括五个被休的。”   晏三合:“还有没有一种可能,静尘家里是被罢官,或者被抄家的?”   这话,让谢知非醍醐灌顶,“有。”   “真有?”晏三合眼睛倏的一亮。   “真有!”   谢知非:“罢官的可能性小一点,抄家的可能性大一点。”   晏三合追问:“为什么这么说?”   谢知非:“男人罢官就意味着落魄,一落魄,谁还敢抛弃糟糠之妻,除非静尘是妾。”   晏三合“嗯”一声。   “抄家后女眷有几种可能,要么一起被处死,要么也被流放,年轻的、长得漂亮的会入教坊司。”   谢知非:“年纪大的则为奴为婢,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被熟人买下来。”   晏三合顿时有种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觉,“熟人买下来,走投无路,便出家为尼?”   谢知非没有半分犹豫:“朱青?”   “爷请吩咐?”   “十八年前罢官、抄家的事儿不难查,吏部都有详细记录在案。”   谢知非:“我记得大哥有个同窗在吏部任职,你去翰林院跑一趟,请大哥帮帮忙。”   “是!”   “等下,朱青。”   晏三合叫住了人,“劳烦和谢大爷说,十八年前的也查一查。”   “晏姑娘,需往前查几年?”   “五年。”   “再等下。”这回把人叫住的是谢三爷。   三爷目光扫了眼晏三合的脚,“出去的时候,顺道去把谢小花叫来。” 第259章 图面   谢小花颠颠的来了,拿出手里的拐杖,献宝似的给晏三合看。   “晏姑娘,你看看,这雕工,这颜色,真真没话说的。”   “谢总管,你这是在诅咒我瘸一辈子吗?”   我要有这个胆呢!   谢总管幽怨地看了三爷一眼:三爷你说吧,这锅小花背不背?   用不着你背!   三爷接话道:“东西是我送的,你这脚过了半月以后,就得慢慢下来走走,这样才能好得快。”   晏三合一愣。   三爷不等她开口,又说:“若真是觉得感动,那就想想该送我点什么好?我最近花销大,实在想不到的话,银子也是成的。”   “不言。”   晏三合:“拿八百两银子给三爷。”   “你还真送?”   这回,轮到谢知非傻眼。   “三爷都开口了,哪有不送的道理。”   晏三合拿过拐杖,放在手里看了看,“不为这东西,也为三爷替静尘动的那些人脉。”   谢知非听她这么一说,来劲了,伸出手,“那八百两可不够,得再添点,凑个整数吧!”   晏三合想也没想,“啪”一巴掌打上他的掌心,“美的你。”   谢知非:“……”   谢小花:“……”   晏三合自己也被自己的举动吓一跳。   我为什么要打他的掌心?   我有病吗?   “那个……”   她眼神闪烁着:“不好意思,不言每次伸手问我要银子,我都打她,习惯了。”   李不言跨出门槛的脚一顿。   小姐,你管过银子吗?你当三爷这么聪明的人,听不出你在撒谎吗?   “原来晏姑娘是舍不得啊!”   谢知非一双眉眼里尽是飞扬的神采,“舍不得就别给了,三爷偶尔做次亏本买卖,心里乐意的。”   我不乐意。   晏三合朝李不言递了个神色,李不言把八百两银的银票递过去:“小姐很少主动给钱的,三爷拿着吧!”   谢知非只当看不见,伸手出,搭在晏三合的竹榻上,“要我拿着也行,你的手心给我打一下。”   晏三合一张粉脸涨得通红:“……”   这还有仇必报了?   谢小花:“……”   妈哎,打过来,打过去,这是我谢小花能看的吗?   就在这时,有个小厮匆匆走进院里,“三爷,外头有个叫梅娘的,说要见您 。”   谢知非收了玩笑之色,“她可有说什么事?”   “她说那双绣花鞋,她在别处见过。”   “快,快请进来!”   晏三合脸上的红晕一下子消失了,急道:“不言,你亲自去请。”   ……   梅娘是被李不言拽着进静思居的。   “姑娘呀,就不能走慢点吗,心都要跳出来了。”   一边说,她一边抚着自己硕大无比的胸,“老胳膊老腿的人了, 比不得你们年轻人。”   晏三合指着面前的椅子,“梅娘,快坐;汤圆,倒茶;不言,把绣花鞋拿出来;谢总管,你去忙你的。”   “是!”   谢总管一步三回头,眼睛都落在了梅娘那胸上:啧,可真大啊!就不知道摸上去手感怎么样?   门吱呀一声关上。   梅娘两盅茶喝完,指着绣花鞋,“晏姑娘,这绣花鞋能再让我看看吗?”   “只管看。”   梅娘拿起来,翻过来覆过去的看几眼后,道:“我回去越想越觉得这鞋子眼熟,就是一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的。   晏三合见她说得没头没尾,“梅娘,你把话说清楚一点。”   “这鞋子我从前也有一双。”   梅娘:“姑娘不在意穿衣打扮,所以不知道这绣花鞋的图案是有讲究的。”   “怎么讲究法?”   “一般来说,鞋面上绣的都是莲生贵子、榴开百子、双蝶恋花、龙飞凤舞这些吉利的图案。”   梅娘把绣花鞋递到晏三合手上:“姑娘细看这鞋面上的图案,可看出是什么来?”   “一株池塘里盛开的并蒂莲。”   梅娘点点头,“咱们挪步到厢房里,姑娘把帘子拉起来,然后点灯,多点几盏。”   “不言。”   “马上!”   所有人立刻行动起来,三下两下就挪进厢房,拉上帘子,点了灯。   梅娘把绣花鞋放在灯下,“姑娘看这里,看到了什么?”   晏三合大吃一惊,“这池塘里竟有一轮倒映在水中的圆月。”   “我看看。”   谢知非拿过绣花鞋,“哟,还真是。梅娘,这是怎么做到的?”   “绣线不一样。”   梅娘:“这种绣线一定要在灯下看,才能看到,那天我大意了,虽然也是在灯下,但没看得那么仔细。”   晏三合:“梅娘,你说你也有这样一双鞋子?”   “是。”   梅娘叹了口气,“那时候只想着怎么招人怎么来,看到这么个稀罕物,自己就想办法也弄了一双。”   这话又没头没尾,晏三合听得云里雾里。   谢知非见她皱眉,忙咳嗽了一声,“梅娘从前是丽春院的头牌。”   丽春院?   勾栏?   男人的春宵窟?   空气突然凝滞。   晏三合和李不言对视一眼,竟都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好。   反倒是梅娘低低笑了一声,“对不住三爷,我让晏姑娘受惊了。”   “别这么说!”   晏三合抢在了谢知非前开了口。   “这世上没有哪个好人家的姑娘,愿意去那种地方,都有苦衷。是我该说对不住,让你又想到了从前。”   梅娘一怔,静静地看了晏三合一会,又笑道:“嗨,什么从前不从前的,我早忘得一干二净,否则怎么过了这几天,才想到那绣花鞋的事儿。”   晏三合伸出手,在梅娘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那我们就说回绣花鞋的事。”   一股凉气浸入皮肤之下。   梅娘心底浮起一丝异样的情绪,没觉得凉,只觉得暖。   “姑娘也知道,丽春院这种地方,最不缺的便是年轻的,容色好的,身段俏的小娘子。   我虽是个头牌,但花无百日红,总有年老色衰的那一天。人一老,皮也松,肉也松,就不招男人待见了。”   梅娘嘴上说忘得一干二净,但神色仍慢慢黯淡了下来。   “可在高处呆久了,就不想落下来,我就动起了别的小心思。嗨,无非就是在穿衣打扮上更别致些,更新奇些。   有一天,我听有位客人说,教坊司有小娘子夜里穿着这种绣花鞋,搏男人欢心,我便让婢女去打听是怎么一回事。”   “等下!”   “等下!”   晏三合和谢知非竟同时喊出了这两个字。   两人一对视,晏三合脱口而出,“你的意思是,穿这鞋子的人,是教坊司的小娘子?” 第260章 好话   梅娘“嗯”一声,“听说是从那边时兴起来的。”   晏三合立刻一扭头,“谢知非,教坊司是个什么地方?它和丽春院有什么区别?”   “一说到这个就问我……”   谢知非笑得痞坏痞坏的,“晏三合,我这形象在你那里,还翻不了身啦?”   晏三合无语了,“三爷,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   “别扯话题,你就说能不能翻吧?”   “翻,翻,翻。”   晏三合苍白的脸上,激出一层气急败坏。   谢知非见她恼成这样,心里得意一笑,“真正说起来,教坊司还不光是寻欢作乐的地方。”   “那是什么?”   “教坊司掌殿廷朝会舞乐应承,以及管理乐户。但乐户呢,分两种人,一种是倡伎,另一种才是官妓。”   他这么一说,晏三合更糊涂了。   “懂音律,擅长歌舞,会杂耍……这些人被称为倡伎,别小看他们啊,他们吃的可是朝廷俸禄,算是官家人,只卖艺不卖身的。”   谢知非娓娓道来。   “而那些年轻貌美的罪官家属,战争中被掳来的女俘虏,还有从外头买来的漂亮小娘子,则统统为官妓,官妓的命就没那么好了,说白了就是陪人寻欢作乐。”   晏三合:“那静尘……”   谢知非想了想,“我猜……多半是后者。”   前身是官妓,后身是尼姑,晏三合的精气神一下子扬起来,“梅娘,你继续往下说。”   “晏姑娘,其实也没啥可说的了。”   梅娘:“婢女打听回来后,我就立刻找人做了一双,还整整花了我五两的银子。”   一双鞋子花五两?   晏三合:“为什么这么贵?”   梅娘:“主要是绣线贵,这种绣线只供皇亲贵族用,寻常百姓别说买了,就是见一见都难。”   晏三合:“你是怎么买到那线的?”   梅娘笑了:“姑娘,鱼有鱼路,虾有虾路,这四九城里只要有银子,舍得下本钱,总有人的手能够得着。”   “是那些宫里的小太监。”   谢知非也不遮着掩着,索性敞开了说。   “这些小太监一年到头存不下几个银子,又要孝敬老太监,他们就会想些贴补的办法,拿宫里的线出来卖,只是最微乎其微的一种。”   这里头门道还真多!   晏三合深深看了谢知非一眼,又问:“梅娘,这鞋子让你红了多久?”   “快别提了,也就红了不到一个月,”   梅娘自嘲一笑。   “那些狗男人说我是东施效颦,还不如不穿,那双鞋子没多久就被我扔进箱笼。”   晏三合明白了。   官妓作陪的人,要么是王侯将相,要么是各色官员。   这些人大部分是读书人,读书人玩的是个雅字。   年轻的小娘子穿着轻薄的衣裳,一步一步从屏风里走出来,灯火中,脚上的那轮明月若隐若现。   文人骚客常常用冷清,孤寂,高雅来形容月亮。   最美、最媚的人,将冷清、高雅踩在脚下,这对于男人来说,是何等的视觉冲击?   “梅娘,那双鞋子你还在吗?”   “三爷赎我出丽春院的时候,我就走了一个人,别的什么都没要。”   梅娘轻轻叹了一声,“泥坑里的东西,就留在泥坑里吧。”   泥坑里的东西,就留在泥坑里?   晏三合被这话说的心头一紧,刚刚涌上的喜悦,一下子冲淡了不少。   如果静尘是教坊司的人,如果这一身行头是教坊司的行头,为什么她还要带到水月庵?临死前还要穿上?这很矛盾啊?   晏三合摇摇头,多想无益,先查了再说。   “梅娘,谢谢你。”   “姑娘谢我做什么,我不过是奉命行事。”   奉谁的命,那还用说吗?   不就是边上那个身子随意歪着,手杵着脑袋,眼里尽是风流的男子。   晏三合:“不言,替我送送梅娘。”   “好嘞。”   李不言走过去,伸手一勾,“梅娘,接你的时候对不住,走得快了些;送你的时候咱们慢慢走,争取路上多踩死几只蚂蚁。”   “……”   梅娘看着肩上的手,不知为何喉咙口像堵了一团棉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   何止梅娘如此,晏三合这会喉咙里也堵住了。   且不说她这个伤脚,现在是寸步难行,就是脚利索了,教坊司这种地方没有人带着,估计也难进去。   开口?   又欠这人一桩人情。   不开口?   难不成让李不言硬闯?   她余光向边上看一眼,心里打的小九九是这人能不能像送拐杖一样,主动一点?   偏这人悠哉游哉地喝着茶,半点都没有想要主动的意思。   晏三合静默片刻,决定还是要开口。   “咳咳……”   她清了清嗓子,刚要说话,一旁的谢知非嘴角一勾,露出半笑不笑的表情。   “嗓子这是怎么了?来,我帮你换蛊新茶润润喉咙。”   “不必忙,我……”   “咦,你怎么脸红了?”   谢知非一脸惊奇,“热的?”   晏三合:“……”我是急的。   “我竟忘了,我们家晏姑娘是最怕热的。”   谢知非抬头:“汤圆,去跟谢总管再要几盆冰来。”   “是,三爷。”   汤圆一走,整个静思居就剩下两个人,晏三合决定豁出去,不要脸了。   “谢知非,教坊司你能不能……”   “晏三合。”   谢知非再次打断了她的话。   “树要皮,人要脸,三爷我在外人眼里是个扶不起的阿斗,但根子上还是很正的,你觉得呢?”   晏三合:“……”   她算是听明白了,这人还在介意刚刚梅娘一提教坊司,自己就想到他。   “嗯,我也觉得很正!”她咬牙。   “正在哪里啊?”   谢知非笑得很不正经:“正在坐怀不乱吗?”   “嗯,坐怀不乱。”她再咬牙。   “不对!”   谢知非挑衅似的,“是男人怎么能坐怀不乱呢?”   “……三爷有定力。”她依旧咬牙。   “有吗?这话连三爷听着都不相信,你信?”   “……我信。”她又一次咬牙。   “晏三合,你耳朵这么红,说谎了吧?”   “谢知非,你有完没完?”   晏三合被这人逼得彻底溃不成军,“行就行,不行我找别人去。”   “瞧你,发什么火啊,我说不行了吗?”   谢知非看着她的眼睛,自己还一脸的委屈。   “到那种地方打听女人穿的绣花鞋,人家还以为三爷有什么特殊癖好呢?不得让你先哄我几声,我才有勇气去?”   晏三合:“……”   “再说了。”   谢知非哼哼唧唧,“我这是为了谁牺牲色相,又是为了谁逢场作戏?”   我的牙磨这么久,怎么还这么痒的?   晏三合深吸几口气:“谢知非,你还记得在客栈里,你欠我一个人情的事儿?”   “别,别,那么大的人情,哪能用在这里,太浪费了,我还是继续欠着好了。”   谢知非逼视着她的眼睛,“但这好话,该说还得说啊,晏三合。”   晏三合眼底的火烧起来。   “……不是。”   谢知非低哑着声音,“要你说一声‘承宇,谢谢’有这么难吗?”   轰!   这一下,晏三合心底的火都烧了起来。 第261章 窥视   夜幕,降临。   李不言盘起头发,换上男装,把软剑往腰间一收,准备出门,一低头,见晏三合眼巴巴的瞅着,不由笑了。   “汤圆,你哪都不准去,好好看着小姐。”   “姑娘,放心。”   李不言走过去,蹲下,“哟,瞧瞧这小眼神委屈的。”   “知道我委屈就好好听着,一个字都不能少的给我听回来。”   “放心吧,他三爷就是偷偷摸摸放了个屁,我也得竖着耳朵听个响。”   “正经点!”   “很正经。”   李不言收了笑,“你呢,也别闲着,再临临静尘的字,看看能不能再琢磨出些别的来。”   晏三合知道她是担心自己闲出病来,“你安心去。”   “还有,谁来窜门子你都说身体不舒服,不见。”   “我有那么好欺负吗?”   “有!”   李不言一起身,又蹲回去,“对了,那一声好话,你说了吗?”   “说了!”   晏三合:“你娘说的,做人要能屈能伸,龙门可以跳,狗洞也能钻。”   “你啊——”   李不言纤指一戳她额头,“没开窍呢!”   四个字,让晏三合半点没回神,连汤圆替她把头发散开,也浑然不觉。   我这么聪明,哪里没开窍?   “小姐,沐浴吧,热水都已经备下了。”   “嗯!”   因为脚伤,沐浴都成了一件难事,晏三合想着这些天遭的罪,心里又后悔起那天不该因为谢纨绔,连自己的脚都顾不上。   一想到这个,晏三合的脸又红了。   自己说完那一句好话,他笑了笑,很是满意地看着她,“我们家晏姑娘长进了,知道会说好话了。”   你们家,你们家,谁是你们家?   脸都不要了!   晏三合一个激灵,回过神。   我这会不是怼得挺顺口的吗,怎么那一会嘴巴就跟缝起来似的?   ……   谢府的马车里。   谢知非看着李不言,脸板得端端正正。   “李大侠,教坊司不比别处,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回头我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不让你干什么,你千万不能干什么。”   “三爷,你还不放心我?”   “对!”   李不言:“……”   谢知非手指冲她点点,口气又厉了些。   “能进教坊司的,都不是普通人,酒一喝,性子一起,难免放肆,你可别动不动就把剑拔出来,给我惹事。”   李不言哼一声:“那就劳烦三爷麻利地查案,别酒一喝,性子一起,光顾着招蜂引蝶,别的什么事儿都忘了。”   谢知非一怔,“李不言,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招蜂引蝶了?”   “三爷,明人不说暗话。”   李不言微笑起来:“小姐没开窍,不等于丫鬟也没开窍。”   谢知非定定地看着李不言。   这他娘的哪里是根搅屎棍,根本就是太上老君炼丹炉里跳出来的孙猴子,长一双火眼金睛啊!   真想一板砖敲过去。   良久。   又良久。   他皮笑肉不笑道:“看来,李大侠脑子不好使,眼睛却亮得很啊。”   “说对了。”   李不言又笑:“所以某些人不要欺负我家小姐脸皮薄,嘴笨,真要有那份心思,就跟小裴爷一样,敞开了说。”   你懂个屁!   我真要像小裴爷那样敞开了说,一样没戏!   凡事要谋定而后动,听说过吗?   不打无准备的仗,听说过吗?   谢知非揉了揉嗡嗡疼的脑仁儿,一脸嫌弃,“得了,李大侠,你闭嘴吧,我还想多活几年。”   ……   马车驶到巷口,忽然停下来。   朱青:“爷,前面堵住了。”   谢知非掀帘:“去打听打听怎么回事?”   “我去!”   李不言跳下车,很快又回来,“说是今日教坊司选花魁,四九城一半的官儿都来了。”   谢知非:“今儿初几?”   李不言:“七月初一。”   谢知非一拍额头。   三爷我这是什么运气?   七月初一,教坊司选花魁。   花魁三年一选。   往年这个日子,他都会带着兵马司的兄弟们巡街,防着国子监那帮喝多了酒的学子们闹事。   教坊司这地儿,除了官儿能来,国子监的贡生,身上有功名的书生也能来。   这帮书生一个个年轻气盛,喝了点骚酒,见着个漂亮娘子,东西南北都分不清。   今年他在家养伤,日子过得糊里糊涂,竟然连这么重要的日子都忘了个一干二净。   真真该死。   “朱青,马车停边上,等明亭来了,我们走进去。”   “是,三爷。”   朱青刚把马车停好,远远就见黄芪驾着马车向他们驶来。   裴笑下车。   谢知非和他打了个照面,不厚道的笑了,“哟,裴大人这是为伊消得人憔悴啊!   “怎么,不行啊!”   裴大人不仅胡子邋遢,眼底黑青,连下巴都尖了,指着李不言口气不善,“她怎么来了?”   “奉我家三合之命而来。”   裴大人一听“三合”两个字,就觉得心头一阵绞痛。   “小裴爷!”   李不言走到他面前,先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接着又把谢三爷没接过的那八百两银票拿出来,塞到他手上。   “小姐说,不能让你们出人出力又出钱,小裴爷拿着!”   瞧瞧!   我的冤家多体谅我啊!   可惜啊,老天没长眼,棒打鸳鸯啊!   裴笑把银票往怀里一塞,冲谢知非一点头,浩然正气直冲云天。   “一会好生打探消息,眼睛少往小娘子身上瞄,咱们不能辜负她的一片心,定要为她打探出些东西来。”   谢知非:“……”瞧你能的?   朱青走上来,“两位爷,赶紧走吧,去晚了怕没位置。”   “走!”   谢知非一挥手,一行五人向教坊司出发。   到门口,连一向淡定的朱青都有些惊住了,教坊司两扇朱门前竟排起了长队,乌泱泱的全是人。   看得李不言直感叹:“没见过花钱逛勾栏也要排队的,我娘说得半点没错,男人啊,只要是外面的屎,他都觉得新鲜!”   小裴爷:“……”   谢知非:“……”   谢知非取下腰牌,递到朱青手上,“明亭,你的也解下来。”   朱青接过两位爷的腰牌,走到队伍后面老老实实排队。   李不言憋半天,问,“三爷,您内阁大臣宠子的身份,都不能插个队吗?”   “不言姑娘。”   谢知非冷笑:“你大侠的身份,能乱杀人吗?”   李不言:“……”这人今儿个脾气怎么这么大?   废话!   你把三爷的心思都窥探清楚了,还借着你娘的话骂三爷,能给你好脸色吗? 第262章 热闹   排了约一蛊茶的时间,才轮到朱青。   朱青把腰牌递过去。   侍卫看了眼腰牌,又往谢知非他们这边瞄一眼,才问道:“两位大人可有订位?”   朱青摇摇头。   侍卫一脸歉意:“今日选花魁,楼里的包房都坐满了,只有戏台前的散桌还有空位,不知道两位大人……”   谢知非耳朵尖,赶紧冲侍卫大喊一声,“没问题。”   人越多,他们几个越能趁乱行事。   天助我和三合也!   一行人由婢女领着往里走,李不言一路看,一路惊。   从外头看,教坊司的两扇朱门并不起眼,无非是门口多挂了几只红灯笼,门里有阵阵幽香飘出来。   但走到里面,且不说亭台楼阁,轩榭廊舫,别有洞天,只说这地上铺了一路的青白玉砖,红毯两边一只又一只的精致宫灯……   豪啊!   转眼间,就到了一座金碧辉煌的小楼前。   楼有三层,里面尽是欢声笑语,偶尔还夹杂着一两句让人面红耳赤的下流粗话。   婢女带他们绕到楼后,入眼的是一座巨大的戏台,台前与幕后悬挂着鲛绡宝罗帐。   舞伎们在台前翩翩起舞,乐者们在幕后吹拉弹唱。   正对着戏台的是十几张八仙桌,差不多都已经坐满了,都是些高谈阔论的书生。   婀娜的婢女们穿梭在其间,或端茶,或斟酒,好不热闹。   谢知非选了个最不起眼的方桌,拉着裴笑坐下。   李不言、朱青、黄芪三人则站着伺候。   李不言今日的身份,是三爷的贴身侍卫,为此她还束起了胸,往鼻子下面贴了一搓胡须。   如果不细看,根本看不出她是女扮男装。   李不言头一回遇到这么热闹的场面,好奇死了,走到谢知非身后低声问。   “三爷,快说说这花魁怎么选?”   谢知非扭头看她一眼,没搭理。   桌上两个人,偏偏来问他,都解释过多少遍了,这地儿他不常来,来也是逢场作戏。   耳朵聋了?   “三个回合。第一个回合比舞,第二个回合比琴,第三个回合比诗词。”   小裴爷出娘胎都没那么好的耐心,就因为那一句“谢谢”,连带着他看李不言都顺眼许多。   “教坊司所有的客人,人手一票,谁的票多,谁就是花魁。”   “花魁选出来以后呢?”   “那就轮到花魁选客人。”   李不言越发的好奇,“花魁选客人,要怎么选?”   小裴爷:“所有客人公平竞争,不谈银黄之物,不谈位高权重,只谈花前月下。”   李不言:“怎么个花前月下法?”   “斗诗。”   小裴爷一说到这两个字就觉得牙酸。   娘的,怎么也不斗个金刚经什么的,那这四九城还有谁是他小裴爷的对手。   “谁的诗入了花魁的眼,花魁就会引谁入屋,那屋可不是一般的屋,是建在水中的,坐船才能过去。”   “好家伙,在水中春宵一度啊。”   李不言脸上那个感叹啊,“啧,玩得可真够雅的。”   “还有更雅的呢。”   小裴爷:“两人进了水屋,先品茶,聊聊诗词歌赋,谈谈人生梦想,花魁如果对客人不满意,这个时候就可以端茶送客。”   “那一定是客人长得跟猪头似的,实在倒人胃口。”   李不言瞄一眼谢知非:“像我们三爷这样俊的,花魁倒贴都愿意啊!”   三爷不搭理你;   三爷多给你一个眼神,就算输!   谢知非绷着脸朝身后的朱青、黄芪扬扬眉毛。   朱青、黄芪接到三爷的命令,无声无息的退出去。   目前他们手上有的线索,一是瘦金体,二是带月亮的绣花鞋,看看能不能通过这两样东西,探出静尘的身份。   年纪轻的不必问,三爷说了,得找年纪大的,哪怕花点银子也无所谓。   然而刚折回到小楼前,朱青和黄芪冷不丁一抬头,顿时头皮发麻。   几丈之外,有人挑着眉,嘴角噙着一丝冷笑,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大爷?   他怎么也来了?   谢而立朝身后数位同僚低语几句,等同僚相继进了小楼里,才绷着脸上前道:“人呢?”   “我领大爷过去。”   朱青朝黄芪递了个“你在这里等一等”的眼神,赶紧前边带路。   四方桌上。   三爷刚想把二郎腿翘起来,忽然面前有道身影,抬头一看,吓得赶紧把脚放下去。   裴笑更是眼角一阵狂跳,憋半天,来一句:“大哥,好巧啊!”   “是巧 !”   每年教坊司选花魁,翰林院都会派人来瞧个热闹,算是给教坊司捧个场,也看看这一界的花魁,水准如何。   不想,竟然遇到了老三他们。   谢而立掀衣坐下,目光扫过老三身后的人,只觉得这人瞧着有些眼熟。   再一细看,气血直往头顶冲。   竟然是婢女李不言。   谢而立咬咬牙,目光落在老三身上,刀子一样的剜过去。   谢老三那是什么样的脸皮,没事人似的冲自家大哥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大嫂知道吗?”   狗畜生!   还往亲哥身上捅刀!   谢而立愤而起身,甩袖离去。   老三和明亭肚子里没什么墨水,很少会来这种地方,今儿个过来,且又带着一个女扮男装的李不言……   多半是在帮晏姑娘查水月庵尼姑的事儿。   罢,罢,罢,眼不见为净。   谁知他刚走两步,却见数丈之外,黄芪苦着一张脸,领着一个人过来。   桌边三人见谢老大动作停下来,纷纷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三爷:“……”他怎么进来的?   小裴爷:“……”这他娘的是出门没看黄历?   李不言:“……”三兄弟勾栏听曲,哇噢,全乎啊!   谢不惑走到近前,冲谢而立微微颔首。   “大哥,我是跟着武安侯世子一道来的,不曾想在门口遇到了黄芪,想着小裴爷也在,就过来打个招呼。”   短短一句话,前因后果交待的清清楚楚,丝毫不乱。   武安侯的世子叫赫昀,字温玉,比谢不惑小上两岁。七八年前,两人因一方砚台结缘,关系一直处得很好。   “三弟也在呢!”   谢不惑目光掠过李不言,微微一顿,随即意味深长的感叹一句。   “今儿这里,可真热闹啊!” 第263章 仪义   谢知非知道他认出了李不言,也不解释,云淡风轻地一笑。   “二哥坐哪里,一会三弟好给世子爷去敬杯酒。”   “三弟身子骨刚好,还是我和温玉过来吧。”   谢不惑笑道:“对了,大哥坐哪里?和谁一道过来的?”   谢而立:“我跟翰林院同僚一块来的,老地方,二楼梅花菀,二弟有空过来玩。”   谢不惑摆摆手,“翰林院可都是顶顶聪明的读书人,大哥也知道我最怕读书人,就不过来敬酒了。”   谢而立微微颔首:“也行。”   “大哥,那我先去了。”   “去吧!”   谢不惑快步走出院子,到无人处时,脚步忽又慢下来。   带别人的丫鬟出来逛勾栏,谢老三这是在做什么?   大哥是没认出来那人是李不言,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他骨节分明的手摸了摸额头,冲身后的乌行低声道:“你不用跟着我,暗中多留意那个李不言。”   “是。”   谢而立目送老二离开后,手在老三的肩上重重拍了两下,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   李不言看着这一幕,心说要是晏三合在就好了,保准能看出些门门道道来。   她这个脑子,只看出了兄弟三人一片祥和。   哪知下一瞬,小裴爷就把这里头的门道给道破了。   “敬酒是假,让姓赫的看看我们和书生们坐一堆,笑话笑话咱们没本事才是真?我呸,他算老几啊!”   谢三爷翘起二郎腿,“你管他呢!”   “谁想管他。”   小裴爷连连冷笑。   “我就是瞧不惯他那副阳奉阴违的样儿,哟,三弟也在呢,装什么装,谁不知道有小裴爷的地方,就有你谢三爷。”   谢三爷寒星似的眼亮得惊人,抬头望着李不言,“回去记得和你家主子说说,三爷这一趟为她受的委屈。”   李不言拍拍胸脯,一副“包在我身上的”表情,然后又神秘兮兮地补一句。   “要不……我去替你教训教训他?”   别说。   搅屎棍还挺仗义!   “你给我坐下,今儿个哪里都不许去,刚刚他认出你了。”   谢知非再次看向朱青和黄芪,低声叮嘱,“老二在,你们两个行事更要小心些。”   “是!”   朱青和黄芪再度离开。   李不言嘴里嘀咕着“认出来又怎样”,身子却老老实实地坐下。   出门前,三合特意叮嘱过,让她凡事只听三爷的调遣,万万不能私自行动。   “你们听说没有,老御史家昨儿进贼了?”   边上书生的议论声越来越大,想不听都难。   “偷了什么?”   “哪是偷啊,往老御史的院里泼了一地的鸡血,听说差点没把那几个老仆人给活活吓死。”   “杀鸡儆猴,人家这是在警告老御史,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八成是那老阉狗的同伙干的。”   “天子脚下,朗朗乾坤,还没王法了不成?”   “王法?你看看那老阉狗的宅子,比二品大员的宅子都要气派,里面金山银山堆满,满朝文武百官,谁敢放个屁?”   “我还听说,去年春闱,有人把路子通到老阉狗那边,还真中了。”   “啪——”   有书生一听这话,拍案而起,“这是舞弊,该诛九族。”   “小声点,小声点。”   同伙赶紧把人用力拽下,“没根没影的事,都是道听途说,小心祸从口出,祸从口出啊!”   裴笑默不作声地踢了谢知非一脚:那老东西把手伸到春闱,真的假的?   谢知非摇头:没听说过。   裴笑冷笑:无风不起浪!   谢知非无声叹气:这事与我们无关。   就在这时,朱青再次去而复返,走到三爷跟前,弯腰附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谢知非脸色微微一变。   等朱青离开后,他抬头看面前两个人,四只眼睛都巴巴地盯着他看,想了想,用食指沾了点茶水,在桌上写了一个字:孙!   裴笑:“……”怀仁也在?   李不言:“……”这世上还有不逛勾栏的男人吗?   见这两人明白,谢知非迅速用手一抹,然后又在桌上写了一个字:汉。   裴笑目瞪口呆:操,这狗日的怎么也在?   李不言也惊得目瞪口呆:我的娘咧,今儿个不会打起来吧!   谢知非不去看两人脸上的震惊,只在心底涌上一抹疑惑——   怀仁这样的身份,很难得会到教坊司来,是为了看花魁,还是出了什么事?   ……   教坊司的后苑有个大湖,湖的东西两侧各有一处精致的水榭。   这里是整个教坊司最幽静的地方,只给宫里的贵人留座。   赵亦时背手而立,看着湖对面的亮灯处,修洁的眼下,是一片甩不掉的阴郁。   有人进来。   他回过身。   沈冲:“殿下,已经打听清楚,花魁候选人中,的确有个叫竹香的姑娘,竹香姑娘从前的闺名,也的确叫苏玉芬。”   话落,地上跪着的中年男子忙伏倒在地,“殿下,就是她,臣恳求殿下开恩。”   跪着的人叫王显,临安府知州,两个时辰前,他风尘仆仆赶到京城张家,只为这个苏玉芬而来。   苏玉芬的父亲苏慎曾任海陵府知府,五年前海陵遭了水灾,朝廷下拨赈灾款,苏慎伙同海陵一帮官员,十分大胆的把手伸向了赈灾款。   东窗事发后,皇帝震怒,御笔一挥,涉案官员一律抄家流放。   苏玉芬是苏慎的小女儿,因为年轻貌美,被送到了京城教坊司,当时只有十三岁。   王显年轻的时候,曾受过苏慎的恩惠。   两人一道上京赶考时,半路王显得了病,是苏慎掏银子替他请了郎中,并亲自照顾了两天两夜。   两人同时中举,同时外放做官,在官场上相互帮衬,情谊非同寻常。   苏家抄得不冤枉,王显除了替好友惋惜外,并无别的办法。   半个月前,王显接到苏慎长子的信,信中称父亲已经病逝在流放之地,并恳求王显看在往日情分上,出手帮一帮教坊司的苏玉芬。   王显在家苦思冥想了三天,往怀里揣上一万两银子,不远千里的赶到京城,辗转通过张家的门路,求到了太孙殿下这里。   所求,是想帮苏玉芬拿下花魁的头衔。 第264章 骂人   教坊司的女子都是贱命,但贱命也分个三六九等。   第一等便是花魁。   只要被选为花魁,三年之内,吃穿用度是整个教坊司最好的,身边甚至还有三五个小婢服侍。   最重要的一点,花魁有选客人的权利,不想接客的时候,便是教坊司的妈妈也只能在一旁骗着哄着。   如果运气好,能碰上个大贵人,从中周旋替她赎身,那就算彻底跳出火坑。   赵亦时默默看着地上的王显,“王大人通过张家,求到孤这里,按理孤不该推辞,只是……”   “殿下!”   王显抬起头,膝行几步,爬到赵亦时的脚边,再次伏下去:“臣,愿以殿下马首是瞻。”   赵亦时淡淡地冷笑,指着湖对面:“你可知道那个亮灯的水榭里,坐着的人是谁?”   王显直起身看一眼,摇摇头。   “是汉王。”   “……”   赵亦时眼中的寒光闪了闪,“王大人,一个马首是瞻还不足以让孤为你去得罪他。”   筹码还不够!   ……   水榭里。   汉王赵彦晋穿一件黑蟒箭袖,格外显得意气风发。   今日他特意从庄子赶回京城,为的就是教坊司三年一度的花魁比赛。   女人,他多的是。   但花魁,除了能尝到最新鲜可口的滋味外,还有一样旁人不知道的妙处——   那便是通过这些女人的眼睛、耳朵,替他打探出朝中文武百官的动向。   华国的皇子,成年后受封为王,就会去各自的封地生活,京里的动向,通过布在京城的眼线,传回封地。   眼线这东西,朝中有,军中有,普通百姓中有,这风月之地当然也应该有。   女人曼妙的身子,能撬开多少男人的嘴巴。   这十年来,他命人在各地物色女子,送到教坊司调教,然后把人扶上位,做他在京中的眼睛。   “这一回,本王该捧哪位小娘子?”   “回王爷。”   说话的是教坊司使令孙符,“小娘子叫兰馨,长得好,人也聪明,送来的这么多人中,就数她最出众,回头王爷好好瞧瞧。”   “床上再瞧吧!”   赵彦晋摆摆手,“要中看不中用,我就找你算账。”   心腹官员们一听这话,均哈哈大笑。   孙符见赵彦晋心情颇好,又道:“王爷,今儿个水榭那头还来了位贵人。”   “谁?”   “太孙殿下。”   “他?”   赵彦晋不由一怔,“我们的贤太孙殿下听说连女人都不大碰,怎会来这里?”   孙符笑道:“太孙的确很少来,不知道是不是来瞧热闹的。”   话说得很含蓄,但在座的哪个不是聪明人。   热闹这两个词针对的是老百姓;高位的人,便是放个屁,你都得揣摩揣摩那屁里散出的味道。   “盯着些。”   “是!”   孙符掩门而去。   这时,谋士董肖开口道:“王爷,水榭里有些闷,咱们去外头走走?”   赵彦晋看他一眼,笑道:“还是伯仁最知我心。”   两人走到外间。   董肖低声道:“王爷去年底入京,到现在已整整半年时间,也该回封地了。”   赵彦晋:“你是怕严如贤一事连累到本王?”   董伯仁看着黑漆漆的河面:“刚下过雨,河水很浑,看不清底下藏的是什么,晾一晾,等一等,等水清一点,再回来也不迟。”   陆时为什么突然弹劾严如贤……   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陆时哪来那么大的胆子……   背后有没有人指使……   谁也猜不透。   赵彦晋颇以为然地点点头,“伯仁说得对,本王的确是出来久了些。对了,谢道之那头可有查到什么?”   董肖:“谢道之最近深居简出,除了上朝,上衙,等闲都不往外头去。”   赵彦晋:“他那个儿子呢?”   董肖:“在家养病呢。”   赵彦晋冷笑:“看来,我们的谢大人很有几分真本事啊!”   话落,忽的锣鼓声大响。   董伯仁看着赵彦晋,意味深长道:“王爷瞧瞧,这热闹说开始,便开始,让人猝不及防啊!”   赵彦晋略微一顿,很快又悟出这话里的深意。   御史穿绯,求的便是一个水落石出。   严如贤这个老太监的事,波及面一定十分的大,陛下现在不开口,不等于听之任之。   总要给一个交待的,否则如何堵天下悠悠之口。   “过几天我便向陛下递上辞呈,伯仁意下如何?”   董肖赞赏地看着汉王,“如此,王爷便可置身事外,将外头的热闹好好瞧个够。”   ……   锣鼓声响的同时,几十个婢女拎着红灯笼,迈着小碎步走上戏台。   戏台上,一下子比白天还要亮堂。   书生们开始坐不住了,拍桌的拍桌,嚎叫的嚎叫,整个教坊司都沸腾起来。   千呼万唤中,三位粉黛薄施、肌肤嫩白如雪的美人儿从帘后走出来。   美人儿一个着红,一个着绿,一个着白,极尽妍态。   三人站定,鼓声骤然而停,书生们的叫喊声,也戛然而止。   除了长相勾心勾魄外,最勾着人的还属她们身上的衣裳。   薄薄的一层纱衣裙,若隐若现。   太刺激了!   太香艳了!   红衣女子眼波涟涟,唇红齿白,连声音都像猫儿一样打着颤儿:“小娘子名叫冰清,芳龄十七。”   有书生捂着心口大喊:“不行了,光听这声音,我就软了。”   “兄弟是腿软,还是别的什么软啊?”   “哈哈哈!”   底下一阵哄堂大笑。   绿衣女子瓜子脸,脸上泛着红晕,细腰盈盈一握,乌黑亮丽的长发用一只碧玉簪扎起,更显得媚眼如丝。   “小娘子名叫兰馨,芳龄十六。”   另一个书生喊:“这腰,我轻轻一用力儿,就怕掐断了。”   边上的书生啐他一口:“轮得到你掐?”   书生回啐:“也轮不到你。”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最后的白衣女子长得如含苞的花骨朵,散发着蓄势待发的美,要命的是眼中还含着点点泪珠儿,不知道是因为怕,还是羞的。   “小娘子名叫竹香,芳龄十八。”   “美人,别哭,哥哥一会给你擦泪。”   “美人,还不到哭的时候,一会疼的时候再哭。”   李不言本来看得口水都要流下来了,但一听边上这帮书生的荤话,恼了,冷着脸竖起右手的中指。   裴笑余光扫见,好奇地问了一句:“这什么意思?”   李不言:“我娘说是骂人的意思。”   谢知非:“怎么个骂法?”   李不言就用那个手指头沾了点茶水,写了一个大大字:日!   谢知非:“……”   裴笑:“……” 第265章 花魁   三位小娘子自报家门后,两位小娘子退至幕后,场上只留下红衣的冰清。   这时,乐曲起,冰清随着曲舞动。   长袖翩翩似风中弱柳,裙带飘飘如天边流云,如在花间穿梭的蝴蝶,又像掉落人间的仙女。   李不言看得有滋有味儿,眼睛都不眨。   一旁的三爷与小裴爷压根没往台上看,两人慢悠悠地品着茶,心里都在琢磨着赵怀仁为什么到教坊司来。   三爷嫌锣鼓声吵,有些坐不住,把手里的花生一扔,正想去外头透口气,刚起身,又坐了回去。   朱青走过来,趴在三爷耳边低语,说完后,就蹲在三爷身边,一动不动,等着他发话。   裴笑看着谢五十的脸色,心跟着提起来,“出了什么事?”   谢知非把头凑过去,低声道:“怀仁说,想想办法扶白衣的竹香做花魁。”   裴笑屁股一滑,差点没摔下去。   他眼珠子一转,从怀里掏出一张符,塞到朱青手里:“跟他说,这东西开过光,多念几声阿弥陀佛,就能心想事成。”   朱青:“……”   谢知非忽然起身,拍拍李不言,“你坐这别动,我和明亭去如厕。”   一个晃眼,三人走得不见踪影。   李不言左右看看,心说:怎么男人如厕,也喜欢成群结队的?   ……   恭房里,连看门的仆人都跑去看热闹了,空空荡荡。   谢知非捏着自己的下巴,“他有没有说,这个竹香是什么来路?”   朱青:“回三爷,是前海陵府知府的女儿,求上门的是临安知州王显。”   都是南边的。   谢知非与裴笑一对眼,立刻明白了太孙应下此事的缘由。   季陵川被流放,户部郎中的职位由太子安排的人顶上去,这个职位管着漕运。   南边河多江多,正是漕运最发达的地方。   正因为发达,所以这里头的事情千丝万缕,新任者没有一年半载,根本摸不清里头的水深水浅。   太孙这是在为太子笼络人心啊!   朱青见两位爷不说话,忙道:“他说让爷在诗词上想想办法。”   “诗词?”   谢知非和裴笑再次对视一眼,又明白了这话里的意思。   选花魁这事儿,一靠爹妈给的长相,二靠妈妈调教,三靠小娘子自己的脑子,做是做不了假的。   长相三人不相上下,无非就是谁胸大点,谁腰细点,真正拼的是才艺。   才艺比三样:一舞,二琴,三诗词。   能做花魁候选人,前两样肯定在背后下过苦功夫,相差不了多少,只有诗词这一样,凭的是聪明,是悟性,是天赋。   和下功夫毫无关系。   最重要一点——   教坊司今儿晚上来得最多的,就是那帮穷酸的书生;选花魁,也是那帮书生最起劲。   书生有书生的傲气和自负,别看一个个嚎得跟发春的野狗似的,这帮人真正看重的,不是长相,不是琴舞,正是文章诗词。   只要想办法作出一首好诗好词,能震住那帮书生,竹香就是妥妥的花魁!   裴笑抓了把头发,又从怀里掏出一张黄纸,“这是高僧写的咒,也开过光,这是我最后的一点绵薄之力。”   好诗?   好词?   他小裴爷打小就没长这两根筋。   谢知非也捧着脑袋,心里“哎哟、哎哟”两声。   让他耍个枪、舞个剑还凑合,让他“诗词歌赋”……三爷抹一把额头的冷汗,心说这不扯淡吗!   突然,手一顿,他脑中浮现一人。   “请我大哥帮帮忙,他是读书人啊!”   小裴爷冷笑:“不是我看不起你家大哥,他连前三甲都没进,想做出好诗好词来,我觉得你是在做梦。”   谢知非:“不是还有怀仁吗?他先生是谁?”   小裴爷:“太子太傅啊。”   “不就成了,那可是天底下学问最最好的人。”   谢知非越说越觉得可行,“朱青,我去找我大哥,你去找殿下,让殿下无论如何想办法先拿到诗词的主旨。”   朱青:“是!”   小裴爷:“我呢?”   “你回去看着那小姑奶奶。”   谢知非叹气:“要是我爹在就好了,我爹的文章诗词是一绝。”   得了吧!   你爹要知道你替花魁作弊,还不打死你?   小裴爷:“对了,我家黄芪呢,怎么没见着人?”   朱青:“他在后头打听静尘的事。”   “五个人,三个在为别的事忙活,一个二傻子坐在那边傻乐,就他还在干正事儿。”   小裴爷抚额长叹,“回头我那冤家问起来,我都没脸说。”   我也没脸说!   “明亭。”   谢知非一把勾住他:“别让二傻子傻乐,你让她想办法去后场探一探,看看怎么把小纸条塞到那竹香手里。”   ……   教坊司,热闹正在继续。   小裴爷回到座位,用手指戳了一下李不言的胳膊。   “如厕回来了。”   李不言匆匆忙忙看他一眼,眼神又盯住戏台。   小裴爷:“……”   这世上有人心累得快要发疯,有人心大得能装下一条船,还很空旷。   小裴爷再次戳她,脸顺势沉下来。   李不言忙把头凑过去,“怎么了,三爷掉如厕里了,要我去救?”   “你……”   “好了,不逗你。说吧,出什么事?”   敢情她心里有数啊!   小裴爷也不藏着掖着,忙对着她耳朵说一通细说。   听完,李不言皱眉,低语:“你是说,是殿下让咱们这么做的?”   “否则呢?”   “那你和殿下说,这事简单,交给我。”   李不言说完就站起来,小裴爷用力一把将她拽坐下,“你干嘛去?”   “帮你作弊去啊!”   “你……”   小裴爷深深吸一口气,“你听我把话说完,你先去幕后,想办法和竹香搭上线。”   “噢!”   “呆会三爷会把写好的诗词送到我这里来,我拿到后,就去恭房等你,我们在那里碰面。”   “嗯!”   “你用最快的速度把东西送到竹香的手上,让她挑一首最好的记下来。”   “好!”   “别好啊,可都记下了?”   “放心。”   小裴爷看着她甩着两条膀子,晃晃悠悠地走开,气得直翻白眼。   一主一仆,主子心思缜密,事事靠谱,只要有她在,塌下来的天都能再顶回去;   仆人?   活吞吞是在街上游手好闲的二流子!   姓李的,你要敢把这事搞砸了,我把符和咒都贴你脑门上。 第266章 花魁(二)   水榭里。   谢而立拱手行礼:“殿下。”   赵亦时温和道:“慕白不必多礼,快坐。”   慕白是谢而立的字,知道的人极少,太孙殿下却脱口而出,这让谢而立心中一暖,神色更为恭敬。   “行此下策实在是无奈之举,还望慕白勿怪。”   “殿下说的哪里的话。”   谢而立扭头看了老三一眼:“只怕我才疏学浅,写出来的诗词帮不上什么大忙,反误了殿下的大事。”   “慕白谦虚了,尽人事,听天命,只看那小娘子有没有这个福分。”   “殿下说的是。”   谢而立话虽这么说,眉眼间其实很放松。   他虽然学的是孔孟之道,科举考试也不做诗词歌赋,但年少时受父亲熏陶,也曾研读过这方面的书籍,心中七八分把握还是有的。   更何况,是帮着争花魁。   女子的诗写得再好,也不过是些闺中情,闺中怨,拿不上台面的。   赵亦时心中也是这样想的。   他从小跟在陛下身边长大,学为君之道,学治国之道,诗词歌赋对他来说,不过是书生附庸风雅的玩意。   但太傅这人是个全才,四书五经讲得好,诗词歌赋也精通,他学不到五六分,但一二分是有的。   一二分用来争花魁,足矣。   沈冲推门进来,“殿下,打听到了,题目是用四季作诗或词。”   赵亦时沉吟片刻:“倒也不难,慕白认为呢?”   “确实不难!”   两人不再说话,各自拧眉沉思。   边上,谢知非见两人都胸有成竹,心中大安。   他懒懒地倚着窗户,伸手朝沈冲招了招手,“派人去打听一下,第二轮谁略胜一筹。”   沈冲:“三爷,已经派人去了。”   ……   水榭的另一边。   “王爷,头一轮比舞,兰馨拔得头筹;刚刚结束的琴技,兰馨与另一个叫竹香的姑娘不分上下。”   孙符笑道:“最后一轮诗词比拼,小的前几天就已经告知兰馨题目,她早有准备,作的诗我也看过,相当出彩,请王爷放心。”   赵彦晋:“你办事,本王是放心的。”   孙符从怀里掏出一张纸:“这是小的替王爷备下的诗,兰馨只要看到这首诗,就会邀请王爷入屋。”   赵彦晋把纸扔给身边的人,“替我重新抄一遍,字写好看些。”   孙符抱了抱拳,“小的先给王爷道个喜,恭喜王爷抱得美人归。”   男人吗,一辈子追逐的无非就两样东西:   一是天下;   二是美人。   “去,让他们快些,别磨磨蹭蹭浪费本王的时间。”   “是!”   ……   谢知非走出水榭,直奔戏台。   裴笑见他回来,揪着的心总算放下。   两人十分默契地把手伸到桌下,一人递,一人接。   裴笑接住后,片刻不敢耽误,直奔如厕。   谢知非提心吊胆了一个晚上,这会才有心思坐下来喝口茶,在这样异常嘈杂的环境里,他突然很想晏三合。   那丫头在家里做什么?   是不是正勾着脑袋,盼着他们回去呢?   李不言不在她身边,她习惯不习惯?   “今日的第三轮比赛是诗词,主旨是四季,一蛊茶的时间,三位小娘子谁先写完了,就请到台前来。”   规则宣布完毕,底下的书生们议论开了。   “四季便是春夏秋冬,古往今来这类的诗词太多,不知道三位小娘子能不能写出新意来。”   “我看是难!”   “春是花,夏是月,秋是雨,冬是雪,最好写的两季,一是春,二是秋。”   “正所谓伤春悲秋,小娘子们若能抓住一个伤,一个悲,也就算赢了一半。”   “要我说啊,这出题的人太没意思,写什么四季啊,索性就以芙蓉帐为题,让小娘子们写一写巫山云雨。”   “哈哈哈哈……”   众书生又是一番大笑。   ……   小裴爷一辈子没觉得时间这么难捱过。   人呢?   怎么还不来?   正等得心急火燎的时候,那人甩着两条膀子走进来了,还一脸好奇的表情。   这边瞧瞧,那边瞧瞧,就差没说一声“新鲜啊,原来男厕长这样。”   “行了,李大侠,别看了。”   小裴爷赶紧把手上的两张纸条塞过去:“快去拿给那个叫什么香的,记住,一字不落的背下来。”   “急什么?”   李大侠走到烛火边:“我先看看。”   她还要看看?   小裴爷一口怒气直接飙到了头顶,“行了,姑奶奶,你也看不明白,别瞎耽误时间。”   姑奶奶没理他,先展开一张纸,接着又展开另一张……   然后,她皱了皱眉,从嘴里轻轻吐出两个字:“就这?”   就这?   我没听错吧?   不。   我应该是听错了。   她一个只会打打杀杀的二傻子,不可能说出这两个字。   “看完了没有?”   “走了!”   李不言收起纸条,连个废话都没有,飞奔着离开。   这才是做事该有的态度!   小裴爷理了理衣裳,这才从恭房走出来。   回到方桌前,谢知非冲他一挑眉:妥了?   裴大人一脸“谢五十,你他娘的怎么不信我”的表情。   谢知非替他把茶盅递过去,“不是不放心你,是不放心那位李大侠。   裴笑被他一说,心里突然有些七上八下:这可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啊!   “快看,有小娘子出来了。”   “是兰馨。”   “这才多长时间就得了?”   “这姑娘舞也好,琴也好,若是诗上再胜一筹,今年的花魁就花落她家了。”   “依我看,实至名归。”   “快看,她提笔了。”   戏台上,兰馨提笔起,右手飞快地在长卷上挥写着,几乎没有停顿,一气呵成。   两个婢女等墨晾干,将长卷横在身前,有个书生走近了,一字一句将那诗念出来……   “一个女子,能写出这样精妙绝伦的诗来,了不起!”   “灵气十足!”   “真真是一首佳作啊!”   “妙人啊!”   “没有悬念了,赢定了。”   谢知非与裴笑你看我,我看你,双双愁眉苦脸:没有悬念,输定了。   虽然他们都对写诗写词一窍不通,但诗好诗坏还是能听出来的。   简直不敢相信,兰馨这首诗的水准竟然在怀仁和大哥之上,便是放在这一堆书生里面,也是翘楚。   完了。   白费劲了,还耽误干正事。 第267章 花魁(三)   有兰馨这个朱玉在前,第二个上场的冰清,一首诗没有激起半点浪,那些挑剔的书生们,都懒得开口评价。   戏台上的消息,源源不断的传到两处水榭里。   一处,是欢声笑语;   另一处,是沉默无言。   “最后一位,竹香姑娘。”   白衣的竹香款款走出来,没有人知道这会她心跳得厉害,小腿更是一阵一阵的抽搐。   她走到书案前,站定,下意识的扭头去看幕后。   “都两轮了,这小娘子怎么还这么放不开?”   “小娘子是怕诗做得不好,怕被咱们这帮读书人喷!”   “所以说啊,你们这帮人,嘴下一个个都积点德。”   “小娘子别怕,前面一个我们也没喷,读书人一视同仁,花魁你没戏,榜眼总是有的。”   竹香转过身,深深吸了口气,纤手一抬,提笔落字……   裴笑自己灌了自己一杯酒:兄弟,技不如人,喝酒吧,别想了。   谢知非一口饮尽:还是要想想,一会怎么安慰怀仁和我大哥。   裴笑白眼:还安慰呢,连个女人都比不过,丢死个人!   谢知非伸出一个沙包大的拳头:信不信我揍你。   裴笑再翻一个白眼:你有脸揍我吗?谢府诗礼大家,就你一个武夫?怎么就不能好好学学诗词歌赋?   谢知非冷哼:裴家医药世家,还出了你这么个逆子呢!   两人眼神对骂了好一会,同时叹出一口气,同时伸手拍拍对方的肩膀。   哥哥别说弟弟,和好!   “快看,竹香小娘子写完了。”   “唱诗的人呢!”   唱诗的书生慢悠悠走到近前,清了清喉咙,“沁园春.雪。”   嗯?   谢知非和裴笑猛的抬起头,向戏台上望去。   不对啊,怀仁和大哥好像不是这么写的。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书生心中一荡,眼前仿佛出现一片茫茫天地。北国二字很有古朴沧桑的豪迈之感,开局相当不错。   “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   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   书生心中狠狠一惊。   长城对仗大河,莽莽对仗滔滔,何等开阔,何等气势?   妙的是最后一句“欲与天公试比高”,如果这句是男子的手笔,那真真是神来之笔。   男子志气高,怀天下,年轻时谁不想和老天爷比一比高低。   这时,底下一众书生的脸色也都变了。   喝酒的,酒杯放下;吃菜的,筷子扔下,心里都在说着一句话:这小娘子想和老天爷比高低?简直狂妄至极!   “须睛日,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   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   书生读到这里,唇在抖,手在抖,整个人都在发抖。   江山如画,权力如画。   将士们为着这片江山,浴血奋战;文臣们为着这座朝堂,披荆斩棘。   书生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到了戏台上,在长卷面前站定,两只眼睛射出如狼一样的暗芒。   “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   一代天娇,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   这两句,与其说是词,不如说是榔头,咣咣咣的撼动着书生每一根神经。   秦皇、汉武、唐宋、宋祖,成吉思汗……这些可都是帝王,是了不起的帝王明君,这小娘子竟然还敢挑皇帝的不足?   疯了!   疯了!   疯了!   “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最后一个字落下,书生扑通跪倒在地,眼里两行热泪夺眶而出。   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还看今朝?   称雄一世的伟人们,都已经尘归尘,土归土,烟消云散。   而今能建功立业的英雄人物,要看今天的华国,看今天的我们,看今天的你们,看这片大地上的每一个炎黄子孙。   这是怎样的胸襟?   这是怎样的格局?   这又是怎样的傲骨傲气?   死一般的寂静。   静到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裴笑看看四周一个个目瞪口呆的书生们,用胳膊碰碰谢知非的,“我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你呢?”   谢知非:“我也起了。”   裴笑:“我好像有点激动,你呢?”   谢知非:“我也有。”   裴笑:“我不仅有点激动,我还有想跟着那书生一起跪下去。”   谢知非:“我也想。”   哗的一声——   “我也想”三个字,淹没在如雷般的掌声中,那些书生们像是突然惊醒过来。   “好词啊!”   “千古绝唱,千古绝唱!”   “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这时,也不知道谁突然带头喊了一声:“她才配做花魁!”   一声激起千层浪,所有书生纷纷起立,冲着台上的竹香掷臂高呼道:   “花魁!”   “花魁!”   “花魁!”   竹香从来没有见过这等场面,吓得连连后退,又下意识往幕后看。   幕帘后,李不言双手抱着胸,抬头看着那无边无际的夜空,仍旧是那副二流子的样子。   “我就说吗,这对我娘来说,很简单的!”   一片欢呼声中,有两个也坐在角落边的男子,一边饮酒,一边低声交谈。   “这一幕,不由让我想到了二十几年前。”   “我记得,那小娘子也是凭着一首诗夺了花魁。”   “那诗你还记得?”   “当然记得,还时常拿出来回味回味,也是位了不起的才女啊!”   “我反倒是对那一笔瘦金体,印象尤其深刻,像是刻在了我的脑子里。”   “对了,那小娘子叫什么来着?”   “好像叫逝水。”   “没错,就是这个名。”   边上,谢三爷和小裴爷汗毛直立。   小裴爷两只眼珠子瞪得极大:五十,听见没有,瘦金体?”   谢三爷:祖宗,听见没有,二十几年前?”   哇哈哈哈!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这么多年过去了,真想再看一眼逝水姑娘的那笔瘦金体。”   “简单啊,找这里的头儿,据说每届花魁登顶时的墨宝,教坊司都有收藏。”   小裴爷眼珠子骨碌一转:谢五十,我有个想干坏事的念头。   谢五十看着他:祖宗,我也有。   小裴爷一咬牙:你就说,干不干?   谢五十桃花眼一挑:干他娘的! 第268章 小偷   水榭里。   孙符满头是汗的冲进来:“王爷,王爷!”   赵彦晋嘴边浮起笑意:“可是我的美人儿夺了花魁?”   孙符硬着头皮,把怀里的纸掏出来:“王爷,您看看这个。”   “这什么玩意?”   “竹香姑娘做的诗。”   “看什么看,有什么可看的?”赵彦晋一脸不耐烦。   孙符苦着脸,“王爷,外头那些书生们都因为这首诗闹起来了。”   “拿来我看。”   董肖接过纸,一边看,一边读。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   最后一个字落下,水榭里鸦雀无声。   赵彦晋怔怔地看着董肖,心底升起一股豪情壮志,恨不得痛饮狂歌三天三夜。   父亲年轻的时候就守着北地,可以这么说,他是在北地风雪中一天一天长大的。   长大后,又跟着父亲一道在马背上出生入死,打鞑靼,战匈奴,平定江山。   他亲眼见过这江山的美,也知道登顶高位的妙。   谁说建功立业的风流人物,不能是他?   他有哪一点比不上那个又胖又瘸的太子?   不!   这江山必须是他,也只能是他。   “伯仁。”   “王爷!”   “此等奇女子,本王要不要拿下?你说!”   “回王爷。”   董肖难掩脸上激动,“必须拿下,否则王爷会遗憾终身。”   “好!”   赵彦晋大喝一声,“孙符,此人本王势在必得,你若再失手,提头来见。”   “小的,小的这就去办。”   ……   “好词,好词啊!”   一向淡然的谢而立竟顾不得皇太孙在边上,提起笔,就将那首诗写在了长卷上。   写完,他将笔一掷,放声大笑:“此诗乃千古绝唱,当为它大醉一场,殿下,下官告辞。”   “慕白且去吧!”   赵亦时的平静,让谢而立有些怀疑这位太孙殿下的年纪,这样的一首好词,他怎么能半点不激动。   谢而立并不知道的是,他离开后,赵亦时走到长卷前,低头看了许久。   漆黑的眼睛里,闪着谁也无法探知的,惊心动魄的光。   “沈冲?”   “殿下。”   “那个……”   他抬起手,冲着对岸的虚虚一指,“本殿下倒想与汉皇叔争上一争。”   沈冲皱眉:“殿下,汉王雄心壮志,怕不是什么易事。”   “我不能让这样一个奇女子,被那样一个人糟蹋了。”   赵亦时微微一笑:“你去打听打听竹香姑娘出的题。”   “是!”   ……   此刻的教坊司,不管是酒屋的书生,还是亭台楼阁里的官儿,这会都在忙着做一件事:写诗!   花魁毫无悬念,花落竹香。   竹香姑娘以“相思”为题,邀有缘人春宵一度。   天下美女何其多,天下才女何其少,这会男人们的心思统统是一样的:   老子写不出牛逼的词,但老子一定要睡到写词牛逼的小娘子。   李大侠回到方桌前,笑眯眯:“哟,两位爷怎么不心动啊?”   小裴爷:“你说的是人话吗?我是有冤家的人!”   三爷:“你说的是人话吗,我是有自知之明的人。”   不错,有定力!   李大侠往椅子上一坐,“三爷,闲事干完,咱们干正事吧,别干坐着了。”   “不急。”   谢三爷:“等朱青回来,咱们就能打道回府。”   啥都没干呢,怎么就打道回府了?   李不言:“就这么回去,没法和小姐交差啊!”   谢知非给了她一个“三爷我做事,能没法交差吗”的表情,手指在她茶盅边点点。   李不言看向谢知非的眼睛一亮。   哟,看来是打听到了什么!   这眼睛亮了还没暗下去,朱青和黄芪跑过来,两人都是一脑门的汗。   谢知非蹭的站起来,用眼神询问:成了?   朱青拍拍胸口:成了!   “回府!”   “哎……”   李不言追上朱青,压着声问:“你干嘛去了?”   朱青:“偷东西。”   李不言:“……”   我就去幕后帮人姑娘做个诗的功夫,怎么三爷和小裴爷还做上贼了?   半个时辰后。   三层小楼的阁楼,走上来两个清秀婢女。   其中一个放下灯笼,掏出钥匙,准备把门锁打开。   “奇怪,这锁怎么是打开的?”   “不会吧,这里藏的又不是什么金银珠宝,谁来偷这玩意。”   屋里收着的,是历界花魁娘子们在争花魁时写的诗,也收着一些文人好诗好词。   “快进去看看有没有丢什么东西?”   “丢了又怎么样,今儿一过,谁还惦记什么诗什么词,都惦记人去了”   “真没想到,竹香有那本事。”   “你是没看到兰馨,脸都绿了,气得在那哭呢。”   “技不如人,哭有什么用,快把匣盒放下,咱们去瞧瞧竹香最后选了谁?”   “快走,快走……”   ……   静思居里。   晏三合盼星星,盼月亮,终于把人盼回来了。   “怎么样,打听到了吗?”   谢知非往她面前一坐,手托着下巴不说话,两只眼睛一眨,又一眨。   这副样子……   不会是喝醉了吧?   晏三合有些惊悚地偏过脸,用眼神询问李不言。   李不言一看三爷这架势,冷笑道:“酒是没喝多少,但小姐还是说句好话哄哄吧。”   见识过一次三爷醉酒的壮观场面,晏三合毫不怀疑李不言的话。   她清了清嗓子:“三爷,辛苦了。”   三爷脸上绷得一本正经,用眼神控诉着晏三合的敷衍。   晏三合赶紧再去看李不言:不够吗?   李不言在心里冲谢三爷翻了个白眼:嗯,不够,继续哄。   晏三合沉默了一会,又艰涩地开了口:“那个……小裴爷人呢?”   谢知非眼睛都快瞪出来了。   这不是哄他,这是要活活气死他!   一息;   二息;   三息;   晏三合被他盯得快不能呼吸了,于是又憋出一句:“银子花了多少,不够我补给你!”   罢罢罢!   谢三爷无奈的叹出口气,“晏姑娘,你渴不渴啊,饿不饿啊,累不累啊?”   原来,他要我这样哄他?   早说啊!   “谢知非,你渴不渴,饿不饿,累不累?”   “我那三个啊……呢?”   晏三合等大半夜,耐心早就等没了,还“啊”?   就在她脸一变,眼一瞪,眉一竖的时候,面前的男人突然咳嗽一声。   “朱青,把东西拿来;李大侠,把烛火凑近些。”   朱青上前,把手里的长卷摆到桌上,然后手轻轻一展。   晏三合扫一眼,“这是静尘的字。 第269章 逝水   “静尘在教坊司的名字叫逝水,二十五年前曾做过教坊司的花魁,这是她当年夺花魁时写的诗。”   晏三合心里暗暗吃惊。   花魁,逝水;   尼姑庵,静尘。   这两个身份还真是南辕北辙啊!   晏三合抬起头:“还打听到了什么?”   谢知非懒洋洋撑着下巴,“目前就这些。”   这些已经很好。   只要身份确定,后面的事就好办了,哪怕是花点银子。   晏三合嘴角扬起一个微小的弧度。   “身份确定,后面的事就好办了。”谢知非眼神幽幽的。   就算五城兵马司打听不到,锦衣卫那头也有戏,最多三天时间,他保证把这个逝水的前世今生打听得一清二楚。   但是……   三爷心里不舒坦啊。   不仅不舒坦,还很痒,而且那点痒没人来挠一挠,根本消不下去。   想到这里,谢三爷幽幽的桃花眼,轻瞄淡写地扫过晏三合。   晏三合放在桌上的手,稍稍紧了紧。   “这世上长得好看的人,太多;长得好看又聪明的人,不多;长得好看又聪明,嘴边还有两个酒窝的人,更是凤毛麟角。”   哎啊!   我去!   谢知非笑得眉斜飞入鬓,“晏三合,你瞎说什么大实话。”   这便是哄好了。   晏三合接着问:“要几天?”   谢知非笑而不语,站起来往外走。   晏三合刚要喊住他,却见他背在身后的手,得意洋洋地朝晏三合摆了摆。   五天?   “晏姑娘,还满意吗?”   男人含笑的声音随着夜风散去,晏姑娘无声的垂下脑袋。   吸气;   呼气。   再吸气;   再呼气。   李不言气笑:“你这是干嘛?”   “丢脸。”   晏三合声音嗡嗡,“没哄过男人。”   瞧这反应迟缓的,还没瞧出那人是故意的?   李不言敲敲桌面,“抬头,听我讲教坊司的故事。”   故事不长,但相当的精彩。   晏三合听完,哪还记得自己丢脸的事,“你没告诉他们,那首词是你娘做的?”   “也不是我娘做的,是我娘那个世界的一个伟人写的。”   李不言满脸不在意,“我瞧那小娘子也挺可怜,心想罢了,那首词便送与她吧。”   “好一个深藏功与名的李大侠。”   晏三合略有些迟疑,“太孙为什么要捧竹香?”   “三爷他们没说,我也懒得问,估摸着是想和汉王斗一斗吧!”   “那人绝不是没头没尾就想斗一斗的人。”   晏三合摇摇头,不去想这些:“不言,你把那长卷给我拿过来。”   “还看呢!”   “刚刚匆匆一眼,没有细看,我得再看看。”   李不言把长卷拿来,晏三合伸手去接时,她突然把长卷拿开,“对了,三合,小裴爷在府里。”   晏三合一怔,自打那天他来谢府提亲后,自己便没再见过他。   他和谢老三素来称不离砣,砣不离称,这会人就在谢府,却不往静思居来,宁肯在外边等着,是因为愧疚吗?   “那人我确定过的眼神。”   李不言在晏三合面前蹲下。   “看着嘴贱,脾气臭,但根子很正,心很热,静尘的事,太孙的事,谁也没他着急。”   “我知道。”   晏三合的表情,顿时和这深了的夜一样,“所以我主动叫他裴明亭。”   当他朋友哩!   ……   谢知非走出静思居,远远就见裴祖宗在路边等他。   太阳穴一瞬间胀疼,疼得都想掐自个一把。   他走过去,声音放软,“事情都交待清楚了,后面咱们帮她查一查那个逝水,我答应她五天。”   “你也好意思说五天。”   小裴爷一想到晏三合要眼巴巴地等上五天,就想骂人:“以你谢五十的本事,两天足矣。”   “祖宗啊,她静尘要是个普通尼姑,我明天就把她家祖坟里躺着的,一个个都打听清楚。”   谢知非:“这人是官妓,家里肯定是犯了事的,而且不会是小事,不得暗戳戳的来?”   “得,得,得。”   小裴爷伸手点点他:“总而言之一句话,你给我上点心。”   谢知非拨开他的手:“回去,还是睡我那?”   “回去!”   “这么晚?”   “今时不同往日,爹娘看得紧。”   “那我送你。”   两人边说边往外走,到了二门,冷不丁撞见一人。   谢不惑看到两人,也是一愣,随即笑起来:“怪不得我与温玉扑了个空,原来三弟早就回来了。”   谢知非“嗯”了一声。   “小裴爷这是要回去啊?”   “关你屁事!”   “没了外人在,小裴爷连戏都懒得做了?”   “你说对了。”   裴笑懒得跟这人废话,“五十,别送了,回吧!”   “小裴爷留步。”   小裴爷被这一声,叫得万丈怒火平地起,“你谁啊,要我留步。”   二爷半点没生气,仍面带微笑,“我只是想问问小裴爷,竹香姑娘的那首诗,觉得怎么样?”   “她的诗好不好,爷们不知道,爷们只知道,你小子没安什么好心。”   说完,小裴爷气冲冲走了。   谢不惑看着他背影,眸中孤冷,忽然就提起了旧事,“三弟,当年我就让你淋了一次雨,他就恨了我这么些年,够记仇的啊!”   “他就这样的人呗。”   谢知非低低一笑,笑得眉眼全开。   “二哥别和他一般见识,以后遇着也稍稍避开些,别往跟前儿凑,让人怪没意思的。”   谢不惑眯了眯眼睛,“是他没意思,还是三弟没意思?”   “他就是我,我就是他。”   谢知非闻着他身上浓浓的酒味,淡淡道:“二哥醉了,话有些多,早些歇着吧。”   “三弟,你觉得花魁那首词,写得怎么样?”   今天的谢二爷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喝酒的原因,不仅话多,还不知趣。   谢知非勾起冷笑,他与对视。   男人有很多类,但谢家的男人却只有一个类型——   表里不一这个词,是为谢家男人量身定做的。   但眼前这一位,把表里不一的劲儿,做到了极致。   何止是淋雨那一件事,那个被杜依云一砖头夯倒的“坏小孩”,正是谢二爷童年最好的玩伴。   他谢三爷很多件遇险的事情背后,都有这人的影子。   他就像躲在阴暗潮湿洞里的一只老鼠,不敢白天堂堂正正出来,喜欢在夜里偷偷摸摸出洞。   而他谢三爷最恨的,就是这种小人。   “我是个粗人,悟不出来。”   谢知非说完,平静地收回视线,平静地转身离开,留谢二爷一个人站在原地。   乌行从暗处走出来。   “二爷,回去歇着吧。”   谢二爷脚步都没挪一下,反而一勾乌行的肩,“你确定,那首词是李不言教竹香的?”   乌行一点头。   “爷,小的看得清清楚楚,李不言一个字一个字的教那竹香姑娘的。” 第270章 嫉妒   静思居。   汤圆正要落院门,一抬头见是谢二爷,愣住了。   “二爷,姑娘已经歇下了。”   “我找姑娘有些事。”   汤圆正要再找借口,见二爷的脸阴沉下来,“那我去问问姑娘的意思。”   送走一个谢老三,又来一个谢二爷,晏三合沉默着不说话。   李不言脑子不会拐弯抹角,有一说一:“大房的人见了,总得见见二房的人,小姐也算是一碗水端平。”   片刻后。   谢不惑已经坐定在晏三合面前,“姑娘脚伤还好一些?”   “一日好过一日。”   “姑娘之前在写字?”   晏三合低头看看右手,见指间沾了些墨汁,“嗯”了一声。   “姑娘的字可否给我瞧瞧?”   谢不惑目光诚恳有力。   “我其实也是爱字之人,小时候学写字,父亲曾握着我的手,一横一竖,一钩一挑替我开蒙,这么些年过去了,那张开蒙的纸我到现在还留着。”   话说得有水平,打了一张亲情牌,晏三合沉默片刻,“不言,把我书案上的字拿给二爷瞧瞧。”   “是!”   几张佛经很快递到谢不惑的手上。   谢不惑只浅浅扫一眼,便被震住了,柳姨娘说过的话一下子又涌上来。   “老太太娘家,养不出那样一个人。”   的确养不出。   这一笔字竟是出奇的好。   “读书时,先生曾与我说过,瘦金书与工笔花鸟画的用笔方法契合,瘦金书写得好,画自然也好,可见姑娘的画,也是极好的。”   难怪自己习静尘的字如此轻松,原来是有了绘画的基础。   由此可见,那人也是位书画全才。   一位书画全才的女子,又曾经是那样高的身份,最后沦落风尘,晏三合心里说不出的惋惜。   “姑娘?”   “姑娘?”   “晏姑娘?”   “啊……”   晏三合倏地回神:“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姑娘年纪轻轻,为什么抄佛经?”   “闲来无事。”   一个人想不想与你聊天,从她回答问题的长短就看出来。   谢二爷是个生意人,生意人最会察言观色,晏三合虽然不把人冷着,但惜字如金,自己再闲扯下去就讨人厌了。   “时辰不早,姑娘早些歇着,我明儿再来。”   “不必。”   谢不惑本来不过是随口一说,按常理,得到的回答也应该是随口一答,却不曾想晏三合半点情面都不曾留,断然拒绝。   谢不惑心里的那根反骨一下子被激起来。   “是因为我是庶出吗?所以姑娘连话都不愿意和我多说半句?”   晏三合脸上的表情慢慢凝固,想不明白这事他怎么也能扯到嫡出、庶出上头来。   “嫡出、庶出在我这里没什么区别,唯一的区别是,我和你熟,还是不熟;我认你这个人,还是不认你这个人。”   谢不惑面色冷寂,“姑娘认我这个人吗?”   “这话二爷该问自己。”   晏三合索性打开窗户说亮话。   “二爷有没有认我这个人?不是因为大房,不是因为谢知非,而是出于一片结交的真心?”   她不傻,每次谢知非一来,谢二爷就来,能有这么巧的事?   你们兄弟在任何地方别苗头,她都可以视而不见,把她当筹码……   对不起。   没可能!   像有一根刺,刺在谢不惑的心尖上,不算很疼,但却说不出的难受。   他看着面前的少女,余光再扫一眼少女身后跟着的婢女,“倘若我是真心?”   “那我还以真心!”   “倘若我有别的心思?”   “静思居的门就在那边,二爷慢走不送,以后也不必再来。”   少女的目光一如既往的冷厉,脸上更没一丝多余的表情,谢不惑盯着她的眼神,忽的笑了。   “晏三合,如你所料,我并非真心。”   猜到了。   晏三合刚要伸手指向门外,请他离开时,只听他轻轻喟叹一声。   “并非不想给,而是习惯性遮着掩着藏着,怕人不想要,怕人看轻。”   他缓缓垂下眼。   “嫡出,庶出,一字之差,差之千里,说来晏姑娘也许不信,我长这么大,父亲从未抱过我,他说君子抱孙不抱子,而老三十一岁,父亲还将他抱在怀里。”   “你嫉妒?”   “是!”   谢不惑低低笑了一声。   “看着他和裴明亭那么好,我妒忌;看着他和姑娘说说笑笑,我也嫉妒,我也想在姑娘面前争个脸,想让姑娘看到我,想让姑娘的眼里有我,这就是我的私心。”   晏三合怎么也没想到,这人会突然把心里话都倒出来,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今天喝了酒,都说酒壮怂人胆,如今这胆是肥了,只怕我这形象在姑娘这里,也塌了。”   谢不惑脸上露出了万念俱灰的挫败,撑着椅把手站起来,冲晏三合微微颔首。   “姑娘歇着吧,我不会再来打扰了。”   “谢不惑。”晏三合叫住了他。   他回头。   “谁都能看不起你,但唯独你要看得起你自己。”   她眼眸冷清明亮。   “心要正,身要正,便是我晏三合的朋友。二爷扪心自问,心正吗?身正吗?”   谢不惑看着那双眼眸,五脏六腑像是被沸水浸过一般。   他什么话也没说,转身,走进一片黑暗里。   ……   出了静思居,乌行迎上来。   “二爷?”   谢二爷的脸上哪还有什么万念俱灰,“老爷今儿歇在哪里?”   “今儿初一,按惯例老爷应该歇在知春院。”   “去木香院。”   木香院还没有落院门,下人们见是二爷,忙把人请进去。   柳姨娘坐在灯下看书,见儿子来,放下书,亲自给儿子倒了盅茶,“这是从哪里来的?”   “静思居。”   “晏姑娘的脚伤如何?”   “娘!”   突如其来的一声唤,让柳姨娘惊了一跳,赶紧起身把房门掩上,柔声问:“这是怎么了,醉了?”   “没醉,就是想叫了。”   庶出的孩子称呼太太为母亲,自己的亲娘为姨娘,只有在无人的时候,可以稍稍放肆一些。   还不能给人听去,传到太太耳朵里,又是一场官司。   柳姨娘轻轻叹口气,走到铜盆前,绞了一块湿帕子,替儿子擦脸,擦手。   “娘,我来娶晏三合怎么样?”   柳姨娘拿帕子的手一顿,“你……”   谢不惑拿过帕子,把柳姨娘按坐下来,“娘没觉着晏三合那人,很有意思吗?”   柳姨娘看着儿子,“哪里有意思?”   “哪里都有意思。”   谢不惑牵动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个只有三爷才有的痞笑。   “娘有机会在父亲耳边,吹吹枕边风啊!” 第271章 太师   《沁园春.雪》一出,整个四九城的读书人哗然。   一连三天,教坊司门口车水马龙,想见花魁的人,排成了长队。   但前三天,愣是没有一个人能见着。   听说花魁被一个了不起的大人物包下三天,这三天,花魁只伺候他一个。   外头的热闹与晏三合无关,她这几天都睡得不太好,梦里全是“逝水”这个人。   五日后的清晨,朱青过来传话时,她还陷在梦境里。   “和晏姑娘说,三爷今儿的午饭在静思居用。”   “这……”   “有正事。”   “正事”两个字,晏三合一下子清醒过来,哑着嗓子道:“汤圆,应下来。”   “是。”   午时,谢知非人模人样的踏进静思居。   静思居里,饭菜都已经摆上桌,晏三合虽然腿伤着,但身子挺得笔直。   谢知非在她边上坐下,先往她伤脚上看一眼,然后目光不疾不徐地扫向李不言、朱青,还有汤圆,随即轻轻咳嗽了下。   李不言和朱青都没话,默默坐下。   汤圆哪里敢和三爷同桌,吓得头一扭,跑了。   谢知非不去管她,笑眯眯地拿起筷子,“人齐了,吃饭。”   往常,拿筷子,说“吃饭”两个字的是晏三合,今非昔比啊,三爷凭借着腰间揣着的一张纸条,开始当家做主了。   李不言替自家小姐在心里骂了句“狗男人”。   朱青则用眼神委婉的提醒了一下:爷,别太嚣张。   晏三合很淡定,饭吃得不紧不慢。   谢知非拿起公筷,往她碟子里夹了一筷子菜,“多吃点,一会得用脑子。”   晏三合最恨别人替她夹菜,冷冷拿眼睛瞪他。   他放下筷子, 既不说话,也不吃饭,就这么干坐着。   晏三合眼皮一个劲的跳,半晌,她夹起那筷子菜,到底放进了嘴里。   谢知非无声笑起来。   笑什么笑!   晏三合憋屈的脑仁儿生疼,心说这人要再帮她夹菜,她就把菜甩他脸上。   又一筷子夹过来。   夹菜的人笑容特灿烂,眼神特真挚。   晏三合心又开始怦怦乱跳,几个深呼吸后,她把菜夹起来,朝谢知非看一眼,再看一眼。   然后……   慢慢送到嘴里!   边上,李不言与朱青无声吁出一口气。   一顿饭,除了那个不停夹菜的人,没有一个人是吃得舒坦的,朱青最后一口饭扒完,就开始打嗝。   一个嗝接着一个嗝,引得谢三爷很不满意。   朱青逃也似的去守院门,心说这能怪他吗,他是活生生被吓出嗝来的。   饭吃完,茶端上,谢知非没有半点废话,开始说起正事。   什么时候逗一逗,什么时候逼一逼,什么时候切入正题……谁也没他谢三爷拿捏得好。   “逝水的真名,唐之未,元封二十三年被抄家,后入教坊司,那年她十九岁。”   元封二十三年?   那就是先帝在位的时候。   晏三合:“往下说。”   谢知非:“二十岁拿的花魁,二十七岁被赎身,她在教坊司整整呆了八年。”   八年倚门卖笑,时间不算短。   “替她赎身的人是谁?”   “这个稍后再说,先说说她抄家前的身份。”   谢知非:“发生在元封三十一年的先太子巫咒一案,你是知道的?”   “在郑家查看地形的那天,你就问过我这个问题。”   “你知道多少?”   “不太多,就市面上大家都知道的几句话。”   “哪几句话?”   “儿子拿着老子的生辰八字,钉在一个人偶上,让巫师做法,诅咒老子快点去死。结果被人告发,儿子一不做,二不休,起兵造反,结果反要了自己的性命。”   晏三合:“于是另一个儿子得了便宜,顺顺利利的坐上了皇位。”   谢知非:“先太子有个老师,叫唐岐令。”   短短一句话,让晏三合整个人寒毛直立,脱口而出:“唐岐令是唐之未的……”   “父亲!”   谢知非:“唐岐令就她一个女儿。”   晏三合彻彻底底的被惊讶到了,半晌才叹道:“怪不得她琴棋书画都有一手,原来她的身份竟这么高!   谢知非听了,只有苦笑的份。   这丫头也不知道走得什么运,碰到的都是些棘手的人,棘手的案子。   晏三合:“唐家因为什么抄家?”   谢知非:“因为元封二十三年的春闱舞弊案,唐岐令是主考官。”   晏三合有些难以置信:“唐岐令帮人舞弊?”   谢知非:“这个案子是先帝时的案子,案卷还没有拿到手,具体是个什么情况,我还不知道。我爹倒是知道一二,但我不敢去问他。”   “唐岐令最后的结局呢?”   “病死在狱中。”   “唐家其他人呢?”   “唐岐令是老来得女,发妻很早就病逝了,唐岐令没有再娶,父女二人相依为命。”   谢知非:“唐氏一族的其他人,流放岭南,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那么!”   晏三合再次问道:“谁替唐之未赎的身?”   前因后果都讲清楚,谢知非干脆地回答:“不知道。”   “不知道?”   晏三合愣在当场,“怎么会查不到呢?”   “能在教坊司替女子赎身的人,身份都不会差,至少三品大员以上,你想想,有几个做官的,愿意让别人知道这些。”   谢知非从怀里掏出一张纸:“这是名义上替唐之未赎身的人,姓李名三。”   “李三?”   晏三合:“名字听着有些假。”   “说对了,名字是假的,身份也是假的,统统都是假的。”   谢知非:“我找了锦衣卫的人,别说李三背后的人是谁,就是李三这个人,把唐之未赎出来以后,也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但有一点我可以肯定。”   “什么?”   “能替唐之未赎身的人,身份绝对不会低。”   晏三合一下子就明白这话里的深意。   春闱舞弊案不是小案子,唐岐令的身份不是一般人,这里头的水,深不可测!   慢慢的,她垂下头,一种无力感涌上心头。   怎么又和朝争扯上关系了,季老太太的心魔是这样,静尘的心魔也是这样,很麻烦的!   “五天查出这么多,晏姑娘不哄一哄吗?”   晏三合蓦然抬头。   “来吧,哄一个,哄完了,三爷继续给你差使。”   谢知非双唇抿成一道薄线,笑了笑。   “差使三爷,就是差使小裴爷;差使小裴爷,就是差使那一位。晏姑娘,麻烦什么的,咱不怕的。” 第272章 撩拨   燥热的蝉鸣声中,一股清凉的穿堂风扑面而来。   晏三合看着谢知非,不知为何,她觉得今天的三爷,似乎比往日更招人喜欢一点。   “这世上长得好看的人,太多;长得好看又聪明的人,不多;长得好看又聪明,嘴边还有两个酒窝的人,更是凤毛麟角。”   “晏三合,衣服还要一天一换呢,你……”   “三爷,你给别人一条活路吧。”别太出众了。   谢知非:“……”   嘿!   不过就是添了半句话,三爷我竟然还有些招架不住。   “晏三合,小甜嘴这个称呼,我让给你了。”   晏三合:“……”我不配!   “静尘出家前分两个阶段,逝水,在教坊司,一共八年的时间;唐之未,在唐家,一共十九年的时间。”   短短时间,晏三合已经从低落中挣脱出来,“我打算先从教坊司开始。”   谢三爷懒懒地往后一靠:“我觉得教坊司的可能性小一些,唐家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晏三合:“听说夺花魁的时候,锣鼓喧天?”   “没错。”   “三爷可睡过女人?”   三爷脑子一个激灵,想都没想,“三爷还只是见过猪跑,没吃过猪肉,晏三合,你放心。”   我放什么心?   就算你是铁杵磨成针,和我也挨不成边啊!   晏三合心里翻他一个白眼。   “你们男人一辈子睡很多女人,但最难忘的应该是第一次。女人对她的第一个男人,更是难忘,这就很可能成为静尘的心魔,所以教坊司必须查。”   “心魔不心魔我们再说,我就想问一问晏姑娘。”   谢知非不疾不徐地眨巴眨巴眼睛。   “能不能别我们男人我们男人的,说得我好像是个渣男一样,委屈不委屈?”   晏三合只当没听见,“我的脚还有半个月就能走路,教坊司我打算亲自去。”   谢知非轻笑道:“这么说来,三爷我活生生被人扔弃了?”   晏三合:“……”   “晏三合,你怎么能这样呢,说我是渣男也就算了,还把我当抹布,用过就扔。”   谢三爷摆出一副老流氓的神情:“好歹也要多用几次再扔嘛!”   这人?   这人!   晏三合脸又不可抑制地发着烫,但嘴还是跟鸭子嘴一样,很硬。   “抹布这么好使,我为什么要扔?”   “呀,原来……晏姑娘也有舍不得的时候?”   谢知非抹着心口,欠嗖嗖道:“……是在下的荣幸。”   好了。   不仅脸烫,手心也开始发烫,心跳又加速了。   晏三合下意识的挺了挺背,咱输人不输气势,“既然是荣幸,那就不要辜负我的希望。”   “三合姑娘对我的希望是……”   “元封二十三年,春闱舞弊案的案卷,希望三爷能早一点拿到手。”   “再来一句好听的话,三天之内必到手。”   他歪着头,午后慵懒的阳光打在身上,勾勒出老天爷精心雕琢的一张脸。   温热的风,徐徐吹开晏三合心底的某一处,她脱口而出:“谢知非,男女搭配,干活不累,你加油。”   谢知非:“……”   “早点化完这个魔,郑家的案子也能早点开始,案卷再这么放下去,要落灰的。”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   谢知非发自内心的笑:“这说明什么?说明我心疼你!”   说明你可以滚蛋了!   越发没规没矩。   晏三合又羞又急,偏过脸,再不瞧这人一眼。   “大奶奶来了。”   朱青的一句喊,替晏三合解了围,“快请进来,谢知非,你先去吧!”   “有了新欢,就抛旧爱。”   谢知非佯怒道:“晏三合,你才渣。”   不言,快来,谢纨绔我已经彻底对付不了。   他成精了!   这时朱氏走进来,见到老三也在,笑道:“就为你的事来的。”   谢知非屁股都没挪一下,“大嫂,我有什么事啊?”   朱氏不理他,走到晏三合身边,坐下。   “每年七月府里会有两场法事,七月十四一场,七月十五一场,怕惊着姑娘,特意过来和姑娘说一声。”   七月是鬼月。   晏三合问:“是为了驱鬼吗?”   “姑娘想哪里去了。”   朱氏嗔笑着瞪了某人一眼,“三爷是七月十四的生辰,这两场法事是替三爷办的。”   晏三合也瞪了某人一眼,“替活人办法事,这是为什么?”   “姑娘年纪轻,怕不知道这些神神鬼鬼的事,传说七月十四出生的孩子,是鬼胎。”   “鬼胎?”   “七月十四鬼门大开,大鬼小鬼都出来在街上游荡,据说这天出生的孩子,很有可能是游荡的小鬼变的。”   朱氏叹了口气:“老爷特意找高人算过,三爷虽不是鬼胎,但生的日子不好,那些小鬼们把三爷的魂魄给吓着了,需得做法事才能镇住魂魄。”   还有这种说法?   晏三合:“找谁算的?”   朱氏:“高僧。”   晏三合:“哪个高僧?”   “我嫁过来的时候,这规矩就在了,至于是哪个高僧,也只是听说过,没见过。”   朱氏见她不怎么信的样子,笑笑,“反正三爷打小身子就不好,老太太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晏三合再瞄一眼这个人。   没瞧出来那人身子哪里不好,装起可怜,要人哄的时候,比谁都中气十足。   谢知非又眨巴眨巴眼睛,表示自己很无辜。   “对了,到现在都还不知道姑娘的生辰。”   朱氏:“姑娘的生辰是几时啊?可别错过了,让姑娘受委屈。”   话落,桌上两人的神情,动作截然不同。   一个皱眉,一个眼睛亮出两道光;   一个绞尽脑汁苦想对策,一个竖起两只耳朵光明正大偷听。   晏三合微微抬起下巴,做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大奶奶,我生下来,和尚道士也给我批过命。我这辈子是不能过寿的,也不能提起,提起就会有灾祸。”   朱氏:“……”   你就扯吧!   谢知非心里哼一声,“大嫂,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你信晏姑娘的没错。”   朱氏有些懵,“我倒是无所谓,关键老太太那头……”   “老祖宗那头,你只管把这个话回给她,她保证比你还相信呢!”   谢知非不动声色的挑了下眉,“对吧,晏姑娘?”   “……”   晏姑娘又想感激他,又想掐死他。 第273章 窥破   朱氏走出静思居,走了一段路,忍不住停下脚步。   “春桃,你有没有觉得老三和晏姑娘有些……”   “瞧出来了。”   春桃压着声:“三爷看晏姑娘的眼睛里有亮光;晏姑娘呢,对着三爷的眼神躲躲闪闪的,瞧着有些别扭。”   朱氏左右看看没人,低低叹了口气,“前头,老爷的意思是想把晏姑娘许给二爷。”   春桃大惊,“那……”   那什么,春桃没敢说出来,朱氏心里却门儿清。   大房、二房素来不对付,能维持如今的局面,都靠老爷在中间周旋,如果老二、老三真要为一个晏三合争起来,只怕老爷都压制不住。   “以后的日子,怕不会太平。”   春桃一听这话,不由替晏三合发起愁了,“晏姑娘夹在中间,该多难做啊。”   “谁说不是。”   朱氏后槽牙咬着后槽牙,“太太一心想给老三找个高门,晏姑娘的家世,太太是绝不会看上的,瞧吧,后头有的闹呢。”   ……   知春院里。   吴氏侍候老太太用完午膳,回到自个院里,喝了半碗酸梅汤,便歪在竹榻上小睡。   两个小丫鬟拿着美人拳,一左一右替她捶腿。   李正家的匆匆掀帘进来,走上前轻唤:“太太。”   吴氏掀开眼皮见是她,挥挥手,“你们都下去吧。”   “是,太太。”   李正家等两个丫鬟离开,拿起桌上的美人拳,一边捶,一边低声道:   “太太,三哥儿的午膳是在静思居用的。昨儿夜里回来,先去的也是静思居。”   吴氏鼻子冷哼。   “往常哥儿从外头回来,先去老太太房里请安,再来太太这边说说笑笑,如今被那个狐媚子勾得,连长辈都抛到了脑后。”   李正家的叹口气:“太太啊,你得管管啊!”   管?   吴氏一听这话,又是气,又是恨,“我要再管下去,老爷连我都要休。”   “太太可是老爷的结发夫妻啊,怎么能为着一个外头来的人……”   话没有再往下说,但吴氏心里的委屈已经泛滥开了。   何止是结发夫妻?   自打嫁进谢家来,她孝顺婆婆,教养儿女,陪着老爷从最苦最难的时候走过来,这一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太太,老奴还听说一件事,二爷也常常往静思居去呢!”   “当真?”吴氏惊坐起来。   “我的好太太,这种事情老奴会乱说吗。”   李正家偷偷打量着吴氏的脸色,“太太细想想,从小裴爷,到二爷,再到咱们的三爷……”   “和那姓柳的一样的货色。”吴氏一拍小几,恨得咬牙切齿。   “要不是一样的货色,裴太医夫妇怎么能那么急的赶过来?”   李正家的:“太太,小裴爷算是拦住了,三爷您也得拦一拦,不能一味地忍气吞声啊!”   “你说……”   吴氏一把抓住李正家的胳膊,像抓了根救命稻草一样,“我该怎么做啊!”   “太太,老奴倒有个主意,就看太太能不能拉下脸来……”   ……   谢知非做梦也没想到,自以为藏得很好的心事,会因为自己的一双桃花眼,被朱氏窥破。   从静思居离开,他直奔茶坊,和锦衣卫几个好兄弟约了在那边碰面。   先喝茶,再喝酒,要查的事情安排下去,便回了谢府。   也不知道为什么,自打静思居多了那么一个人儿后,别说喝茶喝酒,就是勾栏听曲,都不觉得香了。   到家,先去老祖宗那边走一趟,又去吴氏房里转了转,三爷才回自个院。   沐浴更衣后,他躺在床上回味着白天晏三合哄他的那话,心里美滋滋儿。   朱青掀帘进来,“爷?”   “什么事?”   “别院那边请爷过去一趟。”   “我才从外头回来,再出去一定会引人怀疑。”   谢三爷蹭的坐起来,想了片刻,”你去和我爹说一声,就说小裴爷因为晏三合,在外头耍酒疯闹呢,我去劝劝。”   “是!”   朱青走出世安院,不用打听,就知道老爷一定是歇在了木香院。   木香院已经落了院门。   朱青敲了好几下,才有婆子来开门。   见是三爷跟前的红人,婆子不敢摆脸色,客客气气地问一句:“是找老爷吗?”   “三爷让我过来给老爷传个话……”   婆子听完掩上门,立刻把话传给外头守夜的丫鬟。   丫鬟走到门边,听了会里头的动静,见没什么异常,才敢敲门回话。   谢道之听完,气笑。   “那小子也是个混不吝的,谈婚论嫁这么大的事情,都自作主张。”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看对了眼,也是没法子的事。”   柳姨娘轻声慢语,“再说了,晏姑娘那样的相貌,那样的人品,哪个瞧了不喜欢。”   谢道之诧异,“你也觉得她好?”   “妾虽然没见过晏姑娘几回,只冲她救下婉姝这桩事,就该夸一声好。”   谢道之听了很受用。   “有的人啊,就好比萝卜,上面开得挺枝繁叶茂,底下根茎没长开,就是个空的。”   “老爷说这话……看来,那晏姑娘应该是个实心的。”   “实心不实心,就看瞧不瞧得出。”   谢道之感叹,“裴家也有裴家的难,有些事情一句两句说不清楚,只看有没有那个缘分。”   “那老爷替二哥儿看看,和晏姑娘有没有那个缘分?”   谢道之一惊,低头看着怀里的女人。   女人不遮不掩,“裴家嫌弃,妾不嫌弃,这样的人给老二做媳妇,说到底还是委屈了人家姑娘。”   “你竟是这样想?”谢道之更惊了。   “不是我这样想,是我信老爷的眼光。”   柳姨娘把脸伏在男人的胸膛。   “妾是内宅妇人,什么也不明白,什么也看不懂,妾只知道一点,老爷说她是实心的,那她这个人,就错不了。”   这才应该是他谢道之的女人啊,听他,信他,支持他,而不是整天和他唱反调。   “其次,妾还有一点私心,妾不想让老爷为难。”   “这话从何说起?”   “按理说,二哥儿早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老爷迟迟不发话,说到底,是怕委屈了二哥儿。”   “你……”   谢道之倒吸一口凉气,“你看出来了?”   “要看不出来,我能由着老爷对二哥儿的婚事,不闻不问吗?”   “还是你懂我!”   谢道之叹道:“在读书上,我已经委屈了他,婚姻大事,就想给他娶房好的。”   但一个庶子要娶房好的,谈何容易?   更何况,太好了,只怕老太太也不会答应。   “什么是好,什么是坏?夫妻二人过日子,只要是一条心,比什么都重要。”   这话,又说到了谢道之的心尖儿上,怜爱之心大盛,轻轻抚着女人的后背,一下又一下。   “老爷真要为老二打算,也没必要图什么高门不高门,门第高了,老二也压不住。”   柳姨娘撑起半个身子,“姑娘家聪明实在,知书达理,本本分分就行。”   “这事不急,让我想一想……”   谢道之看着女人的一双明眸,忽的翻了个身,将人压在身下。 第274章 严喜   别院。   灯火通明。   谢知非赶到的时候,屋里除了熟悉的两个人外,还有一人跪着。   跪着的那人,谢知非其实也熟悉。   正是太孙的贴身太监严喜。   严喜今年十八,八岁到太孙跟前侍候,整整已有十年的时间,是太孙跟前的第一得意人。   “这是怎么说的?严公公可是偷吃了什么好东西,被人逮着了。”   谢知非与严喜私交不错,见他跪着,便不动声色的替他说好话。   哪知这话刚说完,裴明亭的视线便像刀子一样看过来。   谢知非想着太孙大半夜的把他叫来,略微琢磨了一下,手指了指宫里的方向,用眼神问:可是因为里头的那一位?   裴明亭轻轻一点头。   怪不得!   严喜能来怀仁跟前侍候,靠的是他干爹严如贤。   可以这么说,严如贤一手调教出了严喜这么一个八面玲珑的人物。   而严喜如果没有严如贤这个靠山,也不可能被太孙器重。   如今陆时弹劾严如贤,严如贤的地位岌岌可危,严喜想着往日的情分,多半是想求一求太孙,为他干爹说说好话。   毕竟这父子二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谢知非往赵亦时身边一坐。   “怀仁,那几日我伤了,你怎么不来看我?害我眼巴巴的等了好几个晚上。”   赵亦时:“……”   “严公公,你赶紧起来帮三爷脱衣裳,让你主子好好看看三爷这一身的伤。”   谢知非一脸的委屈,“怀仁,疼哩。”   三爷撒娇,连晏三合都吃不消,何况赵亦时?   他扭头冷冷看了严喜一眼,“看在三爷的份上,滚吧,以后再敢说求情的话,自个下去领五十记板子。”   “多谢殿下,多谢三爷。”   严喜感激地看了眼三爷,麻利的滚了。   “我就说吧,得五十来。”   裴明亭难得拍了一回马屁,“我们五十的嘴,不仅抹了蜜,还开过光。”   开光?   你当我是和尚?   谢知非不理这人,“怀仁,那老太监的事情,怎么样了?”   赵亦时:“以死明志了。”   谢知非一惊,“死了?”   “发现的早,被救下了。”   赵亦时冷笑,“跪在陛下面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还把下半身衣裳都脱光了,对天起誓。”   一个太监贪财弄权不怕,扯上后宫,丢的是皇家的颜面,事情可就大了。   谢知非感叹,“这是被逼急了。”   小裴爷插话:“宫里开始查了吗?”   赵亦时:“陛下那性子,能不查吗?”   谢知非:“查出什么了?”   赵亦时:“目前什么都没有。”   谢知非托着腮,“但老御史那头既然敢弹劾,就应该有真凭实据,他怎么说?”   赵亦时微微一皱眉。   “老御史病了,先让人把弄权贪腐的证据呈了上来,淫乱后宫的证据没见着,说饭要一口一口吃,事儿一件一件查。”   “弄权贪腐的证据,都确凿吗?”裴明亭问。   “御史台、都察院,刑部已经在调查了,但没有那么快。”   赵亦时眼中寒意:“陛下因为这事,已经连续五天歇在御书房,后宫、前朝人人自危。”   可不得人人自危吗?   真要坐实淫乱这一项罪名,那就是诛九族的大罪。   谢知非蹙眉:“一个以死明志,一个穿绯衣弹劾,二者之间,肯定有一人在说谎。”   “肯定严公公。”   小裴爷心说小爷我都不用动脑子。   “陆时那老东西,几十年来从来没出过一次差错,那话怎么说来着,叫箭无虚发!”   “我那好皇叔今日一早就离开京城,回封地了。”   这话说得既没头,又没尾,但三爷和小裴爷却听得明白。   汉王嗅着四九城的风声不对,怕牵连到他,于是脚底抹油,麻利地溜了。   由此也证明,严如贤这个老太监的问题很大。   赵亦时胸口像堵了块大石,只怕接下来,前朝后宫都要不得太平了。”   谢知非想到唐岐令的舞弊一案,心思一转。   “对了,怀仁,那日在教坊司,还听到一些关于严如贤的闲话,不知是真是假?”   赵亦时正要喝口茶,舒缓一下胸口的堵,听他这么一说,连茶都懒得喝了。   “有几个书生说,严如贤还插手了春闱舞弊。”   “什么?”   这一下,赵亦时算是彻底惊着了。   裴笑若有所思地看了谢知非一眼:“当时我们俩比你还震惊,就竖着耳朵往下听,可惜,那书生的嘴被人捂住了。”   谢知非:“我是不大相信的,春闱这种事情,从陛下,到内阁,到礼部,无一不重视,他一个太监如何能插手?”   裴笑冷笑:“他都能淫乱后宫呢,插手春闱算什么?”   赵亦时坐不住,起身打开窗户。   立秋将至,夏风带着凉意扑面而来,将书房令人窒息的气息一卷而空。   “若真如此,事情便不大好。”他看着夜色轻声道。   三爷和小裴爷知道事情不好在哪里。   春闱三年一考,严如贤插手的不知道是哪一届的考试,而太子曾做过一回春闱的主考官。   “先帝二十三年的时候,也曾出过一桩春闱舞弊之事,当时的主考官是唐岐令。”   赵亦时声音发沉:“据说也是与宫里太监内外勾结。”   谢知非瞄了裴笑一眼,“怀仁,你详细和我说说先帝二十三年的那桩舞弊案?”   赵亦时转过身,无奈道:“我就知道这么多。”   小裴爷本来还盼着他能多漏出几句,“案卷都没见过?”   赵亦时摇头,“牵扯到前太子,事儿太敏感,据说这桩案子连同前太子的巫咒案的案卷,都封印起来了,凭他是谁,都不允许查阅。”   完了!   我牛皮吹大了!   “这事你们两个听过就忘,千万不要再提起。”   赵亦时伸出一根修长手指,指了指宫里的方向:“是那一位的逆鳞,半点都提不得,谁提谁死!”   “谁,谁想提啊。”   裴笑吓得心砰砰跳,赶紧把话岔开。   “得了,得了,不说这些杞人忧天的事。对了,那天花魁,怀仁你赢了还是败了?”   “赢了!”   小裴爷:“那快说说,花魁的滋味如何?” 第275章 翻墙   “只聊了聊诗词歌赋,并未如何。”   “你这是暴殄天物!”   小裴爷一脸的恨铁不成钢,“我都替你臊得慌。”   你还好意思替我臊?   赵亦时朝谢知非递了个眼色,“小裴爷,谁瞒着二老,跑谢家去提亲了?”   落井下石的事情,三爷最喜欢做,“怀仁你说漏了,他还带了个王媒婆呢!”   赵亦时:“这事臊不臊?”   谢知非摸摸鼻子:“他不臊,我臊。”   小裴爷:“……”   赵亦时:“对了,五十,人晏姑娘是怎么回他的?”   谢知非:“晏姑娘说‘请府上长辈出面,带着媒人,挑个黄道吉日,拿着拜帖再来。’”   赵亦时:“说人话。”   谢知非:“说人话就是——滚蛋吧,别祸害我了。”   戳心啊!   裴笑在心里“呸”一声,“谢五十,做人要厚道,嘴上要积德,小心报应到你头上。”   谢知非一愣,“妈……的……”   裴笑刚一占上风,就得意洋洋,“你叫爹的也没用。”   谢知非一脚踹过去,“姓裴的,你就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裴笑机灵闪开:“姓谢的,你比茅坑里的石头还不如,我虽然臭,但是硬,你硬吗?”   谢知非足足愣了好一会,才明白这小子在挑衅他身为男人的尊严。   能忍吗?   才怪!   谢知非一边卷衣袖,一边冲赵亦时嚷嚷:“怀仁,你闪开点,拳头不长眼,小心误伤友军。”   小裴爷冲赵亦时伸出一只手,“怀仁,救我,这狗畜生要咬人,我才是你的友军!”   赵怀仁沉了一晚上的嘴角弧度,彻底扬起来。   然而在他看不到的时候,三爷与小裴爷的嘴角却沉了下来。   两人暗戳戳地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睛里,看到了担心。   ……   静思居里。   李不言慢慢揉着晏三合的伤脚,问:“感觉怎么样?”   “还疼。”   “正常反应,以后每天我都替你揉一下,保证你再过半个月,就能在地上活蹦乱跳。”   李不言嗅嗅鼻子,“沈太医的跌打膏果然是好的,好几天了,这膏药味儿还这么浓。”   一抬头,发现晏三合虚着两只眼睛,魂儿不知道飞去了哪里。   还能飞到哪?   多半是在想静尘的事呗。   李不言轻轻把她的伤脚放下,起身吹灭烛火,刚要躺在竹榻上,忽的脸色一变,冲到窗边,猛的一推窗,厉声喝道:“谁?”   四目相对。   某个人嘿嘿干笑:“我,有事。”   “小姐,窗外有个采花贼说有事。”   李不言重新把烛火点上,“放进来,还是不放进来?”   “不用放。”   谢知非走到窗户边:“就几句话。”   这话听着很有几分委屈。   晏三合撑着坐起来,“不言,给三爷倒杯温水。”   这便是请他进来的意思。   谢知非从窗户轻轻一跃,在屏风外坐下,也不等李不言把温水倒过来,便低低开口。   “刚刚得了个消息,二十三年那桩舞弊案的案卷,被封存了。”   怪不得大半夜的,他要翻墙进来。   “三爷大话说早了?   “是!”   晏三合一怔。   她其实是故意想刺他一下,却不想他坦坦荡荡应了一声“是”,这就好比拳头伸出去,打在了棉花上,有力都没处使。   “还有一个消息。”   谢知非接过李不言手上的温水,喝一口,嗓音浸了水,一下子柔软起来。   “据说也是与宫里的太监内外勾结。”   也?   晏三合十分敏锐道:“除了唐岐令外,还爆出过别的春闱舞弊?”   谢知非说一个“也”,就是故意勾着她往下问,好顺势说出严如贤的事。   晏三合听罢,再坐不住,“不言,你抱我去屏风外头。”   李不言打横把她抱到外面。   晏三合坐定,对上谢知非的目光:“严如贤的事,几分真,几分假?”   她穿着单衣,黑发散在耳边,气质不再是冷冷清清,一下子变得温温淡淡。   谢知非想错开目光,又有些舍不得,“真假不知道,但无风不起浪,这事你心里有个数。”   晏三合这些日子在静思居养伤,一座高墙,隔着两方天地,外头的天地是什么样,她根本一无所知,更别说是关于宫里太监的事。   此刻,她才真真切切的体会到,谢知非和裴明亭这两个人,对她化念解魔起了何等重要的作用。   季老太太的心魔,如果不是他们两个在一旁帮衬,出人又出力,她不可能解得那么快。   静尘的心魔也是。   地位的高低,决定了视线的高低,她一个孤女,能女扮男装混进教坊司,却无论如何也没办法探得云端的事。   “三爷。”   她略笑笑:“有个称呼我想送给你。”   他望着她,目光温柔却重而有力,“什么?”   晏三合抿了下唇,“谢好人。”   “一个消息就让谢风流,谢纨绔变成谢好人了?”   他故意右手握成拳,低低咳嗽一声,“晏姑娘,做人不能太现实啊!”   晏三合一愣。   怎么如今夸也不行了?   谢好人眉眼得意的笑开:“得了,采花贼的任务完成,也该回去歇着了。”   晏三合后槽牙咬着后槽牙,“等下。”   “怎么?”   他扬眉:“还有花舍不得贼走的道理?”   晏三合:“……”   一旁,李不言认命的叹了口气。   哎!   花是带刺的花,奈何贼是聪明的贼啊!   采花贼把所有情绪,都藏在那张含笑的俊脸下:“说吧,还有什么事?”   “替我带句话给小裴爷。”   晏三合嗡声道:“男女之间,情爱最短,情谊最长。”   “放心,一定带到。”   采花贼笑得露出一口白牙,冲晏三合挥挥手,身子轻巧的一翻,翻到了窗外,然后又把头探进来。   “能不能劳李大侠,帮我开个门。”   三爷好人都做到这个份上了,必须能啊。   李不言越窗,开门,等三爷扬长而去后,才轻轻把门掩上。   门一关。   谢知非脸一沉,哪还有什么笑笑,表情前所未有的凝重。   朱青从暗处走出来,“爷?”   “通知所有人,不要再打听唐岐令的案子,锦衣卫那头你亲自去打个招呼,就说三爷怕坏了他们的前程,这事不查了。”   “是!”   谢知非扭头看着紧闭的朱门,眼神逐渐变得幽深。   希望这丫头能悟出他这个采花贼,深更半夜翻墙来采花的真正用意。 第276章 悟出   晏三合已经悟出来了。   正因为悟出来,她躺在床上如躺在油锅上一样,难熬。   案卷被封印,可见事情不小。   谢知非深更半夜跑来,不仅仅是告诉她案卷拿不到,还隐晦地表示了静尘这个案子,他可能没办法帮她太多。   因为他姓谢。   李不言显然还没有悟出来。   她见晏三合虽然一动不动,但气息明显很乱,便问:“谢道之呢,他不是中举才做的官吗?问问他去,他应该知道啊,”   “不妥。”   “为何不妥?”   晏三合看着夜色,沉默了片刻,道:“如果能去问谢道之,三爷早就问了。不问的原因,一是不想让谢家扯进来;二是这事不能伸张。”   唐岐令是先太子的老师,先太子又是因巫咒案倒台的,当今陛下是巫咒案的最大受益者。   这事一旦伸张,惊动了上面,后果不堪设想。   李不言只觉得头疼,“不能伸张,那这案子要怎么查?静尘的心魔,怎么样也绕不过舞弊案啊!”   “的确绕不过。”   晏三合慢慢侧过身,黑夜中,一双眸子亮得惊人。   “明天起,你去酒肆,茶坊坐坐,既然严如贤插手了春闱的舞弊案,唐岐令的旧案子一定会被拿出来比较,说不定能听到些什么。”   “这个办法好,先从外围打探起来。”   “去那些文人、书生多的地方,他们关心这些。”   “我知道。”   晏三合动了动伤脚。   “不言,这脚你帮我一天揉两次,我得早点好起来,不能总麻烦三爷他们。”   “为什么?那人不知道有多喜欢你麻烦他呢!   “这本来就是我的事。”   晏三合抬眼看了李不言一眼,“帮的太多,我感觉在他面前都抬不起头来。”   李不言笑笑,爬起来走到晏三合床边,从枕头底下掏出一方帕子塞到她手里。   “睡吧,别想了,车到山前必有路,明天一早我就出去打听。”   “不言。”   晏三合接过帕子,忽的轻声道:“这谢府……我们住不了太久。”   ……   油煎一样的人,何止一个晏三合。   谢知非躺在床上,平躺也不是,侧卧也不是,心底无比的焦躁。   赵怀仁一说案卷被封,他就知道大事不好,找了个借口便赶回谢府。   如果是往常,他和明亭多半是要在别院过一夜的。   事情不太妙。   不妙在案卷被封上;   不妙在唐岐令敏感的身份上。   所以他才会把事情对晏三合全盘托出,半点都没有隐瞒。   不同的人,做不同的事。   这些年,他耳闻目睹父亲在官场的为人处事,明白一个道理:凡是对谢家有利的事情,做;凡事对谢家有害的事情,停。   唐岐令是先太子的人,父亲是当今陛下的宠臣。   如果他不知天高地厚,硬要调查唐岐令的案子,后果是什么,无法想象。   所以,别的事情他都能帮忙,哪怕把教坊司闹个天翻地覆也不怕,父亲和赵亦时都会帮他兜着。   唯独这一件事,他和裴明亭只能袖手旁观。   可心里总放不下。   “爷,小裴爷来了。”   这么晚?   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小裴爷已经像一阵风似的冲进来,脚一甩,鞋子一脱,往他床上一躺,挺尸。   谢知非坐起来,看着他:“祖宗,这是怎么了?”   “放不下。”   祖宗双手搁在脑后,眼睛看着帐顶,“她在京城有什么背景?就一个李不言跟着,还是个冲动没脑子的。   解静尘的心魔是为着四舅母,人家有情有义帮咱们,咱们到关键时候,撒手不管,不就显得无情无义了?”   小裴爷蹭的坐起来。   “再说了,季家还是她救的呢!”   “所以,你是想……”   谢知非故意慢吞吞地没把话说下去。   小裴爷什么性子,立刻接话道:“还是得帮帮的,哪怕明着不行,暗戳戳也成啊!”   谢知非身子往后一仰,靠在床头,眼神盯着小裴爷,这眼神含着笑,有些炽热,有些欣赏,也有些温柔。   这人总是这样,嘴上比谁都损,但心肠比谁都软。   “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小裴爷被他看恼了,“老子不搞断袖的,再看你都没戏。”   “神婆让我给你带个讯儿。”   谢知非所答非所问:“她说,男女之间,情爱最短,情谊最长。”   “没了?”   “没了!”   小裴爷呆坐半晌,喉咙轻轻的动了一下,半天憋出一句话:“由奢入简难啊!”   谢知非轻笑一声:“你这么待她,不枉她叫你一声裴明亭。”   小裴爷:“……”   “到现在,她都是连名带姓的叫我。”   谢知非抬脚踢了他一下,“恭喜小裴爷,早我一步成了神婆的挚友,以后在神婆面前,劳烦多帮我说几句好话。”   小裴爷心里油然升起一股得意,随即一想不对,抬脚踢回过去,“我和你说正事呢,你跟我扯这些有的没的?”   “这就是正事。”   谢知非收了笑,“既然你们是朋友,就应该互帮互助,小裴爷说得很对,咱们暗戳戳的帮,明嚷嚷的不要。”   小裴爷来劲了,“说,怎么暗戳戳的帮?”   谢知非:“推波助澜。”   小裴爷两条眉毛挤一成堆,“小裴爷今天晚上只带了人来,没带脑子。”   谢知非:“不用带脑子,事儿简单,就找几个小叫花嚷嚷说严如贤插手春闱的事。”   小裴爷脑子还是没跟上:“然后呢?”   “然后啊……”   谢知非看看窗外,“就能由此案,谈到彼案;再然后,我们就没事去酒坊喝喝酒,茶肆喝喝茶,顺道的听听墙角呗。”   “妙啊!”   小裴爷一拍大腿,“这一招我怎么没想到?你脑子怎么长的,轻轻松松就能想出招来。”   轻轻松松?   三爷我从别院出来,脑子就开始打着转呢,云淡风轻那都是装出来的!   “明儿开始,咱们分头行动。”   “听你的。”   小裴爷心里的结打开,困意袭来,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眼泪汪汪道:“把李大侠也叫上,这人干啥啥不行,打听消息第一名。”   不用叫!   这一招他能想到,那丫头也一定能想到,李不言明天肯定不在府里。   谢知非扔一个枕头到脚后,小裴爷接过来,又一个哈欠打完,轻声道:   “五十,她说那样的话,是不是隐晦地暗示我,在情爱线上再挣扎挣扎?”   “施主啊,苦海无边,回头是岸,阿弥陀佛!”   “谢五十,你给老子滚蛋!” 第277章 试题   立秋一过,整个谢府就找不着三爷的人。   若是往年,谢道之十有八九要让老大把人揪回来,小儿子魂魄浅,七月鬼月,怕他在外头撞着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但今年谢道之屁都没放一个。   一来家里有个能和鬼神打交道的神婆,二来他也想做做样子给世人看。   除了三爷,还有一个神龙不见首尾的人,便是李不言。   李大侠天不亮就翻墙出去,天黑了再翻墙回来。   谢总管撞见几次,想着这人用剑威胁过他,于是逮着三爷在家的时候,颠颠地跑去告状。   三爷听完,轻瞄淡写的扔下一句“谢小花,庄上的粪坑离你已经很近了”,便扬长而去。   谢总管痛定思痛了整整一夜后,心说爬墙算什么,杀人放火老子也只当没瞧见。   谢小花哪里知道,李大侠之所以翻墙出去,是为了节约时间;翻墙回来,是每天在茶馆喝多了茶,憋尿憋的来不及走角门。   刚开始几天,李不言一无所获。   七天之后,她才在书生聚集的茶馆里,听到一点东西。   先帝二十三年春闱前,有个姓秦的商人向书生兜售春闱试题,一份卖五百两银子。   所有人都以为这人是个骗子,想趁春闱骗一笔,但有几个家中有银子的书生,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想法,买了下来。   结果还就真是春闱考试的试题。   学子们头悬梁,锥刺股,寒窗苦读十几年,就为拼个前程。   断人前程,就如同杀人父母。   学子们一怒之下就跑去礼部大闹,事情惊动了先帝,先帝命三司彻查,最后查到了唐岐令的头上。   晏三合:“那试题是怎么泄漏的呢?”   李不言摇摇头,表示自己只听到了这些。   这些已经很好,至少这个案子的框架成了形,至于里面的种种细节,普通人一定是不知道的。   “对了,三合,这个唐岐令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啊。”   “怎么说?”   “说他披着一张大儒的皮,背地里尽干些男盗女娼的事,还最喜欢包养戏子。”   李不言咬了下唇:“还说,他不续弦,是爱慕着自己的亲生女儿,舍不得她嫁人。”   “什么?”   晏三合狠狠惊了一跳,“这……这怎么可能?”   “我也是听他们说的,说唐大小姐十九岁还烂在家里,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晏三合目瞪口呆。   是无中生有?   还是无风不起浪?   如果是前者,倒也罢了;如果是后者……   晏三合简直无法想象下去,指着自己的脚,道:“刚刚沈太医换药的时候说了,再有七天,我就能出门。”   再也坐不住;   一天都坐不住了。   她必须要亲自去查这个静尘,以及她身后的唐家。   “对了,有件事情忘了和你说,这几日在茶坊里,常常能碰到小裴爷和黄芪。”   一主一仆悠哉悠哉地喝着茶,偶尔还和她调笑几句。   李不言感叹:“怪不得人人都想考科举当官儿,做官的日子也忒舒服了。”   晏三合愣了片刻,眼中露了一抹了然,“不必羡慕他,不言,你替我揉脚,一会再扶着我去院子里走几圈。”   “在家憋死了?”   “已经憋死过去好几回了,从来没觉得日子这么难过。”   “你啊……”   “就是吃苦的命。”   走几圈,除了脚腕使不上力,别的没有异常,真像沈太医说的那样,一天好过一天。   “我不在的时候,你就让汤圆扶着你多走走。”   李不言一勾头,“汤圆呢,怎么一晃人又不见了?”   “十四、十五谢府做法事,还得准备三爷的寿辰,府里人手不够,她被大奶奶叫去帮忙了。”   李不言想着三爷的心思,试探着问:“三合,咱们要不要给三爷备个生辰礼什么的?”   “不必。”   “为什么?”   “他是谢府的宝,多少人等着送他生辰礼呢,不差我们这一份。”   “他们送他们的,咱们送咱们的,心意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晏三合抬头看着李不言,神色有些迷茫:“咱们送的就能让他长命百岁了?”   “晏三合。”   李不言一脸笑意:“你盼着他长命百岁吗?”   晏三合一噎。   “如果你盼着,那就该送,明儿我出去,顺道去街上的铺子里瞧瞧,看看有什么东西配得上三爷的。”   “不许太贵的,十两以下。”   “三爷就值十两?”   晏三合直起腰,一脸严肃道:“这两个心魔没赚什么银子,省着点花。”   李不言:“……”   正说着,汤圆拎着食盒走进院里,身后跟着谢三爷,还有许久不见的小裴爷。   小裴爷为什么来?   明面上是为着唐家父女而来,实际上他是连续三天做梦梦到晏三合,再也坐不住了。   目光对上,小裴爷头皮发麻。   怎么就我一个人为伊消得人憔悴呢?   这丫头反倒是养得白白嫩嫩,比从前还好看了一些。   人其实还是原来那个人,只是不再风里来,雨里去。   一日三顿,好汤好饭,偶尔还喝个燕窝,补汤什么的,能不把晏三合养得白白嫩嫩吗?   谢知非也有好些天没往静思居来,见她脸上的肤色,比头顶的圆月还要好看,不由感叹:嗯,还是我谢家的水养人啊!   三人坐定,汤圆把食盒里的瓜果点心一一摆上来,便掩门离去。   谢知非见小裴爷垂着眼睛,一副眼睛不知道瞧哪里的样子,只得清了清嗓子道:“打听到一些事儿,来和你说说。”   晏三合突然觉得那十两银子的生辰礼,好像有些对不起面前这个男人。   得再添十两。   “三爷,请说。”   “是关于唐家宅子的事情。”   谢知非:“唐家的宅子在走马街,五进五出的大宅子,抄家后过了几手,如今落到了严如贤的手里。”   严如贤?   晏三合静了一瞬:“三爷这么说,一定是去探过了?”   “聪明!”   谢知非毫不吝啬自己的夸赞:“昨儿闲来无事,让朱青和黄芪去探了探。”   “怎样?”   “相当的阔气。”   谢知非冷笑一声:“宅子里安置着老太监的一妻四妾,每个都是娇滴滴的美人儿。”   一个太监还娶妻纳妾,也难怪要被弹劾。   晏三合问:“还有吗?”   谢知非摇摇头:“没有了,就这些。”   “小裴爷白天喝茶,三爷夜探唐家旧宅,两位……”   晏三合顿了顿:“当真一点都不怕吗?” 第278章 搬开   何止聪明,简直就是玲珑剔透。   什么也瞒不过她。   三爷浅浅笑道:“怕的要死,但明亭说,不能让晏姑娘一个人单打独斗,好歹要暗戳戳的帮衬着。”   “好好的提我做什么?”   小裴爷瞄了晏三合一眼,脸红了,“你别听谢五十乱说,他这人的嘴巴……”   “裴明亭。”   “啊?”   晏三合看着他,眼里有微光:“人和人从根上就不一样,你的根在上面,我的根在下面,别只看到皮囊,看不到别的。”   我是那么肤浅的人吗?   你冤枉我。   小裴爷撇撇嘴。   “我这人朋友不多,就李不言一个,小裴爷如果不嫌弃,委屈一下?”   “你,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小裴爷一个白眼翻过去,“什么委屈不委屈,我……”   “多谢你!”   晏三合眼神明亮,带着诚实的情绪,“水月庵的事,教坊司的事,还有唐家的事。”   小裴爷脸红得跟猴子屁股一样,手和脚都不知道要怎么摆了。   谁他娘的受得了这个?   一个孤傲的,冷清的、眼睛长在头顶的女子,突然和颜悦色的对他说这些话……   这不是用刀往他小裴爷心上戳吗?   得,得,得!   小裴爷咬咬唇,心说反正我也没戏,就不做垂死挣扎了,“谢什么谢,咱们俩是什么交情?”   小裴爷一拍桌子,气宇轩昂道:“过命的交情!”   晏三合端起茶盅:“以茶代酒,祝小裴爷前程似锦,花开富贵。”   “干了。”   小裴爷拿杯子一碰,一饮而尽。   饮完,只觉得浑身说不出的痛快,连日来的憋屈,烦闷,痛苦,煎熬都一扫而空。   晏三合半个字都没有说错。   人和人从根上不一样,他小裴爷怎么混都可以,但家业还得实打实的撑起来。   裴家在他父亲手上,没有乱;在他手上,也乱不得,否则,他有什么颜面,去见裴家的列祖列宗。   人活着,不只为男欢女爱这一件事,撞了南墙不回头,那不是痴情,而是蠢。   “明亭。”   谢知非拍拍他的肩:“今儿晚上,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别哪壶不开提哪壶。”   小裴爷一脸嫌弃地挥开这人的手,把头凑过和他新认的晏妹妹说话。   谢知非也不恼,身子懒洋洋地往后一靠,眼神一偏,正对上李不言似笑非笑的目光。   他有种感觉,这根搅屎棍应该什么都知道了。   没错,这就是他谢三爷的谋定而后动。   第一步,先把裴明亭这块绊脚石挪开。   这挪,还得挪得有点水平,有点智慧。   明亭和他是好兄弟,兄弟两同时喜欢上一个姑娘,说好听点是眼光一致,说不好听,是他偷窥兄弟的心上人。   古往今来,多少男人为了女人,与兄弟反目成仇。   见色起意,见色忘义不是他谢三爷的做派,他要一手抱美人,一手搂兄弟。   于是,他掩下了自己的心事,不紧不慢地等着裴明亭碰个头破血流,等着两人面对面把话说开。   这样,石头才算是真正搬开。   第二步,是谢家。   谢家怎么摆平,他也有初步的打算,最关键的一点是晏三合心中要有他。   两情相悦,再加上晏祖父对谢家的恩情,老太太和父亲才有可能点头应下。   不能急,谢三爷在心里对自己说。   这事就像绣娘手里的针,得慢工出细活,一针一线都落到了实处,就不怕绣不出个花好月圆来。   想到这里,谢三爷主动对上李不言的眼睛,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李不言回他一记冷眼,加外鼻子里呼出的两道冷气。   老狐狸!   我就不对三合挑明,就把话闷死在肚子里,我倒要看看,你谢三爷接下来要怎么做!   ……   接下来几天,谢三爷只做了一件事——   每天和李大侠一道翻墙出门,然后各自往茶坊去;夜里再一道翻墙回来,在静思居小坐上片刻。   别人不知道三爷的用意,李大侠一清二楚:他这是在用实际行动告诉晏三合,三爷不光嘴是甜的,心也是实的。   很好!   谢三爷,请继续保持下去!   可惜,一连几天,都没有打听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严如贤的案子三司还在查,皇帝是保人,还是拿人,没有流出丁点意思,朝堂上的人在观望,书生们嗅着风声,也一个个闭上了嘴巴。   转眼就到了七月十三,三爷生辰的前一日。   这日傍晚,静思居来了位谁也料想不到的客人。   晏三合看着面前的吴氏,神色淡淡。   如果不是念着三爷的热心,她是懒得与吴氏这样面对面,寡淡地坐着。   吴氏静静地呷着茶,半晌才艰难开口,“我今儿过来,是想和晏姑娘说几句交心的话。”   “太太,请说。”   “姑娘在府里住了些日子,多少也听说一些事情。”   吴氏声音一哀,“若不是老太太护着,大爷、三爷有出息,我这太太的位置早就易了人。”   晏三合皱眉。   “我这人没读过书,就是个睁眼瞎,嘴又笨,也不会说话,什么本事也没有,比不得那些读过书的人,会说话,会做人。”   “太太想说什么?”   “晏姑娘,我没有坏心。”   吴氏眼泪泛出来:“我就想老太太好好的,老爷好好的,两个哥儿也好好的,还有晏姑娘在我们家,也好好的。”   晏三合没有说话。   “从前我有做得不对的地方,晏姑娘大人有大量,别与我计较,我也不往外头去,也不知道外头的天地,是什么天地。”   吴氏谨记着李正家的话,对晏三合拼命示弱,拼命讨好。   “以后姑娘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再不多说一句话。”   晏三合听到这里,总算是明白过来,吴氏这一趟,是专程向她赔罪的。   正所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其实与季老太太相比,吴氏虽然出身普通,福气却是好的——儿女傍身,婆婆明里暗里相护。   但成也福气,败也福气。   吴氏被人护得太好了,既听不进去别人的劝,又不肯动脑子想想很多事情的来龙去脉,时间一久,就活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说她蠢,的确蠢;说她坏,而非真的坏。   “太太。”   晏三合平静开口:“我这个人胆子也大,很有几分不知天高地厚。我与太太之间,没有谁对谁错,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   这话什么意思?   吴氏一脑门子浆糊。   “太太犯不着为从前的事情,特意跑来一趟。”   晏三合顿了顿。   “我与谢家来说,不过是个客,没有长长久久呆着不走的道理。日后,我们远着些,就能相安无事。”   这话,吴氏总算是听懂了,差点没乐出声来。   这人在谢家住不长久。 第279章 中毒   住不长久就好啊,没时间来祸害我儿子。   吴氏自认为端庄得体的微微一笑,“姑娘既然这么说,那我就放心了。”   晏三合看着她嘴角过分扬起的弧度,冷冷道:“不早了,太太请回吧!”   “我等李正家的来。”   吴氏:“我命小厨房给姑娘熬了些排骨莲藕汤,最是清火补气不过,姑娘不和我计较,我也想做点什么,哄哄姑娘开心。”   晏三合有些难以置信,吴氏竟然把姿态放得这么低。   恰这时,李正家的拎着食盒笑眯眯地进来,“让姑娘久等了,这汤得煨足一个多时辰,才能出锅。”   吴氏忙问:“老太太、老爷书房那头都送去了?”   李正家的笑道:“回太太,都送去了,一个也没落下。”   吴氏起身:“姑娘歇着,我这就去了。”   “汤圆。”   晏三合如释重负,“替我送送太太。”   汤圆送完吴氏回来,指着食盒问:“姑娘喝吗?”   “不喝。”   “姑娘有所不知,太太娘家是湖北的,这道汤是她们家乡的名汤,老太太吃不得油腻的人,都夸一声好。”   汤圆笑道:“太太能拿这个汤来,是讨好姑娘的意思,好歹尝一口吧!”   晏三合虽不喜欢内宅的弯弯绕,却也知道“尝一口”,就是把前头恩怨一笔勾销的意思。   “嗯。”   不看僧面看佛面,给谢知非一个面子。   汤圆赶紧拿勺子舀出一碗,晏三合一看,果然半点油星都没有。   她慢慢喝下半碗,突然想到一件事,“太太的娘家人呢,和谢家还走动吗?”   “老太太和老爷不允许走动。”   “为什么?”   “吴家人眼皮子太浅,上门只知道寻好处。太太耳根子软,总喜欢拿谢家的东西偷偷贴补娘家,十次八次还行,没完没了的就把老爷给惹火了。”   汤圆叹了口气:“老爷不待见太太,把家交给大奶奶管,也有一部分是太太娘家人的原因。哎啊,姑娘你脸怎么这么红?”   “我……我……”   晏三合十分痛苦的扯着颈脖处的衣裳,“我……喘不过气来,你……你……快去请郎中……我……”   中毒了?   我的娘啊!   汤圆撒腿就跑,一边没命的跑,一边大声喊:“快来人啊,姑娘中毒了,救命啊,快救命啊!”   ……   酒楼里,热闹无比。   谢知非懒懒地靠在椅背上,目光扫过朱青,朱青立刻起身去掌柜那边结账。   又是个一无所获的晚上。   李不言坐在谢知非对面,把头凑过来:“好几天了,什么也打听不出来,三爷,这说明了什么?”   谢知非一时黯然,片刻后,才低声道:“非常时期,都不想惹祸,回吧!”   李不言:“明儿还来吗?”   “明儿?”   谢知非忽的冲李不言一笑,“明儿是十四,府里有事。对了,你们静思居什么动静?”   “要什么动静?”   李不言揣着明白装糊涂,“不知道啊,小姐没交待?”   这瓢冷水泼的……   没事,三爷心宽皮厚,那丫头真要什么动静都没有,他就直截了当的伸手要。   马车驶入四条巷,忽的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   “爷,瞧着好像是小裴爷。”   他不是先走一步了吗,怎么还往谢家来?   谢知非跳下车,刚站稳,一人一马已经冲到了跟前儿。   小裴爷一勒缰绳,马蹄高高昂起的同时,大喊道:“谢五十,晏三合中毒了,我爹在一刻钟之前出发的,到你们谢府没有?”   谢知非还没来得及反应,只见一道影子从身旁掠过,脚踩着马车顶跃上墙头,三下两下便消失在了夜色中。   谢知非蓦地变了脸色,伸手拽住小裴爷的胳膊,轻巧的往上一翻,“快,回府。”   小裴爷双腿一夹:“驾——”   ……   静思居,灯火亮如白昼。   老太太坐在太师椅里,面前跪着汤圆,汤圆正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说着事情经过。   经过很简单,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   说完,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吴氏身上。   吴氏脸色惨白,扑通朝着老太太跪下了,哀嚎道:“老太太,天地可鉴啊,我从没有想害晏姑娘的念头,我是想讨她的好啊!”   老太太把拐杖用力往地上敲敲,气得脸发青,“你是讨她的好,还是要她的命?”   吴氏泪水滚滚,“老太太,我没有。”   没有吗?   谁能信呢!   你对晏三合横挑鼻子竖挑眼;   她是喝了你送的汤才出的事,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啊。   谢道之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怒火,“大奶奶,你先进去看看里头的情况,人怎么样了?”   “是。”   朱氏刚要迈步,只见裴太医从里头走出来。   谢道之赶紧迎上去:“怎么样?”   裴寓看了眼谢道之,又看一眼地上的吴氏,“剩下的半碗汤在哪里,让我瞧瞧。”   汤圆忙从地上爬起来,把汤端到裴寓面前:“裴太医,在这儿。”   裴寓用手沾一点,放进嘴里尝了尝,问道:“这汤用什么熬制的,里面添了哪些东西?”   吴氏泪眼婆娑:“就是用排骨熬制的,什么都没有添,这汤老太太也喝了,老爷也喝了,一点事情都没有。”   裴寓把碗递还给汤圆,“晏姑娘并非中毒,是过敏。”   “我就说我是冤枉的。”吴氏一听这话,冲着谢道之大喊。   谢而立上前一步,“裴叔,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太太家乡的汤,我也有幸喝过几回。”   裴寓皱眉:“今儿这汤里似乎还多添了一味东西。”   “添了什么?”   吴氏一脸茫然,“我不知道啊。”   裴太医:“我刚刚尝了尝,这汤里还添了一味提鲜的蘑菇。”   谢道之:“蘑菇?”   裴太医:“偏偏晏姑娘的身子对蘑菇过敏。”   裴太医若有所思地看了吴氏一眼:“一丁点还引不起反应,放得多了,就会出现呼吸困难,全身红肿,甚至昏厥休克。”   “那她现在人怎么样?”老太太急了。   “催吐了好几回,已经没什么大碍,就是身上的红疹块还有几天才能消掉,一会我开个方子,喝几天苦药吧。”   裴太医神色一厉,“以后,万万不能给她食用这些东西,旁人吃了没事,对她来说,能要了小命儿。”   “我没让他们放,不是我让他们放的。”   吴氏泣不成声道:“我不知道晏姑娘吃不得蘑菇,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谁说你不知道!”   所有人只觉得眼前一道雪光,再定睛一看,明晃晃地软剑已横在吴氏的脖子下面。 第280章 居心   “啊……”   吴氏吓得惊叫连连,整个人瘫倒在地上。   “李不言!”   “李大侠!”   李不言扭头看着追过来三爷和小裴爷,冷冷一笑。   “两位可是忘了,当日在太太的知春院吃饭,我家小姐特意将蘑菇捡出去。还有……”   她对上吴氏惊恐的眼睛:“小姐在谢家住了这几个月,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上上下下谁心里没个数。”   “说!”   李不言把软剑往前逼进半寸,“为什么要害我家小姐。”   “我没有,我没有!”   头上的簪子摇落下来,头发散开,吴氏脸上满是泪水。   “她是老太太娘家的人,我有几个胆要去害她,冤枉啊,真真冤枉啊!”   说罢,再忍不住地呜呜哭起来。   “李不言。”   谢而立看不得母亲被逼得如此狼狈,目光凌厉道:“先把剑放下,有什么事情好好说。”   “大爷。”   李不言目光像淬了冰似的。   “不是一句冤枉就能一带而过的,我只问一句,这汤从前熬煮的时候,有没有放过蘑菇?”   “这……”   “若从前也放,那便是我误会了,我给太太磕头赔罪,一千个头,一万个头我都磕;若从前不放,只有今日放,那便是有人居心叵测。”   李不言昂起头,冷冷一笑:“谁对我家小姐居心叵测,我就要谁的命!”   谢而立被她说得毫无还嘴之力。   这汤从前的确不放蘑菇,排骨的肉香和莲藕的鲜香混在一起,足够鲜掉人的眉毛。   今日这汤里添了蘑菇,却半点蘑菇的影子也没有,可见是有人特意把蘑菇放进去,又捞了出来。   这么做是为了提鲜,还是用来算计晏姑娘,谁能说得清?   谢而立无奈,只得拿眼神去看自个父亲。   谢道之四经八脉窜出两股怒意,压都压不住。   一股是怒吴氏做的这蠢事儿;   另一股是怒李不言半点情面也不留。   地上跪着的人,是他谢道之的结发夫妻,更是他三个儿女的嫡母。就算这蠢妇犯了十恶不赦的罪,能惩罚她的,也只能是他谢道之。   她一个婢女,哪来那么大的胆子?   更何况,这会裴寓也在,二房的人也在,这不是把大房的脸面一脚踩到了泥底下。   大房的脸面,就是他谢道之的脸面。   谢道之胸口一起一伏,正欲开口说话,忽的身后有一道虚弱的声音喊:“李不言,放下剑。”   众人寻声望去。   门槛边,晏三合安安静静地站着,一张脸又红又肿,根本看不出原来清秀的模样,眼里更是难得一见的柔弱。   “小姐?”   “嗯?”   晏三合鼻腔里一声短促的低哼,李不言乖乖把剑放下,乖乖走到她身边。   晏三合跨过门槛,一步一步,很慢地走到吴氏面前。   她的目光落在吴氏身上,没有生气,没有动怒,是一种居高临下的,近乎冷漠的审视。   她说过,吴氏蠢,但不坏。   蠢人的脸上藏不住心事,心事都像煎饼一样,摊在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   吴氏讨厌她,憎恶她,但不恨她,她真正恨的人,只有一个柳姨娘。   既然不恨,就不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前面我就对太太说过,太太犯不着为了从前的事情,特意跑来一趟。”   因为催吐,她的声音哑到了极点,几乎是用气声在说话。   “我与谢家来说,不过是个客,没有长长久久呆着不走的道理。日后我们远着些,就能相安无事。”   晏三合虚弱的声音撕开了众人脸上的表情。   像谢道之、谢而立、朱氏这样的聪明人立刻就悟出这话里的三层深意。   第一层——   吴氏送汤的确是为着讨好晏三合而来。   一个人想讨好另一个人,不会明目张胆的在自己的汤里动手脚,吴氏再蠢,也没蠢到这个地步。   能动的,只有别人。   这个别人是谁,你们自个查去!   第二层——   晏三合和吴氏在前面已经把话说开,否则晏三合不可能喝汤。   喝汤,表示两人达成了和解。那么,吴氏为什么还要向她动手?有什么理由向她动手。   第三层——   晏三合是客,是老太太的娘家人。   吴氏能在谢府立足,坐稳正房太太的位置,老太太有一半的作用。   吴氏向晏三合动手,也就意味着她向老太太示威,吴氏有几个胆敢向老太太示威?   “谢老爷!”   晏三合深深呼吸,“此事与太太无关,与我自己身子不好有关,太太的一片好心,不可冤枉。”   谢道之眼眶泛着热:“姑娘说得是。”   “小厨房的人,要查一查;太太身边的人,也要仔细问一问,太太不是聪明人,你是;你儿子、媳妇都是。”   晏三合停了下,压下喉咙翻涌的难受,缓缓又道:“谢家家大业大,可别给居心叵测的人,钻了空子。”   谢道之脑子里“嗡”的一声,手心里冷汗涔涔往外冒。   这话很直白的告诉他,这事不是巧合,是有人借吴氏的手做的,至于对付的是她晏三合,还是别的人,还是你们自个想办法查。   “老太太。”   老太太抬头,看着晏三合那双漆黑的眼睛,心里忽的一凉。   “缘分这东西,是有尽头的。”   晏三合冷冷地看着她,“日后缘尽时,还请老太太不要拦在路中间,往边上挪一步。”   挪一步干什么?   放她离开。   老太太甚至能想象出这丫头离开谢府时的背影,如同她一次次目送晏行从她院中离开的背影一样。   单薄,挺拔,孤独,却毅然决然。   “孩子啊!”她哽咽着喊。   我不是你的孩子。   晏三合转过身,扶着李不言的手走进厢房。   她累了。   不仅累,还很乏。   “不言,我睡一觉,你守着我。”   李不言看着面前这张一点血色都没有的脸,用力点了一下头,想想又不甘心,“就这么算了吗?”   晏三合脸上浮起凄凄的笑:“我痒,可又不能挠。”   李不言掀开她的袖子一看,白皙的皮肤上,布满了一块一块的疙瘩,又红又肿。   “你替我扇扇吧。”   她说得可怜兮兮,一双黑眸含着水色,巴巴地望着李不言。   李不言心口就像卡了根刺似的,吸口气都觉得疼。   “我要叫你一声祖宗了!” 第281章 叵测   院子里,没有人敢动,所有人都看着一家之主谢道之,等着他发话。   偏偏谢道之一言不发。   他沉默地看着地上的吴氏,眼睛里有种令人害怕的深沉。   良久,他才收回视线,冷冷开口。   “老大媳妇。”   “父亲?”   “太太院里的人你亲自去审,一个个审。”   “是!”   “谢总管。”   “老爷?”   “小厨房的人,你去审。”   “是!”   “老大。”   “父亲?”   “扶你母亲回房。”   谢道之再次看了眼吴氏:“太太最近身子不好,从今往后,就在自个院里歇着。”   这是当着所有人的面,要将母亲禁足?   谢而立暗道一声“不好”,却不敢多说半句话,“是!”   “我身子哪里不好,我是被冤枉的,你们一个个的没听见吗?”   “母亲!”谢而立大喝一声。   怎么就听不明白呢?   就算你是被冤枉的,这事也因你而起。   只有先罚了你,后头查出谁是真凶,父亲才能严惩,才能给晏三合一个交待。   谢而立上前把人扶起,“儿子先送母亲回院。”   谢道之偏过脸,沉默地看着角落里的谢不惑,谢不惑放在身侧的手紧了紧。   “老二。”   “父亲?”   “你去请姨娘到濨恩堂来。”   谢不惑脸色巨变,“父亲,姨娘她……”   “照我的话去做。”   谢道之冷冷打断后,目光偏向院门口的谢知非:“三儿,替我送送你裴叔。”   谢知非没有像以往一样应声。   清冷的月色下,他的脸上没有任何神情,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看着厢房。   沉默地看着。   裴明亭推了他一下,“你爹跟你说话呢?”   毫无反应!   裴笑赶紧替自家兄弟遮掩,“他,他吓着了,爹,都熟门熟路,也别让人送了,自个走吧!”   裴寓想着自个府里后宅那一摊糟心的事,叹了口气,走到谢道之身边,拍拍他的肩离开。   原本挤得满满当当的院子,一下子冷清下来。   谢知非还是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地站在院门口,也不知道正在想着什么?   裴笑伸手在他眼前晃晃。   还是没反应。   他心有余悸地偏过脸,用眼神询问:你家爷怎么了?   朱青摇摇头:不知道啊!   裴笑脸上的表情一瞬间碎了:马上就要中元节,难不成这小子的魂又被小鬼们吓着了?   中元节可是厉鬼,那些符啊、咒啊没鸟用,得弄点厉害的东西镇镇。   正想着,边上的人还了魂,“明亭,你先回去。”   “啊?”   “先回家去。”   “回屁!”   裴笑指着厢房,“我放心得下你,也放心不下我的晏妹妹,听到我爹说的没有,差一点点没命。”   谢知非转过头,冷冷地看着裴笑的眼睛。   裴笑迎上他的目光,冷不丁吓了一个趔趄。   这是什么眼神?   怎么还充血了呢?   “谢五十,你……”   谢五十已经收回视线,大步地离开。   朱青想跟过去,又觉得扔下小裴爷一个人不妥,正犹豫着,却听小裴爷跳脚道:   “还不赶紧跟上去,你家爷厉鬼上身了,大晚上的竟然往后花园去?”   朱青:“……”   “衙门里还有一样厉器,我马上回去拿,你好好看着他。”   小裴爷一边跑一边嚷嚷,“实在不行,把他送到晏神婆的房里,只要神婆有口气在,就能保佑他。”   朱青赶紧去追自家主子,还差几步之遥的时候,谢知非突然转身,目光直勾勾地看着他。   朱青此刻才明白为什么小裴爷说三爷被厉鬼缠身了。   这双眼睛冷得过分,无端给人一种很深的感觉,任是谁被他看这么一眼,都会浑身不自在。   “爷,你……”   “朱青。”   谢知非何止眼睛冷,说话的口气也冷:“再过半个时辰,你去静思居把李不言引开。”   “爷想做什么?”朱青惊骇地睁大了眼睛。   “不要问,就照我说的去做。”   谢知非薄唇抿成一条线,走到凉亭边坐下。   凉亭没有灯,他整个人陷在黑暗中,一动不动,沉默如山。   ……   “砰,砰,砰!”   濨恩堂里,老太太用力的敲着拐杖,恨不得把青石砖都敲出一个洞来。   “这丫头不吱声,不吱气,本本分分,哪里碍着你们的眼了,你们一个个要来对付她?”   老太太心如刀割啊,“怎么不来给我下药下毒,我死了,这家就安生了。”   “母亲!”   “你不要喊我母亲。”   老太太抹泪:“这丫头真要走,我也不活了!”   谢道之耐着性子劝:“一时半刻她不会走,母亲放心,这事儿子一定查个水落石出,给她一个交待。”   “给所有人一个交待。”   老太太狠狠瞪了儿子一眼,就差冲他喊一句——   这府里,谁有这个本事,有这个龌龊心思,能借刀杀人,还能一箭双雕?   “老太太,老爷,二爷和柳姨娘来了。”   说话间,柳姨娘母子走进屋里,朝老太太行礼。   不等她行完礼,谢道之一拍桌子,厉声道:“柳氏,你给我跪下。”   柳姨娘看看男人,直挺挺地跪下去。   谢不惑也跟着下跪,昂首道:“祖母,父亲,姨娘不是这样的人。”   “住嘴,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   谢道之横眉阴鸷,“柳氏,静思居的事情你可听说了?”   柳氏:“回老爷,刚刚来的路上,听二爷说起过。”   “小厨房的事,可是你做的?”   “回老爷,不是妾做的。”   不是你做的,是鬼做的?   老太太胸口一起一伏,当着儿子的面不好发作,只能硬生生把到嘴边的话压了下去。   谢道之语气如冰如霜:“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不是你做的?”   柳氏忽然眼圈一红,垂首道:“妾没有证据。”   谢道之起身走到柳氏跟前,睥睨着她,“我再问你一遍,是不是你做的?”   “老太太,老爷,妾真的没有。”   “那好!”   谢道之偏过身,看了老母亲一眼。   “今日当着老太太的面,我把话撂下,此事我会彻查,但凡只要你在这事儿上沾点边,谢府便容不下你。” 第282章 淮右   柳姨娘只觉得眼前一黑,含泪抬起双眸,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的男人。   “父亲!”   谢不惑心急如焚,膝行两步上前:“姨娘绝不可能做这样的事,儿子以项上人头保证。”   谢道之大为火光,拿起小几上的茶碗狠狠砸在地上:“你又如何知道?”   “因为……因为……”   谢不惑一咬牙,豁出去了:“因为我对姨娘说过,我愿意娶晏姑娘为妻,她素来疼我,绝不可能背着我去害她。”   “你,你说什么?”老太太拄着拐杖,颤颤巍巍站起来。   柳姨娘慢慢挺起身子。   “二爷的心思,几日前妾和老爷提起过,老爷说容他想一想。老太太,妾真要起了那份心,只管遭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老太太一些怔愣,眼珠子慢慢看向儿子。   谢道之回看着她,“母亲,柳氏的确说过这个话。”   ……   静思居。   晏三合喝了一碗安神药,才沉沉睡去。   李不言一边扇扇子,一边时不时的拨开她的衣袖,看看她身上的红疙瘩有没有消下去一点。   赶明儿真得去庙里烧个香,这丫头最近多灾多难,事事不顺呢。   帘子一掀,汤圆探进半个身子,朝李不言招招手。   李不言起身走过去,“何事?”   汤圆一双眼睛红肿,显然是哭过了,“朱青有要事找姑娘,房里我来守着吧”   “不去!”李不言想也没想一口拒绝。   汤圆一听这话,眼泪又落下来,心里自责呢!   都怪她想做和事佬,让姑娘喝了那汤,否则哪有今儿晚上的事?   姑娘虽然一句重话都没有,可也没让她进房里侍候,这会李不言都不让她守着姑娘……   她们是怀疑她了吗?   李不言一见她眼泪汪汪,就知道这丫头想多了,“那你守着,不许离开这个屋子。”   “是,奴婢半步都不离开。”   汤圆喜极而泣,赶紧坐到床前,拿起扇子,替姑娘扇风,扇着扇着,泪又忍不住滑下来,还是怪她多了那句嘴。   寂静中,有脚步声近。   “李姑娘,你这么快就回来了?”   汤圆赶紧擦一把眼泪站起来,忽然后颈一阵剧痛,她的手下意识的抓了一把帐帘,帐帘轻轻落下的同时,她身子也软软的伏下去。   一灯如豆。   谢知非站在烛火里,看着晃动的帐帘,一动不动。   良久,他伸出手,想去掀开那帐帘,不知为何心一下子慌乱起来,手倏地缩了回去。   仿佛这帐帘后沉睡着的,不是美人,而是一只要将他吞噬的巨形野兽。   他忽然想到很多年前,在郑家,在那个不起眼的海棠院,一间小小的西厢房。   有粉黄色的帐帘,一袭一袭的流苏,夜风一吹,流苏轻轻摇动。   这是淮右的闺房。   淮右缩在被窝里,露出半个小小的脑袋。   “哥,你再给我说个三国好汉的故事。”   “从爹那里听来的,都讲给你听了,断货了。”   “要不,讲个妖魔鬼怪?”   “小祖宗,放过哥行不行,你哥我肚子里就那点墨水,还妖魔鬼怪?”   “所以啊,你要多读书,别整天舞枪弄棒的。”   “嘿,你还教训起我来了?”   她从被窝里伸出一只细伶伶的手,握住他的食指,“再讲一个,就一个,好不好嘛?”   能不好吗?   那小丫头的手心软得跟什么似的,他感觉自己的心也变软了,跟泡了温水一样。   又一个才子佳人的故事说完,她打了个哈欠,两只眼睛水汪汪的。   “哥,你刚刚讲的故事不对。”   “哪里不对。”   “穷书生是娶不到贵小姐的。”   “谁说娶不到,画本子上都写着呢!”   “骗人的,咱们家的院墙那么高,穷书生爬上来,要么摔死,要么被人发现后,活活打死。”   他真给气笑了:“你这小脑瓜子里装的是什么?”   “智慧。”   她长睫慢慢阖下去。   我的娘咧,终于把这小祖宗给哄睡着了。   他用另一只手摸到她的枕头下,摸出一方帕子,一点一点塞到她手里,然后慢慢抽出自己的手指,吹灭蜡烛,蹑手蹑脚地走出这间闺房。   这便是他每个夜里,雷打不动要做的事。   听爹说,那丫头从娘胎落下来时受过惊吓,每天晚上都要拽着爹的手指,才肯入睡。   刚开始几年都是爹哄着,后来小丫头年岁渐渐大了,爹不方便进她的闺房,哄的人就变成了他。   他可没那么好的耐心。   她前脚眼睛一闭,他后脚就把帕子塞她手里,取代自己的手指。   再后来,她自己捏着帕子就能睡着。   这是只有他们兄妹俩才知道的秘密。   这些年他再也没敢细想过,一细想,就辣他的眼睛,灼他的心,心口有处伤口,从未愈合,汩汩流血。   但今天,他把这个伤口露出来,原因只有一个:淮右也不能吃蘑菇,轻则过敏,重则也会要了她的命。   这世上,没有一而再,再而三的巧合。   吃饭剩下一小口,是巧合;   会爬树,也是巧合;   会因为蘑菇要了小命,还是巧合;   那么,那丫头睡觉的时候再拽着一方帕子,便不是巧合。   谢知非听着自己的心跳声,手一点一点掀起帐帘。   倘若此刻晏三合醒着,定能看到他脸上的表情瞬息万变,有紧张,有害怕,有期待……   好像站在了悬崖边上,往前一步可能是万丈深渊,也可能是一马平川。   最后低头的一瞬间,他所有的表情瞬间凝滞。   昏暗的罗纱帐里,少女蜷缩着,长长的黑发散在耳边,映得小小的一张脸越发的苍白。   太过纤长的睫毛像蝴蝶的折翅,盖住了那双冷清深邃的眸子。   一截如皓月凝霜般的手腕放在胸前,手腕再往下,是少女纤细修长的指骨。   白色绣竹叶的帕子,一半露在外面,一半被五根指骨死死的拽住。   谢知非整个人开始剧烈地发抖,脑子里是雾茫茫的一片白。   白光中,他颤着手掀开被子,低头去看她左脚的大脚趾——两颗褐色的痣,一上一下排列着。   “爹,我怎么这里长了两颗痣?”   “那是菩萨怕你丢了,在你身上做的记号。”   “哥怎么没有?”   “他?谁能弄丢他啊!”   谢知非拼命地压抑着眼眶里的湿意,但那湿意却汹涌的喷出来,让他的眼前一片模糊,逼得他不得不张大嘴巴,大口大口的呼吸。   可没有用,一个巨浪掀过来,劈头盖脸,将他卷入浪中,就在他觉得自己快要窒息而死的时候,那浪又把他托起来。   谢知非双腿一软,跌坐在床沿边。   他想伸出手,去碰一碰那个人,却发现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哽咽着,在心里轻轻问一句:   淮右,是你吗? 第283章 人呢   “李姑娘。”   朱青心虚呢,不敢看李不言的眼睛。   “以后不要随便把剑掏出来,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能把事情闹大,谢府不比别处,凡事是有规矩的。”   李不言露出一个笑容:“你要跟我说的事,就是这个?”   “还有,老爷说这事一定会给两位姑娘一个交待,老爷这人说话做事,都是有分寸的,不会随便承诺。”   朱青:“姑娘稍安勿躁,略等几日,不要再擅自动手了。”   “还有吗?”   “还有……”   朱青眼皮跳了一下,绞尽脑汁的胡说八道:“哪天你得空了,我们切磋切磋功夫,你要赢了,我,我拜你为师如何?”   如何?   不如何!   “我不是谢府的人,你们谢府的规矩在我这里,屁都不是。”   往日里脸上总带着笑的人,一旦沉下脸,连带着周身都是挥之不去的冷意。   “其次,这事如果不给我们一个交待,那对不住,我不是晏三合,没那么好的脾气。最后……“   李不言皱着眉,嫌弃地看了朱青一眼,“我不收闷葫芦。”   闷葫芦:“……”   闷葫芦目送李不言离开后,算了算时间,赶紧跑回院里。   “朱青哥?”顺才迎上来。   “爷呢,回来没有?”   “没有啊,爷不是……”   顺才只觉得眼前人影一晃,朱青便不见了踪影,“我话还没说完呢,怎么走那么急?”   朱青当然心急。   三爷让他把李不言引开,是要进到晏姑娘的房里,进去做什么,谁也不知道。   “可别出事了才好。”   朱青不敢再往下深想,飞奔到静思居,也不敢直闯进去,跃上墙头听了一会墙角。   三爷不在!   老太太的濨恩堂?   不在!   太太的知春院?   不在!   大爷的方洲院?   也不在!   会去哪里?   朱青心急如焚,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   ……   濨恩堂里,只剩下母子二人相对而坐。   老太太动了动嘴角,嘲讽之色浮现。   儿子是从她肚子里掉下来的肉,虽然身居高位,在外头混的风生水起,但有些东西是瞒不住她的。   刚刚那出戏,儿子是唱给她看的。   一来,是想洗清柳姨娘身上的嫌疑;二来,也是想用老二娶晏三合这事,让她相信柳姨娘的清白。   “你就这么信她吗?”   谢道之沉默的点点头。   “可除了她,这府里上上下下,还有谁有那么个心机。”   “母亲,事情正在查,到底是谁总会查个水落石出。”   谢道之:“今天的事,晏三合多半生了去意,母亲舍不得她,想留下她,只有通过婚事,那么老二的心思咱们就可以成全。”   老太太一听婚事,顿时被掐中了七寸。   谢道之清楚老太太的弱点,索性又添了一句:“至少与母亲的心思是不谋而合的。”   ……   谢道之走出濨恩堂的时候,雨点子已经落下来。   谢总管撑着黑伞,等在院门口,见主子出来,赶忙迎上去,“老爷,事情已经查得差不多了。”   谢道之看他一眼:“边走边说。”   主仆二人走进雨中,大伞遮住了两人的身影,也遮住了谢总管说话的声音。   事情很简单。   太太想讨好晏姑娘,于是就让小厨房今日做一份排骨莲藕汤,还特意叮嘱食材一定要新鲜,汤要入味。   恰好,今日老爷和大爷在书房用的饭,父子二人喝了几杯酒。   再加上三爷在外头应酬未归,小厨房按着从前的惯例,便开始预备醒酒汤。   醒酒汤穷人有穷人的做法,富人有富人的做法,像谢府这样的门第,一般用陈皮做料。   不巧的是,老爷这几日胃里有些泛酸,陈皮性酸,老爷吃不得,所以小厨房的管厨陈大娘子便用了一点碎灵芝入汤。   灵芝解百毒,入汤解酒,是所有醒酒汤中最有功效的一种。   做法也特别简单,灵芝切片,小火煮上一个半时辰,起锅时,加点蜂蜜就能喝。   但灵芝多贵啊,除了王侯将相,便是像谢府这样门第的人,都用不起。   巧的是,二爷前几日去外头做买卖,别人送了他一包,二爷把整根都入了库,剩余一点不值钱的碎灵芝就给了柳姨娘。   柳姨娘拿着也没用,就命丫鬟送到了陈大娘的手上,还特意叮嘱这东西只许给爷们做醒酒汤用。   就这么着,一锅肉汤先开煮,一锅醒酒汤后开煮。   中间,陈大娘因为肚子疼,去了趟茅厕,小厨房只剩下她孙女二丫。   二丫刚满八岁,跟着陈大娘在小厨房打打下手。   陈大娘回来后,二丫便玩去了,一个时辰后,李正家的带着人先来拿肉汤。   谁知,肉汤中已经神不知鬼不觉的添了几勺灵芝汤。   灵芝属于蘑菇中的一种,功效是普通蘑菇的十几倍,只要一勺,足够祸害晏三合。   “老爷,李正家的进到小厨房,一共带了三个下人,汤是陈大娘盛好的,她们只需放进食盒,拎着就走。”   谢总管看看主子的神色:“老奴分开审了陈大娘和她孙女,两人都哭着喊冤,您看这事儿……”   谢道之斜睨过去,谢总管吓得忙垂下脑袋。   这么一来,太太的嫌疑算是洗清了,柳姨娘的嫌疑却大了,因为这点碎灵芝是柳姨娘给的。   而这个陈大娘之所以能管着小厨房,归根到底还是柳姨娘的枕头风。   柳姨娘是南边人,口味素来清淡,吃不惯北边的重口味,整个谢府只有陈大娘做的菜最为清淡,   而小厨房管着各房的宵夜,清淡最为合适,这不就顺理成章的上位了吗?   小厨房是有油水的。   为着这一点油水,为报柳姨娘的恩情,陈大娘很有可能会帮着柳姨娘做些见不得人的事。   谢道之万万没有想到,前脚刚刚在老太太那头拍了胸脯,打了包票,后脚事情就真的落到柳氏头上来。   恰好这时,空中传来几声雷声,瓢泼大雨倾泻下来,雨点子吧哒吧哒砸在伞布上,也像是砸在了他的心上。   “去,把陈大娘和她孙女带到我书房,我亲自来审。”   谢小花不知道是因为这大雨,还是因为老爷的一双冷眸,生生打了个寒颤。   哎!   谢家本来太太平平,做妻的,做妾的都各守本分;嫡子为官,庶子经商,相安无事。   这事儿一出,就等于把这一层遮羞布给撕去了,以后怕是有的闹呢。   谢小花把雨伞送到老爷手上,“是,老奴这就去押人。”   “慢着!”   谢道之忽的想到了什么:“老三呢,怎么一晚上没见着他的人?” 第284章 左右   滂沱的大雨中,三爷走进四条巷。   巷子里空无一人,几道闪电照亮了前方的青石路,也照亮了远处的那棵枯树。   小右,是妹妹的乳名,这个名字是爹起的。   爹常说人生在世,不过是一左一右,一前一后,一进一退,一悲一喜。   他还常说,他有一儿一女,凑成个好字,此生再没什么遗憾了,唯一的遗憾是,将来小右要嫁人。   爹说这话的时候,娘总不耐烦听,悄无声息的回了厢房,留下他和小右,在边上陪着。   爹在郑家就是个窝囊废,根本没有人瞧得起,他们住的海棠院,就好比冷宫,一年到头也不见有人来。   “爹,谁说小右要嫁人?”   小丫头十分老成道:“我都认真看过了,来来回回的人,没有一个比得上爹,连我哥都比不上。”   他在边上急得直跳脚,心说祖宗啊,你这来来回回四个字,咱们爬树的事儿还瞒得住吗?   “爹,我今天画了一副画,你瞧瞧好看不?”   小丫头十分会岔开话题,献宝似的拿出一副画,画上是他,正在舞刀,寥寥几笔,他骨子里藏着的懒怠呼之欲出。   爹一看,脸就沉下来。   他赶紧乖乖走到院外,拿起墙角的大刀,把白天偷的懒补上。   一边舞,一边把那小丫头片子骂个狗血淋头,心说再陪她爬树,再哄她睡觉,他就是小狗。   小狗跟出来,坐在门槛上,两手托着下巴,嘴里念念有词。   “哥,咱们海棠院的出头之日,就看你的了……”   “不对,也看我。在我的督促下,你一定能成为指挥千军万马的大将军……”   “哥,你好好练吧,否则,我压力好大的……”   你还压力大?   他心说赶紧的吧,给这丫头找个婆家,早点嫁出去,不能砸手上,烂锅里。   回忆戛然而止。   谢知非看着远处的枯树,突然飞奔起来,随即脚在墙壁上点几下,人已经跃上了墙头。   风,更猛;   雨,更大了。   沉重的雨点坠进昏重疲顿的脑子里,谢知非纵身一跳,跳在树上,又顺着树往下爬,稳稳的落在院子里。   依旧是断壁残垣;   依旧是一片狼藉。   谢知非抹了一把脸上的水,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想不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郑家的尸体没有多一条,没有少一条,她是像他一样,魂魄落进了另一个人的身体里?   不对!   如果是这样,那她为什么会对郑家的事情那样淡漠和冷静,像一个完全不相干的陌生人?   如此刻骨铭心的痛和恨,她不该忘!   或者……她原本就没有死。   那么,是谁救下的她?   那个原本属于郑淮右的尸体,又是谁的呢?   她是怎么活下来的?   她为什么忘记了从前的事?   她一个姑娘家为什么要替死人化念解魔?   是谁教的她?   谢知非毫无血色的面容上睁着一双愁凄的眼睛,闭目,睁目,乞求无边的夜色能降下一点点天光,好让他能迅速看清这团迷雾。   然而,不仅没有天光,雨打得他连眼睛都睁不开。   “哈哈哈哈哈……”   他突然大笑起来,贴在谢三爷脸上九年的面具缓缓裂开,隐约透出快意和疯狂来。   管他这团迷雾里面是什么,反正我不是孤魂野鬼一个了。   淮右来了。   她是我的妹妹。   她还活着。   女大十八变,她原来长那样。   可真好看啊!   笑着,笑着,眼泪落了下来。   怪不得,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觉得熟悉。   他从来不是好奇的性子,派人去云南府,安徽府追根溯源,不该是他干的事,谢三爷懒惰成性。   怪不得他想哄她,想逗她,想狠狠欺负她。   谢三爷是个短命鬼,这么些年只和明亭,怀仁厮混过,连杜依云都避之不及,而她剩下的那一口饭,他竟然想去吃掉。   怪不得她病了他会急,她伤了他会痛,她眉头一蹙,他豁出去这张脸皮,也想替她把眉头抚平了。   说得通了;   都说得通了。   谢知非又在心里叹出一口气,我竟然喜欢上了我的妹妹,我差一点就酿成了大错。   想到这里,他的眼泪开始啪嗒啪嗒地掉,掉了一会,他又哈哈大笑起来。   像一个被逼上绝路的疯子。   ……   谢府里,朱青快急疯了,谢总管也快急疯了。   今儿这日子是撞邪了吗?   晏姑娘出事不说,三爷也不见了,整个谢府竟然没有一个人知道三爷去了哪里?   谢总管恨不得拿根绳子把自己勒死算了。   七月十四鬼门大开,万一三爷有个三长两短,自己这条老命也只能跳粪坑里淹死得了。   就在两人急得团团转时,小裴爷撑着伞火急火燎的赶来,“这雨下得够大的,你们快来瞧我带了什么好东西来?”   他把手一摊,得意道:“黑狗的狗牙,最最辟邪不过,这可是好东西啊,十几年才寻着这么一个宝贝……”   “小裴爷,三爷不见了!”   裴笑一挑眉:“好端端的怎么就不见了呢?”   朱青没脸说三爷是夜闯晏姑娘的闺房后才不见的,只含糊道:“每个院都找过了,就是不见人影。”   裴笑这时才感觉到事情有些严重,“谢小花,你家老爷知道吗?”   “老爷正在审人,老奴哪敢跟他说这事儿,只说三爷有事出门了。”   “要我说,姨娘这玩意就祸害。”   裴笑一边骂,一边拍着自己的额头。   这小子的去处就那么几处,要么勾栏,要么赌场,要么太孙别院,但这三样他都会带上自个。   还有什么别的去处?   忽的,他手一顿,想到了一件事。   有一年,也是谢五十生辰的前一夜,一觉醒来,发现谢五十不见了,谢家上上下下赶紧四处找人。   结果这小子竟然蜷缩在四条巷里,睡得跟头死猪一样。   也正是因为这一件事,才有了七月十四、十五两天的法事。   “四条巷找过了吗?”他问。   朱青一拍额头,“糟糕,我竟把那处给忘了。”   四条巷?   谢小花两条胖腿直发软。   哎哟我的三爷啊,好好的,你怎么又被鬼勾走了生魂呢! 第285章 奔头   哪怕手里捏着黑狗牙,哪怕身边有一个高手,小裴爷心里还很慌。   “到了没有。”   朱青手一指,“快看,爷在那儿。”   小裴爷抬起伞,顺着他的手看过去,心跳突然乱了一个节奏。   这是他见过的最荒唐的一幕场景——   高高的院墙上,谢知非晃着两条腿,很随意地坐着,那样子不像是悬悬地坐在墙顶上,倒像是懒洋洋地坐在了太师椅里。   关键他妈的,这雨下得跟水帘洞似的。   小裴爷蹬蹬蹬跑过去,破口大骂:“谢五十,你他娘的疯了不成,想死吗?还不赶紧下来。”   谢知非缓慢地眨了下眼睛,看了小裴爷一眼。   这一眼冷冷淡淡,比在静思居门口的那一眼,还要瘆人。   小裴爷赶紧把黑狗牙掏出来,递给朱青,“快,快,你家爷一定又是鬼上身了,你赶紧塞他手里去。”   “明亭。”   谢知非忽然大喊,“你见过鬼吗?”   “……”小裴爷腿一软,   “见过原本死去的人,又活过来了吗?”   “……”小裴爷摇摇欲坠。   “见过人的魂魄,能落在另一个人的身上吗?”   啪嗒!   小裴爷一屁股跌坐在水里,哀嚎连连。   “朱青啊,你是死了吗,赶紧的啊,你家爷还不止被一只厉鬼上了身。”   “都不许动,让我再呆一会。”   谢知非腿一屈,身子慢慢躺下去,两条胳膊枕着脑袋,慢慢闭上了眼睛。   雨打在脸上,说不出的痛,也说不出的爽。   他记得晏三合对着谢府的一棵老树,曾说过一句话,她说:命运是什么,滚边上去。   人,是无法摆脱自己的命运的。   晏行,不行;   吴关月,不行;   他,也不行。   命运的齿轮在九年前轰然运转,把他转到了谢三爷的身上,九年后,淮右来了。   那么,是不是也就意味着,命运给郑家丢下了一道符,那道符叫绝处逢生,叫起死回生,叫命不该绝。   一定是的。   否则,老天爷不会让他活下来。   那么,是不是也就意味着,这道绝处逢生的符,应该由他,还有她一起接下,然后兄妹二人联手找出命运碾压郑家的真相。   一定也是的。   否则,老天爷不会把她送到他身边。   谢知非猛的睁开眼睛,那双桃花眼里,尽是亮光。   小裴爷看的心都揪了起来,诈尸一样跳起来,冲到朱青身后,一脚踹过去。   “你家爷都疯成这样了,还等什么?”   朱青早就等不及了,他身子轻轻一轻,刚要飞起。   忽的,墙顶上的人一个翻身,掉落下来。   “五十?”   “爷?”   惊叫声中,谢知非稳稳的落地,伸手搭在小裴爷的肩上。   小裴爷吓得一动不敢动,颤颤巍巍道:“谢,谢五十,咱们是好兄弟,你要吸血吸朱青的去,他的血纯阳,还干净。”   “你的呢?”   “我的……”   小裴爷嘴角一抽,哭丧着脸,“被我的五指山污浊过了啊!”   “我喜欢污浊的。”   “啊?”   男子眉眼间的阴森瘆人一扫而光,笑意在眼尾显出了端倪。   小裴爷忽的伸手,一巴掌打过去,“谢五十你个王八蛋,你装神弄鬼来吓我!”   巴掌结结实实打脸上,痛意袭来的同时,一股陌生却又强烈的情绪涌上来。   三爷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好像这浑浑噩噩的日子撕开了一道口子,有光照进来。   后面的日子,我有奔头了,三爷心想。   “这地儿,有什么勾着你的啊?”小裴爷简直不能理解这小子大雨天的,也要往这里跑。   谢知非手一指:“看到了没,那棵树?”   “树咋了。”   “那是棵千年树精,里面藏了个美人,我来和她幽会的。”   小裴爷脸色又开始不对了。   “你别怕!”   谢知非又拍拍他:“美人说了,你这样长相的,又被五指山污浊过的,她看不上。”   小裴爷沉默半晌,大吼一声。   “谢五十,你给老子滚!”   ……   谢小花巴巴的等在门口,远远见三爷回来,忙撑着伞迎上去。   走到近前一看,小花总管差点没晕过去,三爷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在往下滴水。   “我的爷啊,这要生了病可怎么得了,快,快,快,备热水。”   谢知非浑身乏力,“我爹呢?”   “老爷还在书房审人,大爷也在。”   “那我便不去了,让小厨房……”   话一出口,谢知非忽然回过神来,哪还有什么小厨房,人都在审着呢。   谢总管忙道:“三爷,想吃什么,老奴命大厨房去做。”   “弄两个下酒菜来。”   谢知非一把拽住裴明亭的手,“想和小裴爷喝两杯。”   小裴爷甩开这人的手,“喝什么喝,今儿早点睡,明儿做法事,一大早你得起来磕头。”   “明儿我生辰,你忍心不陪我?”   这狗日的,又撒上娇了!   “陪,陪,陪,先说好了,只喝三杯。”   三杯?   哪够!   谢知非静静地看着静思居的方向,他想一醉方休。   ……   一场滔天的大雨,彻底浇灭了夏末最后一点凉气。   晏三合一觉醒来,身上的红肿块虽然还没消下去,但痒却是不怎么痒了。   “不言?”   李不言听到动静,从竹榻上跳起来,走到床边,一脸紧张,“怎么样?”   “还活着。”   晏三合指指床边趴着的汤圆,用眼神询问李不言是怎么回事。   李不言摇头:“趴了一夜,叫都叫不醒,睡得跟猪一样。”   这时,汤圆撑着床沿直起身,揉揉眼睛,一时有些分不清东南西北。   “总算是醒了,不容易。”   李不言把汤圆拎起来,“你去忙吧,把门关上,我和三合有话说。”   汤圆刚想提一嘴昨儿晚上她好像看到了三爷,再一看李不言的神色,吓得又把话咽下去。   她一离开,李不言干脆利落道:“太太房里和小厨房都审了,听说事情可能和柳姨娘有些关系……”   晏三合摆摆手,示意她不要再往下说。   “不想听?”   “一个字都不想听!”   晏三合坐起来,“去外头典一幢宅子,不用大,二进二出的即可。”   李不言一听要搬出去,太乐意了。   “也不用典,咱们就买幢二进的宅子。再买几个下人,一个洗衣,一个做饭,一个清扫,一个看家护院,还有一个汤圆侍候你,足够了。”   晏三合:“银钱趁手?”   李不言一挤眼睛:“相当的趁。”   晏三合在这些俗事上,从来都听李不言的,“行,你说了算。”   “她说了不算!”   谢三爷的声音在窗外响起。 第286章 男人   李不言一个跃身,砰的一声推开了窗户。   “三爷这采花贼做得挺顺手啊,还天天来采一次,蜜蜂都没你勤快!”   谢知非没理她,冲着屏风后头的人道:“晏三合,你们对京城不熟,事儿交给我,我来办。”   晏三合披了件衣裳慢慢走出来,目光落在谢知非脸上。   这人似乎熬了夜,眼睛里有红血丝,眼下有一团乌青,嘴角也不像往常一样勾起。   “不拦着?”她问。   谢知非看着她,目光深了几分。   她就这么站着,脸还是肿的,红瘆子没有完全消退下去,一身灰白的衣裳泛着柔柔的光。   这一瞬间他好像又回到了海棠院。   清晨,她站在闺房的窗口,一脸的惺松睡意,却强撑着眼皮,监督他练功。   所不同的是,九年前,她的眼神是热的;九年后,她的眼神很淡。   我很想你,淮右。   谢知非在心里说,尤其是深夜,海棠院的一点一滴,就像是用刻刀刻进了我的骨血里。   “三爷帮你开道,如何?”   晏三合暗暗吃惊。   他的意思是,如果老太太硬要拦,他负责把老太太挪开。   “十四、十五这两天府里做法事,有些乱糟糟,你的脚再歇两天,正好你身上的瘆子也能消下去。两天后,我带你上教坊司。”   三爷的声音十分稳重,也十分冷静。   “至于小厨房的事情,一时半会儿不会有什么结果,但你别急,且耐心往下看,狐狸总会露出尾巴的。”   说罢,他垂下眸子,转身离开。   这么干脆利落的吗?   一句废话也没有?   晏三合疑惑地看着这人的背影,心说他脑子没坏吧,怎么跟换了个人似的?   李不言忽的想到了什么,一跺脚。   “哎啊,今儿个是三爷的生辰,生辰礼忘了给他。”   ……   往年三爷的生辰,一大早,府里的下人们到世安院排队,等着给三爷磕头。   三爷不收礼,磕三个头,道一声“长命百岁”,算是祝福。   今年还是老样子,只是三爷有些心不在焉。   下人们知道三爷是为小厨房事情闹心,磕完头,一个个乖乖的回去干活。   神仙打架,百姓遭殃,宅门和朝廷是一个道理,这个时候,只有少说话,多做事,才是正确的自保方式。   谢知非耐着性子等人祝完寿,直奔老太太院里用早饭。   老太太没有料到小孙子会来,忙让人添了副碗筷。   用到一半时,谢知非放下筷子道:“老太太不用担心那丫头会走,水月庵的事情没查完,她哪儿都去不了。”   “她总有查完的时候。”   “查完了,还有别的心魔,老祖宗有所不知,有些事情想要查下去,她就得靠着孙儿我,否则在这京城,她寸步难行。”   “当真?”   “孙儿骗谁都行,可舍不得骗老祖宗。”   谢知非握住老太太放在桌边的手,“老祖宗只管乐乐呵呵的过日子,有三儿在,这天塌不下来。”   老太太昨晚上一夜没睡好,既心疼晏三合受的这份罪,又恨吴氏做事不小心,被人钻空子,还气老爷帮衬着柳姨娘说话。   听了这话,老太太只觉得气都顺畅了许多。   她三个孙子,两个孙女,一个重孙,只有眼前这个人,会时不时的跑来哄哄她,暖她的心啊!   祖孙二人用完早饭,老太太从枕头边拿出早就预备下的寿礼,塞到谢知非手上。   “老祖宗今年多添了一张,你自个心里知道,别和你爹、你大哥说。”   一张就是五百两,谢知非眼眶一热,“老祖宗,回头等孙儿出息了,孙儿挣银子给您花。”   “这家里哪用得着你挣银子。”   老太太瞪他一眼,“一会去看看你娘,你娘这个人啊,就是个笨的。”   谢知非嘴上应得好好的,一出院却直奔父亲书房。   书房里,谢而立已经在了,见老三来,从怀里掏出几张银票塞过去。   老三生辰不收礼,只收银子,多少年也没见变过。   谢道之也早已预备下,本来还想对儿子说几句体己话,昨儿的事情一闹,有些话也懒得再说出口。   他不说,三爷有话要说。   “父亲,大哥,如果你们放心,小厨房的事情交给我,我在兵马司干的就是审犯人的活。”   谢知非懒懒地翘起二郎腿。   “我谁也不会偏袒,只求一个明白,这明白不是为了谁,是为了咱们家,家里头有这么几颗老鼠屎,肯定会坏了一锅粥。”   谢道之倏地坐正了。   样子还是那个欠打的混样子,但却好像在一夜之间生出了筋骨。   而一个男子一旦生出了筋骨,哪怕没沾过女人,也不再是男子,而是男人。   “过了今日,便是二十一了。”   谢道之看着他,感叹道:“大人了。”   谢知非笑:“这话,我就当父亲是应下了。”   能不应吗!   审了一夜,陈大娘祖孙二人除了哭,就差撞墙以示清白,半点进展都没有,他也一筹莫展啊!   但谢道之还有担心,“你当真不偏不倚?”   谢知非侧头想了想,轻轻一笑。   “父亲,没有真正的不偏不倚,若与大房有关,我会请父亲手下留情;若与二房有关,我就请父亲下手狠一点,别留情面。”   真相一定不偏不倚。   但真相过后如何处置,我是大房的人,当然偏向大房,没二话。   谢道之被儿子喂一颗定心丸,当即喊来谢总管,交待他一切听三爷安排。   一旁,谢而立安静地看着三弟,嘴角弯起一个柔和的、上扬的弧度。   真是大人了,说话做事越来越周到。   谢知非又道:“母亲那头,大哥和大嫂不必刻意去瞧,按照父亲的话,冷些日子也好。”   这话,引得谢道之扭头去看。   “正所谓吃一堑,长一智,母亲也该长长智了。”   “你小子……”   谢而立两条剑眉竖起来:“怎么说话呢,没大没小。”   “爹,我说得有没有错?”   一个字都没有错!   谢道之冷眼看了老大一眼,谢而立两条眉毛认怂的耷拉下来。   “柳姨娘那头,父亲也要冷着。”   谢知非说:“两边都冷着,两边都不偏不倚,这桩事情才能往下查。”   谢道之面无表情的看了小儿子好一会,请他滚了出去。 第287章 过寿   三爷一滚,谢总管也麻利地滚了,走出院子一抬眼,就看见三爷背着手站在树荫下。   显然是在等他。   他颠颠的赶紧跑过去,“三爷,有什么吩咐?”   “陈大娘祖孙二人,仍旧放回小厨房,原来做什么,现在还做什么,只当没有那回事。”   谢总管:“……”   “太太房里,柳姨娘房里派人给我暗中盯着,谁出了府,谁上了茅厕,谁和谁说了什么话,你每天都来回给我听。”   “三爷,这……”   “谢小花别和我这啊那的,做了这么多年的管家,手底下连这几个眼线都没有……”   谢知非唇角一弯,冷冷地笑了一下。   三爷这人,谢小花从小看到大,什么时候闹着玩,什么时候动了真,他心里一本账。   “放心三爷,这事老奴一定办妥。”   “罗姨娘那头也给我多放只眼睛,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别看她不吱声不吱气,咱们也得防一防。”   “是!”   “还有一个人,在府里你帮我盯紧了,出了门你不用管。”   谢知非眼神硬茬茬,透着一股子狠劲儿,“你应该知道我说的是谁吧!”   必须知道啊,不就是二爷吗?   那点子碎灵芝,还是他给的柳姨娘。   “三爷放心,老奴知道。”   谢知非确认自己没有说遗漏的地方,这才拍拍谢总管的肩。   “小花啊,谢府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咱们主仆二人联手把作恶的小人抓到,回头等你百年后有什么念啊,魔的,晏姑娘瞧在你曾经给她个交待的份上,怎么着也得想办法把你的棺材合上。”   谢小花:“……”   三爷,你能盼着我点好吗?   谢小花哪里知道,三爷心里盼着谁都好。   人只有一个脑袋,一双手,长不出三头六臂,只有父亲顺风顺水,谢家安安稳稳,太太平平,他才有心思去揭开晏三合身上的谜团。   前头的法事,已经热热闹闹的开始。   贡台前,十八个和尚穿着袈裟,坐在蒲团上念经。   小裴爷一身红色长衫,昂首站在树荫底下,那神情骄傲的跟只斗胜的公鸡似的。   他为什么进僧录司啊,就这点好呗,给自家兄弟做起法事一不用求人,二不用花钱。   谢知非冲他抬抬下巴,算是打了个招呼,然后走到和尚那边,掀衣跪地。   一卷经书念完,木鱼“咚”的一声敲响,他弯腰磕三个头。   这头从现在开始,一直要磕到太阳落山,足足磕上一整天。   小裴爷看着谢知非一个头一个头的磕下去,总觉得今儿的头磕得特别实在,一点水分都不掺,双手合拾的样子似乎也染上了经文中的慈悲。   只有谢知非自己心里知道,他没有慈悲,只有虔诚。   菩萨啊!   我愿意用我这多出来的一世光阴,换郑家案子的水落石出,换淮右从今往后的喜乐安康。   ……   因为小厨房的事儿,三爷的生辰宴吃得潦草。   太太吴氏称病不出;   二爷说有外头有事要忙,只让人送来了寿礼;   谢婉姝坐在大房一众人里,留心着每个人脸上的表情,心里七上八下跟打鼓似的。   谢道之用了几口,就带着长子去外院陪僧人们用饭,僧人们今晚就在谢府住下。   当家人一走,三爷与小裴爷一对眼,借口要去外头消遣便溜之大吉。   两人直奔开柜坊。   开柜坊的船坊上,梅娘已经在眼巴巴的等着了。   等两位爷上船,船工立刻划起浆,划到半路,和从前一样在码头上停了一下。   赵亦时上船来,身后只带着沈冲。   主仆二人进到船里,赵亦时在上位坐下,梅娘亲手端茶倒酒,酒杯举起,三爷的生辰宴才算正式开始了。   几杯酒下肚,三爷一双眼真的像染了桃花,泛着隐隐潮红。   他摊开手,往桌上一伸。   赵亦时和裴笑乖乖从怀里掏出了银票,放在他手上。   人是最俊,最雅不过的人,喜欢的东西却是最俗气不过的黄白之物。   少有!   裴笑对黄芪、沈冲、梅娘道:“还不赶紧的,把藏了一年的私房钱给三爷送上。”   谢知非丢了个白眼过去,“瞧你这话说的,我好像不是来过寿,是来要债的。”   赵亦时抿一口酒,“嗯,差不多。”   他这么说,债主索性大大方方勾勾手,“来吧,统统拿来,三爷这一年活得好不好,滋润不滋润,就靠诸位了。”   梅娘最痛快,二话不说,一锭黄金直接拍桌上。   沈冲也干脆,一张银票飞过去。   只有黄芪,银票是抖抖索索掏出来了,可眼神还勾勾搭搭缠着不放,气得小裴爷一脚踢过去:“能给你家爷争口气不?”   黄芪瞥瞥嘴,心说我就是和别人不一样,只争馒头,不争气。   谢知非得了一堆银子,连酒也没心思喝了,自己歪着脑袋先数了数,然后,拿出几张银票,往裴笑面前一放。   小裴爷莫名心慌,“你这是干什么?”   谢知非一脸泰然,“你城中那个别院卖我。”   小裴爷惊了,“你要别院干嘛?”   赵亦时补一句:“金屋藏娇?”   谢知非一脸“你们管我做什么的”欠揍表情,“裴明亭,你就说吧,卖是不卖?”   “操,你这是买的态度吗,你这是明抢!”小裴爷怒了。   谢知非抱着胸,笑眯眯地看着他。   眼里那个深情啊,那个款款啊,都把小裴爷身后的黄芪,看出一身鸡皮疙瘩,心说三爷真想勾搭个人,别说女人,男人都抵不住!   “卖,卖,卖!”   小裴爷败下阵来,不甘心,垂死挣扎地补了一句:“我他娘是上辈子做了什么孽。”   三爷半点没愧疚,身子一转,笑眯眯地看向赵亦时。   赵亦时下意识的往后一靠,想离这人远一点。   没用!   三爷的脸皮那是李不言都叹为观止的,他也掏出几张银票,往赵亦时面前一放。   “怀仁,我要做五城兵马司总指挥使。”   赵亦时喉咙轻轻一动,半天咬出几个字:“这才是明抢啊!”   “你就说,给不给我抢吧!”   谢知非一脸可怜巴巴,“哎,短命鬼过生辰,过一年,少一年。”   什么叫扎心?   这就是扎心。   赵亦时的心被他这一句话,扎成一个大窟窿,怒道:“总指挥使就总指挥使,你好端端的咒自己做什么?还是不是人?”   “他就是个畜生。”   裴明亭憋了一肚子的苦水要往外倒。   “怀仁,你是不知道啊,这畜生昨儿晚上下那么大的雨,他竟然跑去四条巷……”   谢知非听着小裴爷的絮叨,端起酒杯,冲着无人处举了举。   淮左、淮右,生辰安康! 第288章 寿礼   恃宠而抢的人,多半只有一个下场:被灌酒。   寿星公来者不拒,谁端起杯子敬过来,他都喝,谁让三爷酒量不好,酒品好呢。   最后还是赵亦时瞧不下去,咳嗽几声,才把黄芪那帮人给吓唬住。   明天谢家还有法事,已经醉得连走路都成蛇形的三爷,被朱青扶上了马车。   马车到了谢家,朱青索性把人背身上。   谢知非其实是有知觉的,只是浑身没劲,也懒得睁开眼。   五城兵马司总指挥使,负责整个四九城巡捕盗贼,权力比着从前大不止一倍。   他是深思熟虑了一夜,才向怀仁开的口,而怀仁也并非因为他生辰,迫不得已才应下。   皇帝已经老了,有些事情也应该慢慢开始布局,别看汉王的人暂时退到封地,野心不会退。   日后太子登位,必有一番惊天大动静。   北城兵马司太小了,怀仁想辅助太子顺利上位,就必须知道整个四九城的动静。   这一步棋,怀仁不是成全他,应该是早有这个打算。   而他呢?   谢知非无声勾了勾嘴角,他要护着晏三合,要查当年郑家的旧案,就必须要往上爬一步。   都说树高多危风,但高处能看得远啊。   到了世安院门口,朱青的脚步突然停下来,“爷,是晏姑娘。”   谢知非用力睁开眼睛。   少女坐在竹椅上,腰背挺得很直,一双黑目看过来,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   她身后依旧站着那根搅屎棍。   谢知非跳下来,头重脚轻地走过去,大大咧咧往另一张竹椅上一坐,“这么晚,你怎么来了?爷的茶呢,有点眼力劲没有?”   丫鬟小红忙不迭的去倒茶,绿绮则去端醒酒汤。   静了片刻,晏三合开口:“来给你送生辰礼,不言。”   李不言从脚边拿出个大家伙,往朱青怀里一放,“三爷,小姐和我想来想去,觉得还是这玩意最实用。”   谢知非抬眼一看,只觉得浑身血一下子冲到了头顶。   一套马鞍?   生辰宴送这东西,亏她晏三合想得出。   两条剑眉刚挑起来,谢知非忽然一拍脑袋,她是淮右,淮右从前专做这种事情。   因为是双胞胎,两人的生辰都是在一起过。   他总是挖空心思给这丫头准备最好的,女孩子家用帕子,香包,绣花鞋,蒲扇……   这丫头却从来不按照常理出牌。   送他什么?   树上落下来的一片叶子;   也不知从哪里捡来的一束枯花;   最离谱的是有一年她在墙角边抓了一只青蛙,养了半个月,送给他做了生辰礼。   还美名其曰青蛙吃害虫,将军打敌人,有异曲同工之妙。   妙个屁啊!   这天底下,还有比他更倒霉,更绝望的兄长吗?   晏三合看着谢知非,也不知道这人是醉得厉害了,还是嫌弃她送的礼,一会皱眉,一会轻笑,一会又重重的叹出几口气,忿忿不平。   “谢知非。”   谢知非倏地回神,“嗯,怎么了?”   晏三合这才看清楚,这人醉的连眼睛都迷离了。   片刻后,她轻轻垂下眼,从袖中掏出一副卷轴:“这也是生辰礼,有空可以看一看,不言,我们走。”   “这什么?”   谢知非懒懒打开,只一眼,冲到头顶的血瞬间冷却了下来。   这是一副百寿图。   所谓百寿图,就是用不同的字体,只写一个“寿”字。   谢知非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他抬起头看着那道背影,背影纤细,瘦弱,却挺得笔直,仿佛在说:谢知非,我祝你长命百岁。   ……   青石小路上。   李不言侧过头看着晏三合,意味深长道:“哟,姑娘什么时候写了字啊,我怎么不知道?”   “你去茶肆的时候。”   “不对啊。”   李不言轻笑:“不是说不能太贵重的吗?”   “那个不值什么钱。”   “是吗?”   李不言故意不让她好过:“那我生辰的时候,也不见你给我写这样一副字,什么时候谢三爷越过我去了?”   晏三合认真地看着她,“人家什么事情都揽过去。”   “我也没闲着啊,晏姑娘,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不能厚此薄彼啊!”   “你今天说话的口气,怎么像谢知非?”   “那是因为……嫉妒啊!”   嫉妒他?   不言你是不是傻?   “你永远是第一位的。”晏三合看着她。   李不言无声和她对视片刻,扯扯嘴角,乖乖举白旗投了降。   谢三爷,活该你倒霉啊!   本来看在你把事情都揽过去的份上,我还想点点她,谁知这人就是根木头。   木头好啊,至少不伤着自个!   ……   两天的法事,十几个和尚的吃喝拉撒睡,把谢府折腾的人仰马翻。   最惨的谢总管,他不仅要忙法事,还得忙三爷交待的事,好在眼线都布置下去了,下面就看谁忍不住先跳出来。   谢道之这两天都睡在书房,一日三餐都在老太太房里用。   吴氏与柳姨娘,一个在知春院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禁足;一个在木香院胆战心惊的等消息。   两人的日子,都不大好过。   日子更不好过的,是谢府一众的下人,这几日下人们见面,用眼神传递的一句话是:没你什么事儿吧?   连吃两天清粥小菜,晏三合脸上,身上的红瘆子彻底消了下去。   裴太医最后一次上门问诊,检查一通后摆摆手道:“得了姑娘,除了不许跑,不许跳外,你想干啥就干啥吧!”   晏三合不想干啥,她就等着天黑,谢三爷带她去教坊司。   谢三爷没有食言,月上柳梢头的时候,他已经站在了静思居的院子里。   晏三合与李不言一前一后走出来,两人都作男子打扮。   晏三合看到谢知非,暗暗吃惊。   仅仅两天的时间,这人好像瘦了一圈,脸上的轮廓更像是用刀刻出来的一样。   难不成是磕头磕瘦的?   三爷的目光只掠过晏三合,话却是对李不言说的:“一会你和朱青一道驾车,我有话对你家姑娘说。”   李不言这根搅屎棍,挑挑眉表示同意。   偏晏三合有些不怎么开窍的问道:“怎么,她听不得吗?”   谢知非不知道怎么回答,索性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晏三合纳闷地看着李不言:“我说错了?”   “没有。”   李不言一耸肩:“他欲求不满。”   前头,谢知非一个踉跄,差点没摔倒。 第289章 软肋   晏三合后悔了。   她应该坚持让李不言坐进马车,不然,气氛也不会尴尬成这样。   她是个闷葫芦,大部分的时候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与人相处,她只负责听就行。   但今天这位谢三爷,一上车,嘴巴闭起来,目光没闲着,时不时的落在她身上,然后瞥开;过一会,目光又落在她身上,又瞥开。   他要说的话呢?   晏三合不动声色的吸几口气,“三爷有什么话直说吧。”憋着挺难受的。   “其实也没什么话,只是不想看到那人。”   “为什么?”   “烦!”   晏三合:“……”   马车外竖着两只耳朵偷听的李不言:“……”   继续无话;   继续尴尬;   继续某人的目光瞄过来,又瞥开。   谢知非不是不想说话,心里有太多的话想说,反而不知道哪一句可先与她说。   夜明珠散着一点幽幽的光,这点光跃在那丫头的肩上和眼底,他觉得好看的同时,还升出一点自豪来。   谁能想到,当年那个病怏怏,娇滴滴的小豆芽,竟长成这副模样。   谢知非用眼神描摹着晏三合的轮廓,描着描着又心酸起来。   他的魂落在谢三爷的身上,除了身子不好,让他吃了点苦头以外,一切都顺风顺水。   她呢?   肩那样的单薄,脸那样的苍白,吃的那样的潦草,穿得那样的简单。   他忽然想到解晏行心魔时,她在雨中那没日没夜的狂奔,热茶就着冷馒头饱一顿,饥一顿。   想到她深夜等着出城时,席地一坐,胡同里刮的是呼呼的北风……   想着,想着,谢知非眼泪忍不住要落下来,他把头埋进手臂里,任由剧痛从足底蔓延到心底。   他甚至忽然想明白了,为什么每次晏三合解完魔后,落在他怀里时,他抱着她都那样的小心翼翼。   那是因为心疼啊!   晏三合觉得马车里的气氛又不对了,她感受到了一股浓浓的悲伤。   为什么呢?   他不是要啥有啥吗?   还是说,小厨房的事情又扯上了太太吴氏?   晏三合不会安慰人,只咳嗽一声,淡淡道:“谢知非,有些人是你的软肋,也可以成为你的盔甲。”   谢知非抬起头,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你娘不大聪明,所以你和你哥很出众,有你们两个在,哪怕你娘杀人放火,她的地位,大房的地位,也稳若泰山。”   谢知非沉默良久,忽的轻轻笑了,“你说对了,那人的确是我的软肋,也的确是我的盔甲。”   那现在能不能收起你的悲伤,好好干正事了呢?   晏三合瞥开眼,在心里腹诽。   “下面说正事。”   谢知非咳嗽一声,“一会你扮作我妹妹,李不言依旧是你的侍卫,我和明亭带你出来见见世面。”   晏三合其实很想问一句,为什么不是小裴爷的妹妹了?   但转念又一想,教坊司这地儿三爷熟啊,他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好!”   “进了教坊司,一切看我的眼色行事,不要擅作主张。”   “好!”   “银子的事情,你不用担心。”   谢知非噙着薄笑,“三爷过个生辰,荷包鼓到要装不下,你踏踏实实花。”   晏三合淡淡:“恭喜三爷,找到这么一条发家致富的好途径。”   谢知非先一怔,慢慢的,笑扬了起来,“也就一年一次。”   你还想一年几次?   晏三合:“三爷还有什么要交待的?”   “没了。”   “我有!”   “你说。”   “这一趟,我们的目的是要打听到逝水在教坊司的过往。”   “是。”   “这个过往包括很多,她第一个客人是谁;最捧她的恩客是谁;她和谁要好;她和谁结仇……”   “我知道。”   “逝水的年纪在教坊司算大的,所以年轻的姑娘们没有太多问话的价值,反而是那些上了年纪的……”   “年纪大的交给我。”   晏三合一怔,似乎有些不敢相信这人连哄都不用她哄一句,就把这活给接了下来。   “你不用不好意思。”   谢知非无所谓的笑笑:“顶着一张大姑娘、小媳妇都爱的脸,也就这点用处了。”   晏三合:“……”   ……   马车在教坊司门口停下。   就因为谢知非说了一句“伤筋动骨一百天”,晏三合被李不言抱下车。   她站在教坊司门口,看着牌匾上龙飞凤舞的几个字,心里突了一下。   如果说一道庵门,隔着红尘与佛门;那么这道朱门,隔着的只怕是人间和地狱。   跨进去,唐之未死了,逝水活下来。   “小裴爷来了。”   小裴爷也不知从哪里弄了把扇子,摇得挺骚气,话说得更骚气。   “一起淋雨,一起逃命,一起勾栏,小晏子,咱们之间的交情又升华了一大步。”   嗯,都快升到天上去了。   晏三合手一背,气定神闲,“小裴爷,那就请吧!”   小裴爷眼睛一亮,用胳膊轻轻一碰谢知非的:哟,还挺像那么回事,你调教的?   谢知非无声回他一个字:滚!   这时,朱青递上两个腰牌,侍卫过一眼,冲里头大喊了一声,“僧录司裴大人和五城兵马司谢大人到,妈妈出来迎客吧!”   话落,走出一位风韵犹存的中年美妇。   妇人和谢三爷一样,笑起来嘴边两个浅浅酒窝,让人很有好感。   “哟,是裴大人和谢大人啊,稀客稀客,快请进吧!”   夏妈妈一边领着人往里走,一边不动声色地瞄了晏三合一眼,“两位大人不常来啊,面生的很。”   谢知非笑,“我是个粗人,不喜欢你们这儿文绉绉的调调,这不我兄弟最近心情不好,陪他过来玩玩。”   夏妈妈看了眼裴笑,“来这儿就对了,酒儿一喝,曲儿一听,小娘子一搂,天大的烦心事都没了。”   谢知非故意叹口气,“那完蛋,今儿个本大人口袋里的银子拢不住。”   夏妈妈捂嘴轻笑,“大人可真会说笑。”   “那得看是什么人,像夏妈妈这样出众的,本大人不介意多说笑几句。”   夏妈妈香帕往谢知非身上一甩。   “就冲这一句,妈妈今儿个晚上,就该陪大人不醉不归。” 第290章 逢场   谢知非一脸正气。   “不行,万万不行,我这人一醉,就把持不住自己,容易干坏事。”   “大人啊。”   夏妈妈笑得前俯后仰,胸前颤颤巍巍:“咱们教坊司就是干坏事的地方。”   谢知非笑:“妈妈快说说,要怎么个坏法?”   “哎啊……”   夏妈妈娇嗔的喊了声,踮起脚尖,在谢知非耳边一通低语……   男人女人头挨着头,肩靠着肩,晏三合感觉自己的耳朵都瞬间烫起来。   心里不由感叹:这世上,还有谢三爷出手搞不定的女子吗?   说话间,众人到了二楼一间十分雅致的包房,房里一左一右站着两个俊美的少年郎。   少年郎皮肤白皙,五官精致,身形单薄,见有客来,一个端茶,一个递热毛巾,忙开了。   夏妈妈笑道:“两位大人来得少,我就请芳令、芳菲两位小娘子作陪,如何?”   谢知非乜斜着一双桃花眼,“我管她什么芳令,芳菲,妈妈不来,这酒本大人是不喝的。”   明明是假话,但夏妈妈听了心里还就是舒坦。   “谢大人是个痛快人,痛快人就得喝痛快酒,酒水上竹叶青怎么样?”   谢知非一听是竹叶青,又笑了:“妈妈这是在替我省银子呢?”   夏妈妈这回的绣帕,直接甩谢知非的脸上,“是啊,大人拢不住银子,妈妈就替大人拢着些。”   说完,她一双妙目淡淡地又扫李不言一眼,掩门而去。   李不言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这个夏妈妈头一眼偷瞄三合,这一眼偷瞄她,可见是发现了。   李不言在晏三合耳边低语几句,晏三合目光一抬,问谢知非:“她不拆穿吗?”   谢知非浑不在意道:“谁跟钱过不去。”   晏三合又问:“竹叶青是什么哑迷?”   “教坊司的酒席按酒水分档次。”   谢知非一边任由伙计擦拭手指,一边耐心解释:“这里最低档的开席酒是黄酒,十两一桌,竹叶青排三档,一百两一桌。”   晏三合:“最高的是什么?”   “最高的是贡酒,也叫春酒,五百两开席。”   谢知非食指挑起小伙计的下巴,一脸轻佻道:“心肝,本大人说得对不对?”   小伙计红着一张脸,用比女子还轻柔的声音回道:“大人说得都对。”   说罢,眼神还带着钩子,似嗔似喜地睨了谢知非一眼,然后轻轻垂下了颈脖。   “可惜啊,我和裴大人都不好龙阳,否则今儿就好好宠你一回。”   谢知非收回手,“朱青?”   朱青从怀里掏出几两银子,一人手里塞一点,“你们下去歇着吧。”   “是!”   两个美少年拿着银子,喜滋滋地去了。   门一关,“侍卫”李不言便来不及的问,“三爷,他们是不是传说中的小倌人?”   谢知非点头,“每个房里都会放两个,看客人好不好那口,好的话,就由他们作陪。”   李不言彻底傻眼了,“想得可太周到了。”   “这就周到了?”   裴笑把扇子摇得哗哗响,“这才哪儿到哪儿哟?”   不管哪儿到哪儿,先干正事要紧,晏三合用手叩叩桌面。   李不言、朱青、黄芪十分迅速地围坐过去。   “三爷负责夏妈妈,这人四十左右的年纪,多多少少应该知道一些静尘的事。”   晏三合:“不言和朱青去外头转转,黄芪留下来。”   黄芪撇撇嘴,给了晏三合一记“凭什么我留下来”的幽怨神情,“我这里探过一回,路最熟。”   朱青:“晏姑娘,黄芪说得没错,我留下来吧。”   “好。”   晏三合看着黄芪:“都小心些。”   “姑娘放心。”   黄芪冲李不言递眼神,两人一前一后离开包房。   晏三合又看向谢知非,问道:“三爷,教坊司女子的归宿,有哪些?”   “一种像静尘那样,被赎出去;一种像夏妈妈那样,年老色衰,手底下管着七八个官妓,在教坊司终老,这些都算命好的。”   谢知非:“命不好的人,有染病而死的,有受不了折辱,自尽身亡的;也有……”   “什么?”   “被送到军营中,最后做了军妓的。”   做军妓,那便是无止无尽的折磨和凌辱,除了一死,便永无出头之日。   晏三合压下心中的难受,“这么说来,她的命是好的。”   “相当的好。”   谢知非:“教坊司的赎身可不容易,不是花点银子就能成事儿的。”   晏三合:“为什么这么说?”   谢知非:“罪臣女眷的身份很特殊,一个个都在名册上呢,想赎身一要看教坊司放不放人,二要看良人敢不敢要人。”   晏三合:“像她那样的身份,她家那样的罪名,教坊司会放人吗?”   谢知非:“一般不会。”   晏三合想着“李三”那人,一口断言:“那么她的赎身就有问题。”   谢知非看着晏三合清亮的黑眸,声音不由放得很柔,“是有问题,咱们好好查查。”   不知道是这人的声音太柔,还是房里的脂粉味太重,晏三合感觉自己的心,一下子跳得快了些。   恰这时,有伙计端着酒水、菜肴进来,晏三合挪开视线去看窗外,心说:最近也不知道怎么了,看到这人心总是跳得很快。   片刻后,夏妈妈去而复返,身后还跟着两个十分年轻貌美的女子。   其中一个怀里还抱着琵琶,眼含羞涩,可见是刚刚接客不久。   抱着琵琶的芳令上前一步,“两位大人想听什么曲?”   “随便弹。”   谢知非指着身边的位置,“妈妈,过来坐。”   夏妈妈明显一愣。   这世上的男人都有一个共性:喜新厌旧,嫌老爱嫩。   别看他们嘴上妈妈妈妈叫得热络,俏生生的小娘子一进门,谁还会多看她一眼,都嫌她老呢。   “过来坐啊,愣着干什么?”   夏妈妈嘴角往上一挑,笑得花枝乱颤,“真真是我的冤家,一时半刻都等不急,得罚酒一杯。”   裴笑端起酒盅的手,忽的一顿。   他娘的,冤家这词是用在这里的吗?这让我的晏三合,情何以堪?   谢知非懒懒把人拥在怀里,“妈妈,你喂我啊!”   晏三合拿着茶盅的手,也一顿。   他娘的,三爷这逢场作戏,有点过啊! 第291章 作戏   一曲十面埋伏,弹的是荡气回肠。   芳令放下琵琶,坐入席中。   而此刻裴大人怀里已经搂着芳菲,谢知非身边靠了个夏妈妈,芳令只有依偎在“假小子”晏三合身旁。   她们这些人一双朱臂万人枕,但一双妙眼也看万人。   这个假小子虽然一言一行都像男人,但身上的体香却是女子的体香。   是个姑娘哩。   芳令哪里知道,这个姑娘可不是一般的人。她一进这个销魂窟,一看这个阵仗,心里的算盘就已经打好了。   “三爷,小裴爷,光这么喝酒忒没劲儿,玩个游戏,助助兴如何?”   裴笑吓得差点没把扇子摔了:稀罕啊,神婆还会玩游戏?   谢知非却慢慢抱起双臂,看着她一脸宠溺道:“想玩什么,只管说。”   逢场作戏有点过;   这一脸宠溺地看着我,也有点过。   晏三合端起茶盅,喝了口茶,掩饰住浑身的不自在。   “不言教过我一个游戏,叫真心话,大冒险。”   “哟,听名字就有点儿意思。”   谢知非乐得与她一唱一和,和完,还踢了踢边上小裴爷的脚:跟上。   小裴爷忙道:“快,快,说来听听。”   梯子搭好,晏三合开口道:“咱们六人掷骰子,比大小,最大的赢,最小的输,输的人真心话和大冒险二选一。”   这话一落,连夏妈妈她们都被勾起了兴致。   芳令媚笑道:“那……何为真心话,何为大冒险?”   晏三合勾起芳令的下巴,跟着三爷现学现卖,“令儿,你最喜欢的男子叫什么名字?”   芳令一怔。   晏三合:“想回答,就得说真话;不想回答,那就得接受惩罚。”   芳令一张粉面涨红,“晏公子,是什么样的惩罚呢?”   晏三合:“简单啊,让晏公子亲一口就算惩罚。”   芳令粉拳轻轻捶过去,“哎啊,晏公子,你好坏哎!”   晏三合也是彻底的豁出去了,“令儿,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啊!”   芳令装出又羞又臊的样子,缩在晏三合怀里嘤嘤嘤。   谢知非又用脚踢踢裴笑:她从哪里学的这一套?   裴明亭:你啊!   谢知非:??   比起晏三合的“风流纨绔”,让谢知非和裴笑更为震惊的,是这个游戏的本身。   如果冒险的成本太高,她们一定会选择真心话。   真心话就能用来套话,能不动声色的打探到一些他们想打探的东西,就看问的技巧如何。   裴笑回踢了谢知非一下:拿出你赌场大东家的绝招来。   谢知非:还用你废话。   六人掷骰子。   第一轮:   小裴爷运气好,掷了个六。   三爷运气背,掷了个一。   小裴爷气得要吐血,心说我们连对方身上有多少颗痣都一清二楚,还需要你问我,我问你?   问他喜欢谁?   只有大姑娘小媳妇喜欢他的。   问他第一个女人是谁?   撒的还是童子尿。   问他亲过谁?   小时候兄弟二人睡一张床上,亲过小裴爷我的脚趾头。   晏三合用筷子一敲酒盅,“叮”的一声,“小裴爷,问题是什么?”   小裴爷绞尽脑汁想半天,“那个……你做过最丢脸的事。”   就这?   就这?   就这?   夏妈妈三人本来抻着脖子想看好戏的,一听这话,脖子立刻缩下去三寸。   又是“叮”的一声,晏三合又问:“你要三爷冒什么险?”   小裴爷冲谢知非挤了下眼睛:兄弟,对不住了,不狠点,她们一个个都不会说实话。   “简单,跪下学狗叫。”   这话一落,夏妈妈三人的脖子又抻长了,六只眼睛唰的一下亮起来。   晏三合敲一下酒盅:“谢知非,你选真心话,还是大冒险?”   谢知非沉默地看了晏三合一会,“我选真心话。”   晏三合:“那么,你做过最丢脸的事是……”   “小时候,四五岁左右吧,午睡后尿床,尿完,指着边上的某个人嚷嚷,不是我尿的,是她。”   谢知非自嘲一笑:“爹走下来赏了我一巴掌,让我看看自己的裤裆。某个人一看我挨打,那个高兴啊,还嚷嚷着让我要点脸。”   夏妈妈三人:“……”天啊,俊朗帅气的谢大人,小时候还尿过床?   小裴爷:“……”我和五十小时候还有那么一出?   晏三合:“……”以后不太能直视你了,三爷!   谢知非看着晏三合微微扬起的嘴角,清澈的黑眸中掩不住的一抹痛。   故事的真相并非如此。   真正尿床的人是她,也是在这鬼月里,不知何故受了些惊吓,连尿了三天。   他在边上拍手嘲笑,爹上来赏了他一记巴掌,这丫头本来眼泪汪汪的,一看他挨打,忽的就笑了,还吹出了一个鼻涕泡。   他心里那个嫌弃啊,心说我堂堂小郑爷怎么就摊上了这么一个小祖宗?能给他换一个吗?   众人见谢大人神情有些不对,还只当他有些不好意思。   夏妈妈忙笑道:“来来来,咱们接着玩。”   芳令:“对,对,对,接着玩!”   偏芳菲嗤嗤笑几声,哪壶不开提哪壶,“谢大人现在还尿床吗?”   谢知非眼里一点含而不露的冷意,“本大人现在只让别人尿床。”   晏三合一怔:“……”这话什么意思?   余下人看着谢知非:“……”嗯,三爷这身材,这长相,的确有这个本事。   第二轮开始,输了的谢三爷先掷。   头一回,为了不让你们起疑心,三爷我让让你们,后面便不客气了。三爷手一抛,掷了个六。   夏妈妈倒霉,掷了个一。   三爷笑得有些邪气,“夏妈妈,我爹说你们这儿原来有个花魁,叫逝水,诗词歌赋不仅拔尖,长得也叫一个人间绝色,你嫉不嫉妒人家?”   晏三合眼睛射出一束亮光:问得好,先蹚蹚路。   她一敲酒盅,“三爷,你要夏妈妈冒什么险?”   谢知非假装思忖了片刻,“简单,把这一壶竹叶青给喝了。”   够狠!   竹叶青后劲大,一壶下去,必醉无疑。   晏三合再敲一下酒盅:“夏妈妈,你选真心话,还是大冒险?”   夏妈妈笑声咯咯:“晏公子,我选真心话。”   晏三合:“你的回答是什么?”   夏妈妈嗔笑着冲谢知非抛了个媚眼,挺直了细腰。   “当年她是花魁,我是榜眼,舞和琴我都和她打平手,她就胜在诗书上,才将将压我一头,我为什么要嫉妒她?再说了,她长得也没我好看。”   什么是运气?   这就是运气!   三人的眼睛齐唰唰的亮起来。   既然这个夏妈妈和静尘是同一年争的花魁,那下面就有戏了! 第292章 冒险   第三轮:   运气还在三爷这里,他手一抛,抛出个六。   夏妈妈一定是撞了邪,又掷了个一。   谢知非看着夏妈妈,一脸的心疼:“人家逝水早早儿的就被赎出去了,妈妈怎么还在这里呢?”   夏妈妈的脸色微微一变。   小裴爷佯怒道:“谢五十,你他娘的还是人吗,怎么尽戳我们夏妈妈的心呢!”   你小子戳得真好啊!   小裴爷在心里夸了一句,也“叮”的敲了下酒盅,“说吧,你要夏妈妈冒什么险?”   谢知非一脸悔恨,“都怪我,好奇心太重,妈妈,对不住!”   说罢,他拿起那壶竹叶青,又命朱青拿过一个大碗,把酒都倒进碗里。   只见他端起碗,一口气干了大半碗,余下小半碗放在夏妈妈面前,“不用回答,直接喝酒。”   “哟,谢大人好会怜香惜玉啊!”芳菲捂着嘴咯咯笑。   夏妈妈小半辈子都在服侍男人,什么样难听的话没听过,什么样难堪的事情没做过?   谢大人这一问,在她这里算什么?   夏妈妈心底突然有个地方动了动,端起那只碗,纤手一掩,把剩下的小半碗酒喝尽。   “痛快啊!”   小裴爷“啧啧”几声:“百年修得同船渡,五十年修得同喝一碗酒,这他娘的什么缘分。”   “你滚边上去!”   谢知非替她夹了一筷子菜,“妈妈吃点菜,空腹喝酒容易伤身。”   年轻俊俏的男子眼神真挚,声音沉柔,虽然手也搂着她,却维持着一种恰到好处的风流,半点都不让人反感。   夏妈妈“哟哟”两声,笑道:“我这是何德何能,能让大人夹菜,该我侍候大人啊。大人,快,尝尝这笋子。”   晏三合看到这里才算彻底明白过来——   谢知非真正在女人堆里受欢迎的,不是他那张脸,是他一放一收、一进一退、欲擒故纵的本事。   “再来,再来!”   这时,小裴爷拿起骰子嚷嚷,“我就不信我掷不到一个六。”   话音刚落,六就来了,小裴爷兴奋的跟什么似的。   夏妈妈显然是上了如厕手没洗,手气臭的又掷了个一。   芳菲掩着唇笑,口气酸得飘出五里地,“也不知道这骰子跟我们家夏妈妈是有仇呢,还是有情呢!”   怎么回回都轮到她?   难得遇到几个有意思的客人,就她出尽风头,也不看看自己多大年纪了?   夏妈妈本来还埋怨自己手气背,一听这话,突然起了争强好胜之心。   小骚蹄子,自己没本事拢着男人的心,倒怪上我了,也不撒泡尿照照自个。   我要是年轻个二十岁,还有你们一个个什么事儿?   “小裴爷,来啊,问啊!”   夏妈妈扭着纤细的腰肢,口气像少女那样又嗔又娇,尾音还带着颤声,听得小裴爷打了个激灵。   娘咧!   要是我那冤家对我这样说话,只怕我连祖宗家法都得忘得一干二净。   “别问我们家夏妈妈太难的。”   谢知非故意伸手点点裴笑,警告意味十足,“差不多就得了。”   “这事哪能差不多呢!”   小裴一脸坏笑,“夏妈妈,你原来是哪家的千金小姐啊?”   夏妈妈一听这话,脸色大变。   教坊司的娼妓最忌讳被问起前尘往事,那是她们这辈子最忘不掉的一段好日子。   “我的惩罚吗……”   小裴爷手一指,指着晏三合:“她最知道。”   晏三合眯起眼睛,淡淡地看了谢知非一眼,“惩罚她陪我们家谢大人喝一夜的酒,聊一夜的风月。”   小裴爷:“……”这么狠的吗?   谢知非:“……”坑哥啊?   正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晏三合的想法很简单,前面三爷已经铺垫这么多,那就别浪费,一夜的时间足够他从夏妈妈身上挖出些东西来。   谢知非本来就有这个打算。   但不知道为什么,从晏三合嘴里听到这个话,心里还是有点不舒服,就好像她拼命把他往门外推。   他深深地看了晏三合一眼:怎么能这样呢?你哥的清白,不得帮忙看着些吗?   这一眼,让晏三合心很虚。   她替死人化念解魔,从来都是别人欠她的,但眼前的这个人,欠他的越来越多。   郑家的案子得好好查,用心查,就当还他的人情。   晏三合眼底的愧疚,谢知非瞧得一清二楚,还是心太软啊!   他眼底故意烧起一团烈火,“夏妈妈,真心话,大冒险,你选择吧?”   夏妈妈何等狠角色,脸上早就恢复冷静,纤手端起酒盅,喂谢知非一盅。   “谢大人不嫌弃我人老珠黄,我就陪大人不醉不归。”   裴笑一副看好戏的样子,“五十啊,你有福气了,妈妈老是老了点,但侍候人的本事可不会老啊!”   芳菲一看夏妈妈一把年纪,竟然还能留宿客人,又泛了酸,“裴大人是嫌我年轻,伺候的不好?”   小裴爷看了芳菲一眼,慢悠悠的回了一个字:“是!”   芳菲不敢相信似的瞪圆了眼睛,慢慢眼里渗出水光,“既然大人嫌我不好,那就换好的来吧!”   说罢,蹭的站起来,脚一跺,头一扭,嘤咛着夺门而去。   晏三合清楚地知道裴明亭这么做,是想把下面的时间都留给谢知非,于是火上添一把油。   “一言不合就发脾气,这是谁侍候谁啊?”   这话一撂,场上的气氛瞬间沉了下来。   芳令吓得脸都白了,巴巴的看着夏妈妈,指望她解围。   夏妈妈心里恨得不行。   小骚蹄子,知不知道裴大人是谁啊?人家和皇太孙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呢,敢把他撂下,反了天了!   “哎啊,裴大人,晏公子,小娘子不懂事,您大人有大量,可别和她一般计较。”   晏公子冷着一张脸,下巴一抬,傲气的不说话。   裴大人则拿起另一壶竹叶青,倒在那只空了的大碗里,然后手一指,拿出了他的态度。   妈妈喝了这碗酒,咱就不计较!   夏妈妈已经喝了半壶,再来一碗,必醉无疑,她求救的眼光看向谢知非。   谢知非疏懒一笑,“得了,老规矩,你一半,我一半如何?”   说罢,他低下头,在夏妈妈的耳边说:“酒这样喝着,才有滋味不是!” 第293章 妖孽   年轻男子温热的气息落在耳朵上,夏妈妈半边的身子都酥了,魂儿从身体里飞出来,在房里翩翩起舞了几下,才又落下来。   她二话不说,拿起碗一口气喝了大半碗,然后把碗往男人嘴边一送,“爷,您可慢点喝,一口一口喝,急酒容易醉。”   “到底是妈妈贴心啊!”   谢知非就着她的手,一边喝酒,一边拿眼睛去瞄晏三合。   他的眼睛像染了竹叶青,浪荡又颓废,多情又无情,晏三合的心已经不是跳得快的问题,而是倏的一下,停止跳动。   妖孽啊!   妖孽喝完酒,冲裴笑和晏三合一抬下巴,眉眼间依旧尽是风流。   “春宵苦短,明亭,三合,你们随意,我就不陪二位在这里消磨时光了,夏妈妈,咱们回屋找乐子去。”   裴明亭哈哈大笑道:“兄弟,女人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五十坐地能吸土,你可得悠着点啊!”   “悠什么悠?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啊……哈哈哈……”   三爷身前是光,身后是影,光影和这人严丝合缝,稳稳托住他所有的风流、多情、孤独、脆弱……   晏三合的眼神飘忽闪烁。   她有种错觉,这妖孽冲她伸出了一根手指,勾了勾,然后忽的一下,便勾到了她的心里。   来不及细想,细品,细琢磨……   她只有一个念头,想砍了这妖孽的手!   屋里六个人,走了三个,芳令心里跟打鼓似的,不知道自己该去,还是该留。   “朱青。”晏三合低唤。   朱青从怀里掏出银子,放在芳令面前:“姑娘去吧。”   芳令拿着银子,一步三回头的去了。   等她离开,晏三合冷静开口:“三爷刚刚说‘随意’二字,应该是让我们等他。”   裴大人一听这话,浑身不大自在,虽说屋里有一个朱青,但那个闷葫芦可以不把他当人。   那么也就是说,他和晏三合现在是单独的相处时间,说些什么好呢?   哇啊啊!   虽然距离提亲有些日子,但小裴爷我还没有走出来啊!   他咽了口口水问:“那咱们就这么干等他?”   晏三合:“教坊司可以让人随处走吗?”   裴笑:“当然可以。”   晏三合:“出去走走,我想看看静尘这九年来呆过的地方。”   从纸醉金迷到青灯古佛,中间隔着几百座山、几万条河,唐之未二十七岁赎身,年纪不算太大,她应该有很多的选择。   她可以选择做人小妾;   运气好的话,还可寻个平常男子嫁了;   最差也可以选择寻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隐居。   为什么非要做尼姑呢?   万念俱灰是一种可能,那么,还有没有别的可能呢?   “那就走!”   裴笑站起来,忽的脚下一顿。   不对啊!   如果我和她出去走走,一定是并肩而行。   头顶一轮明月,身边几盏宫灯,边上几株桂花……这不就变成我和她花前月下了吗?   菩萨啊!   这一趟教坊司之行,你不仅在考验谢五十的本事,还在考验小裴爷我的定力啊!   可……   小裴爷我没定力啊!   ……   屋里,暗香浮动。   谢知非嫌热,解开三颗长衫的扣子,露出喉结往下流畅线条。   他心说这样的好风景,哪个女人都没见过,全便宜你个半老徐娘了。   夏妈妈浑身燥热难耐,手拖着腮,情意绵绵地看着身边男子。   她三十岁做的妈妈,做妈妈以后,不用再陪男人,只需调教好手下的小娘子。   眼前这一个,可是她最年轻貌美的时候,也遇不上的出众男子。   一想到要与这样的男子共度一夜,夏妈妈等不及的就往谢知非怀里拱。   “三爷,春宵苦短,别坐着了!”   难怪世人都说,半老徐娘的人最性急。   谢知非皱了皱眉,“有些事情,不能急,越磨得久,越有滋味,急了,反而失了味儿。我喂妈妈一杯?”   夏妈妈心说这么俊的男人喂酒,别说一杯,十杯我都喝。   红唇一启,酒就入了口,夏妈妈又痴痴地看着面前的男人,好像怎么看,都看不够似的。   话,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   酒,有一口,没一口的喝着。   几杯过后,夏妈妈眼睛虚的已经泛出水光,像团泥一样,瘫倒在谢知非身上。   谢知非知道火候已经到了,一把将人推开。   旖旎的气氛倏地散开,夏妈妈有些怔然地看着他。   他双瞳漆黑暗沉,透着些冷淡。   夏妈妈小半辈子都在男人堆里打滚,虽然已有七八分醉,却依然清楚的知道眼前这一位怠慢不得。   “大人这是怎么了?”   谢知非没有说话,自己给自己倒了盅酒,啜一口。   爹,儿子要往你身上泼脏水,儿子不孝啊。   “逝水其实是我爹的相好,我爹当年一门心思想替她赎身,却不想被人抢先了一步。”   谢知非的老子是谁,夏妈妈不会不知道,一时有些惊住了。   “因为这个人,我们家有一段时间闹得鸡犬不宁。”   他蹙着眉,不紧不慢地说着往事。   “当年,我娘强烈反对纳个风尘女子进门,怕坏了谢家的门风。这些年他们夫妻不和睦,也都是因为她。”   竹叶青的后劲慢慢上来,夏妈妈绞尽脑汁地想着过往,却怎么也想不起来那人和谢道之还有一腿。   罢了!   那女人素来藏得深。   她扑哧一声笑道:“幸好你娘没松口,否则,真真就是家无宁日了。”   这话透着些许微妙,细品品,有嫉妒,也有幸灾乐祸。   谢知非余光瞄夏妈妈一眼,继续卖他的惨。   “已经家无宁日了,我爹十几年没进过我娘的房,后来又纳了一个,也是个落难的千金大小姐,宠得跟什么似的。”   他刻意放沉声音,听上去透出几分淡淡的伤心。   “有一回我爹酒后说,柳姨娘和逝水比起来,连给她提鞋都不配,我在想,如果那逝水真进了门,我娘的正房位置,只怕也保不住。”   夏妈妈一听这话,忽的冷笑道:“那是你爹被那个狐狸精给迷住了,根本看不到她的内里。” 第294章 傅宝   “瞎说。”   谢知非长叹口气。   “我爹看人的眼光从来不差,他说好,那就一定好,我爹书房到现在还挂着逝水的一副瘦金体字。”   一提瘦金体,夏妈妈心里最后一点狐疑也没了。   当年要不是那笔瘦金体字,还有那首诗,花魁就是她的。   如果她拿下了花魁,那么被书生们争着一见的人是她;今时今日被赎出去的人,也应该是她。   “好个屁,她就是个装模作样的婊/子。”   夏妈妈胃里翻江倒海,压制了半辈子的怒气和酸意顿时翻涌上来,连声音都变了。   “你告诉你爹,她什么都是假的,连她的初夜流的血,都他娘的是假的,我才是货真价实的啊!”   终于来了。   谢知非捏着酒盅的手微微颤栗,索性把酒盅放下,手落在夏妈妈的头上,轻轻揉了几下。   “原来妈妈心里藏了一肚子的怨气啊,想和我说说吗?”   夏妈妈嘴里有酒气,眼里有泪光,一双用再多脂粉都掩不住苍老的眼睛死死地看着谢知非。   这世间大多数男人的温柔其实都是装出来的,而人品和骨子里的那份善良,却是装不出来的。   夏妈妈哪怕烂醉如泥,也分得出谁是真善良,谁是假善良。   眼前的这个男人,他的眼里没有情欲,没有不屑,有的是一点怜悯和同情。   夏妈妈的血热了,眼泪夺眶而出,“你们不是想知道我是哪家的千金小姐吗?”   谢知非看着她,柔声道:“不想说,就别说。”   “想说!”   再不说,她自己都快不记得了,原来她也曾在青云的顶端呆过。   夏妈妈:“我是广平侯傅陵的女儿,单名一个宝字。”   谢知非惊得差点叫出声。   广平侯?   她竟然是广平侯的女儿?   夏妈妈很是得意谢知非脸上露出的惊色。   广平侯是她的曾祖父。   曾祖父武将出身,曾跟随太祖皇帝一道南征北战,平定天下后,论功行赏封为广平侯。   爵位世袭三代,到她父亲这一辈,广平侯府其实已经落魄了。   她父亲是个彻头彻尾的色鬼,府里最顶盛的时候,足足有十二位姨娘,外头的相好、姘头更是不计其数。   妻妾成群,偏偏膝下只有一个儿子,还是个傻儿子。   傻儿子叫傅元,是她一母同胞的弟弟,二人的生母是六姨娘。   六姨娘在怀孕七个月时,就已经得知自己怀的是双胞胎,却不曾想拼死拼活生下来的是个傻儿子。   而早生出来一刻钟的女儿却健康正常,不仅长得好看,还聪明伶俐。   六姨娘心里恨啊,恨得要死,一个傻子不足以让她从妾扶成正妻的。   “你知道一个女人的恨,有多么可怕吗?”   夏妈妈咯咯笑了。   “杀了我嫌无血,剐了我嫌无肉,还不能光明正大的打和骂,就只能扎个小人,写上生辰八字,天天往上面戳针了。一个小人扎满了,再换另一个小人。”   谢知非面上的神情渐渐凝重。   “我命硬,挺过来了。”   不仅挺过来了,嫡母见她聪明,把她带在身边教养,还请了先生教她琴棋书画。   广平侯府虽然落魄了,但还有值钱的,最值钱的就是府里八朵金花,每一朵都长得娇娇艳艳。   嫡母的算盘打得很好,男人不行了,不还有小姐吗,只要八朵金花嫁得好,侯府总有出头之日。   后面的故事,谢知非不用听也知道结果。   八金花嫁出去五朵,最后都没落得个好死。   傅大小姐难产而死,一尸两命;   傅二小姐嫁到南边,和侍卫私通,被沉了塘;   傅三小姐得了怪病,嫁到婆家没几年,一命归西;   傅四小姐和小叔子有奸情,被人发现后,投河自尽。   傅五小姐嫁给了武将,娇滴滴的小姐最后死在男人的拳头之下。   最蹊跷的是傅陵那个傻儿子,正月初一跟着家人去庙里上香,结果走丢了,怎么找也没找到人。   傅家为此还特意请了高僧化解。   结果高僧掐指一算,说是祖上杀戮太重,因果报应到了后代身上,还说这报应才刚刚开始。   这边高僧的话刚落,那边抄家的人就来。   原来这傅侯爷为了填补府里的亏空,竟然伙同兵部管粮仓的人,把好米换成了陈米,偷偷拿到外头去贩卖。   听说抄家那天,傅陵给自己灌了半斤烧酒,提着一把刀冲到内宅,把除了正妻以外的十二个姨娘统统杀了。   一同丧命的,还有两个最小的女儿。   眼前的这位夏妈妈应该是躲在嫡母的床底下,才逃过一劫。   杀完人,傅陵最后给了自己一刀,结束了他这荒唐的一生;他的发妻则在牢狱里吞金自杀。   傅家的事儿在当年闹得沸沸扬扬,四九城人尽皆知,以至于多少年过去了,还有人在议论他们家的事。   “我十四岁进的教坊司,被妈妈狠狠调教了两年。”   夏妈妈双手托着腮,低低笑了一声,“妈妈说,我是她见过的长得最好看,也最聪明的小娘子;说我将来一定能高中花魁,红极一时。”   十四岁进教坊司;   调教两年,十六岁参加花魁比赛;   那么夏妈妈今年应该四十有一,比逝水小四岁。   谢知非怕她回忆起来个没完,于是问道:“你比逝水长得好看,又年轻,怎么就输给了她?”   “你知道那逝水是什么来头吗?”   夏妈妈一脸神秘的压低了声音,“她父亲是前太子的老师,妥妥的书香门第呢!”   “怪不得我父亲说她身份贵重。”   谢知非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色,唏嘘道:“原来竟是这么一个身份。”   “贵重个屁,进了教坊司还不都是卖笑的,谁又比谁高贵到哪里去?”   夏妈妈骂舒坦了,又道:“你知道选花魁来的最多的是什么人?”   “什么人?”   “一帮又酸又臭的读书人,口袋里摸不出几两银子,眼睛一个个长头顶上,我呸,一副穷酸相。”   谢知非顺着她的口气道:“那你这个榜眼做得可真委屈。”   谁说不是!   头一回有人替她委屈,夏妈妈只觉得面前的男人是千好万好,恨不得把一颗心都掏出来给他。   “我委屈的还不止这些,那底下坐着多少他父亲的徒子徒孙?”   谢知非瞳孔骤然一缩,他和晏三合都忽略了一件事。 第295章 痴儿   谢三爷和晏三合都忽略了一件事。   唐岐令能做太子太傅,学问不必说,必须是大华国最好的;   一个最好的老师,想拜在其门下的人,一定数不胜数,也一定桃李满天下;   当年唐岐令倒台,他的这些学生都去了哪里?   “唐岐令涉及的是春闱舞弊案,他的这学生不应该一个个都恨死他吗?”他故意问。   “鬼扯吧!”   夏妈妈一说这个,气就不打一处来:“那天来得比谁都多,一个个的都想捧他们的小师妹做花魁呢!”   捧?   谢知非暗暗吃惊她竟然用了这么个词。   那就意味着唐岐令的学生们,并没有和唐岐令撇清关系,反而一门心思想护住他们的小师妹唐之未。   这是为什么?   他一拍桌子,怒道:“真是一帮不知道天高地厚的狂徒,也不怕被唐岐令牵连了去。”   这话无疑是瞌睡递上了枕头。   夏妈妈一手插腰,一手指着窗外,嚣张骂道:“这帮不得好死的穷书生,活该一个个中不了举,做不了官,一辈子落魄,姑奶奶的好前程,都被他们耽搁了。”   谢知非目光一动,道:“看来当天晚上做花魁入幕之宾的,也是唐岐令的学生。”   “谁说不是。”   夏妈妈恨恨道:“那人一看就是个落魄书生,就仗着写了一道酸诗,那逝水就把那些有钱的皇孙公子给拒了,请他入了水屋。”   顿了顿,她把红唇往谢知非耳边一凑。   “我和你说,帕子上的那个落红是假的,是那书生咬破了自己的手指头,把血沾上去的。”   “啊?”   谢知非故意大吃一惊:“竟然还有这种事?”   “我们教坊司的人都说,那逝水在闺中的时候,就已经被人破了瓜,早就不是什么处子之身了。”   夏妈妈不屑的撇撇嘴:“也就那些穷酸书生,一个个把她当成宝贝。”   “这话倒让我想起一桩事情来。”   夏妈妈两只眼睛因为醉酒的原因通红,“哪有十九岁的姑娘放出话说,不允许媒人上门的?”   “这事你如何知道?”谢知非一脸的好奇。   “别人都这么说。”   夏妈妈说得口干舌燥,拿起酒盅便饮了一杯。   “我还听说她那个臭不要脸的爹,连个反对都没有,拍着桌子叫好。啧啧啧,还读书人呢,一肚子男盗女娼。”   谢知非一个字都不敢漏记下,故意一拍额头。   “哎啊,我爹对逝水念念不忘,他的诗文又是极好,那天晚上进水屋的人,不会是我爹吧?”   “不是你爹。”   夏妈妈伸出纤手,轻轻点了点谢知非的的眉心,揶揄道:“那人要有谢大人这么俊,小娘子我怎么着也得抢一抢。”   靠,醉得不轻啊,都敢上手了?   谢知非握住眉心的手,放在指间捏了捏:“那人是谁啊,妈妈可还记得?”   一股酥麻从指尖往上涌,让夏妈妈呼吸一颤,“谁记得那号人的名字。”   谢知非轻轻松开了手。   夏妈妈指尖一空,心也跟着空落下来。   她抬头,恰好这时谢知非慢慢垂下了眼。   三爷的眼,含笑看人的时候,让人如沐春风;   若垂下来,那一抹春风无迹可寻;   若他的唇再紧闭着,整张脸即使没有任何表情,也有些深沉。   夏妈妈刹那间心念百转,脱口而出道:“那首诗有落款,落款是岁寒三友。”   谢知非这时才又掀开了那双桃花眼:“这么久远的事情,妈妈怎么还记得呢?”   “这有什么记不得的,他们文人口中的岁寒三友,不就松、竹、梅吗,我们教坊司的屋子,既有松、竹、梅,又有菊、兰、牡丹。”   夏妈妈冲谢知非眼波流转,嗤笑一声:“大人你评评理,好端端的人起这个名字,酸不酸?”   “真他娘的酸!”   谢知非看着夏妈妈,“这么说来,后面把逝水赎出去的,也应该是这个人吧?”   “我呸!”   夏妈妈一挺腰,故意赠着谢知非的胳膊上,嗔骂道:“凭他一个穷书生就想把教坊司的花魁赎出去,做他娘的春秋大梦吧!”   谢知非目光在夏妈妈身上扫过,故意咕咚咕咚咽了两口口水。   夏妈妈心里那个得意啊,索性借着酒劲把整个身子都粘过去,   “妈妈这身材,馋死个人啊,真不明白我那瞎了眼的老爹,怎么就看上了那一位。”   酒味夹杂着脂粉味钻进鼻子里,谢知非恶心的想吐,“不行了,我要到窗户边透透气。”   他迅速走过去,支起窗户,整个教坊司的夜色尽显眼底。   点点灯火中,他忽的想起晏三合来。   这丫头在做什么?   裴明亭有没有好好的照顾她?   “大人……大人站着不累吗?”   夏妈妈整个人像贴狗皮膏药一样贴过来,两只手紧紧地环住谢知非的腰肢。   谢知非眉头往下一压,扣住那两只手,然后慢慢转过身,垂首看着她。   夏妈妈迎上他的眼睛,心都化成了一团水。   眼前的男子眉好看,眼好看,连紧抿的薄唇都那么有形,和那人一模一样。   她痴痴地看着,仿佛又回到了很多年前的那个夜晚。   那人也背手站在窗户边,背影比这夜色还要孤独,冷清。   她从后面拥过去,把脸轻轻贴在他的背上。   他一颤,手握住她的手,轻轻一带。   两人身体之间再无一丝缝隙。   “宝儿。”   他低声说:“你存些钱不容易,银子我不能拿,你重新再找个好男人,想办法帮你赎身,脱离这苦海。”   她听着他的心跳声,摇摇头。   “如果不是你来赎我,这世间哪一处于我来说,都是苦海,我就在这教坊司等你。”   “痴儿,痴儿,痴儿!”   男人猛的转过身,将她死死的拥在怀里,用极为沙哑的声音在她耳边低喃。   “等我回了乡,就用这些银子购置一间小宅子,买几亩良田,然后埋头苦读。等我高中之日时,就是来教坊司赎你之日。” 第296章 老妪   一间宅子,几亩良田,一个温良有志的夫婿,她光想想,就觉得美啊!   那一夜,多少旖旎风光,多少山盟海誓……   一夜缠绵后,那人拿着她的银两恋恋不舍而去;而她继续倚门卖笑,苦苦盼着他高中之日。   三年后,宅子有了,良田有了,他也高中进士。   只是,曲江设宴的当天,他便做了别人的乘龙快婿,过后轻飘飘的丢给她一句:   “残花败柳之身,也配做我的妻?贱人!”   夏妈妈突然咯咯咯笑起来,忽的抬起手。   “啪——”   “你才是贱人,你们读书人一个个都是贱人,是骗子,比娼妓还要下贱百倍,千倍,万倍。”   这一巴掌打得又急又狠,谢知非避之不及,挨了个结结实实。   他心里正盘算着要怎么开口问夏妈妈,谁真正替逝水赎了身,这一巴掌,让他突然灵机一动。   “说到底,你还是比不上逝水。”   他沉声道:“谁能骗得了她?她才是个聪明人!”   一提这茬,夏妈妈胸口尖锐创痛,最后一分残存的清醒都给激没了。   她一把揪住谢知非的前襟,“你懂什么?啊,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她被人赎身了。”   “赎身?”   夏妈妈手背上的青筋暴起,声音哭不像哭,笑不像笑。   “那个李三是什么人?他连姓什么,叫什么都是假的……统统都是假的……什么山盟海誓,什么甜言蜜语……假的……假的……假的……假的……”   谢知非心口一阵晃,“李三是假的,那么谁是真的?”   谁是真的?   “没有什么是真的,都是影子,我的影子,你的影子,他的影子。”   夏妈妈醉眼朦胧地看着谢知非,倏的打出个酒嗝,然后兰花指一绕。   “夜听琴勾起了女儿的心事,晓窗寒神思倦,脂粉庸施,懒得抬身一声长叹息……”   她声音陡然拔高了许多,咿咿呀呀,竟唱起戏来。   “轻匀粉脸随意挽青丝,奁中珍物常闲置,却原来一道断肠诗……”   断肠诗……   断肠人……   声音渐渐低下的同时,夏妈妈再支撑不住,缓缓倒地。   她慢慢蜷缩起手和脚,慢慢翻一个身,慢慢蜷缩成一个婴儿在母胎里的姿势。   嫡母的算计,生母的憎恶,父亲的疯癫,还有同胞弟弟嘴角涎出的口水……   妈妈的严苛,公子的多情,公子的无情,还有小娘子们一双双嫉妒的眼睛……   “老爷,六姨娘怀的是双生子,其中有一胎,必是男子。”   “好,好,好,我们傅家如今最缺的就是元宝,这对双生子就叫傅元,傅宝吧。”   “恭喜老爷,头一个出来的是个女儿,老生从未见过如此白白净净的孩子,将来必定是美人儿一个。”   “美人儿?那就叫傅宝,如珍似宝。”   夏妈妈轻轻地阖上眼睛,醉得不醒人事。   谢知非低头看着她,良久,他弯腰把人从地上抱起来,放到床上,又拿起床边的锦被替她盖上。   烛火吹灭,一室黑暗。   他皱了皱眉,转身离开。   ……   夜风凉凉;   笑语阵阵。   一盏宫灯一盏宫灯的走过,照在晏三合的脸上,将她白玉般的脸镀上了一层柔色。   只是这柔色远不及她眼底的忧色,来得更为明显。   晏三合还真就在忧心三爷。   夏妈妈和珍姐儿不同。   珍姐儿一辈子都在和娘家人、婆家人争斗,见过的,听过的,经历的都有限。   夏妈妈在风月场里混了几十年,那可是条最滑手的泥鳅。   哪怕是醉了,谢知非想要从她嘴里挖出所有逝水的事情,都不太容易。   “我家五十还是个没开叫的童子鸡,”   小裴爷幽幽开口:“那老女人一看就是旷了很久的,会不会把我家五十吃得连个渣子都不剩啊?”   晏三合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没摔倒。   她不可思议地看着裴笑:“你们不是……”   “都是逢场作戏的。”   小裴爷一脸后悔:“都怪我啊,总在他耳边灌输什么十滴血,一滴精,害得他……咦,三合,你脸怎么红了?”   “……”   “你是神婆啊,按理这种事情在你眼里应该很平常啊。”   “……”   神婆今年刚刚十七!!   晏三合在心里咆哮。   就在这时,有声音突然炸起,“你个腌臢货,离老子远一些……真他娘的晦气……”   十几丈开外。   老妪一个劲儿地冲面前的贵人磕头道:“贵人饶命,贵人饶命,小的没瞧见贵人在这里。”   贵人是个五短身材,油光满面的胖子,肚皮像怀了六个月的身孕。   “你眼瞎啊?知不知道老子这衣服值多少银子,十两银子,刚穿上身的。”   老妪颤颤伸出手,“老奴帮贵人掸掸。”   “掸你娘!”   胖子抬腿就是一脚,“滚开!”   这一腿正中老妪心口,两眼一翻,直挺挺的倒下去。   那胖子还不解气,对着一旁的两只恭桶连踹两脚,捂着口鼻一边走,一边骂:“老贱货,活该倒一辈子恭桶。”   恭桶应声而倒,里头的屎尿泼了一地,臭气顿时熏天。   小裴爷忙脸颊绷了绷:“走,走,走,熏死了。”   晏三合本来想走,见那老妪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反而改了念头。   她大步走过去,蹲到老妪面前,伸出手探了探鼻息。   “小裴爷,我要怎么唤醒她?”   小裴爷赶忙捂着鼻子走过去:“掐人中,用力掐。”   晏三合用力一掐,再掐,几下之后,老妪身子一抽,才睁开了眼睛。   “朱青,给我五两银子。”   还给银子?   小裴爷顿时不耐烦了,“晏三合,干嘛管这个闲……”   “裴大人,何处最伤心,关山见秋月。”   小裴爷没想到她会来这么一句,一时竟不知道怎么回。   没错。   吴关月爱民如子,周也爱民如子,可关键裴大人只想混吃等死,凭什么要出手相帮?   朱青把碎银子递过去,晏三合接过来,扶起老妪,把五两银子塞她手里。   “别和疯狗一般见识。”   那老妪转过头,怔怔地看着晏三合,两行浊泪缓缓从她眼里涌出来。   晏三合也不多说,只把她慢慢扶起来。   老妪站稳了,冲晏三行深深行了个礼,便弯腰去拎恭桶。   死胖子踢的时候,卯足了劲,一只恭桶竟被他踢到了草丛里。   晏三合刚要转身,忽的,目光凝住了。   “裴明亭,你看她脚上。” 第297章 死遁   草丛里,正好竖着一只精致的六角宫灯,那老妪的脚正好站在灯光下,一轮明月出现在她的脚上。   只不过,这轮明月比着静尘那双没穿过几次的绣花鞋上的明月,暗淡了足足有五分。   小裴爷惊疑不定。   一个倒恭桶的老妪,怎么可能穿起得五两银子的鞋子?   就在小裴爷怔怔出神时,晏三合已经毫不犹豫地走过去。   “婆婆,你叫什么?”   老妪身子瑟瑟的转过身,“银子你给我了,不能再要回去,不能要!”   “给你了,就是你的。”   她一边留神老妪的脸色,一边试探着往下说,“你脚上的鞋子我在外头见过,也是在灯下能看到一轮明月。”   老妪手足无措地看着晏三合,脚一点一点往后缩。   晏三合声音一下子放得很柔:“是在一场丧事上。”   老妪布满皱纹的眼角,无端一抽搐。   这一点抽搐,晏三合捕捉得十分清楚,心思转了几下,她决定来个真正的大冒险。   “办丧事的地方是个尼姑庵,死的尼姑叫静尘,她生前说她曾经是教坊司的花魁,在这里呆了整整九年时间。”   晏三合说得很慢,慢到小裴爷忍不住想笑,现编现说,神婆你可真是能胡扯啊。   “她还说在整个教坊司,她只有一个能称得上要好的朋友,她还送了那人一双五两银子的绣花鞋。”   老妪脸色唰的变了,人不由自主地抖起来。   “对了。”   晏三合顿了顿,“她还在水月庵的庵堂里,为那个朋友点上一盏长明灯,保佑她万事顺顺利利,早日脱离苦海。”   “叭!”   恭桶再次掉落,几点污渍溅在晏三合的衣角上,晏三合不闪不躲,一双黑目定定地看着老妪。   老妪两排牙齿抖得撞在一起,半晌从牙缝里挤出一句:“长,长,长明灯上写的名字叫什么?”   “这……”   晏三合嘴唇动了动,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告诉她。   老妪却等不及了,“是不是叫桂花。”   “没错,就是桂花。”   老妪瞳孔一缩的同时,手用力抓住晏三合的胳膊:“我就是桂花,我就是桂花,我就是啊……”   她手越抓越紧,声音也越来越疯狂,看着晏三合的眼神仿佛要喷出火来。   就在所有人都等着她继续往下说时,她突然手一松,屁股往地上一坐,无端嚎啕大哭起来。   一个老妇人的嚎哭,如魔音穿耳,能把人的天灵盖都掀起来。   朱青吓得忙伸手在她后颈轻劈一掌,哭声戛然而止的同时,老妪缓缓倒地。   正好倒在一摊污渍中。   这下怎么办?   朱青一脸歉意地看着晏三合:“我是怕把人招来。”   “没事。”晏三合头一偏:“小裴爷,现在怎么办?”   我哪知道?   小裴爷瞪着一双无辜的眼睛,但意见还是给出了一点:“要不……再掐掐人中,把人掐醒?”   掐醒可以,但醒来后呢?   她这个样子不像是能冷静说话的人,会不会引起教坊司的怀疑?   晏三合面颊紧绷,“朱青,如果我想把这人神不知,鬼不觉的带出去问话,可有什么办法?”   朱青眯了下眼睛,“晏姑娘确定她和静尘的心魔有关系?”   晏三合:“确定。”   朱青皱眉:“为什么?”   “我从头到尾连逝水的名字都没有说出来,只提到了尼姑庵,静尘,绣花鞋,花魁,九年这些似是而非的信息……”   晏三合:“她就迫不及待地的说出自己是桂花,想和这些似是而非的信息扯上关系,这是为什么呢?”   朱青答不上来,只有老实地摇摇头。   “如果你和谢知非天涯相隔十几年,如果有一天你无意中听到有人提起三爷,你心里会不会狠狠咯噔一下,然后冲过去一把揪住那人狠狠质问……”   晏三合没有再往下说,朱青却已然彻底明白。   你们说的三爷是京城的三爷吗?   是京城谢家的三爷吗?   是五城兵马司的三爷吗?   我曾经是三爷的贴身侍卫啊!   三爷里里外外的事情,都是我打理的!   这,便是故人之间的牵绊!   虽然想明白,但朱青依旧皱着眉:“晏姑娘,这事儿不太容易,教坊司不是别的地儿……”   “有一个办法。”久不出声的小裴爷突然插话。   晏三合向他看过去:“什么办法?”   小裴爷捂着唇虚虚的咳嗽了几声:“何处不伤心,关山见秋月如何?”   晏三合心头狠狠一震,黑目深深地看着他,“你确定?”   小裴爷得意的眼角眉梢飞起来:“你确定,我就确定。”   晏三合:“你可以?”   小裴爷拍拍胸口:“也不瞧瞧我姓什么?”   晏三合:“这个我不担心,我担心的是另一桩事。”   小裴爷往晏三合身边靠靠,满不在乎道:“只要你在。”   晏三合毫不吝啬地冲小裴爷浅笑,一锤定音道:“那便关山见秋月吧!”   小裴爷身形摇摇欲坠,一副喘不过气来的样子。   完了,我的魂又被她勾去了!   一旁,朱青骤然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压力。   比起丁一来,自己好歹也是个聪明人,怎么愣是一句话也听不懂呢?   这时,只见魂飞到半空中的小裴爷,抖抖索索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冲晏三合晃了晃,“三百两一粒呢!”   “不舍得?”   “谁说不舍得?”   小裴爷倒出一粒黑色药丸,“朱青,掰开她的嘴,把这药丸塞进去。”   到这里,朱青才算彻底明白过来:   何处不伤心,关山见秋月在晏三合和小裴爷这里,还有另一层意思:死遁。   所以,他们的对话翻译成人话便是:   晏三合:你有本事让这人死遁?   小裴爷:我没有,但我裴家有。   晏三合:带了?   小裴爷:就在身上。   晏三合:这样的人死了,十有八九扔乱坟岗,你敢去?   小裴爷:你在,我有什么不敢的。   晏三合:那就死遁吧!   朱青掰开老妪的嘴,把药丸塞进去,然后起身用眼神请示晏三合。   晏三合沉默片刻,“去通知黄芪,李不言,撤。”   “那我家爷呢?”   晏三合被问得一噎,眼神在外人看不到的地方,又开始纠结。   然而这纠结仅仅维持一瞬间,她便做出了决定。   “去通知他,先一道撤!”   远处,某位爷心里肆无忌惮地炸开了花,慢慢从暗影中走出来。 第298章 悟了   朱青反应最敏锐,忙迎上去,目光在谢知非的脸上扫过,大惊。   “爷,你的脸怎么了?”   “没事。”   谢知非摆摆手,走到晏三合和小裴爷的面前,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脸。   小裴爷被他脸上清楚的巴掌印给激着了:“啧,你们俩到底是谁霸王谁啊?”   谢知非不理这号王八蛋,眼一偏,盯着晏三合看。   “辛苦了。”   晏三合知道他的性子,并不吝啬自己的关心,“先撤吧,有什么话车上再说。”   谢知非既不说话,也没动作,眼神里带着委屈的情绪,瞧着可怜兮兮。   “晚点,我让不言帮你冷敷一下。”   晏三合有种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感觉,“你要觉得她手脚粗,我来!”   “必须你来!”   谢知非伸手指了指地上,“这人……”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车上说。”   晏三合转身,脸上、耳边的红晕在灯光里虽不明显,却足以让谢知非欣慰。   傻丫头,为你挨一巴掌,算什么呢!   ……   “不好了,有人死了。”   一声大喊引得教坊司众侍卫纷纷围过来,为首的蹲下探了探鼻息,摇摇头。   “没气了,找两人扔乱坟岗吧。”   “是!”   “来人,去管事那边说一声,把这人从名册上划去。”   “是!”   就在老妪的“尸体”被扔上车时,谢府的马车缓缓而动。   马车里,挤了足足五人,只有一个朱青在外头驾着车。   黄芪蔫蔫看了晏三合一眼,羞愧道:“晏姑娘,我什么都没有打听到。”   “我也是!”   李不言:“打听了一晚上,银子也使了,只有一个洗衣的老妪听说过逝水的名字,具体再要问下去,她就摇头一问三不知了。”   “三爷呢?”   晏三合:“可有什么收获?”   谢知非淡淡开口,把和夏妈妈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事无巨细地讲出来。   说完,余下四人神色各异。   黄芪:“……”三爷牺牲太大了。   李不言:“……”三爷挂牌卖笑,得五千两银子起步。   小裴爷:“……”童子鸡不干净了,被人撸过毛了。   晏三合:“……”都是我的错。   晏三合虽然满心愧疚,但脑子却异常的清醒:“夏妈妈的话里,可以提炼出几个信息:   一、唐之未待嫁闺中有蹊跷,是不是真和唐岐令有关,暂且不知;   二、唐岐令很受学生爱戴,学生中不乏有情有义者;   三、唐岐令的学生中,有一个叫岁寒三友的,我们必须找到他;   四、李三是个幌子,背后的人不是岁寒三友,而是另有其人。”   小裴爷冷静接话:“就凭一个岁寒三友的别号,只怕不太好找。”   “岁寒三友是松、竹、梅。”   晏三合:“唐之未书画俱佳,一定是受益于父亲唐岐令,唐岐令这人应该是个书画全才,你们说可对?”   四人虽不知道晏三合想说什么,但都不由自主地点点头。   “既然是书画全才,既然能教女儿,那也一定会教学生。”   晏三合试着往下推演,“有没有一种可能,这个岁寒三友其实是三个人,其中一人擅长画松,一个擅长画竹,一个擅长画梅?”   谢知非觉得这个思路极为新颖,联想到自己的父亲,道:“很有这个可能,我父亲擅长画山水,故别号山水野翁。”   小裴爷:“既然是三个人,那人为什么不自称松翁、竹翁、梅翁,岁寒三友代表了三个人,他有什么资格代表,这说不通。”   晏三合听着微微皱起眉,小裴爷说得没错,确实说不通。   “那你想一个说得通的。”谢知非冲裴笑冷哼一声。   “我……”   裴笑一噎,变脸道:“谢五十,你硬要和我抬杠吗?”   谁有那个闲功夫?   谢知非看着小裴爷的神色很鄙视,但一转头,便换了一脸的柔色,“晏三合,你继续往下说。”   晏三合也一噎。   她不明白一个人是怎么做到无缝变脸的?   “我们直接打听唐岐令太敏感,怕引起别人怀疑,但打听唐岐令的学生,应该没什么问题。”   谢知非:“徐老半娘说他的学生都落魄了。”   “落魄了,那就更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   晏三合看向李不言:“不言,你……”   “这事交给我。”谢知非出声打断她,“我有打听的渠道。”   晏三合头皮刺啦麻了一下。   主动去水月庵调查的是他;   主动来教坊司查案的是他;   主动以色相诱的,也是他。   这会他又要主动打听岁寒三友……   活了十七年都没有涌出来过的陌生滋味,这一晚上呼呼呼直往外冒。   李不言一看晏三合的脸色,故意噗嗤一笑,“三爷,你最近积极的都让人有些瞧不明白了。”   瞧不明白就对了。   谢知非的目光都在晏三合身上,根本分不出一丝去看李不言。   “后面衙门里的事情估计会很忙,我没太多时间,趁着现在有空。”   “嘿!”   李不言笑道:“三爷这话,我听着有些受不住啊!”   三爷这时才给了她一个“我管你死活”的表情,“晏三合,你说句话。”   晏三合咬了咬唇,所答非所问:“郑家的事,我也会尽心。”   好像不这么说,愧疚感就不能消下去;   好像不这么说,五个指印就不能视而不见;   好像不这么说,心跳的速度就不能慢下来。   到此刻,晏三合才明白了一点,自己对这个男子其实早就乱了方寸。   一个人为什么会对另一个乱了方寸?   是因为情吗?   情这个字从脑子里浮出来,晏三合像是被什么灼烧了一下。   那个长着桃花眼,笑容浮面,醉了会撒娇,会要人哄着的风流纨绔……   我?喜?欢?他?   四个字,一个字一个字浮现在脑海里,最后连成一句话……晏三合感觉自己四经八脉的血都烫起来。   这世上,什么事都抵不过一个“悟”,她从前没往这方面想,诸多事情发生在眼前,都能视而不见;   但一旦“悟”了,就如同解人心魔一样,寻着蛛丝马迹找过去,总能找出被人忽略的真相。   晏三合一时间恍惚起来,总觉得的这是一桩不应该发生的事情,明明这个人曾经是她十七年来最讨厌的。 第299章 怂样   谢知非见晏三合直勾勾地看着他,偏偏两只眼睛的瞳孔都是虚的,魂不知道飞去了哪里。   “我这头的情况说完,晏姑娘是不是可以解释一下,那个老妪是怎么一回事?”   他话落的同时,伸手在她膝盖上轻轻一点。   “啊?”   晏姑娘神经一紧。   他刚刚说什么?   是在问老妪是怎么回事吗?   晏三合心慌地看了裴明亭一眼,“小裴爷,你来说下。”   小裴爷随着马车越驶越远,心里头已经开始发怵发麻,正想找些话说说,正愁插不上嘴。   于是就把怎么遇到的老妪,怎么发现的不对,怎么关山见秋月……,统统绘声绘色讲出来。   “所以。”   谢知非一脸震惊,“我们现在去的地方是乱坟岗?”   小裴爷翻个白眼:“能不能不要把乱坟岗这三个字说得那么响亮?”   谢知非:“为什么?怕招鬼?”   “你个王八蛋,能不能别说那个鬼字。”   小裴爷咒骂一声,身子拼命的往晏三合那边挤。   瞧你那怂样,有哪有一点配得上我家妹子。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谢三爷自己都狠狠惊住了,目光有些泛冷地看着裴笑。   一息;   二息;   三息;   小半盏茶后,裴笑被他看毛了,伸出脚,狠狠踢过去:“你个王八蛋干什么,我脸上有黄金还是怎么的?”   你脸上没有黄金,但你脸上写着四个字:乘龙快婿!   谢知非酸酸的收回视线,掀开帘子冲外头的朱青道:“速度快点!”   “是!”   ……   乱坟岗,又名乱葬岗,是京城北郊的一个土岗子。   因为白骨累累、杂草丛生,以至于整个土岗子阴气森森,连野狗都不敢靠近。   马车在远处停下来。   李不言掀帘跳下去,冲黄芪一招手,“走,咱们两个去瞧瞧。”   黄芪舌头打着颤,“姑,姑,姑娘,我,我肚子有点……疼,要不你,你……”   疼什么疼,不就是怂吗?   还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   李不言一摔帘子,一个人往乱坟岗去。   谢知非:“朱青!”   “是!”   朱青赶紧跟过去。   李不言察觉,回头不解地看了三爷一眼。   三爷无声叹口气:你这搅屎棍懂什么?这叫爱屋及乌!   晏三合闷了一路,也想下车透口气,刚伸出一条腿,谢知非已经先跳了下去。   站定,转身,他伸出手。   “扶着我再慢慢下,你的脚还不能吃太多的劲儿。”   晏三合:“……”   这一瞬间,她无师自通的发现,眼前这位谢三爷果然对她也乱了方寸。   “我也一道下去。”   小裴爷急了,晏神婆下去了,万一野鬼飘进来呢?   他一把抓住谢知非的手,死死握住,“快,拉兄弟一把。”   谢知非用力一拽,小裴爷跳下车。   “来,晏三合。”   那手固执地伸过来,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劲儿。   晏三合从把手放上去,到下车,脑子里都一片空白,唯一的感觉就是这人的手很大,很干燥,指节分明,手心一层薄茧。   按理说,这也不是他们第一次两手相握,化季老太太的心魔,探静尘的墓地,都有触碰。   但触感这么明显,还是第一次。   晏三合背过身,在人看不到的地方两只手轻轻搓着。   这时,只听远处传来一声轻哨声。   晏三合猛的转过身,“找到了。”   谢知非轻轻一点头,“准备回去。”   “不回去。”   晏三合:“先找个地方问话,然后让她直接出城。”   教坊司不是别处,多一个人,少一个人都在册子上。   小裴爷已经冒险把人带出来,这人无论如何不能再在京城出现,否则便是祸害。   谢知非轻轻笑了。   时至今日,这丫头的身上才算多了一点人味儿,知道为别人打算了。   晏三合色厉内荏,“你笑什么?”   “没什么。”   谢知非抬手摸摸她的脑袋,“心软不是优点,是弱点。”   晏三合心里莫名抖一下,红着脸干巴巴的咬出三个字:“干正事。”   “正事是……”   谢知非大大方方收回手,四下看看,“就在这里问话,这里最阴森,也最安全。”   “好!”   晏三合一口应下,随即快走几步,离这人远一些。   忽又一想,自己这幅做贼心虚的样子落在他的眼里,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于是,脚下又一顿。   她哪里知道,裴笑正一步不落的跟在她身后。   她忽的停下来,裴笑吓一跳,以为前面有什么“脏”东西,“嗷”的一声,习惯性的纵身一跳,直接跳到了晏三合的背上。   天地间,有那么片刻静止住了。   黄芪:“……”爷啊,你查真丢男人的脸!   谢知非:“……”什么乘龙快婿,快滚!   晏三合:“……”滚下去!   小裴爷度过了他人生中最尴尬、最惊魂不定的片刻时间,从晏三合的背上跳下来。   然后,一脸无辜道:“那个……登高才能望远!”   所有人:“……”   这时,朱青和李不言一前一后走过来,李不言身上背着一个人。   “李不言,把她放马车旁;黄芪,去车里拿点水。”   谢知非看了眼裴笑,咬牙切齿道:“明亭,你想办法把她弄醒。”   “不用弄,时辰到了,她自然会醒。”   两大高手齐齐回归,裴笑瞬间不害怕了,也忘了自己丢脸的事,笑眯眯道:“老妪一身的屎尿,李大侠怎么背得上身的。”   李大侠看他一眼:“她自己跳上来的呗!”   小裴爷:“……”   余下人:“………”   ……   半个时辰后,老妪靠在一棵大树上幽幽醒来,浑浊目光里尽是错愕和害怕。   晏三合这时才发现,这人并不太老,只是背佝偻着,添了几分老态。   “这里是乱坟岗。”   晏三合语气诚挚至极,“你突然晕过去,教坊司的人以为你死了,我们觉得你还活着,所以就一路偷偷跟过来。”   老妪没吭声,直愣愣地瞪着两只眼睛,像是在寻思着她是怎么死的。   “我们跟过来的目的,是为了一个人,你应该知道这人是谁。”   晏三合伸出手,轻轻握住老妪的,“桂花,你和我们说说她,好吗?”   老妪的眼睛慢慢往下,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然后又慢慢的往上,落在晏三合的脸上。   “你是谁?”   “我叫晏三合,水月庵请来的。”   晏三合决定全盘托出:“静尘的棺材合不上,她生前有心念,时间一久念就成了魔,我是替她化解心魔的人,静尘在教坊司的俗名,就叫逝水。”   逝水?   老妪的神色蹦的一下裂开了。 第300章 桂花   这一点裂,所有人都看在眼里,这个桂花果然与逝水有不一般的关系,就看怎么撬开她的嘴。   晏三合没有再催促,耐心等待。   一个卑贱的倒恭桶的老妇人,是没有机会开口诉说往事的,因为她的话无足轻重,谁耐烦听。   但再卑微的人,有些事也想找个人说道说道。   她认识过什么人,经历了什么,为什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更何况她还是个老人。   人老了就算拿抹布擦,也有擦不去的记忆,再不说,就真要带进棺材里。   许久,桂花干裂的唇动了动,“水,水月庵在哪里?”   “在城外的西郊,是个山清水秀的地方。”   晏三合:“逝水在那里出家,很受尼姑们的欢迎,常常给她们讲佛经,老庵主的佛经都没她说得好,说得透。”   桂花布满皱纹的眼睛,透出一点微光。   不够。   晏三合继续抛砖引玉。   “再深奥的佛经到了她那里,都能悟解出来。她还写得一笔好字,她抄的佛经,尼姑们都争着抢着要。”   桂花的眼睛又亮一点,嘴角微微抿,抿出个透着得意的笑。   “水月庵不是香火旺盛的地方,她的斋房很简单,一桌一椅一床,日子过得清苦,她却乐在其中。”   晏三合:“对了,她有一个养女叫明月,也是个没人要的小尼姑。后来,她还帮明月找了户好人家还俗……”   一个活生生的人,通过晏三合的叙述,慢慢展露在桂花眼前,这人的所作所为,和记忆里的那个人严丝合缝。   “她从来都聪明。”   记忆的闸门一旦打开,洪水喷涌而来。   逝水跨入教坊司的那一刻,桂花正在擦拭宫灯。   七八个侍卫押着十二个小娘子,她一眼就看到了她。   别的小娘子都面若死灰的垂着头,逝水却理了理身上的衣裳,默默抬起头。   只这一个动作,桂花就知道这个小娘子不是一般人。   被侍卫押进教坊司的小娘子,都是犯了事的罪官家属。   曾经的千金大小姐,好汤好水的养在深闺中,十指不沾阳春水,到了这个地儿,谁不面若死灰?谁还有心思理理衣裳?   若不是侍卫们手上明晃晃的大刀,这些人多半是要放声大哭的。   她甚至见过有的小娘子一只脚刚跨进来,便一头撞到墙壁上。   运气好的,一命呜呼,一了百了;运气差的,半死不活不说,后面还有遭不完打骂,受不完的折磨。   小娘子进了教坊司,第一件事就是脱光了衣裳,让妈妈检查。   负责检查这些小娘子身子的人叫刘婆子。   桂花和刘婆子一向要好,每次来新人时,刘婆子都会让她在边上看着。   人吗,谁还没个好奇心,那些千金大小姐脱光了是个什么样儿,谁不想瞧瞧呢。   其实看多了,也没什么意思,哪个女子不长那几样玩意儿。   她真正想看的,是这些曾经的娇小姐们脱下衣裳,那一瞬间的表情。   有羞愤欲死的,有泪流满面的,有咬牙切齿的……   精彩哩。   让桂花颇感意外的是,逝水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三下两下褪去身上的衣裳,目光依旧平视前方。   真是扫兴啊,桂花心想。   其实以刘婆子的眼力劲儿,哪个是处子,哪个不是处子,她扫一眼就能知道。   教坊司让小娘子们脱衣裳,其实是在脱掉她们心里的最后一道防线。   这里可没有什么青云顶端的贵人,你们的身份是娼/妓,娼/妓就是脱光了陪男人睡觉的。   逝水这一拨的小娘子们个个是处子,十二个人被带去红楼安顿。   红楼是妈妈们调教小娘子的地方。   在这里不仅要学琴棋书画歌舞,还要学怎么在酒桌上,床上侍候男人。   红楼除了妈妈多,还有一样多,惩罚多。   挨打,挨骂,或者饿个三五天都是小惩罚,更多阴毒的手段那是外头的人听也没听过,想也想不到的,非要用四个字形容,那便是:生不如死。   妈妈们年轻的时候都是这么受过来的,所以下手一点都不会轻。   能从红楼里活着走出去的,哪里还是当初连男人都不敢看一眼的小娘子,都是脱胎换骨的小妖精哩。   晏三合柔声问道:“桂花,对教坊司的这些规矩,你是如何知道的?你怎么到的教坊司。”   桂花呆愣愣的答道:“我就生在教坊司。”   晏三合惊疑地看着她。   生在教坊司?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她的生母是教坊司的小娘子,和客人春宵一度后有了这个孩子。   背上有一根指头戳了戳她,晏三合回头,对上三爷格外深沉的黑眸。   晏三合明白他的意思。   既然桂花生在教坊司,长在教坊司,那一定知道很多陈年旧事,要好好问一问。   那一根指头戳过的地方隐隐发烫,晏三合心口一阵晃,心说还用得着你叮嘱。   “你想说说你的故事吗?如果不想说,就继续说逝水的。”   “我的没什么可说的,我娘不是什么大户人家,她是从外头买进教坊司的,我爹是谁,我娘自个都弄不清楚。”   桂花嗤笑一声,“她是得了花柳病死的,最后走的时候下身都烂透了,臭气熏天。”   晏三合倒吸一口凉气,“那你……”   “我娘死前拉着我的手交待,宁肯做一辈子奴婢,也不要干那叉开腿的活,会不得好死哩。”   “所以,你就在教坊司当了一辈子奴婢?”   桂花没有回答。   人在回忆起往事的时候,眼神总带着一抹幽远。   她怔怔地看着晏三合,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又嗤笑一下,然后话峰一转。   “逝水在红楼里是吃了很多苦头的,人光长得好看有什么用,一样受人欺负。晏姑娘,你知道这世上什么人的心最狠吗?”   晏三合摇摇头。   “女人,心里有嫉妒的女人。”   晏三合“嗯”了一声。   桂花:“你知道整个教坊司谁最会嫉妒吗?”   晏三合:“谁?” 第301章 反常   “夏玉!”   “夏玉?”   从来不随便插话的谢知非,没由来的插了一句,“是不是夏妈妈?”   桂花一听到这个名字,手一翻,用力地抓住晏三合的,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两排已经掉得七零八落的牙齿死死地咬着。   晏三合察觉到她的紧绷,柔声问道:“桂花,夏玉为什么嫉妒逝水?”   “为什么?”   话从桂花的齿缝里挤出来:“因为她贱呗!”   新来的十二个小娘子中,逝水是年纪是最大的,却也是最聪明、最好看的,逝水的好看……   桂花看着面前少女:“眼睛比你还黑,皮肤比你还白……”   “你别拿她和逝水比!”   谢知非又突然插话,口气很冲,吓得桂花身子一抖,什么话都不敢再往下说。   晏三合还没作出反应呢,小裴爷一记毛栗子已经赏了下去,“你干什么?”   “滚开!”   谢知非一把挥开小裴爷的手,脸上的神色阴沉的吓人。   小裴爷心头一凛。   这小子怎么了?   吃错药了?   还是鬼上身了?   “李不言。”   晏三合头也没回,“你陪三爷去边上走走。”   “三爷,走吧!”   “走什么走?”   谢知非没好气的瞪了李不言一眼:“爷要听。”   李不言眯起眼睛,似笑非笑道:“没有人不让爷听,但爷也该知趣些,桂花是死过一回的人,胆子小,你可别吓着她!”   翻译成人话是:三爷,懂点事!   其实话一出口,三爷心里就后悔了,但拿逝水和晏三合比,他无论如何都忍不住。   那逝水虽然是太师的女儿,最后沦落风尘不说,还遁入空门,死后棺材合不上,这他娘的是什么命格?   “我的妹子,必须是这世上顶顶好命的人。”他在心里恨恨道。   晏三合察觉到这人身上的戾气,不得不转过身,用命令般的口吻对他说道:“安静点,不许插话。”   谢知非看着晏三合冷冷的面孔,没有一丝挣扎的,老老实实点头。   他这一点头,除了被乱坟岗的阴风吓得无心思考的黄芪外,余下三人的心里都各有算盘。   李不言:“……”   确认过眼神,三爷以后是个妻管严!   朱青:“……”   爷最近,很反常。   小裴爷:“……”   以他“过来人”的眼光看,这小子不会对晏三合心动了吧?   “桂花,对不住。”   晏三合很平静说:“这一位是谢府三爷,你不用害怕他,他笑起来比谁都和气。”   桂花看着谢知非,再看看晏三合,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刚刚……我说到哪儿了?”   “说到夏玉嫉妒逝水,说逝水在红楼里吃了很多的苦,遭了很多的罪。”   “对,吃了很多的苦,遭了很多的罪。”   逝水在红楼里脱颖而出,除了长相和聪明外,还有一份依仗是琴棋书画。   她的琴棋书画,那可是连授课的妈妈们都自叹不如的。   但正所谓枪打出头鸟,逝水越出众,那些小娘子就越嫉妒。   花魁只有一个,做花魁的好处又那么多,谁不想坐上那个宝座,好让贵人们瞧见了,伸手拉上一把,让她们从泥潭里解脱出来。   “你们知道那个夏玉都做了些什么吗?”   桂花自问自答:“她在逝水的床上放虫子,在她水里下巴豆,把她的衣服剪烂,绣花鞋里放绣花针……”   夏玉比逝水早来两年,因为长得好看,嘴又甜,会来事,哄得一众妈妈们都喜欢她。   逝水的到来,让她有了危机感。   这小娘子从前在闺中争宠争惯了,心比毒蛇还要毒,什么下作的招儿都使得出。   逝水因为她挨过骂,挨过打,最严重的一次,被罚跪在雪地里整整一宿。   那可是一年中最冷的几天,漫天的大雪纷纷扬扬,她穿着一身单衣,冻得瑟瑟发抖。   夏玉撑着伞慢慢走到她面前,抬起绣花鞋便是一脚,逝水被踢倒在地。   夏玉上前一步,踩在她的手上,用力捻几下。   “我这人最恨有人压我一头,谁压我,我就弄死谁。逝水,我劝你不要跟我斗,你斗不过的。”   逝水掀开眼皮,声音很平静的说了一句话:“只怕很多事情都由不得你。”   “当时我躲在暗处,这话很清楚的传到我的耳朵里。”   桂花咂了咂嘴,“我细细想一想,逝水的话,每一个字都很有道理。这世上一个人能吃几碗饭,喝几碗汤,享多少福,受多少罪,都是老天爷安排好的。”   “于是你就出手帮她了?”晏三合试探着问。   “是!”   桂花松开晏三合的手,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脸。   “我娘说的,女人欺负女人不算本事,女人欺负男人才算真本事;我娘还说过,娼/妓是下贱,但贱的是身子,不是心,一个人的心不能坏。”   “你娘的话说得都对。”   晏三合看着桂花,真心诚意道:“可惜我晚生了这么些年,否则这样的奇女子一定要结交一下。”   桂花眼皮狠狠一抽,看着晏三合的双目通红,却没有眼泪。   人老了,泪就少了,可心里的感动不会少。   娘是什么人?   可这姑娘却说她是奇女子……   其实她在心里也觉得娘是个奇女子,换成别的小娘子早就一碗滑胎药喝下去,哪里还会有她。   晏三合的这一句话,让桂花决定要把心里边边角角的事,搜搜刮刮,一件一件都说出来。   “其实娘的话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我在教坊司这么些年,从来没见过像逝水这样外表看着柔顺,骨子里却倔强的要死的人。”   晏三合突然来了兴趣:“你说她倔强?”   “嗯。”桂花点点头。   晏三合:“能不能举个例子?”   桂花想了想,“她被罚跪在雪地里的那次,就是个例子。”   那次书法课,按往常的惯例,所有小娘子一人抄一段佛经,别的小娘子都用楷书,只有逝水用的是瘦金体。   授课妈妈点评的时候本来没说什么,偏那夏玉插了一句话,瘦金体是狂人所写,是对佛法的不敬。   逝水看她一眼,说:“佛渡众生,狂人亦是众生,何来不敬?”   夏玉冷笑一声:“可别说得那样好听,不就是想用这一笔字,搏一个花魁吗?”   逝水一双黯黝黝的瞳仁中全是不屑,“搏不搏是我的事,何劳你操心,管好自个,手别伸得太长。”   夏玉像只蝴蝶一样,扑进妈妈的怀里,眼泪汪汪道:“妈妈,你瞧瞧她,说的是什么话?”   教坊司两个最出众的小娘子,调教好了就是最值钱的摇钱树,妈妈想做个和事佬。   “逝水,你快来和夏玉赔个不是。”   桂花忽的笑了笑,看着晏三合问:“姑娘知道逝水答了一句什么吗?” 第302章 执拗   “她说:直如弦,死道边;曲如钩,反封侯。”   一字一句,如同惊雷在晏三合耳边炸响。   这话知道的人很少,逝水能脱口而出,可见她是喜欢这话的。而能喜欢上这话的人,性子不仅傲,还有一份执拗在里面。   执拗和倔强不同。   前者是一种态度,是融进骨子里、血脉里的东西;   后者是指性子,而一个人的性子会由他一生遇到的事,遇到的人,慢慢改变。   英雄惜英雄;美人怜美人。   晏三合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自己,在命运的泥潭里苦苦挣扎。   “姑娘,是不是我记错了?”   桂花见她不说话,有些难为情,“这话我不懂,记了好多遍也记不住,后来还是逝水做了花魁以后,她才慢慢教我记住的。”   “记得没有错。”   晏三合看着她:“逝水这话针对的是妈妈,她后面的日子不会好过。”   “有我暗中护着,就会好过。”   桂花的眼神透着些小得意:“夏玉那个小贱人再招人喜欢,也不过来教坊司几年,能比得过我。”   “逝水这样的性子,一定会拒绝你的帮忙。”   “姑娘料得半分不错,可谁不想过好太平日子,谁想挨罚、受辱呢?”   桂花:“夏玉那小贱人伙同别的小娘子一道欺负她,我把腰一叉,摆出个恶人的姿势来,谁又敢上前半分。”   她在教坊司土生土长,最会做的便是撒泼打滚,指爹骂娘,耍横耍蛮,夏玉被她治几次后,就老实了。   “你护住了她,她这样的人是会把你当好朋友的。”   晏三合:“我说得对吗,桂花?”   一个字都没有错。   慢慢的,逝水看她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她在红楼里负责清扫,只要看到她来,逝水的眼睛就捉着她看。   读书人的眼睛和普通人的眼睛不一样,很黑很清很透亮,往下一弯的时候,像一轮弯月。   白天她们会遥遥相望,会心一笑。到了晚上,她就想办法进到红楼里,拉着逝水天南海北的聊。   她会把教坊司的种种,都说给逝水听。哪些要注意,什么人不能得罪,哪些地方可以偷懒,还有各个妈妈的来历……   逝水则会给她讲外面的天地,讲四九城的四季,哪里最美;讲街头巷陌,哪家的东西好吃;讲戏园子里角儿,哪个戏唱得最好。   “桂花。”   晏三合打断:“逝水喜欢听戏?”   “她最喜欢听戏,每一出戏的戏文说的是什么,唱词是什么,她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桂花忽的笑了:“有一回夜里,她还给我唱过呢,小腰儿一扭,兰花指一翘,唱得像模像样。”   晏三合的心口有些发抖。   这时,身后又有一根手指戳过来,不用细想也知道是那位爷。这位爷曾经说过,鼓点一敲,小锣一打,这戏便就开始了。   静尘念念不忘的是一段锣声,他是在提醒她,心魔会不会跟唱戏有关?   很可能有关!   晏三合轻轻点了下头,算是做了回应。   “逝水最喜欢听的戏是哪一出,桂花你知道吗?”   “她哪个都喜欢听,没有最喜欢,刚开始只要教坊司搭戏台,她就走不动路。”   “刚开始?”   晏三合何等敏锐:“那么也就是说,后来教坊司搭戏台,她就能走动路了?”   桂花这个时候,才又认认真真的打量了一眼晏三合,心里感叹一句,好个聪明的女孩儿啊!   “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她就不爱听了。”   “什么时候开始不爱听的?”   “这……”   桂花想了好半晌,才不怎么确定道:“好像是选上花魁以后。”   晏三合问:“为什么选上花魁后便不爱听戏?”   这话她也问过逝水。   “戏点子响了,这会你又没客,咱们去听听。”   “不去!”   “干什么不去,你不最爱听戏?”   逝水走到窗前,指着远处的戏台,愣了一会道:   “她们在唱戏,我们也在唱戏;她们在戏里哭,我们也在戏里哭;她们哭给听戏的人看,我们只有哭给自己看。”   她是不甘心做一辈子的娼妓啊!   晏三合眼底露出怜悯,又问道:“逝水选花魁顺利吗?”   桂花摇摇头,“她一开始不想选花魁的。”   “为什么?”   “因为她的身份。”   晏三合瞬间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唐岐令曾贵为太子太傅,太傅的女儿最后做了花魁,陪男人笑,陪男人睡,这让当时还在位的先太子何等难堪?   按辈分,先太子还得唤逝水一声小师妹呢。   “后来呢,她怎么又有了斗志?”   “后来……”   桂花气愤的脸都变了形:“逝水听到有人背地里说她不是处子。”   晏三合等不及的追问,“然后呢?”   这么多年过去了,桂花一想到这些泼脏水的话,依旧忿忿不平。   “然后她就冲上去和那几个人厮打起来,别看她娇娇弱弱,真发起狠来,谁也不是她的对手。”   两道轻轻的喘息声,几乎同时响起,一道是晏三合的,一道是谢知非的。   谢知非再度伸手戳了下晏三合的后背。   一个诗礼之家的小姐,别说打架,便是骂人,也是少见的。   逝水不管不顾的冲上去和别人厮打在一起,可见这些话是触碰到了她的底线。   晏三合侧过头,眼神与谢知非轻轻一碰,便又转过身,“后来呢?”   “后来逝水被关进柴房饿三天。三天出来,人都瘦了一大圈,我瞧着都心疼。”   “是谁在背后嚼舌根?”   “除了夏玉那个贱人,还会有谁?”   桂花冷笑一声:“使出这种龌龊手段,就是想坏了逝水的名声,好没有人跟她争花魁,那骚/货一肚子的坏水。”   “有证据吗?”   “这事要有什么证据,我眼珠子一瞄,就能让那只骚狐狸现原形。”   晏三合听她满嘴大话,也不好拆台,又问道:“因为夏玉,逝水就决定争花魁了?”   桂花点点头,“她从小黑屋出来便病了,烧了整整一夜,天快亮的时候,她抓着我的手,一边流泪,一边说……”   “说什么?”   “她说‘桂花,他们都巴不得我们唐家臭了,烂了,腐了,我不能如他们的意,我得好好活着,活到有青天明月的那一天。’”   这话,让所有人心头狠狠一震。   谢知非甚至是急不可耐的,又戳了戳晏三合的后背。   晏三合飞快的偏过脸,惊鸿一瞥中,她看到了三爷一张略显凝重的脸。 第303章 学生   曾经云端的女子,受欺负,关柴房,被饿整整三天,出来后又一夜高烧。   落魄到如此下场后喊出来的话,一定是发自肺腑。   活到有青天明月的那一天——这话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天不清,月不明;   意味着唐家的案子在她眼里是冤枉的;   意味着她没有一头碰死,忍辱负重的来到教坊司,是在等着唐家的案子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那么,谁有本事能让唐家案子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先太子!   换一个角度说,她在等着先太子登上高位。   再换一个角度说,也许、或者,可能唐岐令的春闱舞弊案——有蹊跷。   绕来绕去,终究还是没有绕过唐岐令的案子,三爷的脸色能不凝重吗?   晏三合看着他,没有多说什么,依旧平静的问话:“桂花,如此一来,逝水该脱胎换骨了吧?”   “又被姑娘料到了。”   那一夜后的逝水像是突然变了一个人,不再事事忍让。   夏玉打她一巴掌,她还夏玉一巴掌;夏玉诬陷她,她当场大声戳穿;夏玉给她小鞋穿,她直接把鞋砸夏玉脸上。   人都是贱骨头,欺软怕硬。   几次下来,夏玉不仅没占到半点便宜,反而被弄得灰头土脸,一下子收敛很多。   除了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外,她还一敛从前的清高孤傲,和别的小娘子慢慢打成一片。   小娘子们也会看菜下碟。   逝水的背后好歹还站着一个当朝太子,那夏玉的背后有什么,屁都没有。   “争花魁那一天,就算没有逝水那首诗,那笔瘦金体,夏玉也不可能是逝水的对手。”   桂花眼皮一挑,“她做的诗太烂了,烂到底下的那帮书生们都嘘她,呸,活该!”   晏三合小心翼翼地试探,“我知道当天有一个叫岁寒三友的书生跟着逝水进了水屋,桂花,那个岁寒三友是什么人,你知道吗?”   “知道。”   桂花:“那人是她父亲的学生,他们当晚没有行房,说了一夜的话,那抹落红是书生咬破手指擦上去的。”   晏三合追问:“你是如何知道的?”   “她选花魁前三个月,向教坊司管事要了我,水屋那晚,我就在外间守着,里头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   原来如此。   晏三合抬头看了眼黑沉沉的天际:唐之未,今晚我和桂花的偶遇,是你在冥冥之中保佑我找到她吗?   “那个书生叫什么?”   “我只知道他姓诸,我们唤他诸公子。”   “诸?”   晏三合侧了侧脸,对着身后的人道:“这个名字很少见啊!”   “的确不常见。”   谢知非十分隐晦地与朱青对视了一眼。   有了姓,又是唐岐令的学生,又自称岁寒三友,这个范围一下子缩小很多,找起来就容易了。   “诸公子常来教坊司吗?”   “不常来,两三个月来一次。”   “来了几年?”   “大概有三四年的时间。”   “三四年以后,就再也没来过吗?”   桂花想了想,“也来的,每年逝水生辰过来坐坐。”   晏三合:“她生辰是什么时候?”   桂花:“二月二。”   二月二,龙抬头。   逝水的生辰竟是那样一个好日子。   晏三合心里着实有些唏嘘,“除了诸公子,常来的还有哪些?”   “没有了。”   桂花脸色忽的一顿,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不对,后来还有一个唐爷。”   晏三合:“唐爷是什么人?”   桂花:“好像也是逝水她爹的学生,有次我听逝水喊过他一声小师兄”   唐家?   唐爷?   姓都一样。   这个唐爷除了是唐岐令的学生外,不知道和唐家还有没有其他的牵扯。   晏三合:“唐爷来,一般会在房里做些什么?”   桂花:“和诸公子一样,就是喝喝茶,聊聊天。”   晏三合:“他们都聊些什么?”   桂花伸手挠挠脸,“姑娘,如果我说他们聊些什么,我一丁点儿也不知道,你信吗?”   晏三合毫不犹豫的点了下头:“信!”   “是真不知道!”   桂花回忆道:“逝水也不让我知道,回回他们来,她就把我打发出去,有一回我实在忍不住便问她,咱们俩都这么好了,你怎么不信我?”   “逝水不是不信你,她是不想让你知道太多,怕连累到你。”   “姑娘,你怎么事事都知道?”   桂花惊讶的同时,眼眶竟又红了起来。   “她就是这么跟我说的,我刚开始还不信,还和她闹了几天别扭,隔了几天后才想明白的,可真笨啊!”   你不是笨,你从小生活在教坊司,没有生出一颗对时局的戒备心。   诸公子、唐爷都是唐岐令的学生,多半也是太子党,他们来教坊司照看他们小师妹的同时,一定会带来外头的消息。   太子如何了,时局如何了,一夜的时间,足够逝水了解到外头的天地。   人活在泥潭里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永无出头之日,诸、唐二人的到来,应该是逝水期盼青天明月的动力和勇气。   这勇气是逝水迫切需要的,也是他们想鼓励小师妹活下去的,迫切想要给予的。   晏三合心里有一根弦忽的轻轻动了下,“桂花,逝水做了花魁后,有没有再受过客人的欺负?”   桂花这回想都没想,十分干脆道:“没有。”   这一回,小裴爷没忍住插了话,“桂花,教坊司哪有不受欺负的小娘子,你别是记错了?”   谢知非冷笑一声:“就算是花魁,也只有两三年顶盛的时间,不红了,谁把她当回事。”   桂花神色一变,“我没说谎,她,她就是没受欺负,她那样的人,谁舍得欺负她?”   谢知非:“连个刁难也没有?”   桂花眨巴着眼睛:“她接的客,都是读书人,读书人斯文哩,不会刁难人。”   “对,不会刁难她。”   晏三合非常轻柔地拍拍桂花的手,意味深长道:“她是个好人哩,连佛祖都保佑着她。”   话落,身后两位爷的瞳孔几乎是同时,倏地一缩。   风月之地,佛祖的保佑没有用,该受的罪,该受的欺一样都不会少。   逝水在教坊司卖笑陪客九年时间,客人们连个刁难也没有……   保佑她的不是佛祖,是一只无形的手。   这只手很有可能就是先太子! 第304章 李三   谢知非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口气落在晏三合耳朵里,就知道他和小裴爷都明白她刚刚那句话的深意。   那么,逝水的赎身也是先太子暗中筹谋的吗?   “桂花。”   她没有一句废话,“替逝水赎身的人叫李三,李三这个人,你知道内情吗?”   “他就是个骗子!”   桂花神情一下子激动起来,紧盯着晏三合恨恨道:“嘴上说得好好的,要把逝水赎回去做妾,结果呢?”   晏三合被她眼里的恨意惊一跳,沉默了片刻,轻声说:“李三是哪里人?”   “假的,统统都是假的。”   桂花突然伸出两只手,死死拽着晏三合的胳膊。   “我打小就在教坊司里长大,男人什么嘴脸看得最清楚,裤子一脱,一个个指天发誓,说得比唱得还好听;   屌一拔,恨不得在你水里下碗耗子药,他怎么可能真心实意要抬她做妾?”   一竿子打翻一船人。   小裴爷眉一立,刚想怼回去,可一看晏三合的脸色,到底憋住了。   罢,罢,罢,为了化念解魔,小裴爷替男人们忍辱负重。   晏三合顺着她的话往下说:“既然什么都是假的,那他怎么可能替逝水赎身?教坊司也不答应啊!”   “他有银子,有大把大把的银子。”   桂花嘴一张,扯着嗓子毫无预兆地嚎哭起来。   “我劝了拦了,她不听我的。我待她这么好,连心都恨不得掏出来给她看,她为什么不听我的……遭报应了啊……啊啊……”   魔音再度穿耳,刺得所有人心都砰砰跳,黄芪甚至往晏三合那边挪了挪脚步。   这嚎的,真能把鬼给嚎来!   晏三合却在这几句嚎声中,听出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立刻伸手捂住了桂花的嘴。   声音戛然而止, 桂花瞪大眼睛,惊恐地看着她。   “桂花,我问你几句话,是,你就点点头;不是你就摇摇头。”   桂花眼珠子动了动,含糊的说了声好。   晏三合:“你拦着逝水赎身,是怕她吃亏?”   桂花用力地点头。   晏三合:“但她却执意要跟着李三离开?”   桂花一边点头,嘴里还:“嗯嗯嗯。”   晏三合突然话峰一转,“你拦的手段不光彩?”   桂花浑浊的眼睛里,顿时涌出慌乱。   晏三合不给她慌乱的时间,“后来,你们因为这个事情彻底闹僵了,甚至连最后的道别都没有,对不对?”   少女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眼神如刀,让桂花无所遁形,眼里的慌乱慢慢变成了惊悚。   她一把掀开晏三合的手,撕心裂肺的冲晏三合大喊。   “不对,我送了,我去送她了,她就跟在那个李三后面,连头都没有回……没有回……呜呜呜……”   晏三合的手没有收回去,掌心直接落在桂花的头上,“你去送了,你心里牵挂着她,舍不得她,想让她留下来。”   桂花那双老目中渗出了眼泪,同时渗出来的还有两把鼻涕,把小裴爷恶心的想吐。   “告诉我,桂花,那个李三到底是谁?”   晏三合轻轻地换了口气,“还有你们之间是怎么回事?”   桂花的心,静了下去。   她活一把年纪,已经很久没有人摸过她的头了,娘也很少摸她的头,娘总嫌弃她是个小野货,脚丫子撒起来,人影都瞧不见。   娘临死前,摸过她一回脑袋。   “花儿,你知道娘这辈子最后悔的是什么?就是生了你,不该让你来这世上走一遭的,受罪哩。”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心里对自己说:现在说这些屁话,有什么用呢,你又不能把我再塞回去。   桂花甩甩头,把娘的一点影子从脑海里甩出去,手捏住鼻子,擤出两道鼻涕,往身后一甩,手指在鞋后跟上拧几下,又咕咚咽了口口水,抬头看着晏三合。   “那个李三是南边的商人。”   “商人?”   “说是做丝绸生意的,可我瞧着不太像。”   晏三合轻轻拍拍桂花的脑袋,低声问:“为什么不太像?”   回忆排山倒海的压过来。   因为,没有几个做买卖的有李三那样一身的气度。   他坐在那里,一手端起茶碗,一只手用茶盖拨动几下,低头轻轻啜一口,再把茶碗放下,冲逝水一笑。   这笑一看就透着虚假,属于皮笑肉不笑的那一种。   其实教坊司也出一两个痴情男人,倾家荡产也要替他们中意的小娘子赎身。   这种男人看小娘子的眼神不一样,是发着亮光的。   李三的眼睛里没有,他看逝水的眼神里甚至透出些淡漠,那张脸就好像挂了一层皮,皮上面一点深情,皮下面都是算计。   “阿水,你别跟他走,他不是什么好人,说不定没几年就会把你卖了,你信我,我瞧人很准的,从没错过。”   她走近,低声道:“桂花,你信不信我?”   “我信你,但我不信他。”   “信我,就让我跟他走。”   逝水眼神柔柔,声音也柔,“我离开后半个月之内,他一定会再来赎你。”   “我不要他赎我,他算什么东西,不就有几个臭钱吗?”   桂花嘶声哭起来。   “阿水,咱们现在这样不是很好吗,有吃的,有穿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有我在,教坊司没有人敢欺负你。   等你熬到三十岁,你就可以做妈妈,挑几个出众的小娘子,好好调教一番,让她们帮咱们赚钱,她们敢不听话,我就替你教训她们。   阿水,外头的天地很乱的,到处是坏人强盗,从前有小娘子赎身出去了,还哭哭啼啼地跑回来,说外头活不下去了。   等你老了,还有我照顾你。回头死了,咱们埋一处,到了阴曹地府也能做个伴。”   “可我想出去。”她低声道。   “出去,出去,出去有什么好?”   “能堂堂正正做个人。”   “教坊司就做不得人了?”   “做的是鬼,只有鬼才是白天睡觉,夜里出来,人都是日出而起,日落而息。”   她走到窗户边,支起窗棂,声音微哽。   “桂花,你有多久没见过晨起的太阳了?有多久没听过清晨鸟儿在枝头叽叽喳喳的叫?   春天,东山的桃花开得很艳;秋天,西山的枫叶比晚霞还红……这些教坊司里都看不到,可我都想去看看。”   眼泪无声无息的从着她的眼角流下。   “我还想再去看一场庆余班的戏,戏班子里也有一个叫桂花的,她唱的戏很好听。”   桂花只觉得心酸难过。   阿水啊,你知道吗,那些什么东山的桃花,西山的枫叶,庆余班的桂花我统统都不想看,不想听。   我生在教坊司,长在教坊司,死也会死在教坊司。   这里才有我的一年四季啊! 第305章 归根   晏三合听到这里,才明白为什么两个相依为命的人,最终会分道扬镳。   唐家的水米养了逝水十九年,教坊司的水米养了桂花二十几年,水米不一样,养出来的人也不一样。   逝水不会明白教坊司对于桂花来说,其实就是家的存在,是能遮风避雨的地方。   桂花更不会明白,教坊司对于逝水来说,是人间地狱,跳不出这个地狱,她只有一死。   夏虫不可语冰,她们的分道扬镳是必然的。   “李三除了是个南边的商人外,你还知道些什么?”   桂花用袖子抹了一把泪,“他才来教坊司三次,一次是留宿,一次来找管事说要替逝水赎身,最后一次他就把逝水领走了。”   筹谋了这么久,最后的出手干脆利落,李三背后的那个人,不简单。   晏三合:“他替逝水赎身花了多少银子?”   桂花:“一万八千两。”   晏三合刚要蹙眉,谢知非的目光看过来,“这个出价相当的高。”   晏三合:“正常是多少?”   谢知非:“不会超过一万两。”   晏三合一低头,见桂花又流出了鼻涕,从袖中掏出帕子放进她手里:“桂花,教坊司没有拦吗?”   桂花看着帕子,刚要去擦鼻涕,冷不丁看到帕子上绣的一株海棠,又没舍得,吸了吸鼻子道:“没拦,就我拦了。”   晏三合不由自主地朝谢知非看过去,除了价位高以外,教坊司没有拦或许还有别的一层原因。   谢知非轻轻眨了眨眼睛,无声说了三个字:先太子。   两人的看法不谋而合,晏三合指着桂花脚上的鞋子,“这鞋,她什么时候送你的?”   桂花一听她问这个,眼眶又红了。   她八月十二的生辰,那时候两人已经闹得很僵了,多少日子不说话。   生辰那天,逝水主动把她叫进屋里,拿出绣花鞋给她,“试试看,合脚不合脚。”   她梗着脖子没动。   “桂花。”   逝水唤她一声,沉默了好一会才开口。   “我从前在唐家,回回绣娘做了新鞋,我总要第一时间穿起来。新鞋穿在脚上,感觉是不一样的,好像脚下能生出一股子劲儿,走路都带着风。”   她心里隐隐生出不安,这话好像是在跟她道别似的。   “你试着穿一穿,走一走,或许过几天,就敢走到教坊司外头去了。”   又是要她到外头,外头有什么好?   她把鞋往逝水怀里一扔,没好气的回一句:“谁稀罕!”   “逝水离开的那天是冬至。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我在厨房帮忙,冬至吃饺子,这是教坊司多少年的规矩。”   时隔多年再回忆起来,桂花眼里仍蒙上了层雾气。   “有小丫鬟来说李三办好了手续,已经领着逝水出去了,我……我没忍住,找了个借口偷偷跟出去。   半个月后,有个自称是李三府上的管事来赎我,五百两的价位,管事让我自己拿主意,我没同意。”   “她说到做到了。”   “是,所以我不恨她,一点都不恨。”   “那你后悔吗?”晏三合轻声问。   桂花抬头看着晏三合的黑眸,摇摇头。   “她自己都做了尼姑,可见我料得一点都没有错,那个李三不是什么好东西,我有什么可后悔的。”   这是一个让晏三合没有多少意外,却让她头疼的回答。   在桂花的认知里,除了教坊司,外面都是兵荒马乱,如今她“死而复生”,晏三合心想:我要怎么安置她。   “你……怎么去倒了恭桶?”   “人老了,不中用,做不得侍候人的精细活儿,从前那些护着我的人,也都一个个不在了,老话说得好,一朝天子一朝臣。”   桂花叹了口气:“再加上夏玉那个贱人从中使坏,我……”   “你的名字在教坊司的名册上已经划去了。”   晏三合指着谢知非和裴明亭:“他们会给你安排个好去处,只要你愿意。”   “用不着了,姑娘,落叶归根,我想跟我娘葬一起。”   桂花嘴角牵出一个难看的苦笑,随即咬咬牙。   “再说,阿水走了,我也没多少日子好活,这偌大的教坊司,总不能让夏玉那个老婊/子一人独大,我得帮阿水跟她斗下去。”   晏三合看着这个桂花,心里说不出的难过。   有些人生下来就跟有些词无缘。   夫妻和睦、母慈子孝、阖家团圆、儿孙满堂、幸福安康……   所以在这个老妪的身上,对错究竟要如何定义,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唯一有意义的事情,就是告诉她……   “静尘去世的时候,穿上了和你脚上一模一样的绣花鞋,想来她也是一直一直想着你的。”   桂花咧着嘴笑了,稀疏的几颗牙齿在月色下,还显得挺白。   “这鞋子我一穿上脚,多少小娘子都嫉妒了,她们都照着这鞋的样子,做了双一模一样的,后来听说还传到了别的妓院。”   “是好看。”   “姑娘你知道吗?”   桂花抓住晏三合的手,“这鞋是她从唐家带来的,绣线是宫里的贵人赏的,我的这双是照着她的那双一针不少的做的。”   说着,说着,她又懊悔起来了。   “可惜,我穿的次数太多,鞋就脏了,回去后我就洗洗晾晾收起来,等死的那天再穿上。”   晏三合笑道:“她走的时候,不仅穿了这双绣花鞋,还有一套百田衣,这衣裳的来路,你知道吗?”   “知道啊,那也是她唐家的东西,她也送了我一套,我就穿了一次,太花里胡哨了,就没舍得再穿。”   桂花得意的翻了个眼睛,“她有的,我都有,她在我身上,从来舍得花银子的。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   “是什么?”   “她走的时候,什么都没带,就带了一个小包袱,装了那一身衣裳和鞋子,那些客人给她的金银首饰,还有存的私房银子统统留给了我。”   傻桂花啊!   那是她料定了你,不会跟她离开教坊司。   “别看夏玉那老婊/子光鲜亮丽,她的银子都被男人骗光了,还没我有钱呢,我的钱都藏起来了,谁也找不到的。”   桂花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姑娘,你还有话要问吗?”   “没有了。”   该问的,都问了;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   桂花嘴唇动了几下,“那……看在我说了这么多的份上,姑娘能帮我一个忙吗?”   “你说。”   “我想去她坟上看看。”   桂花喃喃道:“老姐妹一场,我得去劝劝她,人啊,不能想太多,龙门要跳,狗洞要钻,得有一日活一日。   她要当初肯听我的话,肯留在教坊司,一定比现在活得长寿,死了也不可能棺材盖不上。   我娘说的,死了就是尘归尘,土归土,没什么好放不下的……”   晏三合听着她絮絮叨叨,忽的心头的惆怅都没了。   这世上有一种人,她的命比谁都苦,比谁都贱,可从来不怨天,不怨命。   就像北仓河边的珍姐儿一样,只要有酒喝,有肉吃,她就能满足地大笑起来——   贼老天,我就是要快活给你瞧! 第306章 抓贼   月黑风高夜,正是抓贼时。   就在晏三合在心里喊出那句贼老天的时候,谢府后门的草丛里,小花总管拍死一只在他身上吸饱了血的秋蚊子,低骂。   “直娘贼的,老子拍死你个作恶的小人。”   经过两天的暗中布线,谢总管得了一个消息:有人半夜从谢府后门进出。   后门的门房叫阿五,这老货是个酒鬼,平常像个人,一沾酒就成了鬼,还是个睡死鬼。   人一旦睡死了,还能看什么门,不就给了别人钻空子的机会。   谢小花连守两夜,蚊子是满载而归,他却落了空。   今儿是第三夜。   阿五这老货喝了几口猫屎又呼呼大睡了,那呼噜打得震天响,谢小花心头那个恨啊,牙都要磨碎了。   忽的,有脚步声。   来了!   小花总管瞬间像打了鸡血一样,两只眼睛唰唰放亮光。   黑暗中,走出来一个人,那人先四下瞅瞅,然后蹲在门房的窗户边听了片刻,踮起脚尖,跟只猫儿似的走到门边,轻轻拉开了门栓。   这人正是阿五的婆娘——周大娘。   周大娘装模作样的学了几声猫叫,接着又从暗处走出来一人。   谢小花定睛一看,脑子里“轰隆”一下炸了。   怎么会是她?   她从袖子里摸出二两碎银子,塞到周大娘手里,然后从门缝里熟练地钻了出去。   谢小花只觉得耳朵嗡嗡作响。   多亏自己多了个心眼,孤身一人上阵,多一个人,这事儿都瞒不住。   她,正是太太的陪房李正家的。   周大娘等李正家的走出去,又轻轻拴上了门拴,摸着银子乐滋滋儿的走了。   谢小花等人走远,这才从草丛里钻出来,在原地站了几息的时间,一咬牙,一跺脚,打开门栓跟出去。   狗日的,花爷爷豁出去了!   花爷爷抡着两条胖腿,跟踩了风火轮似的,没几下就看到了李正家的背影。   只见那李正家的鬼鬼祟祟走到巷子口,站定,然后四下看看。   花爷爷吓得赶紧躲在一棵大树后,收腹,收屁股,憋住气。   娘的!   回去一定要少吃几碗饭,这身材太影响他发挥了。   李正家的正焦急的等人,花爷爷小碎步往前跑几步,躲到一颗树后面,探出脑袋看看;   过一会,又小碎步往前跑几步,又躲到一棵树后面……三棵树一过,花爷爷离李正家的只有短短十几丈。   就在这时,月影中走过来一个人。   花爷爷赶紧憋气把自己缩成一根棍子,然后一点一点探出两只圆骨碌碌的眼睛。   眼睛一定,落在来人身上,谢小花脸上的表情仿佛被人劈了一刀。   这人他还认识,哟喂!   是杜府的管事,哟喂!   快让我听听他们在谋划什么,哟喂!   我还得往前挪一棵树,晏神婆啊,你快保佑我不被人发现,否则我要死翘翘的,哟喂!   巷子口,就在两个脑袋凑在一起的时候,谢总管踮起脚尖,跟只兔子一样灵动的往前挪了几步。   李正家的做贼心虚,耳朵竖得也像只兔子似的,“谁?”   “喵……”   一只野猫蹿出来,几个跃身便跑不见了。   李正家的拍拍胸口,长松口气,“吓死我了。”   杜府管事笑道:“别怕,这个时辰鬼都回去睡觉了,哪还有人,快和我说说谢府现在如何了?”   “还能如何,闹着呗!”   李正家把头凑近了,低声道:“劳烦您和小姐说……”   小姐?   杜依云?   谢小花浑身的汗毛根根竖起的同时,心有余悸地想:老子多有先见之明打了光棍,女人就他娘是祸水!   ……   归程的马车很空,车里只坐了三个人。   李不言和黄芪一道陪着桂花去了西郊水月庵。   车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尿粪味,小裴爷被熏得头重脚轻,恨不得亲自驾车算了。   一看边上的晏三合和谢五十坐得纹丝不动,心里骂道:这两个粗人!   骂归骂,屁股还是坐得稳稳,并冲神婆露出一个坚强的笑,“下面,咱们要怎么做?”   晏三合抬眼对上裴笑的目光:“教坊司以后可以不用去了。”   “为什么?”   “逝水一心想逃离的地方,不可能是她心魔所在,这是其一。”   晏三合淡淡道:“其二,水田衣和绣花鞋都是唐家的东西,她的心魔应该在唐家。”   “当务之急,要先找到两个人。”   谢知非接话:“一个诸公子,一个唐爷,这两个是关键人物。”   晏三合点头表示赞同,“至于那个李三,可以暂时先放一放,左右他也是别人的棋子。”   小裴爷皱眉:“那……”   谢知非:“那就先找诸公子,这人的姓稀罕,好找。”   “辛苦三爷。”   晏三合有些担心地看着他:“打听起来小心些,要花多少银子直接和我说,不能让你又出钱,又出力。”   小裴爷:“嗨,他……”   “我不会和你客气。”   谢知非回看着她,唇边透出个无奈的笑,“现在不是银子的问题,现在是唐家问题。”   小裴爷:“唐家……”   晏三合:“我是不怕的,就看三爷和小裴爷怕不怕,如果怕,你们可以……”   小裴爷一听话音不对,赶紧表忠心,“我怕什么,我……”   谢知非:“我会尽量小心,你别瞎担心。”   被人忽视的小裴爷怒了,“还让不让人说话?你一句,我一句,我他娘在你们眼里……不存在?”   晏三合:“……”不存在。   谢知非:“……”不存在。   晏三合颇有几分心虚地看了眼谢知非,偏过脸对裴笑道:“你另有重任。”   重任?   小裴爷来劲儿了:“快说来听听。”   晏三合:“这几天有空陪我去听听戏。”   “嗯?”   还有这样的好事?   “唐之未在闺中爱听戏,我对戏一窍不通,兵书上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晏三合一挑眉,“小裴爷可否赏脸?”   小裴爷也不知道是脑子抽了,还是受了刚刚插话插不进去的刺激,贱贱地问道:“这种好事,你怎么不找谢五十?”   他?   晏三合目光闪了闪。   我得避讳一下! 第307章 避讳   “我得避讳一下”这个念头,一上车晏三合心里就有了。   小裴爷与她来说,是齐大非偶。   谢知非更是。   她并非自卑自己的身世,人有贵贱高低之分,心没有。只要心是堂堂正正,坦坦荡荡的,就不存在谁低谁一等。   点完香,解完魔她为什么总要晕过去?   因为太累!   一个心魔化解完,她就经历了一次从生到死的人生。   欢喜难过,痛苦煎熬,悲欢离合……她都会原封不动的再活一遍,以至于她短短十七岁的年纪,已有七十岁的心境。   而这个心境告诉她,人生总会留些遗憾,眼前这个人笑起来露出酒窝的男子,注定会是她的遗憾。   既然注定了,那便不必再开始,不必让它成为这辈子都迈不过去的心结。   晏三合,你得管住你自己的心!   “三爷负责找人。”   “对,我得找人,一个诸公子,一个唐爷,都得费我些工夫。”谢知非看着晏三合,也慢慢阖上了眼睛。   “谢知非,你得管住你自己的心!”他也在心里说。   她是郑淮右,是你妹妹。   哪怕你现在披着谢府三爷的一层皮,在内里,你们还是兄妹。你要注意你的一言一行,别跟个撩了就跑的渣男一样。   还有,你顶着一张大姑娘小媳妇都爱的脸,不是让你来祸害自己人的。   你瞧瞧你,脚都已经踩在悬崖边上了,还不知道要收回来吗?   要有分寸感!   一旁,小裴爷纳闷了,刚刚他们说话,我插不进话;这会他们都不说了,我还是插不进话?   啥情况?   小裴爷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一圈,最后落在谢知非身上,晏三合说话,这小子说话;晏三合闭眼,这小子也闭眼。   怎么这么默契?   “明亭,一会进城后先送你回去?”谢知非眼皮没睁。   “这么晚了送什么送?去你房里挤一挤。”   小裴爷的瞳孔露出满满的阴森来,心说一会到了房里,我还得好好审你一审!   谢知非无声松了口气。   也好!   有这小子插科打诨,马车里的气氛至少不会那么尴尬。   他偷偷掀开一点眼皮。   不知道是不是离得太近的原因,晏三合身上的味道直往他鼻子里钻。   她身上有一股刚洗过衣服留下的胰皂味儿,中间混着一点少女特有的体香,让人莫名想到温柔干净两个词。   ……   回到谢府,已是丑时二刻。   谢知非不等马车停稳,蹭的跳下车,蹬蹬蹬几步跑上台阶,然后转身,上嘴唇一碰下嘴唇,“明亭,扶一下晏三合。”   怎么让我扶?   裴明亭一脑门诧异,不知道我得和她避嫌吗?   还有,你小子跑那么快干什么,活像只兔子一样?   “不用扶。”   晏三合掀帘,右脚先落稳在地上,然后左脚再慢慢着地。   谢知非看着她的动作,心里很没滋味,只是还没来得及细品“为什么会没滋味”,门里边冲出来条人影。   “三爷,三爷……”   三爷目光陡然一厉,吓得谢总管赶紧闭嘴,眼睛骨碌一转,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声“该死”。   他颠颠的上前,冲晏三合规规矩矩行了个礼,“晏姑娘回来了,晏姑娘辛苦啦。”   “谢总管这么晚了还呼天抢地,更辛苦!”   谢总管:“……”这话噎死个人啊!   晏三合扔下这一句,眼风丁点都没扫向谢知非,反而向身后的小裴爷轻轻一点头,扬长而去。   夜色寂寥,背影更寂寥。   谢知非的心情顿时变得十分的微妙。   她为什么连个头都不冲我点点?   难道是我刚刚做得太过明显了?   或者我应该循序渐进一下?   我要不要追上去,先把她送回院子里?   “三爷,三爷……”   “鬼喊鬼叫什么?”   三爷思绪被打乱,气焰十分的嚣张,“欺负我耳朵聋,还是显摆你嗓门大?叫床有那么大的声音,我就服你。”   谢总管一怔。   我鬼喊?   爷啊,你怎么不说你盯着人家姑娘的背影看半天?   还有!   哪有男人叫床的?   呜呜呜呜……   忠仆难做啊!   谢知非一看谢总管那张委屈的脸,脸上强撑着爷的派头,淡淡道:“到我书房说话。”   ……   忠仆难做,但谢总管却做得很称职,整桩事情的前因后果,讲得一点都不乱。   听完,谢知非还没说什么,小裴爷直接炸了。   “操!杜家的祖坟冒青烟了,生了杜依云这么个玩意儿?”   小裴爷一手插腰,一手指着谢知非。   “怪不得每回我和她说话,都有种给祖上蒙羞的感觉,贱货当上瘾了,是改不掉的,也就你个二傻子,还把她当个好人,好她奶奶个腿儿。”   小裴爷自打认识晏三合以后,骂人这一项毛病就如同娼妓从良,已经改邪归正。   如今重操旧业,谢天谢地水准还在。   “还有你那个娘,她是顶了个恭桶在脖子上吧,恭桶那么重,她顶了这么多年怎么一点也不嫌累呢?”   谢知非被人指着鼻子骂娘,半点没有生气,反而身子往后一躺,曲起一条腿,轻轻笑了一声。   亏他还笑得出来!   小裴爷抓狂了,“谢五十,你瞧明白了没有,杜依云这是要搅得你谢家鸡犬不宁啊!”   “我不傻。”   谢知非指了指一旁的小圆凳,示意谢总管坐。   作为三爷的心腹,谢总管当仁不让的坐了,把脑袋凑过去,“爷,怎么个章程,你发话!”   三爷冷笑:“无凭无据,能有什么章程?”   一盆冷水狠狠泼过来,谢总管的血都凉了。   那杜府管事明明说,让李正家的继续在太太跟前滴眼药水;明明说,找个机会再让太太和柳姨娘闹一场……   谢总管抬眼去看三爷,见他嘴角勾着笑,一双黑眸却冰凉如刀,俊脸一半在烛火下,一半却笼在暗影里,如鬼如魅,心里不由咯噔一下。   是了!   李正家的是太太的陪房,堂堂内阁大臣的发妻,被一个奴婢玩弄于股掌之间,说出去,丢的是谢道之的脸,是大房的脸。   这是其一。   其二,这老贱货吃里扒外,挑拨离间,谁给了她这么大的狗胆?是太太。   说来说去,根子都在太太身上,三爷刚刚那一笑,根本就是怒极而笑啊。 第308章 护短   谢知非能不怒吗?   明明是他耽误了杜依云几年好时光,这人不冲着他来,反而冲着晏三合去,算什么?   母亲身上领着一个三品夫人的诰命,夫人二字是温和,是善良,是恭敛,她哪一样做到了?   “正所谓家和才能万事兴。杜依云利用内宅妇人,让谢家不得安宁,用心太过恶毒;朝晏三合这个无辜的人下手,手段太过狠毒。”   他一张脸越发清冷,气势却隐隐生出来。   “我好奇的是,这般恶毒、狠毒是她自己的主意,还是背后有人。”   这话一出,小裴爷和谢总管同时变了脸色。   如果是她一个人的主意,说到底还是由爱生恨的私人恩怨;   如果她背后还有人,那事情就严重了,是杜家在向谢家报复下手。   谢知非沉默良久,“老爷歇下了?”   谢总管忙道:“回三爷,歇在书房。”   “我哥呢?”   “已经歇下了。”   “谢总管,你先去把事情一五一十说给我哥听,也别瞒着我大嫂,让他们夫妻两个拿主意。”   谢总管没动,反而又把脑袋往前凑凑:“三爷想好了,这样一来,太太的事情就瞒不住,二房那头……”   “谢家在前,大房在后。”   谢知非抹了把疲惫的脸:“小花啊,三爷我虽然混是混了点,但谁主,谁次,谁轻,谁重还是分得清的。”   “是!”   “对了!”   谢知非眼神与裴明亭一对视,“他们怎么拿主意我都无所谓,但有一点,李正家的必须死!”   谢总管心漏一拍:“是!”   谢总管片刻不敢耽搁,匆匆而去。   小裴爷往床上一栽,眼睛半睁半眯,“谢五十,李正家的必须死,这是个什么章程?”   谢知非倚着竹榻,手枕在脑后,“一来吃里扒外的人,谢府容不下;二来……”   他目光落在窗外,淡淡吐出四个字:“杀鸡儆猴。”   猴是指杜家。   如果只是杜依云,那就警告她手别伸太长;   如果她背后还有杜建学,李正家的一死,杜建学就会明白一件事情:谢家不是软柿子,少他妈玩阴的。   “真别说,你和从前不大一样了。”裴笑两只眼睛困得睁不开。   “从前怎么样?”   “逢人三分笑,泥人一个。”   “现在呢?”   “现在?”   小裴爷掀开眼皮看他一眼:“身上长出刺,都会要人命了呢!”   那是!   谢知非心中冷笑,谁敢动我妹子,我就要谁的命!   “三爷。”   就在这时,谢总管在门口探出半个脑袋,冲谢知非努努嘴。   去而复返?   谢知非从榻上爬起来,刚要问一声什么事,谢总管的脑袋已经缩了回去。   他大步走到外间。   谢总管赶紧用眼神示意:三爷咱们走远些。   谢知非见他这般神神秘秘,想也没想,便抬腿去了院外。   这时,谢总管才踮起脚尖,趴着三爷的耳朵道:   “有件事情,爷心里有个数,老太太和老爷的意思,想把晏姑娘许给二爷,这事柳姨娘也是知情的。”   谢知非的脸,唰一下沉下来,心里不由得骂出一个字:操!   “小花!”他忽然低低唤了一声。   谢总管一听这两个字,小腿肚一哆嗦,赶紧老实交待。   “这事老奴是无意中听了一嘴,没和三爷说,一是忙着替三爷办事,二是老爷、老太太后面没再议。今儿个爷要把太太的事情抖出去,老奴想着……”   话没有再往下说,但他相信三爷应该是明白了。   李正家的事情一旦抖出去,老爷厌恶太太的同时,多少会对柳姨娘生出些愧疚来。   老爷的愧疚不会只是嘴上说说,必定是要落到实处的,谁也料不准柳姨娘会不会趁机拿二爷的婚事说事。   晏姑娘这么一个聪明绝顶的人放到二房,大房除了占一个嫡,还剩下什么?   “小花,还是你疼我!”   三爷的手落在谢小花的肩上,拍了拍,“去吧,好好当差,争取晚一点去庄上挑粪,多陪三爷我几年。”   哎哟这臭小子!   谢小花嘴一张,愣是没说出半个字来。   臭小子捏了捏他颈后的肉,冲他笑一下,眉眼全都弯了弯,谢小花的心一下子就软了。   人和人,讲究一个缘。   谢府三位爷,就数眼前这一位和他投缘。   小时候这位病祖宗,不要太太抱,不要老爷抱,不要奶娘抱,就要他谢小花抱。   “小花,小花,小花……”   一天能叫上几百声,魂都给他叫没了。   如今长大了,做了爷们,也会摆脸色说狠话,但只有他谢小花知道,三爷从没把他当外人,也舍不得让他去庄上挑粪。   为啥?   因为三爷和别人不一样,越是在意的人,他越会出口损几句,逗一逗,逗得你上蹿下跳,咬牙切齿,他就开心了,得意了。   混是混了点,但护短却比谁都护,府里有谁敢说他谢小花的不是,三爷第一个翻脸。   用三爷的原话:他的人,只能是他来欺负;别人,都他娘的滚边上去。   ……   谢总管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夜色中时,谢三爷脸上的笑荡然无存。   谢老二配晏三合?   我呸!   这世上男人就是一个个都死绝了,三爷我也不会把妹子许给他。   谢知非在心里咒骂一声,抬脚走回房里。   房里,裴明亭四仰八叉的躺着,长衫解开了四颗扣子,露出一截突起的喉结,眼底两抹黑色,整得跟纵欲过度似的。   但不知为何,谢知非却觉得这人亲切。   “明亭。”三爷低唤,   “嗯。”   “觉得晏三合怎么样?”   小裴爷原来已经和周公相拥而卧了,一听这话,硬生生打了个激灵,倏的睁大了眼睛。   操!   我竟忘了自己住谢府的目的。   “兄弟一场,谢五十你和我说句实话,你……是不是对晏三合有什么想法?”   “没有!”   “没有?”   小裴爷惊得从床上坐起来,“怎么可能,小爷我看你的样子,分明是……”   一双冷眸看过来。   两人的目光撞了一下,小裴爷吓一跳:“狗日的,你什么眼神?打算吃人啊?”   谢知非没说话,就这么沉默地看着他。   这眼神不对啊! 第309章 煽风   小裴爷心里转了几个弯,放软了口气。   “你要真有什么想法,也是好事一桩,这说明什么?说明我们英雄所见略同。”   丑时的秋夜,烛火都透着孤寂。   小裴爷心头那个感叹啊。   “谢五十,你也不用不好意思,反正我是成不了了的,你努力争取一下,这么好的姑娘,咱肥水不能流外人田啊。”   “是真没有。”   谢知非咬咬牙,终于开口。   这话其实在他心里盘了好几日,原本还只是想试探一下,现在听他这么说,试探都不用了。   这世上,还有比裴明亭更适合晏三合的男子吗?   没有了!   知根知底不说,家世清白不说,只凭他敢背着裴家二老上门提亲,这辈子就不可能亏待了晏三合。   就算他想亏待,不还有自己吗?   “明亭啊,咱们男人遇着一个心仪的不容易,如果不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爬得再高又有什么意思。”   “啊……”   小裴爷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晏三合这个人,不是我夸啊,属于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咱们在四九城里混了这么些年,见过几个世家姑娘比得上她的?”   这孙子在说什么?   小裴爷像道闪电一样冲过去,一把揪住谢知非的胳膊,脸上的青筋因为激动根根暴起。   “你,你,你,你是让我……”   谢知非轻轻点了一下头。   矮子里面拔挫子,就他吧!   “你看看你家外祖母,少年时候遇着一个吴关月,心心念念到死,死后还因为他,棺材合不上。明亭啊,别做让自己后悔的事啊。”   小裴爷一屁股跌坐在竹榻上。   失魂落魄!   ……   静思居。   晏三合沐浴更衣过后,让汤圆先睡,自己则站在庭院里等李不言回来,顺便再理一理桂花的话。   李不言是在天快亮的时候回了谢府,看到晏三合还没睡,皱了皱眉,“担心我?”   “嗯。”   晏三合牵着李不言的手,往净房去。   这丫头背过桂花,身上脏得很,她又素来爱干净,这一晚上肯定是咬牙硬忍着。   “哪来的热水?”李不言一边脱衣裳,一边问。   “拿出老太太娘家人的派头,指使下人每隔一个时辰送一趟热水,敢不送,拿出娇小姐的派头来。”   晏三合说完自己都笑了:“快洗洗。”   “我家三合威武!”   李不言往水里一钻,温热的水漫到颈脖,她舒服的叹了口气。   晏三合拿出个小板凳,坐在她身后,帮她一缕缕清洗头发。   “静尘的坟上去过了,桂花絮絮叨叨说了大半个时辰,后来我和黄芪把她送到教坊司。”   “教坊司的人吓坏了?”   “可不是吓坏了,问她是人是鬼呢!”   李不言扑哧笑一声:“好在她屋子还在,东西还没来得及挪窝,我们看着她进了屋,才回来的。对了,她还让我给你带句话。”   “什么?”   “等棺材合上了,一定要和她说一声。”   晏三合等李不言的时候,捋了半宿今天听来的消息,“心魔在唐家,要合上不容易,怕她有的等。”   李不言扭头,笑道:“我也是这么说的,让她别死太早。”   “她怎么说?”   “她说,她娘从小就骂她小王八,乌龟王八活千年,她啊,想早死,都早不了!”   “……”   晏三合沉了一整个晚上的心,听到这一句话后,彻底扬起来。   她顿了顿,道:“不言,就这几天,我们准备搬出谢府。”   李不言一惊,“这么快?”   必须快!   晏三合不瞒着她,“唐岐令的案子牵扯太大,后面会发生什么,谁也料不定。这本该是我们俩的事,把三爷和小裴爷都扯进来已经不应该,再把谢家……”   “打住!”   李不言气笑。   “三爷和小裴爷不是我们扯进来的,是他们自己想帮忙,谁主动,谁被动,这事得分分清;其次,就算把谢家扯进来,也是他们欠你的。”   “不欠我的,欠晏行的。”   晏三合看着李不言:“并非我心软,只是不想连累无辜,别的人不说,大奶奶她们待咱们总是真心的。”   “你啊,就是心软。”   李不言沾水的手戳在她的额头上。   “三爷说宅子的事情交给他,到现在还没个下文,一时半会搬哪里去?”   “明天我来问问他宅子的事情,实在不行,住客栈也行。”   “客栈就客栈,正好这谢家我也住腻味了,高门大院,半点自由都没有,憋屈呢!”   ……   睡得晚,晏三合自然起得也晚,过了午时她才悠悠睁开眼睛。   李不言不在,多半是上街打听客栈去了。   洗漱更衣后,她走出房间,一抬头,愣住。   太师椅里,三爷穿一身天青色长衫,正懒懒的往嘴边送茶。   “过来坐。”   谢知非看了晏三合一眼,又对一旁站着的汤圆道:“姑娘饿了,摆饭吧。”   “是!”   晏三合在他对面坐下,手和脚不知道要怎么摆,干巴巴问一句:“你怎么来了?”   谢知非头也不抬:“先吃饭,吃完饭谈正事。”   这偌大的谢府,你是没地儿混饭吃了,跑我这儿来蹭饭?   晏三合拿眼睛去瞄他,不想谢知非也正抬起眼睛。   目光一碰即散。   晏三合面无表情地看向一边,谢知非则拎起茶壶,装模作样给自己添了点水。   添完,又觉得自己做得太过明显,于是顺手也替她倒了一盅。   晏三合接过来,默默喝两口,什么滋味也没品出来,反倒觉得这茶盅上沾了一股子这人的气味。   两人干坐着等饭来,偏偏饭半天不来。   晏三合素来冷清,没表情,不开口是她一惯的做派;三爷不是啊,三爷的嘴是抹过蜜的。   我得表现的自然一点。   谢知非咳嗽了一声,“昨晚睡得如何?”   “还行。”   “有没有做梦?”   “没有。”   “昨天走路挺多的,脚感觉怎么样。”   “可以。”   明亭,你快来啊,这个场面兄弟有些接不住。   谢知非心里慌乱的很,脸上却跟大尾巴狼似的十分淡定,“晏姑娘说话,能不两个字两个字的往外冒吗?”   “不能!”   多一个字,晏姑娘都不知道要说什么! 第310章 出府   尴尬中,汤圆拎着食盒姗姗来迟。   两碗饭,五个菜一个汤,一一摆到桌上。   好歹这里是静思居,好歹晏三合是主人,她端起碗,冲对面的人轻轻颔首,“开饭。”   话刚落,手忽的一空,碗已经落到那人手里。   谢知非把饭拨一点到自己的碗里,“我饭不够,你少吃一口。”   晏三合真想一个白眼,翻到他看不到自己的瞳仁。   三爷,拜托你能不能找个好一点的借口,边上还有一大碗饭摆着呢!   她故意伸出手指,在那碗饭边上点几下。   谢知非目光一扫,心说我给自己找了个什么烂借口?   木已成舟,谢知非只当自己眼瞎看不见,十分自然的把碗递还给她,十分自然的把话岔开。   “对了,你家的李大侠呢,怎么半天没见着人影?”   晏三合不方便说李不言去找客栈了,灵机一动,反问道:“你家的小裴爷呢,怎么也不跟着了?”   谢知非不方便说小裴爷被他撩拨的一夜没睡,这会正在僧录司补觉呢,灵机一动,也反问道:“怎么,你惦记他了?”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惦记他了?   晏三合用铁一样坚强的意志,维持住神婆该有的表情,淡淡道:“是啊,惦记他了。”   轰!   谢知非脑子里忽然一阵空白。   用蛛丝网搭起来的两处心房,在这一刻无声断了。   一处心房里堆满了我是她哥,我要成人之美,我要撮合她和小裴爷;   另一处心房里堆满了醋瓶,小裴爷算个什么鸟?她怎么能惦记他?我才是她最该惦记的人!   一呼一吸之间,心跳乱了。   谢知非破罐子破摔,“那可真巧了,他昨儿晚上也惦记你来着!”   晏三合抬眸,皱眉:“他惦记我什么?”   谢知非忽的笑了,“他惦记你什么,那还用我说吗?”   “用啊!”   晏三合“啪”的放下筷子,一下子冷了脸色道:“你倒是掰开了,揉碎了说说看呢,我等着听。”   “我说晏三合……”   谢知非一看她脸色不对,忙打圆场道:“我和你开玩笑呢,你怎么当真啊!”   “我说谢三爷!”   晏三合脸色又比刚刚冷了一分:“饭可以乱吃,玩笑不能乱开,别错点了鸳鸯谱!”   吧嗒!   三爷心里的蛛丝网在这一刻无声接上。   一处心房里的血狂奔起来,每一滴都在叫嚣着一句话:瞧,小裴爷根本不算什么鸟。   另一处心房里的血骤然停止:她不喜欢裴明亭,你得意个什么劲?回头你怎么撮合这两个人?你简直有毛病!   “我……”   谢三爷难得一见的词穷了,赶紧拿起碗,扒了一口饭,含糊道:“不说了,吃饭,吃饭!”   拳头打出去,落在了棉花上,晏三合一口气卡在了喉咙里,上不上,下不下,甭提有多难受。   一难受,饭也咽不下去。   晏三合本来就慢的吃饭速度,这一下就更慢了。   谢知非虽然扒着饭,余光却稳如泰山的粘在晏三合身上,带着些惊心。   她这人吃饭还有一个毛病,遇到饭菜合胃口,细细嚼,慢慢品。   遇到不合胃口的,眉头一蹙,长睫耷拉,那副神态仿佛在说:这谁做的菜?人吃的吗?喂猪还差不多!   看什么看!   晏三合彻底恼了,抬头冷冷一笑,“三爷这般看着我,秀色可餐吗?”   “你还差点意思。”   谢知非动作轻柔地夹了一片脆藕到她碗里,“我这张脸堪堪担得起这个重任。”   能的你!   晏三合把藕片拨到一旁。   “怎么,藕也不喜欢吃?”谢知非皱眉,他记得小时候她挺爱吃这道菜的。   晏三合看着他,冷笑:“藕断丝连,我不要。”   谢知非拿筷子的手僵在半空,伸出去也不是,收回来也不是,就想给自己一记大嘴巴。   你这个卑鄙无耻、猥琐下作的小人,一边撺掇着裴明亭,一边暗戳戳的试探着晏三合。   裴明亭对晏三合心如死灰,你难受;裴明亭对晏三合死灰复燃,你也难受;   晏三合对裴明亭毫无感觉,你着急;晏三合对裴明亭有点意思,你更着急。   你这是怎么了?   要疯吗?   ……   三爷没疯,汤圆快疯了,是被两人之间诡异的气场给吓疯的。   茶泡好,瓜果点心摆上,她忙不迭的掩门离开。   晏三合端起碗茶往嘴边送,心里盘算着一会怎么开口问他宅子的事情。   “刚刚饭桌上的事情,都是我的不是。”   “噗!”   晏三合一口温茶没含住,喷了出来。   谢知非掸掸身上的水渍,“宅子找好了,晏三合,你收拾收拾搬出去吧!”   小书房里变得异常安静。   晏三合目光死死的盯着谢知非。   这人会读心术吗?   她才想着要问宅子的事情,他就说宅子找好了?   “你蘑菇过敏的事情,已经查清楚了,是我母亲的陪房李正家的做的。李正家的趁人不注意,往你喝的汤里添了一点醒酒汤。”   谢知非沉默片刻,“李正家的还不是主谋,她只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真正的主谋是杜依云。”   抛开男欢女爱,晏三合智慧在线,冷静道:“杜依云的手能伸这么长?”   这话一下子提醒了谢知非。   杜、谢两家交好了十几年,杜依云三天两头往谢府跑,她能把手伸到太太房里,说不定还伸到别的地方。   看来,回头还得提醒谢小花一下。   “有钱能使鬼推磨。”   谢知非简单一句带过,也不再多说李正家的事情。   “宅子找好了,二进二出,就在四九城的中间,闹中取静,地段相当好。   租金我先付了两年,一共一百八十两。你们搬过去,进进出出的自由方便,也没有人能害你们。”   晏三合说什么呢,瞌睡递上了枕头,她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只这桩事情里,有一个非常微妙的地方。   李正家的是吴氏的陪房,吴氏到底是纵奴行凶,还是蒙在鼓里,谢知非没有明说。   想来,他也不会明说。   “等不言回来,我们就搬。”   晏三合态度和她的人一样干脆,“老太太、太太那头我们就不惊动了,劳三爷代我们打个招呼。”   “这事我来安排。”   谢知非应得也很干脆:“对了,那宅子替我和明亭弄个歇脚的地方。”   等等……   晏三合目光深了一度,“你什么意思?” 第311章 能干   “我们隔三差五也要过去住一住的。”   谢知非撒谎不打草稿,张口就来。   “一来那房子租赁的合同上,是我按的手印;二来是为着静尘的事,方便咱们商量;三来,这府里乱糟糟,我也想寻个清静的地方避一避。”   “男女有别。”   晏三合直接拒绝,“我看三爷还是另找地方。”   她急着搬出去,除了唐岐令的案子外,还有一个连不言都没告诉的秘密,就是想离面前的男子远一些。   给他们留个院子,抬头不见低头见,还远个屁?   谢知非敢把要求提出来,自然已经想好了后招,他不紧不慢的端起茶盅,轻啜一口,嗓音带着被茶水润过的清澈。   “有好几拨人都想租那宅子。”   “……”   “很是费了我一番口舌。”   “……”   “宅子里的一桌一椅,我请的是兵马司兄弟们去打扫。”   “……”   “朱青昨晚从乱坟岗回来,就派出去打听诸、唐二人。”   “……”   “他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   “……”   “他一走,我房里连个侍候的人都没有,昨晚我是和衣而睡的。”   “……”   “这事我是冒了风险的。”   停!   停!   停!   晏三合看着这人一张万般委屈的脸,深刻体会到了什么叫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她咬咬牙,牙缝里挤出来一个字,“行!”   谢知非在心里得意的笑了,脸上的委屈却半点没有散。   “汤圆跟你们走,她这人细心老实,由她侍候着你,我放心。余下的下人,我会让谢总管在外头另买。   两个门房,两个清扫,两个厨房,再添四个丫鬟;马车得备一辆,那就还得添个驾车的……”   喂!   喂!   喂!   这位爷,你住还是我住?   晏三合正要拍案而起,只听他话峰一转。   “你住得舒坦了,吃得舒坦了,才有心思化念解魔,静尘的心魔解完,就得忙郑家的事情,一桩桩的事儿都等着你呢。”   谢知非叹一声,压低了声音道:“你是做大事的,小事就交给我。我这人做事,你应该放心的吧!”   晏三合:“……”   此刻,她终于明白为什么皇帝要防着权臣——   那是因为权臣太能干了,会被架空啊!   ……   三爷做事,和他懒洋洋的坐相完全相反,堪称雷厉风行。   短短两天的时间,晏三合就悄无声息的搬进了新宅子。   说悄无声息,是晏三合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   她不是八面玲珑的人,也应付不了哭哭啼啼的场面,只用新习得的瘦金体,给谢道之留了一句话:   月有盈亏花有开谢,想人生最苦是离别。   谢道之看着这一笔好字,跌坐在太师椅里,无声叹气。   “爹,远香近臭,你且让她去吧。”   谢知非翘着二郎腿,“再说也不远,就安置在明亭的别院里,想她了,一抬腿的事儿。”   谢道之看着小儿子,唇动了动,到底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吴氏蠢笨,被个下人挑拨,搅得谢府上上下下不得安宁,还把那丫头也扯了进来。   那丫头知道真相后谁也没怪罪,只远远避开了事。   说来说去,还是谢家委屈了她,自个还有什么脸面留人?   脸都丢尽了!   “父亲,现在要紧的不是晏三合,而是杜家。”   谢而立冷笑一声:“水月庵的心魔不解开,晏姑娘绝不会离开京城,还有段日子呢,可徐徐图之。倒是杜家,行事太过,父亲心里要有个章程。”   章程是有的,只是还要再思量思量。   杜建学的背后是汉王,既不能撕破脸,又要还以一击,这个度得拿捏好。   谢道之伸出手指在桌上点点:“老三说得对,李正家的必须死!”   话落,兄弟俩视线轻轻一碰,又轻轻散开,吊着的一颗心,这时才算落下来。   李正家的死,除了警告杜府外,其实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作用:保住母亲。   保住母亲,也就意味着她知情也好,不知情也罢,父亲都不会再追查下去了。   这不光光是家丑不可外扬;更重要的一点,是不让杜家得逞;不让二房看笑话。   谢而立还有什么可犹豫的,立刻道:“老三,晏姑娘你负责看好,老太太负责哄好,余下的事情你别管,都交给我!”   老三手往前一摊,嘴里迸出两个字:“银子。”   “你……”   “那宅子我是厚着脸皮问明亭买下来的,花了整整三千两呢!”   三爷剑眉一耷拉:“晏姑娘那头,我也不能说破,还得装着是从外头租来的,一个月只收她九十两的租金,得倒贴进去多少?”   “九十两都不该收!”   谢道之看了眼垂首立在门边的谢总管:“就说我说的,让账房支四千两银子给老三。”   “是,老爷!”   谢总管转身的同时,余光扫了眼三爷。   小崽子何止会摆脸色说狠话,还能做狠事,让晏姑娘出府另住这一招,简直就是釜底抽薪,这根“薪”让二房图谋晏姑娘的算盘,彻底落空。   釜底抽薪吗?   谢知非可没想过这个词。   他让晏三合这么快搬出去,只有一个目的:护好她。   谢道之发话,账房哪敢耽搁,一盅茶的时间,四千两银子就落到了谢知非的口袋里。   事办妥,钱到手,谢知非屁股就坐不住,就想跟去别院瞧瞧,可惜屁股刚要抬起来,就被自家老爹叫住。   “老三,严如贤的事情,你怎么看?”   “什么怎么看,一个老太监跟我有个屁关系?”   “小畜生!”   谢道之在心里低骂了一句,目光向大儿子看过去,“老大,你说说?”   谢而立清楚父亲不会平白无故问这话,反问道:“父亲可是觉得哪里不对?”   谢道之点点头。   “皇上已经连着好几日,上完朝甩甩袖子就走,往常下朝总要召我们议事的,便是没有家国大事,君臣之间也会闲话几句。”   最近皇上不仅没有召他们,连上朝都有些心不在焉。   谢道之捋了捋最近朝廷发生的大事,认定是严如贤那一桩事,让陛下心神不宁。   谢知非听到这里,有话要说:“前几日,我夜里被叫出去一趟,严喜为严如贤求情,惹得太孙大怒,东西都砸了。”   谢道之一听这话,额头上渗出一层薄汗。 第312章 河涧   为什么谢道之额头上会渗出一层薄汗。   那是因为严喜是严如贤调教出来的,一言一行最有分寸,否则不可能侍候在太孙身边。   连他都不管不顾的要为严如贤求情……   难道说严如贤真是冤枉的?   谢道之总觉得心里有些不踏实,“老三,锦衣卫和三部联查,查出了些什么?”   三爷心说我哪知道,“爹让我在家歇着,我最近没打听这事儿。”   是!   你小子就忙着逛勾栏了。   谢而立瞪了老三一眼,又问道:“父亲,陆大人上朝了吗?”   上朝就好了。   “说是染了重风寒,病得连床都起不了。”   谢道之摇摇头。   “前两天碰到你裴叔,皱着个眉头向我诉苦,说太医院已经派出五位杏林高手,都没治好陆大人的病,再这样下去,他们都得卷铺盖走人。”   能不卷铺盖走人吗?   陆大人的病治不好,就不能上朝;   不上朝,皇帝就不能逼他拿出严如贤淫乱后宫的证据;   证据拿不出来,四九城人人皆危,连野心勃勃的汉王也只能匆匆忙忙回封地避一避。   谢知非感叹,“爹,陆大人以一己之力,把整个四九城都搅得天翻地覆,他可以啊!”   谢道之白了儿子一眼,“你也不看看他师从何人?”   “他师从何人?”   谢道之眼中暗芒一闪,嫌弃的摆摆手:“得了,滚蛋吧,这事和你没什么关系。”   谢知非巴不得滚蛋,一个跃身跳起来,二话不说拍拍屁股就走。   晏三合今日乔迁之喜,他得过去道个喜,不过道喜之前,还得先把老祖宗哄好。   走出书房,谢知非直奔濨恩堂,刚到半路,朱青匆匆忙忙追过来。   “三爷,那两人打听到了。”   谢知非心跳骤然加快。   ……   七月十九,谢府发生两件事情。   头一件事情发生在白天,静思居的晏姑娘离府;   第二件事情发生在夜里,太太的陪房李正家的不知什么原因,落水身亡,据说捞上来的时候,身子都僵了。   太太看一眼,直挺挺的晕了过去,吓得一众下人掐人中的掐人中,喊太医的喊太医。   蹊跷的事,与谢家一向交好的裴太医没有来,谢总管只是去外头请了个郎中来给太太看病。   气得太太病中垂死惊坐起,指着谢总管的鼻子就骂。   刚骂几句,老太太拄着拐杖来了。   谢总管把老太太扶进去,挥退下人,掩上房门。   没人知道婆媳二人关起门来说了些什么,只知道老太太一走,太太独自在房里哭了半宿,从此称病不出。   谢府的纷纷乱乱,晏三合一概不知。   这会,她正和李不言在小别院里散着步,消食的同时,顺便将这个宅子的东南西北都看一遍。   越看,两人越心惊。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后院甚至还有一片花园。   这样一幢宅子,一年租金只有九十两,哪个大冤种做这种亏本买卖?   就在这时,汤圆急匆匆追来,“姑娘,三爷来了,说有急事。”   急事?   那就是褚、唐 二人找到了。   “走,回去!”   一进院,就见三爷背手站在灯笼下,正打量着院子的景致。   听到动静,他缓缓转过身,脸在灯笼的光晕中,静谧,沉默。   世人都说,灯下看美人,越看越美,其实俊俏的男子在灯下看,也一样。   四目相对。   三爷的目光太过厚重深刻,压得晏三合不由自主的想挪开视线。   谢知非没有给她挪开的机会,开口便道:“人找到了,咱们进书房说。”   晏三合:“汤圆,烧水上茶。”   水烧好,茶端上,谢三爷桃花眼一眯,落在晏三合的身上。   脸还是那张脸,但眉梢眼角却似乎舒展了一些,看来她对这个宅子是满意的。   “朱青。”   朱青上前一步,按着三爷的吩咐,问,“晏姑娘,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先听哪一个。”   “坏的。”   晏三合说出这两个字,余光敏感地扫见谢知非的嘴往上勾起一点。   他笑什么?   笑你和从前一样,好消息、坏消息总会先选坏的听,丁点没变。   谢知非端起茶盅:“朱青,那就先说坏消息。”   “坏消息是,诸公子已经不在人世了。”   晏三合的反应极快,“那么好消息是,唐爷还活着。”   “是。”   朱青细细道来:“褚公子全名叫褚言停,先帝三十二年进士,中二甲第八名。”   晏三合问:“他什么时候去世的?因何而死?”   朱青:“先太子造反,他参与其中,事后自刎而亡。”   晏三合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难怪谢知非刚刚看她那一眼厚重深刻,答案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呢!   “……他的家人呢?”   “诛尽三族。”   晏三合一怔,“那唐爷呢?”   “唐爷全名唐臻,字见溪,先帝三十二年进士,中二甲第五十名,曾做过鸿胪寺署丞,正八品的官位,只做了三年,便辞官归隐。”   只当了三年官?   晏三合思忖道:“他和唐岐令只是师生关系?”   “是,恰好都姓唐。”   “归隐在何处?”   “河间府。”   “河间府?”   晏三合骤然抽了口凉气,脑子转得非常快。   “我记得水月庵的庵主慧如说过,领走明月的夫妻姓唐,是河间府的乡绅,早年是中举的士子。”   书房余下三人心里同时大惊。   都姓唐;   都中过举;   都在河间府;   这世上有没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晏三合按下心中隐隐的兴奋,“朱青,关于唐臻,还打听到些什么?”   “回晏姑娘,就这些。”   “这些足够了,辛苦你。”   晏三合站起来走到窗边,随即又转过身,冲太师椅里的谢知非点了下头。   “三爷,夜深了,请回吧!”   用完就扔?   谢知非面色有点发青,“我说晏姑娘,你是不是想支开我,和李不言连夜直奔河间府?”   晏三合目光向李不言瞄去:我的心思现在浅成这样?   李不言揉着太阳穴:不怪你,主要是敌人太狡猾。   “四九城到河间府,不过两天两夜的车程,你早去半天,晚去半天,那个唐见溪该什么样,还是什么样。”   谢知非伸手点点,以示警告。   “事关重大,你别擅自行动,明天傍晚,我和明亭陪你出城。” 第313章 奇怪   你也知道事关重大?   还敢拼命往前凑?   晏三合:“三爷,你很闲吗?”   谢知非:“很闲!”   晏三合咬牙:“如果我不答应呢?”   “试试?”三爷眼神冰冷。   这是晏三合从未见过的谢知非,宛如一个罗刹,谁忤逆了他,他就要谁的命。   这人可真是奇怪啊。   明明前面还对她说,因为谢家的缘故,唐岐令的案子他没办法查下去。   “三爷既然要去,就让他去呗!”   李不言意味深长地对晏三合说:“到了河间府,说不定三爷还能帮上忙。”   晏三合还没开口呢,谢知非就站起来,“就这么说定了,我先回去。”   什么说定了?   晏三合沉了脸:“三爷还记得自己姓什么吗?”   “不劳晏姑娘提醒,谁都能忘,但……”   谢知非冷笑一声:“自己姓什么、叫什么不能忘。”也忘不掉。   我真是看不懂你!   晏三合转身看着窗外,丢了个背影给所有人。   一旁,李不言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心说这局面有点不大对啊。   晏三合倒也罢了,反正这人还没有开窍;   三爷不应该啊,他不是对三合有那么几分心思的吗?怎么,一搬出谢府,那心思就像屁一样,放一放就没了?   “三爷,我送你!”   “哟,那就辛苦李大侠了。”   谢知非走到院外,忽的转身,目光钝钝地又看晏三合一眼,转身离开。   晏三合看着这人的背影,有些恍惚,这人一眼又一眼的,眼神里说不出的复杂,他到底什么意思?   想不明白,索性不想。   “汤圆!”   “姑娘!”   “替我和李不言收拾三身衣裳,让厨房立刻蒸一笼馒头。”   “姑娘这是要……”   “要出门,你好好看着家,不用牵肠挂肚,十日内必定回来。”   说完,她走出书房,走进夜色里。   夜凉如水。   晏三合的脑子异常的清醒。   乡绅、进士、归稳、养女这几个信息点串联起来,不会太难,只要唐见溪活着,这一趟河间之行,就一定能找到他。   他是静尘的师兄,又收养了静尘的养女,那么静尘的棺材合不上,他不可能坐视不管。   可以预见,从他嘴里必定能问出很多有关唐家的事情。   从尼姑庵,到教坊司,再到唐家……她一步一步在接近整个事件的核心,而这个核心的重中之重,是春闱舞弊案,是先太子。   太危险了,谢知非!   晏三合低喃:“我无论如何不能把你和小裴爷再扯进来!”   ……   府门口。   谢知非刚要翻身上马,忽然胳膊被拽住。   他扭过头,“李大侠有何吩咐?”   李不言收回手,笑眯眯道:“想找三爷说几句私房话。”   谢知非看着李不言的脸,双手戒备地抱起胸,“夜深人静的,咱们孤男寡女可不太合适啊!”   李不言笑意不变,“三爷把我当成爷们,就合适。”   “朱青,到巷口等我。”   “是!”   朱青翻身上马,双腿一夹马腹,人已经飞奔出去。   “有什么话说吧。”   “三爷对我们家三合……”   “李大侠。”   谢知非冷冷打断:“在这个节骨眼上,你应该想想怎么帮你家小姐解心魔,而不是打听一些有的没的。”   “谢知非。”   李不言连名带姓的称呼,“我李大侠不懂什么叫有的没的,我只懂一件事。”   “说!”   “谁敢欺负我家三合,我就弄死谁!”   一股怒气从小腹升起,谢知非气得两眼直冒金星,心说你个搅屎棍,睁大你的屎眼看看清楚,老子欺负她?   老子能把命都给她!   ……   两匹马,一前一后疾驰在黑夜里。   眼看就要到四条巷,前面的朱青忽的一勒缰绳,马在原地转了几圈后,稳稳停下来。   谢知非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也跟着勒住缰绳。   朱青翻身下马,走到谢知非面前,咬了咬后槽牙,昂起头道:“三爷,河间府咱们能不去吗?”   “为什么?”   “因为谢家。”   谢知非的脸色瞬间煞白。   “爷一定不知道当我说出唐岐令这三个字时,韩兄弟有多震惊。”   朱青双手捏紧了,“如果不是爷曾经对他有恩的份上,他根本不会替爷查这两人。”   朱青嘴里的韩兄弟,叫韩勇,在锦衣卫任总旗,官儿不高,负责收集各种情报。   韩勇有个老娘几年前生了重病,无药可治,求到谢知非跟前,想请他向小裴爷讨个人情,便宜点买几颗百药堂的还魂丹。   谢知非打听到韩勇为了给老娘看病,已经空了家底,索性自掏腰包,送了二十颗还魂丹给他。   “韩兄弟把消息递给我后,再三叮嘱我一句话,这话我不说,爷心里也明白。”   何止明白!   谢知非从马上翻下来,看着朱青低沉开口。   “你说的,我知道。”   “爷既然心里明白,那就不该再插手静尘的事,这事让老爷知道了……”   朱青既不敢把话说下去,也不敢把事儿想下去,查诸、唐二人的时候,他就已经心惊胆战了。   “刚刚听晏姑娘的意思,是不想让爷跟着,我也知道爷心里放不下。”   朱青低下头,“但放不下,也要放下,爷身后这么多人呢,爷说是不是?”   谢知非看着他,目光像染了秋夜的寒气,有些冷。   他的魂落在谢府三爷身上的时候,朱青刚到谢府,九年的时间,主仆二人相依相伴,没有一日是分开的。   朱青这人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来,但事情只要交到他手上,比谢知非亲自去办,还要稳妥。   “你已经看出我放不下了?”   “我跟了爷九年。”   爷什么时候开心,什么时候不开心,什么时候说真话,什么时候说假话,什么时候真笑,什么时候假笑……   朱青心里一清二楚。   “爷早在南宁府的时候,就对晏姑娘不一样了。爷喝醉了酒,从来不会闹女人,只闹男人,爷常说闹女人会闹出事。”   谢知非忽的就笑了。   原来我那个时候,就已经动心了。   只是人生际遇无常,谁又知道那丫头兜兜转转,竟然成了我从前的妹妹。   “爷笑什么?”   “笑你还真了解我!”   朱青一听这话,立刻单膝跪下去。   谢知非低下头,唇角的弧度慢慢消失。   “我的身后不仅有谢家,还有小裴爷,太孙,哪怕为了他们,我也不应该冒这个险。这些我心里都明白,都清楚,都衡量过,但是朱青啊……”   朱青猛的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家爷。 第314章 夜奔   但是朱青啊,这世上不只是他们,需要我站在前面。   还有一个晏三合。   命运兜兜转转,又把她送到我身边来,这是老天爷给我救赎的机会,我要再护不住她,当什么爷?做什么人?   谢知非伸手落在朱青的脑袋上,轻轻揉了揉。   “事情还远没到你要跪我的那一步,不过是去见一个辞官归稳的读书人而已。”   真正危险的,是见了唐见溪,从他嘴里挖出些东西以后。   “晏三合对谢家有恩,晏行对谢家有恩,有恩不报,非君子所为!”   谢知非扶朱青起来,“得了,你家爷也不傻,要死也不能死我一个,总要拖个人陪着。”   总要给他们俩创造些机会在一起。   他目光朝长巷里看一眼,翻身上马,调转马头,“走,去裴家。”   朱青站在原地,看着一人一马消失在茫茫夜幕里,心头涌上疑惑——   爷怎么只字不提他对晏姑娘的情呢?   ……   裴府。   书房。   小裴爷像条没形的泥鳅,瘫倒在太师椅里,望向窗外阴沉沉的天,心里在召唤菩萨。   菩萨啊,指条明路呗。   小裴爷我要不要为着她,再豁出去一次?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妈的,这诗怎么就这么应景呢!”   一旁,黄芪一脸惊惧的表情。   爷竟然还能背诗?   没发烧吧!   “三爷来了!”   婢女一声喊,也没把小裴爷的魂喊回来。   等谢知非走进来,他一动不动的哼哼两声,示意自己心烦意乱着呢,你爱咋咋地吧。   谢知非一把拎起这条烂泥鳅,“准备准备,明天去河间府。”   “干嘛?”   “陪晏三合找姓唐的。”   “我不去!”   小裴爷如今最听不得的,就是晏三合这三个字。   还没想好要怎么面对她呢!   还没在爹娘裴家和她之间作抉择呢!   还正在犹豫不决,瞻前顾后,左右摇摆呢!   小裴爷一撅屁股,三爷就知道他要拉什么屎,“我问你,筷子几根?”   “两根。”   “一根能不能用?”   “一根有什么用?”   “那不就得了!”   谢知非在心里骂了声蠢货,“你一个人对抗你爹娘有什么用?多个晏三合,你看看你爹娘什么态度?”   小裴爷一脸匪夷所思地看着他:这小子在说什么,我爹娘不是摆明了不同意的吗?   “有一个季家,就有两个季家;有两个季家,就会有第三个季家。”   谢知非笑得很不屑。   “你忘了,季家到现在还欠着晏三合一件事呢,这事是什么,还不由着晏三合随口说。   晏三合要季家拿出十万两银子,季家能不给?要他们助你位高权重,他们能不答应?”   小裴爷:“……”   “还什么世家高门,什么公侯伯爵,”   谢知非冷笑一声,“娶个神婆回去,你小裴爷、你们裴家就等着飞黄腾达吧!”   哇啊啊!   拨开云雾见青天哟!   泥鳅哧溜蹿起来,一把扯住谢知非的胳膊:“别废话了,走,赶紧走!”   黄芪:“……”这么好的事,你三爷怎么不娶?   朱青:“……”爷难道真的想撮合小裴爷和晏姑娘?   跟了爷九年,朱青头一回觉得自己有些看不明白面前男子。   ……   小裴爷说的赶紧走,还是耽搁了近小半个时辰。   河间府虽然近,但一来一回再快也得五六天的时间,小裴爷有了上回去南宁府的经验,决定多备些东西,多带几件衣裳。   想一想,所有人都风尘仆仆,满面灰尘,唯有他小裴爷穿着一身干净的衣裳,人模人样,晏三合怎么着也得高看他一眼。   出裴府,直奔谢府。   没走出几步,谢知非的右眼皮忽的跳了几下,=。   左眼跳财,右眼跳灾……   他愣怔片刻,蓦地反应过来,冲裴笑大喊道:“不回谢府,去别院对付一夜。”   裴笑顿时扭捏起来,“我,我今晚还没做好见晏三合的准备呢!”   谢知非哪会理他。   当初在客栈见了陈妈,那丫头连气都没喘一口,就要直奔南宁府,这会唐见溪的有了下文,她能等?   但心里多少有几分侥幸,或许那丫头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没有擅自行动。   几匹马调转马头疾驰起来,初秋的夜,谢知非竟然跑出了一脑门热汗。   到了别院,下马敲门。   门吱呀一声打开,探出一个脑袋,“哎,三爷,你怎么来了?”   “姑娘呢?”   “在呢!”   “没出门?”   “没啊!”   谢知非长松一口气,把缰绳往那人手里一扔,大步走进去。   宅子不大,很快就到正院。   院门半掩着,东西两个厢房一片漆黑。   谢知非走到东厢房的窗户前,竖着耳朵刚要听一听里头的动静,身后追来的小裴爷开口就是一嗓子:   “谢五十,你他娘的干什么,姑娘家的闺房……”   “嘘嘘……”   谢知非急得想跳脚,连比划带眼神,示意这位小祖宗快别嚷嚷。   不对啊!   他从墙上轻轻落下,那根搅屎棍都能听到,这会院子里动静那么大,房里连个灯都没有亮……   谢知非一把拉开窗户。   恰这时,边上的耳房有灯一亮。   借着一点灯光,他探头往里一瞧,哪还有那对主仆的影子。   汤圆披着衣裳,端着烛火走出来,一看院子里涌进来四个人,吓得烛火差一点扔地上。   “晏三合呢?”   “姑娘已经出发了。”   “从后门走的?”   “嗯嗯!”   汤圆见三爷跟个凶神恶煞似的,赶忙道:“姑娘留了一句话给三爷。”   “说!”   “姑娘说,请三爷放心,她会早去早回!”   要放心才怪!   一把无名火从谢知非的胸口烧起来,他想也不想,冲着裴笑怒吼道:“还傻愣着干什么,赶紧追啊!”   冲我吼什么啊?   小裴爷莫名其妙。   ……   晏三合是赶在南城门关闭之前出的城,两个人,两匹马,直奔河间府。   一口气奔出三百里,找了棵大树背靠背小憩了半个时辰,接着上路。   连奔一夜,清晨时赶到了固安县,两人找个路边早饭摊,喝了碗热稀饭,一人吃了两个菜包子,继续赶路。   一路无风也无雨,夜晚时分已赶到永清县,这时人困马乏,晏三合决定找个客栈对付一晚上,明日一早再赶路。   永清县是去河间府的必经之路。   县城不大,客栈也不多,两人挑了个看得顺眼的客栈走进去。   客栈叫悦来客栈,里头布置的干干净净,巧的是就剩下最后一间房了。   李不言麻利地掏银子,把这最后一间房要了下来,“掌柜,热水和饭菜直接送到房里。”   “姑娘放心,一会就送来。”   “三合,你先回房,我去给马喂点吃的。”   “好!”   晏三合接过房门钥匙,拎起包袱就往里走。   “掌柜,还有房吗?”   一个温润的声音从背后喊出来。 第315章 吵架   “不好意思客官,最后一间刚刚订出去,您往别处瞧瞧去。”   “寻了两家,都说住满了,真是倒霉。”   “姑爷,姑爷,少奶奶喊饿了。”   “掌柜的,你们这里有什么清爽不油腻的菜,赶紧做上来,我家娘子怀了身孕,真真一刻都饿不得,赶紧的。”   说罢,也不等掌柜应声,蹬蹬蹬又走出去。晏三合扭头,只看到一截青灰色的衣角。   刚到房里,两个伙计抬着热水进来,不消片刻,饭菜也端上来。   恰这时,李不言喂完马回来,晏三合让她到屏风后先洗,自己则坐下来用饭。   李不言洗完,晏三合正好吃完。   就着微凉的水,晏三合也简单洗了洗,不等头发干,便一头栽到了床上。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耳边传来一阵叫嚷声,她迷迷睁开眼问道:“外头谁啊,这么吵?”   “还有谁?就那傻逼少爷呗。”   李不言赤红着一双眼睛,已经气成个炮竹,就差一点火了。   “合着全世界就他有娘子,就她娘子最金贵,一会嚷嚷菜太油,一会嚷嚷饭太硬。刚刚他娘子吐了,他又怪茶水里头不干净。”   “倒是个疼人的!”   “疼毛线!”   李不言手摸上一旁的软剑,心说这种咋咋呼呼的男人,就该一刀结果了他。   正这当,忽的外头又传来一骚动。   “哎啊,不好了少爷,少奶奶又吐了!”   “我就说这茶水不干净吧!”   “……”   “掌柜的,我娘子要吐出个三长两短,我找你拼命!”   “……”   “娘子,娘子,你怎么样!”   “……”   “有没有清水,清水呢……”   “……”   “快替少奶奶揉揉后背!”   “……”   “哎啊啊,一帮蠢货,走开,我来……”   李不言蹭的一下坐起来。   忍不住了,先把那人的舌头割了再说。   一只手搂住她的腰,接着,晏三合脑袋贴过来,“吵是吵了些,性子倒有几分真,随他去吧。”   “他是真了,姑奶奶我睡不着了。”   习武的人睡觉本来就浅,外头丁点风吹草动,她都听得清清楚楚,这傻逼就不能小点声儿?   这时,有人敲门。   李不言眉头一皱,把软剑往身上一缠,点上烛火后,披了件衣裳去开门。   门一开,   嘿!   正是她想割了舌头那人。   “姑,姑娘。”   那人搓搓手,一脸便秘的样子,“我娘子有些不舒服,能不能让她进房来休息一会。”   “你能不能去死啊!”李不言柳眉一竖。   “我付银子,我付两倍银子,三倍。”   那人叫嚷起来,“我娘子人很好的,不会吵着姑娘,要不是整个客栈就这间房是两个姑娘住,我也不会打这个主意。”   有病!   李不言二话不说,就要关门。   傻逼嗓门大,脚下也不慢,一条大长腿横进来,挡住了门,“姑娘,姑娘,行行好,我娘子……”   “有银子了不起啊,少废话啰嗦,姑奶奶我……”   “不言。”   晏三合吵得头都大,也睡不着了,索性道:“退房赶路吧,算为这客栈里的其他客人,积善行德。”   “好啊,好啊,那你们退房吧。”   那人高兴的手舞足蹈,然后头一扭,噔蹬蹬跑下楼梯,一边跑还一边喊:“娘子,娘子,有客人退房了,咱们有房间住了!”   李不言:“……”真忍不住啊!   晏三合:“……”我刚刚嘴有点贱!   话已说出去,再反悔也没有任何意义,两人收拾收拾东西,便往楼下走。   这时,那人已经上楼来,手上还扶着个年轻的小妇人。   错身而过的时候,小妇人冲晏三合她们深深一福,“多谢二位姑娘仗义相助,请受我一礼。”   小妇人长得一脸英气,眉眼弯弯的很是讨人喜欢,只是脸色瞧着有些不好看。   她相公长得还算温润如玉,微微含笑的样子,根本看不出一开口是个咋咋呼呼的人。   罢罢罢!   晏三合也懒得多说什么了,拉着李不言往楼下走。   两人到柜台办了退房,取回二两押金,转身走出客栈。   一抬头,却见客栈门口立着四匹马,马上坐着四个人。   为首的身穿襕衫,一张俊脸沉的跟个关公似的,桃花眼中掩不住的怒气滔天。   他怎么跟来了?   晏三合不由皱了皱眉。   她还有脸皱眉?   谢知非翻身下马,大步走到晏三合面前,“我说的话,你当耳旁风?”   “不是!”   大半夜的, 晏三合决定平心静气解决这件事情,“我给汤圆留了话。”   “所以你打算玩个先斩后奏?”   “没有。”   “既然没有,为什么还要偷偷走?”   “嫌弃你们两个拖后腿。”   谢知非一指小裴爷:“拖后腿的人是他,不是我!”   “……我……”   小裴爷真心委屈啊,这一趟他一没拉肚子,二没烂屁股,哪里拖后腿了?   “你也没好到哪里去!”   “晏三合,你这是在找借口。”   “知道还问。”   谢知非嘴角绷紧了些,“所以,真正的理由是什么?”   晏三合被问烦了:“三爷,别阴魂不散,刨根问底,适可而止知道不知道?”   一声“阴魂不散”,把谢知非所有的怒气,统统点燃,“老子就阴魂不散,就刨根问底,怎么着吧!”   你这人知道不知道好歹啊?   晏三合胸口起伏几下,强压住怒火道:“让开。”   “你敢走试试?”   “你敢拦一下试试?”   谢知非伸出手,挡住去路,“试试就试试。”   晏三合没见过这号人,“你流氓上身啊!”   谢知非:“对!”   晏三合眼神骤然冰冷。   李不言见形势不妙,忙打圆场道:“我说三爷……”   “你个搅屎棍,给老子闭嘴!”   李不言指着自己的鼻子:“……我又搅屎了……”   “该闭嘴的人是你,谢知非!”   晏三合冷笑一声:“想想你身后的人。”   谢知非跟着冷笑:“我谢谢你啊,为我考虑的这么仔细,老子他妈的不需要。”   这人今天吃炸药了?   晏三合咬牙迸出两个字:“有病!”   “对!”   谢知非怒吼:“还病得不轻!”   “啪!”   窗户打开,一只布鞋砸下来,紧接着探出一个脑袋。   “大半夜的吵什么吵,有没有一点公德心,我家娘子还怀着身孕呢,都他娘的闭嘴。”   天地间,瞬间安静如鸡。   李不言:“……”这孙子还有脸提公德心?   黄芪:“……”这孙子差点砸到我!   小裴爷:“……”这孙子敢对我家三合吼?   朱青:“……”这孙子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啪!”   窗户落下,某孙子的声音清晰的传出来。   “娘子,不用担心,就一对小夫妻吵架,谁也不让谁。”   谢知非:“……”   晏三合:“……”   天地间,安静的一丝声音也没有。 第316章 合好   一片死寂中,有个声音不知死活的响起。   “咕噜——”   “咕噜——”   众目睽睽下,始作俑者谢知非冷哼一声,“休整,吃饭。”   像得了赦令似的,朱青赶紧进店去张罗饭,黄芪赶紧去喂马,小裴爷赶紧拽着三爷往里走。   长腿跨过门槛的同时,三爷脸转过来,很淡地看了晏三合一眼。   这一眼的深意是:别想走,三爷因为追你,连饭都顾不上吃。   别想走;   敢走试试;   这两句话表达的意思是一样的,但态度是截然不同的。   前者软,后者硬。   恰恰晏三合这人吃软不吃硬,也不用有台阶下,她坦坦荡荡的跟进去,自顾自在另一桌坐下。   李不言看看这桌,再看看那桌,脑子都不用过就在晏三合身边坐下。   谢知非余光扫见,后槽牙用力的磨了好几下,才把冲到头顶的怒火又压了下去。   ……   伙计把饭菜端上来。   掌柜一脸歉意:“官爷,太晚了,客栈就这几样菜,别的都卖完了,饭只管敞开吃,管够的。”   “多谢!”   谢知非又恢复了那个风度翩翩,人见人爱的三爷,冲裴笑他们三人一点头:“吃饭!”   三人拿起碗筷,都心有余悸地朝边上那桌瞄一眼,然后……   狼吞虎咽!   李不言心里啧啧几声,用胳膊碰碰晏三合的:“瞧这饿死鬼的吃相,估摸着出了京城,就没吃过东西,怪可怜的。”   晏三合面无表情。   李不言捂着嘴,压着声,“其实,三爷这人还是不错的,看着混,内里正,担心你哩。”   晏三合转过脸,面色阴睛不定地看着李不言:帮谁呢?   “我实话实说嘛!”   李不言摆出一张无辜的脸,余光乜了谢知非一眼。   以德报怨啊!   瞧姑奶奶这格局,世上也没谁了!   还真就被李不言料准了,这是从别院离开后,四人吃的第一顿饭。   为什么不吃?   三爷急着追人,不准呗!   一碗饭下肚,裴笑总算有了点力气,用脚踢踢谢知非的,把头凑过去:“刚刚听见没有,她是怕把咱们扯进去,所以才先斩后奏的。”   谢知非看着他,眼神不善。   “知点好歹,人家为你好呢!”   裴笑夹一筷子白菜到他碗里,余光乜了晏三合一眼,心说就冲着这面冷心善,我也得把人娶回家不是?   饭吃完,伙计过来收拾碗筷,掌柜则送上了一壶茶,外加六个茶盅。   桌上四个人,还有两个在边上。   小裴爷做和事佬:“李大侠,过来喝茶,顺便商量商量事情。”   李大侠看了眼晏三合,丢给小裴爷一个“我也要敢的呢”眼神。   小裴爷讨好似的,冲谢知非眨巴眨巴眼睛:要不咱们过去?   这眼睛还没眨完,就觉得眼前刮过一阵风,人已经不见了。   扭头一瞧,那小子正往晏三合那桌走过去。   妈的,男人还是贱啊!   小裴爷赶紧挥挥手,朱青和黄芪这才纷纷起身跟过去。   原本空荡荡的四方桌上,一下子坐满了人。   谢知非看着晏三合,眼神有些扎人,“既然客栈没有房间,直接赶路如何?”   晏三合回看他一眼,“好!”   谢知非:“还有一半的路程,一口气?”   晏三合:“就看你们行不行?”   谢知非:“我们行,马不行。”   晏三合从包袱里掏出两张银票,往桌上轻轻一拍,“有银子就行。”   “一盏茶后,出发。”   谢知非拿起银票,向掌柜那边走去,走了几步,又折回来,垂首看着晏三合。   “刚刚骂人那孙子,要不要……”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成!”   谢知非转身又走,晏三合随即站起来,“我去外边透口气。”   桌上三个男人你看我,我看你,都有点懵:怎么又突然好了呢?   唯有一个李不言,意味深长地看着晏三合的背影,脑子里莫名浮出一句老话:床头吵架床尾合!   ……   谢知非雷厉风行地添了点银子,换了六匹马,六人顺着官道一路直奔河间府。   十二个时辰后,河间府三个大字出现在六人的头顶上方。   终于到了!   入城门,找个最近的客栈,要上三间房,六人谁也没有多说一句,各自钻房里,沐浴更衣睡觉。   这一觉,足足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   朱青和黄芪眼睛一睁,便去外头打听唐老爷。   小裴爷则让伙计拎了热水上来,打算再一次沐浴更衣。   昨天太累太困,就随便洗了洗,洗得不干净。都说人配衣裳马配鞍,衣裳是新的,人也得干净些,得让晏三合看出他的精气神。   哪知他刚脱光了钻进木桶里,朱青他们已经回来了。   很显然,唐老爷在当地很有名气,一点都不难找。   谢知非从床上一跃而起,冲屏风后的人道:“你慢慢洗,我们去晏三合房里商量下。”   “哎,哎,哎……也不等等我!”   “啪!”   回答小裴爷的是一记重重的关门声。   “这小子,赶着投胎呢!”   赶着投胎的三爷敲响了隔壁的房门。   李不言开的门,他一眼就看到坐得端端正正的晏三合。   目光对上,晏三合指了指椅子,示意他坐。   谢知非坐下,自己给自己倒盅茶,润润嗓子道:“打听回来了,朱青你说吧!”   “晏姑娘,唐老爷住河间府山观县的木梨山,从客栈过去还得走两个多时辰。”   晏三合:“住山上?”   朱青点头:“据说是的。”   晏三合:“山高吗,马能不能上去?”   朱青:“据说是不能。”   谢知非:“据说不可靠,到了山脚下再说。”   晏三合:“花点银子,找个人带路。”   朱青:“晏姑娘,人已经找好了,就等在客栈外头。”   做事真是妥帖!   晏三合:“下楼先用个饭,吃饱出发。”   “是!”   朱青扭头就走。   房里只剩下三人,谢知非屁股坐得稳稳的,半点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反而眼神不善地看着李不言。   啥意思?   嫌弃我多余?   李不言心里骂了声“狗男人”,拎起包袱冲晏三合道:“三合,我去检查一下马鞍。”   谢知非看到晏三合也要跟着站起来,反客为主地冲李不言命令道:“出去后把门掩上。”   晏三合猛然抬眼看着他。   他淡淡道:“我有几句话要对你说。” 第317章 过河   房间里的气氛忽地沉下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晏三合索性偏过脸。   谢知非进屋前,心里还有些磕磕绊绊,进来后,心一下子就静了,但他不想那么快开口。   像小时候兄妹两人吵架后,他习惯性冷她一冷。   果然,晏三合在心里破口大骂:姓谢的,你倒是说话啊!   心里不耐烦,带出眉头轻轻一蹙。   谢知非就知道时机到了。   “静尘这个心魔,能帮到哪一步,我心里有数,你不用替我多想。我和明亭身上有官位,出门在外多少能帮到一些,不是瞧不起你和李大侠,能省点时间,省点力气不好吗?”   晏三合听着这话,没吭声。   “做人,不要太要强,该柔时就柔,该借力时就借力,过刚易折的道理,从晏行的身上你还看不明白吗?”   谢知非扬一扬眉,阳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他身后,柔柔的一层光。   话是柔的,人也是柔的,晏三合的心却没有柔下去。   “我知道你是好心,但千里搭凉席,总有散的那日,我这会借力借习惯了,等散的那一日,我该借谁的力去?”   谢知非眉一紧,这话叫他太心酸。   “晏行不是刚,是一身傲气傲骨,一辈子也就为个孙儿朝人低了一次头,别人能欠他的,他不能欠别人的。”   她忽然轻轻一笑:“我是他一手养大的,我也是这样的,欠不得别人。”   你不是他养大的。   你是郑家水米养大的。   是那个手上破点皮,都要娇滴滴哭半天的人!   还有。   你欠的不是别人,我是你哥!   谢知非暗中咬着牙,把一肚子不能说,不可说的话统统咽下去。   “晏三合,我是谢家的人,我爹一手调教出来的。我爹那个人,你应该知道,最会审时度势。见势不妙,我比谁都跑得快。   再说了,你不喜欢欠别人的,难道别人就喜欢欠你的吗?让我还一点,又怎么样呢?”   话到这个份上,晏三合还能说什么?   晏三合不是在一件事情上没完没了的人,谢知非把话说到那个份上,意思已经很敞亮了。   “谢知非,真到那个时候,早点跑,快点跑,别磨磨蹭蹭。”   “放心!”   谢知非把人安抚完,身上那股子痞劲儿又上来,“三爷这人,干啥啥不行,逃命第一名。”   “还有话吗?”   “没了!”   谢知非撑着桌角站起来,想想,又来一句:“前儿晚上和我吵架那劲儿挺足的。”   那是!   晏三合也站起来,仰起头与他平视:“我这人遇强则强。”   谢知非一脸赞许的样子,“保持住。”   “怎么?”   晏三合一挑眼,“三爷还和我吵上瘾了?”   “倒也没有,就是……”   谢知非懒懒抬脚,到了门边又抛出三个字:“爽得很!”   晏三合看看手边,想找个东西砸过去,只看到一盏茶壶。   算了,碎了要赔一两银子呢!   不值当!   ……   出房间,到大堂,饭菜都已备下,偏小裴爷和黄芪迟迟不见人影。   就在晏三合的耐心快等没时,两人姗姗来迟。   小裴爷骚包的穿了件水色长衫,头发梳得一丝不乱,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个扇子,不像是赶路的,倒像是去踏青赏花的翩翩公子。   晏三合看了李不言一眼:这人怎么了?   李不言哼哼:有病呗。   晏三合皱眉:以前不这样啊。   李不言冷冷:刚犯的。   晏三合收回视线,拿起筷子,“吃饭。”   怎么就吃饭了?   小裴爷的脚朝谢知非踢过去:小爷这一身打扮,难道不好看?   谢知非:好看。   小裴爷:那也没见她多看我几眼?   谢知非:可能……她看的是内在吧!   小裴爷:……   饭吃完,结账走人。   带路的是个小叫花,十三四岁的年纪,浑身脏兮兮,只一双眼睛骨碌骨碌,贼亮的很。   朱青把人往身前一抱,小叫花黑手一指,“往南走。”   这一走,便是整整两个时辰,午时三刻,面前出现了一条河。   “河对面就是木梨山。”   小叫花指着河边的摆渡船,“坐船过去就成,马我帮你们看着,看一天一两银子。”   谢知非觉得这小叫花精明的有些过分,故意道:“万一我们回来,你跑了怎么办?”   “这位爷,河间府就这么大,我能跑去哪里,再说了,我也不只带你们几位客人。”   小叫花笑出一口黄牙,“想见唐老爷的人,一个月总有那么几个,我还指着这买卖长长久久地做下去呢!”   晏三合开口问:“这么说来,想见唐老爷的人很多?”   “那是。”   小叫花一脸骄傲,“我们河间府近一百年来,就出了这么一个进士。”   晏三合手指着对岸:“他为什么住山上?”   “那一片山都是他家的啊,祖祖辈辈都住那儿。”   小叫花笑得有几分狡猾,“山下的茶园,果园,还有那成片成片的水田,统统都是他们家的,有钱的很哩。”   怪不得做隐士,原来是不愁吃,不愁穿。   晏三合朝谢知非看过去,目光对上,谢知非算了算时间,了不得在山上呆一两日,不会耽搁太久。   “就一天一两银子,依你。”   小叫花乐得合不拢嘴,“爷,您瞧好吧,我保管把这马看得紧紧的,半斤都不会瘦,只会胖。”   谢知非不和他啰嗦,“朱青,问一下渡船,多少银子,能不能立马走。”   “一两银子一个人,银子到手,他就走。”   小叫花冲小船上的老翁大喊一声:“乔老头,六两银子的生意来了,别睡了,快起来干活。”   他这么一喊,谢知非安心了不少,看来,这小叫花的确是常常带人来。   那个叫乔老头的船夫正顶着个草帽,在船上睡大觉呢,听到喊声,张口便骂道:“他奶奶的,你就不能说二两银子一个人吗!”   “叫二两银子,你那小破船太寒碜,我叫不出口。”   “寒碜你娘,滚!”   乔老头骂了几句,招呼谢知非他们上船。   朱青第一个上,黄芪最后一个上,两人一个站船头,一个站船尾,暗暗留神。   饶是心大的李大侠,虽然嘴里叼了根狗尾巴草,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目光没有一刻离开过乔老头。   船上不比岸上,船夫一旦起了歹心,那可是要命的事。 第318章 鬼路   乔老头把船划出去,瞥了眼船尾的黄芪,再看一眼面前的朱青,没好气道:   “穿得人模人样,眼睛怎么就那么瞎哩。”   小裴爷火了,“啪”的打开扇子,“老头,你说谁眼瞎?”   “你们啊!”   乔老头冲岸上努努嘴:“没瞧出来我是好人,那小叫花才不是个东西吗?”   嗯?   小裴爷拿扇子的手一顿,“小叫花怎么不是东西?”   “他骗你们哩!”   六人心头同时咯噔一下。   晏三合伸手拽住裴笑的胳膊,示意别说话,由她来问,“乔老头,小叫花哪里骗了我们?”   “一天一两银子啊!”   乔老头冲晏三合嘿嘿干笑几声,抬头看了眼对岸:“最早五天,最迟十天半个月,你们别想从那山上下来,破财咯!”   “为什么?”   乔老头又嘿嘿:“我们河间府赫赫有名的唐老爷,可是想见就能见的?人家啊,谁都不肯见!”   “谁都不肯见,那就一拒了之。”   晏三合听出这话里的矛盾,“为什么还要在山上耽搁这么久?”   乔老头嘿嘿嘿嘿,“那是因为唐老爷有句话:见是缘分,不见是本分。”   “这话什么意思?”小裴爷纳闷了。   乔老头冲小裴爷翻个白眼,没理他。   妈的,冲谁翻白眼呢!   小裴爷被激怒了,正要理论理论,手上忽的又多了一只胳膊,轻轻拍他两下。   刚刚一拽,这会一拍……   小裴爷差一点没乐出声。   晏三合收回手,勾起一点笑:“乔老头,你听听我猜得对不对?”   少见啊!   乔老头心说我在这河里给人摆了一辈子渡,都是客人哭着求着让我说个明白的。   “小姑娘,那你猜猜看。”   晏三合:“本分是不见,不见就直接让人打道回府,可对?”   乔老头点点头。   晏三合:“山不高,爬上去最多一个时辰,所以一来一去也就半天时间,可你却说最早也得花五天?可见这里头有蹊跷。”   乔老头一双浊眼透出些亮光。   “什么蹊跷呢?”   晏三合看着波光粼粼的水面,自问自答:“蹊跷藏在‘见是缘分’这四个字里。”   乔老头没吱声,谢知非有些忍不住,“为什么?”   “我猜……”   晏三合:“这唐老爷一定设了什么难题,想刁难一下访客。这难题极难,得花点时间解,解开了,缘分自然就到了。乔老头,我说得可对?”   乔老头一张嘴张开着,半天都不出话来。   “看来我猜对了。”   晏三合向谢知非看过去:“一天一两,五天五两,半个月就是十五两,难怪小叫花说这生意要长长久久做下去,一本万利呢!”   乔老头回了神,不甘心,又问道:“小姑娘,你再猜猜是什么难题?”   “不猜!”   晏三合断然拒绝,“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缘分,我们几个要定了!”   话音一落,原本耷眉耷眼的朱青几个,突然心里涌出万丈的信心和勇气:对啊,有晏姑娘在,死人都不怕,还怕活人个鸟!   李不言甚至一嗓子唱出来——   “西湖美景,三月天哪哎,   春雨如酒,柳如烟哪哎;   有缘千里来相会,   无缘对面手难牵;   十年修得同船渡,   百年修得共枕眠;   若是千啊年啊有造化,   白首同心在眼前。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除了晏三合外,所有人都被这歌声给惊住了。   黄芪:“……”怪好听的。   朱青:“……”还挺应景。   小裴爷:“……”怎么肥事,这歌像是唱到了我心里。   谢知非:“……”不会又是她那个妈教的吧?   老乔头:“……”这一船客人,个个不是凡品呐!   ……   下船不到片刻功夫,什么豪气,什么信心,统统像行过船的水面,冒了些泡泡便沉寂了。   眼前出现三条上山的路:   一条平整宽阔,一看走的人就很多;   一条是几寸宽的野道,抬头往上看一眼,什么也看不到;   还有一条树木异常的茂密,往里走几步,只觉得阵阵寒意袭来,有些阴森恐怖。   小裴爷心里一声“我草”,“这他娘的难题就开始了?”   谢知非:“说吧,选哪一条?”   李不言躲远点,“别问我,我可没长那个脑子。”   朱青往退后,“我只会打打杀杀。”   黄芪挠挠头,“我爹娘都不识字。”   所有人齐唰唰扭头,齐唰唰看向晏三合。   晏三合:“我也不知道。”   小裴爷眼睛一瞪,扇子一收,冲所有人抱了抱拳:“在下告辞。”   转头走几步,他又折回来,走到晏三合面前,笑得一脸的贱样。   “没事,我对你有信心,你再想想,好好想想。”   见所有人都瞪着他,小裴爷笑一收。   “看什么看,缓解一下紧张的气氛懂不懂?”   所有人:“……”   晏三合与李不言交换了一个“这人病入膏肓”的眼神,陷入深思。   半晌,她抬眼问道:“这三条路,如果非要找一个形容词来形容……”   “这个太简单。”   小裴爷张嘴就来,“大路,小路,鬼路。”   所有人:“……”别说,还真贴切。   “唐老爷是唐岐令的学生,又是隐士,他摆出这三条路,多半有用意。大路意味着顺利,小路意味着坎坷,鬼路……”   晏三合心说这世上,再没有人比她更明白鬼路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通往死亡之路。”   话落,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黄芪吓得头一个表态,“那,那咱们还是选大路,你们看上面脚印多。”   朱青皱眉摇头:“见不到唐老爷的人,也很多。”   李不言勾头看小路一眼,“要不走小路吧,难是难点,总比没命好,小裴爷和三爷的意思呢?”   小裴爷白着一张脸,没功夫说话。   他在心里热烈问候唐老爷的祖宗八代呢!   谢知非深吸一口气,头一回觉得搅屎棍的话听着很顺耳:“我也选小路。”   晏三合:“为什么?”   谢知非反问,“唐老爷是个读书人,读书人不都讲究中庸之道吗?”   晏三合:“我不同意。”   谢知非:“……为什么?”   “鬼不可怕,人才可怕,人心比鬼恐怖多了,所以我选鬼路。”   晏三合仰起头,对上谢知非的眼睛,轻声道:   “置之死地而后生!” 第319章 高手   做人走人路,撞鬼踏鬼途。   晏三合选的这条鬼途,鬼没见到一个,坟见到一大堆,和水月庵后山的尼姑坟有的一拼。   也不知道是身边有个神婆坐镇,还是一次一次的“开棺验尸”,开出经验来了,连小裴爷主仆二人都觉得,弄一堆坟包包就装鬼路,特么的,唐老爷这是在瞧不起谁?   走到一半,两边的树木突然稀疏很多,阳光透过树叶照进来,鬼气森森的感觉一下子没了。   小裴爷强烈的表达不满,“就这?”   黄芪紧紧跟上,“不带这么糊弄人的。”   谢知非扭头看了小裴爷一眼,小裴爷讪讪:“五十,你不觉得这鬼路做的有些草率?”   “对啊!”   黄芪继续跟上,“连个鬼影子都没碰到。”   谢五十:“……”他们俩放的哪门子的屁?   骂归骂,三爷被他们说的心里也没底,“晏三合,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晏三合刚要回答,打头阵的朱青忽然停了下来。   小裴爷嗖的一下往晏三合身后缩,黄芪嗖的一下往小裴爷身后缩,速度惊人一致。   谢五十一看这两人,心就累得不行,“朱青,怎么了?”   朱青往边上让让,“三爷,晏姑娘,你们看。”   路的尽头,背手站着一人,那人四十上下的年纪,穿一身灰袍,整个人巨瘦,正眼神冰冷地看着他们。   小裴爷从晏三合身后探出半个脑袋:“他,他……是人是鬼?”   晏三合指指地上的影子。   原来是个人啊!   小裴爷一下子又抖起威风来,“走,过去问问路。”   晏三合点点头。   谢知非却有些嫌弃的皱眉。   瞧瞧他妹子,一脸沉稳,不急不躁,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气魄。   再看看裴明亭……   长得人模人样,穿得花枝招展,怎么看都是绣花枕头一包草,配不上。   小裴爷压根不知道自己在好兄弟心目中的形象,一会是贤婿,一会是草包,心很大的附在谢知非耳朵边问一句。   “我这一路表现的还行吧?”   谢五十忍着嫌弃回了他一句:“嗯,天地广阔,大有可为。”   小裴爷:“……”   不多时,六人便走到那人面前。   朱青抱拳行了个礼,“这位先生怎么称呼?”   灰衣人冷着一张脸,“恭喜六位,第一关过。”   这就算过了?   六人大眼瞪小眼,都有些不敢相信。   灰衣人退后一步,从腰间拔出一把软剑,“下一关,是我。”   这是要打架?   李不言心里乐开了花,心说打架这东西,她最喜欢,正愁好久没有动手,全身骨头痒呢。   “我来!”   灰衣人上下打量了她一眼,“你能打?”   李不言也从腰间拔出软剑,莞尔一笑:“必须能啊!”   灰衣人:“除了你,还有谁能打?”   李不言不服气了,“怎么,看不起女人打架啊?”   灰衣人继续问,“还有谁能打?”   “我能打!”朱青上前一步,挺了挺胸。   灰衣人也上下打量他一眼,“除了你,还有谁?”   啥意思?   敢情打个架还要挑个长得帅的?   黄芪把朱青往后一拨,“废话少说,我来和你打。”   灰衣人依旧上下打量黄芪一眼,“余下三人中,还有谁能打?”   六人:“……”   这人他妈的到底有什么毛病?   灰衣人冷笑一声:“我数到三,一……二……”   “我能接几招。”   迫于压力,谢知非只得开口:“他们两人一个肩不能挑担,一个手不能提篮。”   小裴爷急吼吼地瞅了眼谢知非:疯了不成,万一他真的找上你呢?   谢知非没作回应,假笑了一声,“这位大哥,需要我陪你过几招吗?”   灰衣人又往后退几步,剑虚虚划出一招,“不需要,你们四个一起上!”   什么?   什么?   什么?   六人不由的再次打量起这个灰衣人来。   身相普通,手上的剑普通,刚刚虚晃一招的招式也普通。   就这么一个普通人,怎么有胆量敢一对四?   功夫最好的李不言和朱青悄无声息地对视一眼,两人暗暗戒备。   正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这人既然敢放出“一对四”的狂言,那一定有与之相比配的实力。   换句话说,眼前这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人,或许是个隐世的高手。   “你们两个……”   灰衣人扭头看向晏三合和裴笑,“看到树下的矮桌没有?”   众人抬眼望去。   树下果然有一张矮桌,桌上一张纸,一支笔,一方砚。   “那纸有一千个方格,可以写一千个字,你们俩挑个字写得好的去把方格填满。”   灰衣人像一只牧羊犬,看着六只倒霉可怜的小羊,“什么时候填满,我什么时候收剑。”   裴笑:“填满就行?”   灰衣人给了裴笑一个“你是不是傻”的表情。   晏三合追问,“有什么标准?”   灰衣人:“以唐老爷能入眼为标准。达不到这个标准,第三关也不用闯,滚蛋吧!”   晏三合直觉不太妙,“打架伤不伤人?”   灰衣人冷笑:“刀枪无眼,生死各由天命。”   晏三合当场冷汗涔涔冒出来。   唐老爷是唐岐令的学生,唐之未的师兄,唐之未一笔瘦金体已让人叹为观止,那么能让唐老爷入眼的标准,绝对不会低。   按理说,她的一笔字是好的,绰绰有余能入唐老爷的眼,偏偏她在这边写着,那边在生死搏命。   搏命的人中,有她最好的姐妹,有在心里暗暗惦记的人,有和她风里来雨里去一起出生入死的朋友。   别说谁伤了,残了,死了,就是一声惊呼,一声叹息也会让她心神大乱。   而写字最忌讳的,就是乱了心神。   谢知非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抱了抱拳,“这位兄弟,没必要做得这么绝吧,咱们能不能商量商量换个别的?”   “别的?”   灰衣人手指着他们身后的路,言外之意要么闯关,要么滚蛋。   哎哟喂,这是要把人逼上绝路啊!   晏三合:“我们可以商量一下吗?”   “半盏茶的时间。”   灰衣人说完,一撩衣衫,席地盘坐起来,整个人像老僧入定一般。   朱青看他这个动作,心扑通一下狂跳起来。   怪不得刚刚,他半点都没有听到数丈之外有人的呼吸,因为这人一呼一吸已经与天地融合。   是个真正绝世高手。 第320章 闯关   “三爷,晏姑娘,那人的功夫深不可测,是个真正的高手。”   朱青的一句话,让商量都变成了多余。   想全须全尾的离开这里,只有一条路可走——滚蛋!   可就这么灰溜溜的滚回去,没有一个人会甘心。   “我大话说早了。”晏三合垂下双眼。   一行六人,三个习武高手,两个聪明人,一个虽不太聪明,但关键时候总能派上用场。   她原本心里想着,他们六个连周也的宅子都闯过来了,还会怕一个隐居的唐见溪?   哪曾想,唐见溪竟是比周也、吴书年还难缠的狠角色。   他为了隐世避世,已经到了无所不用其极的地步,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呢?是因为他曾经是唐岐令的学生吗?   “朱青。”   谢知非淡淡一笑,“你在那人手下,能撑多久?”   朱青:“不知道,没交过手,但一盏茶的时间,总能撑一撑的。”   谢知非:“李大侠呢?”   李不言:“朱青能撑一盏茶,大侠也能。”   黄芪不等三爷问,主动答:“我也能!”   “三爷我能接上十几招。”   谢知非伸出脚,轻轻碰了下晏三合的鞋尖,“我们这里用车轮战,你那头用什么办法?”   晏三合猛的抬头看着他。   我们这里用车轮战,这是我们打算用的计策;   你那头用什么办法,这是你该考虑的问题;   考虑好了,咱们就干,别缩手缩脚,想这想那。   他手抚上晏三合的脑袋,似是不满地拍几下,“我们都不怕,你怕什么?”   怕你们受伤,流血,丢了性命;   怕自己定力不足;   怕忙到最后,前功尽弃。   人有了牵挂,就有了弱点,弱点就是七寸,一个人的七寸被人死死捏着……   晏三合皱着眉头不说话。   三爷嘴边挂着淡淡的笑,“这位神婆,你还能不能行?”   “啧,不是我瞧不起男子。”   李不言伸手在晏三合肩上拍几下,配合着三爷哼哼唧唧,“说不行的,只有你们男子,朱青噢?”   朱青额头青筋跳了两下,慢悠悠道:“你们女子说行,行给我看啊!”   黄芪翻白眼,“晏姑娘,你就行给姓朱的看看,瞧他得瑟的。”   “死人也没怕过,鬼也没怕过,还怕那孙子。”   小裴爷只要不遇着鬼,口气比谁都拽,鼻子里嗤一声,“不也长着两只眼睛,两只鼻孔,嘴巴儿出气吗,也没见三头六臂啊!”   是啊,没长三头六臂,头上也只顶着一颗脑袋,是个普普通通的人哩。   人不都有弱点吗?   我的弱点是他们几个,你灰衣人的呢?你身后的唐老爷的呢?   晏三合一张一张脸看过去,慢慢平静下来。   人一平静,思路就来了,她在心里仔细的斟酌了一下。   “我有三个想法,你们几个打架的听听看。”   “嘘!”   谢知非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唇边,满脸紧张道:“这就相当于咱们的作战计划,你说小点声。”   这神态、这语调简直没有一丝一毫三爷平常的样子,反倒像小裴爷,有些欠揍,又舍不得揍不下去。   晏三合深深看他一眼,“一会你们三个用车轮战,打累了就跑,打不过也跑,一个接一个,慢慢耗他。”   “三个?”   谢知非一挑眉:“那我呢?”   黄芪正听得起劲,“三爷,别捣乱,听晏姑娘说。”   谢知非:“……”他捣乱?   “李不言打头阵。”   晏三合:“世上的高手都有一个通病,叫目中无人,尤其是目中无女人。”   李不言笑得有些不怀好意,“那姑奶奶就给他来个下马威。”   晏三合点头,“不光是下马威,你还要探一探他功夫的深浅,想办法给到朱青信号。”   朱青一听这话,就知道他要第二个开打。   “朱青你要拿出最大的本事来,让那人对你的身手狠狠惊一惊,而且你尽量拖的时间长一点。”   晏三合吸了口气,“李不言的出其不意,再加上你让他心惊,我想他心里多少会有些波动。”   朱青虽然听不太懂,但还是认认真真点头:“是!”   “黄芪你什么都不用管,好好打就行,不用太讲究武德,怎么刁钻怎么来!”   黄芪毫不谦虚的拍拍胸脯,“晏姑娘放心,玩阴的我会。”   “我呢?”被冷落在一旁的谢知非再次开口。   “三爷吗……”   晏三合眼神冷峻:“做好三爷就行。”   “这是什么话,难不成我……”   谢知非话说到一半,忽然顿悟过来晏三合的用意。   四个人会武功,三个人轮流上,还有一个懒洋洋的在边上光看不动手,灰衣人心里怎么想?   他一定会想,这小子是真的只能接几招呢,还是一个深藏不露的高人?   想,就会心乱,就不得不分出一分精力,暗自留神。   这招叫什么?   叫虚张声势,也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灰衣人用攻心计对付我们,我们就还以攻心计,乱他心神。   妙啊!   谢知非黑眸弯了下,从小裴爷手里拿过扇子,“啪”的一声打开,“三爷不仅能做好三爷,还能做点别的。”   晏三合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一抹坏,“只管放手大胆的去做。”   他们都有事做,我呢?   小裴爷着急了:“就没我什么事?”   晏三合:“裴明亭,金刚经你背得如何?”   小裴爷脸上的傲气,简直要冲上天了,“没的说啊,倒背如流。”   要的就是你这句话。   “一会你坐到我边上,声音稍稍放低沉一点,在我耳边慢慢背。”   虽然在意料之中,但小裴爷还是问了一句:“你打算写佛经?”   “对!”   佛经最能静心。   静尘落在她手上的那份佛经,就是金刚经,她在养脚伤的时候,抄过很多回,每一个字,每一笔都谙熟于心。   小裴爷的声音放低沉,有种蛊惑的作用,如果她心思能彻底的沉进去,就听不到别的声音。   晏三合抬头看看山顶。   来而不往非礼也。   唐老爷,这一千字就当是我送给你的见面礼,希望你收下后,心里面不会有什么波动。   小裴爷一听自己能趴在晏三合耳边说话,浑身的血液直往头顶飙。   “他奶奶个腿的,走,咱们闯关去!” 第321章 闯关(二)   薜昭倏的睁开眼睛。   英气十足的少女手拿软剑站在他面前,莞尔一笑:“这位兄台,来吧,陪姑奶奶打一架。”   兄台?   陪?   姑奶奶?   薜昭眯了眯眼睛,目光冷冷一偏。   树荫下,白皙少女在矮桌前席地而坐,攥着衣袖磨墨。   她身侧的锦衣男子替她轻轻摇着扇子,一边摇,还一边在少女耳边低语着什么。   另一边,俊朗的男子双手抱胸,懒懒的靠在树上,目光与薜昭对上,他嘴角轻轻一扬,扬出两个浅浅的酒窝。   他的身侧,一左一右站着两人。   这两人,一个垂着头,看不到脸上任何表情;一个头昂得高高的,也笑眯眯地看着他。   “兄台,还愣着做什么,咱们开始吧!”   少女一脸漫不经心,“对了,可千万别因为我是个女的,就对我手下留情,我娘说了,女子能顶半边天!”   薜昭忽然觉得,事情似乎变得有意思起来。   刚刚这六人还一脸死了爹娘的表情,这片刻的时间,他们爹娘又活过来了?   薜昭一跃而起,冷笑一声,“在我眼里,只有死人,没有女人。”   话音刚落,他已经纵身冲向李不言,软剑裹着风声呼啸而至。   李不言娇喝一声“来得好”,软剑迎了上去。   这边两人身形一动,那边晏三合提起笔,不紧不慢地蘸着墨汁。   “心动则物动,心静则物静。”   关键时候,小裴爷脑子里的各种佛语信手拈来。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春来花自青,秋至叶飘零,无穷般若心自在,语默心静体自然。晏三合,你准备好了吗?”   晏三合冲他缓缓一点头,“准备好了,裴明亭,我们开始吧!”   “如是我闻……”小裴爷缓缓背诵。   声音顺着耳朵钻进来,晏三合低头,落笔,心无杂念。   她纤细的脊背挺得笔直,头却低得有点过,以至于露出一小节白皙如玉,弧度柔美的颈脖。   谢知非恋恋不舍地收回视线,目光移到打架的两人身上。   刚开始几招,因为相互不知道深浅,出手都在试探。   十来招过后,灰衣人的剑法忽然狠厉起来,逼得李大侠节节败退。   李大侠虽然落了下风,身形略显狼狈,但嘴却一刻也没闲着。   “兄台,你劲儿挺大啊?跟谁学的内功?男的女的?”   “……”   翻译成人话:朱青,这孙子内力贼强。   “你脚下功夫比手上功夫还要好啊!”   “……”   翻译成人话:朱青,这孙子的下肢贼他妈灵活。   “太操了吧,当真一点怜花惜玉都没有吗?”   “……”   翻译成人话:朱青,这孙子玩的是真的。   “你别逼姑奶奶下狠手,姑奶奶狠起来,连自己都害怕。”   “……”   翻译成人话:朱青,姑奶奶顶不住,要撤了。   李不言身形在空中翻了个滚,与此同时,朱青暴喝一声,迎上去。   与李不言的吊儿郎当,叽叽歪歪相比,朱青没有一句废话,闷头打架。   内力强是吧,朱爷爷避着!   脚上功夫狠是吧,朱爷爷闪着!   下死手是吧,朱爷爷和你拼命!   人一旦拿出拼命的架势,神佛难挡,薜昭凉凉地看朱青一眼,暗自惊心。   朱青与他僵持了片刻,手中的长剑“喀”的一下转了个方向,故意向那人的下肢攻去。   那人身体轻轻一跃,避开后,以极快的速度杀了个回马枪。   双剑在空中一碰,火花四溅。   朱青手腕一阵发麻,差点连剑都握不住,“黄芪,上!”   “来了!”   两人一个进,一个退,错身而过的时候,朱青在黄芪耳边低语一声:“速战速逃。”   为什么速战速逃?   用李不言的话说,就是确认过眼神——打不过。   自己的人有几分本事,三爷最清楚。   他见朱青甩了几下右手,心中惊骇,脸上却不动声色,依旧是那副懒骨头的样子。   “李大侠,快和三爷说说这人功夫怎么样?”   大侠“啧”了一声,“绝世高手啊!”   三爷表示很纳闷,“这破地方,怎么会有绝世高手?”   大侠很敢猜,“多半是躲人。”   三爷也很敢问,“高手还要躲什么人?”   大侠很认真的想了想,“欠了人情债,躲朋友;欠了命债,躲仇人,欠了情债,躲女人。”   大侠这么说说,又把三爷的好奇心给勾了起来,“那你猜猜……他欠的是什么债?”   “脸一般,身材一般,我们女人眼不瞎,情债就甭想了。”   李大侠话说得损极了,“板着一张死人脸,脑子残了才和他做朋友,人情债?不存在的。”   三爷哈哈一笑:“那看来就只剩下人命债了。”   “人命债,人命还!”   李大侠高喊一声,“小黄子,闪开,姑奶奶歇好了,要开干!”   这一声,喊得石破惊天,喊得薜昭心里莫名咯噔一下。   气势太足了,根本不像一个在他手下狼狈而逃的败兵,倒像是一个蓄势待发,寻仇而来的剑客。   高手过招,仅在一招一式之间。   薜昭心里一咯噔,手上的剑自然也一咯噔,李不言又是卯足了劲迎上去,两人堪堪一个过招,李不言就把薜昭逼得倒退了半步。   “李大侠,干得漂亮。”谢知非故意一声高呼。   “三爷,还有更漂亮的呢,瞧好吧您!”   鬼为什么吓人,那是因为长着一副青面獠牙的唬人样子,人就吓得屁滚尿流了。   打架也是一样的道理。   甭管打得赢,打不赢,先放放大话,吓吓再说。   薜昭还真被吓到了。   这个叫什么李大侠的女子,剑法忽然变得凌厉起来,难道说第一次和他交手的时候,她没用全力?   更让薜昭觉得心惊的,是那个叫三爷的人。   这人一副懒骨头的样子,手上摇着把扇子,根本没有要动手的意思?   是轮不到他动手?   还是不屑动手?   树荫下,少女静着一张脸,笔锋轻动,脸上不仅没有半点惊慌失措,反而怡然含笑。   她怎么能含笑呢?   “喂,兄台,别分神啊,对你面前的对手有点尊重好不好?”   尊重?   薜昭气得鼻子要冒烟,你个臭婆娘骂我板着一张死人脸,对我可有尊重?   薜昭手腕一别,长剑往前一送,用上了七成的功力。   “朱青,救我。”   李不言一边逃,一边故意哇哇大叫:“他,他,他,狗急跳墙了。”   话音刚落,场上两个人勃然变色,一个是薜昭;一个是谢知非。   谢知非暗道一声不好。   男人小损可以,大骂却会适得其反,这灰衣人受此大辱,要反击了。 第322章 神助   高手的晃神,在一念之间;   凝神,也在一念之间。   朱青只出两招,明显感觉到这灰衣人已经摒弃杂念,剑风像网一样,密密麻麻的落下来,敢情刚刚他还是手下留情的。   朱青一咬牙,心道:只能硬撑了。   李不言退到三爷身边,抬头一瞧就发现不对,气都来不及喘匀,“糟糕,我话说过了。”   “过了就过了。”   “啊?”   李不言明显吓一跳,这人怎么了,“不骂我了?”   谢知非看她一眼,“今天这屎搅得好,得夸。”   李不言:“……”听着怎么还像是骂人呢?   谢知非留神着场上的变化,“一会你休息,我上。”   “可别!”   李不言咧嘴一笑:“小姐交待过,三爷是关键人物,关键人物不到关键时候,不能……”   “朱青!”   谢知非突然大喊一声,“小心。”   喊迟了。   剑锋划过朱青的胳膊,血直往外涌。   李不言眼神一厉,提剑就走。   “李不言,你给我站住。”   谢知非立即伸手扣住她的肩,扭头看了眼树荫底下,不想正对上裴笑担忧的目光。   谢知非无声问道:还有多少?   裴笑伸出三根手指头。   那就还有七百字,谢知非瞳孔微微一缩:她稳吗?   裴笑点点头:稳得一匹。   “李不言,晏三合沉得住气,你也给我沉住了,一个一个上,别冲动,你要有点事,她会急死。”   别说我啊,三爷,咱们俩半斤八两。   李不言在心里回了句嘴,目光下意识看了眼晏三合,忽的面色青白,“三爷,你快看,小裴爷怎么了?”   小裴爷怎么了?   小裴爷稳不住了。   晏三合的落笔倏地快了起来,他还没背到那一句呢,她已经写到下一句,写的竟然还是对的。   再下一句,是对的!   再再下一句,也是对的!   再再再下一句,他妈的也是对的!   哇啊啊,她,她,她,竟然也能背得金刚经。   再看字——   漂亮,漂亮,漂亮!   小裴爷连滚带爬站起来,拎起衣角,跟疯子一样跑过去,冲谢知非大喊一声。   “她能背得,很快,很快,很快,很好,很好,很好,撑,撑,撑!”   说完,又像疯子一样冲回去。   人像疯子,话更像疯子,但谢知非却听懂了,心底升起一股又畅快,又浓烈的傲气。   “都听到没有,神婆让我们撑住!”   什么是神婆?   能读懂死人的心事,能替死人盖上棺材板,能创造奇迹的是神婆。   这话几乎让朱青他们周身的血都热了起来。   撑下去,神婆保佑你们!   晏三合低眉垂眸,奋笔疾书,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近在咫尺的打斗声入不了耳,刀光剑影入不了眼,管他们是走到了穷途末路,还是柳暗花明,都与她无关。   她握笔的手起起落落,一行字便已写在纸上。   “众生相,寿者相,即非菩萨……”   那些佛经就像早就刻在她脑子里一样,一句话一句话地往外蹦,可她从来没有背过。   人铁了心想做一件事情,是有神助的。   晏三合能清楚的感觉到,助她的人是唐之未,那个即便是青灯古佛,却依旧看得见暖阳,凉风,秋雨,冬雪的女子。   你也等不及了,是吗?   别急。   别急!   见到唐见溪,我们就离真相越来越近了。   最后一个字落下,晏三合手中的笔“叭哒”掉在地上,把小裴爷吓了一大跳,然后,他就毫无征兆的大哭大喊起来。   “别打了,写好了,他妈的写好了……孙子,你个孙子给老子住手……住手啊……”   “啊”没啊出来,就觉得眼前一个人影嗖的一下过来,又嗖的一下走了。   小裴爷定睛一看,桌上哪还有什么纸,空空如也。   “你个孙子倒还守信用,可下手怎么就这么狠呢!”   小裴爷一边喊,一边冲过去看看这个,摸摸那个,眼泪哗哗哗地流。   朱青一条胳膊伤了,一条腿伤了,浑身是血。   黄芪的肩被一剑穿过,血水直往外冒,止都止不住。   李不言头发被削了一大缕,披头散发跟个女鬼似的,女鬼嘴里还在外往吐着血,显然是挨了那孙子一掌。   三爷……   三爷脸上中了一拳,两行血正缓缓的从鼻子流出来。后背两处剑伤,一处三寸长,一处五寸长。   小裴爷哪能忍,含着两泡眼泪,冲着山顶破口大骂。   “我操/你娘的唐见溪,阎王爷打了个盹,让你这个畜生抢了张人皮出来混,是吧?还是个读书人呢,我呸……”   “你个杂碎不配呆在山上,就配呆在粪坑里,还隐世避世,隐你十八代祖宗个世……”   “老子回头喂你二斤黄连,好好清清你肠子里的狗屎,再送你两斤龙涎香,盖盖你身上的贱味、骚味……”   原本地上的四人又疼,又累,连动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听完小裴爷的骂,四人心里齐唰唰涌出一个念头:别拦着,他们还能爬起来再打一架!   “别骂了!”   晏三合走过来,低呵一声:“快把你带的药啊,丸的赶紧拿出来,干正事要紧。”   “对,对,对!”   小裴爷一拍额头,“哎啊,我的包袱呢,我包袱里有药啊、丸的,我包袱呢……啊啊啊,我的包袱呢?”   四人看着小裴爷像只乱窜的兔子,满世界找他的包袱,心里又齐唰唰的涌出个念头——   他们能活着等到他找到包袱吗?   晏三合看了眼快急疯的裴明亭,大步走回树荫下,从短桌下面拿出包袱。   “在这里。”   她跑回四人身边,冲裴笑喊一声:“快过来,解开它。”   “你不能解吗?”   小裴爷一阵风冲过来,“不就是三下两下的事情,节约时间懂不懂?”   晏三合没吱声,左手一抬,把包袱扔给他,右手则藏在了身后。   谢知非觉得不太对,抹了把脸上的血,探头往晏三合身后一瞧——   那只藏在身后的手,无力的垂下,正不停打着颤。   他只觉得心一下子疼起来。   晏三合察觉到谢知非的目光,身子转过来,右臂又往后躲了下。   “躲什么躲?”   谢知非一下子怒了,“手酸手疼不会喊出来啊,嘴巴长着是只为出气的?锯嘴的葫芦都比你会说!”   晏三合:“……”   余下人:“………” 第323章 避开   大半个时辰后。   在“没吃过猪肉,只见过猪跑”的裴庸医的一通手忙脚乱下,配合着裴家最顶极的药啊丸的,所有人的血都止住,伤口也乱七八糟的包扎好了。   唯有晏三合手腕还在抖,李不言正在给她搓揉。   小裴爷蹲在边上,眼巴巴的瞅着,心里头那个后悔啊。   “早知道这样,我怎么着也得缠着我爹学个医术,三合啊,你别担心啊,最多再过半个时辰,你这手就不抖了。”   晏三合浑不在意,“我一点事都没有。”   “什么没事。”   抖在你身,疼在我心啊!   小裴爷眼里的心疼啊,满得都快溢出来。   “你就是对自己太不爱惜,写那么快干什么,他们一个个还能撑一两个时辰,死不了。”   一个个:“……”怎么办,好想打死他!   晏三合:“……”这人又犯病了!   谢知非摸摸发疼的鼻子,咳嗽一声,“晏三合,下一步,我们怎么办?”   晏三合板着脸,不吱声。   小裴爷一见好兄弟吃瘪,赶紧做和事佬,“他刚刚态度是差了些,但心是好的,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别和那混人一般见识。”   “没有计较。”   什么是关心,什么是发脾气,她还是分得清楚的。   晏三合转过身,目光轻轻柔柔地看了眼谢知非,“我在想下一步怎么办。”   这一拳他被打得不轻,半边脸都肿了起来,鼻子那一块全部都是淤青。   背后两处剑伤出血不少。   自己都这样了,还好意思吼她,傻不傻?   谢知非看着晏三合黑沉沉的眼睛,不知道要说什么,目光往边上一落,心虚地避开了。   晏三合一怔,眼中温度瞬间冷了下来。   黄芪见晏姑娘怔愣着不说话,只当她在发愁,也跟着愁起来:“第二关就这么难了,第三关只怕更难。”   朱青附和:“反正不会容易。”   李不言皱眉:“我看我们还是原地休整一夜,然后再上山,否则体力跟不上。”   小裴爷重重叹气:“现在才体会到,为什么人家一来一回,要十五天了。”   “没有第三关。”   晏三合收回目光,淡淡道:“半个时辰后,唐见溪应该会来见我们。”   谢知非:“……”嗯?   朱青:“……”我没听错吧?   黄芪:“……”晏姑娘,说大话这个毛病,你得改一改啊!   小裴爷:“……”说大话,我也喜欢呐。   李不言眼珠子一转,脱口而出,“三合,你是不是写的瘦金体?”   晏三合:“我写的是静尘的字体。”   这话一说出来,所有人顿时一阵静默。   静尘是唐见溪的师妹,唐见溪并不知道静尘已经死了,他见到这样的一笔字,一定大惊。   只是……   她怎么会写静尘的字?   没有人知道谢知非的静默,是因为心里在狂笑。   这丫头什么字不会模仿?   小时候他的一笔烂字,她能模仿的惟妙惟肖,连爹的火眼金睛都瞧不出来。   这丫头借着这个本事,三天两头拿捏他,让他给她做牛做马。   “三爷。”   晏三合突然唤一声:“嘴要用来说正事,不是用来哼哼唧唧,无事献殷勤的。”   李不言:“?”   朱青:“?”   黄芪:“??”   小裴爷:“??”   谢知非一听这话,心里五味杂陈,酸甜苦辣统统都有。   喜欢一个人的眼神是藏不住的,刚刚她看过来的那一眼,眼里有心疼。   换了从前,他谢三爷魂都要飞起来。   可现在,他接不住这一眼中的份量,唯有避开。   明明半个时辰前,他还因为她藏着痛忍着痛,而对她大喊大叫;   明明一个月之前,他还对她左一句暗示,右一个殷勤,一天恨不得往静思居跑个十七八趟。   谢知非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脸上却笑得很无所谓,“谁让我嘴上抹了蜜呢,就喜欢冲着好看的姑娘献个殷勤什么的。”   是啊,谁当真,谁就输了呗!   晏三合神情十分自然的撇过脸,不再说话。   刚刚还六人齐心协力,抱团闯关的气氛,一下子冷到了坟墓里。   黄芪摸摸脑门:“……”为什么气氛会变啊?   朱青在心里叹气:“……”都是为了成全小裴爷啊!   小裴爷:“……”兄弟和心上人,我帮哪一个?   李不言:“……”呸,谢知非你这个撩了就跑的渣男!   忽然,有声音传来。   六人寻声望去,只见灰衣人又回来了。   他的身后跟着位中年男子,看样子……是被小裴爷骂到祖宗棺材板都压不住的唐某人。   “来了!”   晏三合神色一敛,声音陡然压低,“一会你们都别说话。”   小裴爷:“为什么?”   晏三合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迸,“因为,神婆要为你们讨个公道。”   ……   唐见溪原本走得急,但到近前却放慢了脚步。   面前六个人,他第一眼就看到晏三合。   “老爷,那姑娘十六七岁的年纪,长得不错,气质偏冷,话不太多。”   这是薜昭的形容。   形容的很贴切,只是还漏了一样:这姑娘的眼神比她的气质,还要冷上三分。   唐见溪走到晏三合面前,“你叫什么?”   “姓晏,名三合。”   晏三合自报家门同时,也打量起眼前的这位唐隐士。   五十出头的年纪,长了一张慈眉善目的脸,身形不胖不瘦,气质十分的独特。   这种独特要怎么形容?   没有晏行那么孤傲,没有谢道之那么儒雅,没有吴书年那般高不可攀,也没有季陵川那样精明。   晏三合搜肠刮肚了一翻,竟找不到一个形容词。   “晏姑娘,刚刚那笔字,是你写的。”   “正是。”   “你仿何人所写?”   “一位你的故人。”   这话回答的,让所有人心里都忍不住夸一声“妙”。   唐见溪脸色变了变,“你和她是什么关系?”   晏三合一仰头,“你猜?”   “晏姑娘。”   唐见溪声音一下子僵硬起来,“还请如实告知。”   晏三合嘴角一扬,“唐老爷不该先问问,我们为什么来找你?”   “为什么?”   “有事。”   “什么事?”   “偏偏这会我已经不想说了,唐老爷,后会无期。”   “慢着!”   唐见溪声音一厉,“这地儿是你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吗?” 第324章 十七   要的就是你这句话!   “想见,不给见;想走,不给走。”   晏三合脸一沉,“唐老爷,朗朗乾坤,你不能太霸道。”   唐见溪森然冷笑:“我的地盘,想活命就要说实话。”   “想让我实说话……”   晏三合冷冷看着他,“那也得看我心情!”   一个字都不肯多吐,一点气势都不肯让,你狠,她比你更狠。   唐见溪隐世避世几十年,还从未遇到过这样的访客,只得往后退一步,“你要如何?”   “简单!”   晏三合:“一,找人把伤者抬上去;二,想办法治好他们的伤;三,来者是客,唐老爷待客之道有失读书人的风范,端茶道歉。”   唐见溪:“……”刁女!   薜昭:“……”大胆!   余下人:“……”爽!   刁女的大胆,是故意的。   唐见溪设一重又一重的关卡,避见来访的客人,可见一般的俗人俗物在他眼里,是连见他一面都配不上的。   这样的人要问他话,问得还是事关他先生唐岐令的密事,如果不让他有所触动,有所高看,他是一个字都不会往外露的。   晏三合必须要把主动权,牢牢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再说了。   她的人被打成这样,没个说法哪成?   唐见溪没吱声,目光掠过晏三合落在另外五个人身上,扫几眼,心中暗暗震惊。   五个人,两个锦衣公子,三个侍卫。   锦衣公子的年纪都不大,二十左右,乍一看狼狈落魄,但细细一品……   这世上权势最养人,两人都气质出众,绝对是高门世家里出来的。   看来,来者不善啊!   唐见溪不得不又往后退一步,“薜昭,去找人来抬,顺便把周郎中请来。”   “是!”   薜昭冷冷看了眼晏三合,三下两下便消失的不见踪影。   唐见溪咳嗽一声,“你们且在这里等着,我先……”   “唐老爷不如先陪我走走吧!”   晏三合突然打断了他的话,“或者我们俩先慢慢走上山。”   “晏三合!”   “晏三合!”   三爷和小裴爷的声音几乎是同时喊出来,刚刚她让他们别说话,可没说要分开。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晏三合没理这两人,目光淡淡地看着唐见溪,“唐老爷敢不敢与我单独同行啊?”   我的地盘,我的山头,这小丫头竟然问我敢不敢?   唐见溪平淡生活中为数不多的一点好奇心,一下子被吊了起来。   “晏姑娘,那就请吧!”   “请!”   一老一少,翩翩而去,留下五个人,你看我,我看你,一脸懵。   小裴爷愣了片刻,大怒道:“谢五十,都怪你,就是因为你冲她吼,她才要避开我们。”   “小裴爷,这你就不懂了。”   李不言话说得损呢,“遇到渣男,是要避一避的。”   小裴爷一怔,“谁是渣男?我吗?”   李不言皮笑肉不笑:“你还算渣得不太离谱。”   小裴爷表情空白,朝谢知非看一眼:“她是在说你?”   谢知非有种心脏被人狠狠拧了一把的感觉,索性破罐子破摔,“李大侠,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渣了?”   “还用眼睛看?”   李不言冷笑:“姑奶奶法眼一开,就知道你是个妖孽。”   三爷:“……”   其他人:“……”   ……   小裴爷想多了,晏三合半点没有要避开谢知非的意思。   这里是唐家祖宅,山山水水滋养出了一个唐见溪,不应该好好看看,走走,顺便探一探吗?   山路并不陡峭,一个石阶一个石阶往上,两边都是茂密的竹林。   唐见溪爬得很快,一点都不吃力,可见这人虽然养尊处优,却并非四肢不勤。   晏三合故意放重呼吸,放慢脚步,渐渐与他落下一段距离。   唐见溪扭头看一眼,继续往前走,脚下半点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心硬;   自我;   脚步不会因为任何东西而打乱。   晏三合在心里做出判断后,蹬蹬蹬几步路追过去,像话家常一样开口道:“唐老爷,第一关那个鬼路,有什么用意吗?”   唐见溪故意不看她,“没什么用意。”   “就是吓唬吓唬人的?”   “嗯!”   “那看来我们运气不错。”   “嗯!”   “其实……”   晏三合慢吞吞道:“运气也是实力的一种。”   唐见溪脚下一顿,眼皮跟着跳了一下。   “图方便,想走捷径的人会选大路;心思缜密,精于算计的人会选小路。”   晏三合淡淡一笑:“选大路的人心思太浅,功利性太强,这是你最不愿意见的人,那条路十有八九会打道回府吧,唐老爷?”   唐见溪心中惊悸之极。   “选小路的人懂得世上没有便宜事,有所求,就必有所付出,必要经历坎坷。”   晏三合自顾自往下说:“选这条路的人,你多半会见上一见,但还是想让他们吃点苦头,所以那条路可能会绕点路。”   唐见溪彻底停下脚步,定定地看着晏三合,沉默半晌,问道:“你今年多大?”   “十七。”   晏三合微笑:“和你的养女明月一样大。”   十七岁,竟然把他的用意猜得半分不差……   有意思!   唐见溪突然来了兴趣,“那姑娘为什么选鬼路?”   “平生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   晏三合:“心中坦荡、无惧无畏,那就选一选咯。”   “那第二关呢?”   唐见溪挑起半边眉梢,“我设它有何用意?”   “我猜有两个用意,一个是让人知难而退;另一个是在甄选和唐老爷同道中人。”   “同道中人?”   “对!”   晏三合四下环顾。   “能不受打斗的影响,平心静气写出一笔好字的人,要有定力;能守着这片青山绿水,两耳不闻天下事的读书人,更要有点定力。”   唐见溪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笑完。   他又问:“你说你今年多大?”   “千真万确是十七。”   “如今的年轻人,都已经早慧到这种程度了吗?”   “是唐老爷在山上隐居太久了。”   “晏姑娘这话,是意有所指吗?”   “是!”   晏三合坦坦荡荡承认,“山中一日,人间百年,唐老爷想不想听听外头都发生了些什么事?”   话说到这里,唐见溪忽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 第325章 散沙   唐见溪从看到那张佛经,跟着薜昭匆忙下山,见到晏三合,到现在两人一边拾级而上,一边侃侃而谈……   唐见溪忽然意识到,自己竟然被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牵着鼻子走了半路。   这可太他娘的有意思了!   晏三合见唐见溪的脸色有了微妙变化,决定亮出底牌。   “她死了,无疾而终,自己给自己算好日子,穿上了百田衣,绣花鞋,擦了胭脂,走得很安详。”   “噢!”   唐见溪淡淡回她一声,脸上没有太多的悲色。   晏三合不由心底起了疑惑,水月庵没有给明月送丧,按理他不应该知道啊!   但他这副样子,却像是早知道了一样。   “我猜你早知道了,是吗?”   这小丫头又在试探他了。   唐见溪强忍着心中的震惊,又从嘴里迸出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噢?”   “但有件事情你一定不知道。”   晏三合懒得再去猜他的心思,直接扔出杀手锏:“她死后……棺材又裂开了。”   “什么?”   唐见溪猛的停下脚步,大惊失色。   “至于为什么裂开……”   晏三合话锋一转,“你得先告诉我,到底知道不知道她的死讯?”   唐见溪看着少女黑沉的眼睛,感觉自己这会像一条砧板上的鱼,只有被人下刀的份。   “我并不知道,但小女前几日做梦,梦到水月庵后山新添了一座坟墓,我就直觉不太好。”   原来如此!   “静尘的棺材合不上,是心中有念,时间一长,念就成了魔,唐老爷不是好奇我是谁吗?”   晏三合抬头挺胸,“我就是水月庵请来,替静尘化念解魔的人。”   她有心魔?   唐见溪的内心山崩地裂:她怎么会有心魔?   “她的心魔是一段锣声,当……当……当……唐老爷,你这下总该明白,我为什么非要来见你了吧?”   晏三合不让他有片刻喘息的机会,“因为她的心魔,不在水月庵,不在教坊司,而在唐家。”   话一落,唐见溪脸上的表情也轰然裂开。   唐?   家?   ……   山下。   小裴爷脸上的表情也裂开着,那个叫什么薜昭的,只放了四顶轿子下山,还说什么有伤的坐上去,没伤的自己爬。   其实也称不上是轿子,就是两根竹棍中间架着一张竹椅。   稀罕,爬就爬!   小裴爷爬了一会,表情又裂开。   这一个个的都怎么了?   李大侠一副“姑奶奶现在不爽”的表情;   谢五十一副“别惹爷”的表情;   黄芪伤得重,没力气说话;   朱青继续做他的闷葫芦。   ……谁也不开口说话了!   没有晏三合的队伍,就是一盘散沙啊——小裴爷最后得出结论。   山并不高,不过是小半个时辰,就看到了一间又一间依山而建的房子。   这时已近黄昏,家家户户炊烟袅袅。   忙了一天的山民在等待晚饭的同时,一个个站在自家门口,勾着脑袋,看着这群坐轿子上来的客人。   鸡在飞,鸭在叫,狗在哮,牛从牛棚里探出脑袋,羊停止了吃草,猪拱着猪圈……   小裴爷走到薜昭边上,“话说,你们这儿还挺有人间烟火气的。”   薜昭冷冷没说话,只给他一个“你当我们这儿阴间吗”的表情。   继续盘旋往上,最后一级石阶跨过去,面前豁然开朗。   山顶竟然是一整块的平地,上面铺着一块一块巨大的青石砖,一幢古朴的大宅院赫然屹立着,宅院门口还有两只巨大的石狮子。   眺望远处,群山连绵,一眼望不到头。   俯瞰山下,茶园、村庄、农田……   一想到这些都是唐家的,小裴爷不由感叹,这个唐见溪妥妥的土财主啊!   这时,有个光头老汉迎出来,“五位客人,请跟我来。”   一路都沉着脸,没有开口的谢三爷突然说话:“你家老爷呢?”   小裴爷一怔,不应该先问一声晏三合在哪里吗?   “老爷在书房,晏姑娘和周郎中等在院子里,饭菜一个时辰后会送到院里。”   光头老汉冲谢知非一笑,两只大门牙又黄又不整齐,“公子还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了。”   谢知非勉强笑了一下,“前边带路。”   ……   三爷的脚踏进宅院的同时,书房的门,吱呀一声打开。   妇人一脚踏进来,眉头不由皱起。   屋里没有点灯,黑漆漆的,男人在炕沿上歪着,似乎已经睡着。   妇人走过去,拿过一旁的被子替他盖上。   唐见溪睁开眼睛,妇人手上的动作一顿,看着男人眼角的泪,一时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老爷这是怎么了?”   “巧儿,之未她……真的走了。”   陶巧儿怔愣了好一会儿,叹道:“也难怪明月能做那个梦,原是她们母女连心。”   “上回她来,我就觉得不大好,脸色太难看。我让老周替她把个脉,她……”   唐见溪抓住她的手,放在自己的眼睛上。   “她半点都不在意,笑吟吟对我说,阎王叫人三更死,不会等到五更天,还劝我要开看些,别着相了。”   “她素来通透。”   陶巧儿替他擦掉眼中的泪渍,“客院那几个年轻人是怎么回事?怎么还叫人给抬上来了?”   老爷多少年都不见外客,就算有客能连闯过三关,也都是自己爬上山。   “她的棺材裂开了,说是有心魔,要化解了心魔,棺材才会合上。那几个年轻人是来替她解心魔的。”   陶巧儿一把抓住男人的手,“臻哥!”   声音里都是惊恐。   唐见溪把身子贴过去,“别怕 ,别怕……”   “我怕的不是这个,我怕的是明月那孩子,还怀着身子呢,万一知道……”   陶巧儿急急站起来:“我必须让薜昭下山走一趟。”   “等下。”   唐见溪拉住她,“还有件事情,你心里要有个数。”   “什么?”   “他们说之未的心魔和唐家有关。”   这话在陶巧儿的耳边一炸,炸得她一时间竟耳鸣了起来,半晌,才找到了自己的声音。   “这事……我,我们该怎么办?”   唐见溪坐起来,脸色变幻几次,倒头来还是吐出一句。   “我也不知道。” 第326章 心疼   客院。   谢知非一脚踏进去,第一眼就看到了晏三合。   院子的围墙是用石头垒起来的,只有半人高,她背手站在石墙前,背影与群山一样沉默。   她在想什么?   谢知非突然生出一丝毫无理由的恐惧:她还会理我吗?   听到动静,晏三合转过身,大步走上前:“这一位是周郎中,一会由他给你们看病。”   谢知非这时才注意到,石墙下面,蹲着一位老汉,竟然也是光头。   那老汉站起来,冲所有人咧嘴一笑,两颗门牙也是又黄又歪。   小裴爷:“谢五十,快来看哪,他们是双胞胎,长得一模一样哎。”   多新鲜呢!   谢知非冲周郎中道:“那就有劳了。”   周郎中枯长的手指冲黄芪、朱青一点:“你,你先跟我来。”   一句话,让小裴爷的神色起了变化。   他凑近晏三合,献宝似的低声道:“一眼就看出黄芪和朱青伤得最重,这土郎中有几把刷子。”   晏三合没理他,看着谢知非,“三爷的房间在左手边、小裴爷的在中间,晚饭各自在房里吃。”   一个最左,一个最右,明摆了不想见到他。   但她好歹理我了。   谢知非十分欣慰的苦笑了一下,“什么时候能见到唐见溪?”   “今天夜里,他的书房。一会黄芪和朱青出来,三爷赶紧去见周郎中,身上的伤别耽误,今天晚上不会轻松,要有心理准备。”   口气十分的平静,仿佛山下那几句带刺的话,她根本没有说过,但谢知非心里却清楚——   这丫头在心里已经与他划得泾渭分明。   晏三合见李不言脸色不好看,上前扶住,“哪里不舒服?”   李不言虚弱笑笑,“眼睛不舒服。”   “瞎说!”   小裴爷插话,“你没伤着眼睛啊?”   李不言冲谢知非翻个白眼,“被人揉进了沙子呗,三爷你说是不是啊?”   你算哪根葱?   谢知非冷哼一声,自顾自往房间走。   他还有脸甩脸子?   李不言气得想抄家伙打上去,晏三合赶紧拖着她往前走,“我让人备了热水,你打一身汗,一会赶紧洗洗。”   “晏三合!”   “饿不饿,要不要先吃点点心?”   “……”   “山泉水冲茶,茶味特别香,一会我给你冲一杯。”   “……”   小裴爷看着两人背影,咬牙切齿。   娘的,到底谁是主子,谁是丫鬟,没王法了?   ……   门,砰的一声关上。   李不言目光不善地看着晏三合,“你刚刚为什么拉着我?”   晏三合不答反问:“你刚刚又为什么针对谢知非?”   “我看他不顺眼。”   “因为我?”   “对!”   “你看出来了?”   早看出来了,谁像你,迟钝的跟头猪一样,心里只装着心魔,别的什么都看不到。   李不言如实点点头。   “不言。”   晏三合声音平静且沉稳,“这当口,什么事情都先放一放,唐之未的事情,才是头等大事。”   李不言神色凝重地看着晏三合:“三合,你实话和我说,你……”   “这当口,也不是问我话的时候,等回了京城,咱们关起门来细细说。还有……”   晏三合伸手在她额头轻轻一点,“你自己说的,男欢女爱又不是非要你死我活的事情,干嘛呢?多大点事儿?”   “我就是……”   “你就是舍不得我受一点点委屈。”   “知道就好。”   晏三合扶她坐下,倒了盅温茶送到她嘴边,轻笑,“傻丫头,我像是能受委屈的人?”   ……   另一间房里。   小裴爷逼视着谢知非,“实话说,你和晏三合怎么了?你和李不言怎么了?”   “哎啊!”   谢知非痛呼一声,“我后背的伤好像又流血了,你快帮我看看。”   “快,快转过来。”   小裴爷走到他身后低头一看,可不是又渗出血来。   “那狗郎中什么眼神,明明你才伤得最重。”   小裴爷忘了前一刻钟,他还在晏三合耳边夸那狗郎中来着。   “疼不疼?”   “疼死。”   小裴爷呼天抢地跑出去,“郎中,郎中,不好了,要出人命了,我兄弟又淌血了……”   谢知非看着晃动的木门,嘴唇紧紧抿成一道线。   明亭,你也不问问我哪里最疼。   我心口最疼!   ……   治伤,用饭,休息……   夜色渐深时,有下人敲响了晏三合的门,“姑娘,老爷已经等在书房,姑娘可以过去了。”   “好。”   晏三合起身,“不言,你去敲一下三爷的门。”   “得了吧!”   李不言鼻孔朝天,“我现在看到那张脸,就想往上面吐口水。”   晏三合无奈笑笑,只好自己走到谢知非的房门口,刚要敲门,门忽的一下从里面打开。   谢知非走出来,“可是要出发了?”   晏三合点点头,“黄芪伤得重,就让他在房里休息。”   “晏姑娘,我伤得不重。”   黄芪哪肯一个人在房里干瞪眼睛,从谢知非身后探出半个脑袋,“我也要去。”   他在这房里,那小裴爷也应该在。   晏三合拔高音量:“好,那就准备出发。”   谢知非把黄芪的半个脑袋按回去,门砰的一声关上,“晏三合,聊几句吧!”   “三爷。”   晏三合慢慢地抬起眼,这双眼在夜色中显得格外的亮。   “在山下是我一时着了相,言语对三爷不太尊重,三爷不用和我一般见识。”   谢知非愣了一下。   “上山路上,我已经把我的身份露出来,一会到书房,见机行事。”   晏三合指了指远处的李不言:“我在前面等三爷。”   谢知非看着少女纤细背影,心口又隐隐开始疼了。   ……   山中的月色,比着京城的月色,更皎皎可爱。   夜风很凉,甚至有几分初冬的感觉,晏三合是不怕的,其他人却冻得够呛。   走一路,晏三合发现这宅子比想象中的还要大很多,七拐八拐的根本就像个迷宫。   终于到书房门口,下人做了个请的姿势,晏三合抬脚走去。   书房里,灯火通明。   唐见溪坐在太师椅中,脸上没什么表情。   他身侧站着位妇人。   那妇人生得不是顶好看,眉眼都已经耷拉下来,却很有福相。   而且这妇人的身段很是苗条,一看就没生过孩子,想来应该是唐见溪的发妻。   书房的另一边,摆着六张椅子,每两张椅子中间,置一方小几。   小几上,摆着茶水、瓜果、点心。   晏三合在离唐见溪最近的椅子坐下,又指着小几边上的椅子,道:“三爷,坐。”   谢知非缓缓坐下,与晏三合极有默契地对视一眼,又各自挪开视线。 第327章 靠猜   一心想坐在晏三合边上的小裴爷傻眼了。   明明进书房前,这两人还一个走在最前,一个走在最后,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样子。   怎么进了这个门,晏三合又把谢五十叫到边上坐了呢?   裴笑很郁闷的坐下,只听晏三合开口问道:“唐老爷,你考虑好了没有。”   唐见溪反问,“晏姑娘想知道什么?”   “想知道的很多,比如唐之未在闺中是个什么样的人?她的父亲唐岐令又是个什么样的人?”   晏三合微微顿了下。   “想知道唐岐令的学生褚言停,还有唐老爷你在唐之未的生命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以及,唐岐令那个绕不过去的案子。”   晏三合说的每一个字,都直击唐见溪的心脏。   尤其是“褚言停”三个字一出口,他的呼吸就不自觉的微微急促起来。   “晏姑娘!”   唐见溪极力压抑着惊心,“这一位是我内子陶巧儿。”   女子婚后,被冠以夫姓,做姑娘时的闺名,便不能对外人说了。   偏这唐见溪介绍的时候,大大方方说出了妻子的名字,太出人意料了。   这时,陶巧儿冲六人缓缓一笑,“除了晏姑娘外,我还不知道其他人怎么称呼。”   晏三合这会才明白过来,敢情唐见溪是用妻子的闺名作诱饵,想探一探三爷和小裴爷的身份。   她没有作声,把选择权交给谢知非。   他想说,便可以说;   若不想说,她也有办法掩盖过去。   “我姓谢,名知非,字承宇,家中排行老三。”   谢知非看了眼裴笑:“他姓裴,单名一个笑,字明亭。余下三人,是我们三人的侍卫,今日要不是他们身上都有伤,也不会坐下。”   “原是谢公子,裴公子,失敬了。”   陶巧儿自上而下打量两人一番,感叹道:“一看就是好人家教养出来的,知书达礼,聪明伶俐。”   唐见溪听妻子夸奖两个年轻俊朗的后生,似乎有些不满,“也未见得聪明吧!”   陶巧儿笑道:“难不成老爷还想考考?”   唐见溪有意无意地看了眼裴笑:“那就请裴公子说说,我为什么辞官归隐?”   你问的这叫啥?   小裴爷扯出个皮笑肉不笑,“我又不是唐老爷肚子里的蛔虫,这哪能猜得着。”   唐见溪顿时拉了脸,手端起茶盅,不再搭理人。   端茶,便是送客的意思。   好好的怎么就突然送客了?   小裴爷赶紧朝身旁的谢知非看过去:兄弟,天地良心啊,我可什么都没有说!   谢知非也觉得不对劲,轻轻咳嗽一声,提醒晏三合。   晏三合哪还用得着他提醒,心里早就开始思考为什么。   且不说别的,就冲唐见溪看到唐之未的字,匆匆忙忙飞奔下山,他就不应该做出端茶送客的举动来。   “有一句话,我还没来得及和唐老爷说。”   晏三合仔细观察唐见溪脸上的每一个表情:“静尘的棺材合不上,她的儿孙后代就要倒霉,轻则小灾小难,重则身死。”   还有这一出?   唐见溪强撑着道:“她一介尼姑,无儿无女,哪来什么儿孙后代。唯一的养女明月已经记在我唐氏族谱中,早就和她没有瓜葛。”   “唐家难道就没有后人了?”   “哼!”   唐见溪一拍桌子,怒道:“唐家的后人,我管他们死活,你们这帮蠢货,笨蛋。”   “不想说就不说,骂我们做什么?”   小裴爷小声咕哝:“还隐士呢,一点风度格局都没有。”   “无知小儿,你懂个屁!”   唐见溪把书案拍得砰砰直响,好像已经被气得七窍生烟。   不对!   很不对!   晏三合眉心一紧,刚要开口,谢知非抢在了她前面,“唐老爷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总算有个聪明的。   唐见溪掀眼皮看一看谢知非,口气十分平静:“前尘往事,不可言说,不能言说。”   谢知非:“为什么不能言说?”   唐见溪不接话,丢给所有人一副“年轻人,自己悟吧”的表情。   悟不出来啊!   谢知非茫然看向晏三合。   晏三合试着问道:“唐老爷是不是和谁发过誓?”   唐见溪看着淹没在烛火中的晏三合,终于缓缓道:“我向静尘发过毒誓,从前的事只可带进棺材里,绝不往能外倒一个字。”   “何谓从前的事?”   “与唐家有关的事,有关的人,统统只能带进棺材里。”   “所以,你才要考考我们聪明不聪明。”   晏三合没有追问他“为什么发这样的毒誓”,“因为接下来所有的事情,我们只能靠猜。猜对了,你点头;猜错了,你摇头。”   唐见溪抚着胡须,一脸欣慰的闷出一个字:“嗯!”   他这儿一脸欣慰了,小裴爷差点没从椅子上跳起来。   怎么猜?   猜什么?   你,唐之未,褚言停,还有一个唐岐令,这么多人,这么多事,这他娘的得猜到何年马月?   “唐老爷,还有个办法。”   小裴爷馊主意滋滋往上冒,“你在院里置灵台点香,向菩萨忏悔,菩萨应该能原谅你的。”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唐见溪看着裴笑,“这么浅白的道理,裴公子难道不懂?”   你个死脑筋!   裴笑探出半个身子,去看晏三合:老大,你发话吧,咱们是猜还是不猜!   晏三合淡淡回看他一眼:你问的这叫什么问题?我们有选择吗?   “唐老爷,我们猜。”   晏老大当机立断,并且半点时间也不浪费,“第一个问题,唐之未在闺中是个怎样的人?三爷,你觉得呢?”   既然唐见溪只负责点头、摇头,那么猜的人,只有他们几个。   谢知非去过静尘的斋房,见过审过清竹,如真,他最有资格聊上一聊。   “才女。”   谢知非似乎早就料到晏三合会问他,又道:“琴棋书画皆通,读过四书五经,偏爱诗词歌赋,唐老爷,可对?”   唐见溪既不摇头,也不点头,反而定定地问了一句:“何以见得?”   “琴棋书画就不必说了,高门中但凡有远见的父母,都会让女儿学上一学。”   谢知非:“唐岐令的女儿,这点本事也没有,说出去岂不是丢唐家的脸。至于四书五经吗?”   他头一偏,看向晏三合,目光中有谁也看不到的骄傲。   “能说出直如弦,死道边;曲如钩,反封侯这话的人,四书五经一定都在肚子里。至于说她偏爱诗词歌赋,是因为夺花魁时,她做的那首诗。”   晏三合:“唐老爷,三爷说得对吗?” 第328章 听戏   对!   唐见溪很自豪的点头。   他的小师妹,是这世上顶顶聪明的女子,多少男子都不如她。   先生曾用一句话,评价过这个女儿——   “若为男子,我必将他培养成将相之才。可惜是个女子,女子太过聪慧,便是福薄,我倒宁愿她笨一些,蠢一些。”   先生的话,一语成谶。   “你们接着往下猜吧!”   小裴爷见谢五十没有再说的意思,只得把从桂花嘴里听到的,重复一遍。   “她爱听戏,一听到戏就迈不开脚步,偶尔也会扮上了演一演。”   唐见溪点点头,又摇摇头。   啥意思?   一半说对了,一半没说对?   小裴爷默默想了想,“爱听戏,但从不演,戏子下九流,闺中女子可学不得。”   唐见溪:“小裴爷再猜猜,她这爱听戏的毛病,是跟谁学的?”   这还用猜吗?   “她娘?”   唐见溪摇摇头。   “她爹?”   唐见溪继续摇头。   小裴爷没辙了,胡诌道:“难不成跟你?”   唐见溪点点头。   所有人一脸诧异。   不怪小裴爷大惊小怪,实在是听戏这玩意,和隐士的身份太不相符,怎么看都有种违和感。   “我小时候最爱听戏。”   关于自己的事情,又与唐家无关,唐见溪侃侃而谈,“山里没戏听,就跑县城去听,县城听不到的,就往州府跑。”   “他啊,不仅听戏,还会写戏本子。”   陶巧儿含笑看着自家男人。   “才子佳人的戏本子不知道写了有多少,写完了也不管,就往我那一扔,我的胭脂水粉钱,都靠卖他的戏本子赚来的。”   “我也没少带着你去听。”   “是,没少带。”   陶巧儿笑道:“有一回咱俩赶不回来,就歇在县城,我爹娘急得不行,第二天逮着你,就把你狠狠揍了一通。”   “你爹下手一点都不含糊,实打实的板子啊,还告到我爹娘那里,回去又挨一顿打,疼死我了。”   “打住,打住,咱能切回正题吗?”   小裴爷有些牙酸。   这算什么,借回忆之名,行打情骂俏之实?   简直为老不尊!   “裴公子可有意中人?”唐见溪的目光落在裴笑身上。   “我……”   “只怕是没有的。”   唐见溪看看身侧的人,“若有,一点一滴都是回忆,是打不住的。”   谁说我没有?   我只是不屑说。   “如今的年轻人啊,还是沉不住气啊!”   唐见溪摇摇头,“长生殿唱的是什么?是唐明皇和杨贵妃的生死恋,马嵬坡之变,唐明皇为了自保,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女人去死,这说明了什么?”   小裴爷:“说明男子无情呗。”   “说明即使生在帝王家,也有身不得已的时候;说明一代明君,也有昏庸的时候;说明人性啊,是经不住考验的。”   唐见溪看着裴笑,冷笑,“裴公子,人啊,就要多看戏,多听戏,戏中也有荣辱兴衰呢。”   “也说明女子在权力面前,是不值一文,是可以被牺牲,被抛弃的,良人难寻啊!”   唐见溪忽的脸色大变,“晏姑娘,你刚刚说什么,能不能再重复一遍。”   “说明女子在权力面前,不值一文,可以被牺牲,被抛弃,良人难寻。”   唐见溪的神情一下子激动起来,嚷嚷道:“她也这么说,她也这么说的。”   晏三合被他嚷得头皮一麻,下一瞬,又觉得不对劲。   这么多的戏文,他偏偏举了个长生殿,是随口一说,还是意有所指?   一个奇怪的念头忽然从脑子里浮现出来。   晏三合问道:“唐之未家世好,长相好,又是赫赫有名的才女,先太子是不是对她动心过?她是不是拒绝了?”   唐见溪死死地盯着面前的少女。   他们走进这间书房前,自己和妻子仔仔细细商量过,要怎么一步一步引着他们,问到一些关键的问题。   他带出听戏,带出长生殿,就是想让他们往这方面想。   他料定不会这么容易,哪曾想这个晏三合竟然一语道破。   太聪明的姑娘,和他小师妹有的一拼!   那年先生四十八的寿辰,在后花园设了戏台,请的是庆余班的一众戏子。   戏台上咿咿呀呀,小师妹和他两人一壶茶,一碟点心,看得津津有味。   旁人看戏,看个热闹,他们两个看戏,却是看进了心里,每一句唱词出来,都要在心里品一品。   傍晚,太子悄无声息的来了唐府,先生派人来后花园请他。   他匆匆赶到书房,发现褚言停也在。   先生这辈子收徒无数,最得意的有三个,褚言停是他的二师哥,这人才高八斗,满腹经纶。   他与褚言停对视一眼,心里都明白先生这是要把他们二人引荐给太子。   他永远记得太子那日穿了件普通的衣裳,眉眼干净的像个书生,只浑身上下的贵气,让人不敢直视。   他和褚言停跪下行礼。   太子亲手扶起他们,意味深长的说了一句:“你们拜在先生的门下,与我就是同出一门,今日没有君臣,只有同僚手足。”   一句话,让褚言停感动的热泪盈眶,从此对太子生死追随。   “咱们的小师妹呢,在何处?”   他赶紧回话,“殿下,师妹在听戏。”   褚言停忙道:“我去叫她来。”   “不必!”   太子摆摆手,“常听世人说四九城的庆余班唱戏了得,今日偷闲,就劳两位师弟带个路吧。”   他们哪敢啊,拿目光询问先生,先生嘴角一扬,微微颔首。   这时,宾客早就已经散了,戏台子上的戏,只唱给小师妹一个人听。   太子走过去,在她边上坐下。   小师妹见是他,轻轻一笑,“待我看完这出戏,再给殿下行礼。”   太子佯怒:“好个没规矩的丫头。”   小师妹捻起一块芙蓉糕,讨好似的递过去,“吃不吃?”   “甜吗?”   “齁甜齁甜的。”   太子爱吃甜食,接过来尝了一口。   “得了啊,吃人嘴短,拿人手软,从现在开始,殿下不能骂我,好好陪我看完这出戏。”   太子一怔。   他和褚言停却忍不住想笑。   这丫头素来鬼主意多,再加上先生宠她,打小就养成了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   太子一块芙蓉糕吃完,用茶漱了口,笑晏晏问道:“这唱的是什么?” 第329章 婉拒   “长生殿。”   “唐明皇和杨贵妃?”   小师妹扭头看他一眼,笑得两只眼睛都弯了下来。   “哟,我们的殿下还能知道这个,唐明皇若地下有知,得感动哭。”   又把太子逗笑了,问:“他为什么哭?”   “因为唐明皇后来成了昏君,而太子将来一定是明君,明君悼念昏君……”   小师妹哼一声:“他不仅得感动得哭,还得羞愧得哭。”   小师妹这人,气起人来,恨不得能气得人跳脚;但真心要哄起人来,又能把人哄得眉飞色舞,谁都没她会。   太子笑得眉眼都弯了下去,整张脸流光溢彩,唤了一声,“未未?”   “嗯?”   “我记住唐明皇不为别的,只为他身边有一个杨贵妃。”   轻松的气氛戛然而止。   他和褚言停暗暗抽气的同时,又隐隐替小师妹担心。   位高权重的人不会随便说半个字,太子这话虽然隐晦,但话里的深意却已经十分明显——   他想纳小师妹为妃,并且也愿意宠她爱她。   若是一个娶字,他们的担心大可不必,将来太子登位,小师妹便可母仪天下,这正是再好不过的归宿。   可偏偏太子府里已有一位正妃,两位侧妃,而小师妹的性子……她连夫婿都挑三捡四,又怎么愿意给人做妾。   这时的小师妹只是笑,却一言不发。   太子也不急,一口茶接着一口茶,极有耐心的等着。   良久。   小师妹指着戏台上的君王与妃子,“殿下,这出戏里,你觉得杨贵妃幸还是不幸?”   “生前荣华富贵,死后得君王魂牵梦绕,试问这天下,有几个女子能有她这般福气。”   太子笑道:“她自然是幸的。”   小师妹轻轻摇头,“我却觉得她太可怜。”   太子显然有些吃惊,“可怜在哪里?”   “可怜在身不由己。”   小师妹的脸上清清淡淡,“进宫身不由已,受宠身不由己,连死都由不得自己,不是可怜又是什么?”   太子的嘴角有些轻轻发抖,一瞬间脸色已经变了好几回。   小师妹把身子转过去,看着他,俏皮一笑,“殿下要做明君,身边可不能有杨贵妃,红颜祸水呢!”   “小师妹说得对!”太子的语气一下子变得平淡起来,听不出喜怒。   这时,戏点子戛然而止。   小师妹起身,俏俏盈盈地站在太子跟前,规规矩矩地行了个大礼,一语双关道:“戏唱完,殿下这会可以结结实实地骂我了。”   “你啊……”   良久,太子手指冲小师妹点点:“都被先生都惯得无法无天了。”   小师妹坏笑,“这里头,难道没有殿下的一点功劳?”   太子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褚言停吓得赶紧追过去,他却停在原地,压着声音问:“怎么就拒了呢?”   “师哥,我只想寻一良人,关键时候他愿意护着我。”   他故意问:“师哥我可是良人?”   她眨了下眼睛,“当我傻吗,师哥是别人的良人。”   “你就不怕太子他……”   “师哥,儿女情长在江山权力面前,不值半文钱,他拎得清的。”   “小裴爷。”   晏三合的一声唤,把唐见溪的思绪拉回来。   “唐之未拒绝先太子,除了看得透彻以外,会不会还有一种可能,她心里有人?”   三合啊,你这话算是问对人了。   瞧瞧我,就是因为心里有了你,别的花花草草就入不了眼。   “我觉得应该是,否则,她不会那么干脆坚定。”小裴爷的回答非常笃定。   贵妃是什么?   仅次于皇后之下。   凭着师兄师妹这一层特殊的关系,先太子也不可能亏待她,若是日后生下男子,说不定还有母仪天下的福气。   唐之未却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事出反常必有妖。   晏三合:“唐老爷,小裴爷说得对不对?”   唐见溪的脸上,忽然露出不屑来,但却点了点头。   点头,是有;   不屑的表情,是说明那人唐见溪很瞧不上。   会是谁呢?   “是褚言停?”她问。   唐见溪摇头。   那也不可能是你!   你和你妻子打小就一起听戏,怎么着也是青梅竹马。   那么也就是说,除了唐见溪、褚言停二人以外,还有一个人出现在唐之未的生命里。   联想起那个褚言停的落款名是“岁寒三友”,晏三合若有所思地吸了口气,“唐老爷此生偏爱什么?”   聪明,聪明,聪明!   唐见溪放在腿上的双手,兴奋的握成拳,抬头看了眼妻子,深情道:“我太太打小就喜欢梅,她喜欢的,必是我喜欢的。”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晏三合看着陶巧儿:“暗香就是梅香,可见太太是个妙人。”   陶巧儿先一怔,随即笑起来,“晏姑娘,这话有人也曾对我说过,你猜猜是谁?”   “唐之未。”   “看来……”   陶巧儿纤手在男人肩上轻轻拍了几下,“姑娘也是个妙人。”   “太太夸奖。”   晏三合接着又往下分析。   “褚言停在教坊司曾留下的墨宝上,自称岁寒三友,三友是指:松、竹、梅。唐老爷占了一个梅字,那么褚言停自然就是竹。”   唐见溪声音激动地问:“为什么这么说?”   “竹是高雅,纯洁,虚心,有气节的象征。”   晏三合:“褚言停此人性高雅,有气节。”   唐见溪蹭的一下站起来,像阵风一样,冲到了晏三合面前,吓得晏三合身子往后一仰。   “你刚刚说什么,他有气节?”   晏三合看着唐见溪眼里的疯狂,仿佛感知到了什么,点点头,“是!”   唐见溪大吼一声,“你凭什么说他有气节,你凭什么?”   这一吼,吼得边上的谢知非眉头皱了起来,心中暗暗戒备着。   晏三合不喜欢别人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也跟着站起来,“凭他一生追随先太子,凭他最后为先太子而死。”   “可所有人都说他是乱臣贼子。”   晏三合凉凉看他一眼,“那是因为最后登顶的人,不是先太子。如果是先太子,那史书上的褚言停就是功臣,是忠臣。”   “巧儿,巧儿,巧儿。”   唐见溪一声比一声喊得急。   “你听到了没有,听到了没有,她夸师兄是功臣,是忠臣……她夸呢,她夸他呢!” 第330章 林壁   陶巧儿小碎步走过来,一下一下抚着唐见溪的后背,又冲晏三合歉意一笑。   “姑娘别和他一般见识,他啊,有时候就像个孩子。”   晏三合“嗯”一声,上前直视唐见溪,“你称褚言停是师兄,他比你年长几岁。”   唐见溪点头。   晏三合:“你敬佩他?”   唐见溪又点头。   晏三合:“你敬佩他的原因是,他什么都豁出去了,而你做了逃兵。”   唐见溪惊慌失措地往后退,一边退,一边拼命摇头。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的,又是哪样的?”   晏三合往前走几步,眼神逼视着唐见溪。   “唐家的种种你不能说,褚言停的过往,如果和唐家无关的,可以与我说一说吗?”   唐见溪迟疑着,不说话。   “老爷。”   陶巧儿轻轻叹了口气,“都说出来吧!”   这些年他们隐居在山里,看似悠闲自在,只有她这个枕边人知道,臻哥心里有个结,从未解开过,夜里做梦都叫的是那人的名字。   那人,不是先生,不是小师妹,不是他恨的那人,正是与他情同手足的褚言停。   唐见溪定定地看着发妻,呼出一口气,终于下定了决心。   “言停长我两岁,我能拜在先生门下,是他引荐的,他十岁就拜先生为师,是先生的得意弟子。”   晏三合正要感叹一句“这么早”,忽然感觉有人扯了扯她身后的衣裳。   扭头一看,是三爷。   谢知非指指椅子,示意她坐下听。   晏三合虽然已经铁了心的要与“风流纨绔”划清界限,却还是因为他的这个小动作,心微微一暖。   她坐回椅子,“这么说来,褚言停与唐家的渊源很深?”   事关唐家,唐见溪不说话,点点头。   晏三合立刻看向谢知非,“三爷,两个家族渊源深有几种可能性?”   谢知非:“一种有亲戚关系;一种像我和明亭这样,是上一辈的情分延续到下一辈,甚至是下下一辈;另一种是两家有联姻关系。”   晏三合:“唐老爷,褚唐两家是哪一种?”   唐见溪伸出一根手指,在桌上点了点,接着又伸出两根手指,摸了摸脑门。   亲戚关系再加联姻关系?   谢知非看着晏三合:这有点复杂啊!   晏三合微微眯起眼睛,“我大胆猜测一下,两家的长辈有亲戚关系,否则褚言停不会十岁就到唐家来拜师。”   唐见溪点头。   “两家长辈觉得门第相当,又知根知底,他们希望小一辈能做成姻缘。”   晏三合:“唐老爷,我说得可对?”   唐见溪对晏三合的聪慧,已经不惊讶了,微微颔首。   晏三合:“两人没有做成姻缘的原因,除了唐之未的心里有了别人外,还有没有其他的原因?”   唐见溪又点头。   有!   晏三合眼睛一亮,那么这个原因应该是落在褚言停身上。   这时,小裴爷忽然开口:“太子对你们的小师妹有意思,一个君、一个臣,褚言停不得不避讳着?”   唐见溪摇头。   猜的不对?   小裴爷哼一声,随口道:“莫非褚言停心里也有别的人?”   唐见溪点头。   哈!   小裴爷一脸兴奋:“快说说,那人是谁?”   唐见溪丢过去一个“小子,你可以闭嘴了”的眼神。   可惜小裴爷根本没有领悟到唐老爷眼睛里的精髓,探出身冲着晏三合道:“他不说,那这个人肯定和唐家有关。”   小裴爷,分析得漂亮。   晏三合:“唐家只有唐之未一个女儿,那么……”   “那么。”   谢知非接话:“这人应该是唐之未的……贴身婢女。”   最后四个字落下,唐见溪眼睛里有流光闪过。   没有错。   言停真正喜欢的人是小师妹的贴身丫鬟。   那丫鬟叫林壁,是唐家的家生子,是师母在唐家一众下人中,千挑万选出来的人。   林壁长相中等偏上,也不算太聪慧,胜在老实本分,细心妥帖。   师母手把手调教了三年,才放到小师妹身边伺候。   师母过世,小师妹虽然聪慧不输男子,可心思只在琴棋书画上,理家算账,迎来送往这些琐事她是不耐烦管的。   就这样,林壁成了唐家半个当家人。   她不仅把唐老爷和小师妹照顾的妥妥当当,还把唐府内宅打理的井井有条。   先生常常感叹师母有远见,给他和小师妹留了这么一个妥帖的人。   褚言亭寄宿在唐家,与林壁抬头不见低头见。   再加上师母临终前叮嘱林壁对未来的“姑爷”要多添一份心,林壁自然把他放在和唐老爷、小师妹相同的分量上。   一日一日,一年一年,言亭不知不觉动心。   唐见溪永远记得那个月圆的夜里。   言停喝得醉熏熏的走进他房间,四仰八叉的躺在竹榻上,嘴里说着酒话,也说着心里话。   “见溪,人有高低贵贱之分,心有吗?”   “所谓门当户对的夫妻,就一定琴瑟和鸣吗?”   “我其实也不知道她哪里好,我只知道她铺过的被子,我睡得香;她冲过的茶,我喝得舒服;她替我做的鞋子,一寸不大,一寸不小,总是那样的合脚……”   “见溪,我想……我想娶她回家。”   唐见溪头皮当场炸了。   先生对褚言停,那可是当女婿来看的,这小子倒好,竟然对一个丫鬟动了心。   “小师妹那么聪明,那么好看,哪一点比不上林壁那丫鬟?你,你疯魔了不成?”   他撑着起来,醉眼中透出一点迷茫。   “小师妹什么都好,哪儿哪儿都好,可我……我觉得配不上她。她眉头一皱,我就害怕。林壁不一样……她不一样……”   唐见溪一把揪住他的前襟,想一巴掌抽过去。   “你说,你倒是说说看,她哪里不一样?”   “师妹说我字太丑,她说她就识得几个字;师妹说我的文章不行,她说尽力就好;师妹说我一点都不用功,她说褚公子夜里别熬太晚,会伤身子的……”   他醉得有些坐不住,可声音却清晰的仿佛冰碴。   “见溪,我在小师妹眼里,什么都不是;可在她眼里……我,我……就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第331章 仰视   唐见溪听了这话,莫名的就想到了陶巧儿。   “表哥,你怎么这么聪明,我怎么就这么笨?”   “表哥,这段戏文唱得是什么意思,我听不懂。”   “完了完了,爹娘要骂我了,表哥,我怎么办啊,你快帮我想想办法……”   陶巧儿打小就笨,读书费劲,做针线费劲,就是让她沏壶茶,她都能把自己给烫着。   还什么主见也没有,一遇到事情就愁眉苦脸的来找他,被他三言两语一哄,又开始没心没肺的傻乐。   他一边嫌弃的不行,一边又惦记的不行,总怕她被人欺负……   一股寒气窜上头顶,唐见溪揪着言停的手慢慢松开了。   男人,其实都喜欢不如自己的女子,因为可以被仰视,被崇拜,被依靠。   而小师妹……   他们只有仰视的份。   那一夜,他守着一个醉鬼,把先生的话想了又想,品了又品,然后,替小师妹担了整整一夜的心。   唐见溪幽幽叹出口气,冲谢知非点了点头。   世家公子喜欢一个婢女,这故事怎么看,都和我那么像呢?   小裴爷着急问道:“唐老爷,那二人心想事成了吗?”   唐老爷摇头。   “为什么?”   “裴公子猜啊?”   “还用猜吗,门不当户不对。”   唐老爷摇头。   “啊,褚家竟然同意了?”   唐见溪又摇头。   褚家不同意,两人却又心想事成了……   小裴爷脱口而出:“难不成两人私奔了?”   “裴公子!”   唐见溪声音发沉:“若真这样,褚言停那一肚子的书就都读到了狗肚子里,不配为人。”   “各退一步,两人才能心想事成。”   晏三合思忖道:“应该是褚家同意纳婢女为妾,同时又替儿子安排好了门当户对的婚事,再找唐岐令帮忙开解。”   饶是唐见溪已经习惯了晏三合的聪慧,却还是被这话给惊着了。   猜得半个字都没有错。   褚夫人知道儿子喜欢上了唐家的婢女,并没有急着棒打鸳鸯,而是十分迅速的替儿子寻了门亲事,等六礼行过三礼后,才带着家仆奴婢进京。   进京直接求见先生,先道出了褚家的苦衷,又提出想纳林壁为妾。   先生被褚夫人打动,立刻与褚言停彻夜长谈,天一亮,褚言停便点头同意家中的安排。   “晏姑娘不妨再猜一下那婢女,愿意不愿意接受褚家的安排。”   “若是愿意,唐老爷不必让我猜;若是不愿意,也不会有心想事成这个词儿。”   晏三合眼珠儿一转,“我猜她是愿意的,却因为唐夫人临终嘱托,没有立刻去褚家,而是又在唐家呆了几年。”   谢知非插话:“也有可能,她想料理完唐之未的婚事后,再离开唐家。”   唐见溪冲两人点头,同时又沉沉叹出口气。   这口气,叹得千回百转,让所有人心里咯噔一下。   这时,唐见溪忽然开口说话。   “人活世上,逃不过一个情字,父母之情,手足之情,朋友之情,男女之情,主仆之情,总有一个情字,等着你一头栽下去。”   他说这话的时候神色冷肃,声音干涸无力,原本挺直的腰背像压了重力,慢慢弯下去。   人在什么时候,会弯了脊梁?   在承受不住的时候。   事情过去这么些年,唐老爷提起褚言停的往事,还承受不住……那么只有一种可能性。   晏三合:“婢女出事了。”   唐见溪轻轻阖了下眼睛。   晏三合:“因为唐家出事,她受了牵连?”   唐见溪又阖了下眼睛。   晏三合:“事情没查明真相前,女眷应该会被关进牢狱,她是在牢狱里出的事?”   唐见溪怔怔看着晏三合半晌,终是点头。   书房,一下子沉寂下来。   一个女子在牢狱里出事,除了受辱糟蹋不会有其他。   唐之未是太子的师妹,太子还在台上,狱卒们没那个胆量动手,但一个小小的婢女……   晏三合放在膝上的手握成拳又松开,松开又握成拳,几个来回后,她深吸一口气,道:“是自尽吗?”   林壁死在小师妹的怀里,她最后一句话是留给褚言停的。   “小姐,你告诉言停,一定要长命百岁,儿孙满堂,要比谁都活得好,你一定要告诉他。”   几年后,唐见溪第一次在教坊司见到一身艳丽的小师妹,当丫鬟掩门离去后,他泪如雨下。   小师妹啊,你怎么就成了倚门卖笑的风尘娼妓?   若先生,师母泉下有知,要怎样的痛不欲生?   “师兄。”   她替他斟了一杯茶,又掏出帕子递过来,塞在他手里。   “当年在牢里,他们拖着林壁离开,林壁回头冲我喊,小姐,我很快就回来,你等着我……   我很害怕,我知道要发生什么,可我不敢叫,只能像条狗一样,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眼泪都要流光的时候,她回来了,也不说话,也不哭,就死死的抱着我。   师兄,你是知道的,娘走得早,是她一手照料的我,我不敢劝她,我只有求她。   林壁,你不要离开我,我只有你了。她答应的好好的,可到了后半夜,我只是打了一会瞌睡……”   说到这里,她忽的凄凉一笑。   “她的身子在我怀里,一点一点冷下去,我其实心里有一万个念头,想要和她一起走,可我想着还没有把话转告给褚师兄,就硬生生的把那一万个念头给掐断了。   师兄,你知道吗,她是故意用她的死,逼着我活下去,因为她觉得只有活下去,一切才有希望。”   她眼睛湿的很,却没有落泪,瞳仁里只有深深的倔强。   “这几年,每当我有死的念头时,我怀里就像抱了一个林壁,所以我不敢死,不能死,哪怕落到现在这个地步,我还得咬牙活下去。   可是师兄啊,林壁她哪里知道,一口金子吞下去,不过是瞬息之间的事,但活着,却是日日夜夜。”   这话,让唐见溪万箭穿心。   “夺花魁的那夜,我终于把这话和褚师兄说了,褚师兄听完,张了张嘴,什么话也没说出来。”   她幽幽叹口气。   “我们俩你看我,我看你,枯坐了一夜,天亮的时候,褚师兄说,师妹,好好活下去,不为林壁,只为你姓唐。   所以师兄,你不要为我哭,我爹是什么样的,我唐家是什么样的,你应该最清楚。咱们得笑,笑给那些王八蛋看。” 第332章 人味   唐见溪清楚的记得那一夜,他和师妹没有再继续唐家的话题,而是聊起了别的。   他告诉她这些年的见闻,寻了哪几本好书,看了哪些好戏,奇门遁甲研究到了哪一步,炼丹烧坏了几口锅,怎么和陶巧儿拌嘴……   她托腮听着,听得津津有味,还时不时的插上一两句,一如从前他们在唐家那样。   什么时候离开的,他记不得了。   他只记得师妹倚门送别他的那个眼神,含着笑,带着悲,回头看一眼,便心悸,便无法喘气。   唐见溪呜咽着叹出一口气,重重点了点头后,咬出四个字:“她是吞金而死。”   话落,小裴爷骤然起身,用力拉开门,大步走出去。   唐见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裴公子他……”   “他想到了他的九妹。”   谢知非跟着起身:“我出去看看。”   唐见溪目光挪向晏三合:“裴公子的九妹……”   “也自尽在狱中。”   晏三合站起来,“唐老爷,你先喝口茶歇上一歇,缓一缓,我也得出去看看。”   “我也去!”   “我也去!”   “还有我!”   不消片刻,一屋子的人走了个精光。   陶巧儿站累了,搬了张圆凳在唐见溪身旁坐下。   “臻哥,你有没有觉得,这些孩子们都挺好的,有人味儿。”   唐见溪点点头,静了片刻,又道:“就是晏姑娘太过聪慧了些。”   慧极必伤啊!   ……   裴笑本来还想找个黑灯瞎火的地方,暗戳戳的伤心一回,结果一个跟出来,两个跟出来,三、四、五个都跟出来。   “干什么,干什么?”   他怒气冲天,“小爷我撒泡尿,你们也要跟着,像话吗?”   李不言眉头狠狠一皱,“小裴爷,能把谎话说得这么丧心病狂的,你是第一人。”   小裴爷:“……”   我有这么明显?   黄芪一脸心疼地看着自家主子:“爷,别难过,等回了四九城,小的陪爷去九姑娘坟上烧纸。”   小裴爷:“……”   烧什么烧,又不是清明!   朱青清了清嗓子:“小裴爷要不要找人打一架啊,找我呗,不还手。”   小裴爷:“……”   粗鄙武夫!   你不疼,爷的手还疼呢!   谢知非伸手揉揉他脑袋:“我就不和你见外了,勾栏听曲的银子,三爷全包了。”   滚边上去!   小裴爷一把挥开他的手。   当着我家三合的面,勾引我犯错误,就不能趁我家三合不在的时候,再勾引吗?   “裴明亭。”   晏三合双手抱胸,“……要不要我把你九妹的魂召上来,让你……”   “打住。”   小裴爷惊悚一脸,“你还是别折腾我家九妹了,让她安安静静的投胎转世去吧!”   “逗你的,想折腾我也没那本事。”   这事也能逗?   小裴爷狰狞的一张脸:“都滚吧,快滚吧!”   老子的伤心被你们几个一搅和,彻底没了!   李不言笑了下,“小裴爷,上一个让我滚的人,已经见阎王去了。”   小裴爷一怔。   “你吗……”   李不言头一偏,“黄芪你舍得?”   黄芪头直摇。   李不言:“朱青,你呢?”   朱青直摇头。   李不言:“小姐?”   小姐想了想,“目前还舍不得。”   李不言:“三爷?”   三爷思了思,“以后也不会舍得。”   “得了!”   李不言拍拍小裴爷的肩,笑道:“本大侠放过你了。”   小裴爷:“……”   操!   敢情小爷的命,还是这根搅屎棍给的?   ……   夜晚的山顶,很静,四周只有虫鸣。   晏三合见小裴爷神色已然恢复平静,留下一句“我去那边吹吹山风,理一理思路 ,一会就来”,便向夜色深处走去。   如果不是裴笑突然离开,她也想让唐见溪停下稍作休息,必须要细细品一品唐之未这对主仆。   贵人折节和小人得志一样,都让人唏嘘不已,恨苍天无眼。   婢女最后的下场应该是乱坟岗。   体面一点会裹一张破草席,最悲惨的便是衣不蔽体,任风吹,任雨淋,在化成一堆白骨前,由褚言停偷偷为她收殓。   那么唐之未呢?   唐家一夜之间被抄,父亲唐岐令死在狱中,最要好的婢女死在她怀里……   天堂到地狱走一遭,她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忍辱负重的活下来?   “是在替她们主仆难过?”   晏三合脚步一顿,转过身,男人黑亮的眼睛在漆黑的夜里,分外醒目。   “不如换个角度想想,她们主仆其实还是有几分幸运的,婢女虽死,可褚言停念她多年。”   谢知非的目光温柔而真诚。   “唐之未就更不得了,至少落难以后有很多人惦记她,帮她;至少她在水月庵的后半生是平安无波的;至少到现在,还有一个桂花为了她,要和欺负过她的人斗到死。”   晏三合苦笑。   什么话到谢知非的嘴里,都好像很有道理。   这会被他这么一说,她忽然觉得唐之未能活下来,能从教坊司赎身,最后进水月庵,不仅是幸运,还很有福气,命一点都不苦。   “回去吧,三爷。”   晏三合走到他身边,抬头看了看他的侧脸,“三爷在五城兵马司当差可惜了。”   “该去哪里?”   “去裴家百药堂坐堂。百药堂的药,治身上的毛病;三爷的嘴,治心病。”   谢知非哈哈大笑。   笑完,他看着她,语速很慢地说:“晏三合,别人的心病与我无关,爱谁治,谁治去。”   但有一个人的心病,我便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得为她治好。   又来撩拨?   晏三合淡定的迈步,与他擦肩而过。   给姑奶奶滚吧!   ……   重新坐回书房,所有人的神色都恢复了平静,陶巧儿亲自动手,把已经冷了的茶换成热茶。   晏三合等她坐定,十分冷静地开口。   “唐老爷,褚言停的心上人死在牢里,又是死得那样的惨,只这一样,就足以使他坚定不移地站在先太子身边,可对?”   唐见溪点头。   “而唐老爷你,虽然和他师出同门,虽然唐岐令也把你介绍给了先太子,虽然也经历了唐家之变,可到最后……”   晏三合:“你却和他走了一条完全相反的路,这是为什么?”   唐见溪无奈苦笑起来。   “我来猜猜看。”李不言看向陶巧儿,“是因为有牵绊吗?”   黄芪接着说:“还有一个可能,唐老爷因为是唐岐令的学生,在官场受到了排挤,升迁无望,所以选择隐退。”   “臻哥。”   陶巧儿忽然唤了一声,“有些事情牵扯不到唐家,我想和孩子们说说。” 第333章 望安   陶巧儿的突然开口,对晏三合他们来说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唐太太,您请说。”   “妇道人家,话总要说得碎一些,你们将就听。”   晏三合:“不将就,怎么碎我们都爱听。”   陶巧儿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我家老爷打小就是远近闻名的神童,从三岁启蒙读百家姓开始,到十四岁做童生,再到科举中进士,就……没有一天认真读过书。”   最后半句话的转折,让所有人都猝不及防。   别的书生都是头悬梁,锥刺骨,寒窗苦读十几年,这位爷倒好,没一天认真读过书……   这话让那些考不上功名的书生们听见了,还不得活活气死。   “你们别不信,连教书先生都说,他这人的聪明,一点都没用在正道上。”   晏三合见她说得不像是假话,问:“用在了哪里?”   陶巧儿一个手指头一个手指头扳过去。   “听戏,写戏本子,练丹,练药,练武,酿酒,弹琴,吹笛,下棋,种花,兵法,奇门遁甲,六爻算命,斗蛐蛐,斗鸡,赌钱……”   “停,停,停!”   小裴爷目瞪口呆,下意识看了唐见溪一眼,“他长三头六臂吗?”   陶巧儿:“没长三头六臂,就是不安分呗。”   不安分三个字一出口,晏三合多少有些明白过来,“这么看来,唐老爷打小就是个鹤立独行的人?”   “我爹娘说,他就是个怪人。”   陶巧儿脸上又有无奈,又有骄傲,“其实他最恨的就是读书,去京城考功名,也是为了向我们家提亲。”   “他爹娘从前不待见我,觉得我整天不干正事,将来不是坐吃山空,就是败家子。”   唐老爷看着妻子,“只有她傻兮兮的,觉得我哪儿哪儿都好,以后就是做叫花子,也愿意跟着我。”   “呸!”   陶巧儿啐了男人一口,“别往自个脸上贴金,我就是被他的花言巧语给骗住了。”   “我骗你了?”   “没骗,从来没骗过。”   陶巧儿收敛了玩笑的神色,“我说不喜欢京城,他就外放做官;我说不喜欢做官太太,他就辞官归隐。”   “这话不对!”   唐见溪打断,“她是瞧着我在京城不开心,考功名不开心,做官也不开心,才故意使性子,把我拉回了山上。”   “他啊……”   陶巧儿伸手戳上男人的额头。   “年轻的时候心高气傲,一言不合就骂人、赶人,哪是做官的料啊,得罪了人都不知道。”   “我明白了。”   晏三合打断两人说话:“唐老爷闲云野鹤的性子,没有心思想要出人头地,更不愿意披着一张假面在官场汲汲营营。”   “姑娘说得对,谁做皇帝都和他没关系,他只想做个闲人,也只能做个闲人。”   陶巧儿说到这里,拨了拨头发。   “唐家案子发生后,他在官场上就更难了,谁都不给他好脸色看,谁都能在背地里踹他一脚,给他小鞋穿,我瞧着,心疼哩。   当年因为他辞官这事,褚大哥还来找过我,让我劝劝他。诸大哥说男子汉大丈夫,哪能整天无所事事,总要干出一番伟业,才不枉来这世上一遭。”   晏三合:“你应该没有劝?”   陶巧儿点点头。   “一台戏,有人扮皇帝,有人做贵妃,有人是丫鬟,有人是奸人。戏外头也是一样,什么人,什么命,老天爷都安排好的。拗着性子做事,事没做成,反倒把自己活活累死。”   “所以,以唐老爷的性子,注定是要和诸言停分道扬镳的,没有谁对谁错,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那么……”   晏三合看着唐见溪,目光忽的一冷。   “为什么我们提起褚言停,唐老爷会异常的激动呢,按理不应该啊?”   唐见溪脸色有细微地变化。   不等他开口,谢知非沉声道:“先太子与唐老爷同出一门,哪怕唐老爷避得再远,也没办法避开这一个现实。”   小裴爷冷笑着接话,“先太子出事,褚家被灭三族,唐老爷不仅没有遭到清算,还毫发无损,这不太合常理。”   “这里头应该是有事的。”   谢知非:“唐老爷不如好好和我们说说,到底是什么事儿?”   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   明亭和他明里暗里是太孙的人,那么他们俩到死,都会和太孙绑在一起。   说句不好听的话,太孙万一有个什么,清算不是今天,就是明天,甚至裴、谢两家都不会有好下场。   唐见溪忽的站起来,走到窗户边,将窗户推开。   山风呼啸而来,带着丝丝寒意。   “巧儿!”   唐见溪极冷的一双眼睛,看着隐隐绰绰的远山。   “其实那次言停不是来劝我回到官场,他真正的目的,是让我避进深山,他说给你听的那些话,其实是做戏给别人看的,那次跟着他来的侍卫,其中一个是先太子的人。”   陶巧儿心里惊得狠狠一跳。   “还有一件事情,我也一直瞒着你,唐家的事情发生后,言停和我商量说,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我们两个最好一个在明,一个在暗。唐家就剩下师妹一个人,无论如何我们也要保住她,为先生留个后。”   唐见溪:“他还说:我和唐家牵扯太深,必须在明;你有陶巧儿,就想办法做个隐士吧。”   “臻哥?”   陶巧儿满面惊色,撑着桌面站起来。   “他又说:太子那头,由我来周旋,你不必担心;师妹那头,你也不要急着出面,慢慢等唐家的事情淡了再说,一切都有我。”   唐见溪眼中渗出泪水。   “他最后说:见溪,生死由命,富贵在天,万一有什么,你一定记着,什么都不要做,连收尸都不必,每年清明中元替我烧一叠纸,多敬我几杯酒,就是全了我们同门一场的缘分。”   又是一语成谶。   先太子逼宫造反的消息,是在十天后传到山上来的,一同传来的,是静尘师妹两个字——望安!   望安;   勿动。   好好活着,活下去,否则清明中元没有人替他们烧纸敬酒,也没有人给他们念经祈福。   唐见溪呼吸终于急促起来。   他伸手捂住脸,泪从他指缝里流出来。 第334章 猫腻   先太子逼宫失败,陛下震怒,命锦衣卫、三司彻查。   但凡和先太子扯上关系的,抄家,杀头,灭族……   那段日子,整个四九城的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血腥的味道。   唐见溪再心大心宽,也忍不住隐隐担心,对先太子的清算会不会落到自己的头上来。   那段时间,他吃不下,睡不着,短短半个月便瘦了一大圈。   他甚至已经写好了休书,放在岳父岳母那里,万一有什么,巧儿和陶家总能逃过一劫。   哪知心惊胆战了整整一年,山上平平静静,什么事儿都没有。   很多年后,他才从师妹嘴里得知,他唐见溪在世人眼里,便是个性格乖张孤僻、易怒易暴躁的无用书生,在唐家做学生时,就和先太子不对付。   而这一切,都是褚言停故意散播出去的。   他让他做隐士,就当真把山里和山外的路斩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没有留丁点的后患。   “我最小,褚师兄总说大的要护着小的,这些年我最大的心愿便是找到他的坟茔,可我……”   唐见溪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可我连他的坟茔在哪里都不知道,我对不住他……我……”   “臻哥!”   陶巧儿掏出帕子替他擦着指缝,又轻声安抚道:“回头我们去找,总能找到的,到时候我带几壶最好的酒,你和他不醉不归。”   “唐老爷,我也要去。”   李不言站起来,一脸豪迈道:“我李不言这辈子最敬重的,就是有情有义有担当的人,只恨我晚生了几十年,否则这样的人,我定是要好好结交一番的。”   小裴爷被她说得心头一激,刚要附和,谢三爷的眼刀看过来:先搞清楚你是谁的人?   小裴爷眼睫一颤,老老实实闭上了嘴巴。   是啊,我是太孙的人。   太孙的祖父是龙椅上坐着的那位,我去给先太子的人敬酒,不就是和现在的皇帝对着干吗?我这是不想要小命了?   晏三合完全没有把两人的眉眼官司,看进眼里,查静尘心魔时她有两个想不通的地方,此刻一一圆上了。   第一处是逝水在教坊司八年时间,前面出现的人是褚言停,后面出现的人是唐见溪,两人从不同时出现。   这是褚言停对唐见溪的保护。   第二处,为什么静尘临死前,要将所有的书信一一烧毁,什么痕迹都不留下?   这是静尘对唐见溪的保护。   他们都是在用不同的方法,保护着对于他们来说重要的人。   这时,唐见溪的情绪慢慢平复下来,陶巧儿拉着他到屏风后面去净面,再出来时,眼角已经没有了泪渍。   “让诸位见笑了。”   唐见溪目光落在李不言身上,“我师兄不大爱见外人,姑娘的好意心领了。”   李不言虽然脑子不怎么样,但关键时候很拎得清。   什么不爱见外人,这是不想让她掺和进去,免得生出些事情来。   “其实,我也就说说而已,唐老爷不必当真。”   李不言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小姐,继续往下问吧!”   晏三合没有浪费李不言搭过来的梯子:“唐老爷,下面我要问到唐家的案子,你心里有个准备。”   “唐家的案子,我没什么可说的。”   唐见溪目光在六人身上走了个来回,“我劝姑娘也不要问,你们是替静尘化念解魔的,不是去送命的。”   他语气平淡缓和,但六人听完只觉得血气翻涌。   晏三合不太甘心。   “唐老爷,你抛开你唐岐令学生的身份,抛开你和唐之未的情分,你摸着自己的良心,回答我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是静尘心魔绕不过去的。”   “你说。”   “唐岐令的案子,有猫腻吗?”   晏三合没问“是冤枉的吗”,因为就算是冤枉的,他们也翻不了案。   既然翻不了案,冤枉不冤枉又有什么意义。   而猫腻不同。   猫腻意味着有蹊跷。   蹊跷在什么地方,唐见溪不会说,他们也不想听。   唐见溪沉默良久,久到所有人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忽然冷冷一笑,极为用力地点了一下头。   晏三合一看他点头,立刻偏过脸去看谢知非。   谢知非似乎早就在等着她的眼神。   目光对上,他们从彼此的眼睛里意会到了一句话:行了,就到此为止。   唐岐令案子的是是非非,到此为止;   唐岐令是个什么样的人,是好人,是坏人,不必再问;   下面要问的……   “我们查到把唐之未从教坊司赎出来,是一个叫李三的人。但李三把人赎出来以后,就销声匿迹了。”   晏三合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唐见溪,“可见李三不过是个出面办事的人,他背后的人,是你吗?”   唐见溪摇头。   “褚言停吗?”   唐见溪点点头。   晏三合瞳孔一缩,“褚言停是用什么办法,把她从教坊司赎出来的?”   唐见溪摇摇头后,低声道:“姑娘说过,山中一日,人间百年。”   他知道师妹被赎出来,还是因为去教坊司扑了个空,言停丁点消息都没有透露给他。   他记得那日从教坊司走出来的心情,那样的轻松和如释重负,哪怕他根本不知道师妹去了哪里。   直到一年后,“望安”两个字出现,他才恍然明白过来,言停用心良苦的把师妹安排在水月庵里。   水月庵好啊,远离尘世,远离朝争,没有人知道她从前的身份,能太太平平过日子。   “唐老爷,褚言停的背后,有没有太子的手笔?”晏三合问。   唐见溪用力一点头。   晏三合再度扭头,与谢知非对视。   他们猜对了。   先太子并没有因为唐之未的拒绝,而怀恨在心;也没有因为唐岐令的案子,对唐之未不管不顾,而是一直在背后保护着她。   这也就解释通了,为什么逝水在教坊司顺风顺水的原因。   晏三合:“岁寒三友是松竹梅,唐老爷是梅,褚言停是竹,那么还有一位是松,可对?”   唐见溪点头。   “松排首位,这一位是你和褚言停的大师兄?”   唐见溪点头。   “唐之未和褚言停没有顺长辈的意,做成婚姻,是两人心里都有了别人。”   晏三合缓缓吸进一口气,“唐之未心里的那个人,如果我没有猜错,就是你们的大师兄,可对?” 第335章 陆时   唐见溪似不甘心,又不得不硬着头皮,点了下头。   这个态度,很让人寻味。   晏三合问,“这位大师兄,你能说出他的名字吗?”   唐见溪摇摇头。   “为什么不能说?”   晏三合目光一下子尖锐起来,“褚言停你都说了。”   “师妹让我这辈子,都不要说出这个人的名字。”   唐见溪那张世外高人的脸上,都是阴森森的冷笑,“我也不屑说,脏我的嘴。”   六人一听这话,暗暗吃惊。   一辈子都不想从别人嘴里听到心上人的名字,只有一种可能——恨他入骨!   晏三合:“我们在教坊司打听,只打听到了你和褚言停,那么也就是说,唐之未进教坊司后,这人就从来没出现过?”   “无耻之徒又怎会出现!”   唐见溪虽然不能说名字,但不妨碍他骂啊。   “卑鄙小人,人面兽心,见利忘义,狼心狗肺,我恨不得操他十八代祖宗……”   自古有忠,就有奸;有善,就有恶。   唐见溪用最恶毒的话咒骂,由此可见这人应该是辜负了唐之未的一片深情。   这人会是谁?   手臂被人戳了一下,晏三合扭过头。   谢知非正色道:“关键人物,不管多难,怎么着也得问出来,不能一带而过。”   “我知道。”   晏三合淡淡,“我只是在想该怎么问,这个范围太广了。”   “不难问,就是费点功夫。”   谢知非把视线挪向唐见溪,“此人现在在四九城?”   唐见溪二话不说,立刻点头。   漂亮!   一下子把范围缩小大半。   晏三合冲谢知非翘了翘大拇指,“你骂他卑鄙小人,都说小人得志,这人现在在朝中做官吗?”   唐见溪心里的激动控制不住,用力点头。   仅仅两个问题,就把这人所处的位置,如今的身份都问出来,真真后生可畏啊!   朝中做官?   谢知非和裴笑浑身的血液,顿时兴奋起来。   两人打小就生在官宦之家,四九城里谁升官了,谁罢官了,他们这些官宦子弟哪怕不想知道,也有人会在他们耳边逼逼叨。   这不就到了他们最擅长的地儿吗?   官分文官,武官,大官,小官。   唐岐令的学生,只可能是文官。   小裴爷眼珠子一翻,“这人官至内阁吗?”   唐见溪冷笑着摇头。   小裴爷:“这人在六部吗?”   唐见溪摇头。   不在内阁,不在六部。   小裴爷心绪激动,赶紧伸手扯扯谢知非的胳膊:兄弟,范围又缩了不少。   谢知非丢了个“给爷稳住”的眼神:“除去六部,还有三司,这人在三司?”   唐见溪深目看了谢知非一眼,点头。   我去!   竟然在三司!   小裴爷和谢知非心里同时冒出一个念头:不会就是徐来那孙子吧?这人典型的小人得志啊。   小裴爷兴奋的后背都开始冒热汗,“三司指刑部,大理寺,都察院,这人是不是在刑部?   唐见溪摇头。   妈的,竟然不是徐来那孙子,小裴爷顿时失落无比。   谢知非:“大理寺呢?”   唐见溪还是摇头。   那就只剩下一个都察院。   到关键时候,小裴爷有些坐不住,站起来一边摩拳擦掌,一边来回踱步,“都察院,都察院……”   怪了。   他脑子里一时竟想不起都察院都有哪些人物。   小裴爷朝谢知非看过去:兄弟,你来!   “都察院设左右都御史,正二品官位;左右副都御史,正三品官位;左右佥都御史,正四品官位。”   都察院是五城兵马司的上一级衙门,巡城御史是专门监督五城兵马司的,所以谢知非对里面的人,一个个的门儿清。   “这人现在是二品吗?”   唐见溪一听这话,气得咬牙切齿,骂道:“小人得志。”   卧槽!   真是二品大官!!   谢知非心头大震,急急的唤了一声,“明亭。”   别喊,别喊!   小爷我这会也很兴奋,心都快跳出来了。   裴明亭用力的擦着手,恨不得能擦出一片火花来,“都察院左都御史是陆……”   “啪!”   唐见溪拍案而起。   “下作奸人,不要拿他的名字,来污我的耳朵。”   人这一生,总有某个瞬间觉得不真实,像是出现了幻听;也会有某个瞬间像是被人点了穴,都定住了。   陆时?   陆时?   竟然他妈的是陆时!   小裴爷一个健步冲到谢知非的面前,额头对额头,眼睛对眼睛:“谢五十,快,快掐我一把。”   “不,不,不!”   谢知非心脏砰砰撞击着喉咙,把胳膊伸出去,“你先掐我一把。”   “一起!”   小裴爷也伸出胳膊,嘴里喊着:“一、二、三!”   两只手同时用力一拧,两声闷哼同时响起……   是真的!   不是做梦,没有幻听。   三爷错愕地盯着小裴爷,小裴爷错愕地回看着三爷,都懵了。   书房,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   晏三合听谢知非说起过陆时三次。   一次是季陵川贪腐案,陆时穿绯衣弹劾季陵川,季陵川被抄家;   一次是徐来的案子,陆时穿绯衣弹劾,徐来被罢官;   最近的一次,就发生在前几天,陆时穿绯衣弹劾严如贤,三爷说闹得文武百官人心惶惶。   但她不明白的是,三爷和小裴爷怎么说也是见过世面的人,为什么会像见到鬼一样的吃惊。   晏三合哪里知道,陆时这个名字对于这两人来说,根本不是吃惊,是惊吓。   小裴爷甚至挣扎的问了一句:“唐老爷,要不你再认真想一想,是不是搞错了?”   “搞没搞错,回头小裴爷去问问他,就一清二楚了。”   唐见溪沉着脸:“现在,在我的书房,在我的面前,我不想听到他,更不想谈到他。”   小裴爷本来想质问一句“谈一谈,会死吗”,余光扫见唐见溪脸上的怒色,只能生生咽下去。   晏三合:“裴明亭,你坐下!”   老子现在坐不住啊!   老子现在很好奇啊!   老子现在就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小裴爷心里咆哮,屁股还是老老实实地坐了下去。   他一坐稳,晏三合扭头看向李不言。   李不言把身后的包袱解下来,从里面拿出水田衣和绣花鞋,摆在书桌上。   “唐老爷,这一套衣裳是静尘临终前穿的,你回忆一下,见她穿过吗?”   “我……”   故人的东西突然出现在眼前,唐见溪上牙齿和下牙齿打着架。   “我见过!” 第336章 那日   他见过!!   晏三合难掩心中的惊喜。   “你什么时候见过?她是在什么场合穿的?还有,这衣裳是唐府绣娘做的,还是什么人送的?”   一连串的问题,像鞭炮一样在唐见溪的耳边炸响。   “晏姑娘,我只能回答你一个问题,别的我都不知道。”   “你说。”   “那日。”   那日?   应该是唐家被抄那日,唐之未从天之娇女,变成了阶下囚。   晏三合问:“她用这身衣裳做寿衣,是在怀念从前的美好吗?”   唐见溪嗫着说不出话来。   “好!”   晏三合见问不出什么,只能往后退一步。   “上山的时候我和唐老爷提起过,静尘的心魔是一段锣声,你在唐家时,有听过锣声吗?”   “唱戏不就用锣吗?”   “除此之外呢?”   唐见溪皱眉,摇头表示没有了。   “听戏对唐之未来说,是件稀疏平常的事情,这事不可能是她的心魔。”   晏三合斟酌片刻,“唐老爷,以你对静尘的了解,她会为什么东西,久念成魔?”   唐见溪又是一脸的茫然。   “唐老爷,我们继续来摇头,点头。”   晏三合:“唐之未在教坊司的后几年,你常去看她,她可有提起过那个负心人?”   唐老爷摇头。   晏三合:“你有没有主动向她提起过?”   唐老爷点头。   晏三合:“她愿意听吗?”   唐老爷冷笑,“我的毒誓是随便发的?”   那么也就是说,唐家被抄,唐之未入教坊司后,陆时这个人就消失在她的生命里,提都不能提,直到死。   晏三合缓缓起身:“夜很深了,唐老爷、唐太太早些休息吧。”   “不问了?”   小裴爷着急,可都什么还没问出来呢!   “今天听到的足够多,我得理一理。”   晏三合起身瞄了小裴爷一眼,率先走出了书房。   小裴爷总觉得晏三合那一眼,是要他赶紧跟上去的意思,正要招呼谢五十走呢,谢五十冲唐见溪行了个礼,大步追过去。   “嘿,你们等等我啊!”   ……   晏三合没有走远,就在几丈外等着。   等人围上来,她立刻低声道:   “如果我没有推断错,静尘的心魔应该在唐家的案子和负心汉之间。案子暂且不说,陆时这个人,我想听三爷和小裴爷好好说说。”   谢知非:“这里说不方便,走,回房间。”   说回就回,回的是晏三合的房间。   虽然已经丑时二刻,朱青他们身上还带着伤,但没有一个人舍得离开。   事情竟然牵扯到老御史陆时?   这他娘的可太稀罕了。   小裴爷亲自沏茶,“谢五十,你后背有伤,我来说吧!”   “我来说,陆时这人,我知道的更多一点。”   谢知非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把晏三合给惊住了。   “如果说这四九城里,非要选出一个清官、一个好官,陆时不站出来,谁也没那个胆站出来。”   “我的妈哎,还清官?”   李不言惊呼,“这人可真是两面三刀,表里不一啊,妥妥的伪君子。”   这话,说到了每个人的心里。   要不是伪君子,怎么能在唐岐令倒台,先太子倒台后,不仅毫发无损,还一步一步爬到二品大员的高位上。   “他从御史台最小的官做起,一辈子没娶妻,没生子,家里一个三进的小宅子,宅子里三五个忠仆。”   谢知非:“逢年过节,别的二品大员府前车水马龙,他的府前永远冷冷清清。”   晏三合:“为什么?”   “一是没有人敢给他送礼;二是就算你把万贯家产都捧到他面前,他前脚收下,后脚就上交国库。”   谢知非苦笑:“第二天还要在皇上面前参你一本,罪名是贿赂朝廷官员。”   “听听听听,真够正直的。”   李不言嘴角不屑,“要知道正直的人,可爬不到二品大员的位置。”   “你说得很对!”   谢知非懒得和李不言抬杠,顺着她的话道:“但他就有那个本事,让皇帝看中和信任。”   晏三合:“他的确师从唐岐令吗?”   谢知非:“这个我还真没听说过,我只知道他年轻的时候读书很厉害,好像中过探花。”   “探花?”   小裴爷惊着了:“陆时竟然还是探花郎?真够聪明的!”   晏三合:“他的出身呢?”   “金陵府人,据说他生母是个小妾,有一年除夕晚上,我和兄弟们巡街,就看到他带着个仆人在街上闲逛。”   谢知非回忆着那次偶遇,“我下马问他,老御史怎么不回去吃团圆饭啊,他回了我四个字:无人团圆。”   无人团圆,那就意味着陆时和陆家人几乎没有走动。   晏三合又问:“他性子呢?”   谢知非思忖道:“六情不认,算不算性子?”   晏三合:“算!”   谢知非:“铁面无私,算不算性子?”   晏三合:“也算!”   谢知非:“披荆斩棘,算不算性子?”   晏三合不太明白,“披荆斩棘这四个字,要如何说起?”   “你想啊……”   谢知非:“被他盯上的人,是不是死路一条?”   晏三合:“是。”   谢知非:“反正左右都是死路,会不会有人不信这个邪,要为自己搏一搏,搏出条活路来。”   晏三合:“会。”   谢知非:“诬陷他,反咬他,甚至杀了他,这活路不就来了?”   晏三合:“对。”   “所以咱们这位老御史大人,据我所知至少蹲过两次监狱。至于暗杀……”   谢知非耸耸肩:“那次数多得就数不过来了。”   “哟,命很大,也很硬!”   李不言:“身边有高手吧?”   谢知非:“高手不高手,三爷我也不知道,反正他就是好好的活到了现在。”   李不言冷笑:“这就充分说明一个问题。”   谢知非:“什么?”   “好人不长命,乌龟王八活千年。”   李不言笑眯眯:“三爷,你说是不是啊?”   是个屁!   你个抬杠的粗鄙武夫,给三爷滚!   谢知非嘴都要气歪了,“晏三合,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晏三合给了李不言一个警告的眼神:“他不娶妻的原因是什么,三爷可知道?”   听听,这才是一个正常的好姑娘,该有的说话态度。   谢知非被气歪的嘴,又正了过来,“真正的原因我不太清楚,听说他那个地方好像受过伤,不太行,和太监差不多。”   “娘咧,你听说得可真多!”小裴爷心说这些事情怎么他一件都不知道。   “我是什么衙门,你是什么衙门。”   谢知非眯起淡色的瞳孔:“对了,我记得他今年好像不小了。”   晏三合:“多大?”   谢知非:“不是五十六,就是五十七,应该没到六十。”   晏三合掐指一算,大吃一惊。   “他竟然比静尘大十来岁?” 第337章 晨起   十来岁,竟然大这么多?   所有人心里都疑惑不已,堂堂太师的女儿,怎么会看中这样一个人?   家世不相配,身份不相配,就连年龄也不相配。   难道感情真的会让一个聪明的女人,变得耳聋眼瞎?   李不言伸出脚尖,轻轻碰了下晏三合的。   晏三合抬眸看她一眼,尽管内心非常不愿意承认,但还是轻轻点了一下头。   是的。   陷入情爱里的女人,不仅耳聋眼瞎,连行为举止都和平常不一样,就像换了个人似的。   “大事不好!”   谢知非突然大喊一声,“晏三合,咱们得赶紧赶回去。”   “为什么?”   谢知非还没来得及回答,小裴爷一拍脑门,“听说这姓陆的病重,万一活不了几天……”   晏三合脸色骤变,站起身,走到窗户前,对着漆黑的夜呼出一口滚烫的气。   如果陆时就是静尘的心魔,那就丁点都耽误不起,必须尽快赶回去。   但此刻已经是人倦马乏了,除了她和裴明亭外,余下四人的身上还有伤。   她转过身,非常干脆道:“今天就说到这里,各自回房好好休息,睡到明天午时再起来,起来后在山上用个饭,然后赶回京城。”   谢知非:“唐老爷这儿,就不再问下去了?”   晏三合:“唐岐令的案子他不肯说,陆时这个人他也不会说……”   “他女儿呢,就是静尘的养女,叫明月的那个,我们还没有见着。”   谢知非:“说不定可以从她身上打听到些什么。”   晏三合轻轻垂下眼睫,“行程不变,明天我一早就起,去见一见那个明月。”   “你一个人……”   “我身上没伤,两个时辰的睡眠对我来说,足够。”   晏三合淡淡一句,堵住了谢知非的嘴。   ……   赶路,闯关,与唐老爷斗智斗勇……   所有人几乎是一沾枕头就睡着了,连心思最重的晏三合都没有像往常那样翻来覆去。   宅子里唯一还亮着灯的是正房。   夫妇二人靠在床头,半点睡意也没有。   “老爷,谢公子和裴公子到底是什么人,瞧着像是官宦人家出来的。”   唐见溪点头附和,“我瞧着也像,普通人根本不熟悉官场。”   “胆子可真大。”   陶巧儿叹了口气,“也不怕沾上唐家的事情,给自己惹出麻烦来。”   唐见溪整个人无声一震。   话说半点没错。   这两人既然是官宦人家的子弟,查唐家的旧事,查褚言停的旧事,不就是在查先太子的旧事吗?   这不是胆大,这是胆大包天。   “老爷不看别的,只看这几个年轻人的勇气,也应该好好帮一帮。”   “你的意思是……”   陶巧儿看着男人的侧脸,“咱们做人做事,只凭良心,良心好了,菩萨是不会怪罪的。”   唐见溪对上妻子的眼睛:“你是想让我……”   “之未的棺材合不上,最伤心的人是明月,老爷就当是为着她吧。”   陶巧儿放柔声音:“之未在时,最疼的人不就是她吗?”   ……   窗外的天色还是灰蒙蒙的,晏三合就醒了。   她轻手轻脚地下床,简单的梳洗了下,在李不言耳边低声说:“我去唐老爷书房。”   李不言其实也醒了,就是不想动弹。   打架很累的,这不,第二天浑身上下都酸疼,没有半点力气。   “去吧!”   晏三合得她这一句,安心的转身去开房门。   不想,门外站着一人。   “唐老爷,这么早?”   唐见溪一身旧衫,“想请姑娘到处走走看看,这里的山,还是有几分看头的。”   晏三合目光与他对视片刻,“能让唐老爷亲自陪同,是我的荣幸。”   “请!”   “请!”   一老一少并肩而行,出了宅子往后山去。   后山的路很小,只容得下一个人,晏三合跟在唐见溪的后面,只觉得路越走越偏。   她也不问,唐见溪也不解释,两人就这么无声走着。   穿过一片密林后,唐见溪在一处略宽的平地上停步。   “这里,是整个山顶看日出最好的地方。”   确实是好地方,视线十分的开阔,晏三合却没有半点看日出的心思。   “唐老爷把我带这里来,应该不光光是让我看日出的吧?”   唐见溪背起手,反问道:“姑娘敢跟着我来,应该不光光只是因为胆大吧?”   “不是胆大,是我有话想问唐老爷。”   “不光是请姑娘看日出,我有话想和姑娘说。”   两人一个低头,一个抬头,目光对上,同时意味深长的笑了笑。   “晏姑娘想问什么?”   “你的女儿明月,我想见见她,问一问水月庵的事。”   “晏姑娘,明月做了那个梦以后,在山上呆不住,前几天下山往京城去了。”   晏三合毫不掩饰自己的失望,“那真是不巧了。”   “明月这孩子很乖,当年收养她是师妹的意思。”   唐见溪半点不瞒着,实话实说。   “其实我和巧儿以前有过一个孩子,只可惜生下来就是个死胎,算命的说我命中无子,我们夫妻一商量,就想着既然是命中注定的事,那也就不强求了。”   怪不得没有从族里过继一个,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有一天,我收到师妹的信,信中说她的养女虽聪明伶俐,却与佛门无缘,一辈子强留在水月庵只怕会出事,她说我们夫妻命中无子,却未必无女。”   唐见溪瞳孔一压,“我们夫妻读完信,当时就心动了,决定下山走一趟。”   晏三合忽然想到一桩事,“还是慧如师太的眼招子亮,她说你们当时收明月为养女,是冲着静尘去的。”   “她说得没有错,哪怕那孩子不聪明伶俐,只要师妹开口,傻子我们都养。”   “我想见明月的原因,也是因为她是静尘养大的,虽然心魔不在她身上,但就想从她嘴里……”   “就算见着人,晏姑娘也是要失望的。”   唐见溪无奈笑笑:“明月这孩子对师妹一无所知,我们夫妻二人试探过很多次。”   晏三合皱眉:“朝夕相处,她一点蹊跷都没有发现吗?” 第338章 执拗   “那孩子就是个心大的,万事不往心里去。”   唐见溪说起女儿,嘴角不自觉的扬起。   “天大的事情到了她这里,都顶不过吃饭,睡觉,整天乐呵呵的,活得没心没肺。”   “尼姑庵都是苦大仇深的人,整天乐呵呵……的确不适合呆在那里。”   晏三合话峰一转:“唐老爷为明月招了女婿,留她在身边,可见是把她当成亲女儿养的。”   “晏姑娘。”   唐见溪脸上都是老父亲的慈爱,“你相信吗,那孩子就是来度化我们夫妻俩的。”   晏三合微愣,“这话怎么说?”   “姑娘想啊,出事的是我的先生,落入风尘的是我的师妹,死的是我的师兄,再加一个膝下无子……”   唐见溪苦笑连连。   “就算我的心再大,也大不到哪里去,我有一段时间万念俱灰,甚至起过出家的念头,只是舍不得巧儿罢了。”   明月一来,事情就变样了。   那孩子嘴上就没有闲着的时候,一天能叫上几十遍的爹娘,半点都不与他们生分。   “爹,您别老叹气,叹气容易老,老了脸上皱纹一条一条,当心娘嫌弃你。”   “娘,爹今天又逼我读书练字,书上都说了,咱们女子无才便是德,爹哪里是在逼我,他分明就是在嫌弃您不识几个字,娘为了女儿,为了咱们女子,不理他……半个时辰行不行?”   “晏姑娘,你遇着过既让你气得牙根痒痒,又让你忍不住心软的人吗?”   晏三合又微微一愣,脑子里浮出一张俊脸。   “那孩子就是这样的,有一回,她真把我惹怒了,我骂了她几句,你猜她说什么?”   “说什么?”   “她说,人才有喜怒哀乐,爹,您活得比从前有人味儿了,来吧,再多骂几句,我经得住的。”   唐见溪说到这里,又气笑了,“晏姑娘,你听听,我还能骂得下嘴吗?”   晏三合听着有趣,“倒是个特别的。”   “也正是因为她这样的性子,师妹从来不和她说起任何事。”   唐见溪沉默了好一会儿。   “大约我们都把自己活得像坟墓里的人,就特别稀罕那孩子脸上的笑,都想让她活得没心没肺,快快乐乐一点。”   晏三合不由感叹,还是慧如老尼说的对,这世上再没比明月更好命的姑娘了。   “那我便无话了,下面我听唐老爷说。”   “我想说的……”   唐见溪脸色微僵了一会,才又道:“是有关陆时。”   晏三合眉角一跳。   他竟然主动和她说起陆时,为什么?   “唐老爷就不怕你师妹泉下有知……”   “我更想她的棺材能早些合上。”   唐见溪:“与师妹有牵扯的部分,我不说,我只说他这人的所作所为。”   不骂伪君子,不骂下作小人,他态度变化得这样快,晏三合反倒有些诧异。   “唐老爷是为了明月,怕倒霉的事情落在她头上?”   “是!”   “那唐老爷请说。”   唐见溪一开口的话很突兀,“他当年是借宿在唐家的,但他的借宿,和言停的借宿不同。”   “哪里不同?”   “我先生在后院辟出一个院子,专门让寒门学子借宿,还供一日三餐。”   晏三合突然打断了他:“这么说来,他的家境很普通。”   唐见溪冷笑一声,“不是普通,是穷。穷得不仅吃住在唐府,连衣裳都穿我先生的旧衣裳。”   “一个穷书生,能被唐岐令收为学生,一定有他的过人之处?”   “他的过人之处,便是刻苦。”   唐见溪虽然心里很是不屑,却还是不添一点水分道:“一天十二个时辰,他只睡两个时辰,别的时间都在读书。”   “如此刻苦?”   “是!”   唐见溪:“我先生说他这人身上,有一股子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韧劲儿。”   “韧劲儿?”   “我讲一件小事,有一日,先生与我们三人下棋,先生一对三,和我们同时下。”   先生棋艺是极好的,他常说人生如棋,每走一步都要三思而后行,又说下棋下的是人品,君子行阳谋,小人行奸计。   一个时辰后,他和言停弃子认输,唯有陆时还在苦撑。   “晏姑娘不知道懂不懂棋?”   “略懂一二。”   “有一种人下棋,明明输局已定,但他就是不认输,想着法儿的和你周旋,我和言停说这人下棋喜欢垂死挣扎。”   那日棋下完,先生借棋点评他们三人。   先生说他下棋有灵气,却没耐心,心思都在棋外,若肯潜心研究,必有大成。   先生说言停的棋风有股侠义之气,这义气既能成全他,也能毁了他。   说到陆时,先生扶着胡须,沉吟半天才道:“你这孩子心思太执拗,执拗既是好事,也是坏事。”   晏三合听到这里,不由的对唐岐令这人生出敬佩来——看人还是挺准的。   唐见溪天资最出众,说是天才也不过分,但喜欢的东西太多,太杂,反而不精。   褚言停因为先太子的赏识,一生追随,有侠气;以大哥的姿态护着唐见溪和唐之未,有侠气,但最后也因为侠气丧命,抄三族。   而陆时……   执拗和韧劲是一个意思吗?   晏三合细细琢磨了片刻,问,“那么也就是说,唐岐令对陆时是实打实的恩情。”   “如再生父母。”   再生父母这四个字,分量太重。   晏三合想了想,道:“唐老爷可否详细说说。”   “陆时年长我们几岁,进京比我们早,拜在先生门下也比我们早,但他却与我们同一年春闱,姑娘可有问个为什么?”   “为什么?”   “有一年春闱开考前三个月,陆时的生母出了件不太体面的事,他娘与下人私通,被人拿住。”   唐见溪冷笑:“陆家要将她沉塘,他娘半夜逃出来,逃到了衙门,击鼓鸣冤,称自己是冤枉的。”   “等下!”   晏三合:“陆时的生母是个妾,可对?”   “对,是个小妾,原来是陆时嫡母的贴身丫鬟,后来不知道怎么的就爬了主子的床,生下陆时。”   “能纳妾的人家,不会太穷吧?”   “晏姑娘,不经主母同意就爬床的丫鬟,是遭人记恨的,如果主母有意克扣,自然就穷了。   原来如此!   晏三合:“后来呢,查出来他娘是冤枉的吗?”   “不冤枉。”   唐见溪冷笑一声:“听说肚子里已经怀了孽种,为了想活命,才想出了这个法子。” 第339章 忘恩   陆时的娘竟然这样的人?   晏三合紧抿着嘴角一言不发。   “当时的陆时已经是举人,举人的娘做出这样的丑事,姑娘想一想,陆时还能再上考场吗?”   “唐老爷,我对科举不太了解,参加春闱的人是要求身家清白吗?”   “身家清白是最基本的要求。”   唐见溪又补了一句:“当然很多事情你不说,我不说,上头的人谁知道?”   “陆时的娘闹到衙门,事情就闹大了,捂不住。”   “正是如此。”   唐见溪:“县衙的人立刻书信一封,送到京城,礼部的人商议再三,决定取消陆时春闱的资格。”   晏三合:“取消资格的人,是这一次不能春闱,还是这一辈子都不能?”   “这一次。”   唐见溪口气一变:“但姑娘可有想过一件事,在同僚异样的眼光和闲言碎语中,你能不能抬头挺胸?主考官会不会因为这事,对你的文章有所偏见?”   “后来事情是如何发展的?”   “是先生,在那次殿试过后的曲江宴上,当着诸多礼部官员和新一科的进士们夸了陆时几句。”   唐见溪说到这里,几乎是咬牙切齿,“我先生是一代大儒,又是太子太师,他的话是极其有分量的。”   晏三合认同这一点。   自古以来,越是位高权重的人,越少替人说话,但话一旦出口,足以扭转一个人的命运。   陆时的命运因为这短短几句,而彻底改变。   唐岐令于他,的确有再生父母的恩情。   “那么,在唐家出事后,陆时又是怎样的忘恩负义?”   唐见溪闭上眼睛,似乎不太愿意回忆起过往,但过往就在哪里,绕不过去。   “唐家出事,我们一众学生都深信先生的人品,觉得他是被冤枉的,所以联名上书为他喊冤,想尽自己一点绵薄之力。所有先生的学生都来了,只有他陆时……”   唐见溪忽的睁开眼睛,“根本不为所动,甚至连人影都没出现。”   “为什么?”   晏三合皱眉:“按理说……不应该啊!”   “因为要急着撇清关系。当时陆时高中探花,几个月后就能入翰林院,前程一片光明。而先生锒铛入狱,已经是阶下囚了。”   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些年,再提起的时候,唐见溪依然是满心冰冷。   “晏姑娘,且不说他当时与师妹的关系,只说先生往日里待他……他也不应该绝情绝义到这个份上。”   因为晏行的心魔,晏三合如今最恨的,就是不知感恩的人,“这么看来,他的确是忘恩负义,狼心狗肺。”   有人替他骂出来,唐见溪心里痛快了,索性又多说了一件事。   “师妹争花魁的那一夜,言停那首诗的落款是岁寒三友。”   “这事我知道。”   “晏姑娘不知道的是,言停事先去找过陆时,希望争花魁那夜他能出面。”   “让他出面的原因是什么?”   “言停怕师妹在里面撑不下去,想让陆时去见一见,哪怕违心说几句假话,师妹都有撑下去动力,更何况……”   唐见溪动了动嘴唇,极其艰难的往下道:“更何况师妹的身子干干净净,他又是她心爱之人……”   话到这里,是彻底的说不下去了。   但晏三合心里已经有数。   一个女子从生到死,如果非要在这漫长的一生中,找出一件最重要的事情,那应该就是洞房花烛夜吧。   对于身陷教坊司的唐之未来说,她的洞房花烛夜就是花魁夜。   花魁夜与其被别的男人糟蹋,不如找一个她心理上能接受的男人,温柔的、怜惜的教她成为一个女人。   褚言停想得极为周到,陆时正是最好的人选。   “他拒绝的理由是什么?”晏三合问。   唐见溪木然地冷笑一声,“不想见,不能见,不该见!”   饶是晏三合再见多识广,也被这三个“不”字,惊得往后退了半步。   当真是无情无义到了极点啊!   也难怪唐之未从教坊司出来,就直奔水月庵,一腔痴情错付与人,伤透了。   “他后来真去了翰林院吗?”   “没有!”   “为什么?”   “这只能说老天有眼。”   “我明白了,春闱舞弊案一出,就有人质疑陆时这个新科花魁的真实性。”   “姑娘真是聪明。”   唐见溪脸色森冷,“这世上很多事情不是你想撇就能撇得清的,雁过留声,人过留名,越是想逃,越是逃不掉。”   怪不得连小裴爷都不知道陆时还曾经中过探花,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晏三合转身看着唐见溪,“唐老爷,如今的陆时今非昔比,你可曾预料到?”   “凭这人的钻营、手段、狠毒,他要不坐上二品的高位,那才是我预料不到的。”   “那你可知道,他是如何一步一步登上高位的?”   “不知道,我只是听一位故友提过那么一嘴。”   唐见溪强忍住脸上的嘲讽,“这世道就是这样,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暗无天日。”   话音刚落,东边一抹金光刺出。   晏三合与他并肩而立,看着那抹金光,缓缓道:“看,这天不是亮了吗?”   唐见溪愣了愣,偏头看了晏三合一眼——   少女的侧脸沐浴在晨光里,那么稚气,又那么带劲儿。   ……   山中一日,世间百年——这是六人下山的时候,心里同时发出的感叹。   唐老爷夫妇亲自送他们到了河边。   晏三合见陶巧儿欲言又止,“太太有什么话,只管说。”   “是这样,晏姑娘。”   陶巧儿苦笑,“明月在静尘身边养了十几年,两人感情非同寻常,以她的性子,一旦知道静尘的棺材裂开,就会千方百计找到姑娘,想要问个明白。”   “太太是想让我……”   “她怀着身子,刚满三个月,拜托姑娘和她好好说话,别让她着急。”   “太太,放心!”   晏三合冲唐见溪抱了抱拳,“就此别过。”   “姑娘留步。”   唐见溪上前,冲晏三合躬身行了个书生礼,“师妹的事情还请姑娘多多用心,若事情顺利了结,麻烦捎个信过来。”   “这是自然。”   晏三合简单一句,转身登船,身后的五个人也纷纷跟过去。   “乔老头,开船啦!”   乔老头几乎都看傻眼了。   他在这河里撑了小半辈子船,第一次看到唐老爷亲自把客人送下山,第一次看到唐老爷弯腰朝一个小姑娘行礼。   这,这,这……   这小姑娘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吗? 第340章 熬药   渡河,骑马,赶回山观县。   到山观县的时候,天色已黑,晏三合决定休整一夜,让朱青他们身上的伤再养一养,后面就一口气赶回京城。   因为要养伤,就在县城里挑了家条件最好的客栈住下,用过饭后,晏三合就让所有人回房休息。   临走的时候,光头郎中给朱青他们四人各配了七天的药,她问掌柜借了个小厨房,亲自替四人熬药。   因为有了肉汤的前车之鉴,晏三合不敢离开半步。   身后有脚步声。   一扭头,正对上小裴爷笑眯眯的眼睛。   “你来干嘛?”   来和你套近乎啊!   不套近乎咱们俩个能成一对吗?   小裴爷一边腹诽,一边走上前,“我身上没伤,过来帮你一道盯着。”   “那两个炉子归你,小心药沸腾后溢出来。”   晏三合下巴朝边上一抬,“蹲着累,你拿张竹椅坐下。”   听听,多贴心啊!   这一趟出来,晏三合对自己的态度既温和,又贴心,再也不像上回那样横挑鼻子、竖挑眼睛的。   越来越有戏了!   小裴爷搬过竹椅,老老实实在她身边坐下,余光悄悄瞄过去,只觉得满心欢喜。   对了。   总不能干坐着吧,该说些啥呢?   聊诗词歌赋?   小爷我不是那块料!   聊静尘的案子?   太沉重!   聊男人女人之间的风月?   太骚气!   要不,还是聊聊佛经吧,这个小爷在行。   “晏三合……”   “裴明亭……”   两道声音几乎同时喊出来。   小裴爷浑身的血液瞬间奔腾起来,哈哈哈哈,刚刚那一幕叫什么?   叫心有灵犀。   “晏三合,有话你先说。”   晏三合转过身,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他,“我说什么?”   “你不是刚刚叫我……”   “我叫的。”   小裴爷一听这声音,就没好气道:“姓谢的,你来做什么?”   我就是没忍住,过来看看你们在干什么!   谢知非咳嗽一声,正色道:“明天赶路,我们把马卖了,雇两辆马车吧,这样速度快些。”   晏三合皱眉,“是不是朱青他们身上不舒服?”   “是!”   谢知非:“那人下手还真挺狠的。”   晏三合听他这么一说,才想起来自己忘了问一问唐老爷,那位薜昭到底是何方神圣,手脚功夫竟然这么厉害。   谢知非走过去,也搬过一张竹椅,堂而皇之地在晏三合和小裴爷中间坐下。   “对了晏三合,你和唐老爷后来又谈了些什么?”   “我……”   “哟,三爷和小裴爷都在呢?”   李不言搬了张椅子,在晏三合边上坐下:“这小小的灶间因为有两位爷的屈尊纡贵,而蓬荜生辉啊!”   谢三爷:“……”这根搅屎棍。   小裴爷:“……”给爷滚!   李不言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说什么呢,也让我听听。”   “我们也要听!”   门口,黄芪一脸好奇的倚着门,一旁的朱青露出一点淡淡的歉意,歉意里还隐藏着一句话:我是被这人拖过来的。   小裴爷气得像个葫芦。   怎么着?   小爷我好不容易逮着机会,想和心上人套套近乎,你们倒好,一个个都跑来凑热闹,成心捣乱吧?   “你们俩先坐下!”   晏三合:“裴明亭,你身子没伤去门边站着,防止有人偷听。”   啥?   小裴爷指着自己的鼻子,心说还有没有一点尊卑了,我是爷啊!   “辛苦你一下。”   “你说的这叫什么话,哪里辛苦了。”   小裴爷似嗔似怨地瞪她一眼,站起来走到门口,“谢五十,你看着炉子,别让药泼出来。”   谢知非借着低头看药,掩住嘴角一点欣慰。   这小子将来一定被晏三合吃得死死的,而且是永世不得翻身的那种。   晏三合等朱青他们坐下,开口道:“在后山,唐见溪主动和我谈起了陆时。”   谢知非:“什么?”   李不言:“当真?”   小裴爷:“天哪!”   黄芪:“怎么会?”   朱青:“奇怪!”   “他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唐明月,并且避开了和静尘的那部分,讲了这人的一些过往。”   晏三合声音很淡,很平静,尽量不带任何情绪的转述唐见溪的话。   说完,整个灶间只听见药罐咕噜咕噜沸腾的声音。   半晌,小裴爷感叹道:“诶,陆时这人还是人吗?”   谢知非回头看他一眼,“也难怪唐见溪不想提。”   黄芪:“我呸啊,太他娘的忘恩负义了。”   朱青:“过分,太过分!”   “明骚易躲,暗贱难防。”   李不言眼睛转一圈,冷笑:“这男人要贱起来,还有畜生什么事?”   男人们:“……”   李不言还没完,又添了一句:“怪不得我娘总说,女人啊,要防火防盗防畜生。”   “诶,我说……”   小裴爷再也忍不住了,“你娘到底是何方神圣,哪来那么多……”   “人生金句是吧?”   李不言一脸骄傲。   “因为她是穿越者啊,从二十一世纪来的,他们那里有很多的金句,比如说,春风十里,不如前任暴毙;又比如说,男人靠得住,母猪能上树。”   男人们:“……”她说的是什么鬼东西,一个字都听不懂!   晏三合见男人们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憋着笑道:“先不骂陆时,先想想我们回去后,怎么接近他,我打算直接找上门。”   “不妥!”   谢知非从李不言娘的金句的震惊中,回过神。   “陆时的宅子,四九城多少双眼睛盯着,直接找上门,有些事情就瞒不住。”   “那三爷的意思……”   “没想好,但坚决不能就这么找过去。”   晏三合迟疑了一下。   谢知非这人有时候很混蛋,但牵扯到朝廷的一些事情,他就十分小心翼翼。   他的话,要当回事。   “好!”   晏三合表示赞同的同时,又说出了自己这一路的疑惑,“有件事情,我觉得有些蹊跷。”   小裴爷迫不及待:“什么?”   晏三合指指四九城的方向,“那一位是怎么做到用故人的旧臣,而心中毫无芥蒂的?”   话说得含糊,但谁都听懂了。   那一位是指皇帝;   故人是指先太子;   旧臣是陆时。   “还有!”   晏三合定定地看着谢知非,“二品大员,可不是人人都能当的,你父亲已经很得圣宠了,也只是个三品。”   谢知非悚然变色。   对啊,陆时是怎么一步一步爬上去的? 第341章 无能   一场秋雨过后,四九城又添几分寒气。   若是往年,十二监这个时候就应该开始准备贵人们过冬的新衣。   只是今年这个形势,十二监群龙无首,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司礼监随堂太监秦起很头疼。   他虽然暂时取代了大太监严如贤的位置,但到底还没有过明路,有些事情办起来,名不正言不顺。   但差事就是差事,得有人做啊,贵人们稍不满意,告到皇帝面前,皇帝最后责问的人,还得是他。   秦起打了一肚子腹稿,颠颠的赶去御书房,哪知刚到御书房门口,就被小内侍拦住。   秦起指了指里头,小内侍摆了两下手,示意他重新换个时间再来。   秦起板起脸咳嗽一声。   小内侍想着他如今在皇帝跟儿前的体面,忙把头凑过去,低声道:“小半个太医院的人,都在里头。”   小半个太医院,那便是为了老御史的事,老御史又牵扯到严如贤……   秦起二话不说,冲小内侍一点头,麻溜地离开。   御书房里,灯火通明。   龙椅上,永和帝蹙着两条剑眉,看着御案前的人,“裴太医,你来说说呢!”   裴寓一脸为难,“回陛下,臣的诊断和诸位大人一样,陆大人的身子亏空的厉害,他的脉息浮乱且紧,而且有……”   “裴太医,朕不想听你长篇大论,你只需和朕说,陆大人还有几天能上朝?”   裴寓忙跪地磕头,“臣,无能。”   地上已经跪了一大片,太医院院正赵太医索性伏在地上,头也不敢抬起。   敢抬吗?   一个风寒治了半个月都没治好,说出去,老脸都不要了!   唯一一个站着的,是沈老太医。   老太医年岁大,资历老,皇帝给他几分薄面,留到最后一个再问。   沈太医不等皇帝开口问,自个颤颤巍巍地跪了下去,“陛下,老臣无能啊!”   皇帝一双虎目半垂着,看着一地的人,脸色平淡地根本揣测不出他已经是怒到了极致。   “既然无能,那就该罚,太医院所有人,扣月钱三个月,院正半年。半个月后,老御史的病再无进展,那就别怪朕不留往日的情面。”   赵院正一听这话,吓得面无人色,差一点没晕过去,心里有句话,差一点脱口而出——   陛下啊,阎王要人三更死,不会留到五更天呐,别说太医院,就是神仙也留不住啊!   “都下去吧。”   “是!”   众太医像是得了赦令一样,纷纷往外退,年岁已大的沈老太医缩着脑袋,退得比谁都快。   “这老货……”   永和帝怒极,反倒淡淡地笑了一声。   这时,有小内传进来传话,“陛下,冯大人求见陛下。”   “宣。”   锦衣卫指挥使冯长秀匆匆走到御案前,先行礼,随即从怀里掏出一叠纸,呈到皇帝手上。   “陛下,请过目。”   “是什么?”永和帝淡淡看他一眼,没有去接。   “回陛下,陆大人呈上的证据下官一件一件核查过,这一份是核查后的结果。”   “朕不想看,你说。”   冯长秀偷眼看了看皇帝的脸色,硬着头皮道:“证据确凿,没有丁点错。”   皇帝似乎早有预料,神色半点没变,甚至连语气都是淡漠的,“三司那边查的结果呢?”   “臣奉陛下之命,只管暗中调查,三司那头查的结果,臣不得而知,但……”   冯长秀换了口气,“锦衣卫查案,不会出错。”   不会出错,那就是陆时弹劾严如贤的一桩桩,一件件都是真的。   永和帝这时,脸上才有了几分怒意。   冯长秀上前一步,用很轻的声音道:“陛下,锦衣卫还查出了一些别的。”   老皇帝猛的抬头。   冯长秀又将声音往下压了一点,“严公公他……还插手了至少两届的春闱考试。”   老皇帝眼皮一跳:“你可有真凭实据?”   “臣目前只找到一半的证据,还有一半的证据正在查找,但最多十日,便可水落石出。”   “胆子太大,胆子太大了!”   老皇帝武将出身,把桌案拍得砰砰直响。   冯长秀不敢再说,只等皇帝自己慢慢冷静下来。   其实另一半的证据根本不用再找,只凭现在找到的一半证据,锦衣卫就能轻而易举的撬开严如贤的嘴。   如果陛下肯把严如贤交给他,他就能再往深里挖一挖,淫乱宫闱的事儿,说不定都能查个一清二楚。   皇帝很快平静下来,“依你看,这事要如何处置好?”   冯长秀能做到锦衣卫指挥使这个位置,不是仅凭几分小聪明,哪怕心里已经有十分打算,却也只敢露出一分。   “事关重大,臣不敢多言,还请陛下定夺。”   永和帝默然看他半晌,“春闱的事情到此为止,不要再往下查。”   冯长秀心中凛然一惊。   不仅不下令深挖,甚至连现在手上查的都要停止……   陛下这是要保下严如贤吗?   “朕不是要保他。”   永和帝抚着额头,“春闱牵扯到学子,朕是一见那些学子们闹事,头就疼。”   “臣也头疼那帮书生,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还一个个的不知道天高地厚。”   冯长秀一边打量着皇帝的神色,一边试探道:“那臣回去……就把事儿抹去。”   皇帝的嘴里,很轻的溢出一声,“嗯。”   “臣告退。”   “去吧。”   冯长秀行礼离开,一脚跨出门槛的时候,见身后没动静,忍不住又扭头迅速的看了一眼。   老皇帝端坐在龙椅里,虎目半睁半阖,魁梧的身躯如远山一样沉寂。   冯长秀不敢多看,另一只脚赶紧跨出门槛。   偌大的御书房空落下来,老皇帝突然睁开了眼睛,枯坐半晌,唤道:“来人,把皇太孙叫来。”   “是!”   外头的小内侍应了一声,赶紧去传人。   老皇帝起身,贴身内侍连忙上前扶住他,“陛下,您……   “朕出去透口气。”   永和帝淡淡瞥他一眼,“不要惊动人。”   “是!”   内侍故意慢下脚步,不近不远地跟在皇帝身后,走着,走着,他忽然察觉不对,这条路是通往……   这时,已经有守门的侍卫眼尖地看到了人,赶紧飞奔过来。   “陛下?”   永和帝指着前面那道朱门,“他在里面?”   “是。”   “如何?”   “回陛下,严公公除了不怎么吃喝,瘦了好多,别的一切照旧。”   侍卫看着皇帝的脸色,“陛下,要进去看看吗?”   永和帝点点头,刚要迈步,忽的听到朱门里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   侍卫脸色一白,忙道:“严公公偶尔伤心了,会哭上一哭。”   他还有脸哭?   永和帝袖子一甩,转身大步离去。 第342章 脉相   赵亦时匆匆走到晏安宫,一抬眼就看到皇帝正站在晏安宫的屋檐下,身边连个侍候的人都没有。   他忙拎起衣角跑过去,刚要行礼,老皇帝的手已经扶住。   “太孙陪朕走走吧。”   “是!”   赵亦时余光见皇帝脸色青白难看,忙道:“陛下伸手,孙儿为您把把脉。”   他少年的时候,跟着沈太医学过一点脉相,普通的脉相多少知道一点。   “朕没病没灾,好的很。”   老皇帝甩甩袖子,将手背到身后,走了两步,又道:“你记住,帝王的脉,不要随便给人摸。”   赵亦时从小受老皇帝教导,几乎是在话落的一瞬间,就明白这话里的深意。   “脉相有快有慢,有沉有浮。快,表示你心乱了;浮,表示你心虚了。他们把准了你的脉,就知道了你的弱点。”   老皇帝看着这个最爱的孙儿。   “哪怕是你的父母,你的兄弟,你的至交密友,甚至是你的枕边人,都不要让他们察觉出你的弱点,一旦他们察觉到你的弱点,就容易得寸进尺。”   几句话,把赵亦时说出一身冷汗。   他虽然从小跟在老皇帝身边,却从来没听他把话说得这么直白过,思来想去,多半又是为着严如贤的事儿。   正想着,手腕忽的被抓住,一抬眼,正对上老皇帝那双炯炯有神的虎目。   “陛下?”   “手要稳,脉要沉,心要狠,方是为君之道。”   饶是赵亦时小时候被老皇帝牵着手无数次,这会也忍不住暗暗惊心,这双握剑的手太有力了,他根本挣脱不开。   更让他惊心的是,老皇帝接下来的一句话。   “太孙殿下,明日查抄严如贤府邸的事,朕就交给你了。”   ……   赵亦时走出皇宫时,已经很晚了,沈冲眼巴巴的等在宫门口,见主子出来,忙迎上去。   “殿下?”   “上车再说。”   沈冲立刻招来马车,扶太孙上车,正在犹豫自己要不要坐上去时,只听赵亦时命令道:“上来。”   沈冲轻轻一跃,人便到了马车里,“殿下,这会是回府还是……”   “去锦衣卫,明日查抄严府。”   短短一句话,让沈冲的脸色变了几变。   赵亦时手指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严府的后门,交由五城兵马司的白燕临守。”   沈冲想着三爷生辰提的那个要求,问道:“爷想让白大人守得住,还是守不住。”   赵亦时看着他:“白燕临是谁安上去的?”   沈冲:“是太子殿下。”   赵亦时思忖片刻,“那就让他守住,随即升到别处,那个位置挪出来给三爷。”   “是。”   “谢老三的病也该‘养’好了,明日一早让他去衙门复职,”   沈冲明白殿下这是要借查抄严府之际,让三爷稍稍的出人头地一下,好为他升任五城兵马司总指挥抬一下轿子。   “小的这就派人去通知三爷,让他明儿守门的时候机灵些。”   “速去安排。”   “是!”   沈冲不等马车停,掀帘跃了出去。   转眼间,锦衣卫府便到了,冯长秀得讯亲自迎出来。   两人入了里间,赵亦时屏退所有人,从怀里掏出一张黄纸,递到他手中。   “冯大人,看一看吧。”   冯长秀展开一看,心中暗暗抽了几口凉气。   “此事皇上只交给你、我二人,并未让三司插手,人手不够,我已安排五城兵马司的人来协助一下。”   “一切,都由殿下作主。”   “冯大人把明天的事情安排一下。”   赵亦时收起圣旨,“天亮之前,万万不可走漏风声。”   “是。”   “办事吧。”   “殿下请留步。”   冯长秀走上前,压着声问道:“只是抄家吗?”   赵亦时刚要开口问一句“这话什么意思”,只听冯长秀又道:“严公公呢,陛下可有说如何处置?”   赵亦时微微一怔。   古往今来,抄家就意味着拿人。可这会严如贤还在宫里关着,皇帝对他的去留只字未提。   “陛下没有说,我们做臣子把份内的差事做好就行。”   “殿下说的是。”   赵亦时冲他一颔首,随即背手走出里间。   冯长秀看着太孙殿下修长的背影,表情有些微妙的变化。   皇帝只抄家,不拿人,是何用意?   上一回查抄季府的是太孙,这一回查抄严府的也是太孙,太子呢?   锦衣卫直接听命于皇帝,下一任新帝是太子。   陛下不磨合锦衣卫和太子的关系,反倒磨合锦衣卫和太孙的关系……又是何用意?   赵亦时走出锦衣卫府,刚下几层台阶,沈冲急急迎上来,趴在他耳边低语。   “殿下,三爷不在京城。”   赵亦时的脸色,倏的一变。   ……   教坊司。   谢不惑捏着一只酒盅,身子倚着栏杆,百无聊赖赏着月。   他相貌本来就生得极好看,房里好几个娼妓都勾着头,时不时的偷瞄他一眼。   身后有人靠过来,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赫昀,这厮一年到头身上熏的都是龙涎香。   “放着屋里的小娘子,小倌人不玩,跑外头来一个人喝闷酒,我家二爷这是怎么了,为谁相思了?”   赫昀一边说,一边顺着腕子,捏住谢不惑的手,笑吟吟道:“来,和弟弟说说,是哪家的姑娘,还是小子?”   谢不惑甩开他的手,“别瞎猜。”   “看来,多半是为了你家那位晏姑娘。”   赫昀把头伸过去,看着谢不惑的神色。   “要我说啊事情很简单,酒一灌,药一下,找个黄道吉日把她办了,你家老三怎么跟你抢。”   谢不惑险些急眼,“再胡说,我撕烂你的嘴。”   “瞧你急的。”   赫昀踢他一脚,“我这不是帮你想招吗?”   谢不惑只觉得烦,为了堵他的嘴,索性道:“我对她没兴趣。”   “那你对谁有兴趣?”   “你!”   “那来啊!”   赫昀一点不急,笑得悠哉悠哉道:“弟弟委屈一回,让你弄。”   “越发不像样。”   谢不惑回踢他一脚,自顾自的回了屋里,还没坐下,就见乌行在门口探了探头。   谢不惑拉开门走出去。 第343章 底线   “爷!”   乌行把二爷拉到边上。   “已经查清楚了,晏姑娘和李姑娘二人先走一步,三爷他们晚几个时辰从南城门离开的。”   一先一后?   是为了避人耳目吧!   “有没有查到他们去了哪里?去干什么?”   “出了城门以后,就没了踪影。”   乌行一脸为难,心说这个晏姑娘不仅身份神秘,连行踪也神秘,到底是什么人啊?   谢不惑把酒盅扔给了乌行,“走,跟爷去个地儿。”   “那世子爷这里……”   “这人今儿个犯病,不想搭理。”   二爷嘴里的地儿,正是小裴爷在城中的私宅,如今晏三合的处所。   晏三合离开谢府的那日,谢二爷早早就去了田庄上,傍晚回来才听说静思居人去院空。   夜里,他站在静思居的门口,忽然觉得有种不真实,像是做了一场梦。   梦里,那清冷少女口气很淡的问:二爷,你的心正吗?   “乌行,去敲门。”   “是!”   片刻后,谢不惑坐在小厅里,一脸温柔地看着面前的汤圆。   “一直想来瞧瞧晏姑娘,一直也没寻着空。好不容易得空了,她又出门去,真是不巧。”   汤圆陪笑道:“前儿大奶奶来,也是这样说的。”   这么说来大嫂也不知道晏三合去了哪里。   谢不惑眼睛一弯,起身,“那我改天再来。”   “我送送二爷。”   谢不惑走出小厅,忽的顿住,“对了,你家姑娘什么回来,别下回又扑个空。”   汤圆心实,“姑娘说十日内一定回来。”   一来一回十日,那去的地方不会太远,应该就在四九城南边附近的几个州府。   她去干什么呢?   为什么回回老三和裴笑都要跟着?   那个李不言又是什么人?   她为什么能做出那样一首千古绝唱?   马车到了四条巷,这几个问题还在谢不惑的脑子里周旋着。   这时,驾车的乌行突然一勒缰绳,扭头低声道:“爷,你看前面。”   数丈外,停着一顶轿子,扶轿的人谢不惑认识,正是倪儿。   找到这儿来了?   一瞬间,谢二爷脸上的冷漠藏都藏不住。   他跳下车,大步走过去,一把掀开轿帘。   夜明珠下,杜依云粉脸俏生生,“二哥,上轿来说话呀。”   谢不惑上下打量她几眼,弯腰钻进去,与她并排坐着。   “杜依云。”   他声音里毫不掩饰的冷淡,“小厨房的事情,是你让李正家的做的?”   杜依云反问,“二哥为什么用这么冷淡的口气,和我说话?”   “李正家的死了。”   “一个卖主的贱奴,死就死了。更何况,她让太太禁足,让二哥和柳姨娘在谢老爷心目中的位置,又高了一层,正是死得其所。”   谢不惑猝然偏过头,目光锁着这张娇俏可爱的脸,心里说不出的厌恶。   他并非什么好人,也干过不少坏事,那个赫昀更是。   但干了坏事,还能摆出这么一副冠冕堂皇的好人样儿,他和赫昀都做不到。   “说吧,找我什么事?”他的口气更冷了。   “二哥还没给我答复呢!”   杜依云对他温柔的笑了笑:“我这人心急,等不了那么久的时间,来找二哥要句准话。”   谢不惑面色阴沉。   他在教坊司一个人喝闷酒,其实也在思忖到底要不要和杜家合作。   杜家摆出来的条件十分诱人——   把吴氏这个蠢女人从正妻的位置上弄下来,扶柳姨娘上位,让他谢二爷成为堂堂正正的嫡子。   不仅如此,杜建学还愿意把他带在身边,一步一步往仕途上靠。   而他要做的,是把谢家的一切,事无巨细的传到杜家。   一本万利的好事,不是吗?   但再往深处想一想,杜建学要知道谢家的事情做什么?   杜建学的背后是汉王,他的目的应该就是替汉王拉拢父亲。   父亲与杜建学相交这么些年,迟迟不靠向汉王阵营,可见父亲并不看好汉王这一队。   这世间只有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绝没有独善其身的说法。   他二爷再卑鄙无耻,再阴险下作,也有最后一点做人的底线。   “准话就是,一笔写不出两个谢字。”   谢二爷略笑笑:“我是讨厌老三,讨厌身上这个抹不去的庶字,但这都是我谢家的事,姑娘管着自个就行了,手别伸得太长。”   杜依云脸色大变,“二哥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说人话!”   谢不惑忽的冷笑一声。   “杜姑娘用一个李正家的,挑起谢家大房、二房之争,表面看是对我二房有利了,可谁又能保证,我谢不惑不是第二个李正家的?”   “李正家的,怎么能和二哥相提并论呢?”   “怎么不能?”   谢不惑语速放得很慢,“一样吃里扒外,一样背主求荣,一样是别人手中的棋子。”   杜依云倏的变色。   ……   杜府;   书房。   杜依云说得口干舌燥,端起茶盅啜了一口,沮丧道:“爹,原话就是这样,谢老二这颗棋子咱们算是白费了心思。”   杜建学微微笑道:“女儿啊,这世上没有白费的心思,两步棋一下,谢府的种种其实已经都探试出来了。”   “爹这话是什么意思?”   “其一,谢府总管是个厉害人。”   杜建学静了片刻,“这人花几天时间就能找出李正家的,很聪明。他能坐到谢府总管的位置,是有真本事。”   “其二呢?”   “谢道之是个地地道道的伪君子,从前我看错了他。”   “爹,这话怎么说?”   “既然他们能查出李正家的,就能查出李正家背后的人,按照一般人的性子,这事能忍吗?”   杜依云摇摇头。   “他却生生忍下了。”   杜建学冷笑,“李正家的死,死给谁看?是给咱们杜家看的,是在警告你爹我,手别伸太长。一明一暗,他当真好算计。”   杜依云瞬间明白过来——   谢道之忍在明,是为了自个的名声,毕竟爹曾经是他上司;弄死李正家的在暗,是在反击杜家。   “还有三吗?”   “有!”   杜建学:“谢道之教子有方,哪怕在内里已经斗得死去活来,在外头,依旧护着自个兄弟,行事有轻重,有分寸。”   说到这里,他忽然想到一件事,谢家的男人如果帮衬着太子,站在汉王对立面,会如何? 第344章 坑爹   谢家的男人如果帮衬着太子,站在汉王对立面,会如何?   这个念头刚在杜建学的脑子里冒出来,答案就已经在他心里——会是劲敌!   杜建学沉默片刻,“此事过后,谢府和我们就算正式撕破脸了,你以后也不要再动什么歪心思,随他们去吧。”   “爹!”   杜依云不服气:“那女儿的仇,就这么算了?”   “急什么?”   杜建学冷眼看着她:“先探一探深浅,看看谢府人的态度,后面再缓缓图之。对了,谢老三最近在做什么?”   杜依云心里冒出一股酸水,“还能做什么,十有八九跟姓晏的小贱人鬼混呗。”   不像。   杜建学摇摇头。   一个庶出的谢老二,行事就已经如此,正房嫡出的儿子,他谢道之会眼睁睁地看着他鬼混?   “来人。”   “老爷?”   “暗中派人再摸一摸谢老三这个人。”   “是!”   “仔细摸。”   “是,老爷。”   杜依云有些纳闷,“爹,摸他做什么?他这人每天上衙混日子,下衙也是混日子……”   “一个混日子的人,你还惦记了这么些年?”   杜依云一怔。   是啊,我为什么惦记他这么些年?   就凭他那张脸吗?   “女儿啊,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他杜建学就是被谢道之那张毕恭毕敬的脸,给蒙骗了好些年。   ……   谢三爷哪里知道京城惦记他的人,一个又一个。   他这会正趴在飞驰的马车里,想着怎么悄默声的和陆时搭上线。   一个可靠的中间人都没有。   这位爷六亲不认,谁的脸面都不给。   唯一一个能和他说得上话的,是赵怀仁,但这事偏偏不能惊动赵怀仁。   那丫头的话还真没错,直接找上门是最好的办法。   但不是白天找,而是夜里找,爬墙找。   爬墙是个体力活,嗯,我得好好休息,把背上的伤再养养好。   另一辆马车里。   晏三合靠着马车壁,头枕在膝盖上。   她替谢三爷把一圈的人脉,根本想不出他还有什么别的办法,能找上陆时。   最好的办法,还是她说的直接找上门。   但不是白天,而是趁着月黑风高,爬墙进去。   爬墙是个体力活,得先探探地形,看看能不能找到一棵墙边的树,借着树爬墙。   两辆马车在夜色中疾驰,所有人都归心似箭,恨不得马车能跑快点,再快点。   两日后,天还灰蒙蒙的,汤圆刚起床,忽的听到有人高喊“小姐回来了”。   她赶紧迎出去,远远看到小姐、三爷他们,心头一颤。   这是从哪个犄角旮旯里跑回来的,怎的一个个都灰头土脸?   “小姐?”   “汤圆,备热水,备饭,快点。”   晏三合看了眼身旁的谢知非:“三爷、小裴爷是回去歇着,还是……”   “就在这里。”   三爷一身的黏腻,难受的不行,“没功夫再回去了,汤圆你还愣着做什么,赶紧的。”   汤圆撒腿就跑。   小裴爷目光锁住黄芪,“你先回家一趟,给我拿几身换洗衣服,顺便把我爹请来。”   黄芪还没来得及开口,谢知非皱眉道:“伤都好得七七八八,还惊动裴叔这尊大佛做什么?”   “谢五十,你脑子是给颠糊涂了吗?”   小裴爷翻他一个白眼,“我爹给那位看病呢。”   “然后呢?”   “看病不得带个医童,这医童你能做,我能做,三合也能做。”   原本垂眼听他们说话的晏三合,突的心中一动。   “所以我们只要说动裴太医,就能扮成医童,神不知,鬼不觉的见到陆时。”   小裴爷一脸嫌弃地看着谢知非:看看三合,再瞧瞧你这猪脑子,没救了。   猪脑子冲他露出个讨好的笑,一转身,眼睛很亮。   “晏三合,你的身形扮作医童很合适,而且太医院也没有人认识你。”   晏三合:“我来负责说动裴太医。”   “他要不同意,你就拿出对季家的恩情。”   “好!”   晏三合头一偏,眼神定定地看着小裴爷。   想了一路,愁了一路的问题迎刃而解,这法子比爬墙不知道要高明多少。   一息;   两息;   三息……   小裴爷被她看得脸都红了,舌头当场打了个结:“你……”   “你这人什么毛病?”   “啊?”   “怎么总能在关键的时候,派上大用场?”   “……”   晏三合冲他翘翘大拇指,用李不言的口气,破天荒的说了一句:“这毛病我喜欢,下次请继续保持。”   小裴爷:“……”   小裴爷看着她的背影,一把扯住谢知非的胳膊,惊慌失措道:“她,她刚刚好像说了喜欢?”   “是。”   “我,我,我……我要怎么办?”   谢知非看着这人的蠢样,有些无奈道:“没听她说吗,继续保持!”   保持什么?   是保持我的聪明?保持我的用场?还是保持我对你的一颗真心?   小裴爷洗好澡,吃好饭,直到自家亲爹匆匆赶来,都还一直在心里琢磨这个问题。   裴寓一进堂屋,不知何故眼皮跳了跳。   晏三合不等他喘口气,开门见山道:“裴太医,我求你帮我做件事情。”   “姑娘请说。”   “我想扮作你的医童,去见一见陆时。”   “啥?”   裴寓眼皮剧烈地跳起来。   “你最好不要问为什么,更不能拒绝,只管带我进陆家就行了。”   不能问为什么;   还不能拒绝;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求人的方式?   这和强盗有什么区别?   晏三合幽幽地看着他,“不让问,是因为我不想把你扯进去;不能拒绝,是因为人命关天。”   裴寓一听这话,心情复杂到无法言说。   哪个人的心魔,竟然扯上了陆时?   陆时这种六亲不认的人,怎么能帮上晏姑娘?   还有。   她不想把他牵扯进来,可见事情不会小,那儿子整天屁颠屁颠跟在她身后,岂不早就扯进去了?   心里一圈算盘打下来,裴寓决定让晏三合知难而退,“晏姑娘,不是我不肯帮忙,我根本没办法带你进陆家,陆家……”   “简单,我做你的医童。”   裴寓眼神一厉,化作刀子唰唰唰向自家儿子飞去,假扮医童这种馊主意,十有八九是自家小畜生出的。   坑爹啊!   偏小畜生还装出一头雾水的样子,“这主意好啊,晏三合你怎么想到的?”   “苦思冥想。”   晏三合配合着小裴爷把话接下,“裴太医,给个准话吧!” 第345章 两难   连法子都想到了,还要什么准话?   裴寓咬咬牙,“晏姑娘,丑话先说前头,你扮我医童可以,但能不能进去,我说了不算。”   “谁说了算?”   “运气。”   晏三合皱眉:“这么说来想进陆家很难?”   裴寓一脸无奈,“锦衣卫是第一重关卡,陆家老奴是第二重关卡,你说难不难?”   “裴叔?”   谢知非突然出声,“一个小小的陆府竟然要出动锦衣卫,没这个道理啊。”   锦衣卫是什么?   是天子亲兵啊!   “是没这个道理,但老御史这会正在风口浪尖儿上,宫里、宫外多少双眼睛瞅着呢。”   还是不对!   谢知非对四九城的布防何等的敏锐,“严如贤那桩事情不至于……”   “还提他呢,家都抄了。”   “抄了?”   谢知非大感意外,“谁抄的?”   裴寓心说这小子出一趟门,怎么变傻了,“还能有谁啊,陛下呗。”   谢知非与小裴爷面面相觑。   严如贤真倒台了?   这他娘的也太快了!   怪不得要派锦衣卫守一守门,严如贤党羽颇多,这个节骨眼上,是得保护好老御史啊。   “三爷。”   这时,朱青大步走过来,附在谢知非耳边低语几声。   谢知非脸上迅速染上一层凝重,起身看着晏三合道:“你一会跟着裴叔去,我和明亭有点事儿。”   他和明亭?   晏三合根本不用多想,就知道是太孙那头的事。   “你们安心办事,我这头不用惦记,没什么重要的事,也不用过来。”   谢知非哪能真的安心,“若是锦衣卫拦你,你提一下我的名字,说不定管用。陆府老奴……”   晏三合:“我自己想办法。”   谢知非点点头:“见不到人也别急,后面总有办法。”   晏三合:“好!”   谢知非扭头看向裴寓,“裴叔?”   裴寓最恨这小子摆出这样一张无辜的脸,“得,得,得,滚吧!”   “明亭,我们走!”   裴明亭一句废话都没有,利落的跟过去,等走出院子后低声问:“出了什么事?”   “严如贤的家是怀仁抄的。”   “哟,又领旨抄家了!”   小裴爷伸出两根手指头,“两回了,陛下这是多么信任他的孙子啊!”   “怀仁把看后门的事情,交给了兵马司。”   “不一向都是刑部的人……”   小裴爷话到一半,忽的一把扯住谢知非的胳膊,“他这是抬你上位啊!”   “偏偏我不在京城。”   谢知非揉揉眉心,“明亭,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有些对不住他。”   这感觉,我也有。   他们三人一向称不离陀,陀不离称。   怀仁有事,都会和他们说;他们这头发生了什么,也不会瞒着他。   这回去河间府,他们连个招呼都没和怀仁打,事儿做得不大上路子。   “五十,我们……”   “上车再说。”   等到了马车里,帘子一落,谢知非压着声道:   “别的都是小事,但有一件事儿,咱们得事先商议好,静尘的心魔我们对他说不说?”   “问我做什么?”   裴笑浑身的寒毛一根一根竖起来:“我,我,我哪知道!”   “我也不知道!”   不说——   三人这么好的关系,独独瞒着怀仁一个人,这不是不相信他吗?再说了,他们的行踪如果怀仁有心查,也瞒不住。   说——   事情太敏感,扯到先太子头上,怀仁心里会不会有什么想法?会不会不让他们往下查?   谢知非往后一靠,轻轻叹了口气,“两难啊!”   这话,让小裴爷心里有些慌,“要不,我们就像上回吴关月的事情那样,说一半,留一半。”   “他待我一片心,我……”   谢知非很不喜欢这种感觉。   说谎,算计应该是用在对手身上,对朋友不应该。   上一回瞒着怀仁,是因为牵扯到吴关月父子,牵扯到郑家,案子太大,掀开来就是血雨腥风,刀光剑影。   怀仁根基还浅,瞒着是为了他好。   这一回……   谢知非头痛欲裂,索性往马车里一躺:“这一回,我是真不知道了!”   ……   午后的陆府,掩盖在一片树荫下。   裴府的马车缓缓停在门口,车上先跳下个小医童,那医童年纪很小,皮肤很白,单薄的肩上背了个医箱。   医童站稳,转身扶裴寓下车。   裴寓握住医童的手腕,压着声道:“一会进门,尽量不要抬头,跟在我身后就行。”   晏三合看着手腕上那只发颤的大手,一脸无奈,“裴太医,这话你已经说了二十遍了。”   老子恨不得说上二百遍。   裴寓声音都有些颤抖了,“到了里间,你看我眼色行事,万万不可轻举妄动,陆时不比别人,他……”   “裴太医,你再说下去,别人就该起疑心了。”   晏三合下巴冲门口抬抬,裴寓斜眼一看,差点没晕过去。   门口,一左一右站着两位太医,正用吃惊的目光看着裴寓。   皇帝动怒后,赵院正怕丢了头上的乌纱帽,把太医们分成三班,早班,午班和晚班。   每个班轮一两个太医,生怕陆时出事。   裴寓吓得赶紧缩手,咳嗽一声,抬起头,挺起胸,颇有几分气势的走过去。   “王太医,傅太医!”   “裴太医!”   三人打了个照面,王太医看着裴寓身后的医童:“面生的很,新收的徒弟?”   “嗯。”裴寓:“收很多年了,今儿带出来见见世面。”   傅太医:“瞧气息应该是个姑娘吧!”   “怎么着……”   裴寓口气冲得很,“我裴家难道就不能培养个女医出来,坐镇百药堂?徒弟,来给两位太医行礼。”   华国的女医是由各个杏林世家,在家族中挑选有天赋的女子,经过多年培养后,专为宫里的娘娘,妃嫔调养身体。   晏三合上前一步,大大方方给两位太医躬身行礼,坦坦荡荡让他们打量。   她一坦荡,两位老太医反倒不好意思起来,随口夸了两句。   裴寓鼻子呼出两道冷气,袖子一甩,一脚跨进陆府的门槛。   晏三合冲两位太医一颔首,不紧不慢地跟上去。   经此一遭,她终于知道小裴爷的傲气是怎么来的——从他爹那儿遗传来的呗。   这就是一座方方正正的二进宅院,该种花的地方种花,该种草的地方种草。   一路走进去,晏三合找不到任何一处景色,能让她多看一眼,普通至极。   二门口,一左一右站着两个带刀卫兵。   晏三合心头一紧,迅速低下头。 第346章 陆大   晏三合做好了被人盘查的心理准备,所以在马车上的时候,她向裴寓请教了一些医学方面的常识。   哪里知道,那两个兵卫根本没有多问,冲裴寓点点头后,便放他们进去了。   “裴太医,为什么不查?”   “也不看看是谁带来的人!”   裴寓骄傲完,扭头看她一眼:“但后头那一关,你得自己过,那人不看僧面,不看佛面,谁的面儿都不看。”   正说着,那人已近在眼前。   五十左右的年纪,不高不矮,不胖不瘦,长相普通,穿着也很不打眼,背手站在院子门口,神色淡淡。   “那人叫陆大,是陆府的管事。”   裴寓无声翻了个白眼,“手底下没管几个人,脾气倒不小。”   晏三合低声道:“他和陆时是亲戚吗?   “鬼知道!”   裴寓走上前,冲那陆管事一颔首。   陆管事目光瞄了晏三合一眼,“裴太医,这位是……”   “我收的女医童,带出来见见世面。”   陆管事脸色不好看,“裴太医,我家大人可没什么世面给你家医童瞧。”   “怎么没有呢。”   裴太医冷笑一声:“一个伤寒,治了大半个月都没治好,这世面可大了去。”   晏三合上前一步,刚要行礼说话,裴太医伸手把她往后一拨。   “怎么着,瞧不起我家女医童?实话和你说吧,她连死人都能治。”   晏三合:“……”   不是说好这一关,让她自己闯的吗,怎么连话都不让她说了呢?   陆管事目光上上下下看着晏三合,半晌,才点了下头。   这就放了?   晏三合赶紧敛眉垂目,冲陆管事行了个礼。   冲他行什么礼,冲你师父行礼才是正理。   裴寓傲气上来,“小晏子,扶着些。”   小晏子赶紧上前扶住裴寓的胳膊,毕恭毕敬道:“师父,您当心脚下。”   “嗯!”   师父趾高气扬的跨进了门槛。   经此一遭,晏三合又得出一个结论,小裴爷的嘴硬心软的毛病,也是从他亲爹那儿遗传来的。   她轻轻捏了一下裴寓的胳膊:师父,谢了。   裴师父眼都没眨。   谢啥,后面我是真帮不了,看你自个的命吧!   ……   病重的人住的屋子,几乎都有一个特点:不通风,空气污浊,且房里有异味。   但眼前的这间屋子不仅不暗,不闷,不浊,反而很清爽。   晏三合目光第一时间落在两扇大开的窗户上,意外发现窗台上,竟然摆着一只美人瓶,瓶里插着两枝桂花。   这人竟比山上的唐老爷,还有几分闲情雅致。   这时,裴寓已经走到床榻前,撩起衣裳坐下,“陆大人,伸手吧,我来替你把个脉。”   晏三合把医箱放下,悄悄把目光挪过去。   这一挪,她的呼吸倏的停住。   这是一个极为苍老的男人,散着一头的白发,眼窝凹陷,眼皮松弛下垂,以至于将整个眼睛都遮盖住。   双颊因为瘦深陷进去,衬得颧骨异常的高;唇很薄,薄得近乎看不见。   晏三合在抄季家的时候见过陆时一面,没太多记忆,但似乎那时候还没有苍老至此。   这就是唐之未喜欢的男人吗?   可除了老,她看不出半点特别之处,甚至连唐老爷的一半风采都没有。   或许是晏三合的目光太过灼热,原本闭着眼睛,任由裴寓把脉的陆时,忽的睁开了眼睛。   这双浑浊眼睛一睁开,晏三合心微微一跳,赶紧把目光挪开。   眼中的暗芒太锋利了,一点都没有因为病痛而减淡半分,甚至有些让人不敢直视。   这种锋利,和初见谢道之时,他眼中流露出来的锋利还不大一样。   谢道之的锋利是上位者对下位者的锋利;   但这一位……   是那种能让你无所遁形的锋利。   陆时这一眼过后,又很快闭上了眼,晏三合却清楚地看到他的眉头微微蹙了一下。   恰这时,裴寓的脉已经诊完,摸着一点稀疏的胡子,沉吟道:“陆大人的病……”   “很快就好了。”   陆时依旧闭着眼睛:“劳裴太医和陛下说一声,臣再过三日就能上朝。”   裴寓听完这一句,简直要热泪盈眶。   我的娘咧,头上的乌纱帽保住了。   “恭喜陆大人,终于病要好了,我这就……”   裴太医余光扫过晏三合,话峰一转,“到外头给陆大人拟个方子去,徒儿,你替师父在这里看着陆大人。”   “是!”   “陆管事,磨墨。”裴寓瞅了陆大一眼,想把他支出去。   “裴大人自己动手。”   陆管事一双鹰眼冷飕飕地看着晏三合。   晏三合立刻明白,这位陆管事是不放心陌生人呆在陆时的房里。   她赶紧冲裴寓递了个眼神,示意他先到外头去。   裴寓无奈,只得转身去了外头。   一个方子再怎么磨蹭,以裴寓的水准,一盏茶的工夫顶天了。   换而言之。   晏三合只有一盏茶和陆时说话的时间,还得在陆管事的眼皮子底下。   话要如何开口?   是单刀直入,还是迂回曲折?   晏三合只用了一个呼吸的时间,便做出了决定。   她身子一转,看向陆管事,“我叫晏三合,真正的身份是西郊水月庵请来的……”   话还没说完,一只大手以极快的速度,扣住了晏三合的颈脖。   晏三合瞬间窒息,涨红着脸,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失算了!   这位管事竟然会手脚功夫,正常人不可能出手快到这种程度。   脖子上的手越收越紧同,晏三合双脚渐渐离地,眼前阵阵发黑,但她没有挣扎,任由那只像钳子般的大手,吞没她肺里的仅剩的一点空气。   她在赌。   赌她是由裴寓带进来的;   赌这位陆管事不敢当着一墙之隔的裴寓杀人。   “阿大!”   随着一声低唤,脖子上的手倏的松开,晏三合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痛苦的捂着颈脖咳嗽。   每一咳,仿佛是从胸腔里震出来的,听得外头的裴寓头皮发麻,径直冲进来。   “晏三合,你……”   “你出去!”   晏三合生生咽下一口带着血腥的口水,低斥道:“这里没你的事!” 第347章 过招   裴寓瞬间傻眼了。   怎么没他的事呢,人是他带进来的,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别说儿子那头不好交待,就是三爷那头……   “裴太医,你到外头去。”   晏三合从地上爬起来,目光冷沉沉的看着他,“有多远,走多远。”   这不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吗?   裴寓血气直往上涌,扭头就走,刚走到院子,忽的又慢下脚步。   不对。   这丫头是不想把事情牵扯上他,才会让他走远一点的吧!   奇怪,一个尼姑的心魔怎么会和陆时扯上关系?   那尼姑谁啊?   晏三合等裴寓离开,用力呼吸几口气,大大方方撩起衣衫,往床前的圆凳上一坐。   她目光直勾勾地看着床上的苍老男人。   男人抬了一下眼皮,眼睛缓缓睁开。   目光对上,晏三合挺了挺腰背,“水月庵有个尼姑叫静尘,静尘出家前的名字叫……唐之未。”   陆时脸上一丝变化也没有,仿佛他根本没有听见晏三合的话。   “唐之未是唐岐令的女儿,唐岐令是你曾经的先生,当年你进京科举,借住的是唐家的房子,陆大人,前尘往事可都记起来了?”   陆时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   这个变化,晏三合非要找一个词形容,那就是:微妙。   “说吧,你假扮裴寓的医童,混进我陆府,有什么事?”   久病的人声音是哑的,陆时的声音除了哑以外,听上去还很疲倦。   然而,更吸引晏三合注意力的,是他那句不答反问的话。   你假扮……   你混进……   你有什么事?   他自己与唐家的关系,只字不提。   晏三合在心里瞬间做出判断:陆时这人谨慎又小心,还有狡猾。   “如果陆大人的前尘往事记起来,我可以告诉你什么事,如果记不起来……”   晏三合眯起眼睛,学着谢知非的样子,慢慢翘起二郎腿,“那么有些事情说了,也没有任何意义。”   这一招叫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她赌的是陆时对自己的好奇心。   假扮医童;   混进陆府;   然后呢,你陆时不想知道为什么吗?   晏三合如愿看到了陆时脸上的表情,又有了些许变化;   但她看不到的是,身后的陆管事悄无声息的上前一步,随时等着主子发话,好一把拧断她的颈脖。   陆时浑浊的眼睛盯着晏三合,半晌,忽然问道:“你叫什么?”   “晏三合。”   “多大了?”   “十七。”   “哪里人?”   “云南府。”   “找我做什么?”   “……”   晏三合沉默。   她不仅沉默,还冷冷的、毫不畏惧的与陆时对视。   陆时心里有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好像面前坐着的不是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而是在朝廷里浸淫几十年的老江湖。   可真是稀罕啊!   朝廷多少文臣武官,都不敢直视他陆时,这姑娘哪来那么大的胆子?   “唐岐令曾经是我的先生;唐之未曾经是我的师妹,当年我借住在唐府。”   他目光一凝:“你找我做什么?”   我找你当然是有重要的事。   晏三合的目光又深了几分,“陆大人刚刚没有说实话吧,唐之未应该不仅仅是你的师妹。”   陆时脸色忽的大变。   晏三合一看他这副表情,决定乘胜追击,“你和她私定过终身?”   陆时撑着床板坐起来,厉声喝道:“说,你到底是谁?”   “我是晏三合。”   她扬了扬下巴,亮出了底牌。   “静尘的棺材落葬后裂开了。死人的棺材裂开,是生前心中有念,时间一长念就成了魔,我是水月庵请来替静尘化解心魔的人。”   陆时的眼睛一寸一寸睁大。   房里,安静极了。   晏三合没有再说话,一双黑眸平淡地看着陆时,静静等着他开口。   有些事情从听到,到接受,是需要时间的,晏三合知道自己不能急。   陆时的眼睛一寸一寸变小,直到眼皮耷拉下来,形成一条缝的时候,方才开口。   “晏三合,她的心魔不会是我,你找错人了。”   晏三合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反问道:“我连她的心魔是什么都没有说,陆大人怎么就知道找错了人?”   “很简单。”   陆时冷冷一笑,“我与她并没有私定过终身,我们是清清白白的师兄师妹的关系。”   “陆时,你确定?”   晏三合对一个男人的厌恶与否,其实都在称呼上。   陆时淡淡回答,“除了这层关系,再无其他。”   你还要脸吗?   “好!”   晏三合压住怒气,“既然你说你们是师兄师妹关系,那么她的棺材合不上,作为师兄的你,是不是可以出一份力?”   “晏三合,你能查到我这里,就应该清楚很多过往。”   陆时的声音带着冷沉的肃杀。   “我陆时从来就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对于一个小人,她的棺材合得上,合不上,和我有关系吗?”   晏三合惊住了,“你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棺材永远合不上?”   “能!”   “你就不怕举头三尺有神明?”   “唐岐令伸手春闱,替人舞弊,抄家是活该;唐之未是她女儿,唐家昌盛时,她享受一切;唐家没落时,她也应该承受一切,就算神明也不会怪到我头上来。”   陆时冷笑一声:“更何况人死如灯灭,她就不该有什么念,什么魔,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我为什么要出力?”   “你……”晏三合狠狠噎住。   “你不必再来找我,这桩事情我只当没有听说过。”   陆时看一眼陆大,陆大上前一步,伸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晏三合没有动。   化念解魔这么几年的时间,还从来没遇到过像陆时这样的人物,这人何止忘恩负义,简直没有一点人性。   也难怪唐见溪连这人的名字,都不想听到。   真的,很污耳朵。   “晏姑娘,我劝你还是先离开的好。”   陆时缓缓闭上眼睛,“别连累了院子里的那一位,毕竟这里是陆府,他私自带人进来,我能告他一个图谋不轨。”   姓陆的,你他妈的做个人吧!   晏三合被人捏住三寸,愤而起身,一只脚跨出门槛的同时,她眼神暗了又暗,到底从牙缝里扔下一句。   “陆时,我还会来找你的。”   “晏姑娘。”   陆时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下次别让我再看到你,否则……后果你担不起!”   晏三合的心,直往下沉。 第348章 天意   马车缓缓启动。   李不言两只眼睛盯着晏三合青紫的颈脖,唰唰往外喷火。   “谁干的?”   “不言,别冲动。”   “你先听我把话说完。”   “你说!”   晏三合把刚刚和陆时见面的情形,一字不漏地说给李不言听。   陆大掐她脖子的感受说得尤其详细。   因为只有越详细,李不言才能判断出这人的身手是高是低。   “是不是高手我不好说,但此人一定心狠手辣。”   李不言阴沉着脸,“习武之人弱小不欺,妇孺儿童不欺,这是道上的规矩。”   晏三合很不明白:“陆时身边怎么会有这样一个人?”   “坏事、缺德事做多了呗,身边不安个高手,他夜里能睡着觉吗?”   李不言一掌拍在毯子上。   “妈的,做人忘恩负义也就算了,怎么能连点人味都没有呢?”   李不言越看晏三合的颈脖,越心疼,感觉自己快被气升天了。   “男人啊男人,都他妈的是什么东西,还是我娘说得对啊,凤凰男这种东西碰不得,谁碰谁死。”   “凤凰男?”   “姓陆的原本是只土鸡,借着唐家的势变成了凤凰,然后就自己一飞冲天,不管别人死活,这就是凤凰男。”   李不言咬牙切齿,“我现在充分怀疑春闱舞弊案,跟那只陆土鸡有关系,说不定就是他在里头搞的鬼。”   晏三合沉默良久,道:“走,咱们去茶楼听戏喝茶。”   “你还有这心思?”   “大太监严如贤的家被抄了,这么大的事情,茶楼酒肆一定会有人议论陆时,回家也没事干,不如去那边听听。”   晏三合:“正所谓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咱们内里走不通,就先从外头来。我就不信了,他陆时是铁板一块。”   “说得好!”   李不言斗志一下子被激起八丈高,“咱们一定要把陆时这个狗男人的皮,给一层层揭下来,姑奶奶就不信他的邪!”   晏三合沉默半晌,道:“不言,你还记得一年前我在交州府化的那个小心魔?”   “记得,是交州的韩家堡。”   李不言感叹:“大户人家啊,给咱们安排的吃的、穿的、用的都是好东西,我到现在最忘不掉的,就是他们家的……”   “不言。”   晏三合出声打断,“我记得韩家堡是镖局,也顺带替人打探消息。”   “你的意思是……”   “他们欠我一个人情,我想请他们打听一下陆时这个人。”   “为什么还要打听,唐见溪不都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吗?”   “他只说了一部分。唐岐令倒台后,陆时是怎么一步一步爬上去的?怎么一步一步甩掉唐岐令学生的名头?又是怎么一步一步做到二品大员的位置……”   晏三合看向她:“在不惊动三爷和小裴爷的情况下,用韩家堡最快,也最稳当。”   “韩家堡啊……”   李不言肉疼死了,“这人情你要问他们拿个十万八万的,他们也肯给,现在用来打探那只土鸡……”   “还要不要把凤凰男的皮一层一层扒下来?”   “扒!”   李不言一掌挥出去,“扒他个精光!”   “我还想知道陆家的。”   晏三合掏出帕子,系在脖子上挡住淤青。   “想知道什么样的水米,才能养出这样狼心狗肺的儿孙后代。”   ……   夜幕降临,开柜坊热闹起来。   好些日子没出现的谢三爷和小裴爷,今儿个出现了。   两位爷先在大堂里赌了几把,嫌玩得不够大,就又上了船坊,羡慕得一众赌徒在心里骂老天爷,妈的,怎么就没给他们投个好胎。   船驶离码头,三爷和小裴爷站在船尾,两人浑身都不自在,有种丑媳妇终要见公婆的忐忑。   小裴爷受不了,从腰间解下一块玉佩。   “这样啊,正面坦白,反面不坦白,听天由命如何?”   “行。”   “别行啊,说定了,就不能反悔。”   “好。”   小裴爷把玉佩往上一扔,伸手一抓,摊开掌心——   正面??   说!!   小裴爷浑身一个哆嗦,赶紧把玉佩塞到谢知非手里,“我刚刚如厕没洗手,你来。”   是谁说不能反悔的?   谢三爷白他一眼,把玉佩往上一扔,抓住,摊开——   反面??   不说!!   谢三爷整个人一激灵,又把玉佩塞回到小裴爷手里,“我如厕也没洗手,还是你来。”   “你这王八蛋能不能有点出息?”   恰好这时梅娘扭着细腰走过来,小裴爷心思一动,把玉佩扔给梅娘,“赶紧的,往上抛。”   梅娘只当两位爷在玩什么把戏,听话地把玉佩往上一抛。   玉佩在空中翻了几个身,“叭”的一声落下。   落在了哪里?   好巧不巧的竖着卡在了甲板的缝隙里。   谢三爷和小裴爷低头一看,同时在心里叹口气。   三爷:“明亭,天意啊!”   小裴爷:“天意,不可违!”   两人抬起头,目光一对视,尘埃落定:嗯,就这么定了,说一半,留一半。   ……   依旧是那个码头,等船的也依旧是那个人。   一身浅灰色长衫,让人想到一句词: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赵公子走进船舱,脱下斗篷,往桌边一坐,似笑非笑地看着那两人。   小裴爷像个小媳妇一样,心虚地坐他边上,心虚的用手托起下巴,心虚的开了口。   “这事儿吧,都怪我,我心里不甘心,想着怎么样也得争取争取,所以就拉着五十跟过去了。”   赵亦时拿起一颗葡萄,“争取争取什么啊,小裴爷?”   “终身大事啊!”   手上一滑,葡萄滚落下去,赵亦时一脸诧异:“你还不死心?”   谢三爷掀衣坐下,剥开一颗葡萄,递到赵亦时的手上,“男人吗,吃不到嘴的,能惦记一辈子。”   赵亦时把葡萄放嘴里,抿了几下,吐出一颗籽,放在裴笑的掌心,“出息的你。”   破冰的机会终于来了。   谢知非掏出帕子,拉过赵亦时的手,讨好似地替他擦了两下,趁机道:“都是我的错,是我纵着他的,要骂骂我。”   “噢?”   赵亦时声音淡得像阵风。 第349章 哄人   赵亦时声音淡,眼神也淡。   “你纵着他争取晏三合?”   “否则怎么办呢,这人天天夜里想人家姑娘,想得睡不着觉。”   谢三爷冲赵亦时笑了笑,“回头你要瞧上了谁,我也纵着你。”   没由来的,赵亦时脑海里突然浮出一个人。   那人束着发,一张白净的脸,脸上堆着笑,“殿下,登徒子好色,非爬墙不可窥也!”   怎么会是她?他想。   静了片刻,赵亦时挥开三爷的手,继续吃他的葡萄,吐出一颗籽,还放在小裴爷的掌心,“谁的心魔?”   小裴爷:“水月庵一个叫静尘尼姑的。”   赵亦时:“什么来路?”   谢三爷:“查到是教坊司的一个娼妓。”   赵亦时看了谢三爷一眼,“去了什么地方?”   小裴爷:“河间府山观县的木梨山,拜访一个隐居的高人,那高人姓唐,字见溪。”   谢三爷:“遗憾的是,没问出些什么,在山上住了一夜,就打道回府了。”   说话间,小裴爷的手上,已经摆着九颗葡萄籽。   赵亦时从三爷手里抽走帕子,一根一根手指擦干净,然后又把帕子扔给他。   “说吧,要我帮什么忙?”   谢三爷:“……”   小裴爷:“……”   “一个个愣着做什么?”   赵亦时嗤之以鼻,“是嫌弃本太孙没什么本事,帮不上忙吗?”   “哎啊,我的怀仁啊!”   小裴爷把手里的葡萄籽一扔,直接把身子凑过去腻歪上了。   “你他娘的可太够意思了。”   “滚!”   赵亦时推开他,头一偏,淡淡地看着谢三爷。   三爷露出一个千年不变的、无辜的、可怜兮兮的笑容。   “三爷笑给谁看?”   “怀仁你啊!”   “还笑得出来?”   “苦笑。”   “三爷,苦笑也是笑。”   “总不能对着我们堂堂皇太孙哭吧!”   “哟,小嘴还挺会说。”   “就剩下嘴了。”   谢三爷眼里带了笑,一只手摸着心口,“不对,还有一肚子的感动。”   “三爷。”   赵亦时哼了一声,“这感动你准备怎么办?”   “不怎么办,听我家怀仁的。怀仁让放心里,三爷就放心里;怀仁要表示,三爷就表示表示。”   谢知非笑得一脸谄媚:“反正,都是他说了算。”   “油嘴滑舌,你也给我滚!”   赵怀仁伸出一根手指头,用力的点了他几下,不够,直接戳到他的脑门上。   三爷笑得桃花眼眯成一条缝,一脸“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无赖表情,反倒让人无从下手。   “谢总指挥使,不是本殿下要说你,这人疯,你也跟着一道疯吗?”   五个字的称呼,让谢知非眼睛一亮。   升官的事儿,成了!   他直接伸手按在赵怀仁的肩上,意味深长道:“怀仁想疯,三爷也陪着。”   “陪吃,陪喝,陪睡,陪聊吗?”   “陪你上刀山、下火海。”   谢知非目光深邃,略带着歉意看着赵怀仁,“我的太孙殿下,够吗?”   赵怀仁回看着他,目光和神色渐渐柔了下来。   小裴爷冲谢三爷挤了下眼睛:论哄人,还得谢五十你啊!   三爷:废话,赶紧学着点。   男人之间把话说开,就没有再计较的道理;再几杯酒下肚,赵亦时心里那点子不痛快,烟消云散。   谢知非这时才开口问,“怀仁,抄严家都抄出了些什么?”   说到这个,赵亦时脸沉下来,“抄出了两个季家。”   两个季家?   谢知非和裴笑面面相觑。   “府里一个正妻,好几房妾室,吃穿用度堪比宫里的娘娘,别说你们吃惊,便是我……”   赵亦时说到这里,心中忽的生出一点怪异。   严如贤顶天了,也不过是个太监,他哪来那么大的胆子敛这么多的财,还敢妻妾成群?   陛下当真一无所知?   谢知非问:“他现在人呢?”   “宫里。”   “宫里?”   小裴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都他妈的抄家了,怎么可能还在宫里?   正要问一句“啥情况”,忽然感到脚上一疼。   谢知非收回脚,又问道:“你领锦衣卫抄家,太子那头没说什么吧?”   “不说这个。”   赵亦时轻描淡写的带过,“我冷眼观察,顶替严如贤的人十有八九是秦起。”   谢知非对秦起这人不熟悉,“对咱们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   “此人行事低调,稳重,没有明显的站队,也说不上来是好事,还是坏事,且往下看吧。”   赵亦时拍拍谢知非的肩:“三爷,风流纨绔做得差不多,也该走马上任了。”   “明儿就去衙门里报道。”   “还有一个消息刚刚传过来,三日后,陆老御史上朝。”   小裴爷有些诧异,“他病好了?”   赵亦时气得脸色青黑。   这小子心思都在晏三合的身上,自家爹干了什么,传了什么话,压根不管不顾。   小裴爷完全没料到赵亦时脸色青黑是因为他,还只当他是为着陆时要拿出严如贤淫乱后宫的证据而揪心。   “我也揪心啊!”   他感叹道:“陆时这人弹无虚发,真要拿出什么证据来,陛下岂不是……”   “谢五十,给我把他的嘴捂住。”   谢知非走到小裴爷面前,大掌捂住他的嘴。   我没说啥啊?   小裴爷气得翻白眼:谢五十,你放手。   谢五十:怀仁让捂的,我敢吗?   小裴爷:你他娘的……将来就是个奸臣。   谢五十:还将来,我现在就是。   小裴爷一把抓住赵亦时的胳膊:怀仁,忠言逆耳啊!   赵亦时甩开他的胳膊,大步走到甲板上,大口呼出几口浊气。   听到这个消息,他第一个担心也是如此,陛下英明神武了一辈子,岂能让一个又老又丑的太监给折辱了名声。   身后有脚步声。   小裴爷语气听着可怜兮兮,“陛下离我十万八千里,我操那份闲心干嘛,不是担心你吗?”   三爷:“明亭这人就是嘴臭心软,你别和他计较。”   小裴爷跺脚,“愁啥愁,车到山前必有路,了不得我陪你大醉一场。”   三爷:“我负责烤肉,烈酒就肉,才够味儿。”   还气什么气!   赵亦时转过身看着两人,外强中干:“别嘴上说的天花乱坠的,到时候烤肉还得我动手。”   三爷淡定甩锅:“谁这么不要脸啊,敢劳太孙殿下动手。”   小裴爷淡定插刀:“这种不要脸的人,就应该跺碎了喂狗。”   赵亦时:“……”   得,彻底没脾气。 第350章 升官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仅仅一个晚上,老御史三天后要上朝的消息,就已传到了四九城的每一户高门。   特别是有女儿在深宫里为嫔为妃的,更是心惊胆战,生怕三天后抄家灭族的大难落到他们头上。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熟睡的谢道之忽然感觉有什么不对,猛的睁开眼睛。   “爹,是我。”   听到这一声,当爹的才把心落回原处。   “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儿一早进的京。”   昨儿回来,这会才想到你爹,可真是孝顺儿子啊!   “爹,我升官了。”   谢道之困意一下子没了。   “五城兵马总指挥使。”   谢道之皱起眉,看着儿子隐在黑暗中的脸庞,半晌才又开口道:“什么时候上任?”   “就今天。”谢知非一夜没睡,眼底一圈青色。   “操之过急了点。”   谢道之撑着床沿坐起来,抹了一把脸,“再磨个两三年会更好。”   到底姜还是老的辣,一眼就看出其中的微妙之处。   的确。   以他的资历,的确不足以坐上五城兵马总指挥使的位置,一是年纪太小,二是功劳太少。   “不过他既然把你抬上去,自然有他的用意,以后谨言慎行吧!”   “是。”   “抬你上去,和你自己坐稳位置还差着十万八千里。”   谢道之轻轻叹道:“这个节骨眼上,四九城可能不会太平,三儿啊,你万事要当心。”   谢知非听了这话,心中蓦然一恸。   这话怀仁也说过,三天后陆时上朝,不知道会掀起什么样的风浪来。   “那丫头怎么样?这趟可有收获?”   “收获不大。”   “宅子住得怎么样?”   “小归小,但清静。”   “老太太最近几日精神不大好,吃得也不多,一会你去哄哄,顺道和她说说那丫头的事。”   “好。”   谢道之默默看了儿子一眼,“等哪天你得空了,带老太太去那宅子转转走走,也好让老人家放心。”   谢知非心里犯难。   晏三合既然已经出府另住,应该不想再看到谢府的人,但老太太又是个心思重的……   罢!   “爹,这事交给我来安排。”   “去吧。”   谢知非没动,又问,“娘那头怎么样?”   谢道之一听儿子提起吴氏,心里的火就烧起来。   要不是那个蠢妇识人不清,谢家哪里会闹到现在的局面。   如今倒好,晏丫头远远避开,老太太吃不下睡不好,大房二房芥蒂越来越深,自己无处可去,只能孤零零睡在书房……都是那蠢妇干的好事。   当着儿子的面又不好多说,谢道之冷冷道:“就那个样儿。”   “既然还是那个样儿,那我就不去看她了。”   谢知非这才站起来,“一会我让谢总管把我升迁的消息传过去,让她偷着乐一乐吧。”   谢道之心里顿时宽慰。   不去看,是冷着她,是让她知道错;把好消息传过去,是让她有个念想,有个盼头。   一进一退拿捏的正正好。   “就按你说的做。”   ……   谢知非走出书房时,清扫宅院的佣人已经开始忙碌。   谢总管得知三爷回来,衣裳的领子都没扣好,就颠颠的跑来了。   主仆二人一对视,就知道对方有话说。   谢总管忙道:“老奴送三爷回房。”   “嗯。”   走出一段路,谢总管见四下无人,忙低声道:“三爷走的这几日,府里还算太平。”   能不太平吗?   老太太一听说晏姑娘离开,指着老爷的鼻子骂半天,老爷哼都没敢哼一声。   连老爷都遭了骂,哪个没眼力劲的敢在这个时候生事?   “太太病了,柳姨娘身子骨也不大舒服,大奶奶娘家的爹也病了,这几天大爷和大奶奶都在朱家用了晚饭才回来。”   大嫂的父亲病了?   谢知非眉头微皱,“咱们府里可派人去瞧了?”   “这……”   谢总管的话卡了一下,“还没顾得上。”   这一卡,谢知非哪还有不明白的。   父亲忙外头的事,内宅大嫂当家,这迎来送往都是当家人的事;   大嫂是个要强的,自然不好意思主动提起这一茬;   太太禁足,老太太又精神不大好,大哥一瞧府里现在这种情形,也不好意思张嘴。   几件事情一凑巧,朱家的事情就耽搁下来。   “一会你替我去百药堂走一趟,买点上好的药材送过去,多买点,给大嫂长长脸面。”   “三爷放心,这事老奴一定办妥。”   “那一位呢?”   “二爷正常出府、回府,三日前的夜里,他在静思居门口站了半宿。”   谢总管看着三爷的脸色,又添一句:“老奴也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也想不明白他站半宿是个什么意思。”   “还有吗?”   “还有一桩事情,老奴那天晏姑娘那头送点东西,听汤圆说,二爷也去过,没说几句话,喝了几口茶,略坐坐就走了。”   “他倒是清闲得很。”   谢知非毫不掩饰脸上的厌恶,尤其是知道这人想娶晏三合时,那点厌恶就从心里,跑到了脸上。   “帮我继续盯着。”   “是。”   “对了,一会去给太太捎个信,就说她儿子升官了。”   “啊!”   谢总管脸上瞬间笑出一朵花,“老奴恭喜三爷,贺喜三爷,晚上……”   “爹说了,这个节骨眼上要万事小心,不要摆什么宴席。”   谢知非一脚踏进世安院,慢下了脚步。   “大嫂娘家有事,府里你更要多个心眼,杜依云的眼线应该不止李正家的一个,你一个个揪出来,比摆一百桌酒席给我道喜,还讨我欢心。”   话刚说完,朱青迎出来,“爷,热水都放好了。”   谢知非扭头看着谢总管:“去库房找几根老参,两根给李姑娘送过去,两根弄给朱青吃。”   朱青一怔,“爷,我的伤都好得……”   “爷什么爷?”   谢知非曲指弹上朱青的脑门,“好得七七八八也得给爷调养着,谢小花,你有气没有?”   “听着呢,小花都听着呢!”   谢总管冲朱青谄媚一笑,“咱们青爷调养,必须得上好的老参。”   三爷深深看谢总管一眼,对朱青道:“你顺便跟谢总管去库房挑几样东西,送到白燕临府上,一来做做面上功夫,二来打听打听他升到了哪里。”   说罢,他甩袖进了里屋,留下两个心里头五味杂陈的人。   朱青:三爷行事,越发稳重了。   小花:我从小看到大的崽哟,越发出息了!   就在这时,一条身影冲过来。   “谢五十,谢五十,大事不好了,咱们家晏三合出大事了。” 第351章 答案   扑通!   稳重出息的人被门槛一绊,摔倒在地。   朱青:“……”   谢小花:“……”   不等朱青有所反应,谢知非已经迅速从地上爬起来,“说,出什么大事了?”   小裴爷掐住自己的脖子,这样那样地演示了几下后,“我爹说,她颈脖被人掐得又青又紫又肿,都快断气了。”   谢知非滔天的怒气,一下子冲出来。   “谁掐的?”   “还有谁,陆……”   “谢总管,你去忙;朱青,你在门外守着。”谢知非拖着裴笑往书房走。   裴笑后知后觉的想到四个字:隔墙有耳。   朱青等两人进屋,顺手把门掩上,稳稳当当的站在门口。   “是陆时身边的人,真不是个东西啊,对个小姑娘都能下死手,忒特么混蛋!”   谢知非眼中寒光一闪,“你爹还说了什么?”   “我爹……”   小裴爷叹了口气,“让我们提醒一下晏姑娘,悠着些,别把小命给搭进去了。”   谢知非指指脖子:“你爹帮她看了吗?”   “给了去淤化血的药,也不知道她擦了没有。”   小裴爷一想到晏三合白玉一样的颈脖,被掐得没个人样,就气愤异常。   “他娘的,不说就不说呗,干什么要人命啊,还有没有王法?我看他就是做贼心虚。”   谢知非望着窗外,没有吱声。   一个人被揭了短,总会狗急跳墙的,由此可见晏三合这一趟并不顺利。   以这丫头的性子一定不会甘心,一定会再找机会上门,该怎么帮她呢?   “谢五十,你倒是说句话啊。”   “没什么可说的,你立刻赶过去瞧瞧她。”   “那你呢?”   “怎么啥事都要扯上我?”   谢知非转过身,一脸不满道:“回头洞房的时候,是不是也得扯上我?”   “你放屁!”   “这是你献殷勤最好的机会。”   有道理啊!   小裴爷二话不说,就往外走,走几步,又折回来,“我总不能空手去吧,拎点啥?”   “想拎什么拎什么。”   谢知非神色已经有几分不耐烦,“这种小事你还来问我,脑袋长脖子上做什么的,摆设吗?”   小裴心里惦记晏三合,难得没和他计较。   谢知非一看他走得这样匆忙,浑身上下又有些不得劲了,倒头往床上一躺,心里沉甸甸。   躺了一会,他猛的坐起来,解下身上的玉佩。   “正面去瞧她,反面不去瞧她。”   往上一抛。   反面。   谢知非眼神一黯,自己给自己找理由,“不算,再来一次。”   再往上抛。   还是反面。   “三局两胜。”   抛。   依旧是反面。   谢知非愣了愣,一头倒进床里,心里破口大骂:   贼老天,老子去瞧瞧自己家的亲妹子,怎么了?凭什么不让我去?   ……   小裴爷什么都没有带,就带了个人去别院。   晏三合本来已经睡下了,听说他来,硬撑着爬起来见一面。   脖子上没遮没挡,瞧着很是触目惊心,裴笑原本一肚子腹稿打得好好的,一看晏三合那脖子,什么都忘了,只剩下骂爹骂娘。   晏三合听他骂了一会,捂嘴打个哈欠暗示自己困了。   裴笑看见也只当看不见,他还有话要问呢。   只是不等他开口,李不言凑过来问,“小裴爷,你这是从裴家来,还是打谢家来啊?”   “谢家啊,你问这做什么?”   “没什么!”   李不言咬牙笑了笑:“代我和我家小姐,向三爷问声好。”   小裴爷:“……”   “不早了!”   晏三合站起来,“明亭你早点回去吧,我脖子上的伤擦几天药就好,不用惦记。”   “别急啊!”   裴笑赶忙叫住她:“陆时那头……”   “暂时没有进展,以后再想办法。”   晏三合用最简单的话堵住他的嘴,“不言,替我送送小裴爷。”   “小裴爷,请吧。”   裴笑看着李不言笑眯眯的脸,顿时明白为什么谢五十会说这人是根搅屎棍。   专门坏事哩。   晏三合脱衣睡回床上,还没来得及想什么,李不言像阵风一样的躺下来,一只手支着脑袋,目光有些深地看着她。   “晏三合,你还欠我一个答案。”   “什么答案?”   “木梨山上,男欢女爱的答案。”   晏三合学着她的样子,侧身支着脑袋,没有半点隐瞒,“答案是我确实对他有好感。”   榆木脑袋终于开窍了。   李不言眨了眨眼睛,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在木梨山脚下,他受伤了,我没控制好自己的眼神……他察觉到后,就把目光挪开了,那瞬间,我突然明白了一件事情。”   “什么?”   晏三合闭上眼睛,回忆起那个场景,那种如鲠在喉的无力感又涌上来。   一个人的眼神骗不了人,喜欢、不喜欢都藏在里面。   他眼神轻轻一挪,让她有种在睡梦里,身子忽的往下一坠,整个人都踏空了的感觉。   刚刚不言问小裴爷从哪里来,小裴爷说是谢家,那就意味着谢知非是知道她脖子受伤的。   他不来,其实也是摆明了态度。   “他也许对我只是好奇,也许是顾及谢家,也许就是闹着玩,总之不能当真,也不该当真。”   一根榆木做了十七年,第一次察觉到怦然心动,却只是短短一瞬间,这让李不言不由鼻子一酸。   “不言,你不用为我担心的。”   晏三合躺下去,看着帐顶,“尤其当我见到陆时后,我更明白了一个道理,自古多情女子负心汉。”   “说得好!”   李不言也跟着躺下去,脸上似乎有些漫不经心:“我们都要管住自己的一颗心。”   管不住,就想想唐之未。晏三合在心里说。   ……   话说开了,晏三合一夜好睡,连个梦都没有。   翌日一早,她用罢早饭,与李不言直奔驿站。   做镖局的,天南海北都有他们的分部,分部又称驿站,韩家堡在京城的驿站,坐落在东大街。   晏三合掏出玉佩,放在桌上。   穿着青衣的管事一看那玉佩,心头吃惊,小姑娘年纪轻轻,怀里竟然揣着他们堡主的玉佩。   见佩如见人。   管事忙道:“有什么能帮到姑娘的?”   晏三合:“我要你们帮我打听一个人。”   管事一听这话,就知道这姑娘是个行家。   韩家镖局对外是走镖带货,只有很少人知道除了走镖外,镖局私底下也接一些打探消息的差事,前提是当事人出起得价。   “姑娘想打听谁?”   晏三合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放到管事面前。   “这里面有我的姓名,还有我想打听的人。你拿不定主意,可以飞鸽请示一下你们堡主,两日后我再来。”   说罢,她起身与李不言并肩走出驿站。   管事等人走远,拿出信来一看,惊住了。 第352章 绯衣   从驿站出来,两人又往茶坊去。   说起喝茶,李不言一肚子牢骚要发。   茶坊里谈论陆时的人很多,但个个都把他夸得跟朵花似的。   要不是事先知道这人的所作所为,她都有种错觉,这陆土鸡真就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大清官一枚。   “再听别人这么夸他,我就要吐了,太恶心。”   晏三合神情平淡,“现在有多恶心,到时候扒皮就有多爽。”   “那我忍了!”   ……   李不言不用忍。   因为今天茶坊里谈的都是另一个人——谢道之的幺儿,纨绔子弟谢三爷。   “听说了没有,谢三高升了,总指挥使啊。”   “他才多大啊,没这个资历吧!”   “还不是仗着他那个有权有势的爹吗?”   “官做得再大有什么用,短命鬼活不长的。”   “要活那么长干什么呢,像他那样的人,吃的是山珍海味,喝的是金浆玉液,睡的娇滴滴的花魁,都享受够了。”   “就是哪像我们平头百姓,没事只能摸两把自家炕上的娘们,没滋没味儿。”   “哈哈哈……”   哄笑声中,李不言把唇凑到晏三合的耳边,“昨天他们匆匆忙忙的走,应该就是为这事儿吧。”   晏三合点点头,手指沾了一点茶渍,在桌上写了一个“孙”。   谢三爷的高升,十有八九是这人的手笔。   至于用意,自然是趁着汉王不在京中,把自己布下的棋子往上提一提,毕竟皇帝年纪不小了。   “可惜啊!”   李不言阴阳怪气道:“那张俊脸瞧着不像是总指挥使。”   晏三合:“那像什么?”   李不言冷笑一声,“像挂牌一夜,卖身五千两的当红玉倌儿。”   晏三合笑了。   这丫头,还替她鸣不平呢!   ……   在茶坊腿都坐麻了,喝一肚子水,听一肚子三爷的风流韵事,关于陆时,却只听到了零星几句。   晏三合并不沮丧。   陆时的事已经闹了好几天,三爷升官却正新鲜热乎。   这世道是一个朝代更迭着一个朝代,这日子自然也是一个热闹更迭着一个热闹。   坐了一个多时辰,她与李不言打道回府,故意从陆府门口绕了绕,却见两扇朱门紧闭,门口一个影子也没有。   是因为病愈上朝,所以太医院、锦衣卫都不用再来了吗?   回到府里,汤圆迎上来,一边替晏三合更衣洗漱,一边嘴里唠叨着谢总管送老参给李不言养伤的事儿。   晏三合耳朵听着,目光却望着窗外怔怔出神。   谢总管不可能知道李不言受伤的事,更不可能擅自送东西到这头来,一定是谢知非交待的。   她摸了下自己的颈脖,声音很轻的对李不言说:“我要再看不明白,那便是傻。”   李不言啃了口梨子,心说像谢知非这号男人,白送给她都不要。   喜欢,暗戳戳的暗示;   不喜欢了,也暗戳戳的暗示。   妈的,一点都不光明磊落。   “汤圆,把那两支老参剁碎了喂狗。”   “别听她的,汤圆。”   晏三合眼皮都没眨,“让厨房入汤,晚上就给咱们李姑娘补补。”   ……   两根老参把李不言补的直流鼻血,晏三合则趁这空闲的两天,把围绕唐之未的几个人物一一梳理。   通过梳理,唐之未生前的一言一行,都极为生动的钻进脑子里。   整整两日,晏三合都窝在家里没出门。   第三日,天还没亮,她就把李不言叫醒,两人换上男装,连早饭都没用,便直奔陆府。   晏三合没有忘记,今日是陆时上朝的日子,她想在暗处观察这人的一举一动。   步行到陆时宅子附近,天刚蒙蒙亮。   李不言找了棵大树,让晏三合爬上去,自己则轻轻一跃,跃上了墙头。   那日她们故意从陆时宅子绕行,就是想寻一处最佳的观察位置。   不多时,朱门吱呀一声打开,两个轿夫抬着一顶轿子走出来。   又过了一会,管事陆大扶着陆时跨出半人高的门槛。   陆时在轿子面前站定,抬头、挺胸,用手理了理官袍,扶了扶官帽。   陆大则掀开轿帘,扶他上轿。   整个过程没有人开口说一句话,却看得树上的晏三合、墙上的李不言心惊胆战——   这陆时,竟然又穿了一身绯衣。   ……   谁看了不心惊胆战呢!   御史穿绯,那是要弹劾官员的,文武百官们吓得心里直犯嘀咕:不知道今儿的倒霉鬼,会是谁啊?   皇太孙赵亦时也走在上朝的队伍中,扭头看到一抹绯,眼角抽动。   他故意慢下脚步,等陆时走近。   “殿下。”陆时冲赵亦时躬身行礼。   “老大人不必多礼。”   赵亦时虚扶一把,“身子骨可好些了。”   陆时朗声一笑,“劳殿下惦记,老臣已经病愈了。”   赵亦时看着他身上的绯衣,“病愈就好,前几日陛下因着老大人的病,都食不下咽。”   “皇恩浩荡啊!”   陆时声音哽咽,“老臣何德何能,劳陛下牵挂。”   这时有无数双眼睛看过来,赵亦时稳了稳身上的气息,“老大人,上朝吧!”   “殿下,您请!”   ……   华国的早朝,设在太和殿。   皇帝还没有来,若是平常,文武百官们早就交头接耳,聊几句闲话。   今日的太和殿,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眼观鼻,鼻观心的干站着,就生怕霉运落在自己头上。   偏偏今日皇帝左等不来,右等不来,有几个屁股上不干净,又胆小如鼠的官员,急得差一点口吐白沫。   “皇上驾到!”   一身明黄色的永和帝扶着内侍的手,缓缓从内殿走出来,百官们忙跪地行礼,三呼万岁。   永和帝坐上龙椅,视线落在那道绯色上,默然半晌,才开口道:“众爱卿平身。”   百官纷纷从地上爬起来,偷瞄了一眼陆时后,继续眼观鼻,鼻观心。   陆时上前一步,正色道:“陛下,臣有本奏。”   永和帝摆了摆手,“老御史身子骨刚好,今日就且歇着吧,有奏明日再上。”   “老臣谢过陛下深恩,但职责在身,不敢等到明日。”   陆时上前一步,从怀里掏出弹劾奏章,“臣今日弹劾的,依旧是大太监严如贤。”   百官一听,心说这老御史病糊涂了不成,严如贤家都抄了,还弹劾什么弹劾?   永和帝也微微变脸,“陆大人弹劾他什么?”   “臣弹劾他插手春闱,暗中操纵天下学子的前程。”   话落,整个大殿针落可闻! 第353章 巧合   新官上任三把火。   谢总指挥使的第一把火是请同僚吃吃喝喝;   第二把火则是把人带去勾栏听曲;   第三把火更绝,每个侍卫发银子五两,美其名曰犒劳。   三天花了近一千两银子,谁还记得谢总指挥使的资历不够呢?都只记住了他的出手阔绰,义薄云天。   跟着这样的老大,从此五城兵马司的兄弟们吃香的,喝辣的,日子多有奔头啊。   谢老大在酒色中连泡几天,开始巡视整个四九城。   马是高马,鞍是好鞍,身后的兄弟们也都个个威风凛凛,只可惜谢老大哈欠连天,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   过往大姑娘小媳妇瞧见了,心里那个幽怨啊,哪个不要脸的小婊/子,昨儿夜里把我们谢大人榨干了精血?   忽的,一阵忽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谢知非勉强撑开眼睛,见是朱青,忙翻身下马。   朱青不等马收蹄子,就跳下去,走过去低声道:“宫里传出消息,陆时弹劾严如贤插手春闱,殿下让爷多留个心眼,防止书生闹事。”   谢知非神色一变,两道目光陡然变得凌厉而有锋芒,哪还有半点萎靡的样子。   他朝身后的几个心腹一招手,心腹们纷纷围上去,等着他们老大发话。   偏偏老大像中邪一样,突然两眼发直,一声不吭了。   心腹们不明白什么原因,递给朱青一个个疑惑的眼神——老大这是怎么了?   朱青赶紧用胳膊蹭蹭谢知非。   谢知非猛的回神,立刻道:“立刻通知所有兄弟们,都上街巡街,国子监那边,礼部门口多派些人。”   “是!”   “朱青,你把这个消息去告诉晏三合。”   朱青纳闷了,“爷,这事……”   谢知非脸一沉,难得声色厉疾道:“少啰嗦,快去!”   朱青立刻飞身上马,调转马头。   谢知非看着一人一马消失在视线里,眉头紧紧皱起。   他刚刚发愣什么?   发愣怎么又是一个春闱舞弊案!   这么巧的吗?   ……   晏三合这会刚回到家中用早饭,一碗梗米粥,她吃得心不在焉,李不言都用完半天了,她还在细嚼慢咽。   最后一口用完,朱青冲过来,气都不换一口便道:   “晏姑娘,有个消息三爷让我来告诉你,今日陆时穿绯衣上朝,又弹劾了严如贤。”   晏三合脱口而出:“弹劾他什么?”   “插手春闱。”   四个字,每个字都像一把榔头砸下来,砸得晏三合脑子里冒出一句话:怎么这么巧?   “晏姑娘,衙门里还有事,我就先回去了。”   “等下,三爷让你把这消息告诉我,有什么用意吗?”   朱青摇摇头,心说我还一脑门子糊涂呢。   “去吧。”   一抹晨阳斜照进堂屋里,晏三合看着阳光中漂浮的尘埃,黑色瞳仁里一抹疑惑越来越浓。   春闱舞弊——唐岐令;   春闱舞弊——严如贤;   这两桩事情相隔了近三十年,根本没有能关联的地方。   唯一能关联的,唐岐令的学生是陆时;而严如贤的这桩事情,又是陆时弹劾的。   “小姐,小姐,小姐!”   “啊?”   晏三合茫然抬起头,看着面前的汤圆,“什么事?”   汤圆:“小姐,外头有个叫韩煦的人,想见小姐。”   不等晏三合开口,一旁的李不言扔下一句“我去迎迎他”,便不见了踪影。   晏三合也跟着站起来,“汤圆,沏茶,备点心,我在书房迎客。”   “是!”   汤圆应一声,心里泛起点好奇。   小姐搬到这边来,还没有在书房迎过客,这个韩煦是什么人?可从来没听说过啊?   ……   书房,也有秋阳照进来。   汤圆刚把茶沏好,却见李不言领着一个年轻男子走进来。   那男子剑眉,星目,鼻子很挺,下巴略有些圆,皮肤略有些黑,身形也略有些单薄。   汤圆不敢再看,忙往边上退了退,垂首而立。   男子从她面前走过,在书案前站定,冲晏三合抱了抱拳,“晏姑娘,别来无恙?”   晏三合看着他,眼神渐渐含起笑,“韩堡主,许久不见。”   韩煦也笑:“两年零七个月又二十一天。”   晏三合:“记得这么清楚?”   韩煦:“有关晏姑娘的一切,不敢忘记。”   汤圆一听这话,下意识抬起头,却看到自家小姐脸上一抹娇笑,不由吓了一跳。   跟小姐这么久,小姐脸上几乎只有一个神色,淡淡的,冷冷的。   便是笑,也只是蜻蜓点水的扬起一点唇角,何曾有过娇笑的时候,而且还是冲着一个男子?   “汤圆,你去忙吧。”   “是,小姐。”   汤圆虽满肚子狐疑,却不敢多问一声,匆匆掩门离去。   “韩堡主,坐!”   韩煦坐下,拿起茶盅,轻啜一口后放下,然后从怀中掏出玉佩,放在小几上。   “玉佩收起来,一千两银子拿给我,三天后就有消息过来。”   晏三合轻轻“啊”一声,表示不太理解。   “姑娘大恩大德,韩煦从不敢忘,这种小事还劳动不了这枚玉佩。”   “只是那人身份特殊……”   “他还算不上特殊。”   “不言,去拿一千两银子。”   “是。”   银子拿来,韩煦接过塞进怀中,冲晏三合抱了抱拳,“告辞。”   晏三合破天荒地留客,“别急,陪我喝完这盅茶再走。”   韩煦无声看她一眼,“好。”   谁也没有再开口说话,一盅茶,沉默喝完,   晏三合很突兀的问道:“能不能多添一千两,再帮我打听个人。”   韩煦:“谁?”   晏三合:“刚刚被抄了家的大太监严如贤?”   “不行。”   韩煦断然拒绝:“韩家堡有个规矩,凡扯上皇宫里的人,一概不打听。”   晏三合一脸歉意,“是我要求过分了,走吧,我送你。”   韩煦又挑她一眼,“好!”   两人走出书房,并肩而行,步子走得很慢,依旧沉默着。   走到二门口时,韩煦才又开口道:“就送到此,三日后再会。”   晏三合又轻轻“啊”一声,“韩堡主还要亲自来送消息?”   韩煦眯着眼睛,目光飘在晏三合身后的桂花树上,离中秋还有二十天,空气里已经能隐隐闻到桂花的香味。   “晏姑娘值得。”他缓缓说。   “那我三日后备盅好茶?”   “好!”   韩煦不再说话,转身大步离去。   远远跟在两人身后的李不言走上前,看着韩煦的背影,撇了下嘴,“还是从前那副德性,一点没变。”   “嗯。”晏三合答的心不在焉。   “对了,三合,让他打听严如贤做什么?”   “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晏三合视线垂落在地上,声音放得很慢很慢,“严如贤都抄家了,这陆时为什么还要跟他过不去?”   李不言一想,对啊,“为什么呢?” 第354章 荣耀   五城兵马司门口,谢知非翻身下马,把缰绳扔给身后的侍卫,大步走进府衙。   巡查任务已经布置下去,身为总指挥使必须要坐镇府衙,方便接收各方传来的消息。   屁股刚坐下,热茶还没喝一口,老上司白燕临匆匆而来。   他已经由五城调任都察院,任巡城御史,原本身上的武将服也换成了文臣的官服。   白燕临也是新官上任三把火,正暗中巡查四九城呢,谁曾想竟查到五城兵马司暗下有动作,赶紧跑来问一问到底什么情况。   谢知非不好多说什么,只浅浅的回了一句:“听说老御史弹劾严如贤插手春闱舞弊,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白燕临脸上,显出了难以言喻的表情。   谢知非这小子在他眼皮子底下好几年,混也是混的,懒也是偷的。   怎么一坐上总指挥使的位置,脑子里的那根弦就变得这样敏锐了呢?   确实是要防一防的。   春闱关乎每一个学子的前程,这些人一旦得知有人徇私舞弊,还不闹翻天。   “大人,大人。”   白燕临的贴身小厮满头是汗地冲进来:“衙门招大人立刻回去。”   “什么事?”   “说是立刻进宫。”   “进宫做什么?”白燕临顿时紧张的站起来。   小厮挠挠头,“小的听了一嘴,说是要协查什么。”   白燕临赶紧冲谢知非道:“我先走,你小子自个注意些。”   “白老大,老大。”   谢知非冲过去,一把揪住他的胳膊,笑嘻嘻道:“你那头有什么消息,给兄弟传一个,五城兵马司有脸,也是老大你有脸。”   “拿开,拿开。”   白燕临满脸的嫌弃,眼睛却飞快地眨了两下。   谢知非手往上一挪,索性勾着白燕临的肩,把声音压到最低。   “御史台是个清水衙门,只要我在,五城的油水还算白老大一份。”   “你小子!”   太特么会做人了,难怪能接替我的位置。   白燕临脸上的笑差点没绷住,“先不说,办差事去了。”   他刚走没多久,朱青匆匆回来,走到谢知非身侧低声道:“爷,晏姑娘那边,消息已经送到了。”   “她怎么说?”   “她立刻问三爷把这个消息告诉她,有什么用意,我摇摇头,她就放我走了。”   谢知非放在背后的两根手指轻轻捻了几下。   把消息告诉她,其实没有用意,只是直觉告诉他要这么做。   “宫门口放几个自己的兄弟,一有风吹草动就让他们来回我。”   “是。”   朱青匆匆又去,偌大的正堂里,就剩下谢知非一个人。   他慢慢踱到门槛前,抬头看了眼天,不知何时,原本艳艳的秋阳被阴云笼罩,一阵大风刮过,吹落一树枯叶。   谢知非的心不知道为什么,总有些隐隐的不安,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似的。   ……   太和殿里,早朝还在继续。   和弹劾奏章一并呈上的,还有整整三大捆严如贤春闱舞弊的证据。   按惯例,三司的人立刻移步到偏殿勘验证据,然后给皇帝一个最终的结论。   然而证据太多,几个人根本查验不过来,三司不得不向皇帝申请调令,再从三司里面抽调些人手过来。   皇帝金口一开,说了一个“准”字,然后半阖着双目坐在龙椅上,再无任何动静。   龙椅下方,一左一右摆着两张椅子,左边坐着东宫太子赵彦洛,右边则是老御史陆时。   百官们饿的饿,累的累,脚酸的脚酸,腰疼的腰疼,但谁也不敢多吱一声,只有咬牙硬生生挺着。   一个时辰过去了……   两个时辰过去了……   三个时辰过去了……   偏殿里没有任何动静。   空气紧绷的可怕,赵亦时的目光从老皇帝身上,拐到太子身上,最后落到陆时那张浩然正气的脸上。   有两点他想不明白,今天陆时上朝,不是应该拿出严如贤淫乱后宫的证据吗?   怎么又拐到了春闱舞弊这桩案子上?   这是其一!   其二。   这个严如贤为什么会手眼通天到如此程度?   春闱三年一次,上至天子,下至百姓,都眼睁睁地盯着,他怎么能插进手?这其中会不会再牵出别的什么人?   想到这里,赵亦时把头偏过一点,余光正好可以扫到礼部尚书杜建学。   此刻的杜建学两条腿软得像棉花,热汗冷汗不停的往外冒。   古往今来,春闱都是礼部的职责范围,他坐上这个位置三年多,亲手操持过一届。   扪心自问不曾做过对不起头上这顶官帽的事,但保不齐手底下有人不干净,从而牵扯到他。   这一牵扯,轻则降级,重则罢官,可怎么是好?   杜建学心急如焚。   ……   沙漏倒过去,又倒过来,就在百官们饿得前胸贴后胸,连咬牙都已经快撑不下去的时候,御史台右都御史秦德书匆匆进殿。   “陛下。”   秦德书躬身道:“三司已经初步查验结束,陆大人呈上的证据确凿,严如贤近二十年的时间,总共插手两届春闱,与他内外勾结的,是前礼部尚书李兴。”   永和帝一掌拍在龙椅上,嘴角泛出滔天的怒意,“来人,给朕拿下李兴,压入京中大牢严审。”   “是。”   竟然是李兴?   赵亦时心说还真被他料准了,只凭严如贤一个人,根本插手不到春闱,里头一定有接应的人。   只是李兴此人已经告老还乡,陛下会把这桩案子交给谁呢?   就在这时,永和帝眉一压,“太子。”   太子赵彦洛立刻站起来,“陛下。”   “此案由你亲审,三司在旁协助。”   永和帝缓缓起身,声色厉疾道:“定要给朕审个水落石出,给天下莘莘学子们一个交待。”   赵彦洛忙道:“是!”   “礼部尚书何在?”   “陛下。”杜建学心惊胆战地走出来。   永和帝并不说话,只用一双虎目冷冷地看着杜建学,吓得他忙跪地道:“臣回去后一定自查自省。”   “自查自省是不够的。”   永和帝声音沉沉:“朕定要杀几个人,才能让你们心生畏惧,再不敢祸乱朝纲。”   “臣谨记在心。”杜建学伏在地上,浑身瑟瑟发抖。   “太孙。”   赵亦时上前一步:“陛下。”   永和帝的脸上透出几分疲惫,“你替朕送老御史出宫。”   赵亦时:“是!”   “锦衣卫何在?”   “臣在。”   “此案不曾水落石出前,护住老御史的安危。”   “臣遵旨!”   永和帝深目看了陆时一眼,“老大人,保重好身体啊,朕的江山社稷不能少了你这样的忠臣。”   陆时扶着椅子跪下,朗声回道:“臣,愿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好,好,好!”   永和帝连说三个好字,扬长而去。   片刻后,赵亦时虚虚扶着陆时的胳膊,在所有人的视线中,缓缓走出大殿。   文武百官既有几分眼热,又有几分惧怕地看着这位老大人。   这份荣耀,也真是前无古人,后不知道有没有来者了。 第355章 翻墙   皇帝拂袖而去,内阁大臣们自然就不必留在宫中。   谢道之走到外金水桥,意外地发现杜建学与礼部几位官员在桥下低声交谈,几个人脸上的神色都相当的难看。   刚刚陛下在殿上已经明确表态了,要杀几个人以告天下。   杜建学与汉王走得近,而这个案子皇帝又交给了太子殿下,这中间多少有些微妙感。   谢道之收回视线,自顾自走路,不想那几人中有人眼尖瞧见了他。   “谢大人。”   谢道之脚下一顿,冲那人微微颔首,“薜大人。”   薜大人颠颠上前,愁眉苦脸道:“那些腌臢事都是前头的人干的,跟我们可没关系,求谢大人看在杜大人的份上,回头帮我们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   谢道之抬起眼皮看了杜建学一眼。   “皇上是明君,既不会冤枉好人,也不会放过坏人,无需我们做臣子的美言,薜大人,告辞。”   薜大人看着他背影,牙根气得酸酸道:“如今啊,我们礼部的人都成瘟神了,一个个的避之不及,要换了往常……”   “咳咳咳……”   突如其来的咳嗽声,打断了薜大人的话,他扭头一看,杜尚书的脸已经阴得能滴下水来。   薜大人干巴巴的陪了一个笑。   “杜大人不用担心,谢大人不帮我们说话,总会帮你说一说的,毕竟你们是多年好友,又曾经是同僚,情分非比寻常。”   杜尚书一听这话,片刻都站不住,甩袖而去。   轿子等在门口,杜建学一头钻进去,帘子一落,脸上的担心才敢露出一点。   案子由太子彻查,情况大大的不妙啊,就算自己清白,可万一太子有私心,自己也是吃不了兜着走。   杜建学脸上的担心慢慢变成一抹狠决。   不行。   我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   ……   五城兵马司衙门,谢知非坐立不安时,远远就见朱青飞奔而来。   “怎么样,宫里有消息了?”   “爷,有了。”   朱青喘了口气,附在谢知非耳边一通低语。   谢知非听完,跌坐在太师椅里,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一个太监,竟然敢插手两届春闱舞弊案,难怪家里抄出来那么多的东西,胆子太得简直要戳到天上去了。   “快说说陛下是怎么处置的?”   朱青将打听到的消息,一一说给自家爷听,末了又道:“白老大说礼部和国子监附近的兄弟再等等,余下的该干嘛干嘛去。”   白燕临不说,谢知非也正打算这么做。   皇帝让太子彻查,态度已经十分明显,就是想给天下读书人一个交待,学子们不会傻到还要跑出来闹事,但该防还得防着。   “你去和兄弟们说一声。”   谢知非撑着扶把手站起来,“完了跟我出去一趟。”   朱青:“是去晏姑娘那头吗?”   谢知非点点头。   关于陆时弹劾严如贤春闱舞弊的事,左思右想还是觉得有些太过巧合,他必须见一见晏三合,听听她想法。   朱青正色道:“爷如今是总指挥使,多少双眼睛盯着呢,还是要小心一些。”   谢知非表情空白一瞬。   细想想,又觉得朱青说的很是,这位置他的屁股还没坐热呢,不能给人拿住把柄。   “那我下了衙再去见她。”   谢知非调整一下坐姿,忽又想到一个问题,“杜依云她爹不知道有没有牵扯到这桩事情里?”   朱青用一个沉默的转身,表示对这家人的厌恶。   谢知非冷眼看他离开,心说这小子啊,脾气都藏在骨头里。   其实牵扯进去更好,说不定还能扯上杜建学背后的汉王,能省多少事哩!   ……   宅子里。   李不言躺在竹榻上,百般无聊地看着书案后面的人。   足足两个时辰,这人就这么看着纸上的几个人名,一动不动,眼珠都没偏一下。   几个人名能看出花来吗?   李不言百思不得其解,又一骨碌爬起来,悄无声息的走到晏三合身边。   人名中,不知何时添了一个严如贤,还用朱笔特意勾画出来。   严如贤到底奇怪在什么地方?   这人明明和静尘的心魔,八竿子都打不到一起啊!   “不言,严如贤的宅子被贴封条了吧?”晏三合突然开口。   李不言想想,“应该是。”   晏三合:“贴上了封条的宅子,应该不会有人?”   李不言:“应该是。”   晏三合:“严如贤的宅子,就是从前唐岐令的宅子?”   李不言:“听三爷是这么说的。”   晏三合:“今天陆时又弹劾严如贤?”   李不言:“没错!”   晏三合:“弹劾的原因和唐岐令抄家的原因一模一样,春闱舞弊?”   李不言觉得自己的脑子得吃点核桃仁补补,已经被绕得有点晕了,“是。”   晏三合:“是不是听上去很蹊跷?”   李不言挠挠头,“不是蹊跷,是凑巧吧?”   晏三合一双黑目缓缓抬起,眼底有静水深流,“到底是蹊跷还是凑巧,我们以后再说,现在……”   “现在干嘛?”   “我想去严如贤的宅子走一走,看一看。”   好啊,姑奶奶正愁没事做呢!   李不言眼睛一眯,“……咱们翻墙去?”   ……   大白天翻墙,对晏三合来说,其实是难事。   但她会爬树,事情就变得不那么难了。   两人先在宅子四周绕一圈,找到一棵大树,趁着没有人,晏三合爬上去。   李不言则轻轻松松跃上墙头,然后伸出手,把晏三合往上一提,一落。   人就到了院子里面。   两人四下那么一打量,同时倒吸一口凉气。   这宅子可真是阔气,就连这一处不起眼墙边,景色都相当漂亮,可以看出得是精心设计过的。   李不言一边啧啧咂舌,一边问,“三合,我们从哪里开始?”   “我想看两处地方。”   晏三合事先早就预想好了,“一处是唐老爷提过的戏园子;另一处是陆时年轻的时候,曾经借宿过的后院。”   “为什么只看这两处?”   “因为……”   晏三合齿缝里迸出两个字:“好奇。”   “我们现在在宅子的西北面,那就先往后院去。”   以防万一,李不言从腰间抽出软剑,捏在手心,“你跟在我后面,不要离我太远。” 第356章 戏楼   严府的后院,掩盖在一片竹林里。   进到院子,长长的一排矮房前,炉子,竹椅,篮子散了一地。   李不言扶起一把椅子,“三合,这里还住人哩。”   住的应该是下人,因为晾衣的竹竿上,还挂着几件打粗穿的衣裳。   晏三合一间屋子一间屋子看过去,最后一间屋子看完,她没有任何停顿,“走,去戏园子。”   这就看完了?   这能看出什么名堂来?   李不言不敢多问,“戏园子在哪个角落?”   “应该在后花园。”   李不言揶揄道:“再次验证了我家三合姑娘的出身是好的,家里一定也有个戏园子。”   晏三合被她说得一怔,这段时间忙着解静尘的心魔,已经很久没有想到过自己的身世。   “应该是有的,否则我不会脱口而出。”   “晏大小姐,那就劳烦你再想一想,哪条路是往后花园的?”   大宅门的路,曲径通幽,通向哪里,李不言哪知道。   晏三合手往中间那条路一指:“这条。”   这是一条铺着青石砖的小路,两边种的依旧是竹子,风一吹,竹叶沙沙,颇有一番意境。   一般读书人都喜欢竹,可见这一片竹林是唐家的旧物,严如贤搬进来后,保留了原貌。   两人走了小半盏茶的时间,穿过一处拱门,后花园的景致尽收眼底。   李不言目光一扫,唏嘘感叹,“可真大啊。”   晏三合手指着远处的一间四角小楼:“那个应该是戏台。”   “嚯嚯嚯!”   李不言眼睛都看直了,“这哪里是戏台,根本就是个戏楼吗?阔气!”   “你去戏台上走走。”   “你呢?”   “我坐在下面看。”   “看什么?”   “看你。”   看我做什么?   李不言虽然一脑门子糊涂,但还是麻利地蹬上戏台。   “三合,这戏台是以前唐家留下的,脚下的木板很老了,一踩上去就咯吱咯吱的响,而且很久没用过了,上面都是灰。”   这不奇怪。   严如贤是个太监,太监不能明目张胆的娶妻纳妾,自然也不会请戏班子到家里来演。   久而久之,这戏台便空落下来。   晏三合看着李不言,脑子立刻浮现出一个画面:戏中贵妃和君王痴痴缠缠,戏外唐之未婉言拒绝先太子。   多么讽刺!   又多么真实!   ……   过了夏至,就慢慢日短夜长,加上今儿个又是阴天,谢知非下衙的时候,天色已经十分的暗沉。   “爷,坐车吧,这天气瞧着要下雨。”   “骑马快。”   谢知非牵过马,刚要翻身上去,忽的又顿住:“他这会在哪里?”   他,是指赵亦时。   朱青半捂着嘴,“送陆大人回府后,就被太子的人叫走了。”   “太子呢?”   “在三司立案。”   朱青:“据说礼部的一些老人,午后都被叫去问话了。”   谢知非:“杜建学?”   朱青:“也叫去了。”   谢知非:“拿李兴的人出发了没有?”   朱青:“没散朝,锦衣卫就已经出发了。”   谢知非:“礼部和国子监那头没有动静?”   朱青:“没有。”   一圈问下来,谢知非彻底安心,立刻翻身上马直奔晏三合的府邸。   忽然,左脸颊有什么东西打下来,一摸,竟是雨。   朱青追上来,“爷,下雨了。”   谢知非抽了一记马屁股,“趁着还没下大,走!”   ……   另一边。   李不言从戏台上飘下来,走到晏三合面前,“下雨了,咱们回吧。”   “不言,我有一个问题始终想不通。”   昏沉中,晏三合轻声道:“陆时那样忘恩负义的一个人,先太子为什么不出手解决了他,好帮小师妹报被辜负的仇。”   “哎啊,我的祖宗啊!”   李不言一跺脚,使劲把晏三合拽起来,“能不能回府再想啊,雨下大了。”   晏三合这时才发现竟然下雨了,赶紧道:“回府。”   已经来不及了,刚拐出胡同,雨点子就砸下来。   李不言的身子刚受过内伤,养了没几日,不能着凉,晏三合当机立断道:“找个地方先避避雨,等雨小一点,我们再走。”   李不言踮起脚四下一看,“三合,那边可以避一避。”   晏三合顺着李不言的手看过去,竟是个突出的屋檐。   “走!”   两人一口气跑过去,刚站稳,还没来得及掸掸身上的水珠,又跑过来两人躲雨。   李不言出于习惯,把晏三合拉到一边,自己则站在她和那两人的中间。   “这雨什么时候会停?”   “天知道。”   “咱们出来多久了?”   “小半个时辰要有的吧!”   “来不来得及?”   “危险。”   “那就走?”   “走!”   两人冲进大雨中,晏三合下意识看了一眼,原是两个穿着襕衫的年轻书生。   这两人走了没多久,雨势渐小,风势渐大。   李不言见天上云层翻滚,只怕还有更大的雨来,“三合,趁现在雨小,我们也走。”   “好。”   说是走,其实是小跑,晏三合跑着跑着,忽然发现好几个书生打扮的人,越过了她们。   李不言小声嘀咕道:“下雨天不好好在家读书,跑出来干嘛?”   晏三合忽的停下脚步,心里隐隐约约浮出某种猜测。   李不言跑出十几丈远,忽然发现晏三合不见了,扭头一看,好家伙,这人直愣愣的站在原地,竟又一动不动了。   发愣也得看看时机啊!   李不言赶紧又折回去,气呼呼道:“我说祖宗啊,你能不能……”   “不言。”   晏三合一把抓住李不言的胳膊。   她抓得很紧,紧到李不言眉角轻轻跳了一下,“怎么了?”   “你说三爷这会在哪里?”   还能在哪里?   “不是在衙门,就是在勾栏听曲。”   “用什么办法,能最快找到他?”   “简单啊,随便抓个五城兵马司的人问问。”   “那你用最快的速度问到三爷的去处,然后……”   晏三合深吸一口气,“然后告诉他,书生们可能要闹事,让他赶紧上街看看。”   “啊?”   李不言顿时傻眼了,“你,你怎么会知道?”   “来不及细说。”   晏三合松开手,“我去跟着那些书生。”   “等下!”   李不言一听这话,吓得手掌直接扣在晏三合的肩上:“你跟着那些书生做什么?”   “除了方便和你们汇合外,或许还能有一些意外收获!” 第357章 闹事   “三爷。”   替晏三合看门的是丁老头,“下这么大的雨,你怎么来了?   谢知非衣裳湿了一半,“小姐在府里?”   “不在,出去了。”   “去哪了?”   “小姐的行踪,我们做下人的哪敢问呢!”   谢知非神色有些不耐烦,“朱青,你去问问汤圆。”   “是!”   朱青夺过丁老头手里的伞,直奔内院。   谢知非站在屋檐下,目光落在丁老头身上,心说这人当差不机灵,换了谢小花,保准能把晏三合去了哪里,套得一清二楚。   回头还得换个灵机的人来。   正想着,朱青领着汤圆匆匆回来。   汤圆收起伞,“三爷,小姐和晏姑娘说去街上走走,没说去哪里,只说会回来吃晚饭,让奴婢备好饭菜。”   谢知非看看天色:“她们俩怎么去的?骑马还是坐车?”   “是走着出去的。”   “带伞了吗?”   “没有。”   谢知非的脸唰的沉下来,吓得汤圆忙道:“奴婢这就去巷子口等……”   话还没说话,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雨雾中,根本看不清是什么人,等那马到了近前,才发现是下属罗大强。   谢知非心头咯噔一下,“你怎么找来了?”   罗大强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老大,那帮书生们闹事了。”   “在哪里闹事?”   “三司门口。”   谢知非心跳得厉害。   不在礼部,不在国子监,竟然跑三司门口闹事?那帮书生想干什么?   “朱青,走!”   谢知非飞快的上马,一勒缰绳,冲汤圆大声道:“小姐回来,让她不要再出去,今儿夜里不太平。”   “三爷放心吧。”   “驾——”   三匹马驶进雨雾中,很快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汤圆想着三爷的交待,对丁老头道:“去拿两把伞来,我到巷子口等小姐。”   “这就来。”   不消片刻,汤圆就已经在巷子口探头张望,还没张望两下呢,一条黑影冲过来。   “汤圆,你怎么在这里?”   “李姑娘?”   汤圆见李不言淋成个落汤鸡,赶紧把伞撑过去,“小姐呢,怎么没见她?”   李不言神色着急,“你先别问她,有没有看到三爷?”   “三爷刚走一会,说是外头有书生闹事。”   李不言长长吁出口气,一颗心总算定了下来。   “小姐呢?”   汤圆不停地往李不言身后张望,“三爷交待说,让小姐回来后,不要再出去,今儿夜里外头不太平。”   这话,生生让李不言打了个激灵,赶紧把伞往汤圆手里一推,“我回府骑马。”   汤圆急得跺脚,“李姑娘,你还没说小姐在哪里?”   我哪知道她在哪?   李不言一边跑,一边喊,“别急,我就这去把她带回来。”   ……   大雨如注,淋得人看不清眼前的世界。   晏三合只能盯着前面的书生们,书生们往哪里跑,她就往哪里跑。   对于京城,晏三合是不熟悉的,此刻跑到了哪里,她完全是两眼一抹黑。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速度忽的慢了下来。   晏三合踮起脚尖一看,心里不由咯噔咯噔两下。   第一个咯噔是前方一片黑压压的,都是书生。   第二个咯噔是这会她竟然在都察院的门口。   “各位兄台们,我们寒窗苦读十几年,头悬梁,锥刺骨,到头来还不如人家花点银子,这是什么世道?这是什么天理?”   为首的是个方脸书生。   大雨中,他神色激动:“今天我们就要为我们自己讨个公道,为含辛茹苦供我们读书的父母讨个公道!”   “讨公道!”   “讨公道!”   “讨公道!”   几句话,说得所有人的心一片澎湃,纷纷掷臂高呼。   方脸书生撩起衣袍,席地而坐。   书生们也纷纷跟着坐下。   “我就说他们有问题。”   “那你怎么早不说呢?”   “我说了,谁会信啊!”   边上,两个书生头挨着头,低声说话。   “两位兄台。”   晏三合故意把自己的声音压得很低沉:“春闱查得这么严,他们是怎么做手脚的?”   “简单!”   有个书生粗粗扫了晏三合一眼,“人家试题提前几天就拿到手了,东拼西凑怎么着也能写出一篇好文章来。”   这个手法和唐岐令那个案子的手法很像。   晏三合:“这么说来,除了严如贤那个狗太监,当世那些出题的大儒都掺和进去了。”   “榆木脑子。”   书生瞪一眼晏三合,“大儒们谁敢搬石头砸自己的脚?还不都是礼部那些贪财的小人。”   晏三合脸上的表情瞬间凝滞。   “他们都巴不得我们唐家臭了,烂了,腐了,我不能如他们的意,我得好好活着,活到有青天明月的那一天。”   “唐家出事,我们一众学生都深信先生的人品,觉得他是被冤枉的,所以联名上书为他喊冤,想尽自己一点绵薄之力。”   如果换个角度想,唐岐令是出题人,出题人最怕什么?   最怕试题泄漏!   又怎么会为了那几千两碎银子,赔上一世英名?   所以,唐岐令案子的确有问题。   那么谁诬陷了他呢?   他们怎么诬陷他的?   诬陷他真正的目的,又是什么?   一连串的问题,像湖底翻涌的水泡,咕噜咕噜的涌上来,晏三合陷入了深思,连远处传来的马蹄声,都没有听见。   ……   谢知非翻身下马,双唇抿成一条线,大步走上都察院朱门前的台阶。   站定,转身,举目一看,他眼前阵阵发黑。   国子监的监生不过四五百人,眼前最起码有一千人,可见四九城里隐居的书生们都出动了。   他娘的,这速度也太快了!   “爷,怎么办?”   谢知非看了朱青一眼,“太子在哪里?”   朱青指了指身后的朱门。   操!   谢知非在心里咒骂一声,反倒镇定下来,头凑到朱青耳边。   “你去通知太子府的亲卫,速速赶来保护太子、太孙;我想办法把这帮书生劝回去。”   “劝不回去怎么办?”   “能怎么办?”   谢知非口气说不出的无奈,眼神却异常冷冽冷静:“再劝呗!”   话音刚落,书生中也不知道谁喊了一声。   “锦衣卫来了。” 第358章 太子   雨夜中,数不清的锦衣卫披着蓑衣,如鬼魅一样逼过来。   带队的,是锦衣卫南镇抚司杨一杰。   谢知非和杨一杰,不论是官位,还是手中的权力,都差了十万八千里。   更重要的是,杨一杰和谢知非不是一个道儿上的人,他只能乖乖站到一旁,冷眼看着。   杨一杰下马,站到了谢知非刚刚站立的位置,深吸一口气,大声喊道:   “学子们,皇上已经命太子彻查整个案子,不用太久,案子就会水落石出。此刻风大雨疾,你们速速回家去,不要在此逗留。”   书生中,有人不知死活的喊道:“怎样的水落石出?”   杨一杰冷淡回答:“该贬的贬,该抄的抄,该杀的杀,一个都不会放过。”   “说得比唱得还好听。”   又有一个书生大喊道:“严如贤那个阉贼,为什么还在宫里?为什么毫发无损?”   杨一杰被问得一怔。   妈的,这些书生们是从哪里得知严如贤在宫里的?   他这一怔,落在书生的眼睛里,就是心虚。   书生中有人站起来,掷臂一挥:“交出严如贤!”   接着又有人跟着站起来,“杀死阉狗严如贤!”   书生们纷纷站起来,“严如贤不死,我们就不回去!”   “不回去!”   “不回去!”   “不回去!”   原本还相安无事的局面,一下子变得剑拔弩张。   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杨一杰大怒,冲副将冷冷看一眼。   副将立刻喝道:“你们一个个给我听着,聚众闹事者,一律严惩不贷。”   这话一出,谢知非在心里无声喊出两个字:完了!   这话果然激起了书生的愤怒。   谁愿意聚众闹事?   不就是因为你们这些头戴官帽的人,一个个高高在上,不把普通百姓放在眼里,干出一桩桩龌龊事?   断人前程,如杀人性命。   领头的方脸书生一咬牙,一跺脚,大声喊道:“苍天无眼,阉狗祸国。”   “苍天无眼,阉狗祸国!”   “苍天无眼,阉狗祸国!”   杨一杰气得鼻子都歪了,他就是太监,阉狗骂的就是他。   “所有锦衣卫听令,谁敢带头挑事,格杀匆论!”   锦衣卫们一听这话,纷纷挑枪,朝向场中数千书生。   杨一杰的副将则上前一步,一把揪住方脸书生的前襟,把他从队伍中拖出来。   “你们这帮助纣为虐的狗贼。”   方脸书生破口大骂,“兄弟们,我们和他们拼了。”   “拼了!”   “拼了!   “拼了!”   不过是个眨眼的功夫,书生们就如同潮水一样涌上来,与锦衣卫厮打在一处。   “杀人了,锦衣卫杀人了,阉狗杀人啦!”   这世上有一种人的勇气,是一定要用同胞的血来催化的,这种人就是年轻的读书人。   当他们的前程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当他们的寒窗苦读变成有钱有势人眼中的笑话……   那些深藏在读书人血液里的清高,自傲,孤勇就纷纷跑出来。   跑出来的结果就是:宁可站着生,不能屈辱死。   谢知非看着眼前的一片混乱,心急如焚,连杀了杨一杰和那副将的心都有了。   天底下谁不知道读书人最难搞?   这哪里是解决问题?   这分明是激化矛盾。   太子和太孙就在一墙之隔的里头,万一……   如同一记闷雷打在了谢知非的身上,他浑身的血液都冻住了。   混乱中,一个熟悉的身影茫然站立着,似乎才从睡梦中醒过来,而她的身后,锦衣卫的枪已经挑过来。   谢知非急得大喊,“晏三合,快躲开。”   他喊得撕心裂肺,声音却统统淹没在喧嚣中,大雨中……   但晏三合却奇迹般的听到了,她几乎是本能一蹲,一缩,灵巧的避开了身后的长枪。   生死关头走一遭,晏三合狠狠的打了个哆嗦,冲谢知非伸出大拇指,然后机灵的躲到了书生的中间。   谢知非吓得小腿都在打颤,浑身一丝力气都没有。   半晌,他大步走到杨一杰身边,咬着牙道:“杨大人,住手吧,这些人可都是咱们华国未来的栋梁啊!”   杨一杰冷笑:“听话的是栋梁,闹事的就是反贼。”   “杨大人!”   谢知非眼神像两把锋利的刀,“他们只是一时气愤,和反贼根本扯不上关系。”   杨一杰尖着嗓子,阴森道:“谢大人是要帮他们说话吗?谢大人能承担得起帮他们说话的后果吗?”   “我是在帮你说话。”   谢知非面色紧绷冷峻,“因为杨大人你也承担不起血流成河的后果。”   杨一杰冷笑一声,“那就试试,我能不能承担,锦衣卫听令……”   “吱呀!”   朱红色的大门缓缓打开,一道杏黄色的肥胖人影,艰难的跨过半人高的门槛,从里面走出来。   “太子殿下在此,谁敢放肆?”   磅礴的大雨中,所有的人都停下了动作,眼神直勾勾的看着那道杏黄。   杨一杰哪怕已经和汉王穿了一条裤子,在未来储君面前依旧不敢放肆。   他赶紧上前躬身行礼,“殿下。”   赵彦洛淡淡看他一眼,眼神似乎没什么分量,但杨一杰心里却像敲鼓一样,七上八下。   迫于压力,他大声道:“锦衣卫退下。”   赵彦洛拄着拐杖,一步一步走到台阶前,沉默半晌,用缓慢的语速道:   “我奉陛下之命,与三司一道彻查春闱舞弊案。陛下交待,定要杀几个人,给天下、给你们一个交待。   事情上午才出,请你们给我一点时间,我未必有定国安邦的本事,亦无金声玉振之文采,三尺剑悬,国法如山,此事我定会全力以赴。”   堂堂储君,没有高高在上语气,没有指责书生们闹事,有的只是言辞恳切和严惩不贷的决心,这让大雨中的学子们颇为动容。   再加上太子这些年素有贤名,对读书人更是以礼相待,他的话,无异是急风骤雨中的一把伞,稳住了所有书生们的心。   书生们纷纷向太子下跪行礼。   “陛下圣明;殿下圣明!”   唯有那个被打得满头是血的方脸书生,不跪不拜,只冷冷道:“殿下,严如贤何时死?” 第359章 化解   饶是太子好性子,也被这书生的话逼得变了脸色。   严如贤是陛下的人。   此人从十来岁的时候,就开始在陛下身边伺候,陛下要保他一条命,谁也拿他没办法。   但他犯的罪,又的的确确是抄家灭族的死罪。   这个节骨眼上,赵彦洛只能先安抚眼前的这帮书生,“诸位学子们请放心,你们终会等到这一日。”   这话说得很含糊,但却让人有了盼头。   那方脸书生冲太子扑通跪下,砰砰砰三个头,磕得掷地有声。   赵彦洛微微颔首:“五城兵马指挥使何在?”   谢知非被点了名,不得不上前一步:“殿下,臣在!”   “将伤者送到医馆救治,妥善疏散人群,不可再有冲突。”   “是!”   “杨大人。”   杨一杰硬着头皮上前道:“殿下?”   赵彦洛又淡淡看他一眼,“这里站着的,都是我华国未来的国之柱石,杨大人以后行事,不可莽撞。”   这话一抬,一贬,书生们看太子的眼神又热切了几分。   杨一杰掩住眼里的一抹戾气,对着太子躬身道:“臣,知罪。”   一场本要血流成河的冲突,在太子的三言两语中化解。   恰好这时太子府的亲卫赶到,他们将太子团团围住后,护着人上了马车。   车轱辘一启动,谢知非就在人群中寻找晏三合。   晏三合并不难找。   她个子小巧,身形又单薄,穿得也不是儒衫,目光几个回合后,谢知非就锁住她。   “兵马司的兄弟们速速行动,把伤者送到医馆,余下的人散了,都回家去吧,想想家中父母兄弟,妻子儿女。”   他一边喊,一边拨开书生向晏三合走去。   晏三合一看这人的脸色,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有种想拔腿就跑的冲动。   可惜能跑哪里去?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人走近,看着那人的手一把揪住她的后领,然后,像拎小鸡一样,把她拎到了朱青面前。   “看着她,一步都不许她离开。”   “谢知非!”   “住嘴!”   谢知非从牙缝里迸出两个字后,又怒不可遏道:“看看你像什么样?”   什么样子,不就是只落汤鸡的样子吗?   “那根搅屎棍呢?去哪里了?”   自家妹子舍不得骂,舍不得打,那根搅屎棍总得拿来出出气。   谢知非眼睛一边喷火,一边找人,四下找一圈,硬是没见着李不言的人影,心里恨得不行。   “今儿个我要是放过她,三爷我自挖双眼给你们泡酒喝。”   “五十,五十,你要用什么泡酒喝?”   另一只落汤鸡拨开一个又一个的书生,艰难的走过来,“我的娘咧,这什么世道啊,怎么这些书生也敢……”   “你也给我闭嘴。”   谢知非只要一想到晏三合身后的那根枪,火就压不住,“看到搅屎棍没有?”   小裴爷指指身后。   谢知非粗鲁的把小裴爷往边上一推,大步走到李不言面前。   李不言一看这人顶着一张六亲不认的脸,急中生智。   “小姐发现书生聚集,让我立刻去通知你,怕你保不住头上的那顶新乌纱帽。”   谢知非左脚一顿。   “我就赶紧去问兵马司的人。”   谢知非右脚一顿。   “又一路淋着大雨跑回家中。”   谢知非两只脚都顿住。   “知道三爷离开后,再骑马赶过来,半路遇到小裴爷,到现在气都没喘上一口。”   李不言看着谢知非,“听说三爷要自挖双眼,给我们泡酒喝?好啊,我正想喝一杯。”   这世上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谢知非:“李……”   “劳烦三爷不要跟我说话。”   李不言昂首冷笑一声:“男人和我说话,不吉利。”   谢知非:“……”   小裴爷在一旁幸灾乐祸:我家五十成瘟神了?   晏三合走过去拦住咄咄逼人的李不言,“都回去,我有话说。”   谢知非脑子里立刻跳出个念头,“事情有……”   “对!”   一个字,让所有人的心都跳得快起来,尤其是谢知非。   “你们先回,这里我还要再盯一会,帮我备热水,备套干净的衣裳,阿嚏……”   “我陪陪五十。”   小裴爷一听兄弟打喷嚏,又担心上了,“我们一道过来。”   晏三合看着谢知非,又看看小裴爷,似乎想说什么,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不言,我们走。”   ……   回到府里的时候,雨依旧在下。   晏三合绞干头发,喝下两碗小米粥,谢知非他们才回来。   先喝一碗煮得浓浓的生姜汤,再沐浴、更衣,用饭……   一通忙活后,所有人都坐到小花厅,晏三合让汤圆把门关上,守在院子门口,不要让任何人闯进来。   这个宅院,主子下人统共没几个,哪会有人不知死活的闯进小花厅?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就意味着晏三合接下来要说的话,十分的重要。   晏三合并不急着说话,而是在花厅里来回踱了两圈后,才道:“唐岐令的案子,的确是冤枉的。”   一句话,让所有人的脸色剧变。   “明亭。”   晏三合点名小裴爷:“你如果是科举的出题人,你最怕什么?”   “我……”   小裴爷语塞了好一会,“怕卷子出得没有水准,怕……”   “还怕题目泄露。”黄芪插了一句嘴。   “对,对,对,怕……”   裴笑忽然一拍大腿:“我知道了,唐岐令不会监守自盗的,他要脸。”   “他是太子太师,已经是青云顶端的人了。”   晏三合目光挪向谢知非:“我和不言今天去了严如贤宅子,特意去看了看唐之未听戏的地方,是座二层高的戏楼。”   谢知非一方面觉得安慰,至少她向自己坦白了行踪;   另一方面又隐隐生怒,被封了的宅子也敢闯进去,万一被人瞧见了呢?   “能在后花园里搭得起戏楼的人,也不会缺银子。”   晏三合转过身,看着无边的夜色:“唐岐令舞弊的初衷,就不成立。”   夜色勾勒出晏三合修长的颈脖,谢知非看着那颈脖上的青紫,挪不开眼睛。   “那么,谁要陷害他呢?” 第360章 分析   “是啊,谁要陷害他呢?”   小裴爷一脸疑惑:“要定唐岐令的罪,证据肯定是铁证,否则前太子早就帮他翻案了。”   朱青:“小裴爷说得对,不能光凭一些推断,就说唐岐令是冤枉的。”   黄芪:“三司可不是吃闲饭的,一个个本事都大着呢。”   晏三合转过身,走到谢知非面前,微微低下头,与他平视。   谢知非心都不会跳了。   “我们换个思路。”   晏三合:“今天如果太子不从那扇朱门里走出来,结果会是什么样?”   谢知非被她问得一怔。   晏三合没等谢知非回答,就自顾自道:“会对抗越来越激烈,死的人越来越多,甚至血流成河?”   谢知非点点头。   晏三合:“严如贤舞弊案,是由谁负责?”   谢知非:“太子!”   晏三合:“案子刚刚开始查,就闹出这么大的事情,皇帝会怪罪谁?”   谢知非:“太子!”   晏三合:“太子说事情上午才出,傍晚书生们就聚众闹事,这速度正常不正常?”   谢知非:“太快了。”   晏三合:“可见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的,你承认吗?”   谢知非:“承认。”   晏三合:“那么我想请问三爷,会是谁在背后推波助澜呢?”   谁?   那个人就在谢知非的喉咙里打转,他只需轻轻一张嘴,就能脱口而出。   “你一定知道那人是谁,但你没有证据!”   谢知非用力点点头。   “当一件事情什么证据都没有,偏偏事情却发生了,那么……”   晏三合微微挑起眉:“那么我们就抛开所有的证据,只从一个地方入手。”   谢知非:“什么地方?”   晏三合:“这件事情对谁最有利,谁就是背后推波助澜的人。”   犹如一声晴天霹雳,刹那间所有人都僵坐在当场。   朱青和黄芪的脸上,甚至同时露出了恐惧。   书生闹事,皇帝怪罪太子,谁最有利?   汉王。   唐岐令舞弊,唐家被抄,前太子受牵连,谁最有利?   当今陛下。   小裴爷捂着心口,有些受不住,“晏,晏三合,这事,这事……”   “这事只是我的猜测,你和三爷左耳进,右耳出,不要记在心上。”   晏三合没让他把话说下去。   “下面我想查一下严如贤这个老太监,唐岐令的宅子怎么就到了他的手上,如果小裴爷和三爷知道,就和我说一说。”   小裴爷怔怔地看向谢知非:你知道吗?   谢知非苦笑,“宅子到他手上的时候,或许连我大哥都还没生下来。”   为防着晏三合又爬墙进严如贤的宅子,他赶紧又说:“而且这人查不得,晏三合,皇宫里的人,谁查谁倒霉。 ”   又一个说查不得。   这深宫到底是藏了多少见不得人的秘密?   晏三合放在桌上的手,慢慢的握成拳头。   谢知非余光看一眼那只拳头,又有些于心不忍,“要不……再想想别的办法。”   晏三合也苦笑,“别的办法就是再见一见陆时,很多的谜底,都藏在这人的身上。”   谢知非忽然感觉坐不住,蹭地站起来,在花厅里来回踱步。   “晏三合。”   他在晏三合面前站定,极深地吸了口气。   “为什么说谜底都在陆时身上?就凭他今天弹劾严如贤春闱舞弊?如果这只是巧合呢?”   晏三合对上谢知非微凉的眼睛,轻轻开口。   “祖父说,梅具四德,初生为元,开花为亨,结子为利,成熟为贞。”   “所以呢?”   “所以我想知道,岁寒三友中,他凭什么占一个竹;唐之未为他连太子都拒,或者可以说是被情爱冲昏了头脑,那么唐岐令呢?”   谢知非的脸了,有了一丝裂缝。   晏三合挪开目光,看着地上的青石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谢知非听。   “唐岐令阅人无数,收他为徒也是昏了头脑?”   谢知非:“……”   ……   烛火跳动。   窗外的雨声渐渐弱了下去。   花厅里没有人开口说话,除了不喜欢动脑子的李不言,头一点一点打着瞌睡,余下五人的神情一个比一个凝重。   最沉重的是谢知非,桃花眼像被蒙上了一层阴郁,陆时压根见不到,锦衣卫前前后后护着呢。   他抬眼去看裴笑:你可有办法?   裴笑无声摇头:鬼的办法!我爹现在也进不去。   谢知非:那怎么办?   裴笑:鬼知道!   谢知非:你小子跟鬼飙上了?   裴笑:我宁愿现在是鬼,就能飘进陆府问个明白。   晏三合不用看两人之间眉眼官司,就知道事情很难。   恰好这时李不言捂嘴打了个哈欠,她趁机道:“累一天,先休息,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   谢知非点点头表示赞同,“朱青。”   “爷。”   “你去和太孙说一声,今日书生的事情,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让他暗中查一查是谁。”   “是!”   “其他人先去睡。”   小裴爷不傻瓜,听得出三爷是话里有话,多嘴的问了一句,“那你呢?”   谢知非看着晏三合,“我有话要和她说。”   “我没话和你说。”晏三合迅速起身。   “晏三合,你在怕我?”   谁怕你?   晏三合屁股往下一沉,双手抱起胸,脸色十分的沉稳、淡然。   谢知非侧过头,目光在裴笑,李不言,黄芪脸上一一扫过,用意十分的明显。   裴笑:“……”操,小爷怎么觉得自己这么多余呢!   李不言:“……”狗男人!   黄芪:“……”睡了吧,不给三爷添乱,已经够乱的了!   ……   花厅只剩下两个人的时候,晏三合才发现,对面男人的气场有多强。   烛火把他的眉眼映得温柔极了,和都察院门口那副吃人的模样,截然不同。   她眼神无处安放,只能看向屋外。   屋外一片漆黑,雨点敲打着窗户,声音听着有几分不真切,就像他那声撕心裂肺的喊,哪怕事情已经过去了,依旧觉得像在做梦。   “晏三合。”   谢知非深吸一口气。   “以后尽量不要让自己置于险境,人的命只有一次,老天让你活下来,不是让你去冒险的。”   这话,听着好像有哪里不对。   晏三合颇有几分奇怪地看着他。 第361章 失眠   “今天的事情,谢谢你。”   谢知非端起茶盅,用喝茶掩住了脸上的动容,她看到书生聚集,头一个想到的就是自己。   放下茶盅时,他脸上又恢复了刚刚的平淡,“其实我一早就防着书生们闹事呢。”   这话有言外之意,晏三合听得出来。   “是我多管闲事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谢知非看着放在桌上的一节纤细手腕,“你的生死安危,比我的官位重要的多。”   晏三合心底狠狠一震。   这种感觉已经不能用奇怪来形容。   明明,避开了她那一眼的关心;   明明,处处暗示对自己没有任何感觉,   就好像帕子的两面,一面绣着鸳鸯戏水;另一面则绣着一刀两断。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态度,为什么会这样的南辕北辙呢?   ……   人心里一旦有事,失眠是一定的。   这会晏三合手里就算再捏上十块帕子,周公也没来勾引她。   “别油煎似的了,我的小姐。”   李不言困得两只眼睛睁不开:“兵来将挡,水来土淹,狗男人来了,打狗棒侍候,正经的女人谁为男人失眠啊!”   晏三合气笑,用脚踢了踢她的屁股,“我在想陆时这个人。”   “陆时也是男人啊,也长了那二两的玩意。”   李不言打了个哈欠,“睡吧,睡吧。”   晏三合一时没明白“那二两的玩意”是什么,等明白过来脸一红,又伸脚去踢李不言。   脚忽的顿住了。   是啊,陆时是个男人,是男人就有七情六欲。   像严如贤那样一个太监,还娇妻美妾一大堆呢,他陆时为什么能把自己活成了一个孤种?   为御史这份差事?   想名留青史?   可古往今来名留青史的男人,也都没有让那二两肉闲着啊!   哪怕是一代枭雄吴关月,被百姓爱戴至此,男女情事上也没太检点。   这又是一个蹊跷啊!   ……   另一个院子。   小裴爷虎视眈眈地看着谢知非,眼神要吃人。   “得了,别看了。”   谢知非和他对视半晌,无声地败下阵来。   “我就是交待她不要轻举妄动,别把自己给折进去,总能想出办法来的。”   “这话为什么不能当着我们的面说?”   “单独说,能显出这事的重要性。那丫头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   谢知非用掌心盖住眼睛,心累道:“你敢想她今天都混进了闹事的书生里。”   小裴爷帮心上人说话,“胆子不大,也化不了念,解不了魔啊!”   “所以我才要警告她!”   谢知非不耐烦的往里翻了个身,“睡觉,睡觉。”   “锦衣卫里,你不是兄弟哥们一大把的吗?”   小裴爷睡不着。   他不仅要帮心上人说话,还得帮心上人想办法,“花点银子让他们通融一下,看看能不能见陆时一面。”   谢知非蹭的坐起来,手冲着贵妃塌上的人用力点点。   “把你这些馊主意统统塞回去,这个节骨眼上,别说花银子,就是花刀子,也没戏!”   “没戏就没戏,凶什么凶!”   小裴爷打了个哈欠,两只眼睛泪汪汪。   “实在不行,就只能放出谣言,说陆家有鬼怪闹事,把我僧录司的和尚拉过去做场法事,让晏三合扮成小和尚进去。”   亏你小子想得出!   谢知非把被子往头上一蒙。   不理这号人。   ……   端木宫。   赵亦时扶着沈冲的手,从马车上下来,苦等了半天的严喜撑伞颠颠地跑过来。   “殿下,太子在书房等您,让您回来后去一趟。”   赵亦时眉梢都没有动一下,只是放在背后的手指微微拧了拧。   “知道了。”   严喜把伞往赵亦时那边又挪了挪,殷勤道:“殿下您跟上,小心着些脚下。”   “伞给沈冲,你先回去。”   严喜脚下一顿,赶紧把灯笼交给沈冲,恭敬的退到边上,“是!”   赵亦时冷冷看他一眼,没再多说什么。   严喜悄悄掀起眼皮,看着越走越远的两道影子,忽然抬起手,用力的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子。   叫你嘴贱,还求殿下给严如贤说情,这下好了,连自己都跟着倒霉。   书房里,灯火通明。   赵亦时一脚踏进去,冲书案后的人行礼。   赵彦洛抬起头,没什么表情道:“案子查得怎么样了?”   赵亦时:“事情牵扯太多人,目前还没有什么进展。”   赵彦洛:“今日书生闹事,你怎么看?”   “速度之快,人数之多,选址之巧合,不是几个毛头书生就能办到的。”   太子走出那扇朱门,赵亦时并未跟着出去,就在朱门后静静的听着。   哪怕朱青不来送信,他也能琢磨出这里头的蹊跷之处。   “父亲,背后一定有人在暗中推波助澜。”   赵彦洛冷笑,白净面孔上的肉随之抖了几下,“可见你皇叔在京城的人脉不少。”   “不仅人脉多,心思也很毒。幸好父亲处理得当,否则……”   “他是一日都不想让我好过啊!”   赵彦洛手指在书案上点点:“暗中查一查吧,借着这个机会,也是该清一清了。”   这话,让赵亦时很是吃一惊。   父亲为人和他的身形一样宽容厚重,主动出手次数屈指可数,很显然今晚的局面,让他有所触动了。   回头想想也是后怕,万一书生里混进了别人,又万一那个杨一杰不管不顾……   就又是另一种局面了。   “父亲放心,我会暗中查清楚的。”   “杜建学身为现任礼部尚书,你说这一回要不要……”   “父亲。”   赵亦时立刻打断道:“这案子陛下极为在意,在没有确凿证据之前,最好不要轻举妄动,免得引火烧身。”   话峰一转,他又道:“儿子会让人暗中盯着的,官做到他那个份上,屁股上能干干净净的没几个。”   “嗯。”   赵彦洛满意的点点头,又问,“严如贤这个人,你猜测陛下会不会保下来?”   “书生闹事之前,还有些不好说,书生闹事之后……必死无疑!”   赵彦洛陡然又面色阴沉下来,嘴张了又闭上,竟是一脸的担心。 第362章 谢恩   赵亦时知道父亲在担心什么。   陛下对他一向不喜欢,哪怕差事办得再好,总能鸡蛋里挑几根骨头出来。   严如贤跟了陛下几十年,家都抄了,陛下都没把他下狱,很显然是想留他一条命。   如今这老太监必死无疑,陛下心里不痛快,会不会迁怒他?   可能会的。   因为父亲今日对着那方脸书生说的最后一句话,不是很妥当。   你们终会等到这一日——这话虽然是安抚了书生,但细品品,隐隐有胁迫陛下的意思。   他在朱门背后听完这一句,一身的冷汗。   但话已出口,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赵亦时从早朝到现在整整一天,滴水未进,根本没有力气去安抚太子的惶惶不安,他行了个礼,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雨,依旧淅淅沥沥的下着。   沈冲撑伞上前,“殿下,先用饭,还是先沐浴更衣?”   赵亦时缓步走出伞下,毫无征兆地问了一句,“她怎么会混在书生里?”   沈冲被问得一愣。   ……   暖阁里。   皇帝瞧了一眼垂首跪在下面的冯长秀,道:“说吧,外头都闹了些什么?”   冯长秀不敢隐瞒,把书生如何聚集,如何与锦衣卫发生冲突,太子又是如何解围的……一一说给皇帝听。   皇帝听完,面上冷冷一哂,说了句让冯长秀心惊胆战的话,“一个个都好大的胆。”   一个个是谁?   是书生?   是锦衣卫?   亦或者是……别的人?   冯长秀不敢接话,只有把头垂得更低。   “你另带一队人马,暗中彻查春闱一事。”   皇帝站起来,伸手拍了拍冯长秀的肩膀,“老御史那里,你也留个心眼。   冯长秀:“臣遵旨。”   永和帝背过手,“起来吧,陪朕到外头走走。”   “是。”   冯长秀赶紧从地上爬起来,跟在皇帝的身后,没走几步,却听皇帝问道:“你觉得严如贤该死吗?”   冯长秀挑起眼皮看一眼皇帝的背影,恭敬道:“是死是活,臣只听陛下的。”   永和帝哼了一声,没有再说话,缓缓走出了暖阁。   门口当值的小太监一看皇帝出来,忙撑伞上前:“皇上,要备御驾吗?”   “把伞给冯大人,你们都不必跟过来。”   “是!”   ……   君臣二人走一路,沉默一路。   冯长秀十二岁净身到皇帝身边侍候,二十二岁入锦衣卫,整整十年的时间,他对皇帝的性子多少有些清楚。   这般沉默是少见的,说明皇帝有心事。   略走小半盏茶的时间,到了一处宫门前,永和帝冷冷命令道:“清场。”   侍卫二话不说,立刻把院中的人一一都叫出来。   “冯大人也在这里等着朕吧。”   “是。”   永和帝这才抬起脚,跨进了那道门槛。   宫里太监的住处都叫直房,但直房和直房不同,最得宠的太监住的直房,就在养心殿边上。   严如贤伏地跪在院中,一头花白的头发在月色下格外显眼。   人老了,就算拿抹布擦也有擦不去的记忆。   永和帝看着这个侍候了自己几十年的老奴才,心里多少有些惆怅。   严如贤掀开眼皮,看着面前的一抹明黄,嘶喊道:“陛下,老奴冤枉啊!”   冤枉?   永和帝冷笑。   “买官卖官是你做的吧,十二监的银子是你贪的吧,还把手伸到春闱?”   严如贤猛的抬起头,恰好永和帝垂目看着他。   主仆二人目光一高一低的对上,严如贤看着帝王眼中的森森寒气,慢慢的又将头碰到地上。   “老奴,死罪!”   一股怒意,从永和帝的心底深处升腾起来。   瞧瞧。   刚才还在喊冤的人,这会又自称死罪,这脸变得有多快?一个个忠臣孝子的模样,背地里就没有他们不敢干的事情!   皇帝用脚碰碰严如贤的脑袋。“你们一个个是欺负朕老了吗?”   “陛下,老奴不敢,老奴是鬼迷了心窍,老奴知道错了,求陛下饶命。”   皇帝似乎没有听见他说话,定定地看着天际边一轮明月,没由来地突然道:“朕记得你和丽妃素来交好。”   “陛下,陛下……”   严如贤吓得魂飞魄散,手脚并用的往前爬了几步,“老天就是借奴才几百,几万个胆,奴才也不敢……”   “你还有什么不敢的事!”   永和帝突然声色并厉起来,“你连春闱都敢插手,你眼里还有朕,还有国法吗?”   “老奴万死难赎其罪。”   “说!”   永和帝怒到极致,一脚踹过去,“你是怎么和李兴内外勾结的?”   严如贤被踹倒在地,忙不迭的又爬起来,痛哭流涕道:“丽妃娘娘是李兴的小女,老奴答应照顾她,只要李兴,只要他……”   原来竟如此!   不仅买官卖官,不仅把手伸到春闱,这狗奴才竟然还利用他的嫔妃……难怪陆时说他淫乱皇宫。   永和帝心头一片冰凉,“很好,很好!”   “陛下,陛下!”   严如贤爬过去,死死的抱住帝王的脚腕。   “老奴错了,老奴真错了,求陛下看在奴才一辈子为您鞍前马后的几分薄面上,留老奴一条狗命吧!”   人越老,越怕死,就算活得猪狗不如,他还想活命。   因为只有活下去,哪天陛下忽然念起他的功劳,他就又能享荣华富贵了。   永和帝胸口几个起伏后,望着他苍老的面容,脚一提,挣脱出严如贤的两只手。   “小贤子,这一回,朕也保不住你了。”   两行浊泪从严如贤的眼中落下来。   小贤子是陛下还是亲王时,对他的称呼。   那时候他还很年轻,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一天十二个时辰,他有十个时辰守在陛下身边,主仆情谊,便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多少年了?   严如贤自己都记不得。   他能记得的,是他站在皇帝的身边,所有人都用畏敬、讨好的口气唤他一声“严公公”。   他是严公公,是皇帝身边第一得意人儿,没有人能越过他去。   他前半辈子辛辛苦苦当牛做马,后半辈子为什么就不能活得堂堂正正像个男人?   他要权,要钱,要女人,要美妾……   世上所有权势男人有的东西,他严公公都要有,怎么就错了?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呢?   永和帝转过身去。   “你的子孙根,朕会让人缝上去。”   严如贤猛的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着帝王的背影。   看了许久,他牵过衣袖,抹了一把眼泪,然后弯腰伏地。   “小贤子,谢主隆恩。” 第363章 暴尸   大太监严如贤死了,吊死在房梁上。   等侍卫发现的时候,他的身子都已经僵了。   消息是在早朝的时候,传到皇帝耳中的,皇帝听罢,一掌拍在龙椅上,怒呵道:   “畏罪而死,死有余辜。”   文武百官吓得都不敢说话,只在心里生出一丝狐疑。   这严如贤被拘在宫里,一定有太监或者侍卫盯着吧,怎么着就吊死了呢?   那春闱舞弊的案子还往不往下查?   “陛下。”   陆时上前一步,“人虽死,罪还在,臣下面要呈上的,是严如贤淫乱后宫的证据。”   永和帝的脸色,唰的铁青。   文武百官们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个个恨不能有个地洞钻下去,这场面太尴尬了。   “陆大人。”   永和帝沉声道:“朕的后宫之事,就不劳大人操心了。”   “若只是陛下的后宫之事,老臣绝不敢多言一句。”   陆时缓缓道:“但后宫连着前朝,此女子已把手伸进了我大华国的朝政,望陛下明查!”   永和帝放在龙椅上的手,暴出几根青筋。   “此女子是谁?”   “丽妃娘娘。”   四个字,满座皆惊。   丽妃是前礼部尚书李兴的小女儿,据说是长得千娇百媚,否则皇上也不会赐下一个“丽”字。   丽妃进宫很多年,虽然不是最得皇宠的那位,也没生下一儿半女,但皇帝一月之中,总有一两天,会到丽妃宫里坐坐。   这其中要说没有严如贤的功劳,鬼都不敢相信。   丽妃的两个哥哥,也就是李兴的两个嫡子都在南边做官,官位还不小,都很有油水。   李兴早早的告老还乡,据说也是为了两个儿子的仕途让路。   永和帝手指忽然敲了敲椅把手,“说,丽妃是如何把手伸到朕的前朝?”   “丽妃娘娘伙同李兴,及李兴的两个嫡子,买官卖官!”   陆时从怀中掏出一叠纸,“这是臣收集的证据,请陛下过目。”   内侍秦起立刻跑到陆时身边,接过那叠纸,呈到皇帝面前。   皇帝看也没看,手用力一挥,纸散落了一地。   秦起捡也不是,不捡也不是,只敢垂着头,小心翼翼的掀起一点脸皮,留神皇帝脸上的神态。   永和帝脸上还能有什么神态呢?   只有一个怒。   一个是服侍他几十年的老奴才,一个是他的枕边人,都是他最亲的人啊!   永和帝冷笑一声:“太子。”   太子赵彦洛上前一步,“臣在?”   “查,给朕查到底。”   永和帝赤红着眼睛,“不论查到谁,一律严惩不贷。”   赵彦洛:“臣,遵旨。”   “冯大人。”   “臣在。”   “李兴还有几日押送入京?”   “最多五日。”   “传朕旨意,三日必须入京。”   冯长秀惊得抬头看了皇帝一眼,“臣,遵旨。”   “陛下乃一代明君啊!”   陆时忽然跪倒在地,身子冲皇帝伏下去。   百官们一看这个情形,也都纷纷下跪,“陛下圣明,陛下圣明!”   永和帝端坐着,以略为暗沉的目光看着陆时,半晌,道:“来人,扶老大人起来。”   “陛下。”   不等人扶,陆时已经直起身,“臣还有一事要说。”   永和帝嘴角微微一勾:“老大人请说。”   “严贼所犯的罪行,千刀万剐都不足以平民愤。如今他畏罪而亡,臣建议将他的尸体挂于城门暴晒三月,一来安抚天下学子,二来也给文武百官敲响警钟。”   文武百官听得肝都颤了,偏偏永和帝连眉梢都没有动一下,只是深深地看了陆时一眼。   “老御史这个提议很好,来人,传朕旨意……”   ……   “什么?”   李不言一口荠菜馄饨差点没从嘴里掉出来,赶紧囫囵吞下去,脖子抻了抻。   “严如贤死了?怎么死的?”   “吊死在梁上。”   朱青:“皇帝下令把尸体挂城门暴晒三个月,城门口这会人山人海,三爷已经赶去维持秩序。晏姑娘,我追三爷去了。”   “等下。”   晏三合叫住他:“不言,我们也去瞧瞧。”   朱青似乎预料到了,“姑娘去也行,三爷交待李姑娘一定要寸步不离的跟着,谁的命都没有姑娘的命重要。”   “咳咳咳……”   晏三合一口馄饨汤呛进喉咙里,咳了个惊天动地。   ……   城门口当真是人山人海,比过节还要热闹,逼得五城兵马司不得不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呸,阉狗!”   “狗太监,死得好!”   “哪位英雄好汉去扒了他的裤子,让我们瞅瞅这死太监有什么本事能三妻四妾?”   守城门的侍卫一听这话还得了,赶紧眼睛一瞪,呵斥道:“都退下。”   “不给扒,那我就砸。”   “砸他!”   “我砸死你个死太监!”   石头,烂泥巴,烂菜叶纷纷砸向尸体……   看到这一幕,李不言直摇头,“生前显贵、三妻四妾有什么用,还不是不得好死。”   朱青点点头,“三个月呢,都要风干了。”   晏三合心里却有几分不解。   都说死者为大,这严如贤怎么着也是当朝第一大太监,皇帝前面都没让他下狱,怎么这会就让他暴尸街头了呢?   “是谁提议要把这尸体挂在城墙上的?”   “是老御史。”   晏三合回头。   谢知非不知何时,背手站在了她身后,一身武将官袍,衬得他十分高大威严。   男人往前一步,把脑袋往她那边歪了歪,低声道:“有没有种你不死,我不休的感觉?”   “有!”   杀人不过头点地。   这严如贤再怎么着,也是曾经服侍过老皇帝的人,不看僧面,总得看看佛面吧。   暴尸三个月,百姓是痛快了,皇帝痛快不痛快,他陆时难道不考虑考虑?   把路走绝了,对他有什么好处呢?   一夜大雨后,天空分外净澈。   晏三合抬头看一眼,忽然道:“我来京城这么些日子,还没见过皇宫是方的,还是圆的。”   谢知非的头皮一下子炸开来,手心直冒冷汗。   见什么见?   这会早朝还没有散,分明就是去等陆时。   晏三合偏过身,静静地看着他,“我能不能去瞧瞧,三爷?”   声音低而轻,温柔感恰到好处,谢知非心口晃了晃,晃得他有些不知所措。   “我就是去看看,什么也不做。”   谢知非:“……” 第364章 明君   一个男人到底要有多狠的心,才能拒绝冷清孤傲的女子,难得流露出来的一点柔软。   反正,谢知非是不能。   “去可以,但一定不能惹事。”   “放心。”   能放心才怪。   谢知非看着主仆二人翻身上马,脚往后退了几步,靠在一棵树上,大口大口喘气。   别人是英雄难过美人关。   我这算什么?   英雄难过妹子关??   朱青跟过去,“爷,我远远的盯着吧?”   “嗯!”   谢知非答得十分的虚弱,“飞书给丁一,让他不论查到哪里,赶紧死回来,爷身边缺人。”   那丫头再这么不知死活下去,自己这条命早晚一天,交待在她手里。   ……   “小姐,真不惹事吗?”   “真不惹事。”   “那我们去皇宫干什么?”   “在宫门口等着。”   “等谁?”   “陆时。”   “等到他,他也不会搭理我们。”   “没事,我不需他搭理。”   “万一他让锦衣卫把我们抓起来?”   “我们一不抢,二不偷,他抓我们做什么?”   晏三合一扬马鞍,回首道:“不言,快点。”   再快,也用了小半个时辰才看到一片高耸入云的墙城。   墙城下两扇朱门紧紧关闭,左右各站着两个带刀侍卫,这些都是禁军,是皇帝的亲兵。   晏三合闲步走了一圈,没往前靠近,而是回到了百官们停放马车、轿子的地方。   车夫们、轿夫们正三三两两聚在一处,有赌钱的,有说荤话的。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早朝结束,文官武官们纷纷步行而来,车夫、轿夫们纷纷散开。   很快,马车、轿子一辆接着一辆的离开,仅仅一盏茶的功夫,诺大的空地上,只剩下七八辆马车。   “三合你看,那一辆是太子的,那辆是太孙的,谢道之的,老御史的在那边。”   顺着李不言的手看过去——   只见老御史的马车边,站着两个带刀侍卫,车夫盘腿坐在车轱辘边上,手里拿着针线,正在缝补一条裤子。   晏三合刚要说话,车夫忽然抬头,目光直直向她刺过来。   竟然是陆大。   晏三合感觉脖子上像是多了一只大手,那股濒临死亡的窒息感,再次涌上来。   就在这时,远处有说话声传来。   陆大迅速打了个结,头低下去,用牙齿咬断了线,把裤子往马车里一塞,便迎过去。   来人正是陆时,身边还跟着一个如谪仙般的皇太孙赵亦时,   晏三合身子往后一闪,拉着李不言躲进了大树背后。   “干什么躲?”李不言无声问。   对啊!   我为什么躲?   晏三合自己也纳闷了,好像下意识就是不太想让皇太孙看到自己。   ……   马车前,赵亦时负手而立,看着老御史,有些欲言又止。   严如贤的别号叫老祖宗,膝下徒子徒孙不计其数,这些徒子徒孙就好比他的手,伸到宫里宫外的每一处角落。   自己身边的严喜,不过是其中一个。   严氏一党的贪赃枉法,肆意妄为,他早有耳闻。   明里暗里弹劾严如贤的人,这些年不是被抄被贬,就是莫名其妙的死了,以至于连他这个堂堂皇太孙见了严如贤,都要恭敬的称呼一声:严公公。   而这一切最根本的原因就是:陛下宠他。   这两天他跟着父亲在三司查案,惊讶的发现陆时搜集的证据,几乎条条都是铁证,严如贤就算不上吊,也绝无翻身的可能。   这也就意味着陆时以一已之力,把严氏一党连根拔起。   他是怎么做到的?   陆时似乎看出太孙的犹豫,“殿下有话要说?”   赵亦时摇摇头。   “既然如此,老臣告退。”   “等下。”   赵亦时深吸一口气,轻声道:“老御史就不怕陛下怪罪吗?”   “殿下指的是暴尸?”   “是。”   陆时哈哈一笑,笑得一双下垂的眼睛斜飞入鬓,“陛下是明君,明君只做对的事。”   见赵亦时有些茫然,他又添了一句:“等殿下日后坐上那个位置,就会明白这世上,哪怕是帝王,有些事情也不能随心所欲。”   赵亦时微微一怔。   “殿下,老臣先走一步。”   “老大人慢走。”   赵亦时目送马车缓缓离去,目光无波无澜也无一丝温意。   这时,车夫拉着马车过来,沈冲扶赵亦时上车,一行人渐行渐远……   树后,捂着口鼻的晏三合长长松出口气,与李不言对视一眼后,轻声道:“走,追上陆时。”   ……   陆时的马车,此刻已经驶到了大路。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不知谁眼尖看到了,大喊一声:“是陆大人的马车。”   “陆大人!”   “陆大人!”   “青天大老爷啊!”   百姓们纷纷拥过去,跟着陆府的马车往前走。   不过短短片刻时间,马车后面竟浩浩荡荡跟了几百人。   “三合,他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啊?我被弄糊涂了。”   “我也糊涂。”   而且是一脑门子的糊涂。   锦衣卫一看跟着的人太多,怕出什么事情,立刻掏出腰牌对着百姓大声道:   “都散了,都散了,陆大人还有事要做。”   这时,几个正在巡城的五城侍卫骑马路过,见这种情形,也帮着锦衣卫一道赶人。   百姓们各自散去,唯有晏三合和李不言则牵着马,依旧不紧不慢地跟在马车后面。   晏三合甚至连后招都想好了,只要赶她们走,她就当街自称是陆时的私生女,生母去世,投奔亲生老子来了。   陆时不认,她就打算来个一哭二闹三上吊,闹他个四九城人尽皆知。   她就想看看,陆时会如何应对。   奇怪的是,马车那头没有任何动静,陆时像是不知道有人跟着他。   马车穿过长巷,穿过胡同,在一座小楼前停下来。   陆大一掀帘子,扶着陆时下车,立刻有机灵的伙计迎上来,把马车牵走。   陆时一行人随即走进了楼中。   晏三合赶紧跟过去,抬头一看牌匾——唱春园。   这什么地方?   这时,又有个小伙计跑过来,陪笑道:“两位姑娘可是来听戏的?”   原来是听戏的地方。   晏三合看了李不言一眼:银子带够了?   李不言:放心,够够的。   得她这一句,晏三合底气十足。   “来听戏。和前面陆大人一样,要坐最好的位置。” 第365章 听戏   “对不住,两位姑娘,我们唱春园从不卖女座的。”   “怎么着!”   李不言从腰间拔出软剑,架在小伙计的脖子上:“姑奶奶有钱还没处使了?”   小伙计吓得脸一白,心说哪有一句话不合,就掏家伙的姑奶奶啊。   李姑奶奶另一只手往怀里一伸,掏出一张银票来。   “告诉你们园主,敢不让我家小姐听戏,我立马找人拆了他的唱春园,你信不信?”   “信,信,信。”   小伙计见来者不是善茬,赶紧跌软道:“两位姑娘稍等,我这就去回禀我家园主。”   “还不快去!”   小伙计一溜烟跑了,李不言冲晏三合挤了下眼睛,“小姐,奴婢的气势怎么样?”   晏三合:“软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李大侠的气势还可以再足些。”   李不言听了,嘿嘿笑。   说话间,一个年长的老伙计迎出来,对晏三合躬身赔着笑:“小姐里边请。”   晏三合学着小裴爷的样子,从鼻孔里哼出两道冷气,趾高气昂的走进朱门里。   李不言在心里叫了声“好”,把银票塞给老伙计手中,“好生侍候我家小姐,侍候好了,还有赏。”   “是,是,是,您放心。”   朱门里,别有洞天,晏三合和李不言有了教坊司那一遭,看到什么都不稀罕了。   不一会,走到一幢小楼前,老伙计殷勤道:“小姐慢着些,小心门槛。”   晏三合又用鼻子呼出两道冷气,回答他。   进到楼里,三人顺着楼梯拾级而上。   晏三合一边走,一边打量四周的一切。   这是一座四方的小楼,庭院中间是空的,摆了好些个桌椅板凳。前面是一个大戏台,戏台坐东朝西,乐师们正在调着琴弦。   到了二楼,老伙计领着她们进了一个包房。   说是包房,两边只用半人高的雕花栏杆围起来,左右两边坐着谁, 动静如何,瞧得一清二楚。   好巧不巧,陆时一行人,就坐在晏三合的左手边。   从晏三合的这个角度,甚至能看陆时泛着灰白的半张侧脸。   陆时似乎察觉到晏三合的目光,偏过头冷冷地看着她。   晏三合也不畏惧,冲他微微颔首。   用李不言的话就是:姑奶奶进来了,你看怎么着吧?   陆时并没有怎么着,而是冷冷收回目光。   这时,包房里进来两个丫鬟,红衣丫鬟手捧热毛巾,绿衣丫鬟端着茶果点心。   晏三合用毛巾擦着手指,问:“今日唱的是什么?”   老伙计笑道:“唱的是西厢记,角也好,戏码也硬。”   什么玩意?   晏三合看一眼李不言:你听过?   李不言一撇嘴:本大侠哪有那闲功夫。   晏三合把帕子往桌边一放,“这戏何时开锣?”   老伙计伸出一根枯黄的手指,“姑娘您瞧。”   鼓点子一敲,小锣一打,幕布缓缓拉开,戏正式开了场。   乐声中,一个书生模样的人,穿着白色长衫,头戴小冠,英气勃勃的走上戏台。   和书生一道走上戏台的,是个白面小僧人。   晏三合哪有心思听戏,心思都在陆时身上。   只见这人一手摆在桌上,一手摆在腿上,腿上的那只手顺着鼓点子声,打着节拍。   一旁的陆大等茶冷了冷,奉到陆时的手边。   陆时接过来,送到嘴边,这时台上的书生不知道又唱了句什么,引得陆时又把茶碗放下。   晏三合看他那副样子,忽然对戏台上的人,生出些兴趣。   “那书生是谁,那小僧人又是谁?”   老伙计正要说话,晏三合余光看到红衣丫鬟,朝李不言递了个眼神。   李不言丢出一两碎银子,“你去吧,穿红衣服的丫鬟留下。”   老伙计拿了银子,与绿衣丫鬟一道躬身离开。   “你过来。”   李不言冲红衣丫鬟招招手,又从怀里掏出一两碎银子,“我家小姐问什么,你答什么。”   白花花的银子谁不喜欢。   红衣丫鬟喜滋滋的拿起银子,站在了晏三合边上。   “姑娘,那穷书生叫张生,名珙字君端,进京应试,借住在普救寺里;那白面小僧人是寺里的和尚。”   说话间,戏台上又走出一个红衣女子,手里还打着把扇子,向身后招呼着“小姐,小姐”。   晏三合还没开口,丫鬟就笑道:“这人是红娘,她招呼的小姐叫崔莺莺,是崔相国的独生女儿。”   穷书生?   相国独女?   晏三合余光又向陆时瞄过去。   不知何时,陆时手里多出一把折扇,不紧不慢地摇着。   一夜风雨,温度骤然降了四五度,这个时候打扇……难不成他身上的官袍很厚?   晏三合收回目光,手指在桌上轻轻点三下,李不言伸了个懒腰站起来。   “小姐,我去趟如厕,一会就回来。”   “姑娘,如厕在……”   李不言拍拍丫鬟的肩膀,“快别说,我自个问人就行,别影响我家小姐看戏的心情。”   这时,戏台上忽然静了下来。   俊朗的书生与美丽大小姐四目相对,一个眼珠子都不会转了,一个粉脸儿涨得通红。   耳边是风声呼啸,身边是小和尚和红娘,而两人对视的这一眼,仿佛把整个世界都给过滤掉了。   一见倾心。   晏三合低声问:“这崔莺莺怎么会在普救寺?”   红衣丫鬟:“回姑娘,崔相国病逝,相国夫人带着女儿扶灵柩回家乡落葬,正好路过普救寺,也借宿在此。”   “后来这两人之间,又发生了什么?”   “相蒲州有孙飞虎起兵作乱,乱军包围了普救寺,想夺莺莺为压寨夫人。”   “然后呢?”   “老夫人危急中许下诺言,谁能破贼解围,就将莺莺嫁为他为妻。”   “张生破贼解围了?”   “对,张生请镇守潼关的好友白马将军杜确来相救,杜确赶来,平定乱兵,解了普救寺之围。”   “看来这张生还很有几分本事。”   “可老夫人却嫌张生是一介穷书生,门不当户不对,只许张生与莺莺以兄妹相称,真是出尔反尔。”   “老夫人不是出尔反尔,而是有远见。”   晏三合轻轻一摇头,“门不当,户不对,日后的糟心事多着呢。”   丫鬟:“……”   “后面怎么发展?”   “这张生便害了相思,求红娘暗中把那情书送,姑娘一会可以细细听听这段。”   丫鬟不由地笑起来:“这段可有意思了。” 第366章 假的   有意思什么?   “这张生既轻狂,又轻浮。”   “啊?”   晏三合秀眉轻轻一皱:“一旦事情败露,可就坏了崔莺莺的好名声。”   红衣丫鬟像是被点了穴一样。   奇怪了,他们戏班子在各家高门里唱这一出,千金大小姐们听到这里,只会心生向往。   怎的到她这里,就担心起崔莺莺的名声了呢?   戏台上,书生舞着扇子唱——   “庸脂粉见了万万千,似这般美人儿几曾见,我眼花缭乱口难言,魂灵儿飞去半空天……”   真是不要脸啊!   晏三合心中冷笑,“红娘把信送了?”   “送了。”   “崔莺莺点头答应了?”   丫鬟点点头,又摇摇头,“刚开始呵斥了红娘,纠结了几番后,还是答应了。”   答应完,下面就该幽会了。   晏三合不知为何,脑子里忽然浮现出严如贤宅子里那一长段的青石竹路。   竹叶沙沙,凉风习习,一盏明月挂在天空,正是男人女人私会的好时机。   “相国夫人发现了吗?”她问。   “发现了。”   “然后呢?”   “然后就把红娘叫来拷问。”   丫鬟:“那红娘一点不怕,反责备老夫人出尔反尔,忘恩负义,还劝老夫人这事如果张扬出去,对崔家名声不利,还不如成就好事。”   晏三合眉头又紧了几分:“老夫人答应了?”   丫鬟:“老夫人一边答应,一边又以崔家三代不招白衣秀士为由,逼张生赴京应试。”   下面的内容晏三合猜也能猜出来,张生高中皇榜,归来求亲,于是有情人终成眷属。   好一个烂俗的故事啊!   不对!   晏三合忽然愣了一下。   陆时和唐之未的故事里,一个也是穷书生,一个也是高门小姐;   高门小姐也是年纪轻轻就失了一位至亲;   小姐的身边也有一个异常聪明能干的丫鬟林壁;   穷书生最后也高中探花。   巧合如潮水般涌来,晏三合直勾勾地看着陆时的侧脸,好半晌,才轻声道:“你出去吧,下面我要好好听戏。”   “是。”   戏台上,崔莺莺冲张生回眸一笑,勾得张生魂去一半,直叹道:   “门掩了梨花深院,粉墙儿高似青天,恨天不与人方便,怎禁得我意马心猿……”   别说,这词儿写得真好,三言两语将一个春心暗动的男子心事道尽。   晏三合所有的心浮气躁一下子散去,托起腮,渐渐沉了进去……   也不知过多久,最后一句唱词落下,她下意识往左看去。   包房里哪还有什么陆时,四方桌上只剩下一盏早就冷透了的茶盅。   “他人呢?”   “早走了。”   李不言用手在晏三合面前晃几下。   “你终于回神了,我喊你多少遍,你都没听见。这戏咿咿呀呀唱的什么?我都被她唱困了。”   晏三合身子往背椅上一靠,眼底荡漾着水光。   “不言,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唐之未、唐见溪都喜欢看戏了。”   “为什么?”   “因为戏里有人生。”   “什么人生?”   “几句话说不清楚。”   晏三合压着声音:“你那头打听到了什么?”   问到这个,李不言有一肚子话要说,却又不知道要从哪一句先说起,索性问道:“我问你,今天初几?”   晏三合掐指一算:“八月初一。”   李不言:“陆时每个月初一,都会来这里听戏。”   “每个月初一?”   晏三合面露愕然,“这是个什么特殊日子?”   李不言心说她哪知道。   “而且戏院都是在晚上开门迎客,但陆时却只在白天来,听说他是给了园主一笔钱。”   “所以,每个月初一的这一台戏,都是只唱给陆时一个人听的?”   “对!”   怪不得她和李不言在酒肆茶坊呆了这么些天,也没探出陆时是喜欢听戏的。   晏三合心想,这可太蹊跷了。   “三合,还有更蹊跷的呢。”   李不言伸手指指戏台,“陆时这人,只听西厢记。”   “什么?”   晏三合脸上的愕然,已经不能用词来形容。   固定的日子;   固定的曲目;   一月一次;   这是什么癖好?   “不言,有没有打听到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持续了多少年?”   “打听到了,十八年前开始的,风雨无阻,而且永远坐咱们左手边的那个包房。”   十八年前?   竟然是十八年前?   晏三合蹭的站起来,一把踢开身后的椅子,冲到陆时那间包房门口,站定。   包房镂空雕花的的门头上方,挂着一个小小的牌匾,上面用行书写着一个字:菊。   晏三合又折回自己的包房门口,抬头,牌匾上赫然写着一个字:竹。   “我看过了,这二楼一共八个包房,名字分别是春、夏、秋、冬、梅、兰、竹、菊。”   “菊?”   晏三合忽然觉得头痛欲裂。   岁寒三友是指:松、竹、梅。   陆时是松;褚言停是竹;唐见溪是梅。   陆、褚、唐和唐之未都是同门师兄妹,那三人都有别号,那唐之未会不会也有?会不会就是那个菊呢?   “这绝对不是巧合,不言。”   晏三合的语气十分的笃定,“十八年前,正好是唐之未从教坊司赎身出来,剪断一头青丝,到水月庵做了尼姑。”   李不言心里咯噔一下。   对啊。   那陆时早不听戏,晚不听戏,却在这个时候来唱春园,包下一个戏班子,专门给他唱《西厢记》。   为什么?   李不言简直像石化了一样,彻底惊傻了。   晏三合:“走,我们进去瞧瞧。”   李不言愣愣道:“刚刚我都瞧过了,没有任何特别之处。”   晏三合自顾自走进去,在刚刚陆时坐的位置上坐下。   低头,是一盏已经喝尽的茶盅;   抬头,是空荡荡的戏台。   晏三合茫然坐着,有种依山观海的不真切感。   水月庵的简朴斋房;   教坊司一盏连着一盏的灯笼;   青石小径上成片成片的竹林……   对静尘又嫉妒又羡慕的慧如;   与逝水朝夕相伴的桂花;   把唐之未当作妹子来呵护的褚言停,唐见溪……   一幕幕,一个个如画卷般,在晏三合的脑海里浮现,她忽然生出一种荒谬感,似乎一切都是假的,都是不真实的。   那么真的是什么? 第367章 幕后   “不言。”   晏三合蓦的勾起唇角,冷笑浮起的同时,眼里冷沉沉一片。   “很多事情可能不是我们想的那样。”   “那是哪样?”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先离开。”   “好。”   两人顺着楼梯下楼,老伙计已经等在楼梯口,“姑娘要走了?”   晏三合在他面前停住,“陆大人今天怎么只听了一半的戏,就匆匆走了?”   “这……小的哪里能知道。”   “往常也这样吗?”   老伙计赔笑道:“姑娘有所不知,我年岁大了,眼也瞎,耳也聋,记性也不好。”   晏三合难得尖酸刻薄道:“又聋又瞎的人,就该躺棺材里等死。”   “谁说不是呢。”老伙计依旧是笑眯眯的,半点都不生气。   晏三合一甩袖子,扬长而去。   走到外间,李不言勾住晏三合的肩,“这唱春园是不是也不对劲?”   “我不知道。”   晏三合很诚实地回答,目前的蹊跷是很多,但真正要把蹊跷拼凑出、还原出一个真相,还差了几口气。   “想办法打听一下唱春园的前身,园主的名字。”   “好!”   话刚落,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李不言抬眼一看,“三合,是黄芪。”   黄芪翻身跳下马,“晏姑娘,晏姑娘,你怎么跑这儿来了,我找你半天。”   “什么事?”   黄芪把缰绳一扔,走到晏三合耳边低语,“宫里的丽妃娘娘一个时辰前自尽了。”   丽妃?   是谁?   “就是前礼部尚书李兴的女儿,李兴就是和严如贤内外勾结,春闱舞弊的人。”   晏三合心头一震,“你家爷让你来送信的?”   瞧这话问的。   黄芪忙不迭的点点头。   “他人呢?”   黄芪这才用正常的口气,恨铁不成钢道:“去开柜坊赌钱了。”   晏三合心头又一震。   “赌钱”都等不及天黑,是出了什么事吗?   ……   开柜坊门口。   小裴爷从马上跳下来,大喊道:“谢五十,你个王八蛋,大白天的就混赌场,早晚一天,你们谢家被你败光光。”   败家子从赌场里走出来,“屁话少说,赶紧的陪三爷我赌上几把,完了我还有活呢。”   “你啊!”   小裴爷手指差点戳到谢知非的脸上:“赌瘾真他娘的大。”   两人骂骂咧咧进了开柜坊,直奔后院码头的船坊。   船舱里,赵亦时安安静静的坐着,听到动静抬头,微蹙了下眉。   谢知非和裴笑直觉不太妙。   赵亦时很少喜怒于色,也不会动不动就蹙眉,大白天把他们喊过来,更是不多见。   谢知非走过去坐下,“出了什么事?”   裴笑跟过去,“如果是丽妃的事情,不至于啊!”   赵亦时瞄了眼一旁的沈冲,沈冲上前一步,“三爷,小裴爷,昨儿晚上书生闹事的事儿,查出幕后指使了。”   谢知非:“谁?”   裴笑:“是不是汉王?”   “是老御史。”   怎么会是他?   谢知非和裴笑心底的惊骇,难以用言语形容。   一瞬间,无数的念头在两人的脑海里涌出,最终所有的念头都化成了一句话——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赵亦时冷冷道:“目的是什么?是太子吗?”   谢知非咬了下唇,“怀仁,老御史这人从来不站队,怎么可能……”   “那个方脸书生亲口/交待的,是老御史指使他这么做的。”   赵亦时目光沉沉,“我做梦都没有想到,汉王的手已经伸到陆时的身上。”   “这……”   “严如贤是看着我父亲长大的;我身边又有一个严喜。”   赵亦时想到这里,不由的打了个寒噤,“兜兜转转,还是冲着我们父子来的,一个个好深的心机啊!”   裴笑朝谢知非递了个眼神:真是冲太子他们去的?   谢知非眉一皱:我他娘的哪知道。   裴笑这时才问道:“陛下知道了吗?”   赵亦时:“暂时还没有。”   裴笑:“太子殿下呢?”   赵亦时摇摇头。   谢知非听得心里有点堵——皇帝不知道,太子不知道,偏偏只告诉了他和明亭,怀仁是真把他们当好兄弟。   那么,陆时的事情要不要和他说呢?   说吧,都到这个份上,也顾不了那么多。   谢知非正要开口,梅娘突然走进来,“小裴爷,僧录司找来了,你赶紧出去看一看吧。”   “不用看。”   小裴爷早就料到是什么事,“多半是要带僧人去丽妃的殿里念经做法事。”   丽妃是自尽,魂魄有怨气,如果不念经超度,怨气就会越积越多。   “你先去忙。”   赵亦时:我和五十略坐坐也回了。”   “三爷也没时间坐了。”   梅娘看了眼太孙,“兵马司的人也找来了,说严如贤的裤子不知道被谁扒了,城门那边百姓又聚集上了。”   “哪个王八蛋做的好事。”   谢知非气得要吐血,“怀仁,晚点我和明亭到别院来找你。”   “去吧!”   谢知非一脚跨出去,想了想又转身道:   “怀仁,老御史把自己活成一个孤种,多半是想名垂青史,汉王要许诺他什么,才能让他变节。”   赵亦时一怔,再回神时,船舱里已经空空荡荡。   沈冲走上前:“殿下,书生闹事的事要不要……”   “不必,显得我们手伸太长,用不了多久,事情就会传到陛下的耳边。”   “是。”   “沈冲。”   赵亦时抬起头,“刚刚三爷的话,你觉得有没有道理?”   沈冲观察着主子的神情,“小的觉得三爷的话有几分道理。”   赵亦时起身走到窗边,背手而立。   昨儿一场大雨,河水虽然涨了一点,却很浑浊,一点都不清澈。   就如同最近几日的时局,连他这个从小在皇宫里长大的人,也都看不明白。   “如果陆时不是冲我们来的,那么又会冲谁去呢?”   这话虽然是自言自语,但沈冲却听得一清二楚,胸口不由的觉得有些闷。   就在这时,一个侍卫匆匆走进来,附在沈冲耳边低语几句。   沈冲听完脸色变了几变,一刻也不敢耽误地走到赵亦时身后。   “殿下,宫里刚刚传出消息,陛下病了。”   赵亦时猛的回头。   “好好的怎么就病了?” 第368章 父子   赵亦时快到乾清宫的时候,见小内侍张平缩在角落里探头探脑。   张平今年刚满十六,因为聪明伶俐,又识得几个字,被选到皇帝身边侍候。   人一旦聪明,就免不了引来嫉妒,有人就故意挖坑让张平钻,是赵亦时的几句话,保住了他脖子上的脑袋。   张平匆匆上前,也来不及行礼,就附在赵亦时耳边。   “午后在清理严公公住处时,从床角的暗阁里搜出了三份五年前的老奏章。”   赵亦时陡然变了脸色。   严如贤曾做过司礼监禀礼大太监,所有奏章都要通过他的筛选,才能呈到皇帝的龙案前。   “谁呈上来的奏章?上面写的是什么?”   “小的打听不到这些,小的只知道陛下瞧见了,立刻召见丽妃娘娘。听说丽妃娘娘离开的时候,脸上还挂着两行泪,回去就……”   竟是如此!   赵亦时微微阖了下眼睛。   张平忙大声道:“殿下,太医说是怒急攻心,再加上昨儿一场大雨,着了些风寒,并无大碍,静养几日便好了。”   赵亦时袖子一甩,大步拾级而上。   到了暖阁,除了几位太医外,一旁还站着司礼监禀礼大太监袁飞。   袁飞的脸色不是很好看,泛着点灰白。   龙床前,王贵妃正服侍皇帝用药。   皇后数年前病逝,皇帝没有再封后,后宫一切事务都交由王贵妃处理。   “陛下,太孙殿下来瞧您了。”   “太子呢?”   赵亦时上前一步,“回陛下,父亲腿脚不便,已经在来的路上。”   皇帝挥开王贵妃伸过来的手,“太孙留下,余下人都出去。”   “是。”   所有人退出暖阁,赵亦时拿起药盏,先自己喝一口尝尝,才把调羹送到皇帝嘴边。   皇帝摆摆手,下巴冲小几上努了努,“你看看吧。”   小几上静静的摆着三封奏章。   赵亦时放下药盏,拿起其中一封,只寥寥几眼,就怒从心头起。   这封奏章是由前绍兴知府丁汉所写。   奏章弹劾宁波府知府李慎、温州府知州李怀在税银上做手脚,七成上交归国库,三成中饱私囊。   李慎和李怀正是李兴的两个儿子。   “三成税银?”   永和帝把床板拍得砰砰直响,“他们也敢?”   赵亦时连忙心算了一笔账。   江浙自古以来便是富庶之地,就算两府一年上交税银五十万两,三成就是十五万两。   这十五万两李慎、李怀两兄弟不敢独吞,肯定还要一层一层往上孝敬,大头应该是严如贤拿了。   没有严如贤这把大伞护着,李家人的胆子绝不会大到戳破天。   第二封、第三封都是弹劾李家两兄弟的。   “陛下,杀吧。”   赵亦时咬牙切齿道:“不杀,我赵家的江山定要毁在这些人的手里。”   永和帝斜眼看着太孙,极为满意的点了一下头。   做皇帝就像行军打仗一样,该进攻就进攻,该撤退就撤退,该杀就杀,不能有半点拖泥带水。   “浙江的官场那就劳太孙替朕亮一亮剑吧。”   “孙儿,领旨。”   “朕的身边人。”   永和帝神情一肃,慢慢攥紧了拳头,“就由朕自己动手吧!”   话音刚落,只听外头喊:“太子殿下到。”   永和帝话被打断,脸上露出些不耐烦,“你这父亲啊,什么都要比别人慢一拍啊!”   赵亦时不知道如何接话,只有沉默。   “你退下吧。”   “陛下保重龙体,孙儿告退。”   赵亦时行完礼,躬身退出暖阁。   刚走到门槛外,正好看到太子被两名内侍搀扶着下辇车,他忙走过去伸手:“父亲小心些。”   赵彦洛站稳,喘了口气,“太孙脚程真是快啊!”   赵亦时一怔。   赵彦洛深目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昨日大雨,太孙站在朱门里,迟迟不见出来;今日陛下龙体不佳,太孙又是第一个到,真孝顺。”   “父亲,我……”   “知子莫若父,太孙就不必多说了。”   赵彦洛笑笑,由内侍扶着离开。   赵亦时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窜起来,连血液都似乎被冻住了。   他慢慢转过身,看着那道肥胖的身体艰难跨过门槛,一股委屈的情绪乍然而起,且来势汹汹。   父亲,你知道我要说什么吗?   我其实想告诉你,书生闹事的事是陆时在后面推波助澜,若是陛下问起,你要小心应对。   我其实还想告诉你,脚程快是怕被别人抢了先,许多的事情只有抢得快了,好处才会落到我们头上。   我最想告诉你,我们父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可惜,你从来不肯耐下心来,听一听儿子的心里话。   ……   “太子来了。”   “陛下,臣来迟了。”   赵彦洛走到床前,一边行礼,一边道:“请望陛下赎罪。”   永和帝指了指床前的凳子,“坐吧。”   赵彦洛有些战战兢兢地坐了,“太医怎么说?用了哪几味药?”   “不过是些头痛脑热罢了。   永和帝不愿意多说,“嘴里苦,太子帮朕剥个桔子吧。”   “是。”   赵彦洛腿脚不便,但手指却颇为灵活,三下两下便剥好了。   永和帝接过来尝了一口,问道:“昨儿书生闹事的事,太子处理的很好。”   赵彦洛忙道:“都是臣应该做的。”   永和帝看他一眼,“太子可有查一查这些书生为什么闹事?”   赵彦洛答得小心翼翼:“查了,他们想朝廷严惩严如贤,如今严如贤已死,他们也该知道陛下是一代明君。”   “还查到些什么?”   赵彦洛呆了片刻,“臣目前就只查到这些。”   永和帝把桔子放在一旁,用帕子擦了擦手,“可朕还查到,书生闹事,有老御史出的一份力。”   “这如何可能?”赵彦洛惊得几乎是脱口而出。   话出口,他才意识到不对,忙补救道:“陆大人一生正直,臣觉得不太可能掺和到这种事里。”   “那太子的意思,是朕冤枉他了?”   赵彦洛一听这话,吓得赶紧想撑着椅子站起来,然后跪倒在地。   偏偏他的身体太过肥胖,手上又没个拐杖什么的,硬是用足了吃奶的劲,脸脖涨得通红,屁股也未动分毫。   赵彦洛心急如焚,只能将身子往前一扑,像个球一样滚在了地上。   永和帝打小就跟着先帝行军打仗,几乎大半生的时间都骑在马背上征战沙场。   战场上,只有最健壮、最机灵的士兵,才能从敌人的刀剑下,杀出一条血路。   他一看太子这副丑态,恨不得手里有根鞭子,好一鞭子抽过去。   “你看看你像什么样子! 第369章 逼死   天色暗下来的时候,城门口的百姓也慢慢散去。   谢知非终于松出口气。   这叫什么事儿?   一个死了的老太监,竟引得半个四九城的百姓跑来围观,比上午的人还多。   “三爷,咱们去哪里?”朱青问。   谢知非当然想直接去见晏三合,有一肚子话要说呢,但又怕太孙那头有事。   “先去开柜坊候着吧。”   主仆二人直奔开柜坊,不想见到梅娘的第一句话就是:“他刚刚派人送信来说有事,让三爷和小裴爷晚上不必来了。”   “可有说什么事?”   梅娘摇摇头。   谢知非朝朱青看一眼,朱青二话不说,转身走出开柜坊,直奔太孙别院。   谢知非叮嘱了梅娘几句,就往晏三合那头赶。   快到胡同口的时候,身后传来小裴爷的喊声:“谢五十,等等我。”   谢知非等他靠近,来不及的问:“宫里的事情这么快?”   小裴爷看看四周,压着声道:“回家再说。”   谢知非这才发现裴笑的脸,惨白如纸,甚至连唇都是白的,于是一抽马鞭:“走,回家。”   下马,进门,小裴爷拼了命的往内宅跑。   “姓裴的,你跑什么?”   姓裴的不仅没理他,反而跑得更快了。   这小子怎么了?   谢知非赶紧追过去。   “三合,晏三合!”   裴笑到了二门,就扯着嗓子一个劲的喊。   汤圆听到声音跑出来,“小裴爷,小姐在偏厅里,正等着……”   “走开,别挡路。”   裴笑来不及的把人往边上一拨,汤圆一个踉跄,差点没摔着。   追上来的谢知非虚扶她一把,“别理他,这人赶着去投胎。”   “谢五十,你懂个屁,老子有比投胎还重要的事。”   裴笑一口气跑到偏厅,上气不接下气,话都只能梗在喉咙里。   妈啊,妈啊,喘死他了。   谢知非追上来,一边替他揉后背,一边抬眼往偏厅里看。   四方桌上只有晏三合一个人孤零零的坐着,怎么瞧都透着股难言的冷清。   谢知非:“李大侠呢?”   晏三合:“办事去了,一会就回来。朱青和黄芪呢?”   谢知非:“也都办事去了,一会就来。”   晏三合:“要替他们留饭吗?”   谢知非:“留。”   一旁,小裴爷眼神怨恨地瞅着这两人:两个王八蛋的,也不问问小爷我有什么事情……   “明亭,你那头出了什么事?”   一听晏三合问,小裴爷赶紧推开谢知非的手,冲到桌边,一屁股坐下。   “晏三合,今天我碰到了厉鬼。”   晏三合淡淡:“大白天的,哪来鬼?”   “你听我说啊!”   小裴爷屁股往晏三合那边挪挪,“今天我带了十八个和尚去宫里给丽妃念佛超度,结果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   “听到了丽妃的哭声。”   “然后呢?”   “那哭声时有时无,宫女们都说是丽妃的鬼魂来索命了。”   小裴爷屁股往晏三合那边挪了一点,“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人有三魂七魄,肉身死后,魂魄舍不得离开,就会围在肉身边上哭一哭。”   晏三合:“可见丽妃娘娘死得心不甘、情不愿。换句话也可以说,她是被人逼死的。”   逼死的?   小裴爷冷汗直往下滴,“谁能逼死她啊?”   晏三合反问:“你说呢?”   “先吃饭。”谢知非:“吃完饭用你的猪脑子好好想想。”   小裴爷瞬间炸毛,“谢五十,你他娘的……”   话戛然而止。   小裴爷两只眼珠子死死的盯着谢知非,半晌,慢慢垂下了脑袋。   是啊,这世上有谁能逼死皇帝的嫔妃呢?   “晏三合,有没有化解的办法?”   晏三合:“念足七七四十九天的往生经,应该可以化解。”   “七七四九十天?”   小裴爷的脸耷拉下来,那他岂不是要天天往宫里跑?   “先吃饭吧。”   晏三合拿起筷子:“吃完,我有重要的事情要说。”   谢知非看了小裴爷一眼,故意问道:“关于谁?”   “陆时。”   陆?   时?   小裴爷两只死鱼眼睛瞬间来劲了。   没错,这一切的一切都和陆时有关,得赶紧把这个谜团解开才行。   “吃饭!”   小裴爷不顾风度的开始狼吞虎咽。   谢知非拿起晏三合的饭碗,往自己碗里拨了一点饭,然后在晏三合变脸之前,迅速道:“吃完饭,我也有个重要的事情和你说。”   晏三合:“……”   ……   一顿饭吃得极为迅速,吃完,三人移步到书房。   汤圆已经把茶都冲泡好了。   晏三合不等两人端起茶盅,就迅速把今天跟着陆时的所见所闻,还有她觉得蹊跷的地方,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   听完,三爷、小裴爷直接傻掉了。   一片寂静中,书房门砰的一声被推开。   “打听到了,唱春园的前身就是庆余班,后来才改名唱春园的。园主姓程,名扶摇,程扶摇说,陆时每个月给他一百两银子,哟……”   李不言咧嘴一笑,“三爷和小裴爷都在呢。”   三爷没理这号人,看着晏三合道:“如果我没有记错,唐见溪好像提起过这个戏班。”   晏三合:“三爷自信点,把如果、好像两个词去掉,唐岐令生辰那天,庆余班在唐家唱的戏。”   从小到大,我在你面前何曾有过自信两个字。   谢知非心里嘀咕一声,“下面轮到我说,昨儿夜里的书生闹事,查到暗中是陆时在推波助澜。”   短短一句话,让晏三合傻眼。   陆时推波助澜?   为什么?   心里隐隐有个念头浮出来,她忍不住看向身边那人。   不想那人也正扭头看着她,黑沉的眸子里,闪着和晏三合几乎一模一样的暗芒。   “爷!”   朱青推门而入,一脸沉稳道:“殿下奉皇上之命,明儿一早要出发去浙江。”   谢知非和裴笑目光撞上:去浙江做什么?   朱青把门掩上,低声道:“听说在严如贤的房里,搜出三封几年前的奏章,其中一封弹劾李慎、李怀二人在税银上动手脚。”   书房里,瞬间安静如鸡。   半晌,小裴爷重重一拍小几,怒不可遏道:“这狗娘养的死太监,妈的胆子也太大了。” 第370章 分工   也难怪小裴爷发怒。   税银是什么?   那是一个国家的根基啊!   这帮王八蛋连根基都敢动,简直无法无天。   “丽妃自尽,应该就是这三封奏章的原因。”   谢知非看着晏三合:“这么说来,她死的还不算冤枉。”   晏三合没有说话。   她脑子里像是被扎进了一根钢针,痛的同时,刚才隐隐浮出的念头,忽的一下子清晰明朗起来。   其实何止她一个人清楚明朗,三爷、小裴爷脸上的神情也慢慢明朗起来。   严如贤;   丽妃;   李兴;   李兴的两个儿子;   那么下面一个……轮到谁?   裴笑叹了口气,“晏三合,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有个念头。”   晏三合看着他:“我也有个念头。”   裴笑:“五十你呢?”   还用问。   “有。”   李不言忍不住,“能说说是什么念头吗?”   三人异口同声:“不能。”   李不言:“……”   晏三合:“还不到说的时候。”   小裴爷:“就算到了时候,也不能说。”   谢知非:“说了可能会坏事。”   “行了,打住!”   李不言脑子被他们三人搅成一团浆糊,心说:娘啊,你什么都好,就有一样不好,没给我生个好脑子。   晏三合:“为了验证这个念头,小裴爷能不能帮我从侧面打听一下李兴这个人。”   小裴爷一怔:“我怎么打听?”   晏三合:“借着丽妃娘娘阴魂不散的事情,应该可以打听到一些李兴从前的事情,重点打听李兴这人是如何飞黄腾达的。”   阴魂不散这种事,一点都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   我娘子,聪明的没边了。   小裴爷一脸傲气地点点头:“放心,这事交给我。”   晏三合:“三爷也得帮我做件事。”   谢三爷:“只管说。”   晏三合:“四九城的叫花子,应该有三爷的眼线吧。”   谢三爷一惊:“你怎么知道?”   晏三合:“当初我从谢家离开,如果不是他们,三爷应该不会这么快的找到我。”   谢三爷:“……”   晏三合:“让你的眼线帮我盯着陆时,我要知道他的行踪。”   用小叫花?   既隐蔽,又安全。   我妹子聪明的没边了。   谢知非得意的一点头,“交给我。”   晏三合目光看向朱青和李不言。   朱青:“晏姑娘要我做什么?”   李不言痛苦不堪:“只要不是动脑子的事情,只管交待。”   “哎!”   小裴爷赶紧打断:“算我家黄芪一个,这小子没事儿做,要寻死觅活的。”   正在宫里看着和尚念经的黄芪猛的打了个喷嚏:哪个王八蛋在背后说我坏话?   晏三合:“你们三人分成三班,替我暗中保护一个人。”   朱青:“陆时?”   “对。”   小裴爷用手戳戳晏三合的胳膊:“你是不是打算找个机会见一见他?”   “我要先等一个人。”   晏三合缓缓站起来,走到窗前,“等见到这个人以后,我才会去见他,也才有底气去见他。”   “男人还是女人?”   又是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小裴爷瞪了眼三爷:我关心我家娘子,你凑什么热闹?   三爷回他一个白眼:我关心我家妹子,关你屁事!   李不言不等晏三合开口,直接抛出四个字:“不男不女。”   小裴爷:“……”我看你才不男不女。   谢知非:“……”这根棍子又开始搅屎了。   “明亭。”   谢知非:“你赶紧动身吧,你不在,黄芪压不住阵。”   裴笑摸摸怀里的几张符,又摸了摸腰间的五帝钱,冲晏三合露出一个“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表情,匆匆离开。   “李不言、朱青。”   谢知非:“你们留在这里商量一下怎么轮班,我和晏三合出去转转。”   晏三合刚要反问一句:我为什么要和你出去转转?   男人用五个字,就堵住了她的话。   “还有事要说。”   ……   秋夜微凉,已经有点冻手了。   谢知非被吵嚷了一天,难得有这么安静的片刻,身边同行的又是她,浑身上下太舒服了。   人一舒服,就不想开口,晏三合拿眼睛瞪了他好几回,他都装没看到。   晏三合只好咳嗽一声:“三爷有事,就直说吧。”   “我不确定自己心里的念头,和你心里的念头是不是一样。”   谢知非扭头看着她,“因为我不相信这世上,会有那样一种人。”   “我也不信,所以这念头只敢在心里想想,不敢说出口。”   “什么时候起的疑心?”   晏三合认真想了下,“不知道,就是查着查着突然发现不对了。”   “等你见过那个人后,我会想办法帮你安排去见陆时。”   “你有什么办法?”   谢知非笑笑:“放心,总不会是冒险。”   见晏三合不说话,他又道:“这个时候冒险是最傻的。学生的事,宫里那位只有早知道的份,不可能不知道,这也应该是你要他们仨保护陆时的原因。”   晏三合不说话,抬眼把男人自上而下的瞄了一遍。   一身深色官袍,整个人显得低沉又扎实,和第一次把她拦在巷口的风流纨绔,差太多。   “行了,咱们就走到这里吧。”   谢知非脚步停下来:“怀仁离京,我得去送一送。”   “好。”   晏三合:“三爷慢走。”   “等下。”   谢知非伸手拦住她:“今天在停马车的地方,见到怀仁来,为什么躲树后?”   晏三合先一怔,随即怒道:“你跟踪我?”   “不是跟踪,是不放心。”   “有什么区别?”   “你细品品,有什么区别?”   谁要细品?   晏三合袖子一甩,扭头就走。   谢知非唇边浮上一丝微笑。   记忆没了,脾性还和从前一样大,一个不顺心,掉脸子就走,也不知道是谁惯的。   晏三合走出一段,回头看,男人高大的背影与夜色相融。   跟踪和不放心的区别,前者是戒备,后者是担忧。   “戒备?”   她重复了一遍这个词,眉头倏的拧起。   谢知非走出一段,听到身后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他猛地转身,晏三合来不及停步,两人撞在一起,同时发出一声闷哼。   谢知非赶紧一把扶住,“撞疼了没有。”   晏三合哪里还顾得上疼不疼,“谢知非,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   “什么?”   “如果事情真如我们三人想的那样,那么……”   她急急地换了口气,“那么……陆时还会不会有下一步的动作?”   谢知非顿时僵立在场。 第371章 罪己   两天后的清晨。   陆时一身绯衣,在所有人惊心的目光中,走进了大殿。   晏三合得到这个消息时,已经是午后。   她正在小花园里散步。   这两天的日子过得有些魂不守舍,饭吃不下,茶喝不香,觉睡不着,李不言说她像一个失恋的女子,魂都被陆时那个男人勾走了。   “三合,三合。”   李不言一声比一声急促的呼声,喊得晏三合心不住的往下沉,脚步一转,赶紧迎过去。   “是不是陆时出了什么事?”   “他……”   李不言急促的捣气,这一路,她简直拼了老命在跑。   “三合,他,他今天穿绯衣,竟然弹劾……弹劾皇帝。疯了,真的疯了。”   晏三合身子在震惊中摇晃了一下,“弹劾皇帝什么?”   “弹劾什么?”   李不言挠挠脑袋,急得跺脚,“哎啊,三爷和我一个字一个字的说了,文绉绉的,我记不起来了。”   “不急,慢慢想。”   晏三合提醒她,“是不是和严如贤的案子有关?”   “对,对,对。”   李不言忙不迭的点头,“说严如贤之所以敢犯下这等滔天大罪,是皇帝的私心和纵容,是知人不明;说皇帝不把严如贤交给三司审问,是以私乱法。”   李不言统统记起来了。   “说阉党插手朝政,是皇帝无视祖宗家法。还说,皇帝应该下罪己诏,诏告天下。三合,什么是罪己诏?”   晏三合被问得两个太阳穴,突突的跳个不停。   “皇帝下旨才能称诏,罪己诏是皇帝自省或检讨自己过失,过错的一种口谕或者文书。”   李不言:“说人话就是认错呗。”   “对!”   晏三合:“古往今来,只有三种情况下,皇帝才会下罪己诏。”   “哪三种?”   “一是君臣错位;二是天灾引发的灾难;三是皇族皇权危难之时。”   李不言瞠目结舌,“听上去好像都是很严重的样子。”   “是非常严重。古往今来下罪己诏的皇帝一个巴掌都数得过来,严重的程度,仅次于皇帝驾崩和打仗。而且……”   晏三合心里涌起阵阵寒意,“罪己诏是皇帝自愿写的,还没有一个臣子敢逼皇帝写的。”   “我的个娘咧。”   李不言两只眼睛瞪圆了,“这陆时到底想干什么?”   想干什么?   晏三合冷笑,想把这天都戳破了。   “陆时这会人在哪里?”   “在宫里,还没出来。”   “三爷人呢?”   “三爷找到我,和我说了这一通话,就来不及地骑马走了。”   李不言:“我看他行色匆匆的样子,还追过去问了一句,他冲我大吼,让我这根搅屎棍赶紧给你传话,别耽误事儿。”   秋阳下,晏三合生生听出一身冷汗。   谢知非这人,行事一向懒懒的,火不烧到他屁股,绝不会跳起来。表现的这么急,一定是有事。   “不言。”   她扶着两边突突的太阳穴,咬牙道:“事情不太妙了。”   李不言一听这话,顿时慌了,“那,那……怎么办?”   “小姐,小姐。”   汤圆匆匆跑来,“几天前来的那位韩公子又来了,在院子里等小姐呢。”   “韩煦?”   晏三合浑身一个激灵,“来得正好,不言,我们走。”   ……   庭院中,韩煦站在阳光里的背影,怎么看都让人觉得很暖。   晏三合大步走过去,“韩堡主,你来早了。”   韩煦转身看着她,点了一下头,“不浪费时间,进书房说话吧。”   这话一出,晏三合就知道韩煦一定是打听到了一些东西。   “不言,你去沏壶新茶来;汤圆,准备晚饭;韩堡主,请!”   “喂,你们等我来再说。”   李不言冲韩煦挤了下眼睛,“那个人,太让我好奇了。”   韩煦点头不语。   热茶端上来,韩煦目光从晏三合脸上扫过,没有任何寒暄,“想从何听起?”   晏三合也痛快,“从陆家,从他小时候说起。”   “陆家是金陵府六合县人,家中世代以采石为生,金陵府赫赫有名的雨花石,就是出自他们家。”   韩煦:“转折在陆时祖父这一辈,四个儿子抢家产,闹得不可开交,后来家是分了,家业也就慢慢败落下来。   陆时的父亲是独子,在族中人单力薄,为了多生儿子,家里给他娶了一房正妻,纳了两房小妾。”   “等下。”   晏三合出声打断:“陆时的生母在那两房小妾里面?”   “不算。”   韩煦:“到死都是个丫鬟婢女的身份,没有过过明路。”   李不言吃惊:“这么说来,陆时在他们陆家只能算个私生子?”   韩煦口气不咸不淡,“李姑娘还少说了几个字,是来历不明的私生子。”   “来历不明?”   李不言掏了掏耳,以为自己的听力出了问题,“怎么会来历不明呢。”   “姑娘听我往下说。”   “快说,快说!”   “陆时的嫡母姓江,江氏是江南阳羡县人。陆时的生母姓袁,袁氏是发大水逃难逃到阳羡县。   江家家主见她小小年纪长得标致,是个美人胚子,就二两银子买了下来。”   韩煦:“袁氏的口碑在当地极差,听说在江家就和爷们勾搭不清,江氏几个嫂子容不下,才硬塞给了江氏做陪嫁丫鬟。”   李不言插话:“勾搭不清是道听途说,还是有真凭实据的?”   “我只负责打听,真假李姑娘自行判断。”   韩煦端起茶盅,轻啜一口。   “袁氏到了陆家,见陆少爷长得白白净净,立刻就惦记上了,趁着主母江氏一个不留神,主动爬了陆少爷的床。据说……”   他说到这里,停了一下。   “这袁氏床上功夫了得,能把男人伺候的浑身舒坦,陆少爷好几回要把这袁氏抬成妾,却没抬成。”   晏三合眉头一蹙:“为什么?”   “江氏觉得这袁氏不是个安分的主儿,让公公婆婆再看几年,等日后生下一男半女,再抬也不迟。”   韩煦:“这一看,还真看出了些名堂。那袁氏竟是个一日都不能缺了男人的主儿,短短一年时间里,陆家四房年轻男人的床,她都爬过。”   晏三合和李不言面面相觑。   这袁氏是什么投胎?   狐狸精吗?   靠吸男人的阳气维持生命?   “没有人知道陆时的生父是谁,哪怕袁氏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孩子是谁的种。” 第372章 邪性   “怎么会这样呢?”   李不言听了直感叹:“太不可思议了。”   “确实不可思议。”   晏三合头脑异常冷静,“像袁氏这样的为人,陆家为什么不索性把人赶走?”   李不言一想对啊,“还留在家里过年呐!”   韩煦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事出反常必有妖。”   晏三合:“韩堡主,你接着往下说。”   “陆时在陆氏族中虽然排行第七,但谁也没把他真正当个少爷来看,都在背地里骂他野种,这陆时据说打小就和别的孩子不一样。”   晏三合:“不一样在什么地方?”   韩煦:“说这孩子身上有股邪性,浑身上下都是刺,像个野狼崽子。”   晏三合:“这话怎么说?”   “陆家四房人虽然分家,但还住在一个宅门里,陆时因为是野种,据说打小就被人欺负。别的孩子被欺负了,哭哭泣泣回家找娘,他不是,他有两种反应。”   “哪两种?”   “要么一声不吭任由别人欺负,别人在他头上拉屎撒尿,他都能忍;要么,就把人往死里打。”   韩煦:“听说,陆家四爷就差一点被他打死。”   “要么忍,要么狠!”   李不言一拍大腿,“这小子打小就是个人物。”   “除了邪性外,陆时身上还有一个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   韩煦:“别的孩子三岁还拖着两条鼻涕,穿着开裆裤到处玩泥巴,他三岁就开始看书识字,也没有人教他,他就自己学。”   “三岁姑奶奶也就忍了。”   李不言小声嘀咕:“神童真是让人忍不了。”   韩煦看她一眼:“李姑娘今天的话,是不是太多了?”   李不言幽幽回看他一眼,“没有我的插科打诨,你韩堡主没波没澜的声音,容易让人睡觉。”   韩煦听了也不恼,又道:“有书看,这人能不哭不闹,连饭都不用吃;没书看,他能给你嚎上三天三夜。   袁氏怕了这个儿子,就千方百计从外头寻些书来,陆时长到了十三四岁,进了陆氏私塾读书。”   晏三合:“一个来历不明的私生子,按道理没有资格进私塾。”   “听说是他娘去族长那里闹的,他娘和族长睡过几回,族长身上长几颗痣 ,他娘一清二楚。”   韩煦:“族长怕事情抖出去,不得不答应下来。”   李不言:“这么说来,那袁氏还有几分远见。”   “并不是,据说她把儿子送到私塾,是听了一位算命先生的话。”   韩煦:“那算命的说他儿子将来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能让她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哪个算命先生批的命啊,别说,还真准呢!”   “怎么?李姑娘也想找人算个命?”   李不言耸肩:“不是替我算,是替韩堡主你算算,什么时候才能娶房娘子,生个大胖小子好传宗接代。”   韩煦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李不言?”   李不言笑眯眯:“我在啊?”   “你们两个要不要出去打一架?”   晏三合沉了脸,“不言,现在说这个话合适吗?,”   “我还不是心疼他。”   李不言看看晏三合的脸色,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算了,确实不合适,我还是闭嘴吧。”   韩煦看她吃瘪,眼中透出一点淡淡的笑意。   “一进私塾,陆时的聪明立刻展露出来,连教书先生都说,这孩子如果好好培养,将来一定是进士的料。   但陆家怎么可能培养他,不把他弄死就算不错了。”   晏三合手指抚了一圈茶盅,“后来呢?”   “后来陆时就去了京城。   “几岁去的?”   “听说是十六。”   “那他就只在私塾读了两三年的书。”   “应该是。”   “谁送他去的?”   “没有人送,他把他娘的私房银子偷了,自个跑的,把他娘气得,听说足足骂了三天三夜,差点骂断气。”   这话,让晏三合和李不言听出一身的鸡皮疙瘩。   不得不说,这陆时是个狠人啊!   韩煦:“陆时进了京城,就没有再回来过,直到他娘偷人出事。”   晏三合心中一动,“他娘偷人的事情,是真的吗?”   “是真的,偷的是个在陆家采石的年轻后生。”   “年轻后生?”   “没错,那后生才十八。两人相好了有一段时间,还说好要找个机会劫陆家一笔银子,然后私奔。”   韩煦:“陆家本来不打算张扬的,就是听说她要劫陆家,才发狠告到了衙门里。”   晏三合:“袁氏后来的结局呢?”   韩煦:“被沉塘了。”   晏三合:“孩子呢?”   韩煦:“还在她肚子里。”   一尸两命?   晏三合有些毛骨悚然:“那后生呢?”   “打断了两条腿,后来也不知道去向。对了……”   韩煦轻轻摇了一下头。   “袁氏沉塘前,叫嚷着让陆家人小心些,她儿子将来做了大官,一定会替她报仇的;还说自己睡了这么多男人,活够本了!”   晏三合呼吸一滞。   说实话,她在听唐见溪聊起陆时娘偷人被抓,影响科举时,脑子里其实涌上来很多的念头。   会不会是陆家正妻设的一个套?   她会不会嫉妒庶子的出众?   陆时亲娘会不会是冤枉的?   到头来,统统不是。   一个女子为什么会如此恬不知耻呢?   按理说,不应该啊!   晏三合陷入深思的时候,最后一抹秋阳沉下去,李不言起身掌灯,顺便将冷茶换了热茶。   咕噜!   咕噜!   李不言头一扭,“你没吃饭?”   韩煦:“午饭没吃。”   “怎么不早说!”   李不言把茶盅放在韩煦面前,“要不先吃饭吧。”   “想吃碗姑娘下的面条,不知可有这份荣幸?”   “荣幸什么荣幸,听着酸死了。”   李不言狠狠瞪他一眼,摔门走了,门外还传来她的不满声:“活得一点都不真实。”   好一会,韩煦这才把目光从门口收回来,落在晏三合身上:“有时候,很羡慕她。”   晏三合心里装的都是陆时的事,随口问道:“羡慕她什么?”   “能陪在姑娘身边,朝夕相处。”   韩煦轻轻叹了口气,“如果不是身上压着重担,我也想在姑娘身边,做个下人,可以肆无忌惮的说话,使使小性子。”   晏三合这才把注意力移到面前的男子身上。   “我在你心里有那么好?” 第373章 不详   她在他心里,就有那么好。   父亲死得突然,死后棺材怎么样都合不上,韩家堡群龙无首,有人想趁机分一杯羹,有人想趁机咬一口。   是这眼前这个人,把自己一点一点从地狱里拉出来。   “没有你的纵容,她敢这样吗?”   这一问,把晏三合给问住了。   很快,李不言端着托盘走进来。   “一会就吃晚饭了,给你下得不多,你先垫垫。”   她放下托盘,手指在韩煦脑袋上点了点。   “以后别跟我们客气,饿了就说,累了也说,别整天跟个闷葫芦似的,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   “晏姑娘。”   韩煦拿起筷子慢悠悠道:“我就说你太纵容她了。”   李不言一个白眼翻过去:“你就是嫉妒。”   韩煦不说话,专心吃面。   行镖之人,吃饭都是三口两口,几乎一个眨眼,连汤都喝完了。   韩煦掏出帕子擦擦嘴,又用茶水漱了口,才把话扯上了正题。   “陆时十六进京,二十二岁拜在唐岐令门下,这中间的六年时间,韩家堡查不到他任何消息。”   晏三合没有追问一句“为什么”,韩煦这人做事很沉稳,他说查不到,那就一定有查不到的理由。   只是这六年时间,不长不短,陆时那时候在哪里?在做什么?   “二十二岁住进唐家,二十九岁中探花,这中间的七年的时间,我们只查到一桩重要的信息。”   “他因为生母偷情一事,不允许参加春闱,是唐岐令在曲江宴上替他说了几句好话,他才又苦读三年,高中探花。”   韩煦有些吃惊地看着晏三合:“你是怎么知道的?”   晏三合:“听一个陆时的故人说起过。”   韩煦点点头,“不重要的信息有三个。”   “哪三个。”   “第一个,他住唐家后院,凡事独来独往,从不多和人打交道。同一院子的人也不愿意和他打交道,说这人既阴沉,又孤僻,极不好相处。”   “第二个?”   “唐岐令有三个得意门生,他排第一个,后面两个……”   “我知道,褚言停和唐见溪。”   韩煦毫不吃惊地看着晏三合:“那么三人号称岁寒三友的事情,你也应该知道。”   “知道。”   “第三个信息是,他生母死后,他回了一趟六合县。   韩煦:“这也是他十六岁离开后,第一次回去,也是唯一一次回去。”   晏三合:“他回去做什么?”   韩煦:“自己要求从陆家的族谱上除名。”   “不对啊!”   晏三合望着他:“对陆家来说,陆时是来历不明的野种吗?怎么他的名字还会在陆家的族谱上?”   韩煦:“拜在唐岐令的门下后,陆家族人开了祠堂,自己添上去的。”   李不言冷笑,“敢情这陆家的人也不傻啊!”   晏三合:“除名的事,陆家人同意了?”   韩煦点头:“当时没有人料到他会东山再起,很痛快就答应了。”   “现在呢,陆家人后悔吗?”李不言问。   韩煦看他一眼,“李姑娘,韩家堡只负责打听消息,不负责揣摩别人的心思。”   李不言扯了扯嘴角,冷笑一声,“肯定是后悔的,说不定肠子都悔青了。”   “韩堡主。”   晏三合:“现在陆家是个什么状况?”   韩煦:“败落了,尤其陆时这一房,败落的最为厉害,儿孙也没有几个成器的。”   这情形有点意思啊。   陆家的好风水,似乎都被陆时一个人占了。   晏三合又问:“袁氏的尸身是谁收敛的?”   韩煦:“陆时。”   晏三合:“葬在哪里?”   韩煦:“不知道。”   晏三合眼底浮现一线暗沉,“你们有没有觉得,这个陆时活得像一团迷雾。”   父亲是谁,不详;   母亲的来历,不详;   他自己十六到二十二岁的六年,不详;   韩煦:“我倒觉得唐家出事后,陆时才活得像一团迷雾。”   晏三合心中一动,“这话怎么说?”   “唐家出事后,陆时这个新晋探花没有进翰林院,而是做了一名巡安。”   韩煦知道晏三合对巡安这个官位不会太了解,又耐心解释道:“是御史中最低的一个官儿,连品阶都没有。”   韩煦料错了。   为了查陆时这个人,晏三合把御史台上上下下都摸了一个遍。   巡安不仅是御史中最低的一个官,也是最苦的一个,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天在外面风吹日晒,东奔西跑。   做的也是些最琐碎的事情——   看看农户们的田种了没有;哪里盗贼比较多;江南今年的收成怎么样?徽州那边有没有流民,流民从哪里来……   “他在巡安这个位置上,做了几年?”晏三合问。   “整整八年的时间,才升任了监察御史,从八品的小官。”   韩煦喝了口茶:“但从那时候开始,他的升迁就很快了,像是坐了匹快马一样,蹭蹭蹭直往前冲。”   晏三合:“他升这么快的原因是什么?”   韩煦:“据说,他扳倒了两个重要的大人物。”   晏三合:“哪两个?”   “一个是裕王;一个是户部尚书蔡晋同。”   韩煦:“裕王是罪名是圈地;蔡晋同的罪名是贪腐。”   晏三合忍不住问:“裕王是皇帝的什么人?”   韩煦:“是当今天子的弟弟,排行十六,又称十六王爷。”   晏三合惊得目瞪口呆,竟然连皇帝的弟弟也敢弹劾,难怪能做出逼皇帝下“罪己诏”的事情来。   韩煦又道:“因为这两个人,陆时还一度下了牢狱;但也正是这两人,陆时得了个铁面御史的称号,从此官路顺风顺水。”   晏三合:“裕王的下场是什么?”   韩煦:“据说是圈禁。”   晏三合:“蔡晋同呢?”   韩煦:“抄家流放,死在流放的途中。”   书房里的空气,因为韩煦的短短几句话,一下子凝滞起来。   连李不言这个脑子简单的人,也知道这两人倒台的背后,一定死了很多人。   “官场啊,真他娘的是修罗场啊!”   她感叹:“等静尘这个心魔解完以后,咱们速速离开京城,离得越远越好。”   晏三合淡淡看她一眼,“说说陆时为什么不娶妻生子?”   “这个……”   韩煦眼神透着些无奈,“打听到有两个说法,也不知道哪一个是真,哪一个是假?” 第374章 不妙   晏三合:“哪两个说法?”   韩煦:“第一个说法是,陆时那地方受过伤,是个太监。”   谢知非也曾经说过这个话。   晏三合追问,“什么时候受得伤?”   韩煦:“据说是小时候,他被人从柿子树上推下来,那东西划破了,两颗还掉出来了一颗。”   晏三合:“……”   李不言:“……”   怎么这世上还有男人,是因为一棵柿子树,变成了太监?   晏三合:“还有一种说法呢?”   韩煦一个字一个字迸出:“他是断袖。”   “他竟然喜欢男人?”   李不言惊得站起来,又一屁股跌坐下去:救命啊,这是我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听到这种劲爆的话题。   晏三合:“传言未必可信,这世上断袖之人很多,也没耽误他们娶妻生子,传宗接代。”   “对啊!”   李不言觉得晏三合这盆冷水泼得很有道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陆时无妻无子,不就等于绝了后吗?”   “所以,真相未必如此。”   晏三合看着韩煦:“韩堡主,你还打听到了什么?”   “没有了。他除了上朝,下衙,查案、审案,几乎没有别的事情,更不与同僚应酬。”   韩煦眼神露出些歉意:“是真查不到什么了。”   “已经很好。”   晏三合:“不言,让汤圆摆饭,韩堡主……”   “不必麻烦。”   韩煦站起来,“我还有事,回头等你这桩心魔解完,来驿站找我,我们再好好说话。”   晏三合心里一堆的事,也没心思吃饭,“我不留你,但一定会来找你。”   “好!”   “不言,替我送……”   “别送,我识路。”   韩煦走到李不言身边,像刚才她戳他脑袋一样,也戳了几下,“走了,谢谢你的面。”   李不言嘀咕,“一碗面也值得谢,韩堡主你是不是傻?”   韩煦又戳她一下,转身离开。   “晏姑娘,晏姑娘。”   朱青飞奔进院子,见书房里走出来一男子,一惊的同时,又飞快打量几眼。   这谁啊?   错身而过的时候,韩煦余光扫过去。   朱青只觉得这人的眼神锋利,瞧着有点像是习武人的眼神,透着一股子精气神儿。   “小姐在书房。”   这时,李不言站到门口,请朱青进去。   朱青忙走进去,压低声音道:“三爷让我来和姑娘说一声,陆时到现在还没有从宫里出来。”   不好!   晏三合虽然吃惊,但脑子转得极快:“是他一个人没有出来,还是所有人都没出来?”   “他和几位内阁大臣。”   “三爷还有什么话?”   “三爷说,事情可能不太妙,为防止夜长梦多,让姑娘赶紧想想办法。”   又与她想一块去了。   晏三合:“三爷这会在哪里?”   ……   三爷这会在哪里?   骑马在几个宫门口附近瞎转悠。   四九城都掌灯了,所有内阁都还滞留在宫里,可见事态极为严峻。   父亲他是不担心的,担心的是那个人,别到头来抬出宫的是一具尸身吧,那可就真完蛋了。   “三爷?”   黄芪骑马跟在他身后,一脸惆怅道:“我家爷怎么还不出来啊,别出什么事儿吧!”   谢知非心里已经够烦的,一听这话,感觉自己头都要愁秃了。   明亭这孙子自打那夜进宫后,就一直呆在宫里没再出来过。   他担心陆时的同时,还替这小子揪一把心。   “明亭啊明亭,你他娘的是死了,还是被丽妃的鬼魂给缠住了?”   谢知非咬牙切齿,“再不出来,老子刨你家祖坟去。”   “三爷,三爷!”   侍卫跑过来,仰着头道:“小裴爷出来了。”   真被他吓出来了?   “他人呢?”   “已经直奔……”   话没说完,侍卫只觉得眼前两道影子嗖嗖闪过,哪还有什么三爷的人影,就只听见渐渐远去的马蹄声。   ……   书房,灯火通明。   六人再度聚在一起,谁也没有先开口说话,都只用同情的眼神,看着小裴爷。   小裴爷胡子邋遢,头发散开了,有点呈鸡窝状,两只眼袋像是纵欲过度似的,几乎要垂到嘴角。   这还不是最严重的。   最严重的,是他浑身上下都散着一股烟熏火燎的怪味。   谢知非深吸一口气:“呕——”   小裴爷眼珠子暴出来,像看杀父仇人一样,看着谢知非。   “没忍住。”谢知非一脸歉意地拍拍他的肩。   “滚!”   一个字,让小裴爷的怨气出掉一半,把肩上的鬼爪子甩开,另一半的怨气也出掉了。   “晏三合,李兴的发家和严如贤有关,他两个儿子暗下都叫严如贤干爹。严如贤有两个绝色小妾,是由李家两个儿子孝敬的。”   “还有吗?”   “李兴原来也住唐岐令家的后院,住过一两年的时间,听说后来是被赶出去的。”   这话让晏三合魂灵一惊,目光偏过去,与谢知非的对上。   谢知非冲她微微颔首。   晏三合深吸一口气,“小裴爷,还有吗?”   “还有……”   小裴爷抓了一把头发,“我出恭的时候,听到两个老太监贼兮兮地说一句‘报应来了’,不知道算不算。”   “算。”晏三合的话说得掷地有声。   小裴爷脸上那个激动啊,心说不枉他这两天两夜的卧薪尝胆啊,“走,咱们这就找陆时去。”   黄芪:“爷,陆时在宫里。”   李不言:“他逼皇上下罪己诏。”   朱青:“到现在还没放出来呢!”   啥?   啥?   啥?   一盆冷水当头浇下来,浇得小裴爷不仅心惊,而且心凉。   他愣愣地看着晏三合,“那,现在怎么办?”   “你先别急。”   晏三合安抚他:“陆时的过往我也打听到了,你们先听我说一说,听完咱们再商量下一步。”   “我来说。”   李不言清楚的知道,晏三合后面有硬仗要打,不想让她多讲一句话,便把从韩煦那儿听到的,一一说出来。   书房里,再次陷入了沉寂。   半晌,谢知非从震惊中回过神,“晏三合,下面怎么办,你说吧?”   “说来容易,做到难。”   晏三合看着他,“我要见陆时。”   书房里,连喘气的声音都没有。   这话要昨天说,还有点希望,凭朱青、李不言、黄芪三位高手,那陆府还能翻墙闯一闯;   如今……   “小裴爷。”   李不言突然喊了声,“你估摸着这皇宫的城墙有多高?禁军有……”   “你,你,你想干什么?”   小裴爷头皮都炸了。 第375章 戏票   “她想着死。”谢知非恶狠狠地盯着李不言。   “李姑娘,不能冲动啊!”   黄芪叹气:“宫里不仅有禁军,还有天子暗卫,个个都是一等一的高手。”   朱青:“李姑娘,三爷说的死,是指车裂。”   李不言一想到自己的身体被四匹马,硬生生的扯开,赶紧举双手双脚投降。   “得,当我没说。”   “念头都不应该有。”   谢知非难得的声色俱厉,“有就是去送死,真当自己能上天入地呢?”   李不言本来都投降了,一听这话,那股不服输的劲儿又起来。   “别光叨叨我啊,有这叨叨的功夫,想想招不好吗?我娘说了,光会打嘴炮的男人,下辈子投胎做太监。”   “你……”   “你们俩也出去打一架吧。”晏三合被这两人吵得脑仁疼。   李不言头一扭:“……”姑奶奶不欺负弱小。   谢知非眼一冷:“……”也?这搅屎棍还准备和谁干架?   书房里,不仅安静,还让人窒息。   小裴爷见不得晏三合蹙眉,“实在不行,我再进宫一趟,借神鬼的口,说宫里三日内不能见血,见血必有大祸。”   黄芪吓得眼角抽抽:“爷,万万不可。”   小裴爷:“为什么?”   黄芪苦口婆心,“爷忘了,还有钦天监呢,他们掐指一算,就能算出爷在撒谎。”   小裴爷:“钦天监那帮老东西,还有这本事?”   黄芪嘟囔:“爷,钦天监的本事大着呢。”   小裴爷拍案而起:“爷就不信那个邪。”   黄芪一把抱住自家主子的腰:“晏姑娘,你快劝劝吧,我家爷这才是去送死啊,他死了,我怎么办,裴家怎么办?”   “都不许轻举妄动。”   晏三合一拍桌子,厉声道:“裴明亭,你给我坐下。”   裴明亭倏地坐下去,可怜巴巴地望着谢知非:兄弟,她好凶啊!   谢知非冷笑:不凶能帮你镇宅?   晏三合看着面前五张面孔,“心魔要化要解,咱们的命也要爱惜,谁都不允许出事。”   怕被人看出心软,她又添一句:“这话是三爷说的。”   三爷一愣:“……”我只说你不能出事。   小裴爷一愣:“……”原来她凶的背后,是不想让我出事。   黄芪一愣:“……”晏姑娘越来越有人味了。   朱青:“……”我家爷什么时候这么有人味的?   李不言:“……”切,这丫头谁的话都没记住,只记住了三爷的。   “朱青。”   晏三合:“你去宫门口等着,一有风吹草动,就来报讯。”   朱青:“好。”   晏三合:“黄芪、不言。”   两人齐齐看着她。   “你们俩帮我送封信到陆家的管事,陆大手里。”   谢知非一听急了,“送信给他做什么?”   李不言难得和三爷站成一排:“忘了他差一点要了你的小命?”   晏三合静默了一会:“比起我的小命,他应该更担心他家老爷的命。”   “晏姑娘,你说对了。”   所有人都愣住了。   一片死寂中,恐惧从书房里每个人的脸上浮现出来。   窗外怎么会有人?   为什么没有一个人发现他的存在?   他在这里听了多久?   还有——   他是谁?   “是陆大!”   晏三合做鬼都能记得这声音。   谢知非还没来得及问一句“他来这里做什么”,窗户突然被推开,露出一张平淡到让人根本记不住的脸。   陆大这张脸露出来的同时,屋里三个人瞬间动了。   朱青往前一步,挡在谢知非的面前。   黄芪把小裴爷往身后一拉。   李不言用最快的速度拔出了软剑。   可惜还是晚了。   陆大的手忽的一扬,一道白光从三人眼前闪过。   咚的一声。   有什么东西插进了书案上。   三人扭头一看,浑身的汗毛一根根竖起来——竟是一张戏票。   戏票是软的,书案是红木做的。   黄芪:“……”娘咧,这得多深的内力。   朱青:“……”难怪没有人听到窗外的动静。   李不言:“……”确认过的眼神,此人,我打不过。   “晏姑娘,明天晚上,我家老爷请你在唱春园,再听一场戏。”   话音刚落,人嗖的一下就不见了。   六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目光齐唰唰落在那张戏票上。   不是梦!   陆大真实来过!   “操!”   小裴爷惊跳起来,“这唱的是哪一出啊?”   黄芪吓着了,“老御史不是在宫里,快被杀头了吗?”   朱青一脸狐疑:“怎么还有心思请晏姑娘听戏?”   李不言摸着脑袋,“哎哟,哎哟,疼,疼!”   “晏三合。”   谢知非看着她,脸色苍白,“陆时为什么要请你看戏?”   晏三合垂眼看着那张戏票,浑身有种发毛的感觉,“不知道。”   谢知非:“他安的什么心?”   晏三合:“不知道。”   谢知非:“是凶是吉?”   晏三合:“不知道。”   谢知非:“你不能去。”   晏三合抬起眼,眼角带着秋霜一样的冷意,“谢三爷,我不能不去。”   谢知非:“为什么?”   “陆大刚刚说什么?我家老爷想请你再听一场戏。”   晏三合回看着他。   “这说明什么?说明他已经请我听过一场戏,言外之意,那日我和不言能进到唱春园,是他的意思,是他的安排。”   谢知非眉头往下一压:“然后呢?”   晏三合:“他把鱼饵抛下来,不管那鱼饵有没有毒,我都要咬上去,没有选择。”   “我不管什么鱼饵不鱼饵,毒不毒。”   谢知非一拍桌子:“要么别去,要么我跟着一道去。”   我的娘子,我来保护。   小裴爷也一拍桌子,豪气冲天,“我也得跟着一道去。”   李不言把软剑一收:“这事能少了李大侠?”   黄芪:“还有我。”   朱青:“晏姑娘不会把我落下吧。”   “……”   晏姑娘目光略深地看着面前的五人,“可只有一张戏票怎么办?”   三爷踢了小裴爷一脚,“你说怎么办?”   干嘛我说啊!   小裴爷看了李不言一眼:“大侠说怎么办?”   不知道我是只负责打架的花瓶啊!   李大侠把皮球踢给黄芪:“你机灵,你来说。”   我机灵?   机灵的人会怕鬼?   黄芪用脚尖踢了踢朱青:“你稳重,你来说。”   稳重的朱青幽幽瞄了眼晏三合:“我听晏姑娘的。”   就在这时,汤圆的声音在外头响起,“三爷,刚刚有个小叫花来送信说,他出宫回家了。”   出宫了?   毫发无损?   谢知非愕然看向晏三合。 第376章 赴约   晏三合同样是一脸的愕然。   逼着皇帝下罪己诏,竟然还能平安无事,不知道是皇帝的心胸太过宽广,还是陆时的命实在太好。   “我有一种感觉,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晏三合黑沉的眼睛对上谢知非的,“我还有一种感觉,真相即将水落石出。”   等等……   这就真相了??   谢知非扭头去看小裴爷,小裴爷脸上比他还懵呢。   “小裴爷。”   晏三合低唤一声,“人家郑重请我看戏,出于礼貌,我该如何?”   “不是你,是我们。”谢知非敲敲桌子,表示反对。   晏三合迫于这人灼灼的目光,改口道:“我们应该如何?”   说到这个,小裴爷有一肚子话要说,“首先,咱们得盛装出行。”   他略有些嫌弃地看着晏三合。   “小姐要有小姐的样儿,手里不是帕子,就是团扇,团扇用来遮笑,帕子用来拭泪。”   晏三合:“……”   小裴爷目光一偏,更嫌弃了。   “爷们也要有爷们的样儿,穿得体面点,精气神儿足点,走路要有器宇轩昂那劲,别懒洋洋的,跟个娘们似的。”   谢知非:“……”   小裴爷目光扫过那三人,嫌弃的白眼翻了好几翻,   “丫鬟、小厮至少要穿得干净体面吧。别的……算了,别的你们也做不到。”   李不言、朱青、黄芪纷纷扭头看向晏三合:快,骂死他。   “都听小裴爷,明儿盛装出行。还有……”   晏三合缓缓道:“今儿晚上都把精气神养足了,不足的,别跟我进唱春园。不言,记得带上香。”   带香?   那便是要化念解魔了。   所有人心里一下子热血沸腾起来。   ……   晏三合有心事的时候,左一个翻身,右一个翻身,半天都睡不着。   一旦把心事放下,她比谁都睡得快,几乎是一沾枕头,便没了意识。   倒是李不言,折腾了半天,一点睡意也没有。   同样没有睡意的,是小裴爷。   他回房冷静下来一想,想出一身的冷汗。   明天这场戏,陆时一定会来;   陆时来,皇帝的眼线随后就到;   自己和谢五十这么明目张胆地跟过去,会不会……   小裴爷蹭的坐起来,披了件衣裳就往谢知非房里冲。   谢知非已经睡下,刚迷迷糊糊呢,忽然听到开门声,随即一个脑袋出现在眼睛上方。   “谢五十,要不……明儿个咱们从唱春园的后门进去,万一被锦衣卫发现了……”   “我问你。”   谢知非真心看不得这人这么蠢,“在这件事情上,晏三合会不会让我们俩冒险?”   “肯定不会啊,早赶咱俩走了,都是咱俩骨头贱,非得凑上去。”   “我再问你。”   “陆大那一记锁脖,是不是真的想要晏三合的命?”   “从前看是的。”   小裴爷眼珠子慢悠悠转一圈,“但现在回头想想,未必不是在救她的命,逼她不要掺和进来。”   “所以明天这场戏,陆时一定会有所顾及,有所安排,你信不信?”   “信。”   “那不就得了。”   谢知非伸手帮裴笑的衣裳拉拉平。   “明天穿骚包一点,那把折扇别忘了带,让人瞅瞅咱小裴爷也是个风流倜傥的人物。别的事情,交给你未来的娘子,她心里有数的。”   “啧啧,我娘子可真聪明啊。”   要不是我舍不得她给别人受苦,哪能便宜你小子啊!   谢知非心累地闭上眼睛,暗示他可以滚了。   偏偏小裴爷没领会。   “那你说,陆时会以什么样瞒天过海的方式,走进唱春园,和咱们见面呢?”   “我哪知道?”   “你猜猜。”   猜你妹!   谢知非彻底烦了,咆哮道:“你小子还让不让人睡?”   “啧啧,火气真大。”   小裴爷一边往外走,一边不忘损他:“找女人泄火今儿个是来不及了,勉为其难用一下五指兄吧。”   “滚!”   一只枕头砸过去。   ……   天光还暗的时候,陆府管事陆大像往常一样走进东院。   东院静悄悄的。   陆大摸黑走到床前,低唤一声:“老爷。”   陆时听到声音,眼也没睁,撑着床板坐起来。   陆大替他把裤子卷过膝盖,用烧着的艾条熏着陆时的右膝盖。   陆时的右腿受过伤,阴天下雨就隐隐作痛,最严重的时候,连站都站不起来。   太医院最擅长治骨科的沈太医,建议他用艾条熏。   一根艾条熏完,需得大半个时辰,陆时才算彻底清醒过来。   洗漱完,他到院里开始练功,这也是他每天必做的事情之一,而且风雨无阻。   练完功,他出一身大汗,去净房冲洗。   再出来时,天光已经亮了,陆大拿着衣裳等在屏风外头。   今天休沐,不必上朝,陆时穿了件便服。   “老爷又清减了。”   陆大看着他空荡荡的身侧,转身走出去,再进来时手上多了根针线。   他蹲下去,在陆时腰间飞快的穿针引线。   衣裳是一个人的脸面。   老爷这人别的什么都能将就,唯有在穿衣这件事情上一板一眼,衣角皱一些,都不会走出这个院子。   陆时任由他动作了一会,问,“园子里都布置好了?”   陆大头也没抬,“回老爷,昨儿傍晚就搭好了,一会用罢早饭,您去瞧瞧?”   “不必了,一会我还有公务要处理。”   早饭是小米粥、两块地瓜外加三碟小菜,陆时用完便进了书房,直到午时才走出书房,到偏厅用饭。   饭刚用了几口,就听到远处传来戏鼓子,戏锣子的声音。   陆时夹菜的手一顿,“戏开场了?”   “回老爷,您不到,他们哪敢啊,这不是在试戏吗。”   “走!”   陆时放下筷子,淡淡道:“瞧瞧去。”   主仆二人一前一后走出院子。   院门守着两个侍卫,   侍卫见人出来,恭敬道:“陆大人,您这要去哪呢?”   “后院听戏。”   陆时一惯风度好,与侍卫说话的时候,还微微欠了下身子。   其中一个侍卫等他走远了,好奇问,“陆大人还喜欢听戏呐?”   另一侍卫:“从没听说过啊!”   “听听,戏锣,戏鼓都敲上了。”   “怪不得昨儿个后花园里有动静,敢情是在搭戏台啊。”   “心可真大,都这个时候了,他也不怕……”   话没有再往下说,只是与同伴交换了一个彼此都心领神会的眼神。   院子里是他们两个守着,正门、后门、角门、侧门各有两个锦衣卫兄弟。   说好听些是保护老御史,说得难听点……   “当,当,当,当……”   一阵急促的锣声传来。   侍卫冷笑:“哟,这大戏还真唱上了!” 第377章 书生   夜幕,终于降临。   唱园春门口,驶过来两辆马车。   马车停稳,侍卫利落地跳下车,放好脚凳,转身掀开帘子。   从车里走下两个年轻男子,前头那位一身锦衣,高大英俊;后头那位手摇折扇,昂首挺胸。   两人站定后,同时向身后的马车瞧过去。   年轻的婢女已经将车帘掀开,从里头探出一只白生生的手。   婢女轻轻握住。   乌发少女从车里走出来,白玉一样的脸上,一双黑眸清清冷冷。   她抬头冲两位年轻的男子,淡淡一笑,   冷的眼,暖的笑,一时间两位年轻的男子都屏住了呼吸。   摇扇男子心里哀嚎一声:菩萨,能不能现在就洞房啊?小爷我春心荡漾啊!   锦衣男子磨磨后槽牙:还是舍不得把她太早嫁出去,再多留几年吧。   少女扶着丫鬟的手,娉娉婷婷走到朱门前,递过手中的戏票。   等在门口的是个中年男子,约摸四十出头的样子,他没有伸手去接,而是看了看少女的身后。   “晏姑娘,一张戏票只能进一个人。”   晏三合眯着眼,无所谓道:“那这戏不听也罢,不言,我们走。”   “慢着!”   话一出口,中年男子才发现自己急中出了错。   “他们一个是谢道之府上的三爷;一个是裴太医的大公子。”   晏三合浅笑:“他们是陪我来的,程园主。”   中年男子脸色又变,“你怎么知道我姓程?”   “你天庭饱满,鼻梁挺直,耳阔嘴圆,一看就是有福之人,不是园主又能是谁?”   晏三合摇了两下手里的团扇,“再说了,这都什么时候了?”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拦着不让我的人进?   白白浪费老御史这一通费心费力的安排。   晏三合把戏票往他手里一塞,“三爷,小裴爷,咱们走!”   三爷长衫一撩,小裴爷扇子一摇,一前一后从程扶摇的眼皮子底下走过。   走得那叫一个理直气壮!   身后几个客人一看,鼻子都气歪了,“喂,喂,喂,他们怎么连票都不买?”   “对啊,唱春园不是不接待女客的吗?”   这时老伙计走上来,陪着笑脸道:“诸位见谅,他们是我们程园主今日请来的贵客。”   ……   与白天的唱春园相比,夜晚的唱春园,更添了几分旖旎。   一路走,一路都是欢声笑语。   引晏三合几人的,是那日的红衣丫鬟。   丫鬟笑着把人领上二楼,指着挂着“菊”的字包房道:“姑娘,两位公子,里边请。”   晏三合在四方桌的主位坐下,谢知非和裴笑则一左一右,坐在她身边。   小楼人声鼎沸,楼下的八张桌子,坐得满满当当;楼上的八个包房,也没有一个空着。   小裴爷糊涂了,用脚尖碰碰谢知非。   兄弟,这是啥情况?   敢情陆时没包场啊?   谢知非脑子里杂七杂八的,不知道要怎么回答他,只好也用脚尖碰碰晏三合的。   晏三合正四下打量这间包房。   奇怪。   上一回来,这包房是镂空的,左手边、右手边的动静都看得清清楚楚。   可这一回……   镂空的雕花,竟然变成严实的门板,这包房一下子就变成了一个密封的空间。   察觉谢知非踢她,她也没问为什么踢,而是看了看身后的李不言。   李不言二话不说,便走出去。   她一走,黄芪压根不用小裴爷叮嘱,也跟着离开,只留朱青一人守在门边,目光四下打量。   晏三合把头往前凑,压着声:“其实我也不知道,等不言去探探再说。”   谢知非:“……”我还啥都没说呢?   小裴爷:“……”谢五十有什么用?还是娘子与我心有灵犀。   小裴爷想了想,提议说:“三合,要不我们出去转转,上回在教坊司,随便转转不就碰到了桂花?”   晏三合正是这么想的,“等戏开锣我们找个机会出去,三爷留在这里,以防万一。”   谢知非“嗯”了声,心里却有些发酸。   这是做大舅子的失落吗?   再一想,又觉得这个念头起得实在不合时宜,还是先应付眼前的事情要紧。   “当——”   一声清亮的锣声,喧嚣的戏楼一下子安静下来。   戏开锣了!   鼓乐声随之响起的同时,戏台上缓步走上来两个人,一个是普救寺的小僧人。   另一个穿着白色长衫,头戴小冠,英气勃勃,正是这戏的主角——张生。   “怎么又是西厢记?”小裴爷小声嘀咕。   穷书生和大小姐的桥段,他都看腻了,怎么就不能演个俊书生和穷姑娘的桥段?   他偷瞄了眼晏三合,也好应应景啊。   谢知非也不喜欢看这种腻腻歪歪的戏码。   家里请戏班子,武戏他才会多看几眼。   晏三合更是觉得奇怪。   西厢记是演给大姑娘、小媳妇看的,这会戏楼里坐着的都是男人,明显不合时宜。   “两位?”   小裴爷低声问:“这陆时是打算给咱们唱哪出戏啊?”   谢知非挑了下眉,“不管哪一出,都得看下去,这会咱们没得挑。”   话刚说完,手腕上多了一只手。   “谢知非。”晏三合的声音有些发颤。   谢知非看她眼神发直,莫名也跟着紧张起来,“怎么了?”   “你掐我一把,用力掐。”   我要舍得呢!   谢知非反握住她的手,照着自己的脸便是一巴掌。   “啪!”   掌心痛意传来的同时,晏三合觉得整个世界都静止了。   戏台上——   书生看着一道拱门,朗声道:哎啊,那边好大的园子,不知是什么所在,益发待我随喜随喜。   小和尚忙拦道:先生请住,那边是去不得的。   书生不明白:却是为何?   小和尚道:这里面住着已故崔相国的夫人和莺莺小姐……   书生低头若有所思,然后转身。   恰这时,园子里传来一个如翠莺般的唤声:红娘,开了角门。   这唤声来得如此的突然,又是如此的自然而然。   书生抬起脸。   那张脸在灯光中彻底地露出来,眼睛里闪烁着慌乱和不知所措,仿佛在说:怎么办?我该躲起来吗?   而坐在“菊”房里的晏三合,眼里同样是一片惊慌。   “谢知非,裴明亭,你们看,你们看呐,那个书生,那个书生……”   书生怎么了?   谢知非和裴笑几乎是同时把目光,挪到书生的脸上。   这一挪,五雷轰顶。   那书生竟然是……陆时扮的! 第378章 诡异   哪怕事先预想过一百次,一千次,一万次陆时和他们相见的方式,没有人想到会是这样一种。   堂堂二品大员,文武百官见了都闻风丧胆,华国官场上最刚正不阿的御史大人;   一个五十五岁的苍老男子,竟然穿上戏袍,画上妆面,扮作年轻的书生?   这,这,这……   小裴爷呼吸一滞,身子往后一仰 ,连人带椅子跌倒在地上,摔了个四脚朝天。   对面。   谢知非两只手用力抠着桌角,两只眼睛死死的盯着戏台上的书生,盯的眼睛都酸了,都没从震惊中缓过神来。   “晏三合。”   小裴爷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   “小爷我没被鬼吓死,倒差点被人活活吓死,他,他,他这是要干嘛?”   晏三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化念解魔这么多回,没有一回是心中千头万绪,却始终找不出最关键的那一根线头。   更没有一回,点香人是以这种方式,出现在她面前。   几乎所有的点香人,都是哭着,忏悔着,痛苦着跪在她面前。   “我不知道。”   晏三合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眉心,想让自己变得镇定一点,“我一点都不知道。”   谢知非回过神:“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   晏三合脑子里一片空白。   戏台;   书生;   陆时。   陆生;   书生;   戏台。   晏三合喃喃自语:“他这是要演给谁看啊?”   “晏姑娘。”   朱青的声音把晏三合的魂,硬生生地拉扯回来,“有人找。”   晏三合转身看到来人,蓦的站起来。   陆大上前一步,压着声音道:“我家老爷让我转告晏姑娘,戏一开始,就可以给她化念解魔了。”   什么?   晏三合心悸如雷。   什么?   谢三爷惊恐万分。   什么?   小裴爷灰飞烟灭。   “陆管事,化念解魔需要准备一张祭台,三盘瓜果,两只烛台,一只香炉,你家老爷需要沐浴更衣,亲自点香才行。”   晏三合眸中的黑沉,一下子变成暗芒,锥刺人心。   “还有,你家老爷要清楚的知道,她的心魔是什么?”   陆大听完皱了皱眉,冷淡地说:“我只是个传话的。”   “小姐,小姐……”   就在这时,李不言疯了一样冲进包房,飞快的解下身上的包袱,往桌上一扔,跳脚道:“好烫好烫,好烫啊!”   包袱怎么会烫呢?   里面又没装什么热的东西。   晏三合脸上的表情像是见到鬼一样,然而这表情只有一瞬。   忽然,她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二话不说,就把包袱解开,从里面拿出一支香来。   这香顶端冒出一点火星,竟然自己点着了。   小裴爷脸色惨白,啪的一声,又跌到了地上,声音都止不住发颤,“这,这……有鬼吗?”   “这是怎么一回事,晏三合。”谢知非也很慌,慌得声音都在打颤。   父亲点香,左点一次点不着,右点一次点不着,怎么到这里,这香自己就点着了,太他娘的诡异。   晏三合根本没听见这两人说话。   她目光直勾勾地看着手上的香,黑眼珠缩成极小的一点。   点着了。   是你自己把它点着的,对吗?   你等不急了,对吗?   晏三合的五脏六腑,像是被什么狠狠的击了一下,以至于她心里还有一句话,没有来得说出口:   西厢记是他唱给你听的,对吗?   良久。   晏三合用一种极为冷静又低沉的语气,对李不言说:“戏楼进门的地方,好像有个供奉关二爷的祭台,你去把香炉拿来。”   李不言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听完就冲了出去。   朱青看着那支香,头皮发麻道:“晏姑娘,需要我做什么?”   晏三合静了一瞬,想到第一次去陆时房里的情形,轻声道:“去园子里摘两枝桂花来。”   “是!”   晏三合缓缓看向陆大,表情里有种诡异的认命感。   “告诉你家老爷,静尘心魔的化解,已经开始了。”   陆大什么表情也没有,转身就走。   小裴爷从地上爬起来,一脸绝望。   “怎么就开始了呢?咱们连静尘心魔是什么都不知道啊!”   “晏三合,这他娘的,他娘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谢知非的表情也堪称仓惶。   哪怕他自己魂穿到谢府三爷身上,对神神鬼鬼的事情,已谈不上害怕,此刻仍是震惊不止。   这个心魔的化解,和从前两个心魔截然不同。   截然不同啊!   晏三合看着谢知非的眼睛,毫无征兆地冲他莞尔一笑。   谢知非只觉得天旋地转,握着桌角的手,无意识地松开来,心底的酥麻一点点蔓延开来。   好一会,他找到自己的声音,勉强问道:“晏三合,笑什么?”   “我好像找到那根线头了。”   “什么线头?”   晏三合没再说话,又看着那支香,一阵发呆。   “小姐,小姐,香炉来了。”李不言冲进来。   晏三合接过香炉,放到四方桌的最前面,手腕一动,把香插进去。   恰这时,朱青和黄芪也回来了。   朱青手上拿着两株桂花。   晏三合把桂花放在香炉边上,“都先坐下来吧。”   所有人都轻手轻脚地坐下,后到的黄芪刚要问一句“怎么点香了”,嘴刚张开,就被一旁的朱青捂住了。   “别说话。”   六个脑袋,慢慢往前凑,再往前凑。   倘若此刻有人进包房,会看到这样一幅叫人毛骨悚然的画面——   包房里的六个人,目光都不在戏台上,而是死死地盯着一只香炉。   “你们仔细看。”   晏三合手指着袅袅升起的白烟,用气声道:“烟飘哪里去了?”   黄芪皱眉:“哪里都没有飘去。”   朱青摇头,“不对,它一点一点聚在香炉的上方。”   李不言心悸,“它,它的形状好像女人的一双眼睛啊。”   三爷沉声:“正含情脉脉地看着戏台。”   小裴爷颤声:“这香……竟然……竟然通人性。”   “静尘的心魔,应该就是那个戏台上的男人。”   晏三合目光中有她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温柔。   “她只是等不及了,自己把那支香给点着了。”   停了一下,她又轻声道:   “八年又十八年,或许他们已经太久没见了。” 第379章 戏里   八年,又十八年。   那是多么漫长的一段岁月啊,漫长到他们都老了。   晏三合看着香,把声音放得更低了。   “故事的开头,应该就像戏里演的那样,千金大小姐和穷书生相遇了,虽然他们的身份一个高,一个低,却挡不住情动心动。   故事的经过,是大小姐的落难和穷书生的蛰伏。   教坊司的八年,水月庵十八年,从高贵到卑贱,从卑贱到佛门,穷书生没有变心,而是默默守候。   故事的结果,是穷书生在大小姐去世后,拔剑刺向所有伤害过大小姐的人。   他的最后一剑,直刺向天。”   所有人都听呆了,眼神在香和戏台之间,来回地看。   这故事是真的吗?   二十六年,他怎么做到的?   晏三合看着戏台上的书生,轻轻一笑。   “朱青,不言。一会戏快结束的时候,你们两个去守着唱春园的前门和后门。黄芪,你负责盯着穷书生。”   三人相互看了一眼,同时点头。   “小裴爷。”   “啊?”   “你知道什么穴位扎下去,人就能醒来?”   裴笑瑟缩了一下,“大约是知道的。”   晏三合:“一会香点完,如果我昏过去,你无论如何都要把我扎醒。要不醒,你就在我身上扎一刀。”   裴笑脸色煞白:“晏三合,你换个人吧,我心脏不太行。”   晏三合扭头:“三爷行吗?”   三爷眸中像有碎冰闪烁:“你晕过去,就意味着心魔已经化解完。见陆时,还有没有必要?冒不冒险?”   “有!”   晏三合沉默半晌。   “我解过那么多的心魔,还没有一个心魔化解完后,我这个解魔人还有一肚子话要问的。”   恰好这时的戏台上,莺莺与红娘扑蝶,勾得张生实在忍不住从假山后面走出来。   莺莺转身,见是个年轻英俊的后生,俏脸儿一红的同时,忍不住又多瞧了一眼。   张生魂都没了,像只呆头鹅。   红娘把用扇子挡住两人的眼神,“小姐,我们回去吧!”   “你们看,戏里小姐与书生相遇了,戏外呢?”   晏三合舌尖上泛起一点苦涩的味道。   “你们就不好奇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不好奇那段锣声真正的意义?不好奇为什么一曲西厢,就能化了她的心魔?”   你好奇,我就好奇;   你想知道,我就想知道。   谢知非看着晏三合的侧脸,“好!”   一切安排妥当,晏三合什么后顾之忧都没了。   “下面,我们就陪她好好看完这出戏。”   ……   戏,越看越惊心。   这时的戏台下,已经有看客窃窃私语。   “今儿这戏,虽然书生的扮相老了些,但举手投足间的味儿,却是正的。”   “唱得也好,干干净净,一点都不拖泥带水。”   “你们看他的眼神,亮的惊人。”   “谁扮的?”   “我好像从没听过这人唱戏。”   “高低是个角吧!”   伴着鼓乐声,书生将手中的扇子一收,起嗓开唱——   “话说罢,心惆怅,一天愁锁眉心上,小姐啊……   最后一个“啊”,一口气息绵延不绝,竟是反复盘桓低回数次。   台下观众,轰然叫好。   “菊”字包房里,除了晏三合外,余下五人都愣愣发呆。   黄芪: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这一嗓子,该不止十年吧!   朱青:年近六十的人了,身段怎么还和年轻人一样?   李不言:回头,我得去我娘坟上,好好和她念叨念叨这个男人,不一样的凤凰男哩!   小裴爷:这世道一身秘密的人真多啊,我家老祖宗一个,眼前又是一个,都活成精了。   谢知非:御史、戏子;戏子、御史……谁能信?谁敢信?   谢知非的视线又偷偷瞄向晏三合。   她也一样。   如果不是那么多的巧合凑在一起,谁能相信早应该葬身火海的郑家小姐,如今还活着。   咦?   谢知非的视线又往回挪了一点,落在香上,   这香不对啊。   烧了半天,才刚刚烧着一点头,哪像从前,一阵风刮,一下子就烧完了。   惊吓太多,谢知非都麻木了。   “晏三合,你有没有发现,今儿这香,烧得特别慢。   “发现了。”   晏三合看着那团似有若无的白雾,低声道:   “这香应该是不想错过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唱吧!”   是的!   分别太久,她一颦一笑都弥足珍贵。   谢知非又把目光偷瞄向晏三合。   眸里,温柔深藏。   ……   戏台上,陆时扮作的书生立在月色下,一个人自言自语。   “日间听法聪所言,说莺莺小姐,每晚必到花园烧香,且喜今夜月白风清,她若来此,我定能看个十分清楚也。”   他一步一步向花园,探头一看——   月影下,站着一个婀娜少女。   那少女转身,粉面顿时像桃花儿染了春水,一双眼睛神采奕奕。   陆时在心里摇头。   这是戏里的崔莺莺,不是他心中的少女。   他心中少女的眼睛,比崔莺莺明亮太多,俊气之余,又有一股子诱人的妖气。   是的,妖气。   这是二十二岁的陆时,第一次见到十二岁的唐之未时,心里冒出的第一个感觉。   这种妖气,他在自己的生母袁氏身上也见过。   所不同的是,袁氏对所有的男人,都会无意识的散出这种妖气,而那个小丫头……   只对他!   一般来说,三岁的孩子是没有记忆力的。   陆时有。   三岁零八个月的时候,他清楚地记得那个打雷闪电的夜里,闪进他们母子小院的男人,是陆府的大爷。   也是陆时名义上的大伯。   那天夜里,他就睡在娘的边上。   原来已经睡着了,一道响雷把他惊醒,睁开眼睛就看到赤条条的两个人……   他吓得魂飞魄散,不敢发出丁点。   床被晃得咯吱咯吱的响。   男人施展不开来,就把女人往地上一拎,让她扶着床沿,从后面……   他们两人原本都闭着眼睛。   男人用力撞了下,女人的春眼被撞开,正好与他的眼睛对上。   恰好这时,一道闪电划过夜空。   散着一头青丝的女人,冲他魅惑一笑,手指竖在唇边,示意他不要说话。   这是多么美的一双眼睛啊,眼尾眯成细细一条长线,风致妖娆到了极点;   这又是多么美的一根手指啊,像青葱似的,指尖还泛着淡淡的粉红色。   三岁零八个月的他,嘴里无声骂出两个字:婊/子。 第380章 童年   婊/子这个词,是他小时候听得最多的。   他到哪里,这个词就跟到哪里。   三岁零八个月之前,他不知道这个词到底是什么意思,只能本能察觉到陆家上上下下看他的眼神,和看别的少爷的眼神不一样。   那一夜过后,他不仅明白了这个词的意思,还明白了大人们嘴里的婊/子,就是他娘。   娘是个好看的婊/子,好看到什么程度,男人见了她就走不动路。   他被她搂在怀里睡过觉,知道她的腰肢有多细;   她用嘴亲过他的小脸蛋儿,所以他知道她的唇有多软,脸有多白……   这么好看的娘,他却打心眼里恨。   从那天晚上开始,他宁愿一个人缩在墙角,睡鸡窝,睡猪圈,也不想再睡到那张床上。   他甚至连“娘”都懒得叫,有什么事情就用“喂”来代替。   她压根不在意,两个巴掌甩上来,插着腰骂。   “你又是什么玩意。我当初怎么就没一副滑胎药喝下去,把你这小畜生拉茅坑里。”   挨了打,他就绞尽脑汁报复回去。   故意夜里不睡觉,学狗叫,学猫叫,学狼叫;   故意在他们声音喊到最大的时候,往屋里扔石头;   最厉害的一次,他从外头捡了半张鬼皮面具扔进去,把男人吓得只剩下半条命。   换来的,是变本加厉的板子。   从前挨打,他会哭会嚎,那个闪电夜过后,他就不再哭嚎了,一声不吭地任由她打。   陆时在心里想,只要你不把我打死,总有一天我要打死你。   是的,他陆时打小就是个狠人。   仅凭这一点,他就知道自己是货真价实的陆家人。   采石这种买卖,一本万利,山就在那里,比的是谁本事大、路子野。   陆家人在六合县独占这买卖,手上不沾点血,身上不背几条人命,是绝不可能站稳脚根的。   至于他是陆家哪个爷们的种,那就不好说了,反正他那个便宜爹,从来没拿正眼看过他。   漂亮女人一旦耍得开,银子是不缺的。   那些男人为了睡到她,宁肯自己勒紧裤腰带几个月,更何况陆府的爷们,谁手上没个千儿八百的私房银子。   女人很舍得给他花银子,一年四季的衣裳,吃的喝的,样样都比陆府的少爷好。   可穿得再好,也没有人把他当少爷看,他们都骂他野种、畜生、杂种。   从前人家骂他杂种,他只会眼泪汪汪;   后来谁再骂他一句杂种,他就用石头直接砸过去,没有石头,他就用牙齿。   陆府的四少爷,就差点被他活活给咬死。   那年冬天,陆家祭祖。   他虽然是少爷,可从不允许进到祠堂里,只能等在外头。   四少爷那天也没进去,因为那天他的属相与祭祀犯冲。   大人们分得清楚四少爷和七少爷不能进到祠堂的原因,四少爷分不清楚。   四少爷扭过头,恶狠狠地看着他。   陆时形容不出那双眼睛,就像……   就像……   他的娘也被别的男人,从后面入了。   陆时还没来得及再细品品,四少爷就走过来,凑到他耳边说:   “有什么样的娘,就有什么样的儿,你将来也是个被千人骑,万人睡的小乌龟。”   什么是小乌龟,陆时听不懂,但他听得懂这话是在咒他。   咒爹,咒娘,咒陆家祖宗八代,祖宗十八代,陆时都不会恼,但咒他……   陆时立刻火大了。   偏这四少爷还不知趣儿,又恶毒道:“做龟有做龟的好,和你那个婊/子娘一样,能换银子哩。”   一句话,把陆时的火彻底烧了起来。   他想也没想,一把薅住四少爷的头发,凑过去一口咬上他的颈脖。   这个咬法相当的凶残。   血顺他的牙齿涌出来,流了一身。   四少爷哇的一声哭了。   紧接着,女人们惊慌失措的叫声,男人们愤怒的喝声都在陆时的耳边此起彼伏。   陆时没有松口,死死咬住。   他知道,如果这一次不咬住,后面的日子他就得活得像只乌龟一样,只能缩着脑袋。   最后怎么松的口,陆时一点都不知道,等他醒来的时候,人已经被吊到了房梁上,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衣。   那个被他称为爹的人,手里拿着一根沾了水的藤条,一下又一下抽上来。   那女人抱着胸,依着门槛嗑瓜子。   “我说四爷啊,你可得好好管教管教儿子,该往死里打,就往死里打,打死了,还能省下一口嚼头不是?”   男人的手停了下来,把藤条往地上一扔,杀气腾腾道:   “给我吊他三天,谁都不许给他吃喝,给我把门锁起来。”   “儿啊!”   那女人冲他一笑.   “活不活得成,就看你的命了,真要去了,也别惦记娘,娘活够了自然会来找你。”   呸!   谁会惦记你!   陆时吐出一口带着血腥的口水,心说小爷我还没活够呢!   朱红色的门,吱呀一声合上,接着咔嗒上了锁。   寂静袭来,他这才觉得身后火辣辣的疼。   早知道会挨打,当时就不应该咬上去,找个谁也瞧不见的时候再咬。   还是太鲁莽!   陆时反省完自己,又开始计划怎么报复回去,想了十七八样办法,只觉得一样比一样好。   他又想到那本论语还没看完,话说这种书有点难背,一点也不如三字经,百家姓朗朗上口。   想着想着,肚子就饿了,不仅饿,身上又冷又疼。   没法子,睡觉吧。   陆时喜欢睡觉。   灯一灭,脱光了往被窝里一钻,浑身说不出的舒坦,好像天大的愁事难事,都被挡在了被窝外头,一丝一毫都钻不进来了。   而且睡着了能做梦,梦里什么都有,还没有人叫他野种。   大人们看他的眼神很和善;   下人们毕恭毕敬的喊他七少爷;   爹手把手教他读书,写字;   娘呢……   娘会把他搂进怀里,一只手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一只手替他摇着扇儿。   “我的儿,睡吧,娘在,娘在呢!”   这一年,陆时六岁零三个月。 第381章 少年   数九寒冬穿一身单衣,不吃不喝吊在梁上三天三夜,后背还一身的伤,按理没有几个六岁的孩子能活下来。   但陆时活了下来。   陆家所有人都说,那小杂种怕是恶鬼投胎,命硬哩。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活下来有多不容易,足足在床上养了三个月。   袁氏从婊/子摇身一变,又变回了娘。   请郎中看病,看着下人煎药,给他买各种各样好吃的,最重要的是,夜里也没有男人来了。   陆时心想,婊/子难不成也会从良。   可惜三月一过,他能活蹦乱跳的时候,袁氏又变了回去。   陆时无所谓了,三个月的娘,也是娘。   而且他已经不想打死她了,因为书里说:香九龄,能温席;书里还说:百善孝为先。   书里的话,总应该是对的,只要那女人不打他,不骂他,夜里叫声不大,常常给他买书回来看,他就睁只眼,闭只眼,只当提前尽孝了。   小院里,母子二人前所未有的和谐,那女人住东厢房,他住西厢房,互不干扰。   陆家也没有几个人敢欺负他了,看到他都远远的避开,好像他是瘟神似的。   把他当瘟神就对了,谁也甭搭理他,他也不想搭理谁,这样就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做自己的事。   陆时想做的事情只有一样:练好身体。   四少爷那一拳,是真把他打疼了,他就想着人不能光挨打,还得打回去。   他想了个好招,到采石场跟那帮赤膊汉子们一道扛石头,练练劲儿。   那女人知道了,拿着棒槌就追着他打。   他逃出院子,见远处有棵柿子树,三下两下就爬了上去,先躲躲再说。   哪知女人还没找到他,四少爷先找到了。   冤家路窄。   四少爷叫来几个下人,往他身上扔石子。   他一点也不怕,心里还是那句话,只要扔不死我,总有一天,我拿石子扔死你。   “砰!”   一块石子砸中他的右手,手一松,身子就不停的往下滑。   忽的,一阵巨痛从身下传来,他大喊一声“痛死我了”,直直地坠了下去。   再醒来时,人已经在床上,身下被缠了厚厚的一层。   那女人目光复杂地看着他,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很多天以后他才从下人嘴里知道,自己或许已经成了太监——   尖锐的树枝划伤了下面,郎中硬生生给缝好的。   六岁的陆时,并不觉得那是件多么严重的事情,他只是担心四少爷会不会趁他养病的时候偷偷溜了。   又是卧床三个月。   三个月后,那女人把他往采石场一放,头也不回的走了。   就这样,他半天跟野汉子们混在一起,半天读书、写字,日子过得充实无比。   每天夜里往床上一躺,眼睛一闭,睡得贼香,还能打出一串小呼噜。   至于四少爷,听说出事的当天,就被他娘老子送到金陵府去了,现在在夫子庙的国子监里读书。   他不急。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仇先记着。   日子一过,就是六年。   十二岁零一个月的时候,陆时突然想进私塾读书。   不想学什么,就想跟人比比,自己的书读得怎么样,顺便再打几场架,看看自己能一挑几。   他把这个念头跟那女人说了,女人二话不说,直奔陆家大爷的书房。   女人之所以这么上心,的确是因为听了算命先生的话,但那算命先生,是陆时自己花钱从外头找来的。   那些大富大贵的话,自然也都是胡诌出来的。   十二岁,他已经学会了谋定而后动。   刚进私塾,陆时很是有些新鲜感,毕竟自己读书是野路子,上不了台面的。   一年后,他就觉得这书念得是……越来越没劲儿。   什么狗屁先生,文章做的还没他好呢。   那些书生们更是一个比一个弱,别说一挑几了,他一个打所有人,都绰绰有余。   于是,他就天天逃课去外头玩。   六合县就那么屁大点地方,没什么好玩的,他胆子也大,一个人坐了摆渡船,往金陵府去。   有个仇,他还没报呢!   十里秦淮生春梦,六朝烟月荟金陵,那是何等销魂的一个所在。   他混在茶肆,听说书先生讲奇闻异事;   他坐在游舫上,看妓女弹琵琶,唱江南小曲儿;   他坐在金陵府国子监的门口,看来来往往的书生高谈阔论,意气风发……   他觉得很羡慕,心说早晚一天,自己也要过这样销魂的日子!   四少爷在国子监读书,听说书读得不行,小乌龟倒是睡了一个又一个。   陆时这会已经懒得打打杀杀了,直接写了封信,寄给书院的先生,严厉地指出读书人好玩男风,是伤风败俗的行径,若书院不处理,便有违孔孟之道。   两天后,四少爷灰溜溜地回到陆家,至于后来怎么样,他压根一个字都不想打听。   陆时在金陵府游荡了整整六天后,做出了一个惊天骇人的决定——他要去京城。   茶肆里,说书先生说的是京城高门里的趣事儿。   游舫上,客人们是从京城来的,官话说得倍儿正。   国子监门口,书生们聊的是京城的国子监。   京城,天子脚下,百官云集,高门林立,那是天下读书人,做官的人都向往的地方。   这个决定,发生在陆时十四岁零三个月。   然后,他用了整整两年时间,来为自己的京城之行做准备。   两年后。   他怀里揣着一百五十两私房银子,按书里所说的“百善孝为先”,把自己的想法和那女人说了。   还好心的问一句:你要不要跟我一道走。   那女人怔愣了片刻,冲到院子里拿了根棒槌进来,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打。   一边打,她还一边骂,那张擦着胭脂的腥红嘴里,迸出一个又一个恶毒的字眼。   打累了,骂累了,她就往地上一坐,捶胸嚎啕大哭,好像她是这世上第一等的伤心人。   太特么的王八蛋了。   他爬起来,啐了一口,转身回了房间,夜里醒来的时候,发现那女人瞪着两只大眼睛,坐在他床边,像只女鬼。   不,像个醉鬼,身上一股酒味。 第382章 男人   醉鬼开始说话。   说她也是大户人家的女儿,只不过养在外面,八岁的时候,亲娘病死了,被爹接到了宅门里。   在宅门里金汤玉水的养了两年,嫡母三千两银子把她卖给了一个老员外。   那老员外六十出头的年纪,牙都掉没了,还天天晚上啃她,最后就死在她身上。   员外的两个儿子说她害死了他们的爹,要她偿命,吓得她往脸上抹了一层厚厚的锅底灰,连夜卷铺盖逃了。   一口气从北方逃到了江南的阳羡县,最后昏倒在江家门口。   江家用二两银子把她买下来,做了府里的丫鬟。   哪曾想,又被江家的几位爷盯上了。   那些爷们白天一个个人模人样,嘴里说着礼义廉耻,夜里像条发情的狗一样,痴迷着她身子。   她说,她一个女人长得好看,就是罪过。   后来到了陆家做陪嫁丫鬟,新婚的当天,四爷和江氏行完房,借口去净房冲水,就把她这个陪嫁丫鬟给拖了进去……   还说陆家的男人之所以不敢把她赶出陆家,是因为每个月,他们都会用一顶小轿,偷偷把她送到县令的床上。   县令管着陆家的采石,陆家从前送银子,如今那县令胃口大了,银子、女人都要。   她说,那县令不是什么好东西,也从来没把她当成人看过。   说着,说着,她嘤嘤嘤哭起来,哭自己命比黄连还要苦,然后,她变戏法似的拿出一只匣子,狠狠的砸在他怀里。   “滚吧,你个小杂种,滚得远远的,一辈子都不要回来。”   他打开匣子一看,里面静静的躺着几张银票,一瞬间,他鼻尖又闻到了娘的味道。   “你到底跟不跟我走?”   “跟你去要饭啊?”   女人摇摇晃晃站起来,咯咯笑得直喘气,“老娘好日子还没过够呢!”   他急了,“那你说,我到底是谁的儿子?”   她突然转过身,眼神凶狠地看着他。   “你就是个杂种,野狗,是个地地道道的畜生,你谁的儿子也不是,他们不配,谁都不配,没有人配……”   月光下,三十出头的女人,腰肢依旧很细,颈脖纤长,皮肤白得像玉一样……   陆时不知为什么,眼眶突然有点发热,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涌出来。   他没好气道:“别死得太早,说不定我这个杂种,还真有让你荣华富贵的那一天。”   “我呸!”   女人朝他碎了一口,“做你的春秋大梦呢,也不撒泡尿照照自个。”   ……   十六岁零二个月。   在一个秋阳高照的日子,陆时大摇大摆的走出陆府,到街角雇了一辆马车,直奔扬州。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   石场的那些汉子们说,扬州的瘦马都是人间尤物,他得试一下自己真太监,还是假太监。   陆时不知道男人对这种事情,是不是都是无师自通,反正他是。   他感觉自己像冬眠了数年的蛇,一下子被唤醒过来。   从那天起,扬州的欢场上,多了一个年轻英俊的书生。   这书生有一副像采石汉子的健硕身材,她们为他争风吃醋,为他要生要死。   陆时有生来第一次,被这么多人围绕着,爱慕着,这里没有人叫他野种,杂种,小畜生,她们都含情脉脉的喊他陆郎。   陆郎,哪里不舒服?   陆郎,你怎么不开心?   陆郎,你别走,你走了,我就活不成!   这便是所谓的温柔乡吧!   陆时心想:温柔乡,英雄冢,反正我又不要当什么英雄好汉,便是死在这里,这辈子也值当了。   直到有一回,他把相好的妓女拎到床下……   妓女的床边,竖着一张铜镜,他一回头看,忽的一道闪电劈过来,劈得他魂飞魄散。   他这是在哪里?   他在做什么?   他怎么像一条发情的野狗?   他这个样子,和陆府大爷有什么区别?   陆时仓皇而逃,磅礴的大雨中,他像疯子一样奔跑,吼叫……   一夜风雨后,温柔乡里那个人见人爱的陆郎没了,有的只是个失魂落魄的读书人。   这一天,陆时已满二十。   他做了四年只有黑夜,没有白天的情场浪子,最后全身上下的家当,只剩下二两碎银子。   他揣着这二两银子,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扬州府,沿着京杭运河往北走,目的地还是京城。   一路替人写过家信,做过码头的搬运工,当过乞丐,替人押过镖,还在土匪窝里被打得死去活来……   抵达通州时,已经是两年后,他身无分文,又累又饿,浑身高烧,昏倒在静安寺的门口。   不知过了多久,感觉有一只手抚上他的额头。   那手很软,很暖,他心里无限委屈,呢喃了一句:“娘,我冷。”   醒来,是在一间斋房里,房里没有掌灯,黑漆漆的。   眼睛看不见,耳朵特别好使,外间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   “那人怎的还不醒,都两天了,害得我不能找人耍,白白耽误两天的工夫。”   “都是那唐老爷瞎管闲事。”   “管闲事也得分人,像这种有手有脚的上咱们寺里,多半不是什么好人,在外头惹了祸,来咱们这儿躲祸哩。”   “少说两句,左右就这几日,等人醒了,赶紧打发走。”   “饿了,去灶间偷几个地瓜吃。”   “那这儿呢……”   “管他哩,一会再绕到西院,就说那人在床上屙屎屙尿,费咱们老鼻子劲儿,说不定唐老爷心一软,会赏点咱们。”   “你啊,为几两银子这么编排人家,缺了大德。”   “不给银子谁干活啊,贵人手指缝里漏一点下来,都够咱们嚼用一年两年的。”   陆时藏在被窝中的手慢慢握成拳头。   等脚步声离开,他撑坐起来,披上自己的脏袍,推门离开。   佛门之地,也分高低贵贱,像他这样的贱人,还是早早离开得好,别污了这清净之地。   走出十几步,他停下了脚步。   不行,我得替唐老爷省下二两银子。   陆时趁夜摸到了西园门口,听见有人说话,于是轻手轻脚的凑过去偷听。 第383章 入京   说话的是个女子,声音不大,听上去很温和。   “两位小师傅辛苦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菩萨有眼,定会把两位小师傅的功德记下来。   你们且先去,我家老爷还要在这里住上两天,两天后,那人也应该醒了,到时老爷自有重谢。”   “是,林姑娘,那我们告辞。”   “慢着。”   女子唤住两人。   “那人梦中失禁,可见病得不轻,就劳两位小师傅再辛苦一下,请寺里懂医的师傅来把把脉。若真没用了,我也好早些回了我家老爷,为他备一副薄棺材。”   “是。”   听见脚步声,陆时躲进树后。   “都怪你,非要来邀功,这下好了,偷鸡不成反蚀把米,大冷天的把师叔从被窝里拽出来,非挨骂不可。”   “谁知道那丫鬟精成这样。”   “现在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找师叔啊,没听她说有重谢吗?”   两人渐行渐远,陆时从树后走出来,呼出一口白霜。   心说那唐家人不笨,我也不必闲吃萝卜淡操心,救命之恩记在心里,就此别过吧。   正转身,园里又有人说话。   这回说话的是个还带着些稚气的声音。   “林壁,我料得不错吧。”   “小姐怎么料到的?”   “这是西园,住着女眷,大晚上的别说和尚该避讳,就是凡人,也该避讳,这是其一。”   “还有其二?”   “爹丧妻之痛,不过半年,那方丈却硬拉着他下什么棋,下棋是假,想弄点好处是真。上梁不正,下梁歪,这是其二。”   “小姐,还有其三吗?”   “当然有。我们到的时候,那人晕倒在雪地中,晕了多久?”   “不知道。”   “若是才晕的,便是他命好,被我们撞上了;若是晕倒在寺门前许久……哼,可见啊,慈悲为怀不过是他们嘴里念念的。”   静了片刻,那稚气的声音忽的笑了下。   “回头啊,我就写副字重重赏了他们。”   “小姐想写什么?”   “嗯……就写:佛口佛心。”   “小姐这是想成心气死他们?”   “气死他们,总比气死我们好。”   那个叫林壁的丫鬟扑哧一笑:“来人。”   “林姑娘?”   “去和老爷说,小姐思母落泪,我劝不住,非得老爷陪着才行。”   “是,小的这就去。”   “完了林壁,你跟我学坏了。”   “那……我再变回来。”   “变什么变,我就喜欢你坏点,咱们这叫走坏人的路,让坏人无路可走。咦?我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啧啧……我真是太聪明了。”   “小姐,哪有自己夸自己的?”   “娘若在,她会夸我的;如今她不在了,她夸我的那份,我不得自个补上去……”   那一瞬间。   天地安静极了,什么声音都没有。   陆时感觉自己沉浮在一叶小舟上,四面都是水,他一个人,看不到前路,亦没有归途。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一种人,不仅有爹疼,还有娘爱?   一种发自内心的嫉妒和恨意涌上来。   凭什么呢?他问。   凭什么有人在天上,有人在阴间?   陆时突然不想走了,救下他的既然是唐家,唐家都没有赶,他为什么要走?   他又回到了那间斋房,直挺挺的躺下去。   很快,小和尚口中的“师叔”来了,替他把了脉,施了针,然后骂骂咧咧,吹灯离开。   黑夜中,陆时睁开眼睛,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委屈。   这种委屈没有在他被吊到梁上的时候出现;   没有在他小小年纪扛石头的时候出现;   没有在母亲用棒槌打他的时候出现;   它出现在此刻,此刻,此地,在听过那个稚嫩的声音说“娘会夸我的”的之后。   娘,会,夸,我,的。   二十二岁的陆时,不由地潸然泪下。   ……   再醒来,已是两天后。   床边坐着个小和尚,翘着二郎腿,见他醒来,小和尚长松口气,“你终于醒了。”   陆时看着他,不说话。   “唐老爷有句话,让我转达你,你若是要寻份工,可到京城去,唐家正缺个养马的小厮;   你若是想读书,唐家有个后院,可供书生住宿,说是还有一间空房。”   小和尚站起来,指了指桌上的一张纸。   “地址就在这里,你收拾收拾赶紧走,这斋房从明儿起,有客来,留你不得。”   见陆时依旧不说话,小和尚转身就走,到了庭院,冲等在外头的人冷笑道:   “听见没有,救他一命,守他几日,连声谢字都没有,白眼狼一个。”   “莫非是个哑巴?”   “哎,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真他娘的晦气。我呸!”   陆时听到这里,嘴角弯了一弯。   那小姐果然一两银子没给,倒真是做得出来。   他穿好衣裳,把纸折起来往怀里随意一塞,到外头用井水洗漱后,厚着脸皮去禅房要了点吃的。   吃完又跑大雄宝殿,趁人不注意,拿了几样能填饱肚子的贡品,直奔四九城。   他走了一天一夜,终于站到了四九城高耸入云的城墙下。   那一刻,他没有半点惊喜。   两年时间,他像个孤魂野鬼似的在赶路,时间太久了,已经麻木了,心里甚至想,这城墙与金陵府的相比,也不过如此。   进了城门,陆时找了个临街的店铺,找掌柜打听唐老爷。   他已经打算好了,先到唐家养马,等存点银子再去考功名。   这一打听,陆时才知道救下他的唐老爷,竟然是当今太子的老师,一代大儒唐岐令。   怪不得能让静安寺的住持都拍马屁。   但又怎样?   陆时心中冷笑。   这世上太多沽名钓誉的人,陆府大爷在外头也人模人样,背地里,不也像条狗一样日天日地?   陆时找到了唐家,说明来意,很快便谋得一份养马的差事。   他有个顶头上司叫三胖。   三胖是个老鳏夫,无儿无女,人没什么毛病,就是喜欢喝几口小酒,喝多了就闷头大睡,呼噜打得震天响,屋顶都能掀翻了。   陆时和他睡一间房。   三胖呼噜的时候,他就掏出枕头下的书,开始温书。 第384章 初见   喂了几天马,陆时终于摸清了唐家的主要成员,主子就唐老爷和唐小姐父女二人。   下人很多,最重要的有两人。   一人叫唐晋,是唐家总管,也是唐岐令的心腹。   另一人叫林壁,是个刚刚满十五的小姑娘。   林壁是由过世的唐夫人亲自调教,负责内宅事宜。   两人一个主内,一个主外,把唐家打理的井井有条。   而他和唐老爷之所以有缘,是父女二人扶唐夫人的灵柩回乡,返回京城途中,被静安寺的方丈半路拦下。   陆时心里在犹豫一件事:要不要当面给唐家老爷道个谢?   救命之恩,收留之恩,按理应该;   但巴巴的凑上去,会不会让唐老爷觉得,自己有所图?   想来想去,陆时没有凑上去。   他不是能说会道的性子,把马养好了,干活不偷懒比说一万句谢都强。   有一日,马厩里多了匹枣红色的小马。   三胖叮嘱他。   “这马是太子专程从西域弄来的,送给咱们家小姐的,刚到府里,怕水土不服,这一个月你就住马厩,小心照看着些。”   陆时点点头,心说只要避开你老人家的呼噜,别说一个月,就是一年,我也愿意睡马厩。   入夜,陆时正缩在被子里看书呢,忽的听到远处有动静,他赶紧吹口气,把油灯吹灭了。   静寂中。   有人拎着灯笼走进来,一匹马一匹马的照过去,照到那匹枣红马时,那人轻轻叹了一口气。   “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陆时惊了一跳,是静安寺里那个稚嫩的声音。   “还回去吧,他一片好心;不还回去吧,这东西又太过贵重。哎,愁得我脑仁儿疼,要不……把你养肥了吃吧。”   陆时眉头皱起。   听三胖说,这马值五百金,养肥了吃?   这唐家大小姐好大的胃口。   “吃之前,先给你起个名字,起什么好呢?算了,不费这个心思了,就叫你脑仁儿。”   半晌,她又轻轻叹出一口气。   “脑仁儿啊,你瞅瞅现在这形势,真不该来我们华国,你啊,就该在西边儿逍遥快活,咱华国的水深着呢,小心把你给淹死。”   说罢,她又静静站一会,才拎着个灯笼离去。   陆时慢慢走出马厩。   如水的月色下,女孩儿一步一步走远,夜风吹落了斗篷,一头青丝披散下来。   原来,唐家大小姐,还是个小孩子。   陆时唇弯起的同时,忽的,眼中惊云翻涌。   一个孩子,怎么能说出“水深,淹死”这种话?   一个孩子,又如何能看出静安寺里的其一、其二、其三……   ……   三日后,天上飘起鹅毛大雪。   入夜,那女孩又来了。   他依旧吹灭油灯,躲在暗处。   女孩摸了会“脑仁儿”,又开始叹气。   “今儿有媒人上门给爹说亲,听说那家的小姐温良贤德,还读过几本书。   可我不想爹娶她进门,她一进门,爹就会把娘忘了。可林壁说,没有嫡母教养的小姐,是嫁不到好人家的。   这话,谁听谁傻,没有娘,我还有爹呢。   再说了,为什么要嫁人啊,那些人书读得还没我好呢!   脑仁儿你要乖乖的,别生病,过几天我再来看你。”   脚步声远,陆时走出来。   心说唐大小姐也挺自私,唐家连个后都没有,你让你爹再娶一房,又如何?   这世道,哪个有权有势的男人,没个三妻四妾,不是儿孙成群?   雪化的时候,女孩又来了,又是深深叹一口气。   “脑仁儿,我可真怕过年啊,一过年,今儿这家做客,明儿那家吃席,那些妇人说的话我都不爱听。   你们听说了没有啊,陈国公又纳了房美妾,才二十不到,真真作孽啊,陈国公都快六十了。   刘侯爷前儿生了个大胖小子,五斤都不到,听说是早产呢,差点一尸两命。   王家小姐和赵家公子成了没有啊?没成,谁瞧不上谁啊……   小姐们说的话,我也不爱听。   你的衣裳在谁家定的?   簪子在哪家买的?   哟,这手镯真好看,多少银子啊?   咱们女子啊,书不能读太多,读得多了,容易魔怔……我呸,回头我得撺掇爹过年去庄上住几日,躲躲清静……”   暗处的陆时憋着笑。   这位大小姐是没有人说话了吗?   没事跑来跟个畜生说话,还学这个,学那个,真是魔怔了!   “脑仁儿,我走了,改天再来看你。对了,忘了和你说个喜事儿,你家原来那主子要纳侧妃了……男人啊……哎!”   太子纳侧妃?   她叹什么气?   还没想明白,忽的听到她一声惊呼。   陆时刚要冲出去,又赶紧收回脚,只将头一点一点往外伸。   女孩从地上狼狈的爬起来,转过身,看看地上,一脸懊恼。   “怎的这么滑啊,这下我怎么跟林壁交待?要挨骂了。”   清冷的月色下,女孩缓缓抬起头,肤光胜雪,剪水黑眸明而清,弯眉微微蹙起,唇很小,赌气似的嘟着。   陆时想挪开眼睛,又挪不开。   做了四年的浪子,他遇过、见过太多的女子,或娇、或媚、或清秀、或可爱、或娇嗔……   这女孩还未长开的五官中,最夺人心魄的是她的眉眼。   从眉弓到眼眶骨下缘,再到纤纤长睫,像荡开的涟漪,层层排开,半丝丝愁苦都无迹可寻。   这样的眉眼,必定是要最富最贵的水米,才能养出来。   陆时有些恍恍然,等脚步声远去后,往床上一躺,在黑夜中发了一会呆。   一个人,得修得几世的福报,才能今生投这样一个好胎,除了嫡母早逝外,这女孩还有什么是不圆满的?   陆时伸出手,看着一掌心的老茧。   人与人,三六九等,其实从娘胎里出来就划分清楚,你冲老天再喊多少声“凭什么”,都无济于事。   好命就是好命,贱命就是贱命。   陆时走到马厩后头,后面堆放着成堆的稻草,他一手抱一捆,抱到马厩前,一点一点铺开来。   半个时辰后,一条由稻草铺成的路,延伸到后花园的拱门口。   天上的仙女是不能摔跤的,更不能挨骂,她甚至连眉头都不能皱一下——   陆时在心里对自己这样说。 第385章 贱命   路是铺好了,一连十天,唐大小姐却再没来过。   陆时却因为浪费了十几捆的稻草,挨了三胖整整十天的骂。   三胖骂人和他的呼噜一样震天响,陆时不回嘴,等他骂累了,倒一杯热茶递过去。   三胖一边喝茶,一边又忿忿的再多骂几句。   这时,有个小厮来传话,说太子马上要来。   三胖吓得手一抖,连话都不利索了。   “太,太,太……”   “您老别太太太了,赶紧准备准备吧。”   三胖腿一软,直接跌坐在地上,他活了大半辈子,可从没见过这样贵的贵人。   陆时把他扶坐在一旁后,开始闷头干活。   他先把马厩清理干净,又在马厩前铺了一层稻草,最后替脑仁儿把毛发梳了梳。   一切妥当后,贵人们款款而来,除了太子和随从外,女孩儿也陪在边上。   陆时把三胖往前一提溜,自己则退到角落里,无声跪下。   一个人命运的改变,往往是在不经意间。   如果那天不是太子提议让女孩儿骑马试试……   如果不是三胖自告奋勇,说他来牵马……   如果脑仁儿不是从西域过来,骨血里都是烈性……   可惜这世上没有如果。   女孩儿骑上脑仁儿的一瞬间,陆时就感觉要出事。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畜生的野性,他身上一片一片的淤青,都是那畜生踢的,而三胖已经老了。   马发狂的瞬间,陆时就冲了出去。   他刚开始是想护住女孩儿,不让她从马背上摔下来,当看到那马的后蹄狠狠踢中三胖胸口,陆时瞬间改了主意。   他冲着三胖飞奔而去,双手把人接住,手轻轻一推的同时,身子奋力往前一扑。   他扑倒在地的同时,女孩儿跌在了他的背上。   半个时辰后,唐岐令质问他:“为什么不先救大小姐?”   他想了半天,回道:“三胖老了,没几年活头,但大小姐还年轻。”   这个答案,让唐岐令简直匪夷所思。   “当日你昏倒,是我女儿发现了你,也是她求我救的你。”   陆时微微一愣。   “她说你喊了一声娘,她刚刚没了娘,看不得有人和她一样。”   唐岐令冷哼一声道:“三胖不过是个下人,而我女儿……”   “老爷,贵人和贱人其实是一样的,都只有一条命。”   “放肆。”   一旁的大管家唐晋听不下去,勃然大怒。   “如何能一样,十个三胖都抵不过大小姐的一根手指头,何况大小姐对你还有救命之恩。”   陆时:“唐老爷,我不知道大小姐对我有救命之恩。”   “若知道呢?”   陆时垂下脑袋,良久,轻声道:“对不住唐老爷,我应该还是会救三胖。”   “你……”   “阿晋。”   唐岐令目光冷冷地看了唐晋一眼,随即又落在陆时身上:“为什么?”   陆时抬起头,“因为我在心里估算过,大小姐摔下来,不会有事,但三胖……”   话没说完,有敲门声响,仆人走进来。   “老爷,太医看过了,小姐无碍,只是受了些惊吓。”   “三胖呢?”   “胸口断了三根肋骨。”   唐岐令看陆时的目光一下子深沉起来。   “你叫陆时?”   “是。”   “今年多大?”   “二十二。”   “家在何处?”   “金陵六合。”   “家中还有何人?”   他沉默了片刻:“还有一个娘。”   “你读过书?”   陆时瞒不住,只得承认道:“是。”   “都读了些什么书?”   “四书五经,诸子百家。”   “在金陵府师从何人?”   “自己。”   唐岐令沉默片刻。   “我走时,给你留了一张纸条,两个口讯,你一个读书人,为什么不接受唐家救济,非要来做个养马的小伙计。”   “我有手有脚,不想吃闲饭。”   “你难道不知道养马耽误读书吗?更何况你年纪不小了。”   “不耽误,我能安排好。”   唐老爷看着他身上衣裳,眼似黑曜。   “从今天起,你搬到后院去住,一应吃住都由唐家承担。”   “……”   “不是白吃白住,这马你照养,只是不给工钱,如何?”   陆时二十二年做人的经验告诉他,天上不会掉馅饼。   “唐老爷,我没有先救大小姐,你为什么还……”   “不为什么。”   唐岐令看着他,忽然一笑,“我就是觉得你这人……很有意思。”   ……   就这样,陆时从一个养马的伙计,又变回了书生。   他在唐家后院有了一间房,房里一床一桌一椅。   床上有干净的被褥,桌上是没有用过的笔墨纸砚。   当天夜里,陆时躺在床上,莫名觉得心惊胆战,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哪怕用被子把自己包裹的严严实实,还是睡不着。   他哪里有意思?   他根本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就是个顶顶无趣的人。   很多年后,他才明白过来,唐老爷说他有意思,是因为这世上很少有人像他那样不走捷径,反而喜欢走一条最难的路。   后院不大,也就七间房,住七个书生。   书生来自天南地北,长相不同,性子不同,唯一相同的是:穷。   后院到前院有三条路,其中两条路是封住的,只有通往园子的那条青石竹路,能让书生们走。   走也只能是在夜里,白天因为唐家的女眷要逛园子,怕冲撞了,所以门是锁上的。   他去唐家养马,也得从外头绕上大半圈。   过几天,陆时终于摸清了为什么那两条路给封住了。   据说从前有书生,为了自己的青云路,就厚着脸皮冲到唐老爷的书房,毛遂自荐。   也有书生,想着唐家就一个独女,自己若能做了乘龙快婿,就能一飞冲天,于是变着法儿的在半路偶遇大小姐。   陆时知道后,心中冷笑。   大小姐还只是个孩子,这些人连个孩子都想勾引,可见人模人样的背后,都是见不得人的龌龊心思。   陆时独来独往惯了,不喜欢假装活在人堆儿里,久而久之,书生们也不与他打交道,都在背后说他清高、孤傲之类的酸话。   酸话对于陆时来说,根本不过耳,就算骂他祖宗八代,也只当没听见。   除夕那日,唐老爷请七位书生去花厅过年,这是唐家的旧俗,也是他们一年中,唯一能见到唐老爷的机会。   书生们纷纷回房换上最体面的衣裳、鞋子,好让唐老爷高看一眼。   陆时不需要让任何人高看,穿一身洗白的旧袍就去了。 第386章 大胆   到了花厅,唐老爷端坐在太师椅上。   书生们纷纷下跪,谢唐老爷的收留之恩。   陆时不跪,就这么直挺挺的站着。   他心想自己又不是白吃白喝,替唐家养着马呢,干嘛跪?   “老爷的救命之恩,陆时一直记在心上,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唯有发奋读书。”   陆时深深一揖。   唐老爷笑笑,没有多说什么,请他们入座。   八仙桌,八个位置。   唐老爷坐南朝北,占了主位,余下七个位置,正好坐他们七个书生。   陆时朝最近的位置走过去,还没坐下,边上先他一步坐下的书生,冲他歉意一笑。   “不好意思,陆兄,这里有人了。”   陆时一怔,另一个书生已经坐在那个位置上。   这么一耽搁,等陆时再想寻位置的时候,发现整张八仙桌,只剩下唐老爷身边的一个位置,也是坐南朝北。   与唐老爷并排而坐?   陆时的眉头微微蹙了起来。   这时的花厅里寂静极了,所有人的视线都在陆时身上,他甚至能察觉出,有几道视线中的不怀好意,以及幸灾乐祸。   陆时大大方方在唐老爷的身边坐下。   没有尴尬,也不胆怯。   他陆时三岁多的时候,就见过这世上最尴尬的一幕,如今不过是吃个年夜饭,算什么?   唐老爷嘴角抿着,在笑。   笑啥?   陆时心里的那点自卑开始作祟,咬咬牙又反问了一句。   “怎么,我不应该坐这里?”   “应该!”   唐老爷没有再看他,举起杯子,冲所有人道:   “我敬诸位一杯,望你们好好读书,将来治国安邦,策平天下。”   “多谢先生。”   “多谢老爷。”   书生们惶惶瞪着陆时,心说这人是个傻逼吗?   其中一人愤而呵斥道:“别人都喊先生,就你喊老爷?陆时,尊师重教你可学过?”   陆时默了一默,抬眸冷冷道:   “老爷留我们,可没说收我们为徒,你们喊先生,问过老爷答应吗?”   唐老爷依旧是笑,仿佛他是个没脾气的人。   “今日除夕,叫什么都无所谓。小女还在等我,我便不陪着了,诸位吃好喝好。”   唐老爷站起来,冲所有人微微颔首,继而背手走出花厅。   “陆时,你瞧瞧,先生都被你气走了。”   “就你搞特殊,连跪都不跪。”   “先生对你还有救命之恩呢,狼心狗肺。”   “白读了这么多年的圣人之书。”   “好不容易能见先生一面,都被你搞砸了。”   “君子,要端方雅量。”   陆时看着这六张脸,自顾自拿起筷子吃饭。   吃完,他搁下筷子,头也不回的走出去。   走到二门,有人拦住去路。   “陆公子,我家老爷有请。”   “请我做什么?”   “请公子再吃一席。”   “劳烦跟你们家老爷说,我已经吃饱了。”   “陆公子怕了吗?”   我一个光脚的,还怕他穿鞋的?   陆时冷笑一声:“前面带路。”   那人把他带进书房。   书房里,哪有什么席,只站着唐老爷,一身墨衣。   唐老爷转身看他,眼似黑曜,“陆时,你为什么考功名?”   “为做官。”   “做官为什么?”   “为让人瞧得起。”   “只为这个?”   “是。”   唐老爷走到他面前,淡淡一笑,“你可愿意拜在我的门下?”   “不愿意。”   “为什么?”   陆时喉咙哽了哽,反问道:“你为什么要收我为徒?”   “因为你的骨头硬。”   “……”   “还因为你坐到了我边上。”   “……”   唐老爷静静地看着他。   “小女生下来那年,我便开始救济书生,整整十二年,年年除夕,没有人敢坐在我边上,你是头一个。”   “……”   “你不肯向我下跪,是不想讨好我,也不觉自己低到哪里去。”   陆时只觉得浑身的血,一下子冲到了头顶。   “你这性子,当真是做御史的一把好料子。”   唐老爷话有几分深沉,“这世道,总不会年年风调雨顺,总有急风骤雨,骨头不硬的人,胆子不大的人,撑不起那把伞来。”   陆时冷笑:“唐老爷,我为什么要撑起那把伞?”   “可以让人避一避风雨。”   陆时唇角有些抽搐,心说我考功名做官,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回陆家,能扬眉吐气,让所有的人都跪我怕我,不是给人避风雨的。   “唐老爷高看了,我没什么慈悲之心。”   “是吗?”   唐岐令笑意更深:“没什么慈悲之心,为什么要救三胖,让他摔死不好吗?”   陆时哑然。   “老爷,小姐派人来催了,问老爷什么时候结束?”   唐晋在外头小声催促,唐老爷突然往后退了一步。   “人各有志,既然陆公子不愿意,我也不强求。”   陆时袖中的手,忽的紧握起来。   好像有人给他一颗糖,他不过是说一句我不爱吃糖,那人就把手缩回去。   心里的那根反骨又跑出来。   他突然极不甘心地问:“唐老爷不是说要请我吃席的吗?”   唐岐令深目看他一眼,“来人,告诉林壁,多添一双筷子。”   “是!”   陆时见他答应,突然又心虚起来,条件反射似的,立即就说:   “唐老爷不必当真,我不过是……”   “男人说话,一诺千金。”   唐岐令抛下这一句,甩袖而去。   陆时迟疑片刻,才犹犹豫豫地跟过去。   他恨极了此刻的自己,像一个吃不到糖就无理取闹的孩子。   ……   进到院子,女孩儿迎出来。   “爹爹,我苦命的爹爹哟,你怎么连年夜饭,都要陪外人吃?”   “不得胡说八道。”   唐岐令笑斥:“爹给你引见一人。”   “不用引见。”   女孩儿扭头冲陆时挤了一下眼睛。   “这府里敢坐我爹爹身边的,我是第一个,你是第二个,我叫唐之未,你叫陆时。”   “调皮。”   唐岐令揉揉女孩的脑袋,“你该称呼一声……”   “该称呼一声陆大胆。”   女孩儿眼底闪动一丝光芒 ,含而不露。   “竟然敢先救三胖,再来救我,不是陆大胆,是什么?”   陆时:“……”   “但还是要谢谢你救我。”   女孩儿看着他:“从今往后我们两个扯平了,你不欠我的,陆大胆。” 第387章 师兄   他不过是让她没摔着,她却是救了他的命。   不一样。   陆时诚恳道:“我还欠着大小姐的。”   女孩儿笑道:“那便欠着吧,下次我要再从马背上摔下来,你好歹先救我一救。”   人这一生,如果细细回味,总有那么几个瞬间的决定,好像是被鬼附了身。   比如此刻。   陆时突然觉得做唐岐令的学生也没什么不好,至少眼前这女孩儿就十分的有趣儿。   “大小姐应该称呼我一声陆师兄。”   “爹,他真是我师兄?”   唐之未眨了下眼睛,似乎不太相信。   唐岐令没回答女儿的话,而是抚须看着陆时。   陆时觉得自己这二十二年来,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厚着脸皮出尔反尔过。   “请先生赐字。”他深深揖了下去。   古往今来,一个男人的字都是由长辈或者先生赐下。   唐岐令深思片刻,“山石二字可喜欢?”   陆时还未来得及回答,就听唐之未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爹,为何不用攻玉二字。”   唐岐令皱眉,摇头,“攻不妥。”   “山石,山石……”   女孩儿勾唇一笑,“陆师兄,我爹这是在嫌你话少呢。”   陆时唇动了动,却听唐岐令道:“耳边已经有一个聒噪的,再来一个,你爹的老命还要不要?”   “谁说爹老,我就跟谁急。”   女孩儿拉唐岐令坐下,神情拽拽的,“京里多少大姑娘小媳妇都还想嫁给爹呢。”   唐岐令伸手,冲她点点。   “爹,再娶一个吧,能陪你说说话也是好的。”   她托着下巴,眯着眼,“爹只要在聘书上多添一行字:须善待我女儿。”   “你说这话,也不怕娘半夜来找你。”   “那敢情好,我正好和我娘说道说道,让她点头同意,否则我爹爹命苦呢。”   “唐之未。”   “哎,我的爹爹,女儿在呢,您有何吩咐?是要女儿帮您斟酒,还是要女儿帮您布菜。”   “你……”   “你真是个调皮精,捣蛋鬼,太不像话了。”   女孩学着唐岐令的口气。   “明儿罚抄一百遍春秋,一百遍太多,十遍吧。林壁,你给我盯着,夜里不许她抄,仔细眼睛。”   “你啊!”   唐岐令一脸无奈,“你娘把你宠坏了。”   “就我娘一个人吗?”   女孩儿底气十足,“就没有其他人的功劳吗?”   “等老爷、小姐把这嘴上官司打清楚,黄花菜都要凉了。”   圆脸丫鬟端着酒壶走过来,给唐岐令斟酒,又问:“陆公子也喝一点吧,这是你们南边的米酒,温了喝,不上头。”   陆时:“……”   “林壁,我也想喝一点。”   “哪有姑娘家喝酒的。”   “爹……爹爹……”   “就给她倒半盅吧,今天除夕,喝一点也没事。”   林壁一跺脚,“就半盅,多一滴都没有,老爷也不能多喝,喝多了伤身子。”   “我苦命的爹爹啊,连喝酒都要被人管着。”   女孩儿一边笑,一边嚎,“这日子,活不成了噢!”   “你……”   林壁又跺脚,恨恨道:“老爷,你快管管她吧,无法无天了。”   唐老爷一本正经:“今儿除夕,明儿再管,明儿一定管。”   女孩儿冲林壁挤眉弄眼,笑得一脸得意。   屋是暖的,酒是香的,唐老爷的笑是宠溺的,女孩的笑是甜的,陆时的世界是石破天惊的。   他忽然想到了远在千里之外的女人。   如果她出身在一个好人家,如果有个疼她的丈夫,那她是不是也会用手揉着陆时的脑袋,温柔的说:   “儿子,今儿除夕,你就喝半盅吧!”   “陆师兄。”   女孩儿忽然扭过头,“今天你陪我守岁吧,我爹他有忙不完的公务,往年都是我娘……”   “好。”   陆时没等她把话说完,就低眉顺目的应了下来。   “好什么?”   唐岐令重重咳嗽一声,“先去做篇文章来,八百字,为师的题目是: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焕乎其有文章。”   “爹,今儿个是除夕。”   “除夕就不能做文章了?”   “哼,爹对殿下也没这么严厉过。”   “殿下也没有二十二岁才拜在我门下啊。”   女孩儿吐了下舌头,身子凑过来,捂着嘴低声道:“陆师兄,这话出自四书文,意思是……”   “我知道。”   陆时看着女孩儿的长睫,“等我做完了,再陪你……”   “这文章你没有两个时辰是写不完的。”   女孩儿笑:“我让林壁陪吧,放过你了。”   她能说出四书文,陆时已经相当震撼了,这会又说两个时辰……可见这文章她是做过的。   陆时二话不说,走到外间去写文章。   先生话里的意思很明显,二十二才拜在他门下,起步已经很晚了,哪怕是除夕夜,你也得读书。   我是得读书,而且还得读出点名堂来,否则,哪配得上女孩儿左一口陆师兄,右一口陆师兄。   文章写到一半的时候,暖阁的除夕宴散了。   她走到他身边,低头看了会,自言自语地点评了几句:“开篇不错,破题也算新颖,就是这一笔字……”   他停笔,抬头。   她立刻收了话,冲他莞尔一笑:“陆师兄,新年快乐。”   ……   陆时成了唐岐令的学生,之前,他只收过太子一个学生,换而言之,他成了太子的同门。   陆时从来不觉得自己的身份,其实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依旧住在后院,依旧白天养马。   唯一有改变的,是傍晚时分,唐岐令从衙门里回来,会把他叫到书房,喝过一盏茶后,便开始授课。   唐岐令讲课的时候,那女孩儿一定准时来,她甚至比他听得还用心,偶尔轻声问几个问题。   让陆时再次感觉到石破天惊的,不是唐岐令的满腹诗书,而是那女孩儿的聪慧。   其实聪慧二字,还不足以形容。   琴棋书画,四书五经,她几乎是一学就会,一点就通。   陆时自诩是个聪明人,但他那点聪明,在女孩儿面前压根不够看。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女孩儿?   好像老天爷把她扔到人间的时候,格外的多了几分厚爱。   从那天开始,陆时原本夜里睡三个时辰,缩减了一个时辰。   深夜困得实在不行时,他就吊一桶井水,洗一把冷水脸,继续埋头苦读。   书读完,他还要临半个时辰的帖。   除夕她没有说完整的一句话:就是这一笔字,太差了些。 第388章 护着   无论陆时再怎么和从前一样,他成为唐岐令学生的事情,还是传到了后院。   书生们对他的态度,一夜之间起了变化。   他们热情的喊他陆兄;   半夜敲门,虚心向他请教问题;   邀他游园,喝酒,煮茶,论道;   陆时很清楚这些人的心思,却不做回应,甚至从先生书房出来,就直接往马厩去看书。   畜生虽然味道难闻,但心里干净,他愿意和畜生呆在一起。   其实先生提过好几次,请他到前院去住,他都婉言谢绝。   唐府内宅只有一个女孩儿,母亲不在了,将来婚嫁不容易,他不能让人有闲话说。   事情发生在三个月后的一个清晨。   书生中有人称自己丢了五两银子,怀疑是被人偷走了,要求抄检别人的房间。   陆时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大大方方任由他们抄。   不想,银子竟然出现在他的包袱里。   百口莫辩。   那书生奇怒无比,叫嚷着要把陆时送官,还立刻喊后院的小厮,去通知唐老爷。   唐老爷没来,来了个女孩儿。   女孩儿叫林壁给她搬了张椅子,大大方方坐下,然后冷冷地看着苦主,“你叫什么名儿?”   “回大小姐,我叫李兴。”   “你说他偷了你银子,可有什么证据?”   “银子就在他包袱里找到的。”   “你怎么知道他包袱里的银子,就是你的?”   “大小姐,这人穷得叮当响,怎么可能积下五两银子?不是他偷来的,还能从哪里来?”   “万一是别人给的呢?”   李兴一脸委屈,“大小姐,你说这话,不就是护着他吗? ”   女孩儿秀眉一挑,轻轻道:“我护着我师兄,怎么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陆时已经被这几人纠缠许久,处在暴怒的边缘,袖子里的拳头下一刻就要挥出去。   他的嘴不会为自己辩解,但拳头会。   女孩儿的一句话,让他的拳头一下子软了,这是他活了这么久,第一次听到有人要护着他。   还是那么小、那么小的一个小不点。   “我师兄但凡愿意收,包袱里何止五两?倒是你,一个穷书生,依附着我唐家住,唐家吃,哪来的五两银子?”   李兴急了,“大小姐,话不能这样说,我这一年……”   “嘘!”   女孩儿伸出一根手指,竖在唇边,“我来猜猜,莫非是你们几个凑了这五两银子,想栽赃陷害我师兄?”   “大小姐,可没有的事。”   “大小姐,你冤枉了。”   “大小姐,我哪敢呢!”   “大小姐,我不是这样的人。”   女孩儿轻轻笑了。   春阳洒在她身上,一双黑眸又冷又傲,好像眼前的一切,都入不了她的眼。   “我给你们一次机会,只有一次噢,谁把事情的真相说出来,我就让他继续留在这后院,否则……”   林壁上前一步,冷冷道:“我家小姐已经报官,官府正在来的路上,到时候真要查出点什么来,各位想想后果吧!”   后院,瞬间一片死寂。   有人跳出来,“大小姐,是李兴出的主意,说要给陆时一点教训。”   “就是他。”   “大小姐,李兴来唐家比我们都早,我们都听他的。”   “大小姐,你可别让官府抓我们。”   女孩儿抬头看着一脸灰败的李兴,摇了摇头。   “一个大男人,心眼怎么能这么小,嫉妒我师兄也就算了,竟然还要陷害,啧啧啧,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李兴涨红着一张脸,半晌扑通跪下去,左右开弓给了自己两巴掌。   “大小姐,我错了,是我一时鬼迷了心窍,你大人有大量,再给我一次机会吧。”   “师兄。”   她冲他挤了下眼睛,“给吗?”   陆时没想到事情突然起了变化,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师兄说不给。”   她哼一声,“来人,请李兴离开我唐府。”   “大小姐,大小姐……”   “陷害我师兄前,就应该想好后果,再啰嗦一句,别怪我断你前程,请你吃牢饭。”   李兴哪里还敢多说半个字。   “林壁?”   “小姐。”   “这地儿腌臢的很,住不得了,你帮我师兄整理一下东西,送到前院去。”   “是!”   女孩儿走到陆时的身旁,伸手扯了扯陆时的衣角。   “师兄,余下的人怎么处理,你给句话,我听你的。”   陆时怔怔道:“……就算了吧。”   “听到没有,我师兄说算了,记着他的好,否则啊,你们也得跟李兴一样。”   女孩儿拽着他的衣袖:“师兄,我们走。”   她昂着头,笑容晃在脸上,陆时唇动了动,什么话也没有说出来,只是老实的跟在她后面。   他打小是个野种,没有人愿意和他多说一句话,他也没有话和别人说,宁肯一个人躲在属于自己的那扇门后,孤傲的活着。   她这一拽,好像把他从那扇门后,给拽了出来。   幽静的青石路,风一吹沙沙的竹林,还有,面前这个小小的,聪明的女孩儿。   陆时眼中的世界,似乎变得不一样了。   好像有了几分滋味。   这滋味是甜的。   ……   陆时在唐家前院住下了,是个很偏僻的院子,就在后花园的边上,离内宅有一段距离。   他依旧给唐家养马,不要月银。   脑仁儿这个畜生,被他养得结结实实,身上的毛都比别的马儿顺滑。   唐岐令一早要去太子府,傍晚才会从太子府回来,一日三餐中,能与女儿坐下来一道用饭的,只有晚间。   陆时虽然养马,但终归是唐岐令的学生,不是下人,所以晚间的饭桌上,他也必须在。   陆时吃得很快,三口两口就扒完了,也不怎么吃菜。   吃完,就站在书房门外,等先生他们来。   三天后,有人发飙了。   那人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含着泪朝唐老爷控诉。   “爹,他吃那么快,害得我也忍不住要快点吃,你看,我都噎着了,难受哩。”   林壁忙不迭的给她顺气。   十三岁少女的后背,有着那个年龄的单薄,薄的像一片纸,风轻轻一吹,似乎就能吹断。   “山石啊。”   先生拿眼睛瞪他,“你以后慢点吃,多吃点菜,等等她。”   他看着她苍白面容,点点头,“好。”   又过几天,她刚喝一口汤,忽然吐了。   这回是林壁拿眼睛瞪他,然后也不知从哪里抱来了几件衣裳,往他怀里一扔。   “陆公子换换吧,好歹别熏着小姐。”   我身上有味儿?   不可能啊!   他从马厩里出来的时候,已经在院里用井水里里外外都洗过了。   “呕——”   她又吐了。   陆时赶紧起身,去屏风后换衣裳,忽然觉得不对,猛的扭头,正好看到她笑眯眯地冲林壁挤眼睛。   那笑沾着点得意,还有点狡猾,陆时瞳仁一缩的同时,只觉得心掉进了热水里。   是暖的! 第389章 师妹   陆时把那几件衣裳都试一试,没有一件不合身,都像是为他量身定做的。   难为的是,为了让他没有心理负担,这衣裳还是半新不旧的。   她是从哪里弄来的?   陆时没敢问出口,只在暗中留意着。   几天后他才发现,这丫头把他爹的衣裳一件一件收拾出来,然后让府里的绣娘修修改改。   改好了,又故意下几次水,弄成皱巴巴的样子扔给他。   那天林壁又抱来几件旧衣裳,他拦住了她的去路。   瞒不住,林壁叹了口气。   “老爷说你为人清高,把脸面看得比什么都重,小姐才想出了这个法子。陆公子,你不要觉得不好意思,其实老爷是爱才,小姐呢,是一片好心。”   “以后老爷的旧衣裳直接扔给我,我自己能改。”   林壁看着他,半晌,忽的笑了,“好。”   尊严这东西其实得分人,在有些人面前,一丝一毫都不能让,这是陆时做人的原则;   但在那对父女面前,可以让,而且可以一让再让。   他这一让,旧衣裳,旧鞋子,乃至唐老爷从前的旧书,旧砚台,旧毛笔……一样一样送到了他院里。   陆时没办法,只能在饭桌上,趁着等老爷回府的那点间隙,硬着头皮道:“足够了,别拿来了。”   她恍若未闻,眼睛朝天上看。   他咬咬牙,“大小姐?”   她下巴抬更高。   沉默许久后,他轻声唤:“师妹。”   她这才扭过脸,“你刚刚叫我什么?没听清。”   他一张老脸涨红,脖子也红。   他从未叫过她师妹,都是叫她“大小姐”,刚开始叫的时候,她笑笑,后来便是冷笑,再后来只当没听到。   他知道她不乐意了,她“师兄、师兄”的喊着,他却左一口“大小姐”,右一口“大小姐”。   生分。   可他还是叫不出,哪怕在背后练了许多回,那两个字依旧卡在喉咙口。   “大小姐”是下人对主子的叫唤,这里面有隔着身份,地位和尊卑;   但“师妹”是一个男子对一个女子的称呼,是亲热的,是平等的,是有感情和温度的。   “师妹。”   陆时清楚的叫了一声。   人心都是肉长,哪怕他陆时是块又臭又硬的石头,也被这女孩儿捂热了。   她得意极了,声调软软的。   “不是白拿给你的,以后你得陪我玩。”   到底还是个孩子。   陆时点点头。   她眼睛滴溜溜地来回转,“不问问陪我玩什么吗?”   陆时摇头。   千金小姐能做什么,无非就是扑个蝶,逛个园子,荡个秋千……   陆时想错了,女孩儿的玩是下棋,猜谜,对对子,玩九连环,玩投壶,骑马……   他一样都不会。   不会就学,陆时这人别的没有,有的是耐心,有的是那股子拗劲儿。   半年下来,她的棋已经下不过他了,开始耍赖。   “师兄,茶冷了。”   一盅热茶端上来,他执的黑棋少一粒子;   “师兄,我好像听到林壁叫你。”   出去转一圈,又少一颗黑棋。   心里在笑,脸上还要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再挣扎着走上十几步,才能举手投降。   渐渐的,陆时不光在心里笑,脸上也慢慢有了笑,连先生都说:   “山石啊,你比从前有人味儿了。”   他不好意思说是师妹逗的,只一本正经道:“是先生教的好。”   ……   渐渐的,先生在太子府呆的时间越来越长,留在家里的时间越来越短。   饭桌上,常常只有他和师妹两个人。   吃完饭,两人去书房,一个看书,一个临帖,各做各的事情。   他看累了,便抬头瞄她一眼;   她察觉后,也会抬头回以一笑。   笑颜在烛火中明艳,这让陆时感到异样的安心,仿佛他和她在此时此刻,正相依为命。   偶尔她写累了,也会要他陪着去园子里走走,顺便去门口等等老爷。   他不喜欢和她并肩而行,喜欢落后半步听她叽叽喳喳说话,视线一落,能看到她侧脸。   她开始窜个子了,像春柳一样抽条发芽;脸上也不再一团和气,眉眼上挑的时候,灵秀的像一只小狐狸。   他心里暗暗想,小师妹将来一定能长成个美人。   褚言停的到来,打破了陆时的“岁月静好”。   那日午后,他替“脑仁儿”涮完澡,浑身上下被那畜生弄得湿漉漉的。   远处有人走来,他一眼就注意到了那个男孩儿。   贵气是养人的。   他都不用近看男孩儿穿了什么衣裳,只凭他走路的姿势,就知道这人非富即贵。   等男孩的轮廓终于变得清晰,陆时挪开了视线。   “陆时,我们的大师兄;褚言停,父亲新收的学生,暂时算我的二师兄。”   褚言停一脸的不悦:“唐之未,凭什么说我是暂时?”   “万一我父亲对你不满意,打算退货呢?”   “不可能的事。”   “谁说不可能?”   “我说的。”   “你说了不算数,我爹说了才算数。”   “唐之未,我刚来你就欺负我。”   “这是欺负吗?这是让你好好读书,别连我都比不过,丢人。”   褚言停憋得脸红脖子粗,努力找回一点自尊。   “也不是样样比不过,你,你耍剑就比不过我。”   “谁能比得过你耍贱啊。”   师妹高深莫测地冲他挤了下眼睛,“你称天下第一,没人敢称天下第二。”   褚言停心满意足,刚要点头,忽然领悟过来,气得两手插腰。   “未未,你又欺负我。”   “才看出来啊,真笨!”   “罢,罢,罢,好男不和女斗,欺负就欺负吧。”   褚言停认命似的叹了口气,这才把目光挪向陆时,眉心微微一蹙,退后半步,作揖道:   “陆师兄,好!”   “褚师弟好,我还有活干,你随意。”   陆时转身走进马厩。   “未未,他怎么笑都不笑的?”   “他不爱笑。”   “对我一点都不热情。”   “你谁啊,非得人人都对你热情?”   “先生怎么就收了他?”   “那是因为他好。”   “我没瞧出来哪里好……哎啊,这里好臭啊,咱们走吧!”   陆时从第一眼,就不喜欢褚言停。   不是因为他退后的半步,也不是因为他眼中的嫌弃,而是他喊了一声“未未”。   这一声喊,清楚的告诉陆时,他和她有着亲密的过往,而且两家关系非同小可。   三人的餐桌,变成了四人。   三人的书房,也变成了四人。   陆时的预感没有错。   褚言停的母亲与唐之未的母亲是表亲关系,两家打小就有亲上加亲的意思,只是没有挑明而已。 第390章 师弟   陆时变得沉默,呆在马厩的时间越来越长,吃饭的速度一天一天加快。   先生问他为什么,他回答:“总觉得还有许多书没有悟透,时间来不及了。”   这话,没有作假。   褚言停的出现,让陆时真切实意的体会到,什么叫人比人,气死人。   出身诗礼之家,打小就受名师启蒙,刚刚十四的年纪,却已经有解元的头衔在身上。   陆时除了虚长他九岁外,别的一样都比不过。   这日,先生没有回府用饭,他像往常一样匆匆吃完后,去马厩看书。   夜深人静时,女孩儿来了。   他直觉不对,正常这个时间她早睡了。   “出了什么事?”   “爹被召进宫,到现在还没有回来,都好几个时辰了。”   “可有派人去太子府问问情况?”   “打听过了,殿下也被叫进宫了。”   “你在担心什么?”   她咬了下唇,半晌才道:“君心难测。”   四个字,让陆时莫名的紧绷起一根弦。   “别怕,你先回房,我再去太子府打听打听。”   “师兄,你说万一……”   “没有万一。”   他冲远处的林壁道:“给我两个小厮,有什么事情,我让他们回来送信。”   “是。”   陆时去了太子府,却不曾想太子府也个个心急如焚,太子妃甚至就在二门口眼巴巴的等着。   这一瞬间,陆时突然觉得这些贵人们也很可怜。   他们的富贵生死,喜怒哀乐其实都被一个人操控着。   天堂、地狱都在那人的一念之间。   陆时让小厮回去给大小姐报个讯,自己又带着另一个小厮去了宫门。   宫门紧闭,没有任何动静,他唯有等。   同样等在宫门口的,还有太子府的管事。   管事等到半夜,实在撑不住,便去马车里打盹。   陆时睡不着,就站着背书。   背了一夜的书,依旧没有两人的丁点消息,这时天已经亮了,太子府管事急得团团转,脸白得像只鬼。   陆时想了想,叫来另一个小厮。   “回去和小姐说,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让她安心用早饭。”   “陆公子,你这不是……”   “就照我的话和小姐说。”   陆时神色一厉,“不许多一个字,也不许少一个字,快去。”   小厮被他脸上的狠意吓了一跳,“是!”   陆时心里是急的,但他不能表现出来,这些年的经历告诉他,人一急,容易出错。   可惜,不是所有人都明白这个道理,那小厮显然是多说了几句话,不过半个时辰,她坐着马车匆匆赶来。   一夜未归,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陆时看着女孩儿苍白的脸,没说话,只是抬手轻轻揉了几下她的脑袋。   女孩儿也不说话,顺势把脑袋搁在他的手臂上。   陆时忽然就觉得,这孩子其实内里挺弱的,只是外头靠着一层皮在硬撑着。   “褚言停呢?”   “在睡觉。”   女孩儿“哼”一声:“他说没事的。”   陆时心说:那小子也还是个孩子!   “唐之未。”   寂静中,他忽然叫了一声,“先生给你这名字,有什么用意吗?”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   “不是这个用意。”   她抬头,不明就里地看着他。   他回看她,轻声道:“唐之未,未之甜。”   什么是甜?   无忧无虑是甜,锦衣玉食是甜,嫁得良人是甜,儿孙满堂是甜。   丫头,放心吧,你的命好着哩。   唐之未先一怔,然后,轻轻笑了。   ……   太子和先生是在傍晚时分出的府,两人没有多说一句话,上了自家的马车,立刻打道回府。   这时陆时才知道,先生陪太子跪了半宿,原因是太子对陛下说错了一句话。   先生的腿养了几日,才慢慢恢复过来。   但从那日开始,他看陆时的眼神不大一样,而且功课抓得更紧了,稍不满意,便吹胡子瞪眼睛。   那丫头也似乎不太一样,开始对褚言停横挑鼻子竖挑眼。   餐桌依旧是四个人,书房也是四个人,但对话却变成了这样:   “师妹,我这字写得怎么样?”   “不怎么样。”   “陆师兄的字,比我还差呢。”   “谁说陆师兄的差,他那是自成一体。”   “……”   “师妹,一会咱们下棋玩啊?”   “成天就知道玩,就不能像陆师兄好好学学,安安静静的做篇文章。”   “那是陆师兄没我聪明。”   “别往自个脸上贴金,陆师兄是大智若愚。”   “……”   “师妹,这菜是我喜欢的,你干嘛挪陆师兄那边?”   “你太胖,陆师兄太瘦,你要少吃,他要多吃。陆师兄,你吃哎……”   少女冲陆时露出笑容,烛火笼在她身上,无端添了一份亲近。   “陆师兄,你看师妹她…尽欺负我。”褚言停一脸的委屈。   陆时忽然觉得,这小子其实也不怎么讨厌,还是有几分可取之处的。   ……   日子,在这样一天一天的亲近中,悄然滑过去。   又到了二月二,师妹的生辰。   这一年,师妹十四,他来陆家已经两年。   第一年,他身上没几文钱银子,只能把脑仁儿洗得干干净净,替她做了半天的马夫。   这一年,他用每个休沐日,去三胖好兄弟的打铁铺打铁,一年时间存了六两银子。   他用这六两银子,在京城最好的胭脂铺,买了一盒胭脂。   二月二那天,唐家车水马龙,宾客络绎不绝。   身为先生的大弟子,他换上最体面的衣裳,帮着先生招呼客人。   陆时天生就不是能迎来送往的料,只能沉默的跟在先生身后,冲这个点头,朝那个作揖。   反倒是褚言停,这种场合如鱼得水,一言一行应付的头头是道。   他甚至还带了个人来,那人叫唐臻,长得清清秀秀,白白净净,一看就是个聪明人。   唐臻是来拜师的,先生只问了他几个问题,便赐了字号:见溪。   先生说这孩子很有几分山水养出来的灵气,心智也单纯,一眼就能看到内里,很清澈。   唐见溪就这样,成了他的小师弟。   他比师妹大十三天。   小师弟过来向他行礼的时候,也吃了一惊。   这小子比褚言停还不善于隐藏,瞪大了眼睛看陆时半天,感叹了一句。   “大师兄,你怎么这么老了?”   陆时:“……”   唐见溪:“大师兄,你成家了吗?”   陆时摇头。   唐见溪眼珠子都快瞪出来,“大师兄,你这么老还没成家,是有什么问题吗?”   陆时心里回了他一个字:操! 第391章 心思   陆时第一次以唐岐令大弟子的身份,出现在宾客面前,其实是让人震惊的。   一是他二十四岁的“高龄”,未婚;   二是他不太详细,略带些神秘的过往;   三是他的相貌。   陆时的相貌和文质彬彬的书生不一样,他身材高大的,健硕,眼神带着几分野性,像一匹不易驯服的烈马。   这种出现在武将身上的特质,在一个书生身上出现,极为强烈的撞击着女人们的眼球。   唐府内宅没有女主人,师妹挑大梁,请女眷在园子里看戏,先生多少有些不放心,命他过去帮衬下。   唐见溪非要跟着来。   后来才知道,这小子痴迷听戏,还是写戏本子的一把好手。   走到半路,便有世家的小姐拦住去路,话说得含蓄而隐晦。   “陆公子,我的簪子不见了,你能不能帮我找一找。”   “不能。”   随即又碰到两人,一人称手帕不见了,还有一人说是头晕,陆时拽着唐见溪直接绕道离开。   他在女人堆里混了四年,很清楚她们的目的,也知道自己只要稍作回应,一个乘龙快婿是跑不掉的。   毕竟他现在是唐岐令的学生,太子的同门。   但他不愿意。   男人的前程,要靠自己挣。   戏台前,师妹与人笑谈,林壁在边上忙碌。   唐见溪见他站着不动,“师兄,你不过去吗?”   “不过去。”   “那我能去听会戏吗?”   “去吧。”   陆时在暗处静静地看了会,见一切都有条不紊,正要离开,忽然听到有人在言论他。   “那个叫陆时哪来的,唐老爷怎么收了这么个人,见着人连个招呼都不打,眼睛长头顶了?”   “听说从前是住唐家后院的,靠着拍大小姐的马屁,住进了前院。”   “瞧他那样子,可不像是什么正经的读书人。”   “读书人也不长他那样啊!”   “刚刚我去逛园子,他拦在半路,说要帮我找帕子,一看就没安好心。”   “刚刚我在园子里有些头晕,他伸手来扶我,一点规矩都不懂。”   “天啊,那咱们可得提醒大小姐当心些。”   “可不得当心些吗,唐家就大小姐一个,真要让他……这家产不就全落到他手上。”   “怪不得一把年纪了,都还没有成亲,原是打的这个如意算盘。”   “这事,还得和唐老爷说道说道。”   “啪!”   一只茶盅摔碎在地上,吓得台上唱戏的小生抖了个激灵,戏一下子就断了。   “我苦命的爹爹啊,娘才走三年,你就变得又聋又瞎,这可怎么是好啊!”   “大小姐,唐老爷刚刚还好好的呢,你可不能乱说。”   “哎,我爹爹原来没聋没瞎,知道好坏,分得清黑白啊,那你们一个个的瞎操什么心?”   那几个人都愣住,敢情这大小姐是听到了她们说话。   “大小姐,不是我们多嘴,你年纪小,事情经得少,看得浅。”   “对啊,凡事还得多留个心眼。”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女孩儿胸口气得一起一伏,“我师兄是正正经经的读书人,你们不要乱说。”   “哎啊大小姐,我们难不成还冤枉了他不成?”   “冤枉了。”   “一个是冤枉,两个呢?”   “也冤枉了。”   “大小姐,你不能这样不讲道理。”   “我就是这么不讲道理。”   她忽然一插腰,气急败坏,“我在我自己的家,凭什么要跟你们讲道理?”   读书人,不会吵架,只能摆出些嚣张的气势唬唬人。   只有陆时知道,这丫头此刻一定咬着牙,脸涨得通红,一副要和人拼命的泼妇样。   世家千金,说话应该委婉,心里怒到极致,面上还得云淡风轻,给客人留几分颜面。   泼妇和她,差了十万八千里,不应该如此的。   哪怕是为了他。   陆时的心像是卷进了漩涡里,一点一点的卷下去,沉下去。   “明明是你要我家师兄捡帕子,也明明是你跑到我家师兄跟前,说头晕。”   姓唐的小子故作深沉的叹口气,“亏我还劝师兄,要帮帮人家呢!”   天地,安静了。   陆时敛下眉头,转身离开。   他一口气走回自己的院子,在窗前坐下。   那些女人说得对,他不是什么正经人,只是在唐家父女面前装得正经罢了。   他起过猥琐心思,夜里的时候,一个人躺在床上。   那时候,脑子里会出现很多他睡过的女人,胖的、瘦的,娇的、媚的……   最后定格的,永远是月夜下,女孩儿从地上爬起来,无声抬起的那张脸。   每到这个时候,他心里会莫名的羞愤,难堪,然后开始唾弃、鄙视、厌恶自己。   嫌弃自己的出生,嫌弃那个女人,还有那四年的醉生梦死。   如果我出生在一个世家……   如果我的母亲知书达礼……   如果我身心干净,为人坦荡……   如果我再年轻几岁……   我是不是就能伸手去摸一摸那张脸。   然而,这世上没有如果。   一个人的身世、过去、经历,就是他的皮肤,早就和骨血融在一起,撕不开,刮不掉,还做什么梦呢?   可笑不可笑?   陆时从怀里掏出胭脂,起身走到书案前,拉开抽屉放进去。   ……   这一日,师妹收到了很多的生辰礼。   褚言停送的是宋徽宗真迹;   唐臻送了副名画;   太子府送的是一尊半人高的珊瑚;   刘侯爷家送的是两匹苏绣、一只白玉手镯……   陆时庆幸自己把那盒胭脂锁了起来。   热闹了整整一天的唐家终于安静下来,他陪先生送完最后一个客人,像往常一样去马厩看书。   不知道为什么,哪怕有了自己的院子,自己的书桌,他还是觉得在马厩看书,是最让他舒服的。   马厩里有灯,他以为是三胖,走近了才发现,女孩儿俏生生的站着。   烛火落下来,在她身上勾了一圈柔和的轮廓,陆时心头微动,是个大姑娘了。   “师兄。”   她笑盈盈的伸出手,“我的生辰礼呢?”   “没银子准备。”   他走到栅栏前,把脑仁儿牵出来。   “和去年一样,我给你做马夫。”   她从喉咙里笑一声,“我长一岁,得比去年多几圈吧。”   他“嗯”了一声,嗓音微哑,“几十圈都成。”   “扶我上去。”她伸出手。   脑仁儿早已不是小马驹了,长得又高又大,他扶她上去的时候,将她的手握在掌心。   手很软,指尖有些冰冷。   他等她坐稳了,脱下身上的外袍,卷成一团,放在她面前。   “把手伸进去捂捂。”   “师兄,你不冷吗?”   “不冷。” 第392章 坦承   陆时的确不冷。   夜深了,有个女孩儿专程等在这里,什么都捂热了。   他牵着马默默往前走。   脑仁儿如今不拿蹄子踢他,改拿脑袋拱他,亲热的跟什么似的。   畜生其实和人一样,谁对他好,它就对谁亲。   她的视线落在他身上,好一会,说:“师兄,其实每年生辰,都是我最不开心的一天。”   “为什么?”   “我娘是生我的时候,落了点病根,太医说她怀孕的时候吃得太好,以至于把我养得太大了,不好生。”   她声音有点发沉,还有些颤。   “我娘说她没指望会有自己的孩子,老天爷突然给她了,她就想让我在娘胎里养得好一些,再好一些。   她不知道,我宁愿自己生下来瘦得跟只猫似的,也想她好好的,如果没有我,她能活很久很久。”   她轻轻叹气,“我爹也不会一个人到现在。”   陆时不知道怎么安慰人,就是听不得她叹气。   “我在马厩里藏了点酒,你要不要喝一口。”   “藏酒做什么?”   “夜里冷,喝几口就不冷了。”   她撇撇嘴,“没有下酒菜吗?”   “喝酒不用下酒菜。”   他调转马头,把女孩儿扶下来,从草垛里掏出个酒壶,掏出帕子擦了擦壶嘴。   “给。”   她接过来,小心翼翼的喝了两口,咂了咂嘴。   “这酒怎么这么烈?”   “烈酒才解愁。”   他转身拿下几个草垛子,放在地上,又把外袍铺在上面,“坐。”   她听话的坐了。   他在她边上坐下,挡住风口,“再喝两口就不冷了。”   她咕咚咕咚就是两口。   他看她一会儿,嘴角往上弯了弯,“今儿的戏,好看吗?”   午时寿宴,唐府大小姐吃到一半就不见了踪影,找半天才发现,她和姓唐的小子又跑戏台看戏去了。   “嗯,好看。”   “唱的什么?”   “西厢记。”   他皱眉,“怎么看这个?”   她嘟嘴,“这个怎么了?”   他良久才低声道:“十个书生,九个不怀好意,你别信。”   “那还有一个呢?”她转过头看着他。   “还有一个……”   他对上她的眼睛,没由来的心中一悸,“更坏。”   她垂下脑袋。   他喉结上下滑动,有些不忍心,“除了这个戏,别的戏随你看。”   “我爹是好的。”   她不甘心,“他为了我,都不打算再娶。”   “嗯。”   “你也是好的。”   “我不好。”   他沉默了一阵,打算说一些自己的过往。   “我来京城之前,在妓院里住了四年,所以男人的心思,我最懂。”   女孩儿的脸色,唰的一下白了。   他瞥她一眼,又把视线挪开。   “我把我娘给我上京赶考的银子,都败光了,才肯从妓院出来。”   女孩儿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我娘在陆家的名声不大好,我爹……我甚至不知道我爹是谁,我的名字不在陆家的族谱上,陆家人都说我是野种。”   他停顿了一下。   “我一直在想,我爹是谁?是路边的叫花子?是陆府的哪个酒鬼,或者是……”   “别说了。”   女孩儿突然尖叫起来,“你闭嘴。”   他不以为然的笑笑,“不早了,我送你回去,以后一个人别来这里。要来,让林壁陪着。”   女孩儿懵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这话里的意思。   她蹭的站起来,一仰头,将那一壶的酒都喝完了,然后把酒壶往他怀里一扔。   “师兄,谢谢你的酒。还有……”   她牵了一下嘴角,说不下去了,撒腿就跑。   陆时看着她消失在拱门口,自嘲一笑。   他不仅懂男人心思,也懂女子的。   那丫头的手指冰冷,可见已经等他许久;她收了那么多的礼物,却巴巴跑来问他讨要……   他有什么好?   他哪里值得她等?   她等的人应该是褚言停,他们家世相当;或者是唐见溪,那人风趣幽默,绝非凡夫俗子。   再不济,也应该是这个公的世子,那个侯的儿子……   唯独不能是他。   傻丫头,我不配的!   ……   从小到大,陆时的喜怒哀乐都藏得很深,他不会轻易被人窥破心事。   没有人知道他心里藏着惊涛巨浪,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对女孩儿说出那几句话后,心口一直疼了好几天。   那天过后,唐之未病了,太医说是染了风寒,养一养就好了。   这一病便是一个月。   这一个月,别说是褚言停,唐见溪这两个傻小子,千方百计哄他们小师妹开心,就是太子府也常常有好东西送来。   陆时借口读书忙,一次也没去探过病。   他此刻已经拿到了禀生的头衔,要准备两年后的春闱考试。   少女心思最为敏感,那一夜以后,他们就像两条路,一个往左,一个往右,渐行渐远。   病好后,她不再往书房来听课,晚间用饭,也都在自己的院里。   她开始像一个真正的大家闺秀一样,开始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偶尔在府里遇见了,她端端正正唤一声“大师兄”,便转身离去,再不多言一句。   一个人的眼神藏不住,一个的冷淡也藏不住。   每当这时,陆时心里就一阵翻江倒海,仿佛那惊涛巨浪又掀了过来,将他掀翻在地。   女儿郁郁不闷瞒不过唐岐令,姑娘大了,又没个亲娘教导,他这做老子也束手无策,只命褚、唐二人多陪着些,时常开导开导。   年龄相仿的三个人,渐渐走近。   从前由他陪着的下棋,猜谜,对对子,投壶……也都换两位小师弟。   她再也没来过马厩,脑仁儿成了没主的野马,和他一样失魂落魄。   又过两月,她被唐见溪那小子带着喜欢上了听戏,常常女扮男装,偷偷跑去戏院。   先生知道后,一脸的无可奈何。   唐家虽然富贵,但哪有天天往家里请戏班子的,她一个大姑娘家,虽说女扮男装,但也不是事儿;   可禁着不让她看,又舍不得,只得约法三章,一个月女扮男装一回。   有一回,他从外头回家,正好碰上两人听戏回来。   她和唐见溪挨得很近,一边走,一边聊着戏里的事,路过一棵银杏树,叶子落在她发间。   唐见溪拉住她,伸手替她摘去,两人相视,各自一笑。   他咳嗽一声。   两人转身,一前一后唤了声“大师兄”,又继续往前走,继续聊他们的戏。   谁也没有再回头看他一眼。   他若无其事地回到房里,忽然像被什么压垮了似的,一下子蹲了下去。 第393章 变故   时间缓慢流淌,一晃她十六了。   十六岁的唐之未,已经出落的明亮动人,像是从画里拓印而来的。   几次贵女们之间的琴棋书画比拼,让她有了四九城第一才女的名头,上门求娶的人络绎不绝。   她一概不见,也不许唐老爷见。   唐老爷无奈,对外只得称还想把女儿多留在家里两年。   他二十六,再有三个月,就要参加春闱。   媒人中,也有很多是冲他来的。   他是太子太师的学生,春闱过后十有八九会一飞冲天,一些有远见的高门于是就打起了他的主意。   他烦不胜烦,索性借口那地方受过伤,一并拒绝。   没有人怀疑这借口的真假。   二十六,正常男人早就过了娶妻生子的年龄,谁还能像他这样身边连个女人都没有的?   先生知道后痛骂了他一顿,这世上有哪个男人会拿自己的命根子开玩笑的?还问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陆时真想反问一句:你宝贝女儿怎么想的,你知道吗?   “是真受过伤,被树枝划破的,硬缝好的。”   唐岐令惊得半天没说出一句话,临了拍拍他的肩,道:“春闱过后,我找太医院最好的太医,帮你瞧瞧。”   两个小师弟知道后,立刻给家中父母写信,请他们帮忙找治男根的民间高手。   唯有那丫头听说后,看他的目光沉了几分,偶尔与他的视线碰上,嘴角无声勾起一点冷笑。   那冷笑仿佛在对他说:我早已看透了你的一切,但我就是不说。我就想看看,咱们俩谁耗得过谁!   陆时在心里苦笑:这丫头比起两年前,能沉住气了。   变故发生在那年元宵节的前一天,那日他正在房里温书,有人喊他去老爷书房一趟。   他进到书房,发现先生的身侧坐着一张陌生的面孔。   那人见他来,先叹了口气,才开口说话。   陆时听完什么表情都没有,脑子里一片空白,等回神的时候,那人已经离开。   书房门“砰”的一声关上,这时,他才觉得心口一阵尖锐的刺痛。   那女人偷人,被沉塘死了;   他被礼部取消了春闱考试的资格。   先生给他倒了杯热茶,“孩子,关于你母亲,陆家,你有什么要对我说的。”   “我……”   一开口,陆时发现自己连呼吸都是发颤的,这些天没日没夜的看书,嘴里起了个溃疡,很疼。   他木讷的摇头。   唐岐令没有再问,从抽屉里拿出几张银票。   “别的事情都放一放,先回去看看,这些年你从不会提起陆家,逢年过节也不回去,你不说,我也不问。这年头,谁心里没点槽心事呢。”   陆时一把抓起银票,双腿一屈跪倒在地,砰砰砰三个头,又响又用力。   先生走到他面前,一把将他扶起来。   “人非神明,不可能事事都对,你有做错的时候,我有做错的时候,就冲她给了你一条命,你也得原谅她。原谅她不是出于孝道,是为了放过你自己。孩子……”   唐岐令拍拍他的肩,一脸的惋惜,“人得自个放过自个,你知道吗?”   ……   陆时心想,他是放过了自个,可谁能放过他。   从马厩看完书,走回院子,一共要走九百五十二步,每个披星戴月的晚上,无论刮风,还是下雨,他都要认认真真走完九百五十二步。   没有一天间断过。   他对自己说,没有爹不算什么,娘是个不检点的人不算什么,起步晚不算什么,比别人笨也不算什么,只要你孤注一掷,锲而不舍,总有一天,你能走出一条阳光大道来。   可为什么?   为什么明明他马上要爬起来了,老天爷还要把他按在地上,再狠狠踩上一脚。   是想让他永世不得翻身吗?   他就只配做一个人人都瞧不起的野种吗?   从京城赶往金陵府的路上,陆时骑着马,憋不住无声流泪。   北风刮过,他尝到了一种割骨剜肉的痛,这种痛如果换个词叫——绝望!   ……   半个月后,陆时回到了金陵府六合县。   阔别十年后再回到陆家,陆家人看他的眼神十分的复杂。   他在所有人的注目中,走到了从前住的院子,那女人尸身就停在正堂里。   陆时掀开被子看一眼,然后转身对应该称之为父亲的男人道:“我替她守三天,三天后出殡。”   “这……”   “不葬陆家坟茔。”   男人点点头,又重重叹了口气,“这出殡的事……”   陆时冷冷打断,“我出钱,你不用管。”   男人甩袖离开。   陆时关上院门,支起炉子烧水,找出木盆毛巾,又从箱拢里寻了一身素净的鞋袜……   做完这一切,他去了采石场。   虽然十年过去了,但那里还有他几个朋友,他必须要打听一下,那女人该不该死,有没有人害她?   确实是偷了人;   确实和奸夫商量着要抢陆家的银子;   确实被陆家发现后,两人为了活命,逃去衙门里击鼓喊冤,甚至搬出了陆时的名头。   但真正该死的人,不是那个女人,是那个叫阿锋的采石汉。   是他见女人风韵犹存,手里又有点银子,才设计了两人的偶遇,又用深情款款和甜言蜜语把她哄住。   抢陆家也是那男人的主意;   事情败落后,跑去衙门喊救命的,也是他。   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活命,至于那女人是死是活,肚子里的孩子是死是活,他才不会管。   从朋友嘴里,陆时又得到了一个消息,自己已经是真真正正的陆府七爷,族谱上添了他的名字。   陆时谢过朋友后,回府直接找了陆府的族长,要求除名,并坦承了自己不能再参加科举,并被唐岐令逐出师门。   陆家族长听完,都没带犹豫的,立刻把族人喊来开了祠堂,大笔一挥就把陆时除了名。   三天后,女人出殡。   陆时连棺材也没用,直接扛着女人的尸体走出了陆家。   没有人拦他,更没有人来送他。   那个他应该称为父亲的男人,在听说他被逐出师门后,朝地上啐出一口浓痰,骂了句:“杂种。” 第394章 戏楼   陆时把女人葬在了金牛湖的边上,那里山清水秀,据说是个风水宝地。   一切妥当,他去澡堂把自己洗干净,又找了个客栈,一头钻进被子里,蜷缩成一团。   真冷啊!   明明身上盖了一层厚被子,他还是冷得两排牙齿打架。   嘴里又添了好几个溃疡,轻轻一碰,满口的血腥味……   房里死一样的寂静,北风一下又一下的拍打着窗户,仿佛是老天爷在催促:   你这个杂种,怎么还不去死呢?   陆时病了,病得晕晕沉沉,连眼皮都抬不起来。   他心想,这一回自己彻底成了孤魂野鬼,再不能喊“娘,我冷”,再不会有一只手摸上他的额头,把他从阎王殿里救上来。   自己这样的遭遇,日后被人提起来,也只是一句“可怜”,不会多出一分同情。   那就去死吧。   反正他也不想活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陆时的鼻尖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   随即,一只手摸上他的额头。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入眼的是少女眉眼,很清澈。   是梦。   陆时贪恋这种感觉,把脸往那只手上蹭蹭,又闭上了眼睛。   “见溪,给我冷水。”   “……”   “去把窗户打开一条缝。”   “……”   “去看看郎中来了没有……”   梦里怎么还能听到她的声音?   陆时自嘲似的扯了扯嘴角,强撑着睁开眼睛。   视线里,又闯入一张男人的脸。   怎么这姓唐的小子也入梦了?   陆时五内俱焚,心说就不能让他和她单独处一会吗?   “你醒了?”   “唔。”   陆时低喃一声,察觉到那只手要从额头挪开时,他赶紧开口:“别挪开。”   声音又哑又沉,他自己都被吓了一跳,藏在被中的手用力掐了一把。   痛意袭来。   哪是什么梦啊,那人就真真实实的在他眼前。   陆时挣扎着坐起来,忽的脸上有什么东西落下来,是湿的,也是热的。   他僵住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用目光描摹着少女的轮廓。   瘦了,黑了,憔悴了,头发也梳得乱七八糟,有几缕落在耳边。   她是怎么来的?   先生知道不知道这个事儿?   只有一个唐见溪跟着吗?   林壁人呢?   “师兄,你可快点好起来吧,我们这一趟出来,费了老鼻子劲。”   唐见溪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下,嘴里开始絮叨。   “师妹对先生说要去静安寺给师母礼佛念经,先生不放心,让我和褚师兄陪着。   到了城外,我们兵分两路,林壁扮成师妹的样子,和褚言停去了静安寺;我们气都没喘一口,就往南边来。   你不知道哇,这一路走得多难,那马车颠的差点没把我骨头颠散架了,师妹她……”   “师兄,你先出去一会,我有话和陆时说。”   “大冷的天,你让我到哪里去……”   “师兄?”   “罢罢罢。”   唐见溪站起来,“别太久,顶多半个时辰,这南边的天怎么这么冷,风都往你骨头里吹,真他娘的遭罪哩。”   门掩上,房里静下来。   她起身把窗户关了,又从脸盆里捞起毛巾,绞干了,放在陆时的额头上。   陆时被毛巾的冷,激的一哆嗦。   “你自己按住。”   她在椅子上坐下,目光与陆时对视片刻,垂了下去。   “我这人倔,别人越不让我干什么,我越会干什么。那天你说,除了西厢记,别的戏随我看,我就想知道你为什么不让我看。”   陆时按着头上的毛巾,不说话。   “西厢记前身叫莺莺传。”   少女自顾自说,完全没有注意到陆时的脸,已经变了。   “莺莺传里,张生考取了功名,转身就娶了别的女子。他还把莺莺自荐枕席的事,当笑料说给同窗听,这人是个地地道道的负心汉。”   “你知道便好。”他哑声道。   “陆时,莺莺这姑娘,其实挺傻的。”   又是一句陆时,叫得他呼吸不过来。   “她其实应该听她娘的,亲娘不会害自己的女儿,老夫人不同意,一定有她不同意的原因,你说对吗?”   “嗯。”   她抬起头,飞快地看他一眼后,扭头望着窗外的夜色。   “我娘临走前对我说,咱们女人这一辈子图的,无非是个知冷知暖的人,不一定要大富大贵。你病了,他给你端药,你冷了,他给你添衣,就已经很好。”   陆时看着她,喉头滚动了几下。   师母他从未见过,只听先生浅聊过几句,没什么印象。   “我娘还说,看一个男人,除了要看他的家世外,还要看他的人品,人品比家世重要,家世可以慢慢攒,慢慢挣,人品一辈子变不了。”   她又把视线挪回来,落在他身上。   “我娘最后说,情爱这个东西短的很,三年五载就没了,最后过日子,终归是在柴米油盐上,哪怕你是个天仙,男人也有厌倦的一天。真有那一天,孩子,你就把自己过好。”   “师母……是个通透的人。”   “你二十岁到唐家,今年二十六了。”   她笑了一声,又不像是笑,似乎是感叹。   “六年的时间,陆时,你知道我看到了什么?”   陆时摇摇头,心说你再这么叫我,我非得崩溃了不成。   “手拿开。”   她突然岔开了话题,把他额头的毛巾拿下来,起身把毛巾在冷水里打湿,又拧干了,再覆在他的额头上。   她的指尖很凉,触碰到他皮肤上的时候,陆时感觉心里有东西一下子炸开了。   “我不大会做事,我病的时候,看到林壁是这么做的。”   她拨了拨耳边的碎发,又坐下去。   “时间太久了,有些事情太细碎,我已经记不住了,我只说我看到的一件事,成吗?”   陆时的呼吸,一下子变得粗重起来,“师妹……”   “你不许说话,只许听我说。”   一瞬间,她又变成了那个高高在上的大小姐。   “咱们园子里的那幢戏楼,是你撺掇我爹爹建的吧?那样式也是你画的吧?”   嗡!   陆时的耳朵一下子听不见任何东西。   “师妹总女扮男装不是个事儿,她将来是要嫁进高门的,一言一行都差错不得。”   “先生,咱们在园子里临水建个戏楼吧,回头再养几个戏子在府里,师妹想看什么,就让他们演什么。”   “戏楼的样式我画好了,这事先生你不用操心,交给我就成。”   “不会耽误读书的,也就两三个月的事儿……” 第395章 天上   “你和爹说这话的时候,我其实就在屏风后面。你走后,爹问我什么想法?”   她脸上透着一点坏,“我说,银子不要给足,人手也不要给足,我就同意建。”   陆时用力捶了一下床板,有点恼羞成怒。   “有一个人,骗了褚师兄二百两,骗了唐师兄三百两,然后把自己存了好几年的银子都搭了进去,嗯,大概三十几两吧。”   她眼底有水光荡漾。   “他还找了三胖帮忙,那个打铁铺的掌柜也被他请进了府,后院的七个书生,硬是被他逼着出了力。   三个月的时间,他除了读书、喂马外,都在干活。他话最少,活干最多。夜里读完书,还不忘去那边溜达一圈。   戏楼落成那天,别人都来了,唯独他没来,说是身子不大舒服。   我那天听完戏,走到他院门口,想了半天,还是没有进去,就在门口,骂了一声‘傻子’,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   陆时没有听见。   他正倒在床上呼呼大睡。   三个月,把他累够呛。   “你知道,爹看了那戏楼后,与我说什么吗?”   她再一次拿走了他额头上的毛巾,走到脸盆前用冷水浸湿。   陆时看着她的背影,觉得浑身真的一点劲儿都没有。   是一种很无力的感觉。   “他说,山石这孩子堪以重任,于是,我大着胆子问。”   她转过身,倚着窗户,安静地看着他,“爹,你相得中他吗?”   像是一把匕首,忽然插进了陆时心口,这是他最柔软、最没有防御能力的一处地方。   他感觉到痛,又觉得不是那么痛。   “你猜,我爹回了我一句什么话?”   陆时连气都不敢出了,就这么憋着,唯恐哪怕他轻轻的一个呼吸,惹得她不高兴了,她不肯说出先生的回复。   她走上前,第三次把毛巾覆盖在他额头上,然后唇慢慢弯起,变成一个十分柔和的弧度。   “爹说:我女儿相得中,我就相得中。”   陆时一动不动,像他的字一样——山石。   山石是寂静的,是沉默的,是冰冷的,可此刻他的心却是热的,而且跳得很快,几乎都要跳出胸腔了。   这一定是个梦吧。   他想。   为什么听上去那样的不真实,那样的虚无缥缈。   良久,他张了张干裂的唇,刚要说话,少女如葱一样的手指覆盖了上来。   “陆时,我其实……”   她一双眸子像火一样灼烧着,“……没有吃过苦,我离了林壁连头发都不会梳。   唐师兄没有夸大,这一路我们的骨头都快被颠散架了,可我还让赶车的快一点,再快一点,我……我怕来晚了,让你一个人难过。   你难过的事情那么多了,我帮不上什么忙,心想陪陪总是好的。娘刚走的那会,我简直要活不下去,是爹和林壁一直陪着我。   娘的最后一句话,是对爹说的,她说:这世上什么事情都逃不过一个‘忘’字,好的、坏的都要忘了,人才能往前走。”   陆时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看得眼睛都酸了,流下泪来。   二十六年,他活了二十六年,到今天才恍然发现,那女人在他的生命中,原来充当了一个陪伴的角色。   哪怕这个角色她扮得不那么称职,他总还有个可以惦记的人,所以她走了,他才会觉得天大地大,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可现在,唐之未来了。   千里迢迢的赶来了,就坐在他的面前。   陆时伸出手,捏住她落在他唇上的半截手指,“你……能陪我多久?”   她轻声道:“很久,很久。”   “你就不怕……”   “不怕。”   她莞尔一笑,笑得妖气十足。   “我又不是崔莺莺,我是唐之未,我娘一手养大的,我不会看错人,你信吗,陆时?”   我信的,唐之未。   陆时忽然想到六年前,在静安寺,他趁夜摸到西园门口,听到她和林壁说话,心中质问老天爷: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一种人,不仅有爹疼,还有娘爱?凭什么有人在天上,有人在阴间。   老天爷,我错了。   原来我也一直活在天上。   ……   时间,过去很久很久。   戏台上,书生终于高中举人;   香,也只烧得剩下一点。   晏三合低唤一声:“不言。”   “是!”   李不言起身。   朱青、黄芪随即也跟着她一道走出去。   就在这时,那一团白烟忽然不安地蠕动起来,片刻后,白烟向晏三合飘过来,缠在她的手臂上。   晏三合抬起另一只手,很轻很轻的拍拍那团烟,笑道:   “别担心,你只管安心去,他会跑着来见你的。”   小裴爷傻傻地看着这一切,又傻傻地问了一句:   “为什么是跑?”   “因为。”   谢知非接话:“心里思念的人,是片刻都等不及的,就算跑着去见,也恨自己跑得不够快。”   晏三合:“……”他怎么说了我要说的话?   小裴爷:“……”这小子八成是对谁动了春心,否则这种话,他说不出来。   就在这时,包房里忽然刮起一阵狂风。   谢知非和小裴爷只觉得眼睛一痛,来不及的闭上。   风吹起了晏三合的黑发,吹落了最后一截香灰。   香灰无声无息地掉在地上的时候,晏三合脑海里听到“咯嗒”一声。   紧接着,一个轻柔的声音在她耳边低声说。   “谢谢你,我去了。”   去吧,唐之未。   人鬼殊途,这里不是你该呆的地方。   晏三合深吸口气,轻声道:“她的棺材合上了。”   小裴爷:“这么快?”   谢知非:“那你是不是要晕过去了?”   晏三合点点头,目光看了眼台上的书生,然后垂下了眼,静静地等待着昏厥的到来。   一息;   二息;   三息……   戏台上,最后一声戏鼓子落下,晏三合发现自己始终清醒着。   真是奇怪。   她抬起头,发现谢知非、小裴爷正一脸担心地看着她。   晏三合学着李不言的样子,耸耸肩,表示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同时,目光飞快地看向戏台。   这一看,大惊失色。   “他不见了。”   谢知非很快反应过来,“我们也快离开。”   晏三合迅速地抄起桌上的两枝桂花,用力扯了一把还在发呆的小裴爷:   “快啊——” 第396章 拦截   更衣间里。   陆时用帕子擦去脸上的油彩,脱下戏服,换上自己的衣裳。   程扶摇耐心的等在边上,见他一切妥当。   “大人,请跟我来。”   “好。”   穿过一条黑漆漆的小路,戏楼的喧嚣声渐渐离去。   路的尽头,站着陆大。   陆大见到老爷过来,上前扶住。   陆时推开他的手,朝身旁的程扶摇抱了抱拳。   “十八年,程班主,叨扰了。”   “大人说的什么话。”   程扶摇连忙摆手,“没有大人,就没有唱春园的今天。”   陆时缓缓道:“高山流水,程兄,我们就此别过。”   程扶摇虽然心中早有预感,却仍忍不住问一句。   “以后还会再来吗,大人?”   “不会。”   “那……我送送大人。   “不必送,到这里便很好。”   陆时的话刚落,陆大眉头一紧,厉声喝道:“出来。”   夜色中,有人一个接一个地走出来,整整六个。   程扶摇震惊了。   “你们怎么会找到这里?”   “自然是千方百计。”   晏三合走上前,在陆时面前站定,“陆大人,我们又见面了。”   陆时脸上没有半点意外,似乎料定了他们几个一定会找来。   “找我何事?”   “来和陆大人说一声,戏鼓子落定的那一瞬间,她的棺材也咯嗒一声盖上了。”   陆时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临走前,她还对我说了一句话。”   笑纹在晏三合嘴角一旋,露出一点狡黠。   “我想把她那句话,转告给陆大人,也想请陆大人先说一说陈年往事。”   “晏姑娘,我还有事……”   “如果她的一句话,分量还不够的话,添上这个……”   晏三合不给陆时拒绝的机会,从背后拿出两枝桂花,送到他面前。   “够吗?”   够吗?   陆时慢慢闭上眼睛,微润的清香扑鼻而来。   这是他再次回到唐家后,她闺房里常常摆着的花,她说她喜欢这种仿佛是一夜之间,就开遍了的花。   她哪里是真喜欢。   不过是蟾宫折桂,暗示他将来会有个好前景。   为了他的前景,她还把这花天天插在先生的书房,弄得先生忍无可忍,直感叹女大不中留啊!   陆时睁开眼睛,目光没去看晏三合,而是落在谢知非和裴笑身上。   “内阁大臣谢道之的儿子,太医世家裴家的长子,两位拦住我,就不怕惹出些什么麻烦?”   谢知非上前,恭敬行礼:“既然来了,就不怕。”   小裴爷对他亲老子,都没这么恭敬过。   “怕也没用啊,老大人,我这人好奇心特别重,谜团不解开,我觉都睡不好,您可行行好吧!”   陆时静静地看了他们一会,转过身。   “程园主,可有幽静的地方,让我与年轻人说几句话。”   “有,大人请跟我来。”   “阿大,你去巷子口盯着。”   陆大脸色微变,“老爷?”   “不用担心。”   陆时从晏三合手上接过桂花,往地上一掷。   “一把老骨头了,他们总不至于害我。”   晏三合朝地上看一眼,心跳的厉害。   这人,总不按常理出牌啊!   ……   程扶摇说的幽静之地,竟是一处三面环水的水榭。   里头的摆设极为简单,就几张桌椅和一个茶台。   谢知非四下看一眼,“程园主,可否借你的茶台一用。”   程扶摇看都没看谢知非一眼,只冲陆时道:“大人只管说话,我在外头守着。”   谢知非有些尴尬,头一回觉得自己这张脸也没什么大用处。   就在这时,晏三合轻轻咳嗽了一声。   朱青、黄芪对视一眼,走出水榭后四下散开。   李不言则拿起红泥小壶,开始烧水冲茶。   四只茶盅倒满热水后,她随即掩上水榭的门,隐入了黑夜中。   陆时脸上颇有几分意外。   晏三合冲他淡淡一笑,“老大人的身份,老大人后面要说的话,我们不得不千倍万倍地小心。”   陆时撩起衣衫,在椅子里坐下来。   “晏姑娘,不是小心就能驶得万年船的。”   这话乍一听平淡无奇,可细细一品……   晏三合心惊到语塞。   谢知非忙道:“小心总是件好事,否则连累到老大人……”   “连累?”   陆时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他的笑猝不及防,声音又大,把晏三合他们都吓了一跳。   小裴爷急得直跳脚,“老大人,您快别笑了,别把狼给招来啊!”   陆时看着裴笑,“狼不是招来的,狼是闻着味儿,自个跑来的。”   哎哟喂!   我的老大人啊!   您可别打什么哑谜了,咱们开门见山吧!   小裴爷急得直瞪眼。   “说吧,想听什么陈年往事?”   陆时阖上眼皮,一脸的疲惫,刚刚唱过戏的嗓音,也染了些沙哑,听上去有些暮气沉沉。   晏三合千头万绪,一时竟不知道从哪里问起。   片刻后,她才问道:“老大人什么时候学的戏?跟谁学的?”   “没有跟谁学,就是自己看,看得多了,自然而然就会了。”   晏三合:“大人喜欢听戏。”   陆时睁开眼,“她喜欢。”   回答的直截了当。   晏三合发现陆时这人一下子变得痛快起来。   “所以,你从一开始就知道,她的心魔是你?”   “只能是我。”   晏三合:“为什么这么笃定?”   陆时不答反问:“她是不是临死前脱下了尼袍,换上了一套水田衣,还穿了一双在灯光下能看到月亮的绣花鞋?”   晏三合:“你都说对了,并且她还擦了胭脂。”   “都是我陆陆续续送她的。”   陆时伸出手,摸了摸掌心的老茧,摇摇头。   “为了送她这些,我打了很长时间的铁,老茧都多出很多。”   不等晏三合再问,他又道:“我和戏里的张生一样,曾经是个穷书生。”   晏三合:“戏里张生和崔莺莺的故事,就是你和她的故事。”   陆时的话回答的很坚定:“不是。”   晏三合:“既然不是,为什么你唱了这样一段戏后,她的心魔就解了。”   陆时目光看向水榭外,带着几分悠远。   “晏姑娘可曾去过严如贤的宅子瞧瞧?”   晏三合:“去过。”   陆时:“后花园里有座戏楼,你可曾看过?” 第397章 心疼   戏楼?   “不仅看过,还在下面坐了很久,要不是雨大了,我还想多坐一会。”   陆时:“晏姑娘喜欢那里?”   晏三合:“喜欢。”   陆时:“为什么喜欢?”   晏三合很认真地想了想当时的心境,“那个戏楼告诉我,它有故事。”   “是我为她盖的,每一块木头我都扛过。”   他竟然为她盖了一幢戏楼?   晏三合惊心。   “我是个一无是处的穷书生,配不上她,她不嫌弃,先生也不嫌弃。”   陆时顿了顿:“先生说那个戏楼就算是聘礼了。”   晏三合与谢知非对视一眼,由此看来他们并非私定终身,唐岐令是点头同意的。   “但她说还不够,她说……”   陆时忽的又笑了,笑得眼角的皱纹堆成一团。   “成亲前一天,我得扮上戏子的模样,到戏楼上给她唱上一段,她的想法总是稀奇古怪,我拿她没办法。”   原来,这是他们之间的约定,却因为突然的变故没有实现。   很多年后,她穿着他买的衣裳、鞋子、擦着他买的胭脂,悄然赴这个约定。   不想,因为慧如老尼的嫉妒,多年期盼落了空,以至于有了心魔。   而他则扮上戏子,给她唱了这一出戏,从容赴这个约。   戏演完,她心愿已了,心魔解开,棺材合上,前因后果都说得通了。   晏三合的目光再度看向陆时。   戏子,是下九流;   而书生,是这世上最清高自傲的人。   但奇妙的很,此刻的陆时似乎就是从戏里走出来的书生,一点违和感都没有。   “大人可以说说你和她之间的故事吗?”   “我和她?”   陆时沉默良久,“没什么好说的。”   小裴爷急了,“怎么没什么好说的呢?你们怎么遇到的,怎么开始的,又是怎么……”   “裴公子。”   陆时出声打断:“有些故事何必人人皆知,她知道,我知道,就够了。”   裴笑无助地看着晏三合:他说够,怎么办?   晏三合默了默,“老大人,我们只想知道她是怎样的一个人?你是怎样的一个人?你们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她脾气不是很好,我性子不是很好,她见到我,脾气就软了,我见到她,性子就变好了。至于这些年,我们怎么过来的……”   陆时顿了顿,“闲的时候就回忆一下,偶尔也会想一想她,就这么一年一年的过来了。”   他的语气很淡,淡到一丝喜怒哀乐也没有,好像在说着一件顶顶稀疏平常的事情。   晏三合的心里却沉的要死,像被压了一块千斤重的大石头。   八年教坊司,十八年水月庵,整整二十六年的岁月,怎么可能一年一年的就这么过来了?   多少个日日夜夜啊!   晏三合神色不变,“老大人不愿意说你和她的事,那么咱们就从唐家被抄开始。”   “也没什么可说的。”   陆时面无表情,“人证物证都有,是铁案,翻不了。”   晏三合:“既然是铁案,既然翻不了,那为什么时隔这么些年,大人还把剑指向严如贤,指向李兴,指向龙椅上的那位?”   “严如贤贪赃枉法,伙同李兴舞弊春闱,我身为御史难道不该弹劾吗?”   陆时:“陛下纵容严党,以至于严党一派霍乱朝政,我身为御史难道不该进谏吗?”   晏三合直勾勾地看着他。   “所以老大人的意思,他们与唐家的案子,统统无关,只是陆大人的职责所在?”   陆时斩钉截铁:“是!”   晏三合轻轻笑了。   “老大人怎么能把谎话,说得这么理直气壮呢?”   小裴爷:“如果我们不是参与其中,还真信了呢!”   谢知非:“老大人非要让自己做恶人,做负心人,做无情无义的人吗?”   陆时避开三人的目光,眉头微微皱着。   晏三合起身,蹲在他面前,轻声说:   “去见唐见溪的路上,他设了三条路,大路,小路,鬼路,每一条路都有那条路的结局。   褚言停走了一条大路,跟着前太子,把自己走成了刀下鬼。   唐见溪走了一条小路,活成了隐士,看似闲云野鹤,其实每天都在煎熬中。   你呢,你选了哪条路?”   陆时的嘴唇忽然颤抖起来,抖得很厉害。   “她临走前对我说:谢谢你,我走了。我以为这话,是对我说的,可后来一想不对,她为什么要谢我,台上演戏给她看的,又不是我。”   晏三合抬眸,静静地看着他。   “她这话是对你说的,你听不见,所以只能借我的口。”   陆时回看晏三合,他的眼神慢慢有了点变化,比之前更深,更沉。   “我想,你的苦衷,她是知道的,所以才会说这样的话。老大人,你走了一条人不人,鬼不鬼的路啊。”   陆时的嘴唇动了动,好像要说什么,可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我第一次见你,你让陆大差一点掐死我,当时把我气的,我在心里骂你做个人吧,后来我才明白,你是在为我好,不想让我牵扯进来。   我细想了想,你不想把我牵扯进来的原因,应该是唐家的案子。”   晏三合抓起陆时的右手,抚上掌心中一个又一个厚厚的老茧。   “你说唐家的案子人证物证都有,是铁案,翻不了,其实不对,你翻得了,只是不能翻。”   陆时的眼睛骤然迸出厉光。   “所以,你用让皇帝下罪己诏的方式,用这种不为人知的方式,在替唐家翻案,对吗?”   晏三合说着说着,不知道为什么,忽然眼眶湿润了。   这世上没有人可以做到坚不可破,哪怕是帝王、圣人,内里的某一处,也是软的。   二十六年,这条人不人,鬼不鬼的路,他怎么能走得那么坚定,不孤独吗?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不害怕吗?   “老大人,我心疼你。”她说。   陆时看着晏三合眼里含而未落的泪,“你今年多大?”   “大人这是第三次问我了。”   晏三合:“我今年十七岁,云南府人士。”   “她十七岁的时候,可没你那么聪明。”   陆时抽出自己的手,拍了拍晏三合的手背,“坐吧,孩子。”   晏三合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愿意说了?” 第398章 选择   因为逆着光,晏三合的脸大部分隐在暗影里,就显得眼睛格外的亮。   陆时微微一凝,“我只说能说的。”   话刚落,一只大手握住了晏三合的胳膊,把她往上轻轻一提。   坐稳的同时,她迅速把眼眶里的泪水逼进去,然后扭头冲谢知非点了点头。   却还是慢了,眼角的一点水渍一览无余的落进谢知非的眼里。   这丫头心真软啊!   “你说,她的心魔是一段锣声。”   陆时不紧不慢地开口。   “唐家被抄,正好是我高中探花巡街之时,那时唐家的戏楼上正唱着单刀会。”   这么巧?   晏三合缓缓沉下一口气。   她记得谢知非曾经说过,状元、榜眼、探花巡街时,会用锣鼓开道。   “所以,她心魔里的那一段锣声,还不光光是指戏锣?”   陆时似乎没有听见晏三合的声音,自顾自说话。   “三甲巡街要走过金水桥,金水桥附近有个铺子,是唐家的,从二楼往下看,能把巡街的盛况看得一清二楚。   我们俩说好的,她在铺子二楼等我,往我怀里掷一朵花,算是向我求娶。   忘说了,我是个无根的人,本来打算中举后入赘唐家。   我还玩笑说,万一你没砸中怎么办?她说不怕的,她会备上百来朵,总有一朵能砸中我。那一年她十九,已经苦等了我三年。”   当他头戴金花乌纱帽,身穿大红袍,手捧钦点圣诏,骑在高马上抬头往二楼看时,却不见她人影。   当时陆时的心里,就咯噔一下。   “后来我问过铺子里的伙计,伙计说大小姐远远听到锣声,开心的不得了,然而就在这时,太子府的暗卫过来传话,说锦衣卫要抄家了。   伙计说大小姐脸色唰的一下白了,身形摇摇欲坠,然后被林壁硬生生拖走。”   他说得绘声绘色,晏三合脑子里不由自主的浮出一个画面——   唐之未心惊胆战的回到家,发现了锦衣卫已经包围了唐府,而此刻,戏楼上的热闹还正在继续,小锣当当当的敲打着,浑然不知即将到来的灭顶之灾。   “所以,她的心魔其实是两段锣声。一段是大锣,是她的心上人被前呼后拥,在锣鼓声中,走上人生的最顶峰。”   晏三合:“一段是小锣,戏台上的戏刚刚开演,但属于唐家的那一幕,要落下了。”   陆时点点头,“世人都说戏如人生,却不知人生比戏难多了,戏里好歹还有花好月圆。”   轻轻一句话,不知藏了多少辛酸。   晏三合、谢知非、裴笑都沉默了。   抄家这种事情,半年前他们刚刚经历过。   哗啦啦大厦倾倒,任凭你从前再高再贵再显赫,到头来也不过是别人手里的一块肉,任人欺辱、宰割。   小裴爷叹了口气,“老大人知道后,一定心急如焚吧。”   “何止心急如焚,挫骨扬灰也不过如此。”   陆时望着水榭外的灯笼,“那是一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生不如死的滋味。”   这种滋味我浅尝过。   小裴爷又叹了口气,“后来呢,老大人?”   “后来,有人找到我。”   晏三合心头一动,“这人是谁?”   陆时恍若未闻,眼神渐渐陷入迷离。   “他告诉我,这案子人证物证都在,是铁案,翻不了;他告诉我,先生在牢里传给他一句话,山石可担重任;他还问我,愿不愿意走另一条路,还唐家一个清白?”   何止晏三合怔住,谢知非和裴笑也都听傻了。   敢情陆时的背后,还藏着一个人?   谢知非和裴笑扭头看向晏三合:这人会是谁?   还能是谁!   能在半天之内查探到案件证据,能把手伸到锦衣卫的牢狱里,放眼那个时候的天下,只有一人可以做到。   晏三合心惊胆战地问:“是唐之未拒了的那个人吗?”   陆时轻轻点了下头。   他永远记得那天暗室里,很静,他只听到自己的喘息。   那种喘息声,就好像是濒临死亡的人,最后的几声急促的苟延残喘。   良久,那人说话了。   “我不知道谁在背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但事情绝不会那么简单。   我贵为太子,也有诸多事情是不能做的,哪怕替他喊一声冤枉,这一声冤枉的代价,或许是万劫不复。”   陆时看着他,感觉浑身的衣裳都被冷汗打湿了。   “青山若在,柴火依旧,我们都要先保住自己,才能保住他们。我不逼你,你好好想想,天亮之前给我一个答案。”   那天的夜,很黑,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陆时一个人坐在椅子里,一动不动,像一块真正的山石。   他仿佛又回到了六合县的那个夜里,一个人蜷缩在被窝里,浑身冰冷,期待着有只温柔的手,摸上他的额头,把他阎王殿里救上来。   但他心里清楚,这只手再也不会有了。   陆时弯下腰,把脸捂在掌心,泪水从指缝里滑落,止都止不住。   这是他此生最后一次痛哭,为那个女孩儿,为这该死的命运。   天微微亮时。   陆时走出那间暗房,一眼就看到了太子站在树下。   陆时走上前,与他对望。   一夜之间,他的脸色似乎衰败了很多,眼里都是一条条的血丝。   “我有一个条件。”   “你说。”   “别让她受太多的罪。”   陆时眼眶有些泛红,“她那样骄傲的一个人,折辱不起。”   太子缓缓闭上了眼睛,声音有点颤抖。   “陆时,我认识她的时候,她才三岁,十六年,我是一点一点看着她长大的。她喊我哥哥,她看我眉头总皱着,叫我不要皱眉,说那样老得快。”   陆时不想再听下去。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说了三个字:   “我愿意。”   ……   太子,竟然是先太子。   晏三合三人面面相觑,过往很多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此刻一通百通了。   为什么陆时不在那张血书上签字,拒绝为唐岐令平反?   因为他提前知道了,这些雕虫小技,对案子根本没有用。   为什么他在唐岐令一事中,毫发无损,还能到御史台做小官?   因为有太子暗中帮忙。   为什么他常年不在京城?   因为他要让所有人淡忘他和唐家的关系,为以后唐家平反一步一步做铺垫。   为什么拒绝褚言停的提议,不做唐之未花魁之夜的入室之宾?   因为他要扮演一个忘恩负义的负心汉角色,让世间所有人看到他无情无义的一面。   “这件事,唐之未知道吗?”晏三合问。 第399章 支撑   “在教坊司的八年,她不知道。”   “为什么不让她知道?”   晏三合垂下目光:“她知道后,能让她有动力活下去啊!”   “你错了,孩子。”   陆时眼底结出一层霜。   “如果让她知道,她活不下去的,要么一头撞死,要么一根绳子吊死,再或者在夜里吞块金子。”   晏三合瞠目结舌,好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是她不想连累你吗?”   “我记得季府的九姑娘,在牢里自尽了。”   晏三合淡淡看了裴笑一眼,“是。”   “她为什么活不下去?”   陆时冷笑:“只是因为她被男人轻薄了一下,听旁人说了几句风凉话,被自家亲娘骂了几句吗?”   小裴爷眼皮一跳,“那是因为什么?”   陆时一字一句,“没有爱,没有恨,没有希望,没有牵挂,还要忍受侮辱,不如去死。”   晏三合听出这话里的深意,“你的意思是,她恨你,所以支撑到了八年后?”   “晏姑娘,如果你原来是青云顶端的人,手一伸,什么都能触碰到,最后落进了教坊司,倚门卖笑……”   陆时肃穆地看着她:“你能活吗?”   “我……”   晏三合:“为着深仇大恨,或许我能咬牙活下去。”   “能活几年呢?”   陆时平静道:“一年,两年,三年,四年,五年……”   晏三合被这一连串的数字给惊到,一下子明白过来——   她是个没有记忆的人。   她的记忆是在每一次化念解魔后,靠着一个一个的梦才能找到。   她期盼着每一个心魔的到来,她破解它们,替一个又一个的死人合上棺材……   心魔给了她生的希望,找到自己的根给了她生的希望,查出那把大火给了她生的希望。   如果没有这些……   她不可能一年一年的坚持下去。   而支撑一个从青云顶端,最后沦落为妓女的人活下去,仅凭着前太子上位那一点希望是不够的。   她能撑过一年,两年……绝撑不到八年。   还得加上心上人的背弃。   陆时,一个穷书生,靠着唐家一步一步走到现在,和她花前月下,为她亲手搭一座戏台,许下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的誓言……   到头来不仅不救她,不救唐家,而是像缩头乌龟一样远远避开了,没有只言片语,换了谁,谁会甘心?   谁能不恨?   于是,晏三合回答陆时刚刚的问题。   “唐家的案子,是死不瞑目的不甘;大人的背弃,是刻骨铭心的恨;再加上太子是储君这一点希望,这三样东西,才能支撑唐之未在教坊司那种地方,苟延残喘地活下去。”   陆时目光幽深不见底:“孩子,你真的很聪明。”   晏三合被夸了也没有多少开心。   因为晏行的原因,她总觉得男女之间的那点情爱,充满了算计和利用,都是各有所需,各有所图。   却不曾想这世间还有一个陆时。   “那么,她是什么时候知道你的用心良苦?是到了水月庵吗?”   “如果我猜,她在教坊司的第六年就知道了,你们信吗?”   小裴爷等不及的问一声:“为什么?”   “因为他没有成亲。”   晏三合:“别人只知道他不成亲,是因为命根子坏了。只有唐之未知道,他的命根子没有坏。”   小裴爷脸色一红:“哎啊,他们还未成亲,就已经……”   “裴明亭。”   晏三合觉得这小子多说一个字,都是对老大人的侮辱。   “要是他的命根子是坏的,他先生能放心让他入赘吗?”   小裴爷偷瞄了陆时一眼,乖乖闭上了嘴巴。   无论这个世道怎么变,男人下半身惦记的那点破事儿,总不会变的。   六年过后,陆时三十五,无妻无子,仍是赤条条一个人,以唐之未的聪明,一定能琢磨出些什么来。   而那个时候,她已经不想死了,教坊司的外面,有一个人在苦等她,她若死了,那个人怎么办?   人一旦生出了牵挂,也是死不了的。   这时,晏三合又问:“老大人,你不在京城的那几年,除了做御史外,是不是还在暗中调查唐岐令的案子?”   陆时坦承:“是!”   晏三合:“调查到了什么?”   陆时回了两个字:“很多。”   晏三合:“能具体说说吗?”   陆时:“具体的,你们没有必要知道。”   晏三合:“陆大人又想保护我们?”   陆时:“是。”   见他不肯说,晏三合只能这样问:“所以严如贤、李兴都是当年陷害唐岐令的人?”   陆时:“关于这件事,我只能回你们一句:李兴是严如贤的狗,他当年借住在唐家后院,因为诬陷我,被大小姐赶出了唐家。”   晏三合飞快的偏过脸,去看谢知非。   谢知非眼皮无端的跳了一下,然后冲晏三合微微点了一下头。   李兴是严如贤的狗,严如贤是谁的狗?   不用再问下去,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老大人。”   晏三合心里却还有疑问。   “我不问严如贤,不问李兴,也不问他们背后的人,我只问唐家内宅里面,谁是内贼?”   陆时目光一冷,“你如何知道唐家有内贼?”   “那人说是证据确凿,是铁案,那就意味着试题的确是从唐岐令的手里泄漏的。”   晏三合冷笑:“没有内贼,试题怎么会泄漏?这事必须得里应外和合。”   陆时突然反问:“你猜猜?”   晏三合摇头。   “猜不出来,关于唐家,我只知道唐岐令父女,你们三师兄,还有一个林壁。”   陆时冷哼一声,“就在这些人里面。”   小裴爷大惊失色:“什么?”   谢知非惊呼:“怎么可能?”   晏三合心里咯噔一下,“是,是林壁吗?”   陆时冷冷地看着晏三合:“你为什么觉得是她?”   “不知道。”   晏三合怔愣了片刻,“总觉得她的死,不太对。”   陆时突然站起来,走到晏三合身边,大掌按住她的肩,问:“哪里不太对?”   晏三合能察觉到他的手在颤抖,心想:我会不会是猜对了?   “唐见溪说,她为了照顾唐之未,都没有立马和褚言停成亲。她这般护着唐之未,总觉得不应该轻易寻死。   更何况,她将来也是要去教坊司的,结局也是被人糟蹋,有什么区别?”   事情如果落在她和李不言身上,谁都不可能扔下谁,哪怕只剩下一口气。 第400章 余生   “真聪明,真聪明啊!”   陆时用力拍了几下晏三合的肩膀。   晏三合抬头看着他:“……我猜对了?”   谢知非和裴笑纷纷抬头,两人感觉自己的血,都要被吓冷了。   林壁,这,这他娘的怎么可能?   陆时看着这三张年轻的脸,慢慢走到窗户边。   黑色的云压着天际,他感觉到自己的膝盖隐隐地疼,这就要变天了。   “刚开始的两年,我一筹莫展,我在唐家住了七年,唐家的每一个人我都熟悉。   试题一定是从先生书房流出来的,而能进书房的人,十个手指能数过来,没有一个人有这个动机。   直到有一天,我得罪了人,被追杀,我和阿大两个人逃命……”   “你们谁都没有放弃谁,哪怕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刻,哪怕就剩下一口气。那一个瞬间,你突然想到了林壁。”   晏三合看着陆时萧索的背影,“大人,我猜得对吗?”   一个字都没有错。   那个瞬间,好像有道闪电劈中了他,将他混沌脑子劈出一片白光。   一个念头,忽然从心底升起,然后就一通百通了。   “她是一枚被人处心积虑埋在唐家的暗棋,她的自尽,不是因为受辱,而是因为愧疚。大小姐对她掏心掏肺,把她当亲人,什么话都和她说。”   陆时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始终平静,但带给晏三合三人的冲击,无异于惊涛骇浪。   林壁是唐母亲手调教,留给女儿用的,这人从小就在唐家生活,与唐之未情同姐妹。   由此可见布棋的人在很多年前,就有了要动唐岐令的念头。   而动唐岐令,就是冲着前太子去的。   再换句话说,如今坐在皇位上的那个人很多年前,就起了夺嫡之心,一直在暗中徐徐图之。   多么可怕!   他娘的太可怕了。   晏三合颤着声问:“查到林壁以后呢,老大人是怎么做的?”   “没有真正查到,只是怀疑,并且把怀疑传信给了前太子。”   陆时缓缓转身,“前太子让人去查,却什么也没有查到。”   晏三合一听就知道问题的关键,“查不到的原因,是所有的线索都被人为抹去了。”   “抹得干干净净,但我相信我的直觉不会错,就是她。”   陆时又沉默了片刻,淡淡道:“与此同时,我还生出另一个直觉,那个位置前太子坐不上去,就算坐上去了,也坐不稳。”   哪怕这个直觉,早就已经变成了现实,晏三合的心跳,还是不由自主的变快了。   “为什么这么说?”   “在我心中,唐之未无疑是聪明过人的,但和晏姑娘你一比,她还差了一些。”   陆时无奈地摇了摇头。   “晏姑娘,人是怕比较的。非前太子心慈手软,非他谋略不深,实在是当今陛下的野心之大,手段之狠,布局之深,放眼天下,无一人能及。”   晏三合对朝政知道的不多,这话听完没有谢知非和裴笑感触的深,并且这两人的脑子里同时想到了另一个人:汉王。   不得不说,有其父,必有其子。   汉王有野心,手段狠,与当今陛下如出一辙。   事情会再轮回吗?   谢知非和裴笑生生打了个寒颤。   “你提醒过前太子吗?”晏三合问。   陆时忽的笑了。   这孩子也并非事事聪明,于朝政一事上,就显得很稚嫩。   “这事何需我提醒,他那个位置的人,只怕睡觉都睁着一只眼睛,竖着一只耳朵,我只需要不断的提醒他一件事。”   “我知道。”   晏三合:“想办法把唐之未从教坊司赎出来。”   陆时脸上露出一点欣慰的笑,“他做到了,李三是他安排的。”   晏三合心酸,“真漫长啊,用了八年的时间。”   “他已经尽力了,我知道的。”   陆时眼神渐渐黯淡。   “种田人有种田人的难,当官有当官的难,他那个身份地位的人,享着荣华富贵,走的是刀山火海,他比谁都难。”   说到这里,陆时忽然看了谢知非和裴笑一眼。   谢知非和裴笑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是了,现太子如今的处境,也难。   这时,晏三合又问:“水月庵是谁的主意?”   陆时垂下眸,“她的主意。”   “为什么?”   晏三合看着面前这个老人,忽然生出一股无力感。   “为什么你们不远走高飞,寻一处没有人知道的地方,哪怕是深山老林,哪怕是边陲小镇,共度余生呢?”   陆时转过身,背手而立,看着夜色良久才道:“晏姑娘可有喜欢的人?”   这话,让整个水榭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晏三合能察觉到身旁两道目光,都落在她身上,她没去看他们中间的任何一个人,低头沉默着。   “如果晏姑娘有喜欢的人,就会明白,从前的戏,从前的人,都是从前,带不到今天,也走不到明天。”   陆时的脊背似乎往下弯一些,声音温沉如水。   “唐之未是高高在上,锦衣玉食的大小姐;逝水是教坊司是娼妓。唐之未可以肆无忌惮的喊我一声陆时;逝水则要小心翼翼地喊一声陆大人。”   他再度转过身,慢慢走到椅子上坐下,苍白的脸色中泛着一点儿青色。   “我可以带她到深山老林,到边陲小镇,但她用什么身份,与我共度余生?什么样的身份,能让她安心与我共度余生呢?”   早就物是人非了。   晏三合只觉得心头无比的苦涩。   原来这世上有一种感情是一定要离开的。   不是因为你不够好,而是因为和你在一起,我的状态不好。   我脆弱,焦躁,不安,内疚,羞愧,怀疑,埋怨,痛恨,忍耐……当这些情绪我无法改变时,离开是最好的选择。   陆时没有血色的唇颤了几下,又道:   “为什么那一段锣声,是她的心魔?因为从那天开始,她其实就知道,今生今世,花好月圆这条路走不下去了。”   他闭上眼睛,“她都知道的。”   多么通透的一个人啊!   晏三合想着那一笔瘦金体,忽然对唐之未生了敬佩之心。   这世间的女子大多柔弱,依附于男人生活,男人是他们的天,为了这个天,她们大部分的人小心侍候,想办法讨好,绞尽脑汁的算计。   唐之未不一样。   她走出教坊司时,太子还是储君,就算不与陆时共度余生,她其实还有很多的选择。   但她却选择了水月庵,隐姓埋名避开了这污浊的尘世,心灰意冷是一种可能,还有一种可能——   她是在用这样一种方式,将那八年崩溃的生活掩埋,不向别人多吐露一个字,不向任何一个人摇尾乞怜。 第401章 预感   晏三合深深地看着陆时。   “那么你呢?”   “我?”   “你就任由她青灯古佛吗?”   “她的选择,就是我的选择。”   “不是因为嫌弃吗?”   陆时轻轻笑了,笑得眼角的皱纹都堆积起来。   “我和她朝夕相处七年,如今在我脑海里浮现的,永远是她在一天夜里,被绊了一跤,忿忿不平的爬起来,头一抬,露出一张委屈的脸。”   那天,他躲在马厩后面,看着那样一个漂亮的女孩儿,一瞬间还以为是月亮成了精。   晏三合的眼泪,在这一瞬间毫无预兆的滑下来,等她自己发现的时候,一方锦帕塞了过来。   抬头,是一双黑沉的眼睛。   “擦擦。”   谢知非把锦帕塞到晏三合手里,然后冲陆时抱歉地笑了笑。   “老大人,这丫头什么都好,就是心太软。”   “你才心软呢!”   晏三合一边拭泪,一边冲谢知非瞪眼睛。   “我就是觉得他们太不容易了,这么些年呢。”   “老大人,你看她……”谢知非被瞪得一脸无奈。   “孩子,别哭。”   陆时目光在两人脸上一一扫过,浮出一丝微笑。   “不光是我和她之间的问题,到了后来其实还有更重要的一层原因。”   晏三合吸了吸鼻子,“我知道,先太子败了。”   “败得突如其来,毫无一点征兆。”   陆时面色慢慢沉重起来,“当时我不在京城,等我知道的时候,天都已经变了。”   “没有连累到你?”   “暗棋就是暗棋,不到死的那一刻,不会有人知道你这枚棋子是谁布下的。”   陆时:“也多亏了他,把我埋得严严实实。”   “后来呢?”   “我继续做我的御史,她继续当她的尼姑。”   陆时停了下,惨淡嗤笑:“只是从此,死生再无相见之日。”   这话,说得晏三合心里又是一悲。   坐上皇位的人厉害至此,锦衣卫又无孔不入,一个前太子太师女儿最后的归宿,怎么打听不到。   留她一命,不过是看在她是个孤女,又遁入空门,再掀不起半丝风浪了。   而陆时想要为唐家翻案,就必须做一个名垂青史的御史,做一个孤种。   她忽然想起慧如的一句话:“一道庵门,隔着尘世与佛门。”   不对。   一道庵门,隔着身不由己的两个人。   门里,是伤心人;   门外,亦是伤心人。   谢知非扫一眼晏三合的侧脸,插话道:“老大人,陛下他……信你?”   “信?”   陆时脸上露出一抹幽深的表情。   “那个位置上的人,谁也不会信的,我不过是替他扳倒了两个人。”   谢知非:“一个是裕王;一个是户部尚书蔡晋同。”   “裕王背地里称他是窃国贼,他早有想杀之心,却忌惮悠悠之口;国库空虚,蔡晋同是头肥猪,他需要一把刀替他杀猪。”   陆时举起茶盅,慢慢抿了一口。   “世人都道我陆时刚正不阿,谁又知我既有本心,又藏私心,官海沉浮,想要走得更高更远,就要让自己变成别人手中的一把刀,一把最锋利的刀。”   说到这里,他忽的看向裴笑。   “裴公子,你舅舅季陵川为什么要倒?”   裴笑被他问得心头一颤,“不是因为贪腐吗?”   陆时摇摇头。   “农夫挑担,这头重了,那头就会翘起来;那头重了,这头就会翘起来,想要挑得省事省力,两边的东西就得一样重。”   “你的意思是……”   裴笑咬了下唇,“我们这头重了?”   陆时:“重了。”   裴笑:“哪里重了?”   陆时:“在别人的心里重了,在农夫的心里就得轻下去。”   裴笑哑口无言。   “我能有今时今日的地位,不是靠把自己活成一个孤种,不是靠刚正不阿,一身正气,是每天在琢磨那人在想什么,他希望下一个倒下的人会是谁?”   陆时用一种极其不屑的语气道:   “我先生为什么死?他一生教书育人,总对我们说谦谦君子,如琢如磨,结果他这一生告诉我,这样的人在这个世道是活不长久的。   先太子为什么败?因为他把人性想得太好,对自己不够狠,对别人更不够狠。   小时候,陆府四少爷害我吊梁上三天三夜,差一点点死了,几年后,我断了他的前程,让他这辈子只能做一个无用的书生。”   陆时的眼睛里透出一抹凶光,像一条要吃人的狼崽子,仿佛刚刚那个对晏三合说“孩子,别哭”的老人,只是一个幻影。   裴笑几乎想朝陆时跪下了。   他探出脑袋,看向谢知非。   兄弟,现在把他拉拢给太孙,还来得及吗?这样一个狠人,绝不能留给汉王啊。   谢知非没有接到裴笑眼中的信息。   他想到了一个关键的问题,但晏三合早一步,替他问出了口。   “静尘的死,老大人是如何知道的?”   陆时表示不太理解,“你为什么问这个问题?”   “你所有的行动,都发生在静尘死后,可见她的死,你是一清二楚的。”   晏三合:“你在水月庵放了人?是像你一样的暗棋?”   陆时摇了摇头,“孩子,人老了是有预感的。”   那天夜里,他像往常一样入睡,却怎么样也睡不着。   很多过往的回忆一点一点浮进脑海,既像是在做梦,又像这一生重走了一遍。   半梦半醒间,忽然他整个人往下猛烈一坠,然后心口就慌起来。   他爬起来给自己倒了一盅茶,好好的茶盅“叭”的一声裂开了。   那一瞬间,他知道,她走了。   没有一点点难过,只是替她开心,开心她此生终于得到解脱。   翌日,阿大像平常一样进来,替他熏艾,他亦像平常一样,到院子里练了一会功。   用罢早饭,他对阿大说:“阿大,咱们要开始了。”   阿大愣了很久,然后点头道:“老爷说开始,那便开始吧。”   “我不会在水月庵放暗棋的。”   陆时看着晏三合,笑了。   “放了暗棋,她的一举一动,一喜一怒会让我变得焦躁脆弱,我不会允许自己变成这样的人。”   晏三合一眨不眨地回看着他,发现自己想错了。   他是伤心人,亦是拿刀人。   手中的刀替别人杀人,也图谋着自己的图谋,十八年的蛰伏等待,只为最后拔刀的一刻。 第402章 不悔   片刻的离神后,晏三合又拉回了思绪。   “大人以严如贤淫乱后宫为理由,拉开了这最后一幕?”   陆时的嘴角弯起来。   “没有这个噱头,怎么会引得他的愤怒,没有他的愤怒,谁又敢彻查严氏一党,很多事情都要一个引线。”   晏三合不由暗中叫了一声好。   这世上的男人,不管是帝王将相,还是贩夫走卒,都怕自己的脑袋上有顶绿帽子。   这一招,叫先声夺人。   “接着,大人先抛出严如贤贪腐,而且证据确凿。”   陆时:“严贼贪腐,其实无需证据,抄一抄他的家,就什么都知道了。”   晏三合:“然后,大人抛出严如贤与李兴春闱舞弊,将事情再一步闹大。”   陆时:“这也是以其人之身,还治其人之道。所不同的是,当年他们是设局诬陷我先生,今日却是证据确凿。”   晏三合:“接着,老大人煽动书生闹事,目的是为逼死严如贤。”   陆时冷笑:“以他的罪名,五马分尸都不为过,一个自尽,算是便宜他了。”   晏三合:“暴尸呢,又是为何?”   陆时再度冷笑,“他将唐府据为己有,这一个理由够不够?”   晏三合想着那一座废弃的戏台,心口一激:“足够。”   “其实还有一个理由。林壁之所以做暗棋,是因为她有个妹子在他手里,这一仇,为林壁而报。”   原来如此。   晏三合恍然大悟。   话到这里,晏三合几乎已经将唐岐令的案子,还原了七七八八。   林壁偷出唐岐令的手稿,交给严如贤的人,严如贤伙同李兴,把手稿泄漏给考生。   手稿是物证,考生是人证,字迹是铁证,唐岐令就是长十张嘴,也难替自己辩解。   晏三合:“严如贤一死,禁军在他房里查出他私扣下的奏章,引出江南税银一案,大人是如何知道,严如贤的房里,有扣下的奏章。”   陆时:“我只当他都烧了,没想到他还留着。”   “依我看,他单单留着这几本,是想拿捏李兴父子三人。”   谢知非插话,“有时候,做主人的也得防着狗急跳墙。”   陆时看了谢知非一眼,继而看向无边的夜色,淡淡道:   “我无需想那么多,这对我来说是件好事,把它想成因果报应也不错。”   谢知非不知道怎么接话,拿目光瞄了晏三合一眼,晏三合又分析道:   “春闱关于天下学子,税银关于江山社稷,这两件都是天大的事,大人由此逼皇帝下罪己诏。”   陆时:“半个字不错。”   晏三合:“大人还藏着后招吗?”   “孩子。”   陆时:“你太看得起我了,能逼他下罪己诏,已是我谋算的全部,如此一来,我也算卸下身上的重担,可以闭眼了。”   他声音带着一种心如死灰般的平静,晏三合在他身上,仿佛看到了另一个吴书年。   “其实那些证据,你早就预备下了,迟迟不动,就是想等她离开。”   陆时淡淡嗯了一声。   “有些事情是不能冒险的,水月庵不过是个僻静的尼姑庵,其实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的眼皮子底下。”   晏三合心头一颤,难过地问道:“你比她大整整十岁,哪来的信心能等到她先离开,万一是你先离开呢,又该怎么办?”   陆时无声打量晏三合。   他忽然想到第一次见她时,她打扮成药童,眼神犀利不服输,话里话外都是逼迫。   这会却无端的对他露出些同情,谢三爷说得没有错,还是心太软啊!   “孩子,人活的是一口气。”   他面色沉静,“我只要想一想,她没有死,我怎么敢死在她前面,这口气就源源不断的来了。”   晏三合没由来的问,“那现在呢,这口气还在吗?”   陆时笑笑:“我总不能让她在奈何桥边等我太久,她这一生,总是在等我。”   晏三合听着又想哭了。   她这是怎么了?   她替死人化念解魔,心早在一次又一次地解魔中,变得越来越坚硬。   为什么这个心魔解到最后,她会变得前所未有的脆弱。   “还有什么可问的?”陆时问。   “有。”   晏三合哽咽道:“林壁的事情,褚言停知道吗?”   陆时:“实话说,太子有没有告诉他,我不知道。”   “那么她呢,她知道吗?”   陆时摇头:“我不会让她知道的。”   “是怕她伤心吗?”   “是怕我伤心。”   陆时笑了笑:“她说过的,要陪我很久,很久。”   晏三合强忍半天的泪,又哗的一下流下来。   林壁是唐之未最好的伙伴,她的背叛,对唐之未来说何止是伤心,简直就是致命一击。   唐之未知道后,是活不下去的。   晏三合拿帕子胡乱擦了下眼泪。   “一月一次去唱春园听西厢记是怎么回事?”   “唱春园的前身是庆余班,程扶摇从前给大小姐唱过戏,大小姐夸他的戏唱得最有味道。程扶摇后来出了点事,我伸手帮衬了一下,便有了现在的唱春园。”   陆时:“她小时候不爱听戏,都是被姓唐的那小子带的,我想着,她在尼姑庵里听不着戏,我就替她去听听。”   说到这儿,他露出像孩子一样,有些羞涩的笑容。   “别的戏我也听不懂,答应给她扮一次书生,就只能听西厢记,听的时间长了,程扶摇再点拨几下,我这一窍不通的人,也便学会了。”   听听就学会了吗?   未必吧!   台下十年功,台上一分钟,戏里书生举手投足间都是味道,这没有十年的苦练,又如何学得像?   晏三合没有戳穿他故意的轻描淡写,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陆时,这些年,你后悔过吗?”   陆时沉默了一会,站起来,打开水榭的门。   夜风吹进来,空气里飘着一丝清洌的菊花味儿,他忽然想起她十六岁生辰那天,在戏台前,她胸口气得一起一伏。   “我师兄是正正经经的读书人,你们不要乱说。”   “哎啊大小姐,我们难不成还冤枉了他不成?”   “冤枉了。”   “一个是冤枉,两个呢?”   “也冤枉了。”   “大小姐,你不能这样不讲道理。”   “我就是这么不讲道理。”   她忽然一插腰,气急败坏,“我在我自己的家,凭什么要跟你们讲道理。”   他又想到在唐府的后院——   “林壁?”   “小姐。”   “这地儿腌臢的很,住不得了,你帮我师兄整理一下东西,送到前院去。”   “是!”   女孩儿走到陆时的身旁,伸手扯了扯陆时的衣角,“师兄,余下的人怎么处理,你给句话,我听你的。”   “……就算了吧。”   “听到没有,我师兄说算了,记着他的好,否则啊,你们也得跟李兴一样。”   女孩儿拽着他的衣袖:“师兄,我们走。”   陆时轻轻地笑了,“你们知道我先生给她起这个名字,有什么用意吗?”   谢知非和裴笑面面相觑。   晏三合思忖了片刻:“是桑之未落,其叶沃若的意思吗?”   “不是。”   陆时苍老的脸上,露出一点温柔,“唐之未,未之甜。”   我的女孩儿,命好着哩。   我又怎么会后悔!   陆时在心里对自己说。 第403章 皇宫   陆时转身看着围过来的三个年轻人,目光最后落在晏三合的面容上。   “孩子,你今年十七?”   怎么又问这个问题?   这都第四遍了。   晏三合默然点头。   “云南府人?”   “是。”   陆时退后半步,冲晏三合作一揖,惊得晏三合忙还礼。   “老大人,万万使不得。”   “多谢你。”   陆时看着她星亮的眼睛,想说点儿什么,忽然余光看见陆大和程扶摇急匆匆的走过来。   “老爷,锦衣卫找来了。”   陆时脸色平静,“你们三人等锦衣卫走了再离开,今夜听到的、看到的,只当是做了一场梦。”   晏三合:“大人你呢?”   “我自然是从哪里来,回哪里去,三位,告辞。”   陆时目色沉沉地看了晏三合一眼,转身离去。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的原因,晏三合总觉得他这一眼里,有许多没有说尽的话。   其实她也有许多话,没有问尽。   他会给自己下罪己诏吗?   会怎么处置你呢?   后面,你打算怎么办?   正想着,忽的眼前一片黑暗,来不及喊出一个字,晏三合一头栽了下去。   谢知非余光看着身侧的人倒下,立刻伸手把人抱住,速度之快,让一旁已经伸出手的裴笑,很是懊恼了一下。   娘的,我怎么总是慢半拍呢!   恰这时,李不言、朱青、黄芪三人也从各个地方赶回来。   谢知非看着李不言:“她晕过去了,你和黄芪先带她回府。”   黄芪:“那我家爷呢?”   谢知非把晏三合放在李不言背上。   “我和你家爷继续把戏看下去。朱青,你暗中跟着大人。”   “是!”   谢知非冲程扶摇一颔首:“劳程班主领他们去后门。”   程扶摇:“你们认得回戏楼的路?”   谢知非:“认得。”   “那就跟我来。”   六人,分三路,飞快地离开。   到拐角处,谢知非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水榭。   起风了,茫茫大夜,挂在水榭外头的两盏灯笼,被吹得七零八落。   “别看了,快走。”裴笑扯了他一把。   谢知非顺势一把勾住裴笑的颈脖,“老大人的话,你可记住了。”   “记住了,就当做一场梦。”   谢知非松开手,像是自己在劝自己:“对,回去睡一觉,什么都忘了。”   回到戏楼,戏台上热闹依旧,唱的是《林冲夜奔》,武生的唱腔很是铿锵有力,两人却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锦衣卫找来了,显然是在找老大人,那老大人是怎么瞒天过海来唱春园的?   正心烦意乱着,程扶摇进来,冲二人抱了抱拳:“三爷,小裴爷,这戏听得如何?”   谢知非翘起二郎腿,笑眯眯道:“我头一回听这戏,程班主,林冲夜奔,被人追上了吗?”   “便是追上,也有人接应,三爷只管安心往下听戏。”   谢知非悟得出这话里的意思,李不言三人不仅顺利从后门离开,程扶摇还安排了马车接应。   心的一半,落了下去,另一半还吊在嗓子眼。   好在不久朱青回来,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下,用手沾了点茶水,写了两个字:皇宫。   皇宫?   谢知非和裴笑的心落下去,瞬间又吊起来。   锦衣卫此刻把老大人带去皇宫,必定是那位的主意,这是打算做什么?   秋后算账吗?   谢知非心魂不定地站起来,“我们也走。”   “你拉我一把,我腿软,起不来了。”   小裴爷这一晚上受的惊吓,比在周也宅子里受的惊吓只多不少,不仅腿软,心还怦怦直跳。   谢知非一把将他拉起。   走出唱春园,夜风中已经夹了些蒙蒙细雨,淋在脸上,说不出的冷。   谢知非忽然想到了一件事:“老大人是怎么进到唱春园的?”   朱青低声道:“陆府今日请了戏班,他扮成戏子跟着戏班,从陆府走出来的。”   怪不得锦衣卫会找来。   谢知非眼角跳了跳:“明亭,宫里这会还在做法事吧?”   裴笑摸了摸身上的腰牌,一咬牙,“朱青,送我进宫。”   谢知非赶紧叮嘱,“别冒险。”   “废话,还用得着你交待,小爷我怕死的很呢。”   裴笑走到马车前,手掀起帘子的同时,头一扭,“你快回去看看我娘子有没有事。”   “她晚点再看。”   谢知非轻声道:“这么冷的天,我得先回家一趟,陪我爹喝几盅小酒。”   喝酒是假,打探消息是真。   裴笑心说这小子手脚快,脑子转得也快。   ……   夜色已深,雨终于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整个皇宫笼罩在一片潮湿中。   小内侍很是和气:“陆大人,请随小的来。”   陆时理了理身上的便服,把头发拢得一丝不乱,才接过小内侍递来的伞,走进雨中。   小内侍见他腰背挺得笔直,脚步迈得颇有几分气势,心里不由一阵感叹。   深更半夜被召进宫,还能气定神闲的人,论朝中上下,怕也只有一个老御史了。   上到最后一级台阶,陆时收了伞,掸掸身上沾的雨丝,抬腿跨进了御书房。   皇帝歪坐在榻上,手里拿着一卷书,见人进来,纹丝不动。   陆时上前跪拜行礼。   皇帝放下书,看了眼他身上的衣裳,淡淡笑道:“老大人这是从何处来?”   “回陛下,从唱春园来。”   陆时仍跪在地上,双手撑地:“今夜登台唱了一场戏,了了多年的心愿。”   “噢,唱的是什么?”   “西厢记。”   皇帝并没有很诧异。   “朕记得西厢记演的是千金小姐与穷书生的故事。”   “正是。”   “老大人扮的是……”   “书生。”   “那千金小姐是……”   陆时缓缓直起身,“是臣未过门的未婚妻,唐家大小姐。”   “叭——”   茶盅应声而碎,皇帝的脸上一片怒容。   暖阁里死寂般的沉默,持续了很久。   聪明人过招,话不用说透,却早就心知肚明。   这很久的时间,皇帝喘了好几口气,压下了已经到极点的怒意,冷笑道:   “老大人原来没忘啊!”   陆时一字一句:“回陛下,有些事不敢忘,不能忘,也舍不得忘。”   皇帝的面色刹那间煞白,眼底有锋利的杀意。   “陆时,你好大的胆!”   “陛下。”   陆时身子缓缓伏了下去,“臣,死罪。”   皇帝只觉胸口一痛,指着陆时道:“好,好,好……朕这就成全你!” 第404章 接我   陆时抬起头,看着面前的帝王,嘴角慢慢扬起。   “臣,谢陛下恩。”   声音里没有惧怕,反带着些欣喜,好像“成全”两个字,是他等了许久,盼了许久的。   皇帝后背起了一层薄薄的冷汗,瞬间冷静下来。   “朕忘了,你是拨乱反正,替天下苍生发声的大御史;是两袖清风,曲高和寡的大清官。   朕若杀了你,便背上了杀清官的罪名,他日工笔史书,朕便成了昏君,而你陆大人,则名垂青史。”   陆时伏跪在地上,一言不发,弯曲的身子没了那层威武的官袍做遮掩,瞧上去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老人。   皇帝只觉得浑身的骨节,连同四经八脉都隐隐生痛。   他一生经历过无数的风波,打过无数的仗,遇到过无数的敌人、对手,还没有一个人将他逼迫至此。   这人把他逼进了一个狭窄的缝隙中,无路可进,无路可退,甚至连拔刀也不能。   皇帝颓然坐下,“陆时啊陆时,朕留你不得,杀你不能,你好深的算计。”   陆时依旧沉默。   皇帝看他这样,反倒想笑了,“你是替他来报仇的吧?”   他是前太子。   陆时这时才直起身:“非他,只为唐家。”   皇帝冷笑,“这有什么区别吗?”   “有!”   陆时淡淡一笑:“唐家给我恩惠,受人一恩,涌泉相报。”   “那朕呢?”   皇帝质问:“当年你那个身份,很多人都劝朕罢了你,朕不仅没有罢,还扶你一步一步上位,朕难道就没有给你恩惠?”   陆时:“陛下扶我上位的同时,我在为陛下披荆斩棘,这不是恩惠,这是你情我愿,是君臣之间的默契。”   好一个君臣默契。   皇帝冷笑连连。   “唐家是一定要败的,唐岐令是一定要死的,那人的性子,根本坐不稳这江山。   唐岐令是他的先生,更是他最重要的幕后军师、左臂右膀。他不是死在我手上,也要死在别人手上。”   “陛下说得没有错。”   陆时眼底有嘲讽的笑。   “唐岐令该死,但不该那样死;唐家必败,但不应那样败。将军百战死,唯有一样死不得:被诬陷降敌。如此死,死不瞑目。”   皇帝冷笑一声,“所以你这么些年,把自己活成一个孤种,只为今天?”   “并不是。”   陆时平静道:“这世上,有好人,有恶人,有奸臣,有忠臣,有清官,有贪官……直如弦,死道边;曲如钩,反封侯。   钟馗一生,行光明大道,封天下厉鬼。我这一生……”   陆时停顿了一下。   “先生曾说过,我的性子是做御史的一把好料子,这么些年,我有私心,亦有本心,我除了想为唐家讨一个公允外,还想努力不辜负先生的话。”   “陆时,这世上何来公允二字?”   皇帝身子往前凑了凑,直直看着陆时的一双眼睛。   “他生来为嫡,我生来为庶,你陆时虽姓陆,却生来不过是个私生子,谈何公允?”   陆时眼中慢慢簇起一团熊熊烈火。   “天不得时,日月无光;地不得时,草木不生;水不得时,风浪不平。   命里已安排定,谁也没有选择的余地,唯一能选择的,便是对得起自己胸膛里的一颗心。”   他静静地看着面前的帝王——   他杀伐果断,文韬武略,平定四海,知人善用,华国在他手上,堪比汉唐盛世。   但手上的血太多了,流都流不尽;刀下的冤魂太多,阎王殿里装都装不下。   “陛下不是一个好人,但是一个好皇帝。”   陆时慢慢伏下身子,额头触碰到地上。   “臣有幸陪陛下走了十八年,不悔;但臣想为唐家讨一个公允,十八年亦不悔。请陛下,赐臣死罪!”   诺大的殿里,一片死寂。   ……   “裴大人,裴大人。”   小内侍颠颠的跑过来,趴着裴笑耳边道:“老大人没事了。”   裴笑一脸的不敢置信:“当真?”   “千真万确。”   “我的观世音菩萨哎!”   小裴爷顿时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赶紧从怀里掏出银票,一咕噜脑儿都塞到小内侍手里。   “他人呢,这会在哪里?”   “怕是已经到了家。”   “阿弥陀佛!”   小裴爷双手合拾朝天上拜了拜,心说这一下总算是没事了,安稳了。   不对啊!   小裴爷脸色一变。   怎么就没事了呢?   陛下为什么要放过他?   这不合乎常理啊!   ……   小裴爷变脸的同时,陆时已撑着伞走进院子。   陆大在屋檐下等着他。   “老爷回来了,先用饭,还是先沐浴。”   “先沐浴更衣,让厨房温两壶酒来,你陪我喝一点。”   陆时把伞递给他,“对了,箱笼里那套水蓝色直裰你替我拿出来,我要穿。”   陆大拿伞的手,微不可察的顿了一下,还没应声,陆时已经走进了屋里。   沐浴、更衣。   陆时走到铜镜前,发现领口有点歪,又伸手正了正。   “这衣裳是她送我的,她说我穿这个颜色显年轻,请的是我们金陵府最好的绣娘。”   他转过身,伸长双臂:“阿大,你瞧瞧如何?”   陆大不说话,只是点点头。   “你啊,总不说实话。”   陆时伸手点点他,又转过身,看着铜镜里的自己。   “人老了,个子就缩,这衣裳当年我穿正正好,如今穿是偏大了,都有些撑不起来,阿大,你来替我缝两针。”   阿大不动,只是红了眼眶。   陆时走到他面前,“走,陪我喝两盅。”   “老爷?”   “你素来是个痛快人。”   陆时拍拍他的肩,摇头笑道:“走!”   阿大跟着走出去,这时有下人送酒菜来,陆时命令道:“多摆一副碗筷。”   “是,老爷。”   两副碗筷摆好,下人掩门而出,陆时拉着陆大在小桌边坐下。   四盘小菜,酒是米酒。   陆时连喝三盅,又吃了几口菜,放下筷子。   “主仆一场,没什么东西可留给你的,我身后的东西都给你。”   “老爷?”陆大心上一痛。   陆时摆摆手,示意他不要说话。   “我死后,陛下定会让我葬在皇陵附近,也不会让我穿这身衣裳上路,衣裳脱下来后,你把它埋进她墓里,也算全了我的心思。”   陆大再忍不住,眼泪籁籁下。   “有一个人,我瞧着面相有几分熟悉,你应该和我一样,也有这个感觉。”   陆大陡然睁大眼睛。   陆时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不容易的,阿大,看着点。”   陆大含泪点头,“好。”   陆时掏出帕子,替他擦了擦眼角的泪,把帕子塞他手里后,走进厢房,轻轻掩上门。   “结束了,终于结束了。”   他自言自语一声,走到脸盆前,用帕子净面净手,用清水漱了口,然后走到窗边,静静地站了一会,才吹灭烛火,躺到床上,缓缓闭上了眼睛。   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一只手温柔地抚上了他的额头。   他睁开眼睛,看到一个女孩儿,女孩儿有一双清亮的眸子,像花瓣儿一样的红唇。   她冲他莞尔一笑,“陆大胆,跟不跟我走?”   他抓住额上的那只手,牢牢地握在掌心。   他有好多的话要说,说思念,说艰难;   说这二十六年每一个清晨,每一个夜晚,他都想牵着她的手醒来,再牵着她的手睡去。   “唐小未,你怎么才来接我呢!”   他最后还是说了这一句。   永和十七年。   八月初八。   华国赫赫有名的御史陆时,于睡梦中溘然长逝,享年五十五岁。 第405章 郑家   “李大侠,李大侠——”   小裴爷这一嗓子,让李不言头皮炸裂。   黄芪一脸歉意地挠挠头,“他平常也不这样,可能是担心晏姑娘吧?”   李不言心说我谢谢他啊,鬼都要给他嚎来了。   小裴爷打伞走进院子,见李不言和黄芪都站在屋檐下,东厢房里黑漆漆的,不由放轻了声音。   “我家三合呢,醒了没有?”   “爷再多嚎几声,她就醒了。”黄芪小声嘀咕。   “混账王八蛋,敢挑你家爷的不是。”   裴笑一脚踢过去,黄芪赶紧躲开了。   李姑娘冲裴笑一勾头,笑嘻嘻道:“小裴爷,进来喝盅热茶啊!”   笑得这么骚气,非奸即盗啊。   裴笑生起了警惕,“你想干什么?”   “不干嘛。”   李不言上前接过他手里的伞,又冲他咧嘴一笑。   “这不是好奇吗,想请小裴爷说说水榭里的故事,挠心挠肺的,都坐不住。”   嘿!   头一次发现,这丫头笑起来还挺有几分姿色。   “还愣着干什么呢。”   李不言一把拽住裴笑的胳膊,“小裴爷,外头冷,咱里头说话。”   “唉唉,你放手,放手……别拉拉扯扯的,像什么样儿,让我家三合瞧见了,还以为……”   “我家三合这会瞧不见。”   李不言朝黄芪递了个眼神:还愣着做什么,动手啊。   黄芪迫于李不言眼里的杀气,鬼爪子到底伸向自己家的主子。   两人一左一右架着裴笑往里走。   把人按坐在太师椅里,李不言沏茶、端点心,黄芪拿热毛巾给主子一根一根擦手指头。   让搅屎棍伺候,裴笑受用死了,眉一挑。   “来,把身上的帕子掏出来。”   李不言和黄芪对视一眼,心说这是要干嘛?   裴笑冷哼一声,“这故事说出来,得一个个哭死你们。”   外间的声音,一墙之隔的晏三合听得清清楚楚,只是不能动弹。   梦境迟迟不来,她感觉自己像是被关进了一道门,门里雾茫茫的,什么都看不清、看不见,更要命的是,她还走不出去。   这次怎么会这样?   和以前的完全不同。   晏三合无奈,只能盘腿坐下来,也不知道坐了多久,雾一点一点散去。   一座宅子出现在她面前。   晏三合觉得很熟悉,似乎在哪里看过,刚要细想,她的身体浮了起来,浮到一处院落的上方。   她低头往下看——   只见墙角的树丛里,躲着两个人,一个男孩,一个女孩;   树丛外的拱门口,站着两个人,一个绿衣丫鬟,一个紫衣丫鬟。   突然一股巨大吸力,将她的身子吸了下去。   晏三合再睁眼的时候,发现自己被吸进了女孩的身体,并且耳朵能听见声音。   “七爷又挨骂了。”   “这又不是什么稀奇事儿,一个月一次,这不都习惯了吗?”   “你说七爷也真是的,都说虎父无犬子,他怎么就是个扶不起的阿斗,两个孩子都给他拖累了。”   “少说一两句吧,就算不得宠,日子也总比咱们好过。”   “干活,干活。”   脚步声渐行渐远,男孩转过脸,晏三合惊了一跳,这是上个梦里倒在血泊里的男孩。   她唤他哥哥。   “哎——”   他叹了口气,“都怪我昨儿个调皮,被祖父逮了个正着,害咱们爹爹受累。”   晏三合眨眨眼睛,不知道要说什么。   “不行。”   他蹭的站起来,连累晏三合也跟着站起来,一低头才发现,手被他牵着呢。   “我得找祖父说理去,这事跟爹爹没关系,要骂让他骂我。你跟不跟我去?”   不等晏三合回答,他目露凶光,“你必须跟我去,爹爹那么疼你。”   晏三合顺从地点点头。   两人从树丛里走出来,蹑手蹑脚地进到院子,晏三合不知道为何,突然有种不太妙的感觉。   她挣脱出他的手。   他转过身,无声质问:“干嘛?”   她塌着脸,“……要不,咱们还是回去吧。”   “不许回。”   他抄起她的手,死死的拽住。   “咱们说好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谁回谁就是小狗。”   晏三合头皮一紧,语无伦次道:“哥,哥,你刚刚发出声了……”   话还没有说完,一扇窗户突然打开,紧接着窗户里飞出一把大刀,不偏不倚的横在两块青石砖的缝隙里。   那刀柄离他们俩,只有三寸的距离。   魂飞魄散。   不等晏三合还魂,一道声音怒冲冲的吼道——   “郑淮左,带着你妹妹,给我滚出这个院子!”   晏三合猛抽一口气,睁开了眼睛。   门缝里又传来裴明亭说话的声音。   屋里,漆黑一片。   晏三合就这么直挺挺的躺着,一动不动,但心在剧烈的跳动着。   “郑老将军最小的儿子有一对龙凤胎兄妹,哥哥叫郑淮左,妹妹叫郑淮右。   淮左小我三岁,小时候我们有过几面之缘。如果他还活着,应该比明亭还要和我亲。”   这是某天晚上,谢三爷亲口对她说的话。   所以!   她是郑家的人??   晏三合忽然觉得有点儿好笑。   她怎么会是郑家的人呢?   那片断壁残垣的废墟,不应该是她从小生活过的地方;   那一百多条惨死的冤魂,也不应该是她的至亲亲人。   她这么单薄的骨架,承受不起这样的重负,一条冤魂的分量,就足以把她压垮了。   但事实上,她的确是轻轻地笑出了声。   不知道是不是笑得快了些,还是呛到了什么,她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门被推开。   李不言从外头冲进来,一把将晏三合拎了起来,手顺势摸上了她的背,一下一下轻轻拍打着。   但晏三合还是咳了个惊天动地,咳得眼前阵阵发黑,咳得眼泪慢慢流了下来。   “这是怎么了?”   李不言不等她回答,起身点了灯,把站在门口想进又不敢进,只得探进一点脑袋的小裴爷往外一推,“砰”的关上了门。   晏三合说不出话来,有什么压在喉咙间,令她窒息。   恍惚间,她又听到了那声怒吼:“郑淮左,带着你妹妹,给我滚出这个院子!”   “梦到了什么?”   李不言在床边坐下来,双手一个在胸前,一个在胸后,替晏三合顺气。   “别急,晏三合你别急,咱不能急,什么都不急!”   晏三合的耳朵里渐渐听到了声音,她盯着李不言,眼睛里一点点燃起两团烈火。   “不言,你信吗……”   晏三合抓着她的手,用力握住,“我是郑家的人。”   “哪个郑家?”   “郑玉老将军家。”   李不言惊得魂飞魄散。 第406章 访客   说起来谢知非挺对不起他爹的,酒喝到一半,朱青回来,他扔下酒盅就跑了。   “阿嚏阿嚏!”   谢知非摸摸鼻子,心说这是自家老爹气得在骂他呢。   骂吧,只要陆时从宫里平平安安出来,就是打他一顿,他都乐意。   但不对啊。   都逼皇帝下罪己诏了,还能平平安安吗?怎么做到的?   谢知非眼角抽动,“锦衣卫撤了吗?”   “还没有。”   “朱青,这不正常啊!”   朱青点点头,表示欣然同意,当今陛下可不是心慈手软的人。   谢知非一边转动脖子放松,一边又问:“明亭呢?”   “在别院。”   朱青看了眼三爷的神色:“爷要过去吗?”   谢知非摇头。   过去做什么呢,那丫头醒过来,看到裴明亭眼巴巴地守着,多多少少心里会生出一点喜欢吧。   “让小厨房再送点吃的来,在书房里光喝酒了。”   “是!”   谢知非揉揉太阳穴,心说静尘的心魔总算是了结,再要这么没日没夜的折腾下去,他真要短命好几年。   “爷。”   顺才的声音在外头响起,“外头来了个年轻男子,那人自称叫单二一,说找爷有事。”   谢知非眉头一皱,“三二一?”   “单二一。”   还有人叫这名的?   “不认识,打发走。”   “是。”   小厨房整治过后,手脚特别利索,不过片刻功夫,朱青便拎着食盒过来。   谢知非闻着香味,食欲大动,刚要拿起筷子,就听见谢小花呼天天抢地的声音,一声比一声急促。   “爷,三爷,我的好三爷啊……”   谢知非“啪”地放下筷子。   “堂堂谢府总管,大呼小叫,像什么样子,这死胖子越活越回去了。”   死胖子冲进来,抹了一脸的雨水。   “三爷,大事不好了,外头来了个闹事的,已经打伤了咱们府里好几个护院。”   “嗬!”   谢知非蹭的一下站起来。   “还有人不怕死,敢到内阁大臣府里闹事的,朱青。”   朱青已经冲了出去。   谢知非扭头看谢小花:“是不是那个叫三二一的?”   “回爷,就是他啊,这人……”   谢知非不耐烦听下去,抬腿就走。   “三爷,等等老奴,你这身子淋不得雨啊。”谢小花打着伞,匆匆忙忙跟过去。   主仆二人还没走出多远,却见雨中跑来个门房的小厮。   “三爷,朱青让您赶紧过去瞧瞧。”   “怎么,打不过?把府里的护院都叫上,赶紧的!”   谢知非脚步更快了,留下的小厮摸摸后脑勺,一头雾水道:“没打起来啊!”   雨势很大,角门口挂着两盏红灯笼。   昏暗的灯光下,谢知非看到有两个影子立在雨中,相互对峙着。   其中一个影子是朱青,另一个……   谢知非心冷一声:三二一是吧,爷很快让你变成一二三。   听到脚步声,雨中两人纷纷扭过头。   谢知非一边让谢小花把伞往上掀一掀,一边怒喝着上前。   “擅闯谢府,好大的胆儿,三二……薜昭,怎么会是你?”   谢知非一脸诧异地张大嘴,好半天才回了神,“你还有个别名叫三二一?”   “单二一是我。”   一道声音从边上横出来。   谢知非脸色陡然一变。   他妈的。   这声音化成灰都听得出来。   就是那天在客栈说他和晏三合是“一对小夫妻”,让他尴尬的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的孙子。   那孙子站在屋檐下,眉眼生得还不错,颇有几分读书人温文尔雅的气质,瞧着人模人样。   “这就是你们谢府的待客之道?我呸!”   单二一挥舞着拳头,愤怒的控诉着谢府的不仁道。   “这么大的雨,把我们拒之门外,让我家娘子在马车里淋雨,你们还是不是人?还有没有一点做人的慈悲心怀?”   谢知非不理会这个三二一,走上前问薜昭。   “他谁啊?他娘子是谁啊?你怎么和他们在一起。”   “姑爷,小姐。”   谢知非脑子转了几转才反应过来,上门的人是唐见溪的女儿和女婿。   他目光落在单二一身上,心说你小子也真是够傻,哪怕通报一声唐见溪,他都不可能把人赶出去。   谢知非大步流星走过去,抱了抱拳。   “原来是单兄,久仰,久仰,一场误会,都是我的错,还望单兄弟别放在心上。”   单二一心里还有气,没遮没掩的“哼”一声。   “我娘子还饿着肚子在马车里等呢!”   谢知非想到唐夫人临别时的叮嘱,忙道:“谢总管。”   “在。”   “赶紧让小厨房备饭。”   “等下。”   单二一:“我娘子不吃葱蒜,不吃辣,闻不得腥味,菜里汤里放几滴醋,她最近喜欢吃酸。   对了,如果府上有新鲜的竹笋,炒盘三鲜上来,记住上面淋点麻油,做得清爽一点。”   谢总管在谢府这么些年,从来没见过对饭菜要求的客人。   他剜了单二一一眼,然后朝身后的小厮吩咐几句。   “单兄。”   谢知非客客气气道:“去把你娘子扶下来吧。”   单二一不动,干咳了一声。   “我们从水月庵出来,就直奔你们谢府了,在京里也没有落脚的地方……”   敢情是要借宿。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谢总管,让人把客院打扫一下。”   “等下。”   “枕头不能太硬,被子上要熏香,还要备上一桶热水,我娘子每天都要沐浴的。那啥……”   单二一:“院子要朝南,不要有什么乱七八糟的树啊花的,那些东西招阴,会惊着我娘子的。”   这人是三爷的谁啊?   把谢府当他们自个家了?   客随主便四个字,没听过吗?   谢小花幽怨地看了三爷一眼,三爷不想在这种小事上浪费时间。   “他娘子怀孕了,就照单兄要求的去办。”   “是。”   单二一见自己的要求都满足了,一变脸,笑眯眯地冲谢知非道:“谢兄,帮个忙,来替我娘子打个伞。”   谢知非:“……”   “快点啊,你的伞大。”   谢知非再好的脾气,也不由变了变脸。   他压下了几乎要脱口而出的骂,把谢小花手里的伞递到薜昭手上。   薜昭与单二一走到马车前,一个把伞凑过去,一个掀起车帘,把手伸进去。   昏暗中,红衣女子踩着矮凳走下来。   站定后,她先冲单二一甜甜一笑,然后才抬头向门口背手而立的谢知非看过去。   谢知非整个人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脸色骤变。 第407章 明月   这是一张英气十足的脸。   两条剑眉生得又浓又黑,高高挑起,鼻子小巧挺拔,下巴略往上翘起一点。   这人的头发梳成妇人头,额头中间露出一个小小的美人尖儿。   谢知非淋着雨,飞快的走下台阶,走到那女子面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这张脸看。   蓦然间,他心里生出一种隐隐约约的微妙来。   这种微妙很奇怪,很忐忑,很匪夷所思。   唐明月其实抬头的一瞬间,就看到一个俊朗高大的男人站在灯笼下,不想一眨眼的功夫,这人就近在眼前。   近看,更惊艳了。   不仅长得好,而且气度出众。   唐明月不由冲他笑道:“是谢府三爷吧,我听薜叔说起过你,他夸你是难得一见的世家弟子。”   门里的朱青一听这话,不由扫了唐明月一眼。   这唐大小姐果然是个嘴甜的,面上功夫做的可真好。   姓薜的三句话打不出个闷屁来,夸我家爷,做梦呢!   咦!   爷怎么一动不动?   这时候,所有人都发现谢三爷像个登徒子似的,直愣愣地盯着人家女子看。   朱青:“……”爷看什么?   谢小花:“……”这女子长得不如晏姑娘啊!   单二一:“……”看吧,看了才知道我娘子是这世界上最美的。   换个人这样盯着她看,唐明月早生气了,但眼前这一位……   也不知道是不是长相太好的缘故,唐明月不仅不生气,反而觉得这双眼睛很有几分亲切感。   “三爷身份贵重,别淋着雨。”   “噢!”   谢知非从鼻腔里应一声,目光却没有挪开半分,只是脚往后退了半步。   “进去了,进去了。”   单二一把伞往下一压,挡住了谢知非的视线。   我娘子好看,你也不能这么看啊,当我这个夫君不存在吗?   伞面的雨水有几滴洒在谢知非的脸上。   他猛地回神,也没急着跟过去,而是又盯着唐明月的背影看了好一会,才迈开了步。   谢小花撑伞走到他身边,小声问道:“爷看什么?”   “没什么。”   谢知非随口答一句,忽的快跑几步,追上唐明月,“唐小姐今年多大?”   “三爷打把伞吧,小心生病。”   唐明月朝身后的薜昭看一眼,薜昭一声不吭的把伞递过去。   谢知非接过来,“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应该是十七吧。”   唐明月笑道:“正是十七。”   “生辰是哪一天?”   “我说谢三爷。”   单二一脚步一挪,走到两人中间,“我娘子的生辰你要知道做什么?”   唐明月扯扯自家男人的袖子。   单二一别的都能忍,有人窥视他娘子忍不了,一脸委屈道:“哪有一见面就问人家生辰八字的,没这个道理啊。”   确实没这个道理。   唐明月心里也觉得奇怪,莫非他……   不可能,不可能。   人家三爷不仅长得一表人才,家世也是响当当的好,是多少闺中女子心目中的如意郎君。   就在唐明月心里想着这些小九九的时候,谢三爷开口了。   “对不住,唐姑娘,是我唐突了。”   他停下脚步,“谢小花。”   “爷?”   “唐姑娘是我的客人,帮我照料好。”   谢知非把伞往薜昭怀里一塞,“唐姑娘,我手边还有点事,晚一点我来找你。”   唐明月见他淋着雨,大步走进夜色里,嗔怨的推了推男人的手。   “都怪你,乱说话。”   “我没说错啊。”   “你错了。”   “错哪了?”   “不该对人家那样的口气。”   “我口气很好。”   “哪里好?”   “哪里都好。”   “呸!”   “明月。”   “别叫我。”   “月月。”   “离我远点。”   “好好好,我错了,你别恼,小心动了胎气,我下回注意。不过……真的没有人一见面就问……”   “单二一。”   “好吧我闭嘴。娘子,你小心脚下……”   ……   谢知非走得又急又快,像是后面有个厉鬼在追他。   朱青觉得自家爷很是反常,不敢放他一个人,赶紧跟过去。   哪知,走到半路的谢知非突然停步,猛的一个转身。   朱青差点没刹住。   “爷?”   “朱青。”   谢知非停了一会,“你记得你小时候的模样吗?”   这问题问得没头没脑,朱青不由一怔。   “你现在的样子和你小时候的样子,长得像不像?”   “啊?”   “有没有人和你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   “什么?”   谢知非太阳穴一跳,“算了,我跟你个笨蛋说个什么劲儿。”   朱青:“……”爷在问什么?   回到院里,桌上的饭菜已经冷了,也没有再吃的欲望。   净房里热水已经备下,谢知非三下两下脱了身上的衣裳,一头坐进去。   热气慢慢升腾起来,眼前的一切变得模糊。   九年。   他成为谢三爷整整九年,多么漫长的一段岁月,可再漫长,他还记得从前他是郑淮左的样子。   也是一脸英气;   也是两条剑眉又浓又黑,高高挑起;   也是额顶一个美人尖。   “爹,他们说我和我妹长得一点都不像。”   “哪里不像?”   “我是男的,怎么会有美人尖?妹妹是女的,她怎么没有?”   一记毛栗子敲上来。   “你小孩子懂什么,双胎胞有长得像的,也有长得不像的,你长得像我,你妹妹长得像你娘。”   “怪不得我妹比我好看。”   又一记毛栗子敲上来。   “你的意思是说你爹丑?”   “爹自己说的。”   “你个臭小子,给我滚回来。”   他跑得比兔子还快。   跑着跑着,一想不对啊,娘有美人尖啊,长得像娘的应该是他啊!   哎啊,不管了,反正都是一家人。   “真是奇怪啊,怎么会有一张脸,跟我以前长得那么像,我好像看到了一个长大的自己。”   谢知非猛的往木桶里一沉,用水没过头顶。   巧合。   这一定是巧合。   “爷。”   外头响起朱青的声音。   谢知非猛的坐起来,甩了甩湿发,“进来说话。”   朱青走进来,趴在三爷耳边低声说,“刚刚有小叫花来送信,陆府门上挂起丧幡。”   谢知非心漏跳一拍,“谁去世了?” 第408章 夜会   这话一出口,谢知非都想抽自己一巴掌。   主子去世才能在府门口挂丧幡,陆府就一个主子。   谢知非脸色一下子变得十分的难看,前两个时辰还好好地站在他面前的人,竟然走了?   “怎么走的?”   “不知道。”   “立刻派人去打听,找陆大,他必然是清楚的。”   “是。”   “等下。”   谢知非神色冷静,“给别院那头递个消息过去,顺便看看晏姑娘如何了?”   “是。”   朱青离开,谢知非哪还有什么心思沐浴,粗粗洗了下,穿了件里衣便走出净房。   小红和绿绮拿着衣裳等在外头,见爷出来,赶紧上前侍候。   因为长年练武的原因,男人的身材十分的出众,尤其是穿着短打的上衣,腰线一提,显得两条腿格外的颀长。   一股子阳刚之气。   小红活这么大,第一次离男人这么近,而且还是个好看的男人,不由心中一动,魂也飞了,眼神痴痴缠缠地看着。   谢知非一脑门子事,心里急得不行,正想这两个丫鬟动作快点,察觉身前的人没动静,低头一看,瞬间冷了脸色。   “出去!”   谢三爷一声厉喝,两个丫鬟吓得赶紧放下手里的东西,低着头匆匆离开。   恰好这时谢总管走进来,瞧一眼三爷脸上的怒意,再瞧一眼与他擦肩的两个丫鬟,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三爷,老奴来侍候吧。”   谢知非这才脸色稍稍缓了缓,“说吧,什么事?”   “唐姑娘请三爷过去一趟。”   本来是要过去一趟的,但现在……   “老御史走了,我得出去一趟,你让她早点歇着,我明天再去和她说话。”   谢知非催促,“手脚快点,我等着出门。”   谢总管一听是老御史,哪里敢慢,飞快的替三爷穿戴好,又将他的头发一缕缕绞干,束起。   刚妥当,朱青去而复返。   “爷,晏姑娘请你过去一趟。”   谢知非心里惊了一下,这回她怎么醒这么快?   “她可有说什么事?”   “说是有要紧的事,请爷无论如何……”   “立刻备车。”   “是。”   谢知非拍拍谢总管的肩,大步离去。   谢小花看着自家三爷的背影,眯着眼笑了。   “还是晏姑娘的话,管用啊!”   ……   很快,谢知非就到了别院。   汤圆一手打伞,一手拎着灯笼等在门口,见三爷从马车上下来,赶紧迎过去。   谢知非问:“人在书房还是在花厅?”   “在花厅。”   “走。”   花厅里,所有人都在,一个个脸色和谢知非一样的难看,跟霜打过的茄子似的。   晏三合见他来,指了指桌上的纸,“三爷快过来看看。”   谢知非拿起纸的同时,余光扫见这丫头的脸苍白得吓人,连唇都没有颜色,不由问了一句。   “可是哪里不舒服?”   晏三合摇摇头,“你先看信。”   谢知非摊开纸,扫一眼,有些失神的跌坐到椅子上。   “大半刻钟前,我和晏三合正说话呢,忽然一道白光闪过,这信咚的一声就射了进来。”   小裴爷开始娓娓道来。   “我和晏三合一商量,决定立刻通知你,哪知在路上正好遇到你的人。嗨,敢情你一直在陆家四周放了人啊!”   “放了几个小叫花。”   谢知非再次把信展开,信上就四个字:含笑而去。   那就意味着陆时的死,是寿终正寝。   谢知非叹了口气,“我得到消息,还特意让朱青找陆大去打听,就怕有什么意外。”   “这信就是陆大送来的,皇帝放过了他。”   晏三合重新把目光落在信上,“这应该也是老大人他自己算计好的。”   谢知非看着晏三合:“为什么这么说?”   “我想……大概因为他是陆时吧。”   晏三合把信放在烛火上,很快就烧成了一团灰,她迎着所有人的目光,轻声道:   “陆时是御史,御史的任务就是拨乱反正,严如贤、李兴等人的落马,都有真凭实据,他用的是阳谋,谁都纠不出他的错来。   最重要的一点,他是华国最受百姓爱戴的好官,他如果惨死,如何堵天下悠悠之口。   皇帝多半是因为这一点,所以才放过了他。   而陆时自己也说,他活着是靠一口气撑住的。   如今心愿已了,这口气便不在了,含笑而去是老天爷给他最大的仁慈。”   屋里静下来,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都觉得心里有些难受,又隐隐替他开心。   这是一个好结局。   唯一不好,是太突然。   安静一会,谢知非道:“这会消息应该是递到宫里了,后面如何发展,我们也不必再过问。”   “他让陆大送这四个字来,也是不让我们过问的意思。三爷,小裴爷。”   晏三合的目光在两人脸上滑过。   “静尘的心魔彻底结束了,这桩事情从现在开始,你们不要再向任何人提起,都咽进肚子吧。”   “等下!”   谢知非出声打断她,“这事还有一个尾巴。”   “什么尾巴。”   “唐明月找上门来了,这会我把她安顿在谢府。我还没和她说上话,但估摸着是为晏三合你来的。”   “我见她没有任何意义,事情太过复杂,告诉她丁点好处也没有。她也不必和我道谢,一切都是应当应分的。”   晏三合因为那一通咳嗽,嗓音有些沙沙。   谢知非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总觉得这人今儿的脸色,苍白的有些过分。   “劳三爷替我转告她,棺材合上,心魔已了,一切尘埃落定,她还是早些回木梨山养胎吧!”   那不成,有些事情我还没有问清楚,哪能这么快放她回去?   谢知非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却说:“好,我来和她说,但她如果执意见你……”   “你想办法帮我拦住。”   晏三合这会哪有心思见什么人,脑子里想的只有一件事,“郑家的案卷你明天拿给我。”   哈欠会传染,谢知非嘴张开一半,硬生生被吓回去。   “……你不缓两天吗?”   “不用缓。”   晏三合站起来,走到门槛前,声音很轻,却又那么坚定。   “我的身体前所未有的好,前所未有。”   因为我找到自己的根了。 第409章 失眠   一个人找到了自己的根,就像从身体里长出了一股气,只要这口气在,晏三合觉得浑身就有使不完的劲儿。   连觉都不用睡了。   她贴到李不言的身上,手在她腰际处挠了挠。   “不言,陪我说说话。”   “我的小姐啊……”   李不言强撑着一点精神。   “从早到晚累一天了,而且这都已经是后半夜,再有两个时辰,天就亮了,明天说行吗?”   可我心里有很多很多的话。   我是郑家的人。   郑家在永和八年被人杀光了;   唯独我活了下来;   我是怎么活下来的?   一个又一个问题,越发清楚的在脑子里闪过,晏三合一个激灵坐起来。   李不言一把拉住她,也跟着坐起来。   “晏三合。”   她声音透着疲倦,“说不说,我总是陪着你的。你不能急,你得静下来。”   “我静不下来。”   晏三合只要一想到自己是郑家人,就觉得浑身的血液都燃烧了起来。   “你先睡,我去书房坐会。”   李不言定定地看着她,妥协了:“那你别坐太久,早点回来。”   “好。”   晏三合起身,呆立了一会,又在床边坐下。   “不言,我要留下来,就留在京城,把这一个又一个的谜团解开。”   “那就把这幢宅子买下来。”   李不言一边打哈欠,一边身子往后倒,“京城是你的根,咱们就先把根扎下来。”   ……   另一处院里。   小裴爷一条腿压着被子,一只眼睛闭着,一只眼睛死命撑着,有气无力道:   “谢五十,谢三爷,谢祖宗,你能不能睡了。”   “不能。”   床后的谢知非用脚踢踢他,“再陪我聊会天。”   兄弟,你难为我了。   小裴爷把被子往头上一蒙,“这样吧,你当我已经死了。”   “裴明亭,你死了变成鬼,也得跟我说话。”   谢知非又一脚踹过去,死尸突然炸起来,两只眼睛定定地看着脚后的人。   谢知非被他看得一愣,“你干嘛?”   干什么,突然想到一件事。   “在包房里,晏三合让你掐她一把,你为什么打自己一巴掌?”   这点小事他还记着?   谢知非冷笑,“我掐她?掐哪里?掐轻了,她没感觉;掐重了,你心疼不心疼?”   “嗨,我还当你舍不得呢!”死尸一头倒了下去。   “是替你舍不得。”   “我当然舍不得,她细皮嫩肉的,哪经得起你这种粗人一掐。”   小裴爷声音越来越低。   “五十,你说我这么围着她转,她对我有没有一点动心啊?”   “嗯。”   “我也觉得有,她现在看我的眼神都不一样哩,静尘的心魔解完,我得加把劲儿,就是李不言那个搅屎棍太碍眼……”   他娘的,是我来听你逼逼叨吗?   谢知非索性起身披了件衣裳,走出房间。   雨水,顺着屋檐滑下来,不像是滴在地上,倒像是滴在了他的脑海里,映出一张晏三合的脸。   慢慢的,那张脸又变成了唐明月的。   “爷?”   朱青听到动静,披着衣裳走出来,揉揉眼睛,“怎么还没睡?”   谢知非回头看他一眼,心下立刻有了决定。   “既然醒来,就回府吧。”   “这个时候?”   朱青看看天色,还漆黑一片呢!   不对,隔壁院子里还有一丝光亮透出来。   “晏姑娘还没睡,我去和她说一声。”   “不用,我亲自去。”   谢知非拿起屋檐下的伞,走出院子,轻轻推开了隔壁院子的门。   ……   朱门吱呀一声,晏三合皱眉。   这么晚了,谁跑她院里来?   “是我,晏三合。”   那人在窗下说话,晏三合走过去,支起窗户,先看到一顶黑色的油纸伞,伞一掀,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脸。   不得不承认,这人的卖相是真的好。   “这么晚了,三爷怎么还不睡?”   “你呢?”他反问。   晏三合挪开目光,“在想一些事。”   “什么事?”   “郑家的。”   谢知非嘴角弯起,但眼中一点笑意都没有。   “案子就在那儿,早一天,晚一天,它都跑不掉。”   “怎么三爷又不急了?”   “急,但也知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别以为你是铁打的。”   谢知非看着她眼底的红血丝。   “先好好休息两天,两天后我来找你,到时候一并把案卷带来。”   两天的时间,也足够他打探到唐明月的生辰,再顺便打探一下她这个人。   如果没什么特殊情况,那就仅仅是巧合而已,应该是他多想了。   半天的枯坐,晏三合已经平静下来。   李不言和他都说得不错。   案子就在那里,这么多年都等过来了,不急在这一时,她还有一些准备工作要做。   首先,她还要去一趟水月庵,见一个人,做一件事。   其次,还要见一见韩煦,求他帮忙从外围打听一下郑家的事;   最后,她要再去那片废墟看一看。   因为想事情,晏三合目光虚空着,双唇紧闭,皮肤还是那么苍白,透着难得一见的柔弱。   没有英气;   没有剑眉;   没有美人尖。   谢知非用目光描摹着这张脸的同时,又在脑海里仔细回忆着爹和娘的长相。   除了雨滴的声音,天地间安静极了,好像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一个站在窗内,一个站在窗外。   各自想着心事。   晏三合回神,见男人盯着自己看,“三爷在看什么?”   话没过脑子。   “看你。”   晏三合怎么也没料到,他会一记直拳打过来,“看我做什么?”   “在想……”   谢知非:“你长得像你娘多一些,还是你爹多一些。”   我也想知道。   晏三合不喜欢被别人问起过往,“三爷是不是想太多了?”   谢知非忽的一笑,“晏三合,这世上有几对情人,像陆时和唐之未那样?”   “问这做什么?”   “总觉得不可思议,感觉像听了一场戏,听完后劲十足,怎么也忘不掉。”   他声音很低,被雨声盖过,听上去有种淡淡的伤感。   这样的谢知非,晏三合是招架不住的。   “人各有命,很多事情不能细想,细想心会凉,三爷还是出戏的好。”   “你呢,出戏了吗?”   谢知非把伞往上抬一点,似笑非笑,“深更半夜不睡觉,只为一个郑家吗?”   “是!”   晏三合啪嗒一声,关上窗户。   又来招惹她?   呸! 第410章 支开   谢知非回到家中,天还是黑的,实在是撑不住,往床上一躺,睡得昏天黑地。   再睁眼时,天光大亮。   雨已经停了。   谢知非想着孕妇没那么早起,索性在床上懒了一会,才发出一声咳嗽。   朱青端着脸盆走进来。   “和谢小花说,那两个丫鬟……”   “爷,谢总管一早就来说,那两个丫鬟昨儿已经敲打过了,让爷再使唤看看,如果爷还不满意,他再想办法把人弄出去。”   “花儿最近太贴心了,爷回头要赏他。”   朱青一听这话,就知道爷今儿的心情不错。   谢知非心情是不错。   陆时的死虽然突然,却是一了百了,他解脱,皇帝解脱,他们几个也不用再揪着一颗心。   至于唐明月……   这世上长得像的人多了去了,应该就是巧合!   “我爹呢?上朝去了没有?”   “早走了。”   “估摸着老御史的事,文武百官这会也都知道了。”   谢知非从床上爬起来,冷笑一声,“从今往后,一个个都能睡安稳觉了。”   朱青不敢接这个话,只是低垂着脑袋。   “今天兵马司巡街,重点在陆府附近,应该会有百姓自发去吊唁,送老御史最后一程,别人多给我弄出点乱子来。”   “爷放心,我把东城,南城的人手都调过来。”   谢知非点点头,走到脸盆架子前,又转过身。   “唱春园那头,给兄弟们招呼下,就说从今往后三爷罩着了,暗中多帮衬一点,回头三爷请他们喝花酒。”   “是。”   朱青不用多问,就知道爷这是想趁机笼络一下程扶摇。   虽然唱春园在四九城的戏园子,连名号都排不上,却是个鱼龙混杂的地方,三教九流的人都有。   这地儿,最适合打探消息了。   “爷,时辰不早,该去衙门了。”   “你先去替我顶一顶。”   “爷呢?”   谢知非用毛巾擦了擦脸,“爷还有事。”   而且是大事!   ……   大事自然是去见唐明月,拿到她的生辰八字。   但三爷不急,他得想办法先把某个叽叽喳喳的孙子支开。   把人支开这种事情,谢小花最擅长。   谢知非把想法一说,谢小花震惊了,一脸的惶恐。   那唐小姐可是有夫之妇,别说把人家男人支开,就是起那一丁点的念想,都是罪该万死。   难不成,他家小崽子的口味从神婆,又改成了人妇?   不至于啊。   昨儿晏姑娘一叫,小崽子赶不及的就走。   “爷啊。”   谢小花忽然到昨儿个三爷死死的盯着唐小姐看,决定无论如何要苦口婆心一回。   “这世上的女人千千万,你可不要想不开,咱谢府是诗礼人家,做不出那等畜生事儿。”   谢知非:“……”   谢小花见三爷面无表情,心里咯噔一下,难不成这小崽子真的有什么想法?   “谢小花。”   “啊?”   “你也不用去庄上挑粪了,直接跳进去吧。”   谢知非扔下这一句,甩袖走了,留谢小花一个人委屈的撇撇嘴。   这年头,忠言逆耳,忠仆难当啊!   难当,也得当。   谢小花深吸一口气,英勇就义般地向客院走去,谁让这是他从小抱到大的小崽子呢!   ……   等待的时间,谢知非先去了老太太院里。   这些日子为了老御史的事情早出晚归,好些日子没和老太太说上话,再不去,老太太要骂他没祖宗的小畜生了。   老太太一见小孙子来,喜出望外,赶紧命厨房再送点孙子爱吃的东西来。   陪老太太吃完早饭,听她絮叨了好一会,谢知非去了知春院。   他在院门口略站了站,还是没有进去瞧吴氏。   既然已经冷了母亲,那就索性冷到底,冷到她心里痛了,悟了,才是真正为她好。   否则就是前功尽弃。   一转身,见大嫂朱氏带着仆妇匆匆而来。   走近了,谢知非才发现大嫂瘦了一些,脸上透着一点疲倦,想来是为了娘家的事。   朱氏是来给婆婆请安的,禁足归禁足,但该有的规矩还得有。   两人打过照面,朱氏朝知春院看一眼,“三弟不进去吗?”   “不了。”   谢知非看着朱氏眼下的一点青色,“大嫂仔细身体,凡事别太累了,先顾着自个重要。”   朱氏一瞬间感动。   这些日子,娘家的事,府里的事,再加上中秋节的年礼,忙得她脚不沾地。   没有人看到她的累,哪怕是枕边人。   只有眼前这个老三,回回看到她脸色不好,回回都要叮嘱一番。   这世上,唯有真心,才能换来真心。   朱氏笑道:“你自个也小心身体,瞧着清减了许多,回头我让小厨房给你炖点……”   “快别忙活。”   谢知非最恨吃那些腻腻歪歪的补品,“我闻着就想吐。”   “你啊!”   朱氏瞪他一眼。   “晏姑娘那头不知道怎么样了,我最近忙,也没时间过去看她,马上中秋,她一个人孤零零的过节,怪可怜的。”   谢知非正要说话,余光见谢小花远远的跑来,忙道:“大嫂进去吧,我还有事。”   ……   客院在西边。   谢知非走进去的时候,唐明月正在院里跟着薜昭打太极,一招一式打得有模有样。   见三爷进来,唐明月缓缓做了个收势的动作,然后甜甜一笑。   “三爷来了,三爷今儿瞧着精气神真好。”   她这么嘴巧,倒让谢知非这张甜嘴没了用场。   “唐小姐休息的如何?睡得还习惯吗?”   “房间干净,被褥柔软,院子里安安静静,睡得是极好的,”   唐明月嘴一弯:“三爷,咱们里边请吧!”   谢知非随她进屋,故意左右瞧瞧。   “单兄呢?”   “听府上总管说,这个季节的毛栗子喷喷香,他给我买去了。”   唐明月抚抚小腹,笑得有些不好意思,“里头这小崽子馋了。”   “的确是香,吃得停不下嘴。”   谢知非话峰一转,“姑娘找到谢府,不知道有什么事?”   唐明月缓缓收了笑。   “事情我都听薜叔说过了,我师傅她……”   “昨儿夜间,就在唐姑娘来谢府的路上,你师傅的心魔已经解开,棺材也已经合上了。”   “当真?”   “千真万确。”   唐明月双手合在胸前,一脸虔诚,“佛祖保佑,菩萨保佑。”   “唐小姐在唐家呆了这些年,还有这习惯呢?” 第411章 套话   谢知非学着她,做了一个拜拜的动作。   唐明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在水月庵养成的习惯,总也改不掉,爹为了这个还常常说我呢。”   “人都是这样,习惯养成了很难改。”   谢知非语调懒洋洋,“我从前喜欢爬树,长大了看见树就想爬一爬。”   “扑哧——”   唐明月捂唇笑道:“三爷小时候一定很调皮。”   “小时候不喜欢过生辰,长大了一样不喜欢,每年到了那一日,就觉得头疼。”   “这是为什么?”   “嗨,还不是被那些和尚道士给闹腾的。”   唐明月打小在水月庵长大,很清楚生辰请和尚道士来家里念经做法,一定是过寿的人魂魄太轻,八字压不住。   于是,她顺嘴问了一句。   “三爷是什么时候生辰?”   “七月十四。”   “啊!”   唐明月一声惊呼,“我也是七月十四!”   像是有无数个炮竹,同时在谢知非耳边炸开,炸得他整个脑子嗡嗡嗡响,什么都听不见。   七月十四;   她竟然是七月十四。   谢知非狠狠的打了个哆嗦,勉强撑出一点笑意:“怎么能这么巧?”   “真的呢,可太巧了。”   唐明月笑得两条眉毛弯下来,“我长这么大,还从没见过和我一天生日的人。”   谢知非深吸一口气,“这可不是个好日子,他们说是鬼胎呢。”   “我师傅也这么说,所以她让我不要随便把这个生辰说给别人听,还每年给我念安魂经。”   唐明月说到这里,自己都愣住了。   奇怪!   我怎么把自己的生辰告诉他了呢?   不应该啊。   随即她又想,人家三爷是替师傅化念解魔的人,来过木梨山,还进过爹爹的书房,爹爹的书房门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进的。   嗯,三爷是自己人,算不得别人。   这么一想,唐明月很快又释然起来。   “据我所知,唐小姐是被丢弃在……”   谢知非故意在这里停顿了一下。   “不好意思啊唐小姐,说到你的伤心事了,我就是觉得奇怪,你是怎么知道自己的生辰的,还是说她捡到你的那天,就是七月十四。”   “我……”   “娘子,娘子我回来了。”   单二一兴冲冲地走进来,见谢知非也在,脸上的笑一下子淡了。   “三爷来了。”   操他娘的,这才是根真正的搅屎棍!   谢知非心里恨不得呕出一口老血,面上却温和地点了下头。   “娘子,趁热吃啊。”   “等下,我和三爷正说话呢。”   单二一往唐明月身边一坐,“说什么呢,我正好也听听。”   “说我师傅的事呢,师傅的棺材合上了。”   说起这个,唐明月才想起自己该问的正事一件都没问。   “对了三爷,我师傅的心魔是什么呀?她从前到底是什么人?好好的,怎么就有心魔了呢?”   谢知非扭头看了眼坐在墙角的薜昭,恰好薜昭也回头看他。   四目相对。   薜昭冲他轻轻摇了摇头。   谢知非这才明白,原来很多事情,这位大小姐还蒙在鼓里呢。   “不是不想和唐小姐说,实在是牵扯太多,我……”   “没关系,那我就不问了。薜叔说的,怀了身子的女人,要少听那神神鬼鬼的事情。”   谢知非微微一怔。   因为身份的关系,他见过的女子不计其数,聪明的,不聪明的,好看的,不好看的,温顺的,不温顺的……   还没有一个女子像唐明月这样——让人心里说不出来的喜欢。   见人就笑眯眯;   嘴巴甜死人不偿命;   说话做事极有分寸,不让人感觉到丁点的为难。   “对了三爷,我能见见晏姑娘吗,我想谢谢她。”   “这……”   “没别的意思,师傅养我一场,她的事我帮不上忙,说一声谢谢总是应该的,否则……”   唐明月垂下眼睛,“我心里过意不去。”   拒绝?   这唐明月十有八九会马上打道回府。   不拒绝?   晏三合那个脾气,那个性子……   谢知非一瞬间就做出了选择。   “晏姑娘有句话让我转告,她说没有什么可谢的,让唐小姐早些回木梨山。但唐小姐既然想见,我总要想想办法的。”   唐明月一听能见到人,立刻笑得像朵花。   “三爷,你真是个好人,不对,是大好人。”   “那唐小姐就先安心住一两天,我还有事,先忙去了。”   “三爷吃几颗毛栗子再走吧。”   谢知非摇头,“有件事情我叮嘱一下,你师傅的事情……”   “我知道,半个字都不能对别人说。”   谢知非“嗯”一声,余光扫了眼正在一旁剥毛粟子的男人,几句话的时间,这小子已经剥了五六个。   手挺巧啊!   再巧,也是根特大号的搅屎棍!   ……   谢知非出了客院,直奔角门,刚要翻身上马,远远见谢府的马车从巷口驶进来。   那马车是父亲常用的。   这个点,他不应该在上朝吗?   谢知非在原地等了片刻,等马车停下来,上前掀起车帘。   正要下车的谢道之一愣。   “老三,怎么是你?”   “爹,你怎么这会回来了?”   谢道之下车,脸上一抹悲色。   “老御史昨儿夜里去世了,陛下下诏追封他为正国公,赐葬皇陵,我回来换身衣裳,赶去陆家吊唁。”   赐葬皇陵,这是何等的荣耀!   陛下不仅不杀,反而把老大人捧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谢知非彻底震惊了。   “那……罪己诏下了吗?”   “下了,今日早朝,当着文武百官的面,陛下亲自读的诏书。”   谢道之抹了一把眼泪,仰天长叹:“明君啊!”   若是往常,谢知非也会跟着感叹一声,但今儿个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突然觉得有点不是个滋味。   “对了,你怎么还没去衙门?”   “这就去了。”   “等下。”   谢道之叫住他:“再有几天就过中秋,老太太念叨好几次,要请晏姑娘回来吃顿团圆饭,这事你帮老太太办妥。”   “早上陪老祖宗用早饭的时候,她也跟我说了,我尽量吧。”   “什么尽量,必须把人请回来。”   谢道之刚要迈步,忽然又想到了什么:“客院住的那对小夫妻是什么人?”   “其实是来找晏姑娘的,但晏姑娘不见,只好来求我。”   “为什么不见?”   “说钱货两清,无需道谢。”   谢道之立刻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伸手拍拍儿子的肩,叹口气走了。   谢知非等他进门,翻身上马,一个人直奔水月庵去。   午时不到,就已经到了水月庵门口。   谢知非翻身下马,目光一扫,愣住了。 第412章 偶遇   树荫下歇着两匹马,样子很熟悉,还是他亲手挑选的。   晏三合来水月庵做什么?   事情不都已经了结了吗!   “谢大人。”   有小尼姑迎出来,冲谢知非行礼。   谢知非端着做官的样子:“你们庵主呢?”   “庵主在和晏姑娘说话。”   “我有事找你们庵主,你带路吧。”   “是!”   刚走出十几丈,就见有个灰袍的尼姑站在屋檐下,冲谢知非招了招手。   “你在这里等我下。”   谢知非大步走过去,冲灰袍尼姑颔首道:“四太太。”   四太太一开口,声音有些发颤,“三爷,我刚刚看到晏姑娘来了。”   “嗯,来办点事。”   谢知非打量她,“你在这里还适应吗?”   四太太低头,半晌才道:“哪里都不是极乐世界,我打算再住一个月,就回去了。”   所以说,人家庵主不肯收你是有道理的。   谢知非压根不想多问一句“为什么”,只淡淡道:“想回去,就回去吧。”   ……   庵堂里。   慧如看着面前的少女,心里莫名有些慌。   “晏姑娘,可是静尘的心魔……”   “棺材已经合上了。”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我这就派人去把墓地合起来。”   慧如走到外间,叫来几个尼姑一通叮嘱,再转身时,发现晏三合就站在屋檐下,眉眼明朗。   “今儿个秋阳正好,师太陪我去外头走走吧。”   “好。”   两人并肩而行,身边不时有与她们错身而过的尼姑,脸上都是一副心如死灰的表情。   走了一会,晏三合停下脚步看着慧如。   慧如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只好跟着站定。   因为抬头的原因,她额头堆起一堆抬头纹,更显老了。   晏三合淡淡开口,“你小时候一定吃过很多苦吧。”   慧如一怔。   “如果愿意,不妨和我说说。”   晏三合眼神很亮。   “一个人心里的东西积太多,身子就沉,身子一沉,就老得快。有时候要把里面的东西,往外扔一点。”   她看着她:“这是你们佛家所说的‘放下’”。   “晏姑娘。”   “你嫉妒静尘,不是真的嫉妒她,是从前的事情没有放下。”   晏三合伸出手,拨动了一下慧如手里的佛珠。   “放不下的人,是最苦的。”   她说我是最苦的。   慧如静静地看着面前的少女,眼中慢慢泛起一点雾气。   她五岁死了娘,爹很快又讨了个女人回来。   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她身上一年到头没有一块好肉,打骂是家常便饭。   那女人生下个儿子,日子就过得更苦了,她一天天熬,一年年熬,心想熬到嫁人就好了。   十八岁,爹收了二十两银子的聘礼,把她给了同村一个四十多的老光棍。   老光棍是个酒鬼,喝了酒就打她,打完第二天又跪在她面前,说些求饶的话。   一次、两次、三次……   她没有地方去,心想等以后生了儿子会不会好一点。   十月怀胎,她生了个女儿。   男人嫌弃她生了个赔钱货,出了月子后,又开始动手。   女儿三岁那年,男人在外头受了点气,回家喝完闷酒后,又抡起了拳头。   往常这个时候,女儿只会躲在角落里哭,但那天她不知道哪来的勇气,突然冲出来抱着男人的腿,求他不要再打了。   男人抄起一旁的板凳,砸在了女儿的头上。   血顺着女儿的小脑袋流下来,流了她一身,她喊了一声“娘,我疼”,就闭上了眼睛。   三天三夜,她抱着女儿小小的身子,死都不肯撒手,直到一头栽下去。   两个月后,男人在河边撒尿,她从后面一脚踹过去,等河水没过男人头顶时,才轻飘飘的喊了一声救命。   两座新坟竖起来,她把家门一锁,去了水月庵。   慧如等眼里的雾气散开,摇摇头,“晏姑娘,没什么可说的,我都已经放下了。”   “真放下了?”   “真放下了。”   “那便好。”   晏三合低下头,凑到她耳边:“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化念解魔这么久,从来没见过比静尘还要命苦的人。”   慧如眼睛陡然睁大,眼里都是惊诧。   “她那样的苦,换了别人,是一天都过不下去的。”   “当,当真?”   “千真万确。”   四个字,让慧如心里万千的嫉妒,一瞬间分崩离析。   这世界上还有比我更苦命的人?   原来,这世上还有比我更苦命的人!!   “阿弥陀佛。”   慧如一声长叹,“善哉善哉!”   到此,晏三合来水月庵的目的,已完成一半。   “对了,我身边缺个丫鬟,你一会问问兰川愿意不愿意,要愿意的话,我带她走。”   “晏姑娘。”慧如的眼睛睁得更大了。   “有我一口吃的,就有她一口吃的,别的,只看她自己的造化。”   晏三合一转身,看到有人懒懒的倚着墙角,一副没骨头的样子。   他怎么来了?   站在这里多久了?   都听到了些什么?   谢知非收起懒劲,大步走过来,“来处理一点公务,没想到你也在。”   晏三合挑眉,表示不太相信他说的话。   “是真有公务。”   谢知非转过身,看着慧如老尼,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   “有人来兵马司找失散的女儿,说是就丢弃到这附近,你把近二十年来水月庵收养的弃婴的名单找出来,本官要一一查看。”   “是,大人。”   慧如看了晏三合一眼,匆匆离开。   还真有名单?   这个借口算是找对了。   谢知非心里不急了,气定神闲问道:“为什么要收留兰川。”   “那孩子性子活泼,不该在这里。”   “除此之外呢?”   “哪来那么多的除此之外?”   “晏姑娘最好对我态度好一些,否则有关某位老大人的消息……”   “快说,什么消息?”   谢知非笑眯眯地看着她,一脸“你不哄我几句,我就不说”的欠揍表情。   晏三合转身就走。   “逗你玩呢!”   谢知非跟过去,“你这人怎么这么经不起逗?”   晏三合走得更快。   “老大人被封正国公,赐葬皇陵。”   “这算什么消息?”   晏三合眼皮一撩,不出一天,四九城人尽皆知。   “姑娘不知道的,就是消息。”   谢知非口气很无赖,“我先到姑娘面前讨个巧儿。”   晏三合目光和他一碰,不知道为什么,又想扭头就走。   偏偏他好像知道她下一步的动作,长腿一抬,挡住了去路。 第413章 病发   这人有病吧?   晏三合拧着眉,“三爷打算干什么?”   某人依旧是那副没脸没皮的样子。   “姑娘能不能看在这个巧儿的份上,赏我一个薄脸。”   “赏什么薄脸?”   “今儿初九,再有六天就是中秋,你……”   “不去。”   三爷气笑了,他话还没说完呢。   “晏三合,能不能不要回绝的那么快。”   “不能。”   “那没辙了。”   谢知非叹了口气,“中秋夜你做好收留我的准备吧。”   晏三合挑眉:“怎么,请不到我,他们准备把你赶出去?”   “没办法,立了军令状的。”   三爷笑得比黄连还苦,“幺儿难做啊,晏姑娘。”   晏姑娘脑子出现两个声音。   一个声音说:关我屁事;   另一个声音说:要不看在他可怜的份上?   不对!   坐到谢府的桌上,我才可怜。   晏三合想到前两次吃饭的情形,什么同情心也没了,“三爷,幺儿也得宠啊!”   谢知非:“……”   卖惨这一招这么快就不管用了?   那就只能曲线救国了!   “大嫂也想你了。她父亲病重,府里又是一堆的事儿,两边都脱不开身。今儿早上见到我,叹气说晏姑娘一个人,怪孤单的。”   “嗯!”晏三合眼皮都没抬。   “你信不信?”   “信什么?”   “我就问你信不信?”   “三爷要我信什么?”   “八月十五那天你不来,老祖宗连月饼都不会尝一口。”   “……”是吗?   “你还信不信,那天谢府上上下下,谁都甭想太平!”   “……”那敢情好。   “你再信不信,整个谢府,我和大嫂的日子最难过。”   晏三合觉得这人拿了把刀子,一刀一刀专门往她心口捅。   但她还是那副神情——   关我屁事!   谢知非见她不接话,十分知趣的闭上嘴巴。   好吧,过犹不及,再徐徐图之,三爷就不信请不动她。   恰好这时小尼姑来请谢知非去庵堂。   “我先去。”   他走了几步,又折回来:“你稍等我片刻,我办好事情一起回去,路上请你吃糖炒栗子。”   “死心吧,请我吃天上的龙肉,我也不会去的。”   “不去,也想请你吃糖炒栗子。”   谢知非哼哼:“晏三合,麻烦你把我想得善良点。”   晏三合:“……”   ……   “大人,请看。”   慧如把一本发黄的小册子递过去,谢知非接过来,先随意翻了翻。   “名单都在这里?”   “历年的都在。”   “这上头写的时间,是什么意思?”   “就是捡到她们的年月日。”   “你先出去一会,我要仔仔细细看。”   “是!”   庵堂静下来。   谢知非先找到永和八年,又找到明月的名字,然后顺着名字往后看——七月十六。   谢知非的脸崩裂开来。   七月十六,水月庵捡到唐明月,那么也就是说七月十四才是她的生辰。   郑淮左、郑淮右都是永和八年七月十四的生辰,所以他们三人是同月同日生??   这简直太荒唐了。   谢知非抽了口气,一屁股跌坐在板凳上。   随即,脑海里又有一个疑问浮出来:唐明月是如何知道自己的生辰的?   “慧如太师?”   慧如就等在外头,见谢知非叫她,忙走进去。   “大人?”   “小尼姑们的生辰,是按捡到她们的日子,还是……”   “回大人,如果襁褓里有写着年月日,就按上头的年月日来。如果没有,就按捡到她们的日子。”   “生辰八字写纸上吗?”   “有写纸上的;有用血写帕子上的;最讲究的,是绣在锦帕上。”   “生辰八字外,襁褓里一般还会有些什么?”   “体面一点的人家,会有个长命锁、玉佩之类的;穷人家的,能有个生辰八字就已经不错了。”   慧如眼神暗了暗:“像兰川连生辰八字都没有,就一个襁褓。”   问到这里,谢知非心里已经有数了。   “这份册子我先拿回衙门,等一一核实后,再派人给你送来。”   “庵里就这一份,劳烦大人好好保管。”   “这个你放心。”   谢知非收起册子,走出庵堂,也许是走得快了,刺目的秋阳照过来,他只觉得眼前阵阵眩晕。   他伸手撑住墙壁,在门槛上坐下。   “大人?”   “没事,缓一缓就好,你去忙。”   谢知非伸手抚上心口,心跳得又快又猛,还有一点细微的刺麻感。   心悸又犯了。   上一次犯,是因为找不到晏三合,这一次却是因为一个唐明月。   唐明月,你到底是谁?   为什么长得和郑淮左那样像?   为什么你也是七月十四的生辰?   谁把你扔在了水月庵的门口?   远处,晏三合不由皱起眉头。   她还是第一次看到谢知非这副神态。   怎么了?   晏三合走过去,“不舒服?”   谢知非缓缓抬起头,虚弱地笑了一声,“没事,就是急的。”   “急什么?”   “请不到晏姑娘,回去铁定要挨板子,能不急了吗?”   见晏三合脸色变了变,他又笑道:“你可千万别心软,我这是在跟你卖惨。”   脸白成那样,你当我瞎吗?   晏三合蹲下去,“自个能不能站起来?”   谢知非一脸贱兮兮地问:“晏姑娘是打算来扶我一把吗?”   “对啊!”   晏三合弯腰扶住他的胳膊:“要照顾老弱病残。”   “……”   谢知非气得深呼吸。   昨儿和她斗嘴,自己还占上风呢,这身子一弱,气势也跟着弱起来。   他借着她的手劲,慢慢站起来,“行了,你松手吧,我能自己走。”   “不用我送佛送到西了。”   “……”   谢知非再次深呼吸。   心道再这么你一言,我一语,我这条命离死只差一口气了。   晏三合扫了眼他放在胸口的手,“和大嫂说,十五那天我来陪她说说话。”   谢知非扭头看着晏三合,眼睛都直了。   “没别的意思,让三爷多活几年。”   谢知非:“……”   得!   这条命又活回来了。   说话间,李不言走过来,“哟,三爷也来了,咱们这是有缘千里尼姑庵相会啊!”   谁他娘的要和你相会啊!   “来办差。”   谢知非一个字,都不愿意和这人多说。   李不言丝毫不在意三爷的冷淡,撇撇嘴,“问过兰川了,她说她要想一想。” 第414章 襁褓   人各有命。   晏三合从来不是强人所难的性子。   “那就回吧,三爷还用不用我扶?”   “哟,三爷这是怎么了,办个差把自己办柔弱了?”   姓李的,你在放什么屁呢?   “要不要我背啊?”   背你妹的背!   谢知非想到一件事,“晏三合,唐明月执意要见你,拦不住。”   晏三合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这人连教坊司的夏妈妈都能哄得定定的,怎么一个唐明月就没辙了?   “没办法,她怀着身孕。”   静了片刻,晏三合无奈道:“那你安排吧!”   谢知非觉得这回的心悸犯得还挺值,至少在晏三合这里,很管用。   “还有一件事。”   “三爷的事,还挺多啊!”晏三合忍不住刺他一下。   “四太太再过一个月,准备回季家。”   晏三合没想到是这一桩事,很淡的笑了笑:“随她。”   谢知非有些诧异她的态度,“你是不是早料到了?”   晏三合冷笑:“她又不只生了一个女儿。”   “那为什么还帮她?”   “顺带的。”   晏三合拉着李不言往外走,背影小小的,在秋阳下很是单薄。   谢知非的眼神有瞬间的恍惚,又忽然想到一桩事。   郑家因为武将出身,所以儿孙的个子普遍偏高,这丫头似乎比唐明月矮了半个脑袋啊!   ……   回到京城,买糖炒栗子的地方,已经排了长队。   一身官服的谢知非走过去,冲摊主咳嗽两声。   摊主立刻命小伙计包了一包栗子,颠颠的走过来。   “官爷,您随便尝尝。”   谢知非掏出二文钱,塞摊主手里,转身把毛栗子塞到晏三合手上。   “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晏三合抿抿嘴,算是默认了。   等人走远,李不言来不及地问道:“谢三爷的小甜嘴,怎的不见了。”   “刚刚他犯病了。”   “什么病,嘴贱吗?”   晏三合用手指戳戳李不言的心口:“他应该这里有毛病。”   卧草!   怪不得是短命鬼。   李不言挠挠头,“那我以后对他,还是嘴上积点德吧,瞧那小脸白的,都成小白脸了。”   晏三合“噗嗤”一声笑了,把毛栗子塞到李不言手里:“你吃。”   “你干嘛不吃?”   “我不吃小白脸买的东西。”   这回,换李不言“噗嗤”一声笑。   ……   午后。   谢知非回到谢家,朱青等在二门口,见人走过来,迎上前:“爷,陆家……”   “晚点再说。”   谢知非一个字都听不进去,直奔客院。   客院里安安静静,唐明月带来的丫鬟和婆子都在庭院里无聊的晒着太阳。   见谢府三爷来,有红衣丫鬟赶紧迎上去,“我家小姐还在午睡。”   “去叫醒她,有重要的事。”   丫鬟看着三爷紧绷的脸,一扭头跑进了厢房。   很快,厢房里有了动静。   单二一先走出来,冲谢知非行礼道:“谢兄。”   谢知非点了点头,目光往他身后看。   单二一一看他这个样子,心里又开始不痛快了。   片刻后,唐明月由丫鬟扶着走出来,“三爷来了,可是晏姑娘愿意见我了?”   “唐小姐稍等。”   谢知非看了眼身后的朱青,“让所有人都离开这个院子。”   朱青还没来得及说话,一旁有个声音嚎出来,“凭什么我也要离开?”   谢知非早有预料这孙子会叫,目光一厉,“还想不想让你娘子见到晏姑娘了?”   单二一:“啊?”   谢知非:“想见,就乖乖照我的话做。”   单二一脑子转得飞快,“赶我们走,和见晏姑娘有什么联系吗?”   就数你脑子好使?   谢知非脸一沉,谱摆得很大。   “晏姑娘有几个问题,要我问一下你家娘子,事情需得保密,单兄还有什么意见吗?”   “我……”   “没有意见就出去。”   谢知非做了个请的手势,“放心,你家娘子不会少一根汗毛。”   老子信你才有鬼。   单二一咬着后槽牙,你这小白脸一看就是对我家娘子心怀不轨。   “娘子,我就在院外等你,你有什么事就喊一声,不用怕的,薜叔在呢!”   “你放心吧,三爷是好人。”   唐明月笑笑,看了眼薜昭:“薜叔,陪二一出去转转。”   “姑爷,走吧!”   单姑爷三步一回头,一副离开了娘子就活不下去的表情,还时不时的剜一眼谢知非。   好人?   好人能盯着别人家的娘子看?   我呀呀个呸!   谢知非心说唐见溪老眼昏花了吗,给自个女儿找了这么个窝囊废!   ……   院门,合上。   谢知非走到唐明月身边,“唐小姐,我们堂屋说话。”   “好。”   两人进到堂屋,谢知非把堂屋的门也掩上。   唐明月见他这么慎重小心,不由的心也跟着吊起来,等不及的开口。   “三爷快说吧,晏姑娘想问什么?”   “你七月十四的生辰,是谁告诉你的?”   “我师傅。”   “你师傅是如何知道的?”   唐明月一愣,“我不知道,反正师傅就是这么跟我说的。”   “你师傅在水月庵门口捡到你的那天,是七月十六。”   唐明月又一愣,“啊?”   谢知非掏出册子,打开其中一页,手指了指,“你看这里。”   唐明月低头一瞧,“呀,还真是的呢,七月十六。”   “那你师傅怎么跟你说是七月十四?”   “我不知道。”   “还是说你襁褓里有一张写着你生辰八字的纸?”   唐明月更糊涂了:“还有纸吗?”   谢知非一看她这副一问三不知的样子,急得抓心挠肝。   心这么大,姑奶奶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当年的襁褓呢,你师傅给你了吗?”   “给了。”   这个问题唐明月能答上。   “当年我爹收养我,师傅就把我所有小时候的东西,都让我带走了。”   “现在呢,在哪?”   “木梨山上,我娘帮我收着。”   “你打开来看过吗?”   “我看它做什么?”   唐明月笑道:“我又不想找着我亲生的爹娘,他们不要我了,我也不要他们。”   这姑奶奶不止心大,性子还痛快。   谢知非沉默半晌。   “我这就去趟木梨山,唐姑娘方便让我看一眼你的襁褓吗?” 第415章 失踪   听到这里,唐明月终于察觉到一点不对劲。   “三爷,师傅的心魔不是都解开了吗,为什么还要看我小时候的东西?”   “是晏三合交待我这么做的,回头等我从木梨山回来,再和唐小姐一一解释。”   谢知非看了看她的脸色,又添了一句。   “事实上,这事还留了一点小小的尾巴。”   一提到晏三合,唐明月什么都不问了。   “那……我得跟我娘写封信说一下。”   “不用写信,拿件信物就行,唐夫人我见过。”   “不行,还是写一封吧。”   唐明月笑道:“出来好多天了,娘要担心的,你顺带帮我捎回去。”   谢知非走到院中,大吼一声:“朱青,去拿纸笔来。”   “是!”   很快,纸笔拿来。   唐明月提起笔,挠挠头,自言自语道:“哎啊,我写什么好呢?”   “报个平安。”   “还是三爷聪明。”   唐明月冲谢知非笑了笑,把笔蘸蘸墨汁,提起笔,又顿住了。   “怎么了?”   唐明月托起下巴,“三爷,你帮我再想想,怎么个报平安法?”   这都不会?   唐大小姐啊,你有没有读过书?   “我这人不喜欢读书,一看书一写字就想睡觉。”   唐明月脸上半点羞愧都没有。   “我爹说我不是那块料,所以我还没写过书信呢,从前给师傅写信,都是爹代笔。”   你可真能!   谢知非觉得再这么被她磨下去,心悸病又得犯了。   “就说在京城一切都好,让爹娘不要惦记,等见了晏姑娘就往家里赶,马上中秋了,很思念爹娘什么的,让他们保重身体。”   “三爷说的真好,我就照三爷说得写。”   谢知非见她终于落笔,这才安心喝起茶来。   一盏茶喝完,见她还在一笔一画地写,他起身走过去,心说那几个字,三下两下就好,哪还需要……   谢知非心里的埋怨,在看到信的瞬间,一下子消停了。   这是字吗?   这他娘的是狗爬!   唐明月发现三爷正看她写信,咧嘴笑道:   “三爷快别看了,我字写得不好。”   说完,她又给自己找了个理由,“我爹说了,姑娘家不读书不写字才是福气。”   “唐小姐是不是喜欢习武?”   “呀,你怎么知道的?”   “我来的时候,看到你跟着薜昭在打太极。”   “我还会打别的拳呢,都是薜叔教我的。薜叔说我要是从小练起,一定是个练武的好苗子……”   唐明月絮絮叨叨的说着,完全没发现谢知非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字写得像狗爬,喜欢习武……   这他娘的怎么这么像从前的自己——郑淮左?   最后一个字写完,唐明月用嘴吹了吹。   “三爷,你看看我写得还行啊!”   “行。”   “唐小姐,这件事情晏姑娘叮嘱你要保密,就算是你的枕边人,也不能说。”   “为什么?”   “还是那句话,我从木梨山回来,会和你解释,到时候也会带你去见晏三合。”   谢知非:“她刚化解完你师傅的心魔,身子需要静养几日才能恢复。”   “那我等三爷回来。”   “真听话。”   谢知非冲她硬挤出一点笑,“听话的姑娘,神气会更好。”   唐明月得意坏了,“巧了,我爹也是这么说的。”   ……   院门,打开。   谢知非无视单二一的虎视眈眈,冲朱青瞄了一眼,大步离开。   朱青赶紧跟上去,“爷?”   谢知非走到无人的地方,“备马备干粮,准备去趟木梨山,一盏茶后出发。”   朱青心头一惊,刚要说话,三爷锋利的目光看过来,他立刻低声道:   “是!”   “对外就说,我出趟急差。”   “小裴爷那边呢,要说实话吗?”   “瞒着。”   谢知非扭头看了眼远处的客院。   “告诉谢小花,好好照顾好唐小姐,唐小姐瘦一两,爷让他饿三天。”   “是!”   “还有,别让唐明月和晏三合见面。”   朱青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心,“咚”的一声跳。   ……   就在谢知非骑马离开京城时,晏三合正从韩家驿站走出来。   韩煦不在,她只能留下口讯。   “回府吧。”   李不言微惊:“不去郑家了?”   晏三合:“夜里去。”   李不言两眼放光,“我就喜欢这么刺激的。”   “去之前,先到陆府给他上柱香。”   “那就更刺激了。”   李不言扶晏三合上马,“走,咱们先回去吃饱睡饱,等到月黑风高,再干坏事。”   夜晚的陆府,白灯高挂,来送老御史最后一程的人,排到了巷门口。   晏三合和李不言排在队伍里,等了足足一个时辰,才轮到她们。   一柱清香,三个头。   两人吊唁完,又悄无声息地离开,直奔郑府旧宅。   整整一夜的时间,晏三合把整个府邸又里里外外看了一遍。   五更梆子敲响的时候,两人才从狗洞钻出来。   回到府里,晏三合让李不言先去睡,自己则钻进书房,一笔一笔把郑府画了下来。   这一画,便是整整一天的时间。   最后一笔画完,晏三合撑着两只熬红的眼睛,一头栽到了床里,睡得昏天黑地。   醒来,已是第二日的午后。   晏三合睁眼就问:“三爷来过没有?”   李不言一耸肩,表示连鬼影也没有看到。   说好两天后把郑家案卷拿来的?   晏三合在心里骂了声“骗子”,决定吃过饭后,去五城兵马司跑一趟。   这筷子还没拿上,小裴爷急匆匆的来了。   “晏三合,谢五十去了哪里,你可知道?”   我还想找他呢!   晏三合察查出不对,“怎么,他不在京城吗?”   小裴爷往桌上一坐,拿起桌上摆着的一副碗筷。   “不在,说是到外头办个急差,招呼都不打一声,这小子能耐呢。”   李不言进门,心说你小子也能耐,抢我的碗筷,是真不把自己当外人啊。   晏三合:“他往常也这样?”   “怎么可能!”   小裴爷扒了一口饭,忙半天,饿死他了,“他去哪儿,都会和我说一声的。”   晏三合想着那日在水月庵的情形,替裴笑夹了一筷子菜。   “对了,裴明亭,谢知非身上有什么毛病?为什么外头都传他是短命鬼?” 第416章 帕子   呀呀呀。   我娘子替我夹菜了。   我们俩的关系,又往前进了一步。   小裴爷心头一暖,什么话都肯往外倒。   “他有心悸的毛病,从娘胎里带来的,我爹帮他调养了很多年,才调养成现在这副样子。”   小裴爷叹气,“他自己也争气,天天天不亮就爬起来打拳,因为他这毛病,没见我啥事都让着他吗?”   没见!   就看到他啥事都让着你了。   晏三合:“这毛病现在治好了?”   小裴爷得意,“有我爹在,还能治不好吗?”   晏三合:“再没犯过?”   “没犯过。这小子如今壮得跟头牛似的,一拳能打死一只老虎。对了……”   小裴爷身子往前一凑,一脸的神秘兮兮。   “下一个心魔什么时候到啊?”   “干嘛?”   “就随便问问。”   “不知道。”   小裴爷低头吃饭,又飞快的抬起头,看了晏三合一眼。   两人中间隔着一个冒着热气的汤,少女的眉眼在热气中看不分明,却让人怦然心动。   裴笑垂下眼睛,心想趁着下一个心魔还没来,我得想办法往前走一步。   而恰好这时,晏三合抬起头,看着面前的小裴爷,黑漆漆的眼睛里有了一抹狐疑。   三爷的心悸肯定犯过,却连裴笑都没有说,为什么?   ……   谢知非此刻已经到了木梨山上,跟在周管家的身后,连日的奔波,他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   唐见溪夫妇匆匆迎出来。   行过礼,谢知非干脆利落道:“唐老爷,唐太太,我们书房说话。”   “走!”   谢知非看了眼身后的朱青,“不用跟来,就在这里等我。”   朱青:“是。”   唐见溪:“山上冷,朱兄弟还是到偏厅吃点热饭,喝口热茶,先歇歇脚,周管家?”   周管家上前:“朱兄弟,请!”   朱青没动,只等自家主子发话。   谢知非微微颔首:“就听唐老爷的。”   朱青这才应了一声:“是!”   进到书房,热茶端上来,下人退下去。   唐见溪迫不及待地问:“我小师妹的棺材……”   “唐老爷,此事稍后再说。”   谢知非目光移过去,看向唐太太。   “唐太太,当年你们收养唐明月的时候,静尘给过你们一个唐明月小时候的襁褓。”   陶巧儿一怔,随即点点头。   “襁褓呢?”   “我收着呢。”   “拿来我看。”   唐见溪只当这事与唐之未的心魔有关,忙道:“快去拿。”   谢知非站起来,“我跟太太一道去吧。”   唐见溪夫妇俩对视一眼,心里都慌的不行。   怎么连半盏茶都等不及了呢?   唐见溪很痛快,“走,一道去。”   谢知非又交待:“一会劳太太亲自动手去拿。唐老爷,不相干的人都退到院外去。”   唐见溪点点头,率先走出书房,在周管家耳边叮嘱了一通,周管家一溜烟跑进了夜色里。   三人来到了正院,院里一个人影也瞧不见。   陶巧儿进厢房里一通翻箱倒柜后,拎着个包袱走出来。   “谢公子,就在这里。”   谢知非的心跳,又难以抑制的快起来,他起身把朱门,咔嗒一声关上。   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唐见溪嗓子有点紧,“谢公子……”   “别说话!”   谢知非深吸一口气,解开包袱,露出水蓝色的小被子。   小被子叠得四四方方,展开一看,边上绣一圈竹子,中间则是用红线绣了个大大的福字。   谢知非翻过来,覆过去的看了几遍,没找到别的东西。   “襁褓里那张写着生辰八字的纸呢?”   “没有纸。”   “帕子呢?”   “也没有帕子。”   陶巧儿略有些紧张道:“拿来的时候就是这个小被子。”   不可能!   如果没有纸、没有帕子,又怎么会有七月十四的生辰跑出来?   谢知非目光一凝,“拿剪刀来。”   “谢公子?”   唐见溪朝女人递了个眼色,“巧儿,就照谢公子说的做。”   陶巧儿赶紧把剪刀拿来。   谢知非手指了指:“劳您把它拆开,剪小心一点,不要碰着里面的东西。”   “这……”   “拆。”   唐夫人见谢知非脸色凝重,不敢犹豫,赶紧低头拆线。   女子手巧,三下两下就把外面的锦缎给拆了下来。   锦缎里面是一层薄薄的棉花,因为年代久远,棉花已经压得很紧实了。   谢知非大手一寸一寸摸过去。   忽然,他的手顿住,指尖一点一点抠进棉花里,从里面慢慢拽出一方薄薄的锦帕。   唐家夫妇眼睛都直了,一股毛骨悚然的寒意,从两人的脊背窜起来。   明月的襁褓里,怎么还会有这东西?   谢知非没有马上把那方帕子展开,一反手,死死地压在了掌心下面。   动作之猛,陶巧儿被他吓得心头一颤,“谢公子?”   “别说话!”   谢知非大吼一声,双唇有微微的抖动。   他害怕了。   不对。   还不是害怕,是一种从骨髓里涌出来的深深恐惧,以至于他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   如临大敌。   一块缝在棉花里的帕子,如果上面不是承载着惊天的秘密,它不需要埋得这么深。   这秘密是什么?   谢知非急促的呼吸起来,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已经不光光是跳得快,还非常的混乱。   噗通!   噗通!   噗通!   横冲直撞,毫无章法。   看吗?   他问自己。   不知道。   他回答自己。   人是有直觉的。   他第一眼见到晏三合,就觉得很奇怪,就忍不住想要一探究竟,这种直觉一路伴随着他,直到真相浮出的那一刻。   而对唐明月的直觉更强烈,强烈到他连哄带骗,强烈到一刻都等不及,就疯狂的赶到了木梨山。   就是这么奇妙。   而现在,他也有一种直觉——答案就在这块帕子上。   这时,心里有个声音冒出来:要不,就算了吧,把帕子再缝进去,只当一切都没有发生。   怎么能算了呢?另一个声音反驳道:你不想弄清事情的真相吗?   哼,真相后面藏着什么,你想想清楚;这帕子你要不看一眼,这辈子都会惦记着。   谢知非的呼吸,再一次急促起来。   是的,会惦记着。   今天惦记,明天惦记,一直惦记,周而复始,永无尽头。   他深深吸进一口气,终于把帕子拿起来,决绝地递到唐见溪手上。   “唐老爷帮我看看这上面写了什么?” 第417章 词牌   唐见溪年岁大了,眼睛不太好使。   “巧儿,去把烛火拿过来。”   陶巧儿拿过烛火,唐见溪凑近了,把帕子展开来。   “上面不是字,是用针绣的。”   “绣的是什么?”   “好像……绣的是一个日期。”   谢知非声音微微发颤,“是不是七月十四。”   “是。”   陶巧儿一声惊呼:“啊,这不是明月的生辰八字吗?”   谢知非:“还绣了什么。”   唐老爷又把帕子凑近点,嘀咕道:“还有一行字,只是这绣工有些差,巧儿,去拿纸笔来。”   拿纸笔,就是要把上面的字一笔一笔地拓下来。   唐见溪拓的很快,不过片刻,一行清秀的字便赫然出现在纸上。   “谢公子,这是一句词,共有八字。”   “是什么?”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   什么意思?   谢知非脸色茫然地看向唐见溪。   唐见溪拧着眉,想了好一会,突然一拍大腿,“这首词我知道。”   “老爷,你快说!”陶巧儿比谢知非还要性急。   “词牌名为《扬州慢:淮左名都》”   谢知非脑子空白一瞬,“扬州慢?”   “讲的是词人有一天经过扬州,见扬州一片萧条,心中十分悲凉。   扬州自古是淮南东路的名城,故称淮左;这里又有一座非常有名的亭子,叫竹西亭。   他在亭子里稍作停留,想到扬州城曾经的风流繁华,心中感慨万千,回家就写下了这首词。”   唐见溪趁机还不忘点评几句。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淮左对竹西,名都对佳处,对得算不得巧妙,但胜在工整。”   陶巧儿压根不想听什么词啊,诗的,她只想知道一件事。   “谢公子,明月的襁褓里怎么会藏着这样一句话?”   谢知非咬着后槽牙不说话。   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死死握成拳头,发出可怕的“咯咯咯”的声音,眼前感觉东西都在晃,桌子在晃,墙壁在晃,人影也在晃。   晃动越来越剧烈,如同地动山摇一般。   然后,他的耳边听到了“轰”的一声巨响。   山崩了,地裂了。   谢知非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心,也在瞬间塌了下去。   良久。   他嘴唇轻颤:“是什么意思,我也不知道。”   知道,也不能对你们说。   他抬起眼,看着唐见溪。   唐见溪被他充血的眼睛吓到了,“谢公子,你……”   “我很好。”   谢知非站起来,“有没有水,我想先洗把脸。”   “有,有,有。”   陶巧儿走到里屋,端出一盆冷水,放到一旁的小几上,“我再添点热……”   “不用,就冷水。”   山里的水,冷的刺骨。   谢知非把整张脸都埋下去,身体狠狠打了个激灵,一下子就还了魂。   他僵立片刻,终于在唐见溪夫妇焦急的目光中,缓缓开口。   “静尘的棺材已经合上,她的心魔是陆时,那一段锣声是陆时中举游街的大锣和唐家戏台上的小锣,发出的声音。”   唐见溪一拍额头:“哎啊,我想起来了,是同一天。”   “严如贤死了,李兴的女儿丽妃死了,李兴和他两个儿子也难逃一死,陛下下了罪己诏,这一切……”   谢知非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   “一切都是陆时做的。这二十六年,他爬到这样一个高度,活成一个孤种,就是想为你们的先生,为唐家讨一个公道。”   谢知非把帕子塞进怀里,深吸一口气,“他之所以这么做,是先太子的意思。”   “什,什么?你说什么……”   谢知非的话,让唐见溪的世界一下子颠倒过来,气息都不稳了。   “太太。”   谢知非转动眼珠,落在陶巧儿的身上。   “如果你想让唐明月一辈子平平安安,就把这襁褓烧成灰,扔河里,埋土里,怎么着都行,就是不能留下来!还有……”   他的声音陡然变厉,眉目深沉冷峻。   “刚刚我说的每一个字,包括这块帕子,你们都咽进肚子里,带进棺材里,连唐明月也不要告诉,这一趟只当我没有来过。”   陶巧儿完完全全被谢知非的话惊到了,吓得一动也不敢动。   “下面,我想洗个热水澡,吃一顿热饭,然后好好睡一觉,明天一早我会离开。”   他从怀里掏出信。   “这是唐明月给你们的,过了中秋,她就会动身回木梨山。”   谢知非把信放下,转身走出去。   手正要去开门的时候,他又转过身。   “以后,别让唐明月去京城,就留在这木梨山,太太平平过日子,我会来看她的。”   男人远去的身影,像四周沉默的群山,与夜色融化在一起。   陶巧儿刚想问一句“你来看她做什么”,目光一偏,见男人已是满面的泪水。   “老爷?”   她一声惊呼。   ……   山里的夜风,很大。   朱青等在半路,见谢知非走近,忙迎上去:“爷?”   谢知非点点头,没说话。   主仆二人一路安静,朱青好几次挑眼看看三爷的脸色,欲言又止。   到了客院,谢知非停下脚步,“先洗澡,再吃饭,再让人送壶酒来。”   朱青吸气:“爷,咱们是要在山上住几天,还是……”   “明天一早出发,赶回京里过中秋。”   谢知非说完,再不开口说一句话,饭也只是垫了两口,一壶酒喝完,倒头就睡。   朱青吹灭了灯,掩上房门,默默地守在了外面。   酒能助眠,谢知非头一挨着枕头,便没了知觉。   下半夜。   各种杂乱的梦,纷至沓来。   一会是他和淮右躲在窗户下,屋里父母在低声争执,爹摔门而去后,娘发出一声压抑的抽泣声。   一会是淮右眼泪汪汪的扑进他的怀里,哽咽地问他:“哥,娘为什么不喜欢我,我哪里做得不好?”   一会是爹厉声对他呵斥:“你妹妹身子弱你不知道啊?带着她爬高上低,万一摔出个好歹,看我怎么收拾你!”   最后的梦境,是在夏天的午后。   他和淮右困极了,睡在榻上,娘在一旁给他们打扇。   不知为何,扇子停了,他觉得热,迷迷糊糊睁开眼,入眼是娘冰冷的眼睛,正死死的盯着……   他被那双眼睛里的阴毒吓了一跳,毫无预兆的惊坐起来。   梦,倏的惊醒。 第418章 香客   朱青正打着瞌睡,忽然听到房里有动静,赶紧推门进去。   点上烛火,走到床边,他伸手一探,三爷竟是一背的冷汗。   谢知非挥开他的手。   “给我拿盅茶喝。”   朱青往冷茶里兑了点热水,谢知非一口气喝完,身子往后一趟。   “没事了,你去吧。”   朱青默不作声的替三爷掖好被子,掩门离去。   一灯如豆。   谢知非看着头顶的帐帘,静静的回忆起一些事,一些人。   是的。   娘盯着的人是淮右。   从郑淮左记事起,就知道爹和娘各有偏心,爹偏心妹妹,娘偏心他。   唯一的区别是——   爹偏心妹妹的同时,对他也十分的疼爱;而娘对妹妹,则完完全全的冷漠无视。   他替妹妹打抱不平。   妹妹那样可爱,字写得那样的漂亮,书读得那样好,什么都乖乖巧巧的,为什么娘对她丁点都不喜欢。   为什么他生病了,娘能守他一天一夜;妹妹生病了,守在床前的,只有爹?不都是一个肚子里掉下来的肉吗?   为了这个事情,他甚至还跑去质问娘。   娘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冷冷地看着他,然后让他滚出去。   正因为娘对淮右的冷漠,他这个做哥哥的,就分外心疼自家妹子,到哪儿都带着她。   其实他们兄妹俩哪里都去不了,祖父不待见父亲,也不待见他们。   祖父不待见父亲的原因,据说是因为娘。   郑家从武,因此娶回来的女人,个个雷厉风行,都是直爽的性子。娘是读书人家的女儿,是爹自己看上,硬要求娶回来的。   更重要的一个原因:兄妹俩生的日子不好,是鬼胎,和尚批命说会克郑家。   他们兄妹俩的活动范围,仅限于海棠院,就算逢年过节,他们都不能走出海棠院的大门。   他们一家四口就只能在海棠院,自个过年过节。   好在祖父虽然不待见他们这一房,吃穿用度上却从来不苛刻,别的房里有的东西,他们一样不少。   唯一苛刻的,是没有丫鬟仆妇侍候,凡事都得自己动手做。   爹每天无所事事,除了教他习武,教妹妹读书外,就是打理海棠院;娘则洗洗衣裳,偶尔动动针线。   一家人的日子,过得平淡无波。   每年的七月十四,爹都会去庙里添香油钱,爹给他们兄妹俩在庙里点了两盏长明灯。   每到这一日,爹天不亮就出门,娘搬把竹椅在院子里等,他和淮右就陪着娘一道等。   爹从来不会空手回来,会给他和淮右带些外头的新奇玩意。   娘也有。   但娘的东西,爹从来不会拿出来给他们看,都是关起门来偷偷给娘。   娘收了东西,半个多月都是乐呵呵的,这是海棠院一年中,最平和的半个月,他和淮右就是闯了祸,娘也只会对他们笑笑。   海棠院二进二出,后面带个小花园。   这巴掌大的地方,他和淮右早就玩腻了,有时候实在无趣,就缠着爹讲故事。   爹会和他们讲祖父打的一个又一个的胜仗;讲沙场秋点兵;讲苍茫的漠北,还有能热死人的齐国……   他和准右都听得津津有味。   爹还讲郑家——   讲郑家的祖籍扬州;   讲老宅边上的竹西亭;   讲扬州最出名的瘦西湖;   讲金兵入扬州时的惨状;   讲扬州人早上皮包水,晚上水包皮……   谢知非想着想着,翻了个身,把脸埋进被子里,弓起的后颈脊背微微颤抖起来。   他长久的保持了这个姿势,直到第一声鸡鸣,才掀开被子下床,推开窗户,张开双臂,冲天际咆哮了一声:   “啊——”   外间,睡梦里的朱青吓得魂都要跳出来,飞快地冲进厢房。   谢知非扭头,一脸平静道:“回京。”   ……   回京的路,风雨不停。   已经赶到京城时,已经是八月十五的清晨。   一进城门,谢知非就勒住缰绳:“朱青,你先去给家里报个平安。”   朱青听了这话,只觉得头皮发麻。   爷自从见到那个唐明月后,没有一件事情是正常的,更让他担心的是,爷什么都不和他说,都闷在肚子里。   “爷去哪里?”   “去办件事。”   “今天就是十五了。”   “放心,一定赶回来吃团圆饭。”   朱青张了张嘴,最后深吸了一口气,生生把一肚子的话都咽下去,只叮嘱道:   “爷要早点回来。”   “……好!”   谢知非调转马头一路往西,直奔水月庵。   唐明月的身世,他已经摸得八九不离十,还有最后一件事情,他必须确认。   一个多时辰后。   慧如老尼看着面前一脸憔悴的男人,惊得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谢大人,你这是从……”   “出了一趟远门。”   谢知非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香客捐的香油钱,你们庵里有没有记录在册?”   慧如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谢大人,这,这是……”   “不查你们,我就是想看看。”   谢知非温和地添了一句,“当然,僧录司如果要查,我也会让裴大人睁只眼,闭只眼。”   裴大人是干什么的,慧如心里一清二楚。   她冲谢知非一点头:“大人,请跟我来。”   两人走到一处斋房,慧如从怀里掏出钥匙,打开门上挂着的锁。   谢知非推门进去,才发现这里是一处库房。   慧如又掏出另一把钥匙,打开了其中的一个箱笼。   “谢大人,都在这里。”   一箱笼的册子,塞得满满当当。   “帮我找出永和元年到永和八年的册子来。”   “是!”   慧如蹲下去,很快就找到了八本册子。   谢知非也顾不得地上厚厚一层灰,双腿盘坐下来,拿起第一本,一页一页翻过去。   翻到最后一页,什么也没有。   随即,他拿起永和二年的册子,翻过几页,忽的,目光一顿,落在一行小字上:   七月十四,香客郑唤堂,捐 银二百两。   他扫一眼后,迅速翻开第三本:七月十四,香客郑唤堂,捐银二百两。   第三本;   第四本;   第五本……   最后一本看完,他把手指停在那一行的下面,“师太,这个人你可有印象?”   “郑唤堂?我记得这人,每年的七月十四都来庵里,给一对儿女点长明灯,再捐二百两银子。”   “这么久远的事情,你为什么记得这么清楚?”   “这……”   谢知非脸一沉。   “说!” 第419章 竹西   为什么记得这么清楚?   那是因为这人捐完香油钱后,都要听静尘讲一讲佛经。   而每年的七月半,都是水月庵里最忙的一段时间,静尘未必会有空,偏这人就是认准了,宁肯坐着干等,也不愿换别人。   那人长得高高大大,气度十分出众,一看就是世家弟子,她远远扫过一眼,还十分龌龊地想——   这人不会是冲着静尘的那张脸来的吧!   谢知非听完,呆了半晌。   “静尘讲佛法的时候,明月在做什么?”   “明月这孩子很粘静尘,静尘到哪儿,她就到哪儿,自然是跟在一旁。”   原来如此!   谢知非脸上平静的没有半点波动,一个又一个谜团的解开,已经把他的心都磨钝了。   “册子我都看过了,没什么问题。”   他从地上站起来,端出做官的派头,“你把册子都收起来。”   慧如还是一脸的担心,“谢大人,真的都……”   “都结束了。”   谢知非从怀里掏出那本小册子,“这个一并还给你,收起来吧!”   慧如一看小册子都还回来了,这才长长松出口气。   “你能做到庵主位置,可见是个聪明人,什么事情能说,什么事情不能说,心里要有点数。”   慧如拨动佛珠的手猛地僵住。   谢知非突然话锋一转,“半个时辰后,我带兰川走,她跟着晏三合,错不了。”   屋里一时间,悄无声息。   慧如老尼艰难地从嗓子眼里挤出一个字:“好!”   谢知非冷冷看着她的脸,“我去静尘的坟上看看,半个时辰后,在庵门口等她。”   门,打开,又合上。   慧如老尼一个人呆呆的站了半晌 忽然弯腰把几本册子捡起来,连同那本小册子一道,往箱笼里一扔。   她匆匆落锁,匆匆离开那间斋房。   走出十几丈,她猛的回头,眼神里充满了恐惧。   她心里有一个预感,那个箱笼,那些册子,连同静尘、明月,都是她从今往后不能触碰的秘密。   统统带进棺材里吧!   就算为了兰川那孩子!   ……   唐之未的坟茔,已经彻底合上,没有竖碑,就是一个小土包。   再次来到她的坟上,和第一次的心情截然不同。   第一次对于谢知非来说,唐之未就是个棺材盖不上的陌生人,一点感觉都没有;   但这一回……   谢知非一掀衣裳,跪倒在地,认认真真的磕下三个头。   “谢谢你。”   他轻声说。   “你是不是也已经窥探到了明月的秘密,所以才把那块帕子缝进去;所以才交待她不要把生辰随便告诉别人。”   永和一年的七月十四日夜,郑家的龙凤双胞胎呱呱落地,哥哥先落地,起名郑淮左;   妹妹后落地,她的名字按理应该叫郑竹西。   因为郑家的祖籍在扬州,淮左名都,竹西佳处。   淮左对竹西,这才是他们双胞胎原本应该起的名字。   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七月十六,真正的郑竹西被丢弃在水月庵门口,静尘捡到了她,于是她成了唐明月。   而另一个不知道从何处来的,刚刚生下来的女婴,摇身一变,光明正大的成了郑家的小姐,取名郑淮右。   淮左、淮右;   一左、一右。   多么相配的双胞胎名字,谁也不会怀疑。   于是从永和二年开始,每年的七月十四,爹都会去水月庵,借着香客的身份,看一眼亲生女儿。   直到永和八年,郑家被屠,整整七年时间。   因为这个原因,郑淮左、郑淮右长相迥异,性格迥异,和普通的双胞胎不同。   因为要掩盖这个长相,他们兄妹俩的童年只能被困在海棠院;   娘对淮右没有亲情,只有冷淡,甚至是怨恨,是因为她真正的女儿在水月庵当小尼姑,要一辈子青灯古佛。   而这一切的秘密——   如果不是他意外的魂穿到谢三爷的身上;   如果不是唐之未的棺材合不上;   如果不是唐明月的出现;   就该随着一个个死去的人,埋进坟里。   谁能想到?   谁敢想到?   “我该怎么做呢,唐之未?”   没有人回答他。   唐之未的坟茔竖在那里,像一双最无情,也最慈悲的眼睛,安静地看着面前这个茫然无措的男人。   ……   别院里。   晏三合手里拿着一本书。   李不言坐在窗上,一下又一下的擦着她的宝贝软剑,时不时瞄晏三合一眼。   半天没翻过一页,这丫头脑子里只怕又在想郑家那案子。   “姑娘,姑娘,三爷来了。”   谢知非?   晏三合“啪”地扔下手里书,几乎是跑了出去。   五天了,这人整整消失了五天。   出门办差没问题,五天也没有问题,问题是他不能连个招呼都不打。   明明说好两天后要把郑家的案卷给她的,他当自己说过的话,都是放屁呢!   晏三合气冲冲,心想见到了人,无论如何都要质问他一声——   郑家的案子,你还想不想查了?   见到谢知非的那一刻,晏三合歇菜了。   眼前的男人头发蓬乱,胡子邋遢,样子比从西宁府回来那一趟,还要不成人样。   他这是去深山老林里办差了?   “兰川从今天开始就跟着你了。”   谢知非把兰川往前轻轻一推,“晚上记得回来吃团圆饭,顺便见见唐明月。”   “谢知非……”   “我还有事,回头再说。”   谢知非轻飘飘的扔下一句,转身走了。   晏三合干等了五天,总要从他嘴里听句准话,追过去,低声问道:“郑家的案卷,你到底什么时候给我?”   谢知非脚步一顿,低头看着她。   美人在骨,不在皮。   这张脸乍一看颇有几分惊艳,细细一品,则更多了几分味道。   这味道非要用一个词形容,那就是独一无二。   晏三合,你到底是谁?   为什么来郑家?   为什么我爹为了你,不惜把亲生的女儿扔弃在尼姑庵里?   你的身上,到底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晏三合被谢知非眼神惊住了,这眼神太过犀利,像暗藏着一把锋利的刀。   “急什么,这案子你别想逃掉,晏三合。”   他声音不大,语速也和往常一样,但细细一品,里面竟有一点狠绝的味道。   晏三合眉头倏地蹙起。   这人怎么了? 第420章 变化   晏三合从认识谢知非起,就没见过他这副模样。   这人从来都是笑眯眯的,说话没个正形,也不知道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但这几次碰面,她敏锐的察觉到——这人和以前似乎不太一样。   “三合,晏三合,快来瞧瞧我给你带什么好……咦,谢五十,你回来了?”   裴笑赶紧止住脚步,“这是干嘛去了,怎么变成这副鬼样子?”   谢知非不咸不淡地看了眼他手里东西。   “我能像你一样闲?”   裴笑一怔,“兄弟,谁给你气受了?”   谢知非不理,自顾自往前走。   “哎——”   裴笑追了两步,把人拉住,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通,最后得出结论,“是不是又憋了好几天?”   “滚蛋!”   谢知非把人一掀。   裴笑不敢再跟过去触霉头,走到晏三合身边,把手里的一盒月饼递过去。   “尝尝,五仁味儿的。”   晏三合接过来,“你不追过去看看吗?”   “不用!”   小裴爷感叹:“他啊,就是得找人泄泄火了,血气方刚的。”   “你呢?”   “我?”   小裴爷偷瞄一眼晏三合的脸,心说我不有你吗?   “我是正派人,憋得住。”   你还真有脸说?   “还是跟过去看看吧,我看他脸色不好看。”   一听谢知非脸色不太好,小裴爷急了。   “那我先去看看,月饼你记得吃。”   跑出几步,回头见晏三合还站在原地巴巴地看着他,小裴爷气得咬牙切齿。   谢五十!   你他娘的就是我娶娘子路上的绊脚石,回/回都来捣蛋!   “晏,晏姑娘?”   身后的声音怯生生,晏三合这才想起来,谢知非把兰川带来了。   晏三合走过去,“你怎么会和谢大人在一起?”   “他,他来水月庵接我的。”   这话晏三合听出两个苗头,一个是谢知非专程去了一趟水月庵,另一个是——   “你不愿意跟着我?”   “不是的,不是的。”   兰川连忙摇头,“我师傅说跟着晏姑娘,比留在庵里强,我听师傅的。”   “你自己怎么想?”   “我……”   兰川两只手绞在一起。   “我就是有点舍不得师傅,没有别的想法,但这两天我也想通了,我,我想试试。”   “那就先留下来,真要是不习惯,我再送你回去。”   晏三合拍拍她脑袋,“三月为期,你看怎么样?”   兰川眼睛顿时亮起来,“我听晏姑娘的。”   晏三合拎过她手上包袱:“跟我走。”   李不言已经听到消息,等在书房门口,见到人,先“哟”了一声。   “怎么想通的啊,小兰川?”   兰川低下头。   “害什么羞啊!”   李不言走过去,捏捏她的脸蛋:“你啊,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晏三合伸手戳了下李不言的腰,让她不要乱说。   “汤圆,这是兰川,水月庵的小尼姑,暂时还俗了,安置在你的院子里,你回头带她去做几身衣裳。”   “是,姑娘。”   汤圆牵起兰川的手,“兰川,你跟……”   “汤圆,你该称呼她一声小姐。”   汤圆一惊的同时,兰川也惊住了。   不是说好到晏姑娘身边做丫鬟的吗,怎么成小姐了?   “称呼是称呼,你该学的,该做的,一样都不能少,我身边不养闲人,汤圆会的本事,你都必须学会。”   晏三合看着兰川,“李不言会教你一些防身功夫,不许偷懒,跟着她好好学。”   兰川听着一头雾水,低声问:“那……那……我到底是丫鬟,还是小姐啊?”   “你就是你自己。”   晏三合把月饼往兰川怀里一塞,拉着李不言去了书房。   “晚上陪我去谢府。”   谢府?   得了吧,我还想多活两年。   “不去。”   晏三合可怜巴巴地看着她:“不言?”   “不去。”   “不言?”   “不去。”   “李不言!”   “先说好啊,谁再对你言三语四,别怪我翻脸不认人,我桌子都掀了它。”   晏三合笑了,两条胳膊缠上去,“只管掀,掀狠点。”   李不言手指戳她的脑门,“你啊,就是心太软,被那个姓谢的蛊惑了!”   “他能蛊惑我?”   晏三合冷笑一声:“我是看他可怜。”   你就自欺欺人吧!   李不言翻白眼。   ……   “谢五十,你给我站住。”   谢知非脚步一顿。   裴笑快步走过来,歪着脑袋看看这人的脸色,叹气。   “说吧,出了什么事?”   “就是累的。”   谢知非摸了一把脸,“五天,就睡了一晚上,别的时间都在赶路。”   “真没事?”   “我能有什么事?行了,别瞎猜,回去好好过你的节,吃完月饼有空来赏月,晏三合晚上在我们家。”   谢知非翻身上马。   “对了,她不爱吃五仁月饼,喜欢吃豆沙的。”   “他娘的怎么不早说,你个王八蛋。”   裴笑抬腿踹过去,可惜迟了,一人一马已经飞奔起来。   “爷!”   黄芪走过,“咱们也回吧,今儿过节,家里都等着呢!”   裴笑原本还想在晏三合面前多呆一会,想想裴家的事情,“走吧,回去。”   等吃完团圆饭,再去谢家和我家娘子赏月!   ……   谢府,角门。   一脚已经跨过门槛的谢而立,听到身后动静,转过身。   恰好谢知非跳下马,抬起头。   目光碰上,兄弟两人都愣住了。   谢知非快走几步:“大哥,是衙门里的事情不称心吗,怎么瘦这么多?”   谢而立摇摇头,“朱家的事情。”   “请裴叔看了吗?”   “何止裴叔,太医院的人都请了。”   “怎么说?”   “最多再拖一两个月。”   这么快?   谢知非也只能寡淡地安慰一句,“生死由命,富贵在天,你和大嫂都要想开点。”   谢而立看着老三,“你呢,怎么弄成这副样子?”   “出门办个差,急着赶回来过节。”   “晏姑娘什么时候来?”   “傍晚前吧,会来的。”   谢知非现在怕听到“晏姑娘”这三个字,赶紧岔开话题。   “今儿过节,父亲有没有说什么?”   “自然是一家人开开心心吃个团圆饭。”   “解了娘的禁足?”   谢而立点点头。   “柳姨娘呢?”   “团圆饭,少不了她。”   倒是一碗水端得很平。   谢知非没什么好说的,“哥,我先回院里了。”   “时间还早,好好睡一觉,晚上拿出些精神来,别让老祖宗担心。”   谁的兄弟,谁心疼。   老三这副鬼样子,不知道为什么,谢而立有些怀念小时候,这小子腻在他怀里,哼哼叽叽的样子。   弱是弱了点,可看得见摸得着,心里踏实。   如今大了,整天不着家,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还不能多问。   弟大不由哥啊!   谢而立感叹完,回神一看,这小子哪里是往自个院里去,分明是直奔客院。   客院的小夫妻到底是老三的什么人,怎么这么上心? 第421章 有的   谢知非还没走到客院,谢总管就闻讯而来,他憋了一肚子苦水要倒,都眼巴巴盼了三爷好几天。   “三爷啊……”   “憋回去。”   谢小花睁着两只圆溜溜的眼睛,一脸委屈地看着谢知非。   “爷,憋不回去啊,那姓单的小子,太,太……”   谢小花都找不到词来形容。   他活了这么一把年纪,还没见到过这号男人,他家娘子拉不出屎,都要怪马桶不对。   “太什么?待客之道不懂啊!”   谢知非不用听,也知道那姓单的孙子作妖了。   “明儿他们就走了,忍一忍,就算是为了我,我知道你是最疼我的。”   哎哟喂!   这小崽子哄起人来不偿命啊!   谢小花嗔怨地看了眼小崽子,这一眼过后,哪还记得自己的委屈,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崽瘦了,得想办法帮他补回去啊!   “去忙吧,晚点晏姑娘要来,让厨房多做些她爱吃的。”   谢小花眼睛一亮,两条胖腿抡起来。   再让厨房添一个竹笋老鸭煲,这玩意最最清补,三爷爱吃。   打发走谢小花,谢知非很快来到客院。   宅院门口,薜昭坐在竹椅里眯着眼睛晒太阳,见谢知非来,起身做个请的手势,忽然,里头传出一声暴怒。   “唐明月,这么大的人了喝个水都喝不明白,每次让你不要喝冷的,不要喝冷的,你就是不听!”   “我……”   “以后来葵水肚子疼,别想我替你揉。”   “……”   “你看看你,就吃那么一口饭,喂猫呢。”   “我真吃不下了。”   “每次让你饭前少吃点蜜饯点心,你就是不听,正经饭不好好吃,那些点心能长肉啊!”   “明儿我不吃了。”   “让你不吃了吗?让你少吃几口,把剩饭倒给我。”   “爹娘不让你吃我剩饭。”   “他们这会又不在。”   “他们说吃剩饭的男人没出息。”   “不吃剩饭的男人,才没出息。”   “哎啊,你竟然反驳我爹娘的话。”   “是,是,是,你快告状去。”   “本来想告的,一看某人今天穿得很精神,就舍不得了。”   “要穿得不精神呢?”   “那就……也舍不得。”   “……”   “儿子,你记住,这人精神不精神,都是你的爹,你将来要孝顺他。”   薜昭见谢知非一脸牙都要被酸碎的样子,勉为其难地开了个金口。   “小姐,姑爷,三爷回来了。”   屋里静了一瞬后,是丫鬟手忙脚乱收拾碗筷的声音,再然后,传出唐明月一本正经的声音。   “三爷来了,请进吧。”   谢知非走进去,小夫妻人模人样地端坐着,一个绷着脸,一个冲他笑眯眯。   “单兄,你出去下。”   “凭什么我又要……”   “你说凭什么?”   单二一:“……”   谢知非在唐明月面前坐下:“一会晏姑娘会来,见了她后,你们明儿就动身赶回去。”   “呀,真的呀。”   唐明月笑出一口小白牙,朝自家男人看了一眼,男人正盼着回去呢,二话不说,就把地儿挪了出来。   这京城有什么好,到处都是窥视他娘子的小白脸,早点回去,才能安心。   最后走出去的丫鬟带上了门,堂屋里,一瞬间暗下来。   谢知非起身点灯。   唐明月皱眉,“三爷,这才午时。”   “没事,我喜欢亮堂。”   好把你看得清楚一点。   谢知非点完灯坐回去,静静地看着面前的女子。   唐明月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摸了一把自己的脸,“三爷,我脸上有什么吗?”   谢知非这才挪开视线。   “木梨山我去过了。”   “见到我爹娘了?”   “嗯。”   “他们都还好吧?”   “都很好。”   谢知非视线重新回到唐明月的脸上,“就是惦记你,让你早些回去。”   唐明月一想到今儿中秋,山上就二老孤零零的过节,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就照三爷说的,明儿动身回去,我也惦记他们。”   “唐明月。”   谢知非突然直呼其名,“你有惦记过自己的亲生父母吗?”   唐明月被问得一愣。   “有想过找到他们吗?”   想过吗?   唐明月脸上的笑,一点点消失。   想过的。   小的时候跟在师傅身边,满心以为师傅就是她的娘,大一点后才知道自己是从庵门口捡来的,那一段时间就经常想。   想问问他们为什么不要她了?   既然不要她,为什么又要生下来呢?一碗滑胎药喝下去,岂不是都解脱?   “想几天后,就不怎么想了。”   “为什么?”   “师傅说人要想自己有的,不要想自己没的。”   唐明月轻轻一笑。   “我在水月庵里有吃有喝,还有师傅,我师傅待我可好了,跟亲娘一样,说不定我自个的亲娘,都没她疼我。”   她哼了一声:“不是说不定,是一定,否则也不会扔了我。”   谢知非心里像压了一座大山,沉得他喘不过气来。   “后来遇到我爹娘,他们待我更好,都把我当成亲生的,娘舍不得我嫁出去,硬逼着爹给我招个女婿。   就这样,我成亲当天,娘还哭了呢,说我还是个小孩子,怎么一眨眼就成亲了!”   唐明月笑着笑着,眼眶泛红。   “在木梨山的这些年,我当真一点都没想过,就觉得自个命挺好的,遇到的都是好人。三爷,你知道吗?”   “什么?”   “我成亲那天,师傅其实来了,可因为她是尼姑,我们那边有个规矩,成亲那天尼姑不能进门,进门会不吉利的。”   唐明月用帕子抹了把眼泪。   “师傅在半山腰的凉亭和爹说了一会话,便走了。后来我才知道,她那时候身子已经不大好,硬是坐了三天的马车赶来的。”   眼泪越抹,却越多。   唐明月一下子哽咽,再说不出什么话来。   谢知非忽然觉得自己给唐之未磕的那三个头,还是太少、太轻了,磕多少个都不为过。   他定定地看着唐明月,等她慢慢平复一点,才慢悠悠地往下说。   “上回我问你的生辰,问你襁褓,接着又去了一趟木梨山,是因为在给你师傅化念解魔的过程中,发现了一点和你身世有关的东西。”   唐明月吸吸鼻子。   “不瞒三爷,我料到了。”   “只是查到了一点线头,如果你想继续查下去的话,我……”   “三爷,快别费那个事了,我不想查下去。”   “为什么?” 第422章 好命   这话,虽然是谢知非勾着唐明月说出来的,但她真这么说了,谢知非又觉得怅然若失。   “为什么?”他问。   “且不说查来查去,费三爷的功夫;我也舍不得让我爹娘伤心,他们要是知道我在查我从前的身世,一定会以为我翅膀硬了,想飞走。”   唐明月手抚上小腹,含着泪笑了。   “查到亲生爹娘,无非恩怨,我如今活得好好的,何苦给自己找不痛快。   三爷,我不恨他们,也不怨,真的。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还感谢他们,否则,我怎么能遇着师傅,遇着爹娘,遇着他。”   她朝门外看了一眼,眼神流露出一点温柔。   “我爹说,人这一生无非就是雨来撑伞,寒来添衣,很短的,别给自己找不痛快。”   见谢知非仍怔怔的,她又笑了。   “三爷,你说是不是?”   “是!”   谢知非说完,一股热意从眼里涌出来,心口那块大石突然变轻了。   他突然发现眼前的女子,其实一点都不简单:   比谁都聪明;   比谁都豁达;   比谁都知恩图报;   也会比谁都好命!   所以,郑家所有人都死绝了,唯独留下了一个她,没心没肺、快快乐乐的活着。   这是老天对她的眷顾,也是郑家所有冤魂,对她的庇佑。   他握了握拳,压下眼中的热意,低声说:   “既然你不打算往下查,那整桩事情就到此为止,一会见着晏姑娘,也不必再提起,就只当这件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   “我总是要谢谢她的。”   “她这人不喜欢别人说谢,你回头以茶代酒,敬她一杯就足够了,别的不要多说。”   唐明月对眼前的男子,有说不出的好感。   长得好不说,心肠也热。   人家为了她的身世特意跑了趟木梨山,一来一回不足五天的时间,那得多赶多累啊!   她光从木梨山到京城,就走了半个月呢!   “放心吧,三爷,我一个字都不会提起的。”   真是个听话的好孩子!   谢知非脸上终于露出一点笑。   “明儿我送你们出城,我让府里备一点京城的特产,回头带给你爹娘尝尝。”   “好啊好啊,我替他们谢谢三爷。”   谢知非见她一点都不推辞,心里反倒觉得开心。   “也替我谢谢他们。”   把你当亲生女儿一样养这么大,养这么好。   眼眶又热了,坐不下去,谢知非起身打开房门,深深吸了口新鲜空气,转身,又叮嘱道:   “以后,别再到京里来,这不是什么好地儿。”   “巧了不是,我爹也这么说的。”   唐明月拨了下耳边的碎发。   “以后三爷有空来木梨山玩呀,带着晏姑娘一道,我带你们到处转转,山里好玩的东西可多了。”   “一定会的。”   谢知非声音有些发颤。   怕被唐明月听出来,他忙不迭的跨出门槛,走出院子,一抬头,就看到了门口像蚂蚁一样,急得团团转的单二一。   单二一早就等得心急火燎。   这京城的男人到底怎么想的,礼义廉耻四个字懂不懂啊?   哪有一天到晚关起门来,和别人家的娘子单独说话的?   见谢知非出来,单二一目光不善地看着他:“三爷的悄悄话说完了?”   谢知非看唐明月,怎么看,怎么喜欢;   再看这个单二一,是怎么看,怎么嫌弃。   名字就难听,二一,二一,有种你起个三一、四一、五一啊!   “谁给你起的名儿?”   “呃?”   瞧瞧这副蠢货样!   谢知非拔高了声音,“我问你,谁给你起的这名儿。”   单二一胸脯一挺,“我爹啊!”   “这名字有什么说法吗?”   “当然有。”   “说说看。”   我怕说出来,你得活活吓死!   单二一脸上那个自豪啊。   “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剩下二一,都是如意事,三爷,这寓意可不是一般二般人能明白的。”   谢知非:“……”   见谢三爷怔住,单二一故意一挑眉。   “三爷啊,我的命也不是一般二般人能比的,你说是吧?”   能做唐家的女婿,命是不错,但人嘛……   傻/逼一个!   谢知非懒得多说一个字,甩袖离去。   单二一和谢三爷交锋,头一回占了上风,立刻得意地拍掌笑。   “薜叔,你快看啊,他嫉妒了。”   嫉妒你奶奶个腿!   谢知非在心里破口大骂。   ……   回到院里,谢知非衣裳都没脱,对朱青说了一句:“两个时辰后叫我”,便一头栽到床上。   边上的丁一欲哭无泪。   风餐露宿三个月,他得了爷召回的消息,忙不迭的往家赶,好不容易见到爷……   “我这么大个人,巴巴的杵在爷面前,爷怎么就没看见呢?他已经不认得我这个人了吗?”   “化成灰都认得。”   谢知非眼皮都没掀,“把你查到的东西给晏姑娘送去,然后跟她一道回谢府。”   丁一还想和爷再多说几句话,被朱青一薅颈脖,给拖了出去。   “没瞧见爷累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吗?快去当差!”   “你和爷去哪了,怎么……”   一记眼刀杀过来,丁一吓得赶紧闭嘴。   “想保着你这个月的月银,就什么都不要问。”   丁一又想哭了,怎么几个月不见,自个连爷的行程都不能问了呢?   我失宠了吗?   他吸了吸鼻子,忍辱负重的拎起桌上的包袱,直奔别院。   别院里,晏三合被汤圆按坐在铜镜前梳头。   中秋到别人家做客,怎么着也得稍稍倒饬一下,用李不言的话说,咱不穿金戴银,但至少也得镇得住场子。   头刚梳完,丁一匆匆而来,把手上的包袱递过去。   “晏姑娘,这是爷让我给你送来的,是永和八年……”   “放下吧!”   晏三合朝李不言瞄过去,李不言立刻从窗户上跳下来,走到屋里,拿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递过去。   丁一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哎啊,使不得,使不得……”   “收起来。”   晏三合口气不容拒绝。   “这三个月你不容易,多的也没有,一点辛苦费,不必和你家三爷说。”   “这……”   “收!”   丁一乖乖把银票收起来,“晏姑娘,三爷交待我陪你……”   “那你得稍等一下。”   晏三合拎起包袱;“汤圆,小裴爷给的月饼,拿给丁一尝尝。”   丁一心头那个暖啊,一点都不怕了。   哼!   真要失宠,回头他就来给晏姑娘使唤,晏姑娘心疼他哩! 第423章 相见   包袱沉的吓人,打开来,是厚厚的几叠纸。   永和八年华国所有的杀人命案,都在这里。   李不言不由感叹,“这个丁一看着有些蠢,做事却很仔细。”   “三爷身边,也不会留没用的人。”   晏三合拿出一叠纸:“动手吧。”   “不是已经知道是郑家了吗,还找出来干嘛?”   “我要看看上面都写着什么。”   “京城的命案,不是在最上面,就是在最下面,你找上面,我找下面。”   被李不言料准了,就在最上面。   晏三合找出来一看,一脸的失望。   “怎么了?”   晏三合递给她,“都是些不顶用的,要紧的东西,一样也没有。”   李不言翻了翻,“案子怎么记录的这么简单,不应该啊!”   晏三合在房里踱了几步,顿足,“走吧,先去谢府。”   “那这几叠纸怎么办?”   “收起来,找个稳妥的地方先放着。”   ……   晏三合走出书房,丁一放下茶盅站起来,“晏姑娘,走吧。”   “先不急。”   晏三合示意他坐下,“谢府现在是个什么情况,你说一下。”   丁一心里乐开了花。   亏得自己是个好打听的,等爷回来那几天,他闲着没事干,把府里这三个月发生的事情,摸得清清楚楚。   “哎,晏姑娘,一言难尽啊!”   丁一用一声感叹做开场白,接着就竹筒倒豆子,扒拉扒拉倒了个干净。   “晏姑娘,亏得是八月十五,老爷顾着老太太,顾着大爷、三爷的面子,才肯让太太出来,否则这个节谁都甭想过好。”   “怪我咯!”晏三合冷哼一声。   “那哪能啊!”   丁一忙笑道:“这事儿跟晏姑娘丁点关系都没有,都是太太耳根软,被坏人挑唆,上了当受了骗。”   “也是因为你家老爷管不住自己的下半身。”   李不言拎着月饼走出来:“才让别人有空子可钻,齐人之福,哪里那么好享的。”   丁一脸都吓白了,心道:李姑奶奶您可真敢说!   “不言,再多添一盒月饼。”   “就做了那么几盒,都给了那头,咱们吃什么?”   晏三合松松眉,笑眯眯地看着李不言。   李不言气得一跺脚,“你啊,别好了伤疤就忘了痛!”   气归气,月饼还是添了一盒。   晏三合哄她,“我来拎。”   李不言一脸嫌弃,“去,去,去,边儿去!”   晏三合嘴角一抹微小的弧。   丁一看着这一幕,想着那位对自己正眼都不瞧一下的爷,又想哭了。   瞧瞧人家,做主子的还哄着下人呢!   ……   马车到了谢府,晏三合下车,一抬眼就看到了久违的谢总管。   谢小花脸上堆出一堆的笑。   “盼星星,盼月亮,终于把晏姑娘盼来了,老太太吃罢午饭,就命老奴在这里等了。”   “是吗?”   晏三合走过去,上下这么一打量,勾了勾唇,“怪不得这腿都等细了,不言。”   李不言把一盒月饼递过去:“谢总管,补补吧!”   哎哟喂,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谢总管笑得眼睛成了一条缝,“老奴谢晏姑娘的赏。”   晏姑娘甩给他一个后脑勺。   谢总管屁颠屁颠跟过去,“三爷交待说,让老奴先领着姑娘去客院一趟。”   虽然晏三合也是这么想的,但见谢总管笑得一脸的谄媚,故意怼他。   “谢总管到底是替老太太等在这里,还是替三爷等在这里啊?”   谢小花笑脸不变,“替谁都是替,只要等的人是晏姑娘。”   晏三合不动声色的翻了谢总管一眼。   改名叫谢马屁得了。   “晏姑娘。”   边上响起一道温和的声音。   晏三合看过去。   数丈之外,谢不惑背手而立,一身天青色衣衫,气质温温和和。   这么巧的吗?   还是故意等在这里?   晏三合微微颔首:“二爷。”   谢不惑走上前,目光上上下下打量了晏三合一眼,“姑娘瘦了一些。”   晏三合对上他的目光,淡淡道:“养几天就回来了。”   谢不惑浅笑,“上回去别院,不巧姑娘出远门了。”   晏三合听汤圆说起过这事,“有事出门了,劳二爷白跑一趟,不言。”   李不言递上一盒月饼,“二爷尝尝味道。”   谢不惑接过来,目光深深地看了一眼李不言,笑了,“那便多谢姑娘了。”   “举手之劳,失陪。”   晏三合再次颔首,随即离开。   一行人远去,周围再次变得安静起来,谢不惑看一眼身后的乌行。   “李姑娘手上,一共拎了几盒月饼?”   “应该是六盒。”   “谢总管一盒,我一盒,还剩下四盒。”   “对。”   谢不惑笑容渐渐收敛,“不知道剩下四盒,她会给谁?”   乌行犹豫,“爷,要打听一下吗?”   “嗯!”   谢不惑把手里的月饼递过去,“拿去给姨娘尝尝,就说是晏姑娘给的。”   “是。”   “慢着。”   谢不惑看着晏三合离开的那条青石路。   “那条路是到客院的吧?”   “是,客院里住着一对小夫妻,听说是三爷的客人,已经住了有六七天了。”   乌行摸得一清二楚,“谢总管一日要跑去看几趟,瞧样子,还挺重要。”   每到年节,都是谢不惑最忙碌的时候,各处的铺子、田庄都要巡查,他也是昨儿晚上才回的谢家。   那对小夫妻是什么人?   晏三合怎么也会认识?   这主仆二人真是一团谜啊!   ……   客院里。   唐明月看着面前晏三合,两只眼睛瞪得跟铜铃一样。   太年轻,太白净,太好看了!   这样的人应该养在深闺中,怎么能替死人化念解魔呢?   还有。   她的面相瞧着很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晏三合也在打量眼前的唐明月。   想象中爱笑的女子应该是一团和气的模样,没有想到她却生得一脸的英气。   明明已经为人妻、为人母,一双眼睛却灵动清澈,有魂有魄,难怪讨人喜欢。   “听三爷说,你要见我?”   唐明月赶紧站起来,走到晏三合面前,深深作一揖。   “晏姑娘,我替……”   “不必说谢。”   晏三合扫一眼她的肚子,心里有些发颤,“你给我老老实实坐回去。”   “晏姑娘?”   “坐回去!” 第424章 中秋   唐明月吓得赶紧坐下。   三爷说的半分不错呢,晏姑娘其实压根不想见她,也没打算承她的谢。   晏三合想着那份罪己诏,想着皇帝的手段,脸一沉。   “事情已经结束,唐小姐早日动身回去,以后这京城,你能不来就不来,不是什么好地儿。”   呀,连话都和三爷说的一样。   “晏姑娘,我们明天一早就出发,在山上住惯了,总觉得哪儿都没山上好。”   “那就好好和爹娘过日子,不要辜负你师傅为你的一片心。”但凡换个师傅,你都不会有现在的好福气。   她说这话,肯定与我的身世有关。   唐明月越发的听话,“晏姑娘放心,我会的。”   那便无话可说了。   晏三合瞄了眼李不言,李不言把一盒月饼放在桌上,“今儿中秋,唐小姐尝尝味道。”   “好呀,这是什么味道的?”   装了半天,性子在这一刻破了功,晏三合脸色温和了一些,“尝了就知道。”   “我没什么好东西给晏姑娘,改明儿你和三爷来木梨山玩,我再好好招待。”   “一定会的。”   哇啊啊!   和三爷回答的一模一样,一个字不多,一个字不少。   唐明月忽然对晏三合没什么畏惧了,三爷是好人,晏姑娘也一定是好人。   “明天我就不送唐小姐,山高路远,你们一路保重。”   晏三合起身,目光看着唐明月边上的男人,似笑非笑。   唐明月忙道:“这是我的夫君,姓单名二一……”   一转眼,却见男人还傻愣着,一副呆头鹅的样子……她忙扯了一下单二一的衣袖。   “我们一起送送晏姑娘。”   单二一木愣愣地站起来,咕咚咽下一口口水,“晏……”   晏三合突然一拍桌子,单二一吓得直接弹起来。   “大半夜的吵什么吵,有没有一点公德心,我家娘子还怀着身孕呢,都他娘的闭嘴。”   哎哟!   哎哟!   单二一一把捂住胸口,话都说不出来。   其实这两人刚一进院子,他就认出来了,一直缩着脑袋没敢上去打招呼,就是怕被认出来,结果……   他娘子却是一脸的激动。   “晏姑娘,你就是让出房间的……怪不得我瞧着眼熟。”   晏三合冲唐明月点点头,然后走到单二一面前,手叉腰,笑容寒气森森。   “就一对小夫妻吵架,谁也不让谁?”   单二一吓得,再次原地一弹,颤颤道:“我……”   “我怎么不知道自己已经嫁了人?”   “这……”   “这回看在你娘子的份上,就算了。”   “你……”   “你再敢胡说八道……”   晏三合另一只手伸到颈脖前,做了一个横切的动作,李不言坏笑着嘴里为她配了个音——   “咔!”   单二一眼前一黑,心里大喊:娘子,救我!   ……   濨恩堂。   女眷围坐在老祖宗身边,说说笑笑,这样祥和的氛围,已经好久不见了。   “晏姑娘来了。”   老太太撑着拐杖要站起来,“快,快去把人迎进来。”   “老太太只管安心坐着,我去迎。”   朱氏走到院里,恰好晏三合走进来。   目光对上,朱氏眼前一亮,晏三合则微微皱眉。   虽然朱氏抹了粉,擦了胭脂,但脸上的疲惫遮都遮不住。   晏三合咳嗽一声。   李不言把一盒月饼递过去的同时,冲朱氏一挤眼睛,“大奶奶的月饼,小姐叮嘱我加了料,大奶奶一定要尝尝。”   朱氏一脸稀奇:“李姑娘做的?”   嘘!   李不言竖起手指,“秘密。”   朱氏被她逗笑,把月饼交给身后的春桃,牵过晏三合的手,拍了拍,“有心了。”   晏三合点头的同时,终究是忍不住多了一句嘴:“你别太操劳。”   “没事,也就这两日忙了些。”   朱氏一带而过,笑眯眯地拉着晏三合进屋。   屋里,一瞬间安静了下来。   晏三合其实并没有刻意打扮,只是穿了一件银红色的新衣,衣裳是汤圆亲手替她做的。   她的长相偏冷,往常也都是素色的衣裳偏多,偶尔穿一身红,整个人像烈日一样,晃着所有人眼睛。   谢文姝眼睛看不见,却能感觉到四周的异常,忍不住捏捏婢女云蕙的手。   云蕙附在她耳边,低声说:“晏姑娘今儿真好看。”   谢文姝笑了,心想那也得有一副好颜色才行。   晏三合上前一步,冲老太太行礼。   “老太太安好。”   老太太笑得嘴都合不拢,“好,好,快坐,别站着。”   李不言上前,递过去一盒月饼,“请老太太尝尝味道。”   不仅对她有了称呼,还给她送了节礼,老太太眼眶一热,差点泪就下来。   “快,拿来我尝尝。”   朱氏一边命人去切月饼,一边拥着晏三合在老太太身旁坐下。   晏三合端起茶碗,掩住了嘴角一点淡淡的冷笑。   时间是良药,比起几个月前,晏三合对眼前的这位老妇人不再咬牙切齿。   并非原谅,而是算了。   算了吧,她也老了。   放下茶碗,晏三合手指在茶碗上点了几下,李不言赶紧把手里的最后一盒月饼,递到谢文姝手上。   “这是给大小姐的。”   谢文姝做梦都没料到晏三合会给她月饼,惊得不知所措。   “云蕙,快去替我谢谢晏姑娘。”   云蕙迈着小碎步,走到晏三合面前,道了个万福。   “谢谢晏姑娘。”   “不必客气。”   “老太太,月饼来了。”   丫鬟端着托盘进来,月饼已经切成一小块一小块。   老太太捻起一块,笑眯眯道:“给她们都尝尝。”   朱氏笑着奉承道:“我说怎么今儿一起来,就听那喜鹊在枝头喳喳喳叫,原来是我有口福啊。”   朱氏接过托盘,先捧到婆婆吴氏面前,“太太尝一块。”   吴氏硬挤出个笑,捻起一块,抬头看了晏三合一眼。   不想晏三合也正冷冷地看着她。   吴氏心里一虚,月饼落在地上,滚了几滚,钻进了椅子里。   这一下,就尴尬了。   谁不知道吴氏是因为晏三合才被老爷禁足的,连大爷、三爷都不许去探望呢。   这会故意把月饼弄掉,这是在明着表示对晏三合的不满吗?   吴氏心说我冤枉死了,我就是被吓的。   “晏姑娘,我不是故意的,刚刚没拿住。” 第425章 暗流   直觉告诉晏三合,这一屋子女眷看着热热闹闹,实则暗流涌动,都在看好戏呢。   “没事,劳大奶奶再给太太捻一块。”   “也怪我。”   朱氏多机灵,“太太最近身子骨不太好,手上没劲,竟没想到拿个碟子上来。”   立刻有丫鬟把碟子端过来。   朱氏把月饼放在碟子里,亲手奉给吴氏。   梯子都搭好了,吴氏再笨也知道要顺着梯子爬下来,赶紧尝一口。   这一口,她惊住了。   晏三合什么人都不问,只问她,“太太觉得如何?”   她做不到以直报怨,但在静尘这一桩心魔上,谢知非帮她太多,不看僧面看佛面。   再说了,连老太太她都能客客气气说话,一个吴氏又算什么?   糊涂人,也是可怜人。   吴氏咬着后槽牙,心里百般不是滋味地点点头。   众人一见吴氏点头,也纷纷去吃手里的月饼。   这一吃,个个都变了脸色。   甜而不腻,是真心好吃。   老太太咽下最后一点,意犹未尽,“孩子,这是你的手艺?”   “是李不言的手艺。”   众人这才把目光看向晏三合身后的李不言。   这一看,又是一惊,大过节的这丫鬟又穿了一身男装。   李不言是故意穿男装来的,更是故意穿给吴氏看的。   结果一看吴氏的脸,比青菜叶子还难看。   堂堂太太,像个木偶似的一声不吭的端坐着,本来还想和她斗上一斗的心,倏地蔫了。   人啊,得跟比你强的人斗。   斗一个吴氏……   还是算了吧!   “老爷来了。”   说话间,谢道之带着三个儿子走进内堂。   女眷们纷纷起身行礼。   晏三合坐着没动,目光透过人群,一眼就看到了谢知非。   他穿了一身家常的衣裳,身形挺拔削直,又是一副翩翩佳公子的样子,如果不看那双充血的眼睛的话。   忽然,有一个人比谢知非,更引起晏三合的注意。   是柳姨娘。   柳姨娘一身素净,头上一支小小的白玉簪,显得人淡如菊。   见谢道之来,她不仅不往前迎,反而往边上避了避,偏偏谢道之进门的第一眼,就是瞧向她。   晏三合看着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再看一眼迎在最前面的吴氏,微微摇了摇头。   也难怪一个李正家的,就能让吴氏昏了头,实在是这柳姨娘太得谢道之的宠。   这时,谢道之已经走到晏三合面前。   晏三合这才站起来,“谢老爷。”   谢道之看着她,笑道:“在那边住得还习惯?”   晏三合:“很好。”   谢道之:“缺什么,少什么只管开口。”   晏三合:“都有。”   谢道之:“听说姑娘带了月饼,可有我的份?”   晏三合:“没有。”   谢道之不仅不怒,反而摸着稀疏的几根胡子,笑笑:“晏姑娘还是和从前一样,话少。”   “话少就对了。”   老太太瞪了儿子一眼,“姑娘家的,话多就是嘴碎,孩子你快坐下来,别理他。”   谢道之看了眼自家老娘,又笑道:“晏姑娘一来,老三都要靠边站,老太太啊,你偏心啊!”   “那是因为人家孩子好,哪像咱们府里的,一个个的都只会气我。”   老太太:“来人啊,快给老爷赏赏晏姑娘带来的月饼,好吃哩。”   “老太太说好吃,那一定错不了,拿来我尝尝。”   “尝了你就还想吃。”   “老太太爱吃,我就厚着脸皮再问晏姑娘要。”   “你啊,别折腾人孩子。”   “有老太太护着,儿子也不敢。”   晏三合看着这对母子一唱一合,眼中的冷意一闪而过。   这就是场面话,听着很热闹,话里多少会有几句真情实意,但也一定掺了假,不能全当真。   正想着,忽然察觉有道视线落在她身上。   晏三合抬头,与谢知非的目光对上。   心头微微一悸。   不知为何,这人最近总盯着她,看就看吧,眼神还不对,有种想把她一眼看到穿的意思。   不仅眼神不对,说话的口气也不对,透着一丝冷淡,小甜嘴一去不复返。   晏三合若无其视的挪开视线。   同一瞬间,谢知非也收回了目光,看向地上的青石砖。   平常这样喜庆的日子,他谢三爷插科打诨,妙语连珠,最会讨长辈的喜欢。   但今天不知道为什么,他坐在人堆里,一个字都不想说,恨不得隐身了才好。   晏三合的目光,又无声挪回来。   四周那样的喜庆,他低头坐在那里,沉默地看着脚下的青石砖,好像周遭的热闹,都和他无关。   这人,妥妥的有心事。   而且,还不是小事。   晏三合得出这个结论后,再次挪开了视线,她并不知道,刚刚和谢知非的眼神官司,被柳姨娘统统看在眼里。   柳姨娘打小就在大族里长大,家里兄弟姊妹几十个,整日里鸡飞狗跳,使得她小小年纪,就懂得看人脸色。   看人脸色,就是看人。   这是一门学问,也是她这些年在谢家的生存之道。   这谢府,谁都戴着一张面具过日子。   老太太看似糊涂软弱,实则处处精明;   老爷的精明和老太太如出一辙。   唯一不同的是,他该软的时候软,该硬的时候,小事糊涂,大事从不含糊,属于吃软不吃硬。   大爷为人处事比着老爷还要圆滑,弱点在一个情字上。   大奶奶聪明隐忍,弱点也在一个情字上,夫妻二人貌合神离。   大小姐瞎了一双眼睛,万事不争。   唯有一个三爷,柳姨娘看了这么些年,始终没有看清这人的底细。   说他是个扶不起的阿斗,靠着老子混饭吃,可他混得好好的;说他精明能干,这人整天吃喝嫖赌,正事不干。   如今,又多了一个人。   柳姨娘再次把目光看向晏三合。   刚刚老太太、老爷一唱一合,就差没把“我们疼你”这四个字,写在脸上,偏偏她脸不红,心不跳,一脸的淡定。   这要换了自家那丫头,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   十七岁的年纪,性子这样沉稳,绝对不是简简单单一句少年老成,可以形容的。   这样的人……   柳姨娘目光在晏三合和三爷之间来回的转,心里忽然生出一股决然——   这样的人,她无论如何都要豁出去,为儿子争上一争,绝不能让她落在谢老三的手里,否则二房永无出头之日。   择日不如撞日。   就今天了! 第426章 求娶   谢道之尝一口月饼。   “晏姑娘,这是什么味的?”   “莲蓉味的。”   “不错,真不错,简直回味无穷。”   “刚刚二爷拿了盒月饼过来,说是孝敬我的,我尝一口,心想这是哪个心灵手巧人儿做的。”   柳姨娘冲晏三合笑道:“这会总算找到正主了,晏姑娘,谢谢你。”   谢府这种热闹的场合,没有姨娘说话的份,往常柳姨娘都是干坐着陪笑。   冷不丁的开了口,众人已经很惊讶,不曾想听她说也得了一盒晏姑娘的月饼,惊讶从心里跑到了脸上。   晏三合淡淡,“不必客气。”   “刚刚我还追问二爷,这是谁给的,二爷支吾半天,就是不说,逼急了,就冲我吼了一句,姨娘别管。”   柳姨娘轻笑了一声。   “老爷、老太太你们瞧瞧这傻孩子,哪里至于啊!”   谢不惑在外头也是个响当当的爷们,冷不丁被生母称呼一声“傻孩子”,脸都涨红了。   他这一脸红,落在别人眼里,就有了几分不一样的意思。   连魂不在身上的谢知非,也抬起了目光,冷冷地看着这对母子。   这时,柳姨娘起身,聘聘婷婷走到老太太面前,双膝突然跪下。   老太太被她吓一跳,拿眼神去看自家儿子。   谢道之皱起眉头,“大过节的,你这是怎么说的?”   “老爷,老太太,二爷今年二十有二,按道理早就到了该成家的年纪,奈何他命不好,托生在妾的肚子里。   老爷、老太太怕委屈他,这些年想方设法为他找门好亲,无奈还是高不成,低不就,老爷为此头发都愁白了一大片。”   原是为了老二的婚事。   谢道之听到这里,心稳稳地放了下去。   “这孩子心里知道老爷、老太太心疼他,也一定不会委屈他,所以这些年对自己的亲事不紧不慢,性子沉的跟什么似的。   独独留我这个没城府、没主见的姨娘,在边上干着急。   知子莫若母。   今日那一盒月饼,让妾明白过来,这孩子心里是放了人的,只是不敢往外说,也怕唐突了人家的好姑娘。   妾刚刚心里百转千回,想来想去,还得为这个傻孩子放肆一回。”   柳姨娘抹了一把眼泪,深呼吸一口,身子缓缓拜下去。   “妾恳求老爷、老太太念在这孩子从小乖顺听话的份上,全了他的心思。”   随着柳姨娘这一拜,整个正堂里一片死寂,针落可闻。   所有人都面面相觑。   太突然了!   死寂中,一个声音不知死活的横出来。   “小姐,她说这么一大通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谢二爷心里放着人是你?她要为她儿子求亲?”   话音刚落,两道锋利的视线直射过来。   李不言冲眼神的主人挑了挑眉毛:看什么看,你不喜欢,有的是人喜欢,我家三合人见人爱。   谢知非想掐死这货的心思都有,余光飞快地朝屋外看过去。   朱青一碰上爷的目光,赶紧趴在丁一耳边一通低语。   丁一脸色变了变,抡起腿就跑。   小裴爷啊,了不得了,有人来抢亲,你娘子要飞了!   这时,正堂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晏三合的身上,偏偏她低垂着头,看不清脸上是什么表情。   柳姨娘直起身,侧过脸看了晏三合一眼,把声音放得很柔。   “对不住,晏姑娘,让你为难了。”   她闭了闭眼睛,深吸一口气,继续往下说。   “一家有女百家求,晏姑娘这般出众的人,早晚一天是会发光发亮的。   妾心里有私心,就想着为那孩子争上一争。争不上,是他的命,妾心里半点不后悔。   若争上了,那就是他几世修来的福分,妾心里欢天喜地,从此愿意吃斋念佛,换你们一世安乐。   姑娘心里万万不要有负担,相中也罢,相不中也罢,都不必勉强自己,老爷、老太太疼二爷,但更疼你。   妾这头也绝不会记恨,一心只盼着姑娘日后能觅得良人,和和美美,白头到老。”   这真是不说话则己,一说惊人啊。   连素来挑三拣四的李不言听了,都一脸的感动,忍不住冲对面的谢三爷又挑了挑眉。   谢知非已经对这根搅屎棍气不动了。   他不仅想掐死她,还想毒死她、砍死她、最好是五马分尸。   边上,大爷谢而立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朱氏。   朱氏故意当着谢而立的面,把目光挪向吴氏。   你母亲拼了命往外推的人,人家二房拼了命求娶回来,这就是糊涂人和聪明人的区别。   谢而立被女人这一眼,气得心口一阵翻涌,只好用喝茶来掩饰一下。   吴氏压根没瞧见媳妇的目光。   她嘴唇微微颤动了几下,心说这晏三合哪里好,怎么小裴爷也喜欢,谢老二也喜欢?   一个个的都眼瞎了吗?   吴氏暗戳戳看一眼老爷,盼着他能立马点头同意。   谢道之还真想立马就应下来。   这是他和老太太早就盘算好的事情,真要做成了姻缘,老太太和柳氏那头都有交待。   但这事儿,他说了不算。   谢道之咳嗽了两声,故意沉下脸骂。   “柳氏,大过节的你闹这一出,像什么样子?还有没有点妇道人家该有的规矩?”   柳姨娘眼泪汪汪,“老爷别恼,妾这就给晏姑娘磕头赔罪。”   说罢,身子一转,硬生生三个头,磕得掷地有声。   这,这,这……   所有人都被柳氏豁出去的劲儿,给吓到了。   晏三合再怎么是贵客,再怎么得老爷、老太太的宠,可到底是个十七岁的孩子。   柳姨娘就算是个妾,也是长辈,哪有长辈向小辈磕头的道理?   更何况,这柳姨娘还是老爷放在心尖上的人。   连朱氏都替晏三合捏了一把,丫头啊,赶紧把柳姨娘扶起来啊!   晏三合依旧低着头,一脸平静地沉默着,好像刚刚那三个头,不是朝她磕的。   咦,怎么不动啊?   难不成是被吓到了?   就在所有人都惊疑不定的时候,唯有那根搅屎棍,嘴角勾起一点冷笑。   这一套对我们家三合压根没用。   她化过那么多的念,解过那么多的魔,别说一个柳姨娘,就是季陵川这样的大官,还不照样给她磕头。   噢,忘了,谢道之也不是没磕过。   我家三合这会一定在心里破口大骂——   我去你娘的! 第427章 走心   “我去你娘的!”   晏三合骂完这一句,气顺了不少,抬起头,冷冷看向谢道之。   谢道之脑子多好使,厉声呵斥道:   “无知蠢妇,还不赶紧滚出去,老二的婚事,我和老太太自有考量,你逼人家姑娘做什么?”   柳姨娘又抹了一把眼泪,双手撑着地面站起来,刚要退出去,却被人拦住了去路。   一抬头,正是自家儿子。   “姨娘坐下稍等一等,儿子有几句话要说。”   众人又是一惊,怎么今儿个二爷也跳出来了?   谢不惑扶柳姨娘坐下,然后走到晏三合面前。   “事情到了这个份上,我再缩着脑袋躲在姨娘身后,就不配做人了。”   谢不惑身材虽然没有谢三爷高,却也不矮,   晏三合不习惯有人居高临下,缓缓站起来,目光往上一抬,直视着他。   一身银红色的新衣,也挡不住她眼里的冷。   “晏姑娘。”   谢不惑迎着她的目光。   “我确实存了那份心思,不想被姨娘识破,姨娘心疼我这个儿子,这才闹出了今天的笑话。对不起,让姑娘难堪了。”   他眼角微微一弯,忽的笑了。   “我活了二十二年,从来没有为自己争取过什么,这是第一次,我想厚着脸皮为自己说几句。”   话说到这里,晏三合的脸上,才有了一丝微妙的表情。   “来真的?”   “来真的!”   “身正,心正?”   “身正,心正。”   这话没头没尾,谁也听不懂,都一脸的糊涂,只有谢知非脸色唰的一下变了。   晏三合这人,你在背后使些阴谋算计,像柳姨娘刚刚那一通唱念俱佳的演戏,她眼皮都懒得掀一下,更不会搭理。   如果你对她坦坦荡荡,她还会还你一个坦荡。   果然,晏三合一抬下巴。   “你说。”   “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   谢不惑脸色微微涨红。   “我这人没什么本事,估计以后也不会有什么大出息,但我会对姑娘好的。”   越是简单朴实的话,越是能打动人心。   谢不惑把话说得明白,认识以来,对她做的事儿也坦荡,晏三合沉默片刻,终于开口。   “谢不惑,我一共带了六份月饼,就算是谢总管,也得了一份。”   没错。   你谢二爷和我谢小花在晏姑娘心目中,是一样的地位,别打晏姑娘的主意,晏姑娘是我们家小崽子的。   谢小花在心里一通嘀咕。   谢不惑笑了,他第一次发现这个神秘姑娘的身上,其实还有着那么一点稚气。   六盒月饼,二房一盒,大房两盒,这点亲疏他难道看不出来吗?   “晏三合,我的心思和月饼没关系。”   “是没关系,但话要说清楚,免得让人误会。你这份心我收下,但我的心思不在谈婚论嫁上,大概……”   晏三合想着郑家的惨案,心里一阵阵发酸。   “大概也很难谈婚论嫁。”   这话就像一记闷棍打在了老太太、吴氏等人的身上,屋里又陷入了死寂。   然而,谢不惑却又笑了,扬扬下巴,“我知道,姑娘和普通闺中女子不一样。”   他的话,自然的像是早已经知道了晏三合的真实身份。   事实上,晏三合知道他还蒙在鼓里。   “所以,我劝你还是换个人放在心上,早些娶妻生子,让你姨娘安心。”   “我会等姑娘的。”   谢不惑眼神温柔,“总要等一等的,对吧!”   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晏三合无语坐下。   谢不惑一撩衣裳,在谢道之面前跪下。   “父亲,姨娘是为了我好,才没了分寸,父亲要罚罚我。”   谢道之看着面前的儿子,喉结上下滑动。   身边三个儿子,老大最让他放心,老三最让他担心,唯独这个老二,从小到大他没放太多心思在这孩子身上。   不曾想,今日这孩子的所作所为,有勇敢,有韧性,有担当,不得不让他高看几分啊!   “晏姑娘,你看……”   你个老狐狸倒是会打太极。   晏三合慢吞吞地说了一句:“谢老爷,我不是那么小气的人。”   谢道之一听,佯怒道:“大过节的罚什么罚,晏姑娘都不计较,你跪我做什么,快起来,别丢人现眼。”   话锋一转,他又道:“老太太,时间不早了,开席吧,孩子们都饿了。”   老太太看得目瞪口呆,忙不迭道:“开席,大奶奶,快开席。”   朱氏也如梦初醒,“哎啊,可不到吃饭的点了吗,来人啊,扶老太太、大小姐入坐。谢总管,让人温酒,上菜。”   “来了,来了。”   谢总管亮堂的一嗓子,让整个濨恩堂都炸开了锅。   所有人都装模作样的说开了,笑开了,但眼神却依旧粘在谢二爷和晏三合身上。   谁能料到,原本平淡无奇的一个中秋夜,能看到这么精彩的一出戏?   谁能料到,今日唱主角的,竟然是二房那个不吱声,不吱气的谢二爷?   更有谁能料到,老爷对二爷不仅不骂,反而一脸的欣赏。   这时,主角谢二爷大大方方走到晏三合面前,“晏姑娘,一起走吧。”   晏三合目光装作不经意,落在谢知非脸上,却见他嘴角一抹冷笑,眼神也是冷冷的。   笑屁啊!   要不是你非得让我来,我会遇到这一出?   还是李不言说得对啊,人不能心软,心一软,就相当于把自己放在火上烤!   晏三合被他这么一激,索性冲谢不惑一点头:“二爷,请。”   两人并肩走出正堂。   谢不惑一脚跨过门槛,转过身,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谢知非,然后才把另一只脚跨过去。   很快,堂屋里只剩下两个人。   一个是一脸看好戏的李不言;   另一个是沉着脸不说话的谢三爷。   李不言故意很大声的“啧啧”两声。   “不得不说啊,刚刚谢二爷那番言语,称得上是个爷们,连我瞧着都心动了。”   谢三爷唰的一下站起来,就往外走。   这就恼羞成怒了?   李不言追过去,脸上挂着坏笑,“三爷啊,你知道追女人和撩女人,有什么区别吗?”   谢知非脚步一顿,扭头看她。   “一个走心,一个走肾啊!”   “走你妹。”   谢知非一张脸阴沉得像是暴雨前的天气。 第428章 瞎子   一顿团圆饭,没有吃出什么大的妖蛾子,只有暗流在无声涌动。   饭后,晏三合借口府里还有事,和众人道别。   她一走,谢道之扶着老太太回房,余下两房人也都各自散去。   谢知非等所有人都走光了,才一脸阴鸷地走出院子,一抬眼,见自家大姐俏生生的站在院门口。   “大姐。”   谢知非迎上去,扶住她的手,“等我呢?”   谢文姝笑笑,“扶我走一段?”   “好。”   云蕙见三爷扶住了,才敢松开手,往后退两步,与朱青一道默默跟在主子身后。   “晏姑娘的月饼,你尝了吗?”   谢文姝的声音像白玉一样,又柔又糯,谢知非心里再不痛快,也不由也放柔口气。   “我去的时候,都吃光了,没尝着。”   说的是假话,月饼端到他面前,他满脑子都是唐明月的事,随手就赏了朱青。   “我得了一盒,她送我的,想尝一尝吗?”   “还当我三岁孩子呢,大姐留着自个吃吧。”   “真不吃吗?”   “姐,你有话直说。”   谢知非伸手在她头顶揉了揉,“别拐弯抹角。”   谢文姝不好意思地笑笑,“被你看出来了?”   你都等在院门口了,我还能看不出来吗?   “谁让我们是亲姐弟呢?”   “那我就直说了。”   谢文姝也确实不喜欢拐弯抹角,“你觉得晏姑娘怎么样?”   谢知非摸摸鼻子,“还行。”   “我觉得很好。”   谢知非气笑,“就因为那盒月饼?”   谢文姝眨了眨眼睛,“府里那么多人,我只和她见过一回,她还记得我。”   “姐,她就是随手送送的。”   “是吗?”   谢文姝伸手摸住谢知非的,轻轻捏了捏,“我瞧着可不是。”   “那你倒说说看?”   “有的是她惦记的,有的是场面上的。”   “谁是她惦记的,谁是场面上的?”   “大嫂,总管、我,还有客院里的那对夫妻,是她惦记的;老太太和二房,是场面上的。”   谢知非心说怎么可能:“她会惦记谢胖子?”   “惦记他,就是惦记你,这府里上上下下谁不知道总管和你最好最亲。”   谢知非低头,目光有些发深地看着她。   “别以我瞎,我心里比谁都清楚。”   谢文姝抓着他的手。   “她虽然和娘不对付,但心里,还是向着咱们大房的,我们仨人都有一份呢,二弟的心思怕要落空。”   话刚落,就见谢总管手里拎着一盒月饼,颠颠的跑来。   谢知非脸一沉,“晏姑娘送走了?”   “老奴亲自送她上车的。”   谢总管气喘吁吁道:“三爷,这是晏姑娘送给老奴的月饼,我看你一晚上没吃几口菜,一会你尝尝。”   “我说什么来着。”   谢文姝扑哧一声,笑得悦耳动听,“得了老三,就送到这儿吧。”   谢知非瞪了谢小花一眼,“朱青。”   “爷?”   “替我送大小姐回房。”   “是!”   三人走远,谢小花赶紧把脑袋凑到三爷身边,一脸神秘道:“爷快想想办法吧,晏姑娘和二房那位……”   “小花。”   “呃?”   谢知非看着他,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塞他手里,“今儿晚上去外头找个女人。”   谢小花:“……”   谢知非:“治治老年糊涂。”   谢小花:“……”   谢知非:“实话告诉你,二房今儿个没戏,明儿个没戏,这辈子都没戏。”   谢小花刚想问一句“为啥”,忽然小厮匆匆跑过来。   “三爷,谢总管,老爷叫你们去书房。”   ……   月色如水,照着青石路。   小丫鬟打着灯笼走在前面;   云蕙扶着大小姐在中间;   朱青不近不远地跟在身后。   云蕙有话跟小姐说,碍着朱青在不大方便,扭头道:“朱青你回去吧,小姐有我们就行了。”   朱青看她一眼,不说话。   云蕙在谢文姝耳边小声嘀咕,“小姐,你瞧这个闷葫芦,回回都这样。”   谢文姝拍拍她的手,柔声道:“朱青,三爷最近忙什么?”   朱青上前几步,走到谢文姝的另一侧,“回大小姐,忙衙门里的事。”   “晏姑娘那头,常去瞧瞧吗?”   “常去的。”   “小裴爷好些日子没来家里玩了。”   “在外头天天和爷在一道的。”   谢文姝轻笑了一声,“他们打小就要好。”   “嗯。”   谢文姝扭头朝着朱青的方向,“今儿三爷的话少了。”   朱青愣了愣,低头看着她。   月色下,她常年不见太阳的肤色泛着冷白的光。   “三爷出了一趟远差,急着赶回来过节,已经好几天没睡过一个整觉了。”   朱青放低声音:“大小姐,别担心,缓一缓就好了。”   谢文姝:“没事就好,这人外头瞧着热闹,里头心思沉着呢。”   朱青又低头看她一眼,飞快的挪开眼睛。   “回去吧,他身边离不了你。”   “我送大小姐到院门口,三爷交待的,回去早了不好交差。”   谢文姝笑得眼睛都弯起来,“你啊,干嘛那么实在?”   朱青不说话,脚步慢下来,走在她身后。   说话间,院门口便到了。   “大小姐,我回……”   话还没说完,朱青突然看到地上有一只从树上掉下来的小石榴。   “大小姐,小心。”   晚了!   谢文姝一脚踩在石榴上,“咔嚓”一声的同时,整个人往前倒。   云蕙一只手拎着一盒月饼,一只手扶着小姐,根本没反应过来;小丫鬟走在前面,身子还没扭过来。   朱青冲过去,双手一揽,虚虚的把人揽在怀里。   谢文姝好几个趔趄没站稳,慌里慌张抓着朱青的衣襟,借着这股力才将将稳住。   云蕙吓得把月饼往小丫鬟怀里的送,跑过去。   “小姐,伤着没有?”   谢文姝摇摇头,松开一只手。   云蕙赶紧握上去了,谢文姝才又松开第二只手,去抓云蕙的胳膊。   她抓的很用力,手背上两根青筋冒出来。   朱青原本还没什么表情的脸,忽然绷紧了。   “今儿院里,谁当差?”   谢文姝一听这口气,忙道:“今儿过节,是我让她们自个出去玩会的。”   顿了顿,她又交待一句:“别闹大,都是小事。”   朱青理智回归几分,沉默一会,“扶小姐进去吧,我不会说的。”   云蕙感激地看朱青一眼,“小姐,我们进去。”   朱青等她们进了屋里,用脚狠踢了几下院外的一株石榴树。   枯枝,坏果纷纷落地。   他拿起扫帚,把地扫得干干净净,又往院里看了一眼,才转身离开。 第429章 疑心   木香院。   柳姨娘命人在院里支一张桌子,摆些瓜果点心,一边赏月,一边和儿子、女儿说些家常话。   谢婉姝磕了几口瓜子,突然问,“姨娘,今儿你替……”   “婉姝!”   柳姨娘出声打断,目光看着几个丫鬟,“你们都出去赏赏月,这里不用侍候了。”   “是,姨娘。”   院里没了外人,柳姨娘纤指戳上女儿的脑袋。   “和你说过多少次,不要在外头乱说话。”   谢婉姝不服气,“这又不是外头,这是姨娘自个的院子。”   谢不惑:“自个的院子也不行,人心隔肚皮,姨娘说的话,要记在心里。”   “哥,你真的喜欢晏姑娘啊?”   “否则呢?”   谢婉姝嘟起嘴,“她别的都好,就是太冷了点,不热络。”   “你懂什么?”   谢不惑冷笑:“姨娘看中的人,怎么会错。”   “噢……”   谢婉姝拖长了音调:“原来是姨娘看中的。”   “别瞎说,是你哥先看中的。”   柳姨娘替儿子续了一点茶,“我只是旧事重提。”   谢婉姝一脸好奇:“哥,你看中她什么?”   “看中她比你聪明。”   “可我听说她和三哥走得近,还挺要好的。”   “那就更要争一争。”   谢不惑像是在自言自语,“不能好事都让他一个人得了。”   “二爷在不在?”   母子三人愣了愣,谢不惑应了一声:“在。”   谢总管走进来,手里捧着一个匣子,“老爷让老奴送来的,说是给二爷。”   谢不惑起身接过来,也没打开,只淡淡道了一声:“替我谢谢父亲。”   “是。”   谢总管见他没有别的话,便离开了。   这时,谢不惑才把匣子打开。   是一块青玉,不算大,刻印章非常适合。   谢不惑放在手里把玩的一会,嘴角露出点似有似无揶揄的笑。   “姨娘这一步棋,走对了。”   “什么走对了走错了。”   柳姨娘把匣子“啪”的一合,“是你眼光好,看准了人。”   “可我还是觉得晏姑娘家世太薄了。”   谢婉姝双手托着腮,“她要是嫁进来,肯定没什么嫁妆。”   谢不惑无声骂了一句:蠢货!   ……   谢总管走出木香院,直奔老爷书房。   书房里,大爷、三爷正坐着喝茶,谢总管上前回完话,刚要离开,被谢道之叫住。   “你也坐着听听。”   “是。”   谢总管哪里敢真坐,往椅子上垫了半个屁股。   谢道之喝了口热茶,“老三,水月庵那个心魔解了没有?”   “解了。”   “怎么解的?”   “爹,不是儿子不想说。”   谢知非说瞎话眼睛都不眨一下,“是晏三合不让说,你真想知道,还是直接去问她吧。”   只要你敢!   “对了。”   他又道:“客院那对小夫妻,明儿一早离开四九城,水月庵的事情算是彻底了了。”   谢道之当然知道晏三合进谢府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客院看了那对小夫妻,然后才来见的老太太。   心里虽然一万个好奇,但晏三合不让说,他自然也不会多问。   但有件事情,必须问一问清楚。   “老三,晏姑娘心里有没有什么人?”   啥意思?   还真想给谢老二牵线搭桥呢?   谢知非翘起二郎腿,淡淡道:“爹,有些事情我也不方便说,要不,你还是自个去问她吧!”   这个也不方便,那个也不方便,那我把你找来做什么?   “我就问你,她说不会结婚生子是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   “你……”   “爹!”   谢知非桃花眼扬起来,冷笑。   “她真的不是普通的姑娘,真把她逼急了,你连谢府的门都不会进,你和老祖宗都悠着点,别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行了,行了!”   谢道之不耐烦的摆摆手,心说这小畜生今儿瞧着一点都不讨喜。   “老谢,你刚刚送晏姑娘离开,她可有说什么?”   谢总管刚要实话实说,余光扫见三爷冷冷地向他看来,忙改口道:“晏姑娘倒也没对老奴说什么,只是……”   “只是什么?快说!”   “只是老奴扶她上车的时候,听她对身边的丫鬟嘀咕了一句,宴无好宴。”   谢知非立刻冷笑一声:“我说什么来着。”   “父亲。”   谢而立插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对晏姑娘不适合,有些事情还是让二弟自个去折腾,万一有好结果呢?”   谢道之叹了口气,心说这也是个办法。   “叫你们来,也不光是为这一件事。”   他看向大儿子:“春闱出事,礼部怕是要杀几个人,你要不要补其中一个空缺。”   谢而立嘴角略微绷了下,“父亲,礼部可是杜大人当家,我过去会不会碍他的眼?”   谢道之淡淡道:“人,总是要历练的。”   “我看倒不必。”   谢知非还是一脸的备懒相,“如今时局不稳,大哥还是安安稳稳的在翰林院呆着。”   谢而立也觉得这并不是一个好时机,只是父亲做事一向稳当,怎么会在这个时候……   “父亲可是有什么别的打算?”他试探。   谢道之看大儿子一眼,“我打算往后退一退。”   “为什么?”   谢知非不由坐直了身子,自家亲爹论年纪也不大,又得皇宠,这会往后退做什么?   “汉王的奏章昨儿送到了京里,说是惦记陛下的病,想回京进孝。”   谢道之扶着胡须,“他这一回来,京城怕不太平。”   谢知非当然知道为什么不太平。   礼部有汉王的几条狗,他得保一保;   江南官场太孙在彻查,肯定也要死几个人,他得往里头插上一脚;   最重要的一点,陆时一死,御史台那头也会有变动。   他要不想办法从封地回来,怎么排兵布阵?   自家老爹怕掺和进太子和汉王的争斗,所以想往后退一步,退之前,就想把大哥往前推一把。   “退不是办法。”   谢知非脸上添了几分正色,“父亲坐得稳,行得正就行,大哥你说呢?”   谢而立深知父亲的为人,绝不是软弱,“除此之外,父亲想退后一步,还有什么苦衷吗?”   谢道之眉心多出几道皱褶,“陛下最近几日,性情大变。”   谢知非“腾”一下站起来,“怎么说?”   谢道之揉揉两边的太阳穴,半晌,压着声道:“他好像对谁都起了疑心。” 第430章 宫宴   深宫里,中秋家宴还在继续。   皇帝儿子十几个,成年的儿子都在封地上,无召不能入京,宴上除了太子夫妇以外,也只有几个未成年的皇子、公主。   要是以往,还有一个最得宠的皇太孙承欢膝下,陪皇帝说说话,喝喝酒。   今年皇太孙在江南当差,只有一个王贵妃使出浑身招数,左一句陛下,右一句陛下,哄皇帝开心。   然而永和帝根本开心不起来,尤其是看到太子那肥胖的身子,只觉得什么菜吃嘴里,都没了滋味。   越发的想念一个人。   “太子。”   “陛下?”   太子刚要起身,见皇帝摆摆手,又撑着桌面坐下。   “昨儿你兄弟上了奏章,说要进京在朕身边侍奉,简直混账。”   永和帝冷笑一声:“朕身边难道就没有人侍奉了吗?”   赵彦洛:“汉王是一片孝心。”   永和帝默默望着他,冷冷问道:“孝心不错,但祖宗定下的的规矩还是要守,否则朕的儿子一个个都学他,岂不是乱了套?”   赵彦洛和皇帝做了小半辈子父子,这种话里的意思怎么会听不出,只觉得心寒齿冷。   他咬了咬后槽牙,强笑道:“先帝以孝治天下,汉王想侍奉陛下于左右,正是守了规矩。”   皇帝的脸上露出了一点笑:“以太子的意思是……”   “就召汉王入京吧。”   “最好把太孙也召回来。”   王贵妃替皇帝夹了一筷子酸笋,“臣妾就喜欢听太孙说话,不紧不慢的,耐心的很。”   “糊涂!”   皇帝佯怒道:“朕的太孙难不成就是陪你们妇道人家说话的。”   “是,是,是,太孙是要帮陛下做大事的。”   王贵妃小声嘟囔,“太孙还要陪陛下一宿一宿说话,臣妾这样的妇道人家,也就只有在边上眼热的份。”   “你……”   皇帝瞪了王贵妃,笑着对太子道:“回头你替朕给太孙写封信,就说差一办完了,早些回京来……”   “陪陛下说话——”   王贵妃说完,自己先“噗哧”一声笑了,其余的皇子嫔妃也都纷纷笑。   内侍一看宴上有了几分热闹,赶紧招来伎人歌舞,足足舞到皇帝薄醉,扶着内侍的手离开,才算消停下来。   皇帝一走,余下的人也纷纷离席,片刻后,就剩下了太子夫妇。   “殿下,我们也走吧。”   太子慢慢的笑了,冲太子妃举杯示意:“亏得你啊,生了个好儿子!”   太子妃看着太子嘴角的冷笑,只觉得心头突突的跳。   ……   一入内殿,见秦起等在里头,皇帝挥开内侍的手,顺带着脸上的薄醉也一消而散。   内侍奉了茶,悄无声息地退出去。   秦起上前回话:“陛下,锦衣卫那头传来消息,李兴统统都交待了。”   皇帝看他一眼,“都交待了些什么?”   “说是受严如贤威逼利诱。”   秦起从怀里掏出几张纸:“余下的罪状都在这几张纸上。”   “不必看了,也不想看。”   皇帝并没有伸手去接,只是森严地看着秦起,“既然已经认罪伏法,朕该治他一个什么罪好?”   谁不知道严如贤是不得不死,你李兴敢把罪名都推到一个死人身上……   秦起连个犹豫都没有,“奴才以为李兴父子当诛九族。”   “好!”   皇帝一掌拍在小几上,显然十分满意秦起的提议,“不诛九族,难平民愤。”   “陛下英明。”   秦起笑道:“如今百姓都在拍手称赞,赞陛下是难得一见的明君圣主。”   皇帝站起来,沉默不语地走到窗户边,一轮明月挂在天空,冷冷照着这人世间。   “秦起啊,你可知道朕为什么要把陆时葬在皇陵?”   “奴才猜不透。”   “去吧。”   “是。”   秦起躬身退出去,一只脚跨过门槛时,远远听见皇帝说了一句:“因为他生是朕的人,死是朕的鬼!”   ……   谢府的书房,谈话还在继续。   “爹,严如贤是陛下最信任的人,你瞧瞧背地里都做了些什么事儿?”   谢知非手上捻着一片衣角,缓缓地说道:“这是起因。”   紧接着,又是一个老御史,直接逼得他下罪己诏。   他叹了口气,“换了谁,也要睁大眼睛多看看身边的人,这恰恰说明了爹是陛下身边的人,近者多疑。”   谢而立点头,“父亲走到今天的位置不容易,这个节骨眼上,一动不如一静,只要父亲行的正,陛下就算暂时起疑,日后也会明白过来。”   谢知非把话说得更直白,“爹,你在位上坐着,咱们谢家才安稳。”   谢道之看着两个儿子,忽然觉得自己老了。   人一老,胆子就小,说话做事也变得畏畏缩缩。   也是。   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谁不疑心,只怕连亲身儿子都未必信得过。   谢道之点头道:“行了,都回去吧。”   他一点头,两个儿子的心落下来。   谢知非懒洋洋起身,又听自家老爹叹了口气道:“老三,以后当差,你要多留个心眼啊!”   留什么心眼,不就是汉王要回来吗?   他就是不回来,三爷我的心眼也替怀仁留着呢!   他笑了声,“爹,你放心吧!”   ……   走出书房,兄弟俩不约而同的放慢了脚步。   都有话要说呢!   “老三,二房今天的事情,你怎么看?”   谢知非低头看着自己的鞋,淡淡的回了四个字:“一唱一和。”   谢而立脸上带出几分不动声色的欣慰,兄弟二人又想到一处去了。   谢知非用脚尖碰碰自家大哥的,“往下看戏就行,哥只要明白一点,谁都做不了那丫头的主。”   “就你明白!”   谢而立嘴上虽然骂,脸上却是轻松了不少。   柳姨娘这人,闷不吭声,可越是隐忍的人,图谋越大,有些事情,不得不防一防。   “走,陪你小侄儿吃月饼,玩投壶去。”   谢府的第三代就谢淮洲一根独苗,这根独苗最喜欢的人,就是他三叔。   刚刚饭桌上,小家伙的眼睛已经往谢知非那边瞄过好几回,一脸期盼的样子。   每年中秋团圆饭后,谢知非都会去陪小家伙玩几局投壶,练练他的臂力。   谢知非丢给谢总管一个眼神,让他先去忙,自个跟着大哥去了方洲院。   刚到院门口,就听见朱氏的声音。   “儿子,给娘背首有月亮的诗来,咱们也来应应景。”   “中庭地白树栖鸦,冷露无声湿桂花。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在谁家。”   “好是好,就是悲了些,呀,三弟来了。”   小淮洲跑过来,先恭恭敬敬的叫了谢而立一声“爹”,然后牵住谢知非的手。   “三叔,走。”   一牵,没有牵动;   再牵,还是没有牵动。   小家伙忍不住抬头,“三叔,你怎么了?” 第431章 较劲   “今儿个中秋,你们兄妹一人背首应景的诗,淮左,你先来。”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你怎么年年是这一首?”   “爹,这诗难道不应景吗?”   “你爹耳朵都听出茧子了。小右,你背一首。”   “中庭地白树栖鸦,冷露无声湿桂花。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在谁家。”   “你听听你妹妹,背得多好。”   “好什么啊,我是武将,将来要保家卫国的,一会冷露,一会秋思,还怎么带兵打仗。”   “你还嘴硬?”   “爹爹,我哥不是嘴硬,我哥说得对。娘,你说呢?”   “嗯。”   “爹,娘都说嗯了,你别罚哥哥。”   小女孩捻起一块月饼,送到小男孩的嘴边,一脸讨好,“哥,你吃。”   “这什么馅的?”   “五仁。”   小男孩最爱吃五仁馅的,想都没想,一口咬下去,嚼巴两下,脸变了色。   “郑淮右,你骗我,这明明是莲蓉馅的。”   “好不好吃呀?”   小男孩一脸嫌弃,“好吃什么,甜死了。”   “一点都不甜。”   小女孩挑起眼角,小声嘀咕,“这世上怎么会有人不爱吃莲蓉馅的月饼?”   “三叔,三叔……”   “啊?”谢知非回神。   “进来吃月饼了。”   谢淮洲拽着谢知非坐下,从盘子里挑出一小块月饼。   “三叔,这是晏姑娘送给娘的,好吃哩,你尝尝。”   “什么馅的?”谢知非下意识问。   “五仁。”   谢淮洲:“但娘说里面还加了一点红豆,一点山楂,和咱们家做的不一样。”   谢知非心脏重重一跳,一种难以言语的感觉从心头涌上来,回忆再度扑面而来。   小男孩“哼”一声:“我还想问呢,这世上怎么会有人不爱吃五仁的月饼?   “我就不爱吃。”   小女孩托着腮,“如果五仁馅里面加一点红豆,再加一点山楂,说不定我会尝一尝?或者加点枣泥也不错。”   “郑淮右,你能不能不要异想天开?”   “想想也不行吗?”   “不行。”   “为什么?”   “那叫什么五仁,改叫七仁、八仁得了。”   “七仁、八仁有什么不好?”   “就不好。”   “爹,你看哥多霸道?”   “娘,你看看妹妹,傻不傻。”   “郑淮左,我们俩到底谁傻?”   “你傻,你傻,你傻!”   “我不跟你玩了!”   小女孩一头钻进爹的怀里。   “我也不跟你玩!”   小男孩一头钻进娘的怀里。   半盏茶过后,小男孩走到小女孩身边,用力的咳嗽一声,“玩不玩投壶?”   小女孩不理。   “玩不玩?不玩我睡觉去了。”   小女孩慢吞吞的抬起头,慢吞吞的从嘴里咬出一个字:“玩!”   “三叔,三叔?”   “呃!”谢知非再度回神。   “你月饼要吃到鼻子里去了。”   谢知非低头一看,忙把手里的月饼放下,起身道:“我还有事,先回去了。”   “三叔,你还没陪我玩投壶呢!”   “改天陪。”   “改天就不是中秋了。”   “让你爹陪。”   谢知非逃也似的走出院子,一口气走出几十丈,才慢下脚步。   夜如长河,静得没有一点声音。   他静静地站了一会,伸手揉揉眼睛,刚刚走得太快,沙子吹进眼睛里,不小心湿了眼眶。   郑淮右喜欢书画,书画最要紧的就是臂力,她因为胎里不足,臂力自然就小,帖临得有模有样,但力道总是差许多。   玩投壶是为了给她练臂力。   这么多年,他刻意不去想从前的人和情,只会在每年中秋,一轮明月升起时,他才允许从前的人和事,跑出来肆意骚扰他一下。   所以在这一天,他会陪小淮洲玩投壶,那感觉好像……   在陪着从前的小女孩!   如今,小女孩回来了,她不是你的亲妹妹,你的亲妹妹是唐明月,你能那样坦然的面对唐明月,为什么不能坦然的面对她?   因为她的原因,唐明月只能在尼姑庵里长大。   因为她的原因,娘郁郁不欢。   也因为她的原因,爹那样聪明的一个人,只能蜷缩在海棠院。   可这些,与她有什么关系呢?   她是无辜的。   她应该什么都不知道。   谢知非突然发现自己蠢的无药可救,低声道:“我在和自己较劲什么啊!”   “爷。”   谢小花提着灯笼走过来。   他其实已经在边上看了好一会,小崽子这一晚上不仅话少,眉头一直没有松开过。   “爷心里有事?”   “没有。”   谢知非直起腰板,“月饼自己吃,她给你的,不一样。”   他伸手,捏了捏谢小花软呼呼的后颈,“一会再去那院里看看,替我陪唐小姐说说话。”   “我陪?”谢小花指着自己鼻子,一脸诧异。   “嗯,你这样子,三二一才能放心。”   谢小花看着三爷的背影,撇了撇嘴,“我年轻的时候,也挺招大姑娘小媳妇待见的。”   这话,三爷没听见。   他已经走远。   ……   翌日。   一早。   三辆马车停在谢府门口。   唐明月夫妇走出门槛,一眼就看到了立在晨曦里的谢三爷。   谢三爷冲两人微微颔首,翻身上马。   夫妇俩赶紧上车。   一行人缓缓出发,直奔南城门而去。   入了城门,谢知非又送出十几里,才调转马头,在马车身后停下。   帘子掀开来,露出唐明月一张笑脸。   谢知非也冲她笑笑。   就在唐明月以为他要说些离别的话时,他一扬马鞭,疾驰而去。   “真是个怪人,要么粘乎的要死,要么连声再见也不说。”单二一小声嘀咕。   唐明月粉拳捶了下男人,“你才怪呢,三爷是好人。”   “对对对,是好人。”   单二一心说,这四九城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娘子再来了。   太危险。   连谢府的那个胖总管,都对娘子有那么点意思,大晚上的还跑来找娘子左一句,右一句的扯闲话。   妈的,都什么人呐!   ……   谢知非一口气赶回衙门。   按规矩,中秋节朝廷休沐三天,今儿是第二天,五城兵马司的衙门只剩下几个看门的侍卫。   见三爷来,侍卫纷纷上前招呼。   谢知非一一点头后,回到自己的屋里,丁一和朱青已经等在里面。   昨日宫里家宴,传出皇帝要把汉王召回的消息,太孙不在京城,有事情得就得靠三爷。   主仆三人忙了整整一天,傍晚时分才算把四九城明的,暗的一一布防好。   谢知非喊了声“朱青”,目光朝梁上看了看。   朱青脚下一点,人跃上去,从横梁的背后找出了一个包袱,这里面装着郑家的案卷。   谢知非轻轻一笑。   “走,去问晏姑娘讨杯茶喝。” 第432章 月饼   此刻的晏三合,正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的两个人,想到了李不言曾经对她说过的三个字——   烂桃花!   烂桃花一号的小裴爷眉一挑。   “哟,什么风把谢二爷给吹来了?这是闲得慌吗? ”   烂桃花二号的谢二爷云淡风轻的回两个字:“是啊!”   小裴爷眉要挑上天。   “二爷以前挺耿直的一个人,现在整得曲径通幽的,不仅能屈能伸,还能撬人墙角啊!”   “噢?”   谢二爷淡淡:“我记得前些日子裴家二老来我们谢家,把墙都拆没了,哪来的墙角?”   小裴爷一噎。   谢二爷乘胜追击,“小裴爷,做人不能吃着锅里的,又看着别人碗里的,太贪心啊。”   小裴爷:“哎哟,我的天,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儿,怎么到你这张嘴里,就成了你碗里的了?”   他“啧”一声,“真没见过像你这么没羞没臊的,太不要脸了。”   比骂人,谢二爷压根不是小裴爷的对手,但比戳心,谢二爷其实也是狠人一个。   “小裴爷,做人呢,首先得孝顺,爹妈生了你,不是让你来气他们的。”   戳心是吧?   小裴爷我怕过谁!   “谢二爷,做人呢,除了孝顺,还得有点自知之明,一个姨娘生的庶子,别整天惦记那些不该惦记的人和东西,你知道这叫什么吗?”   谢不惑脸上的血色倏地没了。   小裴爷傲气地抬起下巴,“……这叫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啪——”   晏三合听不下去了,拍案而起,“李不言,送客。”   小裴爷倨傲地抬起下巴,“听到没有,晏三合说送客,就是让你滚的意思!”   晏三合:“一起滚!”   小裴爷的脸,肉眼可见的塌了下来,“三合,怎么我……”   “让你也滚!”   谢不惑通体顺畅,血色又回到了脸上,“小裴爷这是听不懂人话吗?”   李不言从腰间抽出软剑,一手叉腰,一手在两人中间划了一招。   “两位泼妇,请吧!”   小裴爷:“……”   谢不惑:“……”   ……   半盏茶后,别院的门“砰砰”两声关上。   门外,裴笑和谢不惑对视一眼,两看两相厌,各自甩袖离去;   门里,晏三合见李不言笑得前俯后仰,心里甚是烦躁。   “得了,别笑了。”   “笑笑都不行吗?”   李不言掐了掐笑疼的太阳穴,学着小裴爷的口气。   “哟,什么风把谢二爷给吹来了?这是闲得慌吗? ”   接着,她转个身,学着谢不惑的口气。   “小裴爷,做人呢,首先得孝顺,爹妈生了你,不是让你来气他们的。”   晏三合和她对视片刻,噗哧也笑了。   “有两个男人为你吵架,有没有一点成就感?”   “没有,只觉得烦。”   李不言安静了一会,“知道我娘为什么离开我爹吗?”   晏三合摇摇头。   “有一天,她和另一个女人为了争我爹,就像小裴爷和谢二爷刚刚那样,你往我心口刺一刀,我往你心口刺一刀。”   李不言:“我娘说,那一刻她突然厌恶起自己的刻薄,没多久就带着我离开了李家,这辈子都没再回去过。”   晏三合走过去搂着她,“想她吗?”   李不言抬头看了看天,“昨儿想的,今儿就不想了,我活得好好的,比什么都好。”   晏三合:“你爹呢,想吗?”   李不言沉默了一会,摇摇头。   “傻丫头。”   晏三合踮起脚,揉揉她的头,还要再说什么,忽的,大门被敲得砰砰砰响。   又折回来?   晏三合朝看门的丁老头道:“你别动,我去开。”   丁老头赶紧收脚。   门栓一拉,门吱呀一声打开,晏三合沉着脸刚要说话,见是一个陌生的白面男子,怔了怔,问道:   “找谁?”   “李不言可是住在这里?”   男子的声音有些尖,晏三合皱眉道:“什么事?”   “有人从南边捎了一盒月饼给她。”   “谁给我的?”李不言探出身子,一脸疑惑。   男子把月饼往李不言手上一塞,尖着嗓子道:“是端木宫的小主子。”   端木宫?   小主子?   谁啊?   男子却已经转过身,钻进马车,扬长而去,留下目瞪口呆的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   晏三合想到李家的根在南边,“不会是李家……找来了吧!”   “可李家也不住端木宫,我爹也不是小主子,是老主子。”   “那会是谁?”   “什么谁?”   谢知非翻身下马,把缰绳扔给丁一,看着门槛里的两人:“你们怎么站这儿?”   晏三合刚要说话,目光看到谢知非身后的人,“你怎么又回来了?”   “死不瞑目!”   小裴爷一拍胸脯:“厚着脸皮跑回来问问,为什么连我都要赶?”   晏三合:“……”   小裴爷上一个台阶:“那王八蛋能和我比?”   晏三合:“……”   小裴爷再上一个台阶:“我们是过命的交情?你和他是什么交情?”   晏三合:“……”   最后一个台阶上完,小裴爷站在晏三合面前,压着嗓音质问。   “用得着我的时候,小裴爷;用不着我的时候,让我滚。晏三合,你跟谁一伙?”   晏三合:“……”   “你竟然还要犹豫?”   小裴爷跺脚,“你伤了我的心!”   说完,甩甩袖子,跨进门槛,气哼哼地走了。   晏三合闭了闭眼睛,看过不讲理的女人,没看过不讲理的男人,今儿个算是长见识了!   “我在巷口碰到他的,一个人蹲在树下伤心呢!”   晏三合一睁眼,发现男人近在眼前,忙退后半步,冷笑道:“怪我咯!”   “不怪你,是我把他拉回来的。”   谢知非淡淡地看着她,“东西在包袱里,咱们干正事。”   晏三合顿时眼睛一亮:“走!”   “等下!”   李不言伸出一只手,拦住谢知非,“干正事之前,三爷能不能先替我解个惑?”   谢知非:“什么?”   李不言把月饼往前一放,“有人送了我一盒月饼。”   谢知非:“嗯。”   李不言:“送月饼的人说,是端木宫的小主子让他送来的。”   “啪嗒——”   庭院里,小裴爷脚下一个踉跄,摔了个狗吃屎。 第433章 开弓   一盒月饼,摆在八仙桌的正中间。   所有人都死死地盯着它看。   晏三合:端木宫的小主子,原来是皇太孙啊。   李不言:太孙干嘛送我一盒月饼?   谢知非:这里头有什么深意吗?   小裴爷:妥妥的惊吓啊!   黄芪:太孙不会随随便便送人东西的,爷和三爷都没有呢!   朱青:郑家的案子不重要了吗?   丁一:我不在京城的这三个月,都发生了些什么?   “姑娘,开饭了。”   汤圆走进来,一看屋里凝重的气氛,又吓得退了回去。   晏三合深吸一口气,“不言,先把月饼收起来,先吃饭。”   李不言:“好!”   晚饭是十个菜,一个汤,厨房做的味道不差,但谁也没有尝出滋味来。   小裴爷暗下碰碰谢知非的脚:我们两个都没有月饼,独独她有,怀仁会不会看上她了?   谢知非:有可能。   小裴爷:真是离了个大谱。   谢知非:有点。   小裴爷:怀仁的眼光没有那么差,应该是我们想多了。   谢知非:希望。   另一边。   李不言碰碰晏三合的脚:他为什么送我月饼?   晏三合:不知道。   李不言:整得我现在脑子跟浆糊似的。   晏三合:皇太孙,就是未来的皇帝,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   李不言:你这盆冷水泼的也太狠了点。   再一边。   黄芪碰碰朱青的脚:我以为李姑娘是留给咱们俩的,怎么主子也要来抢的?   朱青:你动了心思?   黄芪:那还有假。   朱青:算了吧!   黄芪:我能不能挣扎一下?   朱青:希望不大。   黄芪:出师未捷身先死,我怎么和我家爷一样的命苦啊!   八仙桌的一角。   丁一目光溜一圈,见没有一个人目光和他对上。   妈的,老子化悲愤为食欲。   一顿饭,吃得沉默无言、心怀鬼胎。   饭后,所有人移步晏三合的书房。   汤圆端上七碗茶,兰川在红泥小炉上架上水壶,好奇地看一眼屋里的人,然后掩门离去。   谢知非站起来,把书案上的包袱打开,露出三本案卷。   “晏三合,都在这里。”   晏三合“嗯”了声,目光一挪,看向裴笑。   看我做什么,看案卷啊!   她不会当着所有人的面,要向我道歉吧?   “裴明亭。”   “嗯!”   晏三合:“我和你是过命的交情,也是一伙的。”   裴笑挺了挺胸脯,“这就对了,下次你不能赶我。”   “下次你再犯浑,我还赶你。”   “我哪里浑?”   “我问你。”   晏三合索性站起来,走到他面前:“我们下面要做的事情,能不能吱声?”   什么事?   郑家的案子吗?   小裴爷摇头:“那必须不能。”   晏三合:“既然不能,是不是要低调行事,低调做人?”   小裴爷点点头。   晏三合:“既然要低调,是不是要与人和善一点,别到处树敌,免得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小裴爷:“他对你有所图,这要怎么和善?”   “图什么?”   晏三合冷笑。   “我一介孤女有什么可图的?还是图我在老太太、老爷心里的地位,好借我的力和大房斗一斗,争一争?”   小裴爷蹭的一下站起来,“原来你心里都明白啊!”   晏三合:“我看着很傻吗?”   小裴爷:“……”   晏三合逼视着他的眼睛,“我难道看不出他们母子一唱一和,就你看出来吗?”   小裴爷缩了下脖子,“我……我这不是怕你被谢老二那张脸迷住了。”   论脸?   晏三合余光瞄一眼边上的谢某人,心说谁还能比得上他!   “我是只看脸的人吗?我有那么肤浅吗?”   小裴爷被问得羞愧难当,一咬牙。   “行,下次再和他碰上,我大不了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说完,狠狠在心里“呸”了一下自己:夫纲不正!   “好了,咱们干正事吧。”   小裴爷索性夫纲不正到底,“三合,你快坐回去,站着怪累的,费腰呢。”   李不言:舔狗。   黄芪:真丢裴家男人的脸。   丁一:三个月不在京里,小裴爷都学会拍马屁了?   朱青:论厉害,还是晏姑娘。   谢知非没有任何心里活动,他歪在椅子里,看着晏三合,静静地看着。   晏三合坐回原来的位置,喝一口茶,清了清嗓子,缓缓开口。   “趁着下一个心魔还没来,我要开始查郑家的案子,这不是一般的案子,弄不好会惹祸上身,趁现在案卷还没有打开,你们要好好考虑一下。”   小裴爷看一眼谢知非:兄弟,考虑什么?   谢知非:听下去。   “开弓没有回头箭,一旦这个案卷打开,在座的命运都会和这个案子连在一起,案子牵扯出什么,会查到什么人,谁也说不好。”   晏三合看了眼谢知非,这人今天话还是少,还总看着她。   “但可以预见,四九城的天或许都会被我们几个捅破了。我和不言没有拖累,你们有爹有娘有兄有妹,值不值得冒这个险?”   她走到门边,扔下一句话:   “一盏茶的时间,你们给我答案。”   谢知非看着她纤细的背影,眼里有很深的情绪翻涌。   起初,不肯接手的人是她;   现在,让他们深思熟虑,甚至允许他们做逃兵的人,也是她。   这样的谨慎,是出于对他和明亭的保护?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   如果是怕裴、谢两家牵扯进去,说不通!   当初这个案子是他硬塞给她的,为此还说了谎,称和郑淮左曾经是好兄弟。   她应该比谁都清楚,自己是绝对不会撒手不管的。   至于裴明亭,本来就是他一口答应吴书年的,他更找不到做逃兵的理由。   如果是别的什么原因……   那又会是什么原因?   如果他和明亭当真因为家族原因,做了逃兵,那么听她刚刚话里的意思,她和李不言也会往下查。   由此可见,她把郑家的这个案子,当成了她自己的事情在做。   会不会有一种可能性——   她其实知道自己是郑家的人??   这个结论在脑子里乍一浮出,谢知非心里狠狠一惊,整个人从太师椅里跳了起来。   “谢五十,你干什么?”   “我……”   谢知非自己都有点懵。   我要干什么? 第434章 案卷   小裴爷一看谢五十的表情,气就不打一处来。   这小子不会打退堂鼓吧?   是人吗?   “没什么可想的,只要咱们小心一点,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小裴爷恨铁不成钢啊,“再说了,我们退了,就剩下她们两个人,这案子怎么查?”   “你说得对。”   谢知非大步走出书房,“我去和她说。”   “哎,你给我回来!”   应该我去和她说!   小裴爷磨牙,娘的,怎么又被他抢了先?   院子里,桂花开得正盛。   谢知非走出来的同时,晏三合转过身,刚刚屋里的对话,她听得一清二楚。   “唐明月一早我送走了,老御史那么大的事儿,咱们都查了个水落石出,郑家的案子相信也可以。”   谢知非稍稍往前靠近点,柔声道:“没的我求你的事情,我自己还怕的。”   “那就开始吧。”   晏三合抬脚往书房去,不料被谢知非拦住。   “对了,你觉得唐明月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晏三合一怔。   “长相,性格,为人,你觉得怎么样?”   “不错啊,挺懂事的一个姑娘。”   谢知非不知道想到什么,忽的笑了:“我看她有点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的。”   晏三合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谢知非把路让出来,“我就和你随便说说,没别的意思。”   “那就干正事吧。”   晏三合从他身边走过,谢知非看着她的侧影,忽然心中一动。   “小右。”   没人答应。   没有回头。   她像是没听到似的,继续往屋里走。   “晏三合。”   晏三合咔一声站定,转过头,“干嘛?”   谢知非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看着她脸上的表情,半晌,慵懒地笑了笑。   “没事,就是想叫叫你的名字。”   有病吧!   晏三合扭头就走。   ……   门,再次合上。   晏三合不再废话,拿起第一本案卷,一个字一个字地读过去。   屋里安静下来。   李不言无聊地托着下巴,一个接着一个打哈欠。   黄芪的目光一会在李不言身上,一会落到窗外,最后索性站起来,去外头守门。   有些人注定得不到,那就看都不想看到,宁肯去外头吹冷风。   丁一也跟出去,他得找黄芪问问自己不在的三个月,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朱青往每人的茶碗里添了点热茶,开始打坐调息。   谢知非懒洋洋的歪在贵妃榻上,眼神有些发直,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只有一个小裴爷,悄无声息的站在晏三合的身后,低头看着案卷上的每一个字。   每一个字都认识,但连起来是什么意思,他就不知道了。   他的注意力都在晏三合那段白生生,细伶伶的颈脖上,甚至有种想把手伸过去,捏一捏,揉了揉的冲动。   对了,她到底对我有没有意思啊?   总这样暗戳戳的,也不是办法,我得想想招啊。   一卷看完,晏三合转过身把案卷递到小裴爷的手上,“站着累,坐下看,看仔细些。”   有意思。   绝对对我有意思!   小裴爷心头一喜,接过来,经过李不言身边的时候,赏了她一记毛栗子。   “睡什么睡,一起过来看。”   一记,就把李不言打醒。   她龇龇牙,在心里骂了声“王八蛋”,到底还是把脑袋凑过去看。   看了几个字,又想睡觉,这破案卷简直比催眠曲还要催眠。   “谢三爷,别偷懒啊,也过来看看。”   谢知非看她一眼,李不言被这眼神中的鄙视激得想骂娘,“凭什么你不看?”   谢知非冷冷的回了她四个字。   “倒背如流。”   ……   这一看,就看到了四更天。   最后一页掩上,晏三合抬头,目光左右看了看。   “在找我?”   声音从头顶落下来,晏三合明显吓一跳,“你怎么站在我身后?”   “刚刚站过来。”   谢知非走到她对面,“看出什么问题没有?”   晏三合把最后一卷案卷传给小裴爷:“你们先看下去,我要理一理。”   说着,她从太师椅里站起来,到院子里慢慢踱着步,一圈又一圈。   谢知非跟出去,一撩长袍,很没形象的在门槛上坐下来,目光追随着那道身影。   三个案卷,她花了将近一个半时辰看完。   看的过程中,她的表情十分的平静,只在中间皱过三次眉头,如果她知道自己就是郑淮右,应该不会这么平静。   晏三合平静吗?   后槽牙都恨不得要咬碎了。   但理智告诉她,要冷静,就当是在破解一个不相干的人的心魔。   但胸口还是闷,闷得透不过气来。   所以她才迫不及待地走出书房,用她最习惯的方式,一边思考案情,一边缓解扑面而来的窒息感。   也不知道走了多少圈,她顿下脚步,偏过头,向谢知非看去。   四目相对时,谢知非的眼睛如拨云见日一般,亮起来。   然而下一瞬间,晏三合却轻轻摇了摇头。   “没有问题?”他脱口而出。   晏三合迟迟没有说话,直到谢知非紧张的不由自主站起来,才从唇里轻轻吐出两个字——   “没有!”   她口气中的斩钉截铁,让谢知非心狠狠地跳了两下,眼里的失望藏不住。   “怎么会没有问题呢。”   “动动脑子,三爷。这案子过去九年,这案卷多少人看过、审过、核过?”   晏三合冷冷一笑。   “我乍一看就能看出问题,吴关月父子又何必被冤枉这么些年?吴书年又何必郁郁而死?”   她走到他面前,“没问题,才合乎情理。”   “对不住,是我急了。”   谢知非刚刚用“倒背如流”四个字回答李不言,其实并没有一点夸张。   这些年案卷在他脑海里翻过来,覆过去地琢磨多少遍,他能得出的答案也是:没问题。   他脸上露出些歉意:“我想着你是晏三合。”   “晏三合也是人。”   晏三合悠悠道:“也要一步一步慢慢来。”   郑家的灭门惨案,其实并不复杂。   时间:永和八年七月十五,丑时二刻。   地点:四条巷,郑府府邸。   人物:数名手拿宽刀的黑衣人,以及郑府一百八十人。   事件经过:   黑衣人事先踩点,在郑府几口井里尽数下了蒙汗药,等整个府邸陷入昏睡时,便开始有条不紊的进行屠杀。   所到之处,几乎没有遇到抵抗。   只有三处地方例外。 第435章 过程   第一处郑老大的院子——   郑老大不知道是警觉还是什么,突然在睡梦里惊醒过来,光着脚,赤手空拳便迎了上去。   最后身中六刀,倒地身亡。   第二处是郑老四的院子——   郑老四和几个同僚喝酒回来,因为天气炎热,就命下人在院子里架了张凉榻。   夜里睡得迷迷糊糊时,听到外头的动静,他提起刀冲出去,却因为酒喝太多,体力不支,最后被一刀封喉。   最后一处例外,是东北角的海棠院——   海棠院住着郑老将军第五个儿子,人称七爷的郑唤堂。   郑唤堂父子不知何故,没有中蒙汗药,并且与黑衣人做了殊死搏斗,结果双双死在黑衣人的刀下。   郑唤堂的发妻,还有女儿,则在大火中丧生。   大火冲天,映红半边夜空,引来打更人和巡街卫队的注意,等他们赶到时,郑府血流成河,黑衣人不知去向,而火势则越来越大。   火还没有扑灭,消息已经一路加急送到了宫里。   皇帝从睡梦中惊醒,震惊之余立刻调动一千亲卫军参与灭火,并下令全城戒备。   四九城的九大城门尽数布控,所有百姓连同皇亲贵戚在内,只许进,不许出。   随即,锦衣卫,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尽数赶到现场,展开一寸一寸地毯式的搜查。   与此同时。   五城兵马司协助锦衣卫,对四九城里的每一户人家进行入户搜检,包括城里的每一个明渠、暗渠。   案发后的第五天,锦衣卫终于找到了两件关键的证物。   第一件证物——半块象牙腰牌。   案卷上不仅有对这半块腰牌的详细描写,甚至临摹了图案。   它原本是一块整的,被刀砍成了两半,这一半落在地上,被火烤得焦糊,根本看不出原本的面目。   但值得欣慰的是,这腰牌上用刀阴刻了字,经过工部能工巧匠的复原,那个字是:吴!   这件证物是在郑老四尸体边的灰烬里找到的。   杀手的腰牌,不会显露在外面,要么是藏在腰间,要么是藏在怀里。   很显然郑老四与人相搏的时候,大刀砍过去,正正好砍在腰牌上,腰牌无声裂开,落了半块下来。   而象牙这东西,只有大齐的皇室才配拥有。   第二件证物——是一块巴掌大的,薄薄的牛皮。   这件证物是仵作在郑家五子郑唤堂的肚子里找到的。   郑唤堂致命一刀正中小腹,里面的肠子都翻出来了。   仵作替他敛尸的时候,想把肠子放进去,却在腹腔里面找到了这一块巴掌大的、染血的牛皮。   案卷上也详细地记录了刑部和大刑寺还原案发时的场景。   郑家父子提刀与黑衣人相斗,年仅八岁的孩子被刀刺中,倒地身亡。   郑唤堂疯狂的冲过去,却被几个黑衣人围攻,最后倒在儿子的身旁。   杀手以为他死了,便去屋里找剩下的母女俩。   谁知郑唤堂却还没有死透,他一寸一寸的,艰难的往前爬,爬出一条长长的痕迹。   他想爬到儿子身边,握一握儿子的小手,不想在儿子身旁发现了这一块不知从何处扯下的牛皮。   这时,火光大起。   郑唤堂用最后一点力气,把自己的肠子扯出来,再把这块牛皮放了进去。   他知道自己死后,仵作会替他收尸。   只要一收尸,就会发现这张薄薄的牛皮,替他把真凶找出来。   郑府一案的总负责人,便是当今太子赵彦洛。   太子与锦衣卫,三司仔仔细细研究这张牛皮纸。   研究了整整两天,才发现这张牛皮其实是一张简化了的地图,上面标注了四九城东南面所有暗渠的位置。   而标注所用的字,并非汉字,而是齐国的文字。   三司根据这两样证据,推断出凶手便是吴关月父子。   随即,锦衣卫顺着这张地图上标注的暗渠找过去,终于在一处暗渠里面,找到了埋在泥里的十二件黑衣。   由此又推断,杀手共有十二人。   “谢知非。”   晏三合深深吸一口气。   “我们暂且抛开吴关月父子不是凶手的这个念头,就以目前这个案卷,案卷上的这些信息、证据来推断一下。”   谢知非蜷起手指,“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怎么推断都是吴关月父子。”   晏三合:“没错,我们到书房说话。”   谢知非朝黄芪、丁一他们递了个眼神,示意他们赶紧跟进来。   ……   书房里,小裴爷和李不言正好把最后一卷看完。   两人一个揉着脖子,一个揉着眼睛,脸上都是一副白痴的表情。   感觉脑子不够用啊!   晏三合走到书案前,把她用过的茶碗分散开来,先拿起茶托,往桌上一放。   众人赶紧围上来。   “郑家武将出身,郑老大、郑老四一个是武学教官,一个在亲军卫,这两个都被杀了,可见对方功夫高强,手脚利索,可对?”   谢知非反应极快:“对!”   晏三合:“吴关月父子能逃脱,靠的就是这些暗卫,周也的身手我们都见识过,和朱青不相上下,可对?”   谢知非:“对!”   晏三合拿起茶碗,放在茶托上。   “这是做案的整个过程,事先踩点,统一行动,手起刀落,怎么逃脱,每一步都算计的有条不紊,有预谋,有组织,有能力,可对?”   “对!”   谢知非接着又道:“而且这不是一天两天,一月两月能做到的,光摸清那些个暗渠,都要费上一两年的时间。”   晏三合看着他,“那么请问三爷,谁会花这么大的人力物力,来对付一个郑家?”   小裴爷不甘心谢五十和晏三合一问一答,显得他脑子很不行的样子,赶紧抢话道:   “肯定有深仇大恨呗。”   晏三合把最后的茶盖一放,“叮”的一声脆响.   “吴氏一族被郑老将军屠杀,吴关月父子丢了皇位,被逼流亡,算不算深仇大恨?”   小裴爷:“必须算。”   晏三合:“最重要一点,当年吴关月父子逃脱,也是借着那一把大火。”   谢知非眸子骤然一缩。   “动机很明确,就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手法很相似,杀戮,大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所以。”   晏三合目中寒光一压,指着桌上完完整整的一个茶盏。   “案卷没问题,案子没问题,查案子的人也没有问题。” 第436章 大神狂欢周:神秘番外   永和元年。   七月十五。   电闪雷鸣,大雨如注。   郑府,书房。   郑玉背手站在窗户前,眼前是一片浓稠的雨雾,什么也看不到。   郑唤堂张了张口,“父亲?”   郑玉没有什么反应,只是重重叹出一口气。   郑唤堂的心,一瞬间被吊起来。   父亲这是怎么了?   把他叫来,却一言不发,整整一个时辰,就这么干站着,满腹心事,昨天还高高兴兴呢。   想到昨天,郑唤堂心里涌上一点喜悦。   妻子赵氏生下一对龙凤胎,两个小家伙一落地,就哭得震天响,别人儿女双全要花几年时间,他却是一下子抱俩。   好命啊!   就在这时,窗前的人转过身,目光深深地唤了一声:“阿堂。”   阿堂的郑唤堂的小名,成家后,父亲就很少这么叫他了。   郑唤堂心慌慌。   他从这声低唤中,听出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父亲,儿子做错了什么,您就直说,该打打,该骂骂,您别憋着。”   “儿啊,我……”   郑唤堂艰难的开了个头,又说不出话来。   郑唤堂觉得自己猜到了几分,一撩衣裳,双膝跪下。   “父亲,您别听那接生婆胡说八道,什么鬼节,鬼胎,我是不信的,咱们郑家……”   “把那小的杀了吧。”   “啊?”   郑唤堂猛的抬起头,脸上的血色倾刻间退了个干净,“您,您说什么?”   郑玉面上一片悲色:“把你女儿杀了。”   杀我女儿?   郑唤堂瞳孔骤然急缩:“父亲,你疯了吗?她是你孙女啊,是我的亲骨肉,亲骨肉啊!”   “阿,阿堂 ……”   郑玉浑身颤抖,两行热泪从眼眶里缓缓滑落。   “轰隆隆——”   雷声打在了郑唤堂的心头,他活二十年,还从来没见过父亲的眼泪。   将军泪……   郑唤堂脑子里嗡嗡直响,下意识问道:“父亲,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你跟我来。”   郑玉扔下这一句话,走进了屏风后面。   郑唤堂微微一愣,忙起身跟过去。   屏风后面,是间小小的卧房,卧房虽小,五脏俱全,郑玉偶尔会歇在这里。   他走到床前,一把掀开帐帘,“你看?”   郑唤堂急步上前,惊得目瞪口呆。   床上有个襁褓,襁褓里是瘦得像猫儿一样的小婴儿,婴儿的脸色很白,呼吸很浅。   “这,这是谁家的孩子?”   郑玉闭了闭眼,在隆隆雷声中,用极其嘶哑的哑声道:“阿堂,父亲从前……”   他说的很慢,每一个字都像榔头敲在郑唤堂的心口。   原来如此。   竟是如此!   “阿堂,从今往后她才是你的女儿。”   郑玉看着儿子,眼里带着痛,“把那个孩子杀了吧。”   “不能杀!”   郑唤堂跪倒在地,满脸哀求,“父亲,赵氏心细如发,这事瞒不了她,这不是最妥帖的办法。”   “你打算怎么办?”   “我想想,让我想想。”   “你若想出好法子,我便留她一命,若没有,那便是我郑玉对不住她。”   “我能的,我一定能的。”   郑唤堂的目光凝在小婴儿身上,忽然想到几个月前和赵氏一同去的水月庵。   “父亲,我有一个主意……”   ……   半个时辰后。   郑唤堂撑着伞走进海棠院,大丫鬟迎出来,“七爷,七奶奶刚刚醒。”   “两个孩子呢?”   “正在吃奶呢。”   郑唤堂:“喂完奶后,把孩子送到老爷书房。”   丫鬟一愣:“这么晚了?七奶奶还说一会要看看孩子呢。”   郑唤堂:“老爷请了和尚来批命,一点都耽误不得,吃完后,让奶娘立刻抱过去。”   “是!”   郑唤堂转身就走。   丫鬟看着七爷的背影,心里觉得奇怪,七爷和七奶奶平常好得蜜里调油,怎么七奶奶醒了,爷也不去瞧瞧。   正想着,却见七爷又打伞折回来。   “把七奶奶从前用过的帕子,找出一块来,再把针线盒子给我。”   丫鬟虽然一头雾水,却只当是和尚那边要的,赶紧把东西都拿出来。   郑唤堂接过帕子、针线盒直奔书房。   书房里,一灯如豆。   郑唤堂一手拿着针,一手去穿线。   线穿好,他开始在帕子上绣东西,虽然十根粗长的手指笨拙的跟什么似的,但一针一线都缝得十分用心。   缝好,他把帕子塞进怀里,然后吹灭灯,直奔郑玉的书房。   ……   书房里。   三个孩子并排放在床上,两个脸蛋红扑扑,一个脸蛋白兮兮,都睡得昏昏沉沉。   郑玉抱起其中一个,放在臂弯里。   这个曾经杀敌无数,名震天下的老将军,低头用脸蹭了蹭婴儿的额头,交到了儿子手里。   郑唤堂用白布将婴儿缠在胸前,随即披上黑色大麾,又在大麾外罩一件蓑衣。   “父亲,我去了。”   郑玉把自己的腰牌递到儿子手里,“万事当心,速去速归。”   “是!”   郑唤堂戴上蓑帽,冲进夜色里。   夜色如墨,雨势渐小,老将军在屋檐下站了半晌,脸上露出只有在战场上才有的肃杀。   “下面,就该着手处理海棠院的那些人了,一个都不能留!”   ……   风雨中,郑唤堂骑马到了西城门,掏出腰牌给守卫,守卫见是郑老将军的腰牌,二话不说,就把城门拉开一条缝。   郑唤堂一跃而出,直奔水月庵。   到水月庵门口时,天色依旧暗沉,   他解开白布,把婴儿抱在手里,用目光一寸一寸描摹着婴儿的五官。   郑唤堂看了许久后,腾出一只手去掏怀里的帕子,小心地塞到襁褓里。   这个帕子是他的私心,爹都不知道。   “孩子,你叫郑竹西,是我郑唤堂的女儿,我……”   语调哽咽,他再也说不下去,快步走到庵门前,把襁褓放到了地上。   郑唤堂不敢多看一眼,扭头就走。   他把马牵到树林里,又折回到庵门口,躲在一根大树背后,两只眼睛死死的盯着地上的襁褓。   天色一点一点亮起来,庵门终于吱呀一声打开,从里面走出来一个白净的尼姑。   白净尼姑抱起地上的襁褓,四下看看,忽然,襁褓里的女婴“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尼姑一边哄,一边又四下看看,见没有人,轻轻叹了口气,转身走进尼姑庵。   树后。   郑唤堂泪流满面。 第437章 剁了   没有问题!   谢知非嘴角勾起一抹苦笑。   如果不是他们亲眼见过吴书年,吴书年又亲口证明了自己的清白,谁能料到这个案子是冤假错案,吴关月父子竟是做了替死鬼。   “谢知非,裴明亭,李不言,朱青,黄芪、丁一。”   晏三合突然一一喊他们的名字。   六人被她喊得心头一跳,齐唰唰向她看过去。   “如果你们是真凶,会怎么来布这么一个局呢?屠杀郑府一族,然后嫁祸给吴关月父子?”   晏三合:“谢知非你先说。”   “……”   谢知非一下子被问住了,答不上来。   晏三合:“裴明亭?”   裴笑一脸的愁,“我哪知道?”   晏三合:“李不言?”   李不言懒得思考,“要不……还是让我去杀个人吧。”   晏三合:“朱青?”   朱青低理头,“晏姑娘当我是根木头吧。”求你了!   晏三合:“黄芪?”   黄芪头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   丁一吓得赶紧抱住头,往地上一蹲,装死算了。   这一个个的……晏三合叹了口气,走到谢知非面前。   谢知非抬头,对上她的眼睛。   “如果是我,我首先要对当年华国和齐国的那场战争了如指掌,可对?”   谢知非怔怔地看了晏三合片刻,随后好像如梦初醒一般,连连点头。   必须了如指掌。   否则又怎么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能对当年那场战争了如指掌的人,三爷说这个世上有多少?”   “当年所有参与那场战争的人,以及兵部,朝中一些重要人物。”   “你看,光这一个问题,我们就把范围缩小了很多。”   晏三合眼神十分的冷静,“下一个问题,这些人当中,谁有能力养活十二个杀手。”   混沌的脑子里,似乎有一道强烈的阳光刺进来,刺得谢知非周身的血液都奔腾了起来。   “再下一个问题,谁会对埋在京城地底下的暗渠,那么清楚熟悉?”   “晏三合!”   他无意识的唤出这个名字的同时,一把抓住晏三合的手,用力的握住,握得手上的青筋一根根暴出来。   “放开她!”   “放开她!”   边上两道声音几乎同时喊出来,两个人的眼神也几乎都直了,要吃人。   裴笑:“……”王八蛋,我非得把你的手剁了,敢摸我娘子!   李不言:“……”是现在剁,还是留它几天?   谢知非低头一看,见自己握着晏三合的手,脑子嗡的一声。   这要怎么收场?   三爷不知道怎么收场,但三爷不是没见过世面。   他顶着一张处变不惊的俊脸,又伸出另一只手,握上去,十分坦承道:   “晏三合,你真的让我太惊喜了。”   你也让我很惊喜。   胆子肥了,敢摸神婆的手!   “今晚先到这里,各自休息吧,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   晏三合抽出手,把三卷案卷收拾收拾,抱在怀里,扔下一句话后,淡定地走出书房。   “李不言,把他的手给我剁了!”   谢知非:“……”   余下人:“………”   ……   晏三合淡定个屁,脸全红透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不对。   应该把那个握她手的男人塞进地缝里。   忒没规矩。   厢房里,兰川靠着门打瞌睡,听到脚步声,忙撑开眼皮。   “姑娘回来了?”   晏三合看着她一边脸上的睡印,“以后不用管我,困了就去睡。”   “这……”   “听话。”   “那姑娘也早点睡。”   兰川刚要转身,目光忽然瞥过晏三合的脸:“姑娘生病了,脸怎么这么红?”   “小兰川,想让姑娘以后疼你,就别问那么多,睡觉去!”   李不言拎起兰川的后颈,把人往门外一提,然后关上门,身子往门背后一倚,似笑非笑地看着晏三合。   “你笑什么?”   晏三合指了指小几上的那盒月饼,“十五的月饼十六圆,你啊,还是赶紧吃了吧。”   哪壶不开提哪壶!   李不言鼻腔哼一声,往前一冲,栽倒在床上。   ……   另一间院子。   小裴爷抱了床被子往贵妃塌上一扔,鼻腔里重重地发出怪异的一声哼。   “你哼什么?”   谢知非阴沉着走进房间,“又不是故意的,一时激动懂不懂?”   “也没见你激动握我的手?”   “离得远。”   小裴爷不想理这号人,躺下去,把被子往头上一蒙,伤心呢!   蒙了一会,气透不过来,他索性一掀被子。   “谢五十,给你个机会将功补过吧。”   “什么意思?”   “帮我把人引开。”   “你想干什么?”   谢知非倏地变了脸色,怒道:“你敢乱来,小心我揍你。”   “姓谢的。”   小裴爷手指冲他点点,一脸严肃,“别用你肮脏的脑袋,来揣摩小爷我干净的心灵。”   “你还干净?还心灵?”   “我要找李不言摸个底。”   小裴爷拿起手边的方枕,直接砸过去,“王八蛋的,还不快去!”   “行了,我去。”   谢知非伸手接住方枕。   正好,他找晏三合还有一些话要说。   ……   “晏三合。”   男人压在喉咙里的声音,低沉的如同外面的夜色,“你出来下。”   “睡了。”   “想到了一些事,有关郑家的。”   晏三合蹭的坐起来,飞快地穿起衣裳,“到书房说话,你先去,我马上就来。”   “别急,我等你。”   晏三合的动作倏地慢下来,直到窗外脚步声离去,她才摸黑下床,穿上鞋子后拍了拍李不言的腿。   “你睡吧,别跟着来了。”   “嗯!”   李不言困得两只眼睛都睁不开。   开门。   关门。   片刻后,屋里又陷入寂静。   忽然,院里传来一声细微的声音。   李不言倏地睁开眼睛,动作轻巧的翻下床,拿起桌上的软剑看向窗外。   窗户上,有个影子慢慢靠近。   她冷笑一声,猫着腰无声走到窗户下,猛的把窗户打开。   窗外,裴笑脸上一副贼兮兮的表情,双手正要去推窗,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听见“啪”的一声。   脖子上已经架起了一把软剑。   李不言目光发冷,“小裴爷,找死呢?” 第438章 没你   小裴爷吓得动都不敢动,一个念头不合时宜地冒出来——   怀仁可真他娘的眼瞎啊!   他眯起眼,十分淡定的把脖子上的剑往边上拨了拨。   “那个……你困不困啊,要不要我陪你聊会天?”   李不言:“……”   这小子鬼上身吗?   小裴爷见她面沉如水,机灵的改口:“其实……是我睡不着,要不你陪我聊会天?”   李不言:“……”   比鬼上身还可怕。   一句“滚蛋”刚要骂出来,小裴爷忽然学着谢知非的口气。   “李不言,我有心事呢,你也不听一听?”   李不言一身的鸡皮疙瘩都冒了起来,剑都差点没握住,心道:这男人要是撒起娇来,还有女人什么事。   “说吧。”   李大侠收起剑,一脸的行侠仗义。   小裴爷上前一步,皱着两条能夹死苍蝇的眉头,“你说三合对我有意思没有?”   若是换了昨天夜里,李大侠直接会回他一句话:就这?这也算心事?   但好巧不巧,今儿个李大侠刚收到一盒月饼,也正一头雾水呢。   她反问道:“你觉得呢?”   小裴爷:“我觉得有啊。”   呵!   呵呵呵!   呵呵呵呵呵!   李不言:“何以见得?”   小裴爷:“她现在对我的态度好了很多。”   那是因为熟悉了。   李不言:“还有呢?”   小裴爷:“会关心我。”   她对黄芪都关心,何况你?   李不言:“还有呢?”   小裴爷:“看到我的时候,眼睛里有光。”   那是因为看到了你的好兄弟。   “回答这些问题前,小裴爷给我说句实话。”   李不言不咸不淡地问:“裴家怎么办?你父母怎么办?”   小裴爷:“这些我都想好了,只要她心里有我,我总要为她搏一搏的。”   “搏不到呢?”   “怎么会搏不到?”   小裴爷眉毛吊起来:“谢五十说凭着晏三合特殊的身份,他们总会同意的。”   “等下。”   李不言皱眉:“这话是谢三爷说的?”   “谁说的不重要。”   小裴爷一摆手,“重要的是,只要晏三合和我是一条心,我父母一定同意。”   李不言歪着头看了小裴爷片刻,“万一搏不到呢?”   小裴爷胸口一闷,“你听不懂人话吗……”   “我说万一。”   小裴爷愣了一会,叹气:“那就只能有缘无分,我总不能……哎,总归是我亲爹亲娘啊。”   你能搏到这个份上,够了。   李不言脸上露出一点安慰的笑。   “实话和你说吧,小裴爷,晏三合心里没有你。”   小裴爷脸霎时冷了,“你怎么知道?”   李不言:“就凭我天天和她睡一张床。”   “你……”   “你别在她身上耽误时间,更不必为了她,和你亲爹亲娘杠起来。你去问晏三合,她一定也是这个话。”   李不言眼不瞎,很清楚眼前这个男人虽然样样不咋地,但对晏三合却是有几分心的。   有心的,晏三合都会善待。   小裴爷一下子蔫了,怎么会没有我呢?我这么善良讨喜。   “她心里是不是有别人了?”   “她心里只有化念解魔,除此之外……”   李不言阴阳怪气道:“什么人和人渣都没有。”   “我不信,明明……”   “走,我带你去问个清楚。”让你死个明白。   “别,别,别!”   小裴爷声音有些发抖,“我……”   “你怎么?”   裴笑耷拉着脑袋,“我丢过一次脸,丢不起第二次。”   李不言惊恐地看着他,心说你小子还有脸?   “更不想让她为难,这种事情……”   裴笑烦躁的挠挠头,“哎啊,这话你就当我没说。”   “你……不想让她为难?”   “凡事总要讲个你情我愿吧,我又不是土匪。”   李不言瞅着他,微微含笑。   晏三合说得没错,小子外头看着混不吝,内里却很正。   “笑什么笑?”   小裴爷翻一个白眼,转身就走。   李不言一把揪住他的胳膊,“别走啊,也陪我聊会。”   小裴爷看着胳膊上的手,刚想甩掉,转念一想,现在我也不要为娘子守身如玉了,让她抓就抓吧。   “聊什么?”   李不言松开手,“那盒月饼,太孙是个什么意思?”   小裴爷斜眼,“你最好当他没意思。”   “好好说话,想想我刚才对你的态度,多掏心掏肺。”   我谢谢你,掏心掏肺的戳我的心!   “我打小就认识他,按理交情比和你深多了,他什么心思我现在不知道,但……”   小裴爷绷起脸教训,“做人要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别轻骨头。”   “嘿!”   李不言心里大骂这王八蛋:“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别走,姓裴的你给我回来。”   回不来了。   小裴爷逃命一样的跑出院子,嘴里还嘟囔着:“都他娘的什么事儿?”   ……   书房里。   灯火通明。   “说吧,郑家什么事?”   晏三合五指为拢,把头发梳起来,随意扎了个发髻。   扎完,抬头,见谢知非看着她,目光又是很深,心头火起,索性问道:   “三爷为什么总这样看我,我有什么值得三爷看了一次又一次?”   谢知非伸手过去,晏三合吓得一激灵。   “纽扣扣错了。”   低头一看,果然扣错。   晏三合脸上浮上点红色,“匆匆忙忙被你叫出来,急的。”   “坐吧。”   谢知非口气自然的好像这书房是他的。   “那天在郑家废墟,你问了我郑玉四个儿子,第五个儿子郑唤堂的过往你没问起过。”   晏三合侧过身,默默地看着他。   什么叫瞌睡遇上枕头?   这就是!   刚刚她躺在床上还后悔,当初没有详细问一问郑唤堂这个人。   “你说他不得宠,在家闲着,我觉得这样的人在外头应该不会有仇家,就没多问。”   她故意一挑眉:“怎么,三爷觉得他有问题?”   谢知非摇摇头,“既然要查案,最好所有人都得详细了解下。”   晏三合把烛火拿近一点,在他的对面坐下,“你详细说给我听。”   “他其实是郑玉五个儿子中,最聪明的一个。”   “你怎么知道?”   “你忘了,我和他儿子郑淮左是朋友。”   晏三合回想着梦里少年的那张脸。   “往下说!” 第439章 信的   谢知非声音淡淡。   “郑唤堂习惯用刀,但听淮左说他的剑法也很好,除此之外,他的书读得也不错。   郑唤堂的妻子叫姓赵,和郑家门不当户不对,是郑唤堂自己相中的。”   “自己相中。”晏三合低低重复了一遍。   原来爹和娘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们相爱哩。   谢知非:“郑唤堂为了这个赵氏,听说还和家里闹了好长时间,郑玉最后拗不过儿子,才勉强同意的。”   “这赵氏和郑家怎么门不当,户不对?”   谢知非:“她从前定过婚,没过门未婚夫就被她克死了。”   我娘克夫?   晏三合冷笑,“这世道是怎么了,怎么什么事儿都要往女人身上推?”   谢知非:“克死了两个。”   两个又怎样,左不过是男人自个福薄。   晏三合心里这么想,口气却很淡道:“怪不得郑老将军不同意。”   谢知非点点头。   “郑唤堂执意要娶,可见这赵氏还是有些不一般的。”   “听郑淮左说,赵氏读过几年书,最是知书达礼的人,长得也很好看,据说额上有个美人尖。”   晏三合抬头,狐疑地看着他:“郑淮左连这个都告诉你?”   “嗯,他没有朋友,扒拉扒拉就我一个。”   谢知非:“有时候憋狠了,就什么话都说。”   晏三合想起梦里那两个下人的谈话,试探道:“郑淮左为什么没朋友?”   谢知非用一种异常认真的目光,静静地看着她。   “不是告诉过你吗,怎么忘了?”   你告诉我什么?   晏三合表情有些错愕。   她使劲在脑子里搜刮了一下,“我不记得你告诉过我。”   书房,安静了。   谢知非用一种更错愕的眼神,看着她,仿佛在探究她这话的真假。   男人的眼神太过灼人,晏三合想挪开视线,又觉得自己不应该这么心虚,直视着他道:   “我不会记错。”   “那应该是我记错了。”   谢知非习惯性的浮起假笑。   “据说双胞胎的生辰不大好,赵氏是克夫,他们俩是克郑家,所以郑家人把他们一家人都拘在海棠院,不让他们出来。”   晏三合心头狠狠一跳,“双胞胎的生辰是什么时候?”   她眼神透着迫切,看着谢知非愣了好一会。   “和我一样,七月十四。”   “鬼胎?”   晏三合惊得声音的呲了,不想让自己的失态,都被谢知非看去,忙找话道:   “大奶奶说过鬼胎分两种,一种是生魂,一种是游荡在外面的小鬼。”   “大嫂说得没错。”   谢知非:“生魂不克人,小鬼克人。”   晏三合:“真有这回事?”   谢知非冲她笑了笑,“你是神婆,按道理应该比我清楚。”   他笑起来的时候,两边的酒窝深下去,但眼里却没有一丝笑意,反而带着一点嘲讽的意味。   这让晏三合觉得有些怪异。   他为什么笑成这样?   “我只懂化念解魔,别的不清楚。”   谢知非小声嘀咕:“死人脑子里的东西,你都能看到,这些……”   “别扯远了。”   晏三合打断他的话:“接着往下说郑唤堂这一房。”   “没什么可说的了。”   谢知非站起来,忽然又坐下,朝晏三合勾勾手指头。   晏三合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把头伸过。   “对了,还有一件事情,他们这对龙凤胎其实长得不太像,哥哥英气一点,妹妹柔弱多病一点,你猜是为什么?”   “为什么?”晏三合抬眼。   两人眉眼间的距离,不过咫尺,谢知非能清楚地看到她眼底的红血丝,还有掩不住的好奇。   “我也不知道。”   他轻声说:“可能不是所有的双胞胎,都长得一样吧。”   那你把我喊过来干什么?   晏三合身子往后一退,不理这个人,慢慢垂下眼睫。   我的生日是七月十四,是鬼胎;   我小时候柔弱多病;   我和郑淮右长得不太像;   我们一家四口不得宠的原因,从爹执意娶娘开始,就埋下了伏笔。   因为被拘在海棠院,所以我和我哥两个人都会爬树,都喜欢看着高墙外来来往往的人。   这些信息和我的梦境,统统对上了。   而且严丝合缝!   “晏三合。”   晏三合冷不丁听他叫唤,茫然抬头,“啊?”   她瞪大眼睛,唇微微张开,谢知非看着这张一无所知的脸,有那么片刻,心里生出一股无力。   “你不问一下,既然郑家不让他们兄妹俩出来见人,我又是怎么认识他们的?”   “怎么认识的?”   “还记得四条巷东北角有一棵长到墙外的老树吗?”   晏三合探过两次郑家废墟,记得很清楚。   “是下面烧空了一半的那棵。”   “他们兄妹俩喜欢爬到树上,而我进进出出都从四条巷过。”   谢知非声音放得很轻,“有一回淮右用树枝扔中我的脑袋,我就是那样认识他们的。”   晏三合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忽然又笑了,“你信吗,晏三合?”   信的。   就应该是那样的。   晏三合用力点点头,随即又问道:“你印象中的郑淮左、郑淮右是什么样的人?”   “为什么问他们?”   “我总不能问郑唤堂和赵氏吧。”   晏三合怕被谢知非看出自己的心虚,故意坦荡荡地看着他,“你又不认识他们?”   她眼神一坦荡,谢知非就觉得心如刀绞一次,恨不得马上就把事情原原本本的说出来,然后一五一十的问个清楚。   但是说什么呢?   说他死了一回,又活了一回?   谁信呢!   “淮左好动,一刻儿也闲不住,打小就跟着郑唤堂练武,就是不爱读书,跟只皮猴子似的。”   “嗯。”   晏三合站起来,装作去倒茶,掩住了眼里透出来的一点湿意。   “淮右……”   谢知非看着她的背影,眼里有柔情。   “淮右文静,长得也好看,她很聪明的,什么东西看一遍就记住了。”   晏三合倒茶的手,僵在了半空。   他竟然还记得她小时候的样子。   “对了,她有个毛病和你一模一样,淮右说她吃什么,都要剩下一口。”   晏三合觉得心脏被什么东西刺了下,有些痛楚地闭上眼睛。   就是我。   谢知非,我就是淮右! 第440章 敢吗   良久,晏三合平息了情绪,转身把茶盅放在谢知非面前。   “还有吗?”   谢知非接过来,喝一口,“我知道的就这些,都说完了。”   晏三合弯起眉,“赵氏的娘家在哪里?”   谢知非放下茶盅,摇头。   晏三合:“她娘家还有人吗?”   谢知非继续摇头。   晏三合自言自语道:“看来都要好好查一查。”   谢知非说了这么多,等的就是她这句话。   他站起来,走到门边,手指碰上门栓的时候,转过身,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可置信。   “还真是有缘分呢,晏三合,我也是七月十四的生辰。”   门掩上,沙漏无声落下。   晏三合看着那杯还在冒热气的茶,慢慢蹙起了眉头。   也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谢知非最后的话,好像是意有所指。   但指向哪里?   她一片茫然。   ……   谢知非走出院子,在暗夜里静静地站了片刻,最终确定了一件事情——   她真的什么都不记得!   “不能急,不要急!”   他低声对自己说,随着郑家案子一点一点往下查,总能查出点什么来。   正想着,忽然余光扫见数丈之外,李不言抱着胸,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三爷,聊几句啊!”   “我和你没话聊。”   “那不成啊!”   李不言黑漆漆的眼神,“我这人有话不过夜的,一过夜容易郁结,一郁结就会暴躁,一暴躁就想杀人。”   你多牛逼!   谢知非勉强维持住脸色不变,“说!”   “跟我来。”   李不言看了眼亮灯的院子,转身离开。   谢知非咬咬牙,跟过去。   走出十几丈,李不言停步,转身,冷笑。   谢知非被她笑得心都提了起来,脸上却不动声色。   “是你让小裴爷对我家小姐别死心的?”   “……”   谢知非心里已经把小裴爷掐死了几十遍。   这王八蛋还能不能有点用?   怎么什么话都能被套出来?   谢知非有些恼羞成怒:“你管得着吗?”   “管不管得着,你说了不算。”   李不言大拇指对自己指指,“姑奶奶说了算。”   谢知非大口吸气,冷风入肺,火气将将好压住,“就我说的,姑奶奶打算怎么着吧!”   “你可以啊,谢三爷!”   李不言被这人的无耻气笑了,“上面开得挺枝繁叶茂,底下根茎没长开,你这是萝卜要成精啊!”   “……”   “我真想把你一锅炖了!”   我还想一刀把你劈了呢!   谢知非目光倏地变冷。   “以后,离我家小姐远一点,再敢撩骚,当心我真的剁了你的骚蹄子。”   “李!不!言!”   “喊什么,姑奶奶没聋!”   李不言伸出拳头,在谢知非面前晃了晃。   “看到了没有,拳头,沙包大的拳头,专打渣男,下次三爷可以尝一尝。”   这泼妇!   谢知非胸口起伏。   还真泼得六亲不认呢!   ……   狭路相逢,撒泼者胜。   谢知非憋着一肚子气回到客院,却见堂屋里的灯,亮得刺眼睛。   走进一看,裴笑眼眶红红的,一个人正自斟自饮呢。   已经升到嗓子眼的怒意,又只能压下去,他坐过去。   “好好的这是怎么了?”   “摸出来了,她心里没我。”   “然后呢?”   “然后就不允许我借酒消愁一下。”   裴笑一脸苦唧唧,“你还是不是人?”   我不是人?   我不是人早扭头走了。   谢知非放柔声音:“心里没你的原因是什么?”   “我哪知道呢!”   小裴爷指指自己。   “要长相有长相,要家世有家世,天底下打着灯笼都难找,可她就是看不上,我心都要碎了。”   谢知非也不知道说什么。   这小子从前颠颠的围着晏三合转,他看着碍眼,恨不得一巴掌拍飞出去;   这会真没戏了,他又看着可怜。   不对,除了可怜外,还有一点小小的窃喜。   窃喜两个字浮上来,他突然想狠狠抽自己一巴掌。   谢知非,你他娘的到底想做什么,难怪李不言骂你渣!   可这能怪我吗?   谢知非心里说不出的委屈。   我刚弄明白自己对她的感情,她就成了郑淮左的亲妹妹;   我好不容易接受了事实,郑淮左的亲妹妹嗖的一下变成了唐明月。   找谁说理去?   我心里还藏着一肚子的秘密,谁也不能说,谁也说不得;   我身上背着血海深仇,日思夜想,惶惶不可终日。   我他娘的才可怜!   人,终究是人,哪怕披着一张再坚硬的皮,哪怕重活一次。   小裴爷的锋芒是往外长的,伤的是别人;   谢知非恰恰相反,他的锋芒全长在心里头,刺到的全是自己。   在晏三合书房走一遭,被李不言骂一通,被小裴爷激一激,再加上木梨山一来一回的奔波,唐明月身世的水落石出,谢府家宴上的闹剧……   他心头那根早就拉满、拉紧的弦,倏的一下子断了。   谢知非一把抢过裴笑手里的酒,仰头一口灌下去,“朱青,再去拿几壶酒来。”   朱青不仅拿了酒,还偷偷从厨房弄了点下酒菜。   兄弟俩你一杯,我一杯,几壶酒很快就见了底。   人不能喝伤心酒,越喝越伤心,也醉得快。   朱青见势不妙,赶紧上前,“殿下要是在京里,一定和两位爷不醉不归。”   这话一个劝字都没有,却让谢知非和裴笑都放下了酒杯,但是晚了。   小裴爷舌头都大了,嘴里哼哼叽叽也不知道在说什么,一边说还一边掉眼泪。   谢知非看不下去,“把他弄进去睡觉。”   朱青、黄芪赶紧一左一右把人架住了,扶进厢房;   丁一则去厨房煮醒酒汤。   等把小裴爷安顿好,朱青走出厢房一看,头皮都炸开了。   三爷不见了。   ……   书房里,晏三合还在呆坐着。   “砰”的一声,窗户被打开,男人的俊脸探进来。   “晏三合,你敢不敢跟我去个地方?”   还不等晏三合回答,他双腿一跳,进了窗户,蹭蹭蹭几步走过来,“敢不敢?”   靠得近了,晏三合才发现这人身上一股清冽的酒味。   “你喝酒了?”   “我就问你敢不敢?”   喝了酒的桃花眼吊梢含水,直愣愣地看着晏三合的同时,谢知非用鼻音哼出一个字:“吗?”   我就问你敢不敢吗?   群号QQ:794491802 第441章 坟地   嚣张的气势就因为这一个“吗”字,一下子变得柔软起来.   晏三合忽然觉得自己如果不答应他,那可真是罪孽深重。   但她还是十分冷静地问:“去哪里?”   “去了你就知道。”   谢知非忽然弯腰下,看着她,“我还从来没有带过别人去呢,你是第一个。”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的气息打在耳边,还是因为“你是第一个”,晏三合的脸唰地一下就红了。   “走!”   谢知非等不及,一把拽住她的手,拉着就往外走。   “谢知非,你放手……”   “嘘!”   谢知非冲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别大声嚷嚷,会把那根搅屎棍招来的,她什么都不懂,她就是一根搅屎棍。”   “好,我不大声嚷嚷。”   晏三合见识过谢知非醉酒的样子,轻声哄道:“但你要告诉我,你带我去哪里?”   “坟地。”   晏三合呼吸一下子顿住。   ……   紧闭的城门,挡不住五城兵马总指挥。   腰牌掏出来,守卫立刻把城门打开,谢知非从怀里掏出了一锭银子,往守卫怀里一扔。   守卫乐得嘴都笑歪了。   两匹马直奔外城门。   晏三合生怕这人喝了酒,晕头晕脑的从马上掉下来,故意放慢些速度。   哪知这人跟疯了似的,越骑越快,根本不管她是跟得上,还是跟不上。   晏三合一抽马鞭,只能跟上去。   也不知道骑了多久,谢知非突然一勒缰绳,翻身下马,脚下还打了个趔趄。   晏三合也赶紧下马,“到了?”   谢知非不答,从她手里拿走缰绳,把两匹马的缰绳穿在一起,然后再系到树上。   他做这些的时候,晏三合趁机看了眼四周。   四周黑黝黝的一片,隐隐绰绰有个小土坡,土坡上是成片成片的树林。   这时,谢知非走过来,朝晏三合伸出手。   “干嘛?”   “我拉着你。”   我谢谢你啊!   晏三合:“你带路,我跟着你走。”   这话不知触到男人哪根神经,他忽的一笑,“看来你这小身板比从前好多了。”   我从前身板长啥样,你见过吗?   晏三合不理这个醉鬼,瞄了眼他的脸色,“走吧!”   “那你拉着我。”   “……”   醉鬼理直气壮,“酒喝多了,怕掉沟里,快。”   晏三合真想狠狠抽自己一把,他自个疯也就算了,你还跟着他疯?就不该跟他来!   醉鬼难缠,她认命了,上前扶住他的胳膊。   “走吧,三爷。”   “承宇。”   “什么?”   “叫我谢承宇。”   谢知非把胳膊上的手甩开,“你不叫这个名字,我是不会让你扶的。”   晏三合:“……”   她愣了片刻,“那你掉沟里吧。”   “掉就掉。”   谢知非一甩袖子,走了。   晏三合看着这人的背影,用力磨后槽牙,“谢承宇”三个字就在嘴边,偏偏叫不出来。   心里挣扎一下,又挣扎一下,第三下的时候,头顶的声音落下来。   “有那么难吗,晏三合?”   晏三合:“……”又折回来了?   谢知非伸手,在她额头弹了一下,“不用你扶,你自己跟紧了,路不好走。”   额头微痛,晏三合揉了下,迅速跟上去。   他走得不快不慢,也没再发酒疯,一路都十分的安静。   正像他所说的,路不好走,又是黑漆漆的夜里,晏三合也顾不得他为什么这么安静,紧紧跟着。   绕过一座山坡,穿过一片密林,谢知非停下来,指着面前,“到了。”   一大片空地,整整齐齐竖着一个又一个的坟茔。   远处周围是一圈参天的大树,风一吹,树叶沙沙作响,胆子小一点的人,能直接被吓尿了。   “这是谁家的……”   “郑家。”   谢知非走过去:“整整一百八十座,主子的都在树前,下人的都树后面。”   晏三合愣在当场。   “这一整片山头都是郑家的,以前种良田,后来有了坟,良田变成了荒田,种什么都种不像。”   谢知非低下头:“有人说,是这里的怨气太重了。”   比起这一座又一座的坟茔,眼前的男人更吸引晏三合的目光。   她看着他。   夜很深,他站在暗影里,一动不动,只有一个轮廓是清晰的,晏三合没由来的生出一点心疼。   心疼什么,晏三合说不上来,只有一种越来越强烈的感觉——   这人,满肚子心事。   她走过去,“郑老将军的坟,是哪一座?”   “这儿。”   谢知非指着打头最大的一座,“碑文是先帝亲笔写的。”   “你……”   晏三合顿了顿:“常来?”   “谁没事来这儿。”   他轻轻笑一声,“不是要查案吗,带你来感受感受气氛。”   我谢谢你啊!   晏三合:“郑唤安哪一座?”   “这儿。”   “郑唤康呢?”   “那儿。”   “郑唤诚呢?”   “这是郑唤诚的,郑唤信在那儿。”   晏三合忽然走到他面前,抬起头,一点稀薄的月光照在谢知非略带悲伤的眼睛里。   “记得这么清楚啊,谢承宇?”   谢知非脸色变了变,伸手捂着心口,“晏三合,别这么突然行吗,我心脏受不了。”   “受不了什么?”   是叫你谢承宇?   还是问你记这么清楚?   晏三合在心里说。   一个童年时的好友,离世了九年,你不仅认得路,每一坟茔的主人是谁,都记得清清楚楚。   为什么?   常来吗?   来干嘛呢?   “受不了你离我这么近。”   谢知非哑声说:“我这人,还挺风流的。”   是,跑别人坟地来风流?   晏三合不理这满嘴假话的人,问,“你朋友郑淮左的在哪里?   “跟我来。”   谢知非往里走了十几丈,他停下来,指着面前的坟茔。   “这一座是他的。”   晏三合默默看一眼,手指着边上的一座,“那里面埋得谁?”   一句话,问得谢知非牙关紧咬,心说你还好意思问。   他抬头看着面前的少女,良久,才道:“是淮左的妹妹。”   我却好好的站在这里。   晏三合目光定定的,有种想把坟茔扒开,看一看里面躺着的人。   郑家一百八十具尸体,不多一具,不少一具,那么冒充她的那具尸体,到底是谁?   ——如梦寻宝 第442章 灰烬   郑家一百八十具尸体,不多一具,不少一具,那么冒充她的那具尸体,到底是谁?   这人从哪里来?   谢知非看着夜色中的晏三合,只觉得心跳又噗通噗通跳得飞快起来。   他撑不住,把手落在晏三合的肩上。   “晏三合,你真要扶我一把,这地儿鬼气森森的,吓得我腿都软了,站不住。”   他的声音和往常一样,带着一点纨绔不正经。   好像这只手不是因为站不住,落在晏三合的肩上,而是故意想轻薄她一下。   晏三合却默默把脚往他那边挪了下,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   “伸手。”   “干嘛?”   谢知非把手伸过去,掌心多出一颗黑乌乌的东西。   “含嘴里。”   “什么东西?”   “毒药。”   谢知非二话不说,往嘴里一扔。   一股酸酸甜甜的味道从嘴里散开,压住了酒的苦涩,还有胸闷心悸的不适。   “心脏不好的人,深更半夜少往坟地儿跑。”   晏三合看着那张白成纸的俊脸,板着脸教训,“是嫌自个命太长吗?”   她怎么知道我心脏不好?   一定是裴明亭告诉她的。   但是她不问,裴明亭又怎么会告诉她?   忽的,谢知非刚刚喝酒时涌上来的那点自怜自艾,一下子没了。   我哪里可怜?   我亲妹子在木梨山有爹疼,有娘爱,还有个三二一像条狗一样在边上护着;   我另一个妹子一身的本事,替人化念解魔,还有根搅屎棍在边上护着。   我和她从前没有半点血缘关系,现在更是连边儿都沾不上,那我是不是……   是不是可以……   是不是可以有资格……   喜欢她?   晏三合的衣服一向单薄,男人掌心的热度透过来,她皱了下眉头,似乎有点烫啊。   “回去吧,这地儿阴气太重。”   “好。”   “要我扶吗?”   谢知非笑了,“没你想得那么弱。”   强的时候装弱,弱的时候逞强,你不装会死吗?   晏三合在心里怼了他一句,退后半步,示意他先走。   冤气太重的地方,不干净的东西也多,这里是郑家坟茔,那些东西不会找她,但说不定会找他。   两人一前一后往回走。   晏三合目光不经意地落在郑老将军的墓前,身体猛地僵住。   “谢知非,你等下。”   谢知非被她喊得心头一颤,回头,“怎么?”   “你看?”   谢知非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本来就没什么血色的脸,瞬间惨白无比,然后大步走过去。   墓前,是一方黑色的泥土。   他蹲下去,用手指蹭了蹭,“是纸钱烧尽后留下的灰烬。”   跟过去的晏三合冷静想了想,“烧的时间不会太长,应该就在一个月前。”   “一个月前,那就是七月半。”   谢知非抬头,对上晏三合垂下的眼睛:“有人在七月半来给郑家烧纸钱。”   晏三合跟着蹲下,皱眉,“什么人?”   什么人?   谢知非耳畔轰鸣阵阵,一下子被问住了。   “十有八九是和郑家有关的人?”   晏三合:“或许是郑家的亲家?或许是郑家远嫁的女儿?或许……是郑老将军从前的部下?”   谢知非说不出话来,只是点头。   片刻后,他低声说:“晏三合,还有人惦记着他们。”   “嗯,和你一样。”   还惦记着我的家人。   晏三合看着他,眸中第一次直白地流出一点柔情。   ……   喝酒吹冷风,坟茔堆里呆半宿,一回到别院,短命鬼谢三爷立马就病倒了。   李不言对于谢渣男拐跑晏三合这件事情,已经火了大半夜,一心等着这人回来,让他尝尝沙包一样大的拳头。   哪曾想,等来一个脸色苍白的病秧子。   再一问两人去了郑家坟茔,是为查案而去的,李大侠嚣张的气焰顿时瘪了下来。   小裴爷一觉醒来,发现好兄弟病了,哪还顾得上心碎不心碎,忙让黄芪去叫自家亲爹来。   裴太医来得很快,三指一落脉上,就想对着谢知非破口大骂。   狗日的,裴爷爷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你小崽子调养得人模人样,怎的半个月不见,人模人样就变成了人模鬼样?   真想喂他点砒霜,毒死算了。   心里骂着,手上却没闲着,施针、开药、配药、煎制……   忙得井井有条。   短命鬼喝了药沉沉睡去,裴爷爷走到外间,当着晏三合的面,把自家儿子骂了个狗血淋头。   骂声中,晏三合确认了一件事:短命鬼是不能生病的,更不能发烧,容易引起心悸。   裴太医骂完儿子,匆匆忙忙离开。   小裴爷睁着一双宿醉的红眼睛,十分幽怨地看着晏三合。   “怎么能大半夜的带我兄弟去坟茔呢?你还是人吗?”   “你还带他喝酒了呢!”   晏三合扔下这一句,转身就走。   她这一转身,小裴爷从她毅然决然的背影中,也确认了一件事——落花有意随流水,无奈流水无意恋落花啊。   清醒点吧,小裴爷,人家对你无情着呢!   ……   晏三合对小裴爷无情,对谢三爷却肉眼可见的有了一些变化。   其实变化也不大,无非就是暗中查一查医书,怎么治心悸;交待汤圆在吃食上丰富一点;叮嘱朱青、丁一照料起来细心一点。   汤圆、朱青他们都没多想。   三爷是谁啊,谢家的宝贝疙瘩,可不得好好侍候,好好照料。   只有一个李不言,暗戳戳地恨银不成钢,娘说过的,这女人对男人一心软啊,就准没好事。   其实查医书,只占据了晏三合一点点的时间。   坟茔回来后,她回到了给晏行解心魔的状态,一头钻进书房,第二遍看起了案卷。   这一遍,她看得非常慢,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看过去,一边看案卷,还一边对照郑家的地形图。   夜里,她和李不言又去了一趟郑府,详细地看了看郑府的几口水井,并在地形图标注出来。   就在谢三爷发烧的第二天夜里,晏三合走进了他的房间。   男人半闭着眼睛,有气无力地倚在床头,眼眶深深凹陷。   听到脚步声,他睁开眼睛,冲她勾出一记笑,欠欠道:“怎么,舍得来看我这个短命鬼了?”   “闭嘴吧”   晏三合声音压在嗓子里,“再说短命鬼这三个字,信不信我揍你啊。” 第443章 分工   谢知非瞪大了眼睛。   半晌,他轻轻地笑了。   谢三爷的笑不是正经笑,带着一点痞痞的坏,晏三合觉得这人一定是看穿了她的心软。   心软不丢人。   她在床边的圆凳上坐下,“谢承宇,郑家的案子我有想法了,你要不要听听?”   “要。”   谢知非撑着床沿坐起来,双手用力揉了揉脸自己这副憔悴样,真心不想让她见到。   “去把他们一并叫来吧。”省得你再说一遍。   “叫他们之前,我有几句话要说。”   “你说。”   “这次查案,我们分头行动,各自为阵。”   晏三合:“这样做有两个好处,一是节约时间,二是不容易引起别人的注意。”   “和我想到一起去了。”   谢知非看着她,“小心些、仔细些总是没错。”   晏三合:“这一次,我不会轻举妄动,你也不要,我们有商有量,每一步都要走得稳当,安全。”   谢知非弯起眼睛:“又和我想到一起去了……还有吗?”   晏三合:“你病好后,就回谢家,你和裴明亭在这处宅子里进进出出,太过耀眼。真有事,夜里来。”   最后的话说得有些暧昧,她赶紧又补了两个字:“……商量。”   “还是和我想到了一起。”   谢知非认真道:“但我会让丁一每天过来一趟,互通消息。”   晏三合站起来,“那就这么说定了,我去叫他们进来。”   “等下。”   谢知非扬起头,静静地看了她片刻,低声说:“晏三合,这个案子你只管往前查,什么都不要怕,我总护得住你的。”   晏三合怔了怔,唇角弯起:“哟,这小甜嘴又回来了?”   “是!”   回来了。   ……   七人挤进厢房,厢房里一下子就拥挤起来。   小裴爷盘腿坐在谢知非的床后,手里多了一串佛珠,一副老子为情所伤、想遁入空门的死样。   李不言有凳子不坐,倚着门边,很好的诠释了什么叫站没站相。   朱青、丁一、黄芪三人腿挨腿,排排坐在贵妃榻上,像马上要被先生教训的学生。   谢三爷则颇有几分垂死病中惊坐起,他眯眼看着晏三合,晏三合抱胸站着,后腰靠在柜子上,一脸的平静。   所有人都有一种感觉,好像是回到了南宁府知府衙门的那个小院里。   七个人,七条命,一颗心。   “这个案子,我们从外围查起,每个人分工不同。”   晏三合看向小裴爷:“明亭,你只做一件事。”   这会子明亭已经不是你叫的了。   哼!   小裴爷默默在心里回了一句嘴,摆出副傲娇的神色,“说吧,让小爷我做什么事?”   “郑家一百八十口死于非命,冤魂太多,一定会请和尚、道士来做法事。”   晏三合口气不变,“你找到当年那些做法事的人,从他们嘴里侧面打听一下郑家的事情。”   聪明啊!   和尚道士虽然是世外之人,但也有一颗好打听的心,更何况还一下子死了这么多人。   说不定能从他们嘴里听到些什么?   小裴爷傲娇归傲娇,事儿却一口应下,“行,交给我。”   晏三合头一偏,“朱青?”   朱青:“姑娘请吩咐?”   晏三合:“郑家大火后,锦衣卫和巡街卫队第一时间赶到现场,你和丁一一道,找出当年第一时间赶到郑府的人。”   朱青皱眉:“晏姑娘,这样容易打草惊蛇?”   晏三合:“只要暗中找出名单来,什么都不要问。”   小裴爷实在忍不住,想怼她一句:“这么做,有什么意义?”   “你爹看病讲究对症下药,我们问人,也要找准了人再问。这些都是官府的人,问谁不会出事,不会泄密,到时候我们都要一一商量。”   晏三合淡淡看裴笑一眼,“说白了,一切都要在保证我们的安全前提下,小裴爷听明白了吗?”   小裴爷“切”一声,表示自己明白着呢!   朱青见小裴爷像换了个似的,赶紧打圆场,道:“晏姑娘放心,我会加倍小心的。”   “好。”   晏三合不理姓裴那个二百五,“黄芪?”   黄芪一个激灵,“是。”   晏三合:“你和李不言一起做两件事,头一件,想办法找到永和元年,四条巷附近的打更人,问问当年的事。”   黄芪暗戳地看了眼李不言,心说这是在考验我的坐怀不乱啊!   李不言笑笑:“第二件呢?”   晏三合:“郑家那些出嫁的女儿下落,你们慢慢打听,也只要打听,不要打草惊蛇。”   “等下。”   小裴爷又开始找茬了,“为什么打更人要问,出嫁的女儿们却只要打听?”   “因为打更人是普通百姓,这些人胆子小,吓一吓,花点钱,就能从他嘴里套出话。而且他们怕惹上麻烦,事后拿了钱就不敢往外说。”   晏三合:“至于出嫁的女儿们,我要亲自问。”   好吧,都是你的理。   小裴爷一下子就蔫了,老老实实闭嘴。   晏三合目光一转,落在床上。   谢知非浅笑,“说吧,我要做什么?”   晏三合:“郑老将军从前的下属,那些和他一起上过战场,出生入死的人,你负责打听。”   “好。”   谢知非乜了裴笑一眼,“我负责打听,你负责问。”   “这件事情我们先从外围开始,一点一点往里摸。”   晏三合深吸一口气,缓缓又道:“这个案子过去九年,当年的很多人说不定已经不在这个世间,摸起来是有难度的,但……”   晏三合倏地笑了,笑容极为的灿烂。   “几十年前的心魔我们都能找到,何况九年?”   “我娘说过,真相可能会迟到,但永远不会缺席。”李不言不知何时已经走到晏三合身边。   跳动的烛火打在一主一仆的脸上,余下五人的心里都怦的一动。   有信心了!   ……   而此刻的千里之外。   金陵府。   秦淮河上,一艘豪华的游舫缓缓向前。   汉王赵彦晋把密信递到董肖手上,“你看看。”   董肖看完,微微笑道:“恭喜王爷,不日即可入京。”   赵彦晋脸上有喜色:“伯仁,下一步我该如何?”   董肖看了看四周,赵彦晋举手示意,歌妓、侍从纷纷退下,贴身侍卫把舱门掩上。   董肖这才开口道:“王爷觉得上位的路,谁是最大的拦路虎?”   “这还用问。”   汉王从牙齿缝里迸出几个字:“自然是我那位瘸腿的大哥。”   “非也!”   董肖摇头:“王爷最大的拦路虎,是太孙。如果在太孙前面再加个贤,王爷上位的路,只怕是难于上青天。” 第444章 想送   贤太孙?   汉王听到这个名字,后背就窜起一层冷汗。   “你说得一点没错,那小子比他老子还要蔫儿坏,偏偏陛下宠着他,有时候连我都要靠后。”   董肖:“而太子之所以还是太子,也是因为他生了一个好儿子。”   “伯仁的意思是……”   汉王眼里露出凶光,“杀了他?”   “不到最后一步,王爷千万不能有这个念头。”   “为什么?”   “雁过留痕,陛下真要彻查一件事情,是没有查不出的道理,杀他太过冒险,万一查到王爷头上,只怕……”   “我也就是死路一条。”   汉王看了董肖一眼,眉头紧紧皱起,“既然杀不得,伯仁提他做什么?”   “太子在京,太孙在临安,王爷一方面要想办法拖住太孙的脚,另一方面要迅速入京,侍奉在陛下左右,与陛下朝夕相处。”   董肖望向舱外,“与陛下朝夕相处的同时,王爷还要不遗余力地做一件事情,也只需做一件事。”   董肖回过头,看着汉王的眼睛:“想办法让太子出丑、出错。”   聪明的人,一点就通。   汉王的心跳狂奔,大掌一拍桌子,“此计甚好,来人!”   “王爷,稍安勿躁,怎么样牵扯住太孙的脚,需得好好商议。”   董肖赶紧出声拦住,“恰到好处才行,不能让他有丁点察觉,否则就是前功尽弃。”   “伯仁提醒的好,是我太过冲动了。”   汉王皱眉:“怎么牵扯呢,用女人?”   汉王一想到赵亦时那小子和自己抢花魁,顿时觉得自己这主意很好。   英雄难过美人关,找几个绝世美女,让他乐不思蜀去,最好连正事都不干。   董肖却摇摇头,“太孙这人于女色一事上并不贪,真要有中意的,最多带回京城养起来,女人只怕是牵不住。”   汉王目光沉沉:“那还有什么办法?”   董肖:“我有一计,王爷听听如何?”   汉王:“快快说来。”   “太孙浙江一行,是为肃清官场,要杀几个人,抄几个家。王爷……”   董肖把头往前凑了一点,把声音放轻。   “狗急了还要跳墙呢,何况人?”   汉王愣了片刻,五脏六腑都跟着沸腾起来,“伯仁的意思是……”   董肖:“借刀伤人。”   ……   浙江省。   临安府。   临安府观月最好的地方是在楼外楼,一片西湖印着天上一轮明月,美极了。   往年这个时候,这里是最热闹的。   但今年不知道为什么,连同楼外楼附近的一整片河堤,都封了起来,闲杂人等,根本不给进。   此刻的楼外楼里,坐着大大小小的官,一群妖娆的舞妓穿着薄纱,正翩翩起舞。   谁也没有心思多看一眼,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主位上的男子。   男子一身灰色长衫,手里捏着酒盅,唇角挂着一点笑,端的是芝兰玉树,谦谦君子。   正是皇太孙赵亦时。   太孙殿下领着皇帝的口谕亲自来到浙江,来干嘛?   来杀人!   这年头做官,谁屁股上面没点屎,如今的局面,就是太孙看谁顺眼,谁的脑袋保得住。   这时,有人咳嗽一声,舞妓们立刻退下,楼里倏地静下来。   官员们大气都不敢喘,生怕喘得大声点,太孙的眼睛就盯过来。   赵亦时放下酒盅,“哼”着冷笑一声,“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这话诸位听过吧?”   诸位哪个敢接话。   “你们不答,想来都是听过的,既然听过,那我便不废话了。”   赵亦时手指在桌上点点。   “各州各府明日把账本送到我的行宫来。账对的,今儿可以睡个安稳觉;账不对的,好好琢磨琢磨该怎么办?”   众官员俱是大惊失色。   赵亦时目光环视一圈,口气又软了些。   “陛下从小教导本宫,凡事要先礼后兵,要容人,要容得下人。但容不容得下,就看诸位后面的表现了。”   说罢,他站起来,甩甩袖子,径直走了出去。   秋风醉人,楼外一湖西水,点点星光。   赵亦时没有心思看影,心里盘算着事情。   这时,沈冲走过来,“殿下,京中传来消息,老御史走了,陛下赐葬皇陵。”   赵亦时脸色变了变。   古往今来,赐葬皇陵的人曲指可数,这为数不多的人当中,大部分是在战场上立下不世功勋的开国武将。   文官?   这陆时还是头一个。   但他的功勋,似乎还不到这个份上!   为什么呢?   难道陛下还不知道那些书生闹事的背后,是他吗?   不对。   赵亦时立刻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锦衣卫是天子亲卫,没有道理他能查到的事情,陛下反而会蒙在鼓里。   那么也就是说,陛下明知道陆时在背后的那些小动作,却还是将他厚葬了,这又是为什么?   沈冲见殿下半天没有说话,接着又道:“第二件事,陛下已经给自己下了罪己诏。”   赵亦时蓦地喉头发紧,半晌,才冷笑一声道:“这一下,文武百官,天下学子都该消停了吧?”   “举国上下都在夸今上是英主。”   “还有什么消息?”   “暂时就这些。”   “陛下的病,如何了?”   “已经痊愈。”   赵亦时眯起了眼睛,“浙江的事情,要速度快点,四九城后面不会太平,我们要尽快回京。”   沈冲有些吃惊,“殿下,我们才来没几天。”   赵亦时:“御史台,户部,浙江官场,这三处都是要紧的地方,我那好皇叔一定会有动作。”   沈冲:“汉王会回京?”   赵亦时:“会。”   沈冲:“那要不要传信到京里,让三爷他们……”   赵亦时:“不必,谢承宇一定会有所安排,通知王显,让他夜里来行宫找我。”   沈冲:“那这会楼里的人呢?”   “让他们先散了。”   赵亦时的声音,比夜色还要柔和几分,“总不能让他们太轻松。”   “是!”   沈冲招来随行侍卫,低声吩咐了几句,一转身,恰好看到了殿下没由来的笑了下。   沈冲一下子就想到了那盒月饼的事情。   预感异常准确。   下一瞬,赵亦时轻描淡写地问:“你说她收到那盒月饼,会怎么想?”   沈冲摇摇头:“小的猜不出来。”   他跟在殿下身边十多年,还从来没听过殿下主动提起任何一个女子。   竟然是李不言?   一个婢女??   沈冲咬咬牙,拐了弯地试探:“殿下也不怕三爷他们心里有什么想法?”   赵亦时嘴角扬起一道微小的弧。   “就是想送了。” 第445章 出事   谢三爷的病来得快,去得也快。   那天夜里七人商议过后,他就像吃了什么灵丹妙药一样,突然活过来了。   活过来的三爷住回谢府,又开始了早出晚归的风流纨绔的生活。   至于裴大人,僧录司有眼睛的都发现,原本浑水摸鱼的裴大人,开始热爱起这份差事,没事就往寺院里跑,和那些个秃驴们打成一片。   一打听才知道,裴大人最近受了情伤,生了出家的念头。   那么,晏三合在做什么?   她穿上打补丁的衣服,打扮成男子的模样,准备在棺材铺里找一份伙计的工作。   这世道什么买卖都能半路转手,唯有开棺材铺的买卖,轻易转不了手。   但凡做死人买卖的生意人,八字一定要够硬,能克得住阴邪之物,否则就是要财不要命。   所以棺材铺多半是一代一代传承下去。   郑家一百八十具尸体,就有一百八十具棺材,短时间内一个棺材铺是接不住这么大笔的生意的。   四九城所有的棺材铺加起来都未必够。   而且所有的棺材铺,可不光只卖棺材,身后还认识一帮子专做白事的人。   有专门敛尸的;   有帮尸体净身、更衣的。   有吹拉弹唱的……   这些人每次接白事,都会事先把死者的情况摸清楚,虽然干得是最下九流的事情,但却是最直接接触郑家尸体的人。   晏三合算计好了,每个棺材铺都干个三五天左右,然后以身子压不住阴邪之物为由,换下一家。   一来不会让人起疑心,二来掌柜也乐得找个白干活的。   然后计划没有变化快。   这时,晏三合刚从第一家出来,就被朱青拦住了去路。   “三爷在古月楼等姑娘,有急事,”   “什么事?”   朱青咬咬牙,压低了声道:“太孙在南边出事了。”   晏三合:“……”   ……   古月楼,宾客人来人往。   三楼尽头的包间里,门从外面被推开。   谢知非站起来,“来了,快坐吧。”   晏三合目光扫一圈,“怎么就你一个?小裴爷呢?”   “他一会就来。”   话音刚落,门从外面被推开。   李不言背着包袱走进来,一脸疑惑道:“三爷把我叫来做什么?还让我带上半个月的衣裳?咦,三合你也在?”   晏三合直视谢知非,“为什么要不言带上半个月的衣裳?”   谢知非一边倒茶,一边说,“我们先吃东西,这里的素斋……”   “先说话吧。”   晏三合打断,“都这个时候了,哪还有胃口吃。”   谢知非沉默了片刻。   “刚刚得到的消息,怀仁遇刺,南边的太医不放心,需要从京里调一个我们自己人过去,想请李姑娘护送一趟。”   遇刺了?   晏三合与李不言对视一眼,问,“为什么找不言?”   谢知非伸出三根手指,“一,怀仁不想伸张。”   “不伸张的原因?”   “一旦伸张,陛下一定会将他召回京城养伤,太子腿脚不便,南边的事情十有八九会落到旁人手上,他的布局都要落空。”   “要权不要命!”   晏三合冷笑一声:“第二呢?”   “怀仁身边不缺高手,明里的,暗里的,竟然还遇了险,为了以防万一,我想在怀仁身边安一枚暗棋。”   谢知非看了眼李不言:“她身份隐蔽,身手极好,而且还是个长相好看的姑娘,可以……”   “可以扮成太孙的侍女,又可以扮成太孙的相好,还容易让人忽略、轻视。”   李不言一挑眉:“是不是啊,谢三爷?”   到了这个份上,谢知非也没什么可遮着瞒着的。   “是。”   晏三合:“护送的太医是谁?”   谢知非:“明亭就是为这个事情忙去的,是他的庶弟,裴景。”   晏三合:“这人的医术?”   谢知非:“裴叔手把手教出来的,极有天分。”   晏三合:“裴景找什么理由出京?”   谢知非:“裴家在临安府有药铺,裴景去那边坐诊一个月。”   真是好算计。   一个谁也不认识的李不言;   一个在裴家不显山不露水的庶子裴景;   前者身手好,后者医术好,都是对皇太孙最有用的人。   晏三合又问:“怎么会遇的刺?凶手是谁?”   “如果我知道是谁,一定不会瞒你。”   谢知非静了一瞬,又道:“天高路远,他只让飞鹰传来一句话,我这头也着急着呢。”   晏三合垂下眼,心里翻江倒海。   她心里是不愿意李不言掺和到这些事情中去,但谢知非开口……   “这事我说了不算,让不言自己做决定。她说不去,还请三爷另请高明。”   谢知非目光一转,“李姑娘……”   “哟,用得着我的时候李姑娘,用不着了,就李不言。”   李不言抱着手臂,“三爷这脸变得可真够快的。”   还记着仇呢?   谢知非咬咬牙,好一会儿才道:“我认识怀仁这么多年,从来没见过他送人月饼,而且还是千里迢迢。”   “又怎样,一盒月饼而已。”   谢知非一看她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心直往下沉,但强人所难的事情,他也做不出来。   “既然如此,这事就当没说,我另想办法,吃饭吧。”   “我说不去了吗?”   李不言两条眉毛高高吊起。   “我只有一个条件,我家三合不能少一根汗毛,少一根,你谢三爷给我磕一个头。”   你就是不说,我也不能让她少一根汗毛。   谢知非掷地有声:“一言为定。”   既然答应下来,李不言做事十分干脆,“什么时候出发?”   “明亭和他庶弟应该就在来的路上,他们来了就出发。”   那也就是马上。   晏三合微微变了脸色。   李不言瞅一眼晏三合的脸色,有些心虚的嚷嚷:   “三爷,这楼里有什么好菜好饭都端上来吧,吃饱喝足才能出发。”   谢知非目光在两人身上一转,约摸猜到了些什么。   “我去安排,你们先喝会茶。”   他一走,包房里就剩下晏三合和李不言两人。   这是她们相识以来,面临的第二次分开。   第一次是在晏行去世后。   “李不言。”   “晏三合。”   声音几乎同时喊出来。   这样的默契,一下子让别离的情绪淡了一些。   晏三合:“你想去,我不拦,万事当心就行,有什么危险,别只顾着往前冲。”   李不言:“你也一样,有什么事情让三爷、小裴爷往前冲,你躲在他们后面就行。还有……”   她把头凑过去:“离姓谢的远一点。 ”   晏三合看着她,缓缓回击,“你离姓赵的也远一点。” 第446章 联姻   敲门声响,谢知非走进来,一脸歉意:“裴景来了,等在外头,李姑娘……”   李不言抄起椅子上的包袱,“记着你还欠我一顿饭。”   “十顿都可以。”   谢知非从怀里掏出几张银票,“带着路上用。”   哟,还挺识相。   李不言笑眯眯接过来。   “还有一桩事,李姑娘一定记住。”   谢知非叮嘱:“前面两个心魔,太孙那头我们说一半,瞒一半,你千万别说漏了嘴。”   “放心吧,我都知道!”   李不言冲晏三合挤了下眼睛,拉开门,走出去。   晏三合等她一离开,立刻走到窗边,支起窗户,探头往下看。   青石路上,一辆黑色马车停在一侧。   不远处,站着小裴爷。   小裴爷用鞋底探着路面,时不时的抬头往楼里看一眼。   李不言从楼里走出来,身子朝小裴爷侧了侧,微不可查的点了个头,径直上了马车。   车夫一扬马鞭,不消片刻,便消失在夜色中。   “放心,她不会有事的。”   男人温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晏三合转身,暖黄色的灯火勾着她的轮廓。   “不言一走,咱们就少个人手,郑家的事情又得慢下来。”   “还有一个坏消息。”   谢知非有些不忍心把话说出口。   “我和明亭后面几天都没空操心案子的事,汉王的人还在半路,手却已经伸到京城,最近朝中局势有些变动。”   得!   又少两员大将。   不对,是五员,朱青、丁一、黄芪只怕也要忙。   破案七人小分队,前一个时辰还全乎着呢,后一个时辰便分崩离析,只剩下她一个光杆司令。   晏三合无语,“行,那我先回去。”   谢知非心里想多留她一会,“既然来了,尝尝这里的素斋……”   “砰——”   小裴爷一头冲进来,“五十,快走,开柜坊有事。”   “那我等李不言回来再尝。”   晏三合冲裴笑一点头:“告辞。”   小裴爷别别扭扭的回她一记皮笑肉不笑。   “等下。”   谢知非长腿一伸,拦住去路,“李大侠不在,我让丁一先跟着你。”   “不要!”   一点自由都没有。   “男人膝下有黄金,我冲她磕头?”   谢知非低下头,轻声道:“晏三合,你就当积善行德吧。”   “……”晏三合:“换个人,丁一有点大材小用。”   “就他。”   晏三合见他一副你不点头,就别想走出这个门的神情,认输地点点头,心里冲自己咆哮:能不能争点气。   “我送你下楼。”   这回晏三合争气,态度异常坚决,“免了,你太打眼。”   “要不要我送啊,我不打眼的。”小裴爷吊着眉梢阴阳怪气。   “明亭你最近有点奇怪啊。”   晏三合眉头微微蹙了下:“是不是也要来葵水了?”   轰!   小裴爷的脸红得像个猴子屁股。   晏三合只当没看见,打开门,走出去。   小裴爷跳起来,“谢五十,你睁开眼睛瞅瞅她,她……”   “她怎么了?她说得对!”   “你……”   “你睁开眼睛瞅瞅自己的样子,活脱脱一副小媳妇的酸样儿,丢脸不丢脸。”   谢知非摇头头,跟着走出去。   “我酸?”   小裴爷一脸的崩溃:“妈的,回头你被女人甩了试试看!”   此刻的晏三合已经下到二楼的拐角处,正好看到一行人往上走。   为首的那人穿灰色长袍,察觉有人走下来,下意识抬头看一眼。   目光一碰,灰袍男子轻轻笑了。   “晏三合,你怎么在这里?”   韩煦?   晏三合惊喜,“你让我好找。”   “月初接了个差事,下午刚到的京城,本来想收拾干净了,明儿一早再来见你,不想在这儿遇见。”   韩煦走上一个台阶,“她呢?”   近了,晏三合才发现这人一身的风尘,“她也出门办个事儿。”   “你这打算……”   “回去。”   韩煦微微皱起眉,扭头向身后的人交待了几句,“走,我送你回去,顺便去府上讨杯茶喝。”   晏三合正好有事和他说,“那我不客气了。”   “干嘛客气!”   韩煦转了个身,走在晏三合前面。   到拐角处,他伸手扶了晏三合一把,等过了拐角后,才松开手。   最后几步的,晏三合走得快了些,与他并肩。   韩煦侧过头,在她耳边低声道:“这回给你带了样好东西。”   “就我吗?她的呢?”   “她啊——”   韩煦勾起唇:“没有。”   “你们啊,就互相斗吧!”   “这才有乐子。”   韩煦走出门,见夜色还早,“不骑马,不坐车,我们走走如何?”   晏三合想起从前在韩家堡解心魔的时候,韩煦就喜欢拉着她一圈一圈散步,不由嘴角挑起,冲他笑了下。   “好!”   这笑,何止韩煦看见,古月楼门口站着的两个人都看见了。   半晌,小裴爷声音闷闷,“谢五十,你看过神婆冲谁这么笑过?”   谢知非没说话,但放在身后的手,已悄然握成了拳。   “反正她从来没冲我这么笑过。”   小裴爷心里那个酸啊,都酸得冒泡了。   “怪不得高低都瞧不上,原来是心里有人了,李不言那搅屎棍净他娘的骗我。”   谢知非依旧沉默。   “她倒是早说啊!”   酸完,小裴爷又觉得委屈,“早说我也不用费那么大的劲儿。”   “那人谁啊?”三爷的金口终于开了。   “对啊,谁啊?京里没见过这号人物。”   小裴爷口气那叫一个不屑,“这长相也忒寒碜了些,谢五十,你说神婆是不是眼睛瞎啊?”   眼瞎个屁!   没瞧见那人一身的气度,在人群中十分的出众吗?   还有。   这人走路脚步很轻,腰背挺得笔直,一看就是个练家子。   谢知非心里比小裴爷更酸,楼梯上那一幕,尤其是那一扶,他瞧得清清楚楚。   “丁一。”   “爷。”   “李大侠不在,你这几天先跟着晏姑娘,顺便找人摸一摸这人的底细。”   “是!”   这时,也不知道从哪里跑来个小叫花,冲谢三爷颠着手里破碗,求他赏一两个铜板。   谢知非嘴里喊着“滚”,手却摸出一点碎银子,扔进了破碗里。   小叫花乐得赶紧跪倒在地,抱着谢三爷的脚一通磕头。   谢三爷一脸嫌弃,拉着裴笑坐进了马车。   马车里,夜明珠散着幽幽的光。   谢知非把手伸到鞋子里摸了片刻,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扫一眼,脸色大变。   裴笑凑过去,只见纸上歪歪扭扭写着四个字:   杜赫联姻。 第447章 坏水   青石路上。   韩煦扭头看一眼晏三合,“说吧,找我什么事?”   晏三合不绕弯,“想找你打听点消息。”   “谁的?”   “郑玉老将军一家。”   韩煦皱眉,“这名字怎么这么熟悉?好像在哪里听过。”   晏三合:“永和八年,四条巷,郑府一百八十口,灭门惨案。”   韩煦倏地停下脚步,“你怎么打听这个?”   “答应了别人查一查。”   韩煦眼皮直跳,“晏三合,我不管你答应了谁,这个案子你都必须给我推掉,不要查。”   晏三合抬头看着他,“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我一个押镖的能知道什么,我只知道这事发生在四九城,凶手是齐国的流亡君主吴氏父子。”   “那为什么不让我查?”   “你知道我爹生前,和我讲得最多的话是什么?”   “什么?”   “离四九城远一点,离做官的远一点,离朝廷远一点。”   韩煦眼里有担忧,“是你,我才劝;换了别人,我不会多一个字。”   晏三合咂摸这话里的意思,无奈笑了。   “如果我说,这事不光是别人的事,也是我自个的事,你还会劝吗?”   “你自个?”   “对。”   晏三合点点头。   她最初的记忆,就是在云南府的那一间破坏的院子里。   第一个见到的人,是晏行。   晏行说她是他的孙女,刚满八岁,生了一场大病后,把什么都忘了。   她信以为真,并且从来没有怀疑过。   晏行教她读书,写字,作画,带她游遍云南府的每一条河,每一座山。   她第一次化念解魔,是村上的阿婆。   阿婆死了,家里出殡,晏行替那家人写白联。   她跟过去,阿婆还没有入棺,两只眼睛直愣愣的睁着,一旁的大人们在商量请神婆做法,好让死人闭眼。   她像是被什么牵引住了,走过去把手盖在阿婆的眼睛上,然后她就看到了。   “她有心魔,心魔是……”   她朝大人中一指,指向角落的阿公:“是你!”   男人和隔壁的小寡妇偷情,生下个女儿,称是从外头捡到的,抱回家让阿婆养。   阿婆从来都知道,就是不敢说。   男人对女儿极好,连亲生儿子都要靠后,阿婆一辈子替别人养孩子,心里不甘,所以才闭不上眼。   从那天开始,她才知道自己和别人不一样。   刚开始的心魔都很简单,她把手放上去,就知道了;   十四岁以后心魔越来越难,而且每解开一个心魔,她就能回忆起一点以前的事情。   这时,她才知道晏行不是她的祖父。   她不敢问他,好几次话都到嘴边,看着晏行瘦骨嶙峋的样子,又只能把话咽下去。   但晏行却看出了她的疏离,把她叫进书房,对她说了一句话。   “晏三合,你姓晏,你就是我的孩子。”   生恩不如养恩大。   她听了这一句,心里什么想法都没有了,只当自己是被晏行收养,或者捡来的。   晏三合猛的睁大眼睛。   不对!   当年,晏行怎么知道她刚满八岁?这些是谁告诉他的?   他为什么要收留她,然后视她如己出?   他和郑家有什么关系?   他认识郑家的人吗?   想到晏行最后一夜到她房里,对她说的那些话,晏三合顿时头疼如裂起来。   “晏三合,晏三合……”   晏三合茫然抬起头,眼神木木的,“啊?”   韩煦见她脸色苍白,额头都是冷汗,“你怎么了?”   “我……”   晏三合喃喃,“我得回云南府一趟,必须得回去一趟,好多秘密,韩煦,好多秘密。”   ……   开柜坊。   前院人声鼎沸,赌徒们一个个都赌红了眼。   后院,朱青跳上船舫,钻进舱里。   “爷,已经打听清楚了,是卫家替两家牵的线,搭的桥。”   卫家是汉王妃的娘家。   谢知非:“太子府有没有动静?”   朱青摇摇头,“据说太子中秋那日多用了半只螃蟹,这几日痛风发作,连早朝都没有上,正在府里养病呢。”   谢知非真想骂娘。   那位一步一步逼得这么急,这位怎么还有心思啃螃蟹?当真有个太子的名头,就能高枕无忧了?   “明亭,这门亲事无论如何不能成。”   “这不废话吗?”   汉王的野心,全天下人都知道,这次撮合杜赫两家联姻,图的并非是赫昀,而是赫昀他爹武安侯。   武安侯三个字,若是放在几十年前,那真是响当当的人物。   赫昀的祖父老侯爷跟着太祖打过仗,三个嫡子,上头两个死在战场上。   因为这一层原因,武安侯府在四九城一直稳稳当当。   老侯爷过世后,小儿子也就是赫昀他爹,不仅顺理成章地承了爵,还把老侯爷的差事也接了过来,统领北营武陵军。   称得上是实权在握。   汉王本来就是带兵打仗的,再添一个武安侯……就算太子坐上了江山,十有八九也不稳当。   小裴爷眼珠子一转,坏水涌上来,“杜府那位姑奶奶,就你娶了吧!”   谢知非不吭声,冷冷地看着裴明亭。   “得,得,得,你就当我刚刚放了个屁。”   谢知非伸手点点,警告的意味十分明显。   “那你说怎么办,赫昀那么个货色,杜建学都肯把女儿嫁过去,一看就是铁了心的。”   这是大实话。   谢知非很清楚杜依云在杜建学心里的位置,甚至要超过他的两个儿子。   “还有一个馊主意,你听了别骂我。”   小裴爷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晚上坏水咕噜咕噜往上冒,压都压不住。   “放出风声去,杜依云早就不是黄花闺女,和你睡过了。”   “裴明亭!”   谢知非怒吼:“你脑子里能不能想点好的?”   “吼什么,我早说了是个馊主意。”   小裴爷掏掏耳朵。   “你也别上蹿下跳,这计还未必成,万一人家赫昀压根不在乎头顶有绿帽呢!”   谢知非真想一巴掌呼死他,“这主意不行,再想别的。”   “为什么不行?”   小裴爷阴森森地冷笑。   “你谢三爷没事就往勾栏跑的人,一块肥肉吊在眼前,能不能忍得住?就算你忍住,别人也不信啊。” 第448章 能耐   小裴爷越想越觉得这馊主意很好,十分的好。   “你别和我说,你是为了顾全杜依云的好名声,那女人把你们谢家搅成这样,还顾全个屁。”   谢知非目眦欲裂,一拍桌子,“听不懂人话吗,我说不行。”   小裴急眼了,跟着一拍桌子,“这就是顺水推舟的事情。”   “我推你妹夫!”   谢知非指着小裴爷的鼻子骂:“你个大男人做事,能不能光明磊落一点?”   “还光明磊落?”   小裴爷嗤笑,“你以为你是老御史吗,事事要用阳谋?咱一没他那个本事,二没他那个耐心,用点阴谋诡计不挺好吗?”   不对!   很不对!   从前最会用阴谋诡计的人,就是他谢五十。   小裴爷凑上前,仔仔细细打量着面前的这张俊脸,“还是说,你心里有人了,不想让人家误会?”   谢知非被他说得心一跳,神情一愣。   这一愣,小裴爷长久以来的怀疑有了着落,又一拍桌子,“说,是谁?”   我和你说得着吗?   心跳渐渐平静,谢知非睨他一眼,“人是有了,但事儿还早,别糟贱人家姑娘家的好名声。”   “哟哟哟,这都护上了,谁啊?”   小裴爷一肚子的好奇。   “我认识不认识?长得如何?是不是温良贤淑?家中门第如何?别跟我似的,一高一低,落差悬殊?”   谢知非被他问得脑仁疼,“你能不能把注意力放在正事上?”   “不能。”   他谢三爷是谁啊,不近女色的,面上风流得要死,每天晚上躲被窝偷偷练五指神功。   他心里有人了,多稀罕呢!   “那姑娘知道不知道你喜欢她?她对你有没有点意思?也别再跟我似的,剃头挑子一头热。”   谢知非想拿抹布堵住姓裴的嘴。   就在这时,丁一冲进船舱,哭丧着脸道:“三爷,大事不好了,晏姑娘留下一张纸条,走了。”   什么?   谢知非头皮一麻,“走哪儿去了?纸呢?”   丁一从怀里掏出纸,谢知非一把夺过来。   白纸黑字上写着一行龙飞凤舞的字:有急事,回趟云南府,会速归,勿念。   谢知非一看这笔迹,就知道晏三合是匆匆写下的。   “她一个人走的?”   “不是,还有她身旁的那个男人。”   什么?   谢知非顿时瞠目欲裂,一把揪住丁一的前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丁一从来没在爷脸上看过这么可怕的神情。   “他们两个往家走得好好的,突然停下来说话,说完,走路的速度就快了起来。到了家里,晏姑娘回房里收拾了几件衣裳,就跟着那人走了。”   “怎么走的?”   “骑马。”   丁一:“我要跟过去,晏姑娘就把纸给了我,让我别跟着,还说李不言如果从南边回来,就让她在京城等她。”   谢知非失神的跌坐在椅子里,脑子里“嗡嗡嗡”一片。   小裴爷在一旁哀嚎。   “五十啊,你心里那姑娘得看看牢啊,千万别跟我一样,生生被戴了绿帽,瞧瞧,这都跟男人私奔了啊!”   就你这猪脑子也配辅佐太孙?   谢知非面色不善地看着裴猪脑,脑子转得飞快。   从言行举止来看,晏三合和那个男人显然是很熟悉的。   字迹这么潦草,可见这一趟是临时起意,而且事发紧急。   云南府是她从前生活过的地方。   她让李不言在别院等她,说明她一定会回来。   谢知非一圈想下来,吊起的心,稍稍放了点下来。   “丁一,立刻去查一查那男人的背景,要快。”   “是!”   “等下。”   朱青拦住丁一,“能上古月楼二三楼的,都不是普通人,去那边问问就知道了。”   丁一感激地看了朱青一眼,逃出似的去了。   仅仅过了半个时辰,他就气喘吁吁地飞奔回来。   “爷,打听到了,那人是韩家堡的新任堡主韩煦。”   小裴爷好奇地问道:“韩家堡是做什么的?”   “济宁府赫赫有名的镖局,韩家祖上当过兵,打过仗,退下来后靠着在军中的人脉,做起了镖局,华国各个州府,都有他们的分部。”   丁一:“前任老堡主过世后,听说乱了一阵,是这个韩煦稳住了局面。”   “跟个押镖的私奔了?”   小裴爷全身上下每个毛孔都散发出不满意的气息,“神婆的眼睛是瞎了吗?”   朱青走到自家主子面前。   “爷,既然是开镖局的,那晏姑娘的安全一定没问题,眼下当务之急,还是杜、赫两家的联姻。”   不用朱青提醒,谢知非知道轻重缓急。   太孙受伤是大事;   赫杜联姻为其次;   晏三合离京按理只能排在最后。   他心里比谁都想不管不顾的去追晏三合,但理智告诉他,不能去。   谢知非看着朱青,缓缓开口。   “赫杜联姻,关键在赫家,放出风声,赫昀不喜欢女人,只喜欢男人。”   朱青皱眉道:“三爷,这事还用放风声吗?”明摆着的啊!   “用!”   谢知非:“我要京城上上下下的人都知道,让杜建学被人戳脊梁骨。”   “这计妙!”   小裴爷冲谢知非翘翘大拇指,夸了一句。   “裴明亭。”   “啊?”   “人家晏三合宁肯跟个押镖的私奔,也不愿跟着你享清福,可见……”   谢知非冷笑一声,“你小裴爷连个押镖的都比不上。”   “你……”   “你就是个渣!”   谢知非一记后脑勺敲过去,小裴爷疼的“嗷”一声叫出来。   “谢五十,你想谋杀啊?”   “杀你无肉,剐你无油。”   谢知非话里都是挤兑,“你还是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小裴爷一脸怨念地瞪着他:“我该干什么?”   “找季海东。”   谢知非面色冷然,“让张家在中间牵线搭桥,让太子妃在边上劝一劝太子。”   小裴爷:“那你呢,你干什么?”   “我先去会一会我那好二哥。”   谢知非:“他和赫温玉是哥俩好,赫温玉如果搭上汉王,他一个姓谢的,胳膊肘要往哪里拐?”   裴笑的目光凝在谢五十身上。   这一瞬间,他发现这小子突然长能耐了! 第449章 稀罕   杜府。   书房。   门“砰”的一声推开,杜依云一头冲进来。   正在说话的父子三人不由一愣。   杜建学阴了脸色,“一点规矩都没有,进门之前不知道通报一声?”   “爹!”   杜依云走上前,下巴微抬,“你要把我嫁给赫昀?”   杜建学知道瞒不住,索性道:“武安侯府与咱们家门第也相当,你与赫昀年纪也相当,嫁给他不委屈你。”   “怎么不委屈,那赫昀是个什么货色,爹难道不知道吗?”   “男人吗,哪个年轻的时候不贪些女色,成了亲,生下一男半女就好了。”   “他是贪女色吗?”   杜依云自小嘴巴伶俐,胆子也大,什么话都敢往外说。   “四九城谁不知道他赫昀是女色、男色来者不拒,女儿嫁给这样一个人,下半辈子哪有什么幸福可言?这是把我往火坑里推。”   杜建学被问得哑口无言。   杜依云伸手牵住杜建学的袖子,撒娇道:“爹,我不嫁,你帮我把这门亲事推了。”   推了?   怎么推?   杜建学看着从小宠到大的女儿,只得狠狠心道:   “赫昀再怎么不像样,到底是世子,你嫁进去,稳稳当当一个世子妃,下半辈子还愁什么?”   杜依云怎么也料不到自家亲爹,会讲出这样一番冠冕堂皇的话来,气得呆愣在当场。   “爹不会亏待你,除了原有的嫁妆外,爹会额外……”   杜建学脸上浮起愧疚,“再添些东西,让你嫁得风风光光。”   “给我再多嫁妆,我也不嫁。”   “放肆。”   “我就是放肆,就是不嫁,你也休想逼我嫁,休想用我的婚事换你的好前程。”   杜建学被人揭了老底,反手一个耳光抽过去,“反了你!”   这一巴掌又重又响,把杜依云彻底打懵了,她愣愣地看着杜建学半晌,哭着捂脸跑出去。   杜老大硬着头皮劝,“爹,那赫昀的人品也忒……”   “混账东西,现在是谈人品的时候吗?”   杜建学一肚子的火,烧得冲天旺。   “这门亲事是王爷做媒,我能怎么办?一个个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都给我滚出去!”   “爹?”   “滚!”   两个儿子灰溜溜的滚了。   杜建学一屁股跌坐下去,拳头发泄似地捶了几下椅背。   都怪那个死了的陆时,一个科举舞弊把他搅得不得安生。   要不是为了保住头上的乌纱帽,他至于让宝贝女儿嫁给姓赫那孙子吗?   妈的,真是流年不利。   ……   “阿嚏,阿嚏!”   暖阁里,赫昀连打两个喷嚏,“谁在骂我?”   怀里的小倌人把唇贴过去,“谁敢骂啊,多半是外头的那些小妖精,一个个的都惦记着世子爷。”   “宝贝儿惦记不惦记?”   “都惦记死了,想死了。”   小倌人像条没形的泥鳅,直往赫昀怀里蹭,蹭得赫昀心也跳,眼也红,手上稍一使劲,就把人压在了榻上。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声音。   “温玉?”   这一声,把赫温玉的邪火一下子就叫没了,直起身理了理衣裳。   “快进来。”   进来的是谢不惑。   赫温玉摆摆手,小相公立刻识相的掩门而去。   谢不惑一进门就去开窗,这房里的合欢香也忒浓了些。   “说吧,找我来什么事?”   “一桩好事,一桩坏事。”   赫温玉笑眯眯,“二爷先听哪一桩?”   “好事。”   “今儿一早,有人来给我说媒了。”   谢不惑想着这人在四九城的臭名声,摇摇头,笑道:“嗯,这还真是桩好事。坏事呢?”   “说的是杜建学的女儿杜依云。”   “怎么是她?”   谢不惑脸色变了几变,“谁做的媒?”   赫温玉用肩撞了他一下,“你猜?”   “不猜,你自个说。”   赫温玉用手指沾了点酒,在桌上写了一个字——汉。   谢不惑目光倏地冷下来。   赫温玉向前探身,笑得一脸坏,“就劳二爷给句话吧,这杜依云我要不要娶?”   “这事问我做什么,问你爹娘啊?”   “我爹娘当然愿意,杜依云什么人物,京城有名的才女,娶她进门,我武安侯府的门楣都高雅了许多。”   赫温玉“啧”了一声,“只是这杜府背后的人,着实让我爹头疼。”   “头疼就不娶。”   “那哪成啊。”   赫温玉一笑起来风流面,多情眼。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进了我赫家的门,她杜依云和杜家八竿子打不着关系。   杜家和杜家背后的人想折腾,我装傻充愣只当不知道,他们也没那个胆逼我爹。   事败了,与我不相干,我白得一个可以撑门面的媳妇;事成了,我还能沾着点好处,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谢不惑冷笑:“事败了,真的能不相干吗,别到时候人家来个秋后算账。”   “问得妙!”   赫温玉一拍掌,笑得妖气十足。   “这就看太子那头会不会做人,真要铁了心的想笼络我,那杜家小姐我也能不娶,左右不过是个女人而已。”   谢不惑哑口无言。   谁说这小子歪了?   内里谁都没他精,官场的道道摸得门儿清。   ……   再深的夜,也总有亮起来的时候。   谢知非只浅浅的睡了两个时辰,便睁开眼喊“朱青”,半天没有人答应,他这才想起朱青和丁一都被他派出去忙活了。   片刻后,小红和绿绮端着脸盆进来。   经过谢总管的一番敲打后,两人的心思都老实了很多。   侍候三爷穿戴洗漱好,小红细声问:“爷,早饭摆哪里?”   “让厨房不要送来,我去二哥那边蹭一顿。”   小红看着三爷背影,用胳膊碰了碰绿绮的,“三爷什么时候和二爷要好了?”   “主子的事少问,本本分分当好自己的差。”   绿绮是真怕了,“三爷再让咱们滚,咱们可就真得滚了。”   谢府二爷住的院子叫浅云居。   院子不大,极为幽静,几个婢女见三爷走进来,都惊得睁大了眼睛。   三爷和二爷素来不合,也从不往这院里来,今儿个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谢不惑正由两个大丫鬟侍候着更衣,一听老三来了,半晌,才悠悠地道:   “倒是稀罕!” 第450章 帮我   “三弟来了。”   “来二哥这里讨点早饭吃,不会不欢迎吧?”   “盼都盼不来。”   谢不惑看了眼身旁的大丫鬟,“去和厨房说一声,多送点三爷爱吃的过来。”   “是。”   “三弟坐。”   谢知非也不客气,往桌边一坐,一双桃花眼打量着这屋里的摆设。   “比不上三弟屋里的。”   谢不惑笑道:“我这里简陋的很。”   “也不差。”谢知非轻笑:“都是好东西。”   谢不惑见他目光落在一支美人瓶上,笑道:“这原是姨娘房里的,我瞧着好看,就讨了过来,三弟要喜欢,只管拿去。”   谢知非摇头,“我没有夺人所好的习惯。”   这话,便是意有所指了。   谢不惑打量老三,脸上的和颜悦色没有变,周身懒洋洋的劲儿没有变,但他知道不对劲。   按老三以往的个性,自己中秋节那一番动静,他一定是有反应的。   但这次却没有。   不仅没有,他甚至是无动于衷,好像自己的出头,压根不在他心上。   这让谢不惑有种拔河时,自己这一头使了吃奶的劲儿,那头的人却莫名松手的感觉。   谢不惑的目光慢慢沉下来,“三弟突然跑我院里,不光只是吃个早饭这么简单吧?”   “是有点事。”   谢知非把玩着手上的茶盅,“赫杜联姻的事情,二哥听说了没有?”   “昨儿和温玉一道吃饭,听他说起过。”   谢知非抬头看着他,“这事二哥怎么看?”   “好事一桩啊。”   谢不惑对上他的眼睛:“温玉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正要有个厉害的人管管。”   谢知非不紧不慢的笑了。   “这么大个人了,还要人管吗,自己该娶哪个人,不该娶哪个人,心里没点数吗?”   不等谢不惑说话,他叹了口气。   “二哥还是劝劝吧,娶错了人是小事,站错了队,可没后悔药可吃。”   谢不惑也笑:“三弟高看我了,我哪有那个资格劝啊,婚姻大事,从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二哥这话说得不错,只是……”   谢知非摇了一下头:“娶妻娶贤,太厉害的人娶进门,是要家宅不宁的。”   “三弟怎么对赫温玉的事情这样关心,莫非……”   “我是心疼二哥,好不容易得了一点父亲的宠,又要因为一个赫温玉……”   谢知非把头凑过去,低声道:“二哥怕是不知道,杜尚书和父亲早就是面和心不和。”   谢不惑一脸吃惊,“竟有这样的事,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装!   继续往下装!   “现在知道也不迟。”   谢知非放下茶盅,缓缓起身,“真要到了两家定亲,那可就后悔都来不及。”   谢不惑跟着站起来,迎着他的目光,勾起冷笑:“我做事,从来只想做不做,不想悔不悔。”   是吗?   “那就请二哥自己站站稳,别把路给走歪了,得记着自个还姓谢。”   谢知非说完,转身离开。   恰这时,拎着食盒的丫鬟走进院,吃惊道:“三爷怎么就走了,早饭还……”   三爷的眼刀扫过来,丫鬟吓得后半句话卡在了喉咙口,赶紧勾头往屋里瞧过去。   屋子,是鸦雀无声的寂静。   二爷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俊秀的面孔隐在暗处里,瞧不见脸上是喜的,还是怒。   ……   谢知非走到二门,谢小花匆匆跑来,从怀里掏出一封信。   “门房刚得,说是杜府的人送来给三爷的。”   杜府?   谢知非看着信,若有所思。   谢小花一脸好奇,“三爷不看看吗?”   “只怕不是什么好事。”   谢知非展开来一看,果然和他预料的一样:杜依云约他一见。   赫昀那个名声,以杜依云的心气儿,绝对是不肯嫁的。不嫁,就得想办法把这事儿搅黄了。   找上他?   这事儿有意思了!   见面的地方约在护城河边。   河边有一处小树林,林里一座凉亭,杜依云站在凉亭里,边上是婢女倪儿。   谢知非走过去,握拳咳嗽了一声。   杜依云转身,一开口声音便带着哽咽,“三哥,你来了。”   “杜姑娘找我什么事?”   “我爹要把我嫁给武安侯世子,可我不想嫁。”   杜依云眼泪汪汪地看着谢知非:“三哥帮我想想办法。”   “杜小姐自重,该称呼我一声三爷。”   如果不是发生了那么多的事,谢知非一度以为,眼前的这个骨架羸弱、双肩如削的女子,人畜无害。   这话,把两人的关系划得泾渭分明。   “其次,我和你非亲非故,也没有什么办法能帮你想的,你找错人了。”   “我没有找错人。”   杜依云用帕子抹抹泪,“三哥心里其实也不想我嫁的。”   谢知非脸上没什么表情,“你嫁不嫁,与我有什么关系?”   “与三哥没关系,但与三哥身后的人……”   杜依云收起眼泪,抬头直视他的眼睛,“多少有些关系吧?”   谢知非静静地看了她许久,忽的笑了,“你倒说说看,怎么个有关系法?”   “我一个闺中女子,哪里能说得上来,不过是直觉罢了。”   杜依云故意把每一个字都咬得很慢。   “三哥和小裴爷那样要好,小裴爷和端木宫的那位,又沾着亲带着故,偏三哥还长了一副侠义心肠。”   “长着一副侠义心肠怎么了?”   “就不会坐视不管。”   “坐视不管什么?”   话绕到这里,杜依云知道眼前的男人,是在逼她说实话。   她也只能说实话。   “三哥和谁是一伙的,别人不知道,妹妹我知道,赫、杜两家联姻,三哥身后的人,应该是不想看见的吧。”   谢知非看着她,眼中意味深长。   杜建学那一屋子的书,这杜依云当真不是白读的,局势拎得清呢。   杜依云当然拎得清。   而且她还很清楚,父亲为了保住官位,是一定会把她嫁过去的;   两个兄长虽然疼她,但和下半世的荣华富贵比起来,她是可以舍弃的;   母亲内宅妇人,除了哭和闹,没有别的什么办法。   只有眼前这个谢知非,才是她唯一的,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   “三哥。”   杜依云低唤一声,“不管从前如何,我们现在的目的是一致的,你说对吗?”   “所以呢?”谢知非淡淡问一句。   “所以,你得帮帮我。”   “怎么帮?” 第451章 娶我   怎么帮?   三个字勒着杜依云的脖子,让她不得不把最后的底牌露出来。   “把我娶回家,三哥。”   “你疯了吗?”   谢知非露出大吃一惊的表情。   “我没有疯。这样一来,赫、杜两家的联姻就不成了,这也是三哥和三哥身后的人愿意看到的。”   杜依云:“我嫁进来以后,还能慢慢拉拢我父亲,向三哥这头靠拢,这是对双方都有好处的事情,不是吗?”   这女子太聪明了。   这的确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但三爷我就特么不愿意!   谢知非勾起唇,双手交叉在胸前,“先不谈这个事儿,我们先来谈谈李正家的做的事儿。”   “三哥,那件事的确是我做错了,但我本意是想帮你的。”   杜依云知道这事绕不开,早就想好了说辞。   “这事要成了,柳姨娘下半辈子根本兴风作浪不起来。太太对我这么好,待我当亲闺女一样,我怎么会害她呢?怪只怪李正家的太蠢,露了马脚。”   你这脸皮是城墙吗?   够厚的啊!   谢知非半笑不笑的神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无赖相。   “其实这事儿吧,与我也并没有太多的关系,我一个芝麻绿豆大的官,能管着自个的一亩三分地儿就不错了,什么身前的人,背后的人……杜小姐怕是想多了吧。”   “你……”杜依云脸色唰的一下白了。   “我和小裴爷勾栏里听听曲儿,赌坊里摸两把,快活逍遥似神仙,疯了才会搅和进这个皇孙,那个王爷的。”   谢知非笑着又道:“至于你杜小姐的婚姻大事,对不住啊,我也只能在边上看看热闹,别的……”   他上前一步,目光冰冷如寒水。   “我也不愿意干。”   “谢知非,你还是不是人?”   杜依云再聪明,也是个女子,何况这事还关乎着下半辈子的幸福,一下子急起来。   “我的确不是人,杜小姐与其在我身上浪费时间、口水,不如……”   谢知非一挑眉:“去求一求赫温玉,反正他对女人根本不行,想娶你,也就是当个摆设。”   杜依云眼前一黑,只觉得两条腿都在打颤。   ……   谢知非走出护城河畔,直奔僧录司。   小裴爷见他来,亲自倒了两盅茶。   谢知非接过喝一口,“刚刚我去见杜依云了。”   “你同意娶她了?”   谢知非翻他一个白眼,把两人的谈话一一说给裴笑听。   小裴爷原来只当是谢知非主动,哪料到是杜依云自个找上门。   愣了半晌,他忽然感叹道:“就算你心里没人,这女人你还是别娶了,娶回来也是搅家精,不得安生的。”   谢知非丢过去一个“你现在才知道”的表情。   “季海东我找过了。”   裴笑:“他上午就会去张家,如果顺利的话,下午张家就会去见太子妃。”   谢知非叹了口气,“就盼着太子那头能有所动作。”   “谢老二呢,怎么说?”   “该说的,都说了,下面就看他听不听得进去。”   谢知非用手揉了揉眉心,”实话,真要父母之命,他能使的力也有限。”   小裴爷突然把脸凑到谢知非面前,“其实我还有一个馊主意,你要不要听听?”   “什么?”   “两家议亲,一定要请高僧排八字,到时候就说杜依云八字硬,克夫,克子,克夫家,什么都克?”   “裴明亭,这种无中生有的事情也敢拿出来乱说?”   谢知非指着裴明亭的鼻子破口大骂,“你脑子里装的是什么,屎吗?”   小裴爷:“……”   这小子怎么了,我踩他哪根尾巴了?   裴笑并没有踩着三爷的尾巴,而是三爷如今听不得“克”这个字。   娘克夫;   他和淮右克郑家;   克来,克去都是假象。   再也没有人比他更明白背上“克”这个字后,以后的人生将面临什么?   那是一种头也抬不起来的无助,是甩也甩不掉的绝望,是他和淮右幼年时,无论如何都翻不出去的那道墙。   杜依云的确不是什么好人,按理把这个“克”字按在她头上,他谢知非也没什么可亏心的。   可只要一想到晏三合,想到她连对水月庵的慧如都有一份悲悯……   谢知非无论如何都不想把这个“克”字,按在杜依云身上。   并不是出于同情,而是不想晏三合以后知道了,看自己的眼神中透着鄙视。   她和那根搅屎棍一样,都对女人有着旁人都没有的包容心。   “明亭。”   谢知非神色坦然。   “杜依云就算该死,也不该那样死,把阴谋诡计用在一个女人身上,没意思。”   小裴爷的目光又凝在这人身上。   这一瞬间,他发现谢五十不仅能耐了,而且行事风格都不一样了。   “你的心上人,不会就是杜依云吧?”   “滚——”   ……   杜府的马车里。   倪儿看着自家小姐阴沉的脸色,心里直叹气。   小姐放下姿态找谢三爷,已经是走投无路后的最后一搏,哪曾想,谢三爷一副吊儿郎当的态度,根本就是看好戏。   “小姐,咱们也不求人,嫁过去得了,反正一个世子妃是跑不掉的。”   她小心翼翼地劝慰。   “那人再荒唐,总不能往府里塞男人吧,还落得清净呢,到时候生下个一男半女,赫家的家业不都在咱们手上?外头的那些男人又不能替他生儿子?”   杜依云冷冷看过来,倪儿吓得赶紧闭嘴。   想想,又不甘心,她抹泪又道:“奴婢见不得小姐低三下四的求人。”   杜依云眼眶狠狠一酸。   一夜之间,她发现自己和那些勾栏里妓女没什么区别,都是要靠出卖自己,换得好粥好饭,好衣好缎。   什么千金大小姐,什么京城第一才女,命运不握在自个手上的时候,只有任人宰割。   “我嫁!”   杜依云彻底发了狠,“但我没有这么容易嫁。”   “小姐?”倪儿糊涂了。   “我要掏空大半个杜府,才愿意嫁。”   她算是看明白了,什么父母兄弟,什么骨血亲情,统统都是假的,只有手里握着的银子,夫家的权势,才是真的。   “我不好过,谁都甭想好过,真要死了,死前我都要拉几个垫垫背。”   杜依云恨得咬牙切齿。   谢知非,你个王八蛋,见死不救,给我等着! 第452章 不动   一连数天,谢知非都在为赫、杜联姻的事情暗下奔走。   他原本期望着太子妃出面,太子那头会有所动静,哪曾想太子什么动静都没有。   难不成人一胖,心当真就跟着宽起来?   可也不能宽成一片海啊!   谢知非焦头烂额。   偏偏这时汉王入京,一连两天都留宿在宫里,说是在皇帝跟前尽孝。   成年皇子留宿禁宫是不多见的,可见皇帝对汉王是真心喜欢。   这下好了,一个步步紧逼,一个步步后退,再这么下去,可怎么办?   谢知非无路可走,和裴笑一商量,决定走最后一条路。   入夜。   谢府书房。   “爹。”   谢知非低唤:“赫杜联姻的事情,能不能帮儿子想一想办法?这事不能成,也不该成。”   谢道之看着脸色憔悴的小儿子,半晌,沉沉的叹了口气。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这谁拦得住?你好好当你的差,份内的事情做好,别的,就听天由命。”   “不能听天由命,怀仁不在,这事……”   “老三,这事不该你急。”   谢道之与儿子对视,眼神有些绷紧。   “为什么?”谢知非不是很明白。   “人轻语贱,位高权重,天塌下来由个子高的人去顶,还远远轮不到你。”   谢道之声音带着几分郑重,“三儿,你记住了,在什么位,谋什么事。”   像一盆冷水从头顶倒下来,谢知非一下子愣住了。   在什么位,谋什么事?   明亭不过是个僧录司五品的小官儿;   自己也只是五城兵马的头头,撑死了七品;   他们两人就算踮起脚尖,抻起脖子,手也够不到青天之上;而他们所谋的,不过是怀仁的得失。   “我能有今时今日的地位,不是靠把自己活成一个孤种,不是靠刚正不阿,一身正气,是每天在琢磨那人在想什么,他希望下一个倒下的人会是谁?”   陆时的话,一下子钻进谢知非的脑子里,他反问自己,我为什么就没有琢磨一下,在联姻这件事上,他们都在想什么?   杜建学在想什么?   保他的官位;   武安侯呢?   武安侯是一个武将,祖上有过从龙之功。   武安侯从他爹的手里接过北营武陵军,实权在握。   他只有一个儿子赫温玉。   这个赫温玉名声不好,是个断袖,但武安侯似乎拿他没什么办法。   如果我是武安侯,我有这样一个儿子,我就想用杜依云才女的名头,给儿子脸上添点金。   除此之外,我还想谋到些什么?   陛下老了,太子软弱,汉王紧逼,新帝是谁还真说不准,现在我武安侯府成了两边都要争取的人,我怎么选?   谢知非眼神倏的一亮。   “爹,武安侯想谋的,还是从龙之功,有了这份从龙之功,他赫家还能兴旺三代。”   谢道之狠狠一震,他没有料到小儿子领悟的这么快,而且是一针见血。   其实武安侯府虽然看着还实权在握,但这样的局面还能维持多久?   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武安侯也想找个稳妥的码头靠过去,否则就是一艘孤船,晃晃悠悠在海上飘,哪里都不靠。   谢道之看着儿子,问道,“如今汉王出手了,太子却迟迟不动,你可有想过太子不动的原因?”   太子不动有原因?   谢知非又一愣,后背渐渐冒出冷汗。   太子不动的原因是陛下一直对他不满,如果此刻他出面拉拢武安侯府,陛下就会认为他居心叵测。   毕竟前太子就曾经想要造老子的反。   谢道之上前,拍拍儿子的肩。   “太子这些年也不容易,进也是错,退也是错,就连那条娘胎里带下来的瘸腿,也是他的错。”   谢知非第一次从父亲嘴里听到这样的话,不由惊住了。   他是谢府三爷,但内里却是一个郑淮左。   郑家人的性子都是武将性子,热血,义气,不惧生死,缺点是做事容易冲动。   他只知道怀仁不在,自己要担起责任,要让赫杜两家联不成姻,要想方设法让劝太子出面,却压根不曾往深里想一想,太子能不能出面?   “三儿啊。”   谢道之目光落向窗外,“太子从前可不是这样胆小的人。”   “那……”   谢知非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要说什么。   “此事的关键,在武安侯。”   谢道之索性把话说得敞亮。   “而能左右武安侯的人,只是他儿子赫温玉,你找你二哥的方向是对的,但你二哥的话起不到什么作用。三儿啊,这就是所谓的人轻语贱。”   谢知非茫茫然从书房出来,夜风一吹,是前所未有的清醒。   “朱青。”   “爷?”   “帮我给赫世子递个信,我要见他!”   “是!”   “等下。”   “把明亭一起叫上。”   ……   京城的秦楼楚馆,都在永定河两边。   除了丽春院是全京城男人的销魂窟以外,还有一处不起眼的小楼,据说比丽春院更销魂。   玉笙楼,销魂窟。   谢知非和小裴爷走进暖阁,目光同时落到芙蓉帐里。   裴笑惊得倒吸一口凉气,拿眼睛去看谢知非:这小子故意的吧,约好了时间见面,他竟然在玩乐。   谢知非和裴笑对视一眼,心里同时骂了声:操!   谢知非:他想演,咱们就看着。   裴笑气:就咱俩还是没开叫的小公鸡,瞧瞧人家。   过了片刻,芙蓉帐掀开。   赫温玉散着发走出来,身上随意披了件里衣,露出一段白皙干净的颈脖。   “哟,三爷和小裴爷来了,怎么也不出声呢?”   “叫了。”裴笑轻哼一声,“世子爷没听见。”   “哈哈哈……”   赫温玉往芙蓉帐里看了一眼,“滚出去!”   小倌儿从帐里爬出来,低着头匆匆离开。   赫温玉给自己倒了盅酒,一口灌下去。   “说吧,二位爷找我有什么事,都敞亮点。”   四九城人人都知道,武安侯府的世子爷,一好男色,二好美酒,三好收集砚台。   想和世子爷搭上关系,只要这三样。   谢知非看着赫温玉,灿然笑开。   “也没什么大事,我来陪世子爷喝几杯酒,说几句酒话。” 第453章 劝说   “那可真是巧了,本世子就爱听酒话。”   赫温玉伸手点点谢知非,冲外头大喊一声。   “来人,拿几坛酒来,再弄几个下酒菜,今儿个我要和谢三爷不醉不归。”   “是。”   酒菜很快端上桌。   赫温玉笑了下,“这酒,三爷打算怎么喝啊?”   谢三爷翘起二郎腿,轻描淡写道:“怎么喝,自然是世子爷说了算。”   赫温玉看了眼裴笑,“小裴爷呢,就这么干坐着吗?”   裴笑也伸手点了点谢知非:“你知道这王八蛋喝多了是个什么德性吗?我得善后啊,世子爷。”   “哟,这么说起来,三爷这酒量不行啊!”   “何止酒量不行。”   谢三爷叹了口气,满脸苦涩,“浑身上下没一样行的,连这条命都短的很。”   “啧啧啧,忒可怜了。”   赫温玉笑得一脸的坏。   “要不这样吧,三爷把这两坛酒喝完,本世子给你一个说话机会。”   “世子爷还真体恤我。”   谢知非冷笑一声:“明亭,倒酒。”   裴笑在心里骂了赫温玉一声“孙子”,咬咬牙倒酒。   谢知非酒量的确不算太好,因为心悸的原因,十八岁之前滴酒不沾,后来在兵马司当了差,才慢慢喝一点。   两坛,那得醉死过去。   但酒量不行,酒胆凑,谢知非二话不说,端起酒碗就开喝。   他喝得很快,一碗接一碗,不带犹豫的。   酒这玩意,说白了就是水,水进了胃里,慢慢才有后劲起来,谢知非必须在后劲起来之前,把该说的话都说了。   这种喝法很伤身体,裴笑说他来喝,但谢知非没同意。   赫温玉这个人邪性的很,属于一句话不合就能掀桌子骂娘的主儿,有些话还非得他来说。   一坛酒下肚,谢知非喝热了,撩起衣袖,敞开衣领,形态随意,再配着那双眉眼间尽是风流的桃花眼,说不出的豪迈洒脱。   赫温玉看傻眼了。   见他妈鬼了。   谢家是读书人家,连谢二爷都是一副书卷气,怎么到这位身上就变了?   别说,这模样还真勾人。   赫温玉的心,被轻轻拨动了一下。   两坛酒见了底,谢知非打了个酒嗝,一只手撑着桌子,一只手随意搭在赫温玉的椅背上。   他疏懒一笑,直呼了大名。   “赫昀,你喜欢听敞亮话,那我就敞亮着说,不要和杜家联姻。”   赫温玉不言不笑地回看着他,半晌,才勾唇道:“哟,看来三爷对人家杜姑娘,还旧情未了啊。”   “让我说话要敞亮,你呢?”   谢知非俊脸往前逼近。   “你敞亮吗?敢好好问一声为什么吗?”   妈的!   这世间还有我赫温玉不敢的事?   血性被激起来,他冷笑一声:“说,为什么?”   “因为你。”   三个字,声音很轻,却让赫温玉心怦的一跳。   “因,因为我什么?”   “因为我想你好。”   谢知非漆黑的眼稍有厉色:“歪路不是那么好走的,走错了,脚再想伸回来,就晚了。”   赫温玉挑眉:“没走过,怎么会知道哪条是正道,哪条是歪路?”   “名正言顺是为正,居心叵测是为歪。”   谢知非看着他。   “就像你赫昀,就算再行事不正,也是武安侯嫡出的儿子,世子,武安侯府理应由你掌家,谁也抢不得,你说是不是?”   赫温玉眼神森森。   谢知非和裴笑这一趟来做什么,他心里比谁都清楚,无非就是许诺好处,然后拉拢。   不曾想,这姓谢的居然用他的身份,讲了这么几句话,狗日的还讲到了他的心坎里。   没错。   他赫温玉喜欢男人又怎么样,不能传宗接代又怎么样,他照样是赫家的独苗一根。   赫家的家业除非他自己不想要,别的人,休想从他手里抢走。   赫温玉心里很不爽,直接怼回去。   “理是这个理啊,可惜我爹没多生个儿子,否则,像我这种烂泥扶不上墙的人,我爹怎么肯把侯府交给我?”   这话说的是他赫昀,影射的却是太子。   谢知非笑了。   “你赫昀烂泥扶不上墙,你儿子,你孙子难不成也是?”   他把搭在赫昀椅背上的手,重重在他肩上拍了几下,“老天不会这么没眼的,对吧!”   一个字都没有错。   一个字都反驳不了。   但……   赫温玉死死的咬着牙关,忽的坏笑了一下:“三爷这酒话,真是三爷自个想说的吗?”   “不是。”   “噢?”   赫温玉脸上露出像怨妇一样的神色,嗔怨道:“原来,三爷不是真心为我好啊!”   看你那小骚样!   小裴爷翻了个白眼,“三爷是为你好,小爷我也为你好,小爷我身后的人,更想你好。”   这才是真正的敞亮话。   酒是三爷喝的,话却是小裴爷身后的人说的,小裴爷身后的人无非就是皇太孙。   这是皇太孙在许诺,只要你站过来,武安侯府的荣华富贵还能绵延三代。   赫温玉觉得嘴里像是被塞了一团棉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真是丢脸啊!   他原本还算计着至少要让他们三顾茅庐,好好谈谈条件,过过招。   哪里知道,这一招还没过完,自己就哑了。   谢知非撑着椅背站起来,酒劲涌上来,他眼前都是重影。   裴笑赶紧上前一把扶住,半拖半拽着往前走。   好家伙,死沉。   走到门边,谢知非回头,一双眼里尽是飞扬的神采。   “世子爷,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杜依云真要是个好的,我压根不想拦,她配不上你!”   “走了、走了!”   裴笑把他往外拽,“你又不是月老,要你管配得上、配不上吗?”   门吱呀一声关上,暖阁里安静下来。   片刻后,从屏风里走出来一人,在谢知非刚刚的椅子上坐下。   赫温玉看他一眼,感叹:“真不是我见一个,爱一个,你们家这个老三,简直就是极品中的极品。”   谢不惑冷笑,“别惦记,没戏,他不好你这口。”   赫温玉哈哈一笑,笑得一脸不正经。   “给句准话吧。”   谢不惑不耐烦用脚踢踢他:“这门亲事到底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   赫温玉手指在膝上敲了敲。   “你劝了,他又来劝,本世子还从来没见过你们兄弟俩这么齐心呢,俗话说得好啊,听人劝,吃饱饭。”   他优哉游哉的把脸凑过去。   “二爷说,是不是这个理啊?” 第454章 你猜   谢知非醉了。   醉得连撒酒疯的劲儿都没有,直接瘫倒在马车里。   这副鬼模样,裴笑哪敢往谢家送,索性把人送去晏三合住的别院,左右那院子空着,还有汤圆这么一个妥帖人侍候。   马车晃得谢知非胃里难受,刚到府门口,就哇的一声把酒吐了个干净。   吐完了,人舒服一点,头挨着枕头就睡着了。   梦纷至沓来,乱七八糟的什么都有,他甚至梦到了祖父在战场上杀敌,一刀砍下一个敌人的头颅。   谢知非生生被吓醒。   爬起来,伸手喝了一盅冷茶,又倒在了床上,继续睡。   睡着,睡着,一个念头像道闪电似的劈进他的脑子里。   郑家呢?   站在父亲郑唤堂的角度,不对,应该是站在祖父郑玉的角度,为什么要把亲生孙女送到水月庵,换一个不知来路的婴儿?   谢知非浑身一个激灵。   只有一个可能——这个婴儿的身份特殊。   为了保护她,祖父不得不忍痛把孙女送走,不得不委屈自己的小儿子,不得不让他们一家四口缩在海棠院里,哪怕一辈子不见外人。   那么,郑家的灭门惨案,会不会跟这个婴儿有关?   想到这里,谢知非浑身冷汗淋漓。   接着,又一个念头像巨浪一样扑面而来。   晏三合分析过,郑家的灭门惨案一定是熟悉那场战争,熟悉四九城,熟悉朝廷的人做的。   从能养得起十二个杀手来看,这人的位置只会高,不会低。   那么——   那么就算他们暗戳戳的查这个案子,并且查到一些眉目,以那人的地位和手段,也早晚一天会发现。   到时候,又是一场血雨腥风。   他和裴笑会怎么样,两家会不会受连累,统统先不论,但晏三合……   谢知非慌了,彻底的慌了。   他一个小小的五城兵马司总指挥护不住她啊!   谢知非挣扎着爬起来,连鞋都来不及穿,光着脚就走出去。   外间的朱青、丁一吓得赶紧从床上爬起来,追出去一左一右地架住了。   “爷?”   “三爷?”   对面厢房里的裴笑听动静,衣服都没穿,就跑出来。   “谢五十,大半夜的你闹什么?”   谢知非一下子捉住他的手腕,“明亭,我怎么办,我该怎么办,该怎么办啊……”   “什么怎么办?”裴笑懵了。   谢知非急得眼睛都红了,“我护不住她,护不住,护不住的……”   “你护不住谁?”   谢知非摇头,不停的摇。   裴笑都快被他摇晕了,大吼一声,“说啊!”   谢知非愣愣地看着面前的裴笑,身子往前一栽,抱着小裴爷直接昏睡了过去。   小裴爷气得想哭。   半夜还得伺候一个醉鬼,累死他算了!   ……   小裴爷快累死了,李不言也快累死了。   小半个月的路,只用了八天就赶完,她感觉自己身上的每一根骨头都散了架,装都装不回去。   比她更惨的是裴景。   这位年轻的、颇有医学天赋的男子,后半程眉头都没有舒展过, 脸白得跟死人一样,但就是咬着牙一声不哼。   这要换成小裴爷,喉咙都得嚷嚷哑了。   到了临安府,直奔裴家的百药堂,太孙的人已经等在里面。   两人连口气都没来得及喘,换了马车继续赶路。   路越走,越往树荫深处,最后在一处深宅大院前下了车。   李不言一眼就看到站在拱门口的沈冲。   沈冲看到李不言明显一愣,却没多说什么,冷冷道:“快跟我来。”   临安府的深宅大院,和四九城的不同,一重院落一重景,连廊上的每个雕花,都不重样。   穿过两个院落后,侍卫明显多了起来。   李不言敏锐地察觉到,连空气中都有紧绷感。   穿灰衣的内侍跑出来,细声细气道,“二位来了,快请。”   李不言跟着内侍走进屋,在东厢房的暖阁里,看到了赵亦时。   这人穿一件中单坐在书案前,左手缠着纱布,纱布上隐隐透出些血渍,右手拿奏章,竟是一派沉静儒雅气象。   听到动静,赵亦时抬头。   目光在看到李不言的瞬间,倏地亮了。   “我怎么都没料到他们会让你来。”   李不言这时才发现,男人的脸色不是太好看,透着一层病气。   “大概是觉得我这根搅屎棍,比较不容易让人怀疑。”   “搅屎棍?”   “三爷给我起的绰号。”   “什么缘由?   李不言指了指他胳膊上的伤,“还是先让裴小太医给殿下瞧瞧,瞧完了再说。”   赵亦时这才看了眼裴景。   裴景放下医箱,冲皇太孙毕恭毕敬的行了个礼,才敢上前看伤口。   李不言眼尖地发现,小裴太医的两条腿在打颤。   这是遗传了裴家人的胆小啊!   她转过身,低头看看自己的身上,一身的灰尘真嫌弃。   “来人。”   “殿下。”   “给李姑娘备水,换身干净的衣裳。”   “是。”   李不言转过身,半口气吊在嗓子眼,一脸“殿下,你莫非是我肚子里蛔虫”的表情。   “去吧。”   赵亦时低头,又看起了手上的奏章。   李不言跟着内侍往前走了两步,忽的又折回来。   赵亦时抬头,她一身的风尘,但眼神很亮。   “三爷说我总坏他好事,所以叫我搅屎棍。”   “你坏他什么好事?”赵亦时慢慢勾起唇。   “没坏,他就是小心眼。”   “那你还听他话,跑这么远来?”   他的眼神也很亮,李不言直视着。   “主要是想亲口问问殿下,那盒月饼,怎么就给了我?”   恰好这时,裴景去解赵亦时胳膊上的最后一层纱布,听到这话手一抖,纱布自己落下来,露出七八寸长的一道狰狞伤口。   匕首刺的伤,不仅长,而且深,但没有毒。   刺客下手的时候,应该离赵亦时很近,多半是扮成了婢女或者混进了侍卫里。   也难怪要从京里调小裴太医过来,这陌生的地方,谁是自己人,谁是敌人,不太好分辨。   李不言别过眼。   “你猜呢?”赵亦时反问一句。   “能猜出来,还至于问?”   李不言转身,一边走,一边嘀咕:“我娘什么都给我了,就没给我脑子。”   赵亦时看着她背影,眼底有笑意。 第455章 心跳   小裴太医活这么大,第一次给这么位高的人看病,吓得两只手都在抖。   赵亦时收回目光。   “我又不吃人,学学人家李姑娘。”   “是,殿下。”   小裴太医想到了什么,赶紧从怀里掏出信。   “这是我哥让我捎给殿下的。”   赵亦时接过来,没打开,而是压在掌心下面。   “这一路,你们怎么样?”   “挺顺利的。”   小裴太医说完,便开始动手给殿下重新清洗伤口。   赵亦时皱眉,“怎么就这一句?”   小裴太医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   没错啊,就是挺顺利的。   再说了,有苦也不能向殿下大人诉啊!   沈冲见这小子不怎么开窍,赶紧小声提醒,“李姑娘呢?”   问起这个,小裴太医有一肚子苦水要倒。   “李姑娘除了吃饭,睡觉,就是驾车,她驾的车最猛,能颠死个人,让她慢点、稳点,她说我和我哥一个德性。”   听到这里,赵亦时无声勾唇。   哪里一个德性?   明亭的嘴,那可损太多了。   “对了,她还抱怨坐马车太慢,骑马才好,骑马最多颠屁股,坐车的话,天灵盖都要颠飞了。”   “扑哧——”   小裴太医瞪大眼睛,惊悚地看着太孙殿下,这有什么好笑的?   赵亦时敛了神色。   “京里情况如何?”   小裴太医想着大哥临走前的交待,一边给殿下重新清洗伤口,一边说着京中的近况。   ……   李不言洗漱干净再回来,赵亦时胳膊上的纱布已经换成了新的。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仍在看奏章。   一旁,小裴太医正在哼哧哼哧捣草药。   沈冲不知道去了哪里。   “我干点啥呢?”李不言心想。   没啥事可干,也没有人管她,这么干站着也挺累,还是先坐下再说。   坐下了,眼皮子开始发沉,这么硬撑着太难受,要不先睡一觉再说?   还真睡着了,梦到和晏三合去山上采桑葚吃,吃了一嘴的汁儿,舌头的颜色都变了。   吃完桑葚,又到河里摸两条鱼,生火烤了吃。   送到嘴边的时候,舌头被烫了一下,李不言惊醒过来,才发现肚子饿得咕噜咕噜直叫,眼神偷瞄桌案前的人。   那人头也不抬,“备饭。”   “是,殿下。”   好家伙!   李不言简直惊呆了,这人难不成会读心术?   赵亦时放下手里的奏章,抬头看向李不言:“委屈姑娘陪我一道用点吧。”   “不委屈,不委屈。”   李不言笑得灿烂:“我正饿着呢。”   赵亦时扶着小内侍的手起身,“小裴太医也一道来吧。”   “呃?”   小裴太医惊得浑身一抖,手和脚又开始发软了。   ……   小圆桌上,摆着三副碗筷。   赵亦时做了个请的手势,“别拘着,都坐吧。”   李不言大大方方坐下。   裴景则颤颤巍巍的坐了半个屁股。   内侍汪印把食盒里的菜,一道一道摆在圆桌上,又掏出银针,一道一道试毒。   李不言心说等你试完,菜都凉了。   好不容易试完毒,赵亦时端坐着不动,李不言急了,“殿下,能吃了吗?”   赶了十来天的路,啃的都是干粮,喝的都是冷水,她是真想吃一口热汤热饭啊。   “能!”   得他这一句,李不言立刻拿起筷子夹菜,吓得裴景赶紧去看皇孙殿下的脸色。   见殿下脸上没什么表情,他才敢扒一口饭。   也饿啊!   李不言吃饭速度很快,一碗饭很快就干掉。   “我可以再添一碗吗?”   汪印立刻给她添了一碗。   李不言接过碗,继续埋头苦吃。   赵亦时本来没什么胃口,看她吃得香,尝了几口,又放下筷子。   裴景干扒饭,不敢吃菜,吃完掏出帕子,斯斯文文地抹了抹嘴,道了声“殿下慢用”,便干坐着等。   其实肚皮还饿着,但再添一碗?   算了!   没那个胆。   李不言第二碗饭干完,又把碗递过去,“再来一碗。”   这一下,连汪印也惊呆了。   这姑娘怎么吃了一碗还要一碗?和太孙一桌吃饭,就该像小裴太医那样,收敛着些,这可是规矩啊。   汪印又满满地盛了一碗。   这三碗,李不言的速度才慢了下来,开始细嚼慢咽。   赵亦时不动声色地看着。   她虽然狼吞虎咽,但吃相很好,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而且夹菜只夹自己面前的。   八道菜,碰了七道,一道清蒸黄鱼没有碰。   “李姑娘不爱吃鱼?”   李不言把嘴里的饭菜咽下后,才开口,“怕刺。”   “以前被刺过?”   “娘被刺过,我也怕了,心说宁可不吃,也不能让它刺我一下。再说了……   李不言摇摇头。   “这鱼的卖相很一般,眼珠子突起来,一看就不新鲜。殿下,底下人糊弄你呢。”   汪印撇撇嘴。   这人懂不懂啊,殿下吃的东西是特供的,整个临安府都找不出比这条更新鲜的鱼。   汪印一脸委屈,“殿下?”   赵亦时摆摆手,冲李不言笑道:“李姑娘懂这些?”   “我从小在海边长大,别的没见过,鱼吗……”   李不言小眼神十分得意,“见得多了去。”   她挑起一筷子鱼肉。   “你看这鱼肉,一挑就散,一点都不紧实,应该摆了有一两天的时间。不过,这是海鱼,送到这里花一两天的时间也正常。”   汪印听到这里,憋了半天的气,方才松出来。   哪知刚松到一半,就听她又道:   “这种鱼就不应该清蒸,清蒸最要紧的是食材新鲜,可见这里厨师也不行。”   汪印听了这话,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   这一趟出来,太孙没带严喜,而是带了他,负责殿下的衣食住行。   好不容易有个出头的机会,偏又遇到刺客;   刺客倒也罢了,左右不关他的事,但这一通话,简直是要把他打入十八层地狱,还是永世不得翻身的那种。   汪印小声反驳,“鱼也不行,厨师也不行,你行,你来啊!”   李不言只当没听见,继续低头吃饭。   哑了吧?   汪印眼神委屈地看着自个主子:殿下,瞧见没,这丫鬟就是在胡说八道,可别信她的。   殿下笑笑,并没有当回事。   上回在他书房,这李不言就很敢说。   就在这时,李不言喝完最后一口汤,把碗筷轻轻一放,掷地有声地吼出三个字:   “来就来!” 第456章 陪着   所有人都被她唬了一跳。   尤其是小裴太医,简直呆若木鸡。   这位不仅饭吃得多,还狂妄的不知天高地厚,也不知道自家兄长从哪里找来的这一位?   这一位冲赵亦时笑了笑。   “鱼不新鲜,适合红烧,我就给殿下做个红烧黄鱼吧,算是……回报殿下那一盒月饼。”   说完,她脸没皮地抛出一记媚眼,看得一旁的汪印差点没晕过去。   谁说这世上只有男人会耍流氓,女人也会,还胆大包天的敢冲他家殿下耍。   太、太、太不要脸了!   汪印哪里知道,他家殿下的心,在一记媚眼抛过来后,怦的跳了一下。   很快,桌上多了两道菜。   一道黄鱼烧年糕,一道清汤寡水的豆腐羹,两道菜看着都平淡无奇,而且卖相也很一般。   赵亦时从小在皇帝身边长大,天上飞的,地上爬的,什么样的山珍海味没吃过,心里并没有太当回事。   他拿起筷子,随意尝一口鱼肉,神情慢慢僵住。   接着,他又夹起一筷年糕……   汪印见殿下久久无言,只当他是为了给李姑娘一点薄面,没好意思说不好吃,忙道:   “殿下,小的把菜撤……”   “盛一碗热饭来。”   “呃?”   汪印先一怔,再一喜,赶忙亲自去盛饭。   殿下遇刺后,胃口一直不好,吃什么都是尝两口,他都快愁死了。   李不言往边上一坐,手拖着腮,歪着头,“尝尝汤呗?”   赵亦时拿起调羹喝了一口汤,眼中露出惊艳。   她得意的笑了。   “时间赶了些,这汤用的是清水,如果用海鲜吊出来的汁,能鲜掉你的眉毛呢。”   赵亦时看她,“跟谁学的?”   “我娘啊。”   “你娘……”   “一个奇女子。”   李不言习惯性用脚尖拨了一下赵亦时的脚,就像在饭桌上拨晏三合一样。   “殿下趁热吃,我到外头去转转。”   这一拨,赵亦时又是一跳,没过脑子,也用脚拨了她一下。   “坐下,陪着。”   李不言眨眨眼睛,再眨眨眼睛。   “殿下大人,有件事情我必须告诉你,这趟来,我只是负责把小裴太医……罢了,看你一个人吃饭,怪可怜的,陪就陪吧。”   赵亦时本来的脸已沉下来,后半句话峰回路转,那沉了的脸又不好意思再扬回去,见她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才知道是上了她的当。   他慢慢勾起嘴角,慢慢端起碗,慢慢吃着那一条鱼,喝着那半碗汤……   他能看出来,她是故意的,心里觉得欣喜的同时,又有些不太想让她得逞。   于是,掐着力道,他把脚踩上了她的绣花鞋。   “嘶——”   李不言疼得倒吸一口凉气,一双眼睛幽怨地看着他。   “殿下,你这是恩将仇报啊!”   赵亦时嘴里有东西,默默不答,但嘴角却又扬起了一点弧度。   这人,也是故意的。   李不言翻他一个白眼,心说这些王啊,孙的,瞧着人模人样,其实还挺小气哩。   比谢三爷、和小裴爷还要小气。   “算了!”   她自说自话,“我吃点亏吧,娘说的,长得好看的男人,可以恃宠而骄。”   “咳……”   赵亦时一口热汤呛进喉咙里,咳了个面红耳赤。   谪仙似的人下凡到人间,沾上了一点人间的烟火气,李不言甭提有多得意了,笑得前俯后仰。   烛火从她身后照过来,把她的脸照得红扑扑。   笑声和咳嗽声融在一起,边上的小裴太医和汪印见了,感觉不真实的像一个梦境。   ……   一菜一汤,赵亦时吃了个精光,用茶水漱过嘴后,“走吧,陪你去外头走走。”   这时,沈冲走进来,“殿下,王显来了。”   赵亦时脸上的神情,明显不悦。   “殿下忙去吧。”   李不言一边说,一边打了个哈欠:“我也正好累了。”   “汪印。”   “殿下。”   “把李姑娘安置在我院里。”   “不妥。”   李不言两只眼睛因为打哈欠,水汪汪的,“瓜田李下,殿下别被我玷污了名声。”   “李不言。”   赵亦时忽然唤了一声全名。   他声音微微沙哑,眼神因为低垂的原因,显得有些疲惫,一时间李不言的心,快跳了两下。   “我的院里最安全。”   李不言听话地点点头,心说有我在,就更安全了。   “李姑娘,请跟我来。”   汪印这会看李不言,就像看到了亲娘一样亲切,他算是瞧出来了,殿下对这一位可不太一般。   李不言:“前边带路。”   房间在东厢房边上的耳房,一张架子床,床上铺着被褥,干干爽爽。   李不言等汪印离开,一头栽下去。   从小到大,李不言这个名字,被太多人叫过,没有一个人,叫得比赵亦时好听。   他怎么能叫得那么好听?   真是要命!   她拉过被子,翻了几个身,奇怪,没睡意了!   ……   花厅里。   王显看一眼太孙的脸色,“殿下,段宇成交待了,的确是他雇的杀手,花了一千金。”   段宇成是丽水府知府。   刺客来不及咬毒自尽,被沈冲生擒下来,一轮又一轮的严刑拷打后,终于扛不住,交待出幕后的指使者。   赵亦时:“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回殿下,段宇成和李兴的两个儿子李慎、李怀都有联姻,二李被查,他知道自己在劫难逃,这才……”   “这才想杀了我?”   赵亦时冷笑一声:“杀了我,他难道就逃得了一劫?”   “这……”   王显额头的冷汗,嗖的一下冒出来。   “认罪伏法,他段宇成还能保住儿孙后代,但刺杀我,别说三族,九族的脑袋都不够陛下砍的。”   赵亦时斜睨王显一眼,“他难不成连这笔账都不会算?”   王显:“下官这就再去彻查。”   话音刚落,有侍卫冲进来。   “殿下,刚刚段宇成服毒自尽了。”   王显脑子“嗡”的一声,吓得扑通跪倒在地。   “殿下,段宇成押进大牢的时候,里里外外都搜过了,连牙齿缝里都没有放过啊。”   赵亦时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神色幽暗不明。   “王大人,起来吧,先把情况查查清楚,再说别的。”   “是!”   王显手脚并用的爬起来,一边躬身告退,一边擦额头的冷汗。   沈冲等他走远,上前低声问道:“殿下,要不要咱们的人暗中也查一查。”   “查什么?”   赵亦时眼睛微微眯着。   “牙齿缝里都搜过了,那就只有一种可能。” 第457章 讹我   沈冲醍醐灌顶。   “有人把毒送到了他手里。”   赵亦时在太师椅里坐下,脸上浮出一道冷笑,“事情到这里,才总算是有点眉目。”   沈冲听得一头雾水,“殿下,有什么眉目?”   “我问你,段宇成如果不死,会怎么样?”   “没有人能扛过五轮严刑拷打,五轮过后,段宇成定会交待出他背后的人。”   赵亦时:“也有一种可能,他扛住了严刑拷打。”   沈冲:“那就意味着他就是刺杀殿下的真凶,也意味着他把什么都豁出去了。”   赵亦时:“但他现在却死了?”   沈冲:“可见有人不想让他开口,也可见他的背后其实还有一个真凶。”   赵亦时目光突然一厉:“这世上有胆子刺杀我的人,你自己想一想,有几个?”   不用想。   “敢刺杀殿下的人,左不过那几个。”   赵亦时嘴角一扬,“真想让我死,匕首上抹一点剧毒就行。不想让我死,却又想刺杀我,为什么?”   沈冲想着前几日得到“汉王回京”的密信,心中的答案呼之欲出。   “帮我去看看明亭的信里,都写了些什么?是不是让我早些回去?”   “是。”   沈冲从书案上拿起信封,掏出里面的信。   “殿下料得不错,小裴爷和三爷让殿下早日归京。”   “有人盼我早日回去,自然就有人不想让我早日回去。”   赵亦时看了眼胳膊上的伤,眼神冰冷。   “他回京,我远在千里之外,太子入不了陛下的眼,这是一个多么好的机会。   一旦我回去了,他在陛下跟前就讨不了巧,邀不了宠,这不就得想法子绊住我的脚?”   沈冲气得咬牙切齿。   “他就不怕殿下查出来,到陛下跟前告他一状?”   “段宇成一死,他还有什么可怕的?”   赵亦时:“没有真凭实据的告状,陛下能信吗?更何况他还是我嫡亲的叔叔,天底下,有几个亲叔叔会要亲侄子的命?”   沈冲被这一连串的算计给惊住了,“殿下,汉王背后有高人啊。”   赵亦时挑了一下眉,“连你都察觉到了?”   沈冲点点头。   汉王这人武将出身,做事很明显有一股果断狠辣。   这几回和殿下过招,每一招都掐着殿下的脖子,就凭汉王一个人的本事,根本不太可能。   “我这会还真有点好奇,他背后的高人是谁?”   赵亦时眉头轻轻皱着,“竟然能想出这么妙的计来,让我进不得,退不得。”   “殿下?”   “不急,先陪我出去走走。”   夜色如墨。   赵亦时慢慢踱到了隔壁的院子。   院子里几盏宫灯,很是明亮,耳房里的却是漆黑一片。   她倒是能吃能睡。   赵亦时转过身,低声道:“十天之内,把浙江的事情处理完,然后速速归京。”   “是!”   ……   李不言连个梦都没有,一觉睡到天亮。   洗漱后走出屋子,一眼就看到了等在外头的汪印。   “李姑娘早啊!”   笑这么猥琐,非奸即盗。   李不言不理会,自顾自走到院外练功。   汪印颠颠跟过去,“姑娘厨艺了得,殿下的一日三餐交给姑娘如何?”   “边儿去。”   汪印笑道:“不让姑娘白辛苦,姑娘想要什么,只管开口。”   “要你命!”   汪印愣了愣,陪笑道:“奴才的命不值钱,姑娘想要只管拿去,只求姑娘……”   话还没说完,眼前一道白光闪过,接着脖子上一凉。   汪印低头一看,差点尿了。   还真要啊!   “李,李姑娘……”   “怎么,怕了?”   汪印扑通跪下,“李姑娘,殿下一夜没睡,辛苦的很,小的求求……”   软剑往前逼进几寸,汪印吓得赶紧闭嘴。   “第一,我不是厨娘;第二,姑奶奶不侍候男人,第三……”   李不言倏的收起剑,“我怕你家殿下吃了我做的饭,从此就讹上我。”   汪印:“……”   院外。   赵亦时脚步一顿。   忙一夜,他本来打算回院里歇上两个时辰,不曾想竟听到这么一句话。   他冲身后的沈冲做了个停步的动作。   此刻的汪印都有点怀疑这个李不言,是不是脑子有病。   殿下是谁?   天底下的女人,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哪个不是招之即来,呼之即去。   还讹上她?   她谁啊!   “姑娘想多了,我家殿下他……”   “什么样的女人得不到?”李不言把剑往腰间一系。   汪印皮笑肉不笑:“姑娘知道就好。”   “可我只有一个。”   李不言斜眼看着汪印,“珍贵着呢!”   得了吧。   汪印暗暗撇撇嘴。   李姑娘你饭做得好吃是没错,但离珍贵还差了十万八千里,不就是个丫鬟吗。   再说了,你再珍贵,还能贵得过我家殿下。   汪印一抬头,“殿,殿下!”   李不言听到这一声喊,扭过头,冷不丁对上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   眼睛的主人背手而立,虽然熬了一夜,脸色有些发暗,但眉眼之间俱是风流俊朗。   李不言的脸,稍稍在些发烫。   他站在这里多久了?   听去了多少?   哎,光顾着和小太监说话,忘了竖起耳朵听听四周有没有人。   李不言强装淡定地冲赵亦时点点头,忙不迭地抬步往屋里去。   “李姑娘,且慢。”   李不言顿足。   沈冲走到她面前,抱了抱拳。   “小裴爷来信催殿下回去,殿下决定十日后启程,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做,想劳烦姑娘替我贴身护一护殿下。”   “好!”   反正来之前,谢三爷也是这么交待的。   “多谢了!”   “不用。”   说完,李不言继续往前走,直觉身后有道视线一直落在她身上。   一脚跨过门槛时,她猛的转过身,却见那人脸上的笑,又扬起了几分。   不讹就不讹,笑啥啊!   李不言回到房里,打冷水又洗了一把脸,还没来得及用毛巾擦干,忽然发现不对了。   刚刚沈冲说的啥?   贴身护一护殿下!   贴身??   李不言眼珠子瞪大,这,这,这不就意味着他家殿下在哪里,她就必须在哪里?   他睡觉,她在边上守着;   他吃饭,她在边上陪着;   他洗澡,她在帘子外听着。   李不言甩甩脸上的水,心说:敢情不是他要讹我,而是我被美色诱惑,要讹他啊?   也难怪晏三合要她悠着些。   “李姑娘。”   汪印的声音在外头响起:“殿下睡了,劳姑娘在外间守一守。” 第458章 贴身   “来了。”   李不言随意擦了把脸,跟着汪印走进正堂。   汪印指着暖阁的贵妃榻道:“就守在那里。”   “你呢?”   “我去给殿下煎药,小裴太医去裴家的百药堂问诊了。”   汪印匆匆离去,其实也没离太远,就在院子外头,主要怕煎药的咕噜声,扰了殿下的觉。   李不言刚在贵妃榻上坐下,却听里头的人说:“进来守,别在外头。”   没睡着呢?   李不言走进里间。   “两个时辰后叫醒我。”   “好。”   里间的摆设华贵,她找了个角落坐下,目光大大方方落在床上。   那人正对着她,闭着眼,散着发,腰间虚虚搭着一床锦被。   李不言看了好一会,心里想到了四个字:秀色可餐。   男人突然睁开眼睛,“在看什么?”   “殿下好看。”   李不言大大方方承认,“我刚刚多看了两眼,但马上就不看。”   说完,她还真把身子转向窗外。   赵亦时无声笑了下。   事情是多,时间是急,但还没有急到派沈冲出去当差的份上。   这是他的意思。   为什么会有这个意思,赵亦时不太知道,就好像送那盒月饼,其实就是心里在想送了。   他缓缓闭上眼睛,很快便睡了过去。   ……   赵亦时是被口哨声吹醒的,睁开眼,就看到那人背对着他,坐在窗户上,晃荡着两条长腿。   他眯起眼,翻了个身平躺着,用没有受伤的手盖住了眼睛。   又一记清亮的哨声后,他听到她伸了个懒腰,跳到窗外,然后掩上窗户。   隔着一道窗,他又听到她自言自语。   “这么好看的人,竟然没有起床气,可太没天理了。”   赵亦时哭笑不得,那点被人叫醒的起床气,因为这一句话,没了。   汪印过来服侍。   已近午时,侍卫拎了食盒过来,李不言闻着饭香跟进正堂,恰好赵亦时从里间出来。   四目相对,赵亦时指了指座位,李不言立刻坐下,端起了饭碗,一脸蓄势待吃的神情。   “吃吧。”   “你呢?”   赵亦时看了看院外,李不言顺着他目光,看到汪印端着热腾腾的药盏进来。   “殿下,喝药了。”   赵亦时刚端起药,余光扫见李不言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就把药盏往她面前一送。   “替我试一口。”   “呃?”   李不言眼睛一瞪,溜圆,“贴身侍卫连这个也要干?”   赵亦时点点头。   “早知道,就不应该答应下来。”   李不言接过药盏喝一口,只觉得从舌尖到后脑勺,都苦麻了,差点没一口喷出来。   赵亦时欣赏了片刻她脸上的表情,接过药盏,一口气喝了下去。   李不言看得目瞪口呆,“你怎么能连眉头都不皱了下?”   赵亦时呓语似的低声道:“苦惯了。”   李不言一怔。   ……   用好饭,赵亦时走去前院的花厅。   此刻的花厅里,已经坐着十几个官员,等着太孙殿下一个一个召见。   赵亦时在主位坐下,李不言就在花厅外等着。   刚开始她还听几句,到了后来困得不行,索性在门槛上坐下,头倚着门框打瞌睡。   一个瞌睡打完,花厅里还在议事。   而院子外头,又有官员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等着太孙的召见。   这还没完没了呢!   一连三天,李不言跟着赵亦时,只在清晨的时候睡两个时辰,简直比和晏三合化念解魔还要累。   一个太孙就累成这样,太子呢?皇帝呢?   李不言真心想不明白那个位置有什么好抢的,除了有点权力外,苦都苦死了。   这日清晨,她目送走最后一位官员,许久不露面的沈冲匆匆进到院子,直奔书房。   “殿下,京中来信。”   赵亦时接过密信扫几眼,脸上露出难得一见的笑意。   “殿下,有什么喜事?”   “赫家拒了杜家的婚事,我那王叔的如意算盘落空了。”   赵亦时把信递还给沈冲,“也亏得承宇和明亭。”   他说完,负手走出去,在李不言身边站定。   “陪我去园子里走一走?”   李不言其实很困想倒床就睡,但与他目光一碰,点点头。   长相英俊的男人,不光能恃宠而骄,还能恃帅行凶,李不言啊李不言,你跟你娘一样,就是个颜狗。   赵亦时慢悠悠的走着,余光时不时看向身旁的人。   她低着头,嘴角微微扬起,好像在想着什么开心的事。   开心这两个词,对赵亦时来说是奢侈的。   陛下从小就教导他,为人君者,什么都要藏在心里,千万不要让任何人揣摩出你的喜怒。   但身旁的这个人不一样。   他看到她想笑,看不到她也想笑,甚至只要一想到这个人的名字,他也觉得好笑。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谁起的这名?   明明这人常常口出狂言。   “李不言?”   “啊?”   “有没有想过换个主子?”   李不言停下脚步看着他,一脸惊讶:“没看出来啊,殿下原来也是个撬壁角的人?”   赵亦时淡笑:“就说撬得动,撬不动吧?”   “可不可以先问一下,殿下撬回去打算做什么?”   李不言往前走几步,转过身,“贴身侍卫吗?殿下身边似乎不缺啊!”   “缺一个身边的人。”   他声音清冽,字字稳重,虽然说得有些隐晦,却没有半点玩笑的意思。   李不言在脑中搜索了一下“身边人”言外之意,直白问:“殿下是喜欢我的意思吗?”   赵亦时一怔,没料到她问得这么直白。   “你送那盒月饼,也是喜欢我的意思吗?”她又问。   赵亦时最不缺的便是涵养,哪怕脸色有些挂不住,“李姑娘说话,素来这么直白吗?”   前面李不言,后面李姑娘?   李不言笑了,“喜欢也好,不喜欢也好,殿下目前一定是撬不动的。”   “为什么?”赵亦时吃了一惊。   “因为……”   李不言一边笑,一边倒退着往后走:“我还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喜欢你哩。”   走了两步,她站定,歪着头,口气一万分的无所谓。   “等我弄清楚了以后,再说吧!”   一个人心里的九曲十八弯,抵不过迎面而来的一记直拳。   这记直拳打过来,饶是赵亦时再见多识广,再胸有成竹,也不由地蹙起了眉头。   她怎么不按常理出牌? 第459章 来了   深夜。   破庙。   火堆旁,围坐着两个人,正是晏三合和韩煦。   韩煦把烤好的馒头片递过去,“吃吧。”   晏三合接过来,默默的啃着,几块吃完,抹抹嘴抬眼去看韩煦。   韩煦还在烤着他的馒头片,平淡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摘下来吧,这会没人。”   她说:“你自己的那张脸,总得露出来透透气。”   “习惯了。”   韩煦吃了几口馒头,道:“还有半个月,就到云南府,这一路还有五个韩家堡的驿站。”   “能不能再快点?”   “还要再快?”   韩煦眼神无奈极了,“你看看你,再看看我,都成什么了?叫花子都比咱俩干净。”   晏三合看了看,自己都不好意思地笑了,把手边的牛皮水壶递过去。   韩煦接过来送到嘴边,又顿住,“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那天你好像从古月楼的三楼下来的。”   “对。”   “古月楼的三楼,没有官家背景,根本上不去,跟在你身后的男子是谁?”   “我身后?”   “挺俊朗的一张脸,个子高高大大。”   韩煦走镖的人,最擅长的就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那男人他只扫一眼,模样就记在了脑子里。   晏三合心说他还是跟出来了,“这人是五城兵马司总指挥使,叫……”   “谢知非,谢道之的第三个儿子。”   晏三合皱眉:“你对他熟悉?”   韩煦摇摇头,伸出一个巴掌,“我们驿站每年给五城衙门送银子,这个数。”   “五百两?”   “五千两。”   “真黑啊。”   “谁说不是。”   韩煦:“你怎么会认识他?”   除了李不言,晏三合从不和任何人谈起自己和谢家的渊源,但韩煦身上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沉稳气质,让人莫名信任。   “他父亲曾经是我祖父晏行的继子。”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他好像对你有点意思。”   得了吧!   晏三合摇头,“他对我没意思。”   韩煦看着她,“那你对他有意思?”   晏三合随即抬头。   韩煦喝了口水,声音含着笑道:“我们走得这么急,你还写了几个字留给他,可见……”   “别说话。”晏三合突然变脸。   韩煦以为自己说中了她的心事,让她有些恼羞成怒,忙道:“谢知非在我们道上……”   “我让你别说话。”   晏三合的声音陡然尖利起来。   韩煦眸光一紧,立刻从地上拿起了刀,走到破庙外头四下看看,除了两匹在休息的马,外头一个活物也没有。   他松了口气,一转身,发现晏三合手捂着心口,脸色惨白如纸。   “怎么了?”   他飞奔过去,伸手探探晏三合的额头,“哪里不舒服?”   晏三合抬起头,火光中,韩煦清楚地看到血色都涌到了她的眼睛里。   “晏三合,你……”   “我感觉到了,它来了。”   韩煦被她说得有些毛骨悚然,“什么来了?”   “下一个心魔,快要来了。”   晏三合用很虚的声音又道:“很凶险,非常凶险。”   韩煦只知道他爹的心魔是有几分凶险的,以至于韩家堡乱了好几个月,也差点死了人。   “那……会怎么样?”   “会死人,会一个接一个的死人。”   晏三合抓着韩煦的衣裳,借力站起来,“我们走,赶紧走。”   韩煦伸手拦住她,“云南府不去了?”   “去云南府,走得越快越好,越远越好。”   “为什么?”   “太危险了。”   晏三合眼里的血色浓得像要流出来,“弄不好……我会死的!”   恰这时。   破庙外头传来一声乌鸦的惊叫声,猝不及防地划过夜空。   韩煦只觉得寒从心起,窜起满身的鸡皮疙瘩。   ……   四九城里,秋色正宜人。   白天街上行人如炽,夜晚酒肆花楼客人如流,一派盛世景象。   自打赫杜两家联姻不成,谢知非身上的担子一下子轻很多,便又开始了“纸醉金迷”的生活。   谢三爷的“纸醉金迷”如今除了帮太孙打探消息外,还多了一个郑家的事。   但他不急,稳着来,就像深湖里的鱼,偶尔冒个头,大多数时间都沉在河里。   晏三合回云南府,一来一回最快也要三个月不到,这点时间足够完成她交待下来的任务。   让他觉得头疼的是,这十几日来,无论自己出现在哪里,都能碰到赫昀这厮。   赫昀是独子,上头还有三位姐姐。   这人从小爹娘宠着,三位姐姐疼着,长着长着就长成了混蛋。   但他的混和徐晟的混,还不一样。   徐晟这人混得下三滥。   他混得有格调,也舍得撒银子,还偷偷帮谢知非付了几次花酒的钱。   谢知非懒得周旋,找机会把人拦住了警告一番,结果那姓赫的厚着脸皮来一句:   我被三爷搅和没了个娘子,三爷得赔我一个,当然……我做娘子也不是不可以。   谢知非冷着脸回了他五个字:滚你娘的蛋。   这日,他请锦衣卫北镇抚司蔡四等一众人,在京城最好的酒楼吃饭。   散场后,直奔裴家。   裴明亭这些日子被他逼着往各个寺庙里跑,寺庙都在京郊,路远着呢,两人已经好些日子不见了。   到裴家一问,这小子下午跟着自家亲爹去沈太医家吊唁了。   沈太医?   谢知非眉头紧皱,他怎么没听说沈家有人去世?   “吊唁谁啊?”   “沈太医的女儿。”   谢知非一怔,“沈太医统共就四个儿子,哪来的女儿?”   管事摇头:“老爷走得匆忙,没留下什么话,具体的小的也不知道。”   “走,去沈家看看。”   朱青看看夜色,劝道:“爷,咱们与沈太医府上没什么渊源,按理……”   “按什么理?”   谢知非翻身上马,“沈太医几个月前帮晏三合治过脚呢。”   就冲这一点,他都得去露个面。   更何况,他还想问一问明亭那小子,有没有从和尚道士的嘴里打听出些什么来。   沈家住得不算远,骑马小半个时辰就到。   府门口数盏红灯笼,被夜风吹得七零八落。   谢知非跳下马,看了眼停在路边的马车。   奇怪,怎么就孤零零一辆裴府马车?   还有。   明明府里死了人,怎么还挂着红灯笼? 第460章 沈家   谢知非一看挂的是红灯笼,倒不好意思冒冒然再进去。   万一弄错了呢?   他指了指裴府的马车,“去车夫那边打听一下。”   “是!”   朱青刚走几步,就见裴太医父子被管事送出来,黄芪跟在二人身后。   父子二人一眼就看到了谢知非。   裴寓朝他招招手。   谢知非赶紧小跑过去,嘴甜的叫了一声“裴叔”后,老老实实伸出了手。   三指扣上,裴寓剜了谢知非一眼,叮嘱了一句“好生养着”,便上了自家的马车,扬长而去。   兄弟俩则勾肩搭背往前走。   走了一段,谢知非扭头看了眼灯笼,“这府里死了人,怎么还挂个红灯笼?”   “嗨,这事说来话长。”   裴笑一脸的神秘兮兮。   “沈太医的小女儿,早年不知道什么原因,被沈太医逐出家门,在外头流浪近二十年,死在了外头。傍晚,棺材被送了回来。”   还真是料想不到。   谢知非好奇问道:“一个内宅女子,在外头流浪了二十年,靠什么活?”   “少见多怪了不是,做游医啊!”   “她还会医术啊?”   “自娘胎里就闻着草药味儿,能不会吗?”   “那你怎么不会?”   裴笑一拳打过去,“王八蛋的,别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拳头很轻,根本没分量,谢知非用肩碰碰他的:“快说说,怎么死的?”   “听说是给人问诊看病的时候,一头栽下去的,没再醒过来。”   “多大年纪了?”   “四十有一。”   这么年轻?   怪可惜的。   谢知非觉得又不对了,“棺材怎么就抬回沈家了,不应该嫁鸡随鸡……”   “鸡毛都没有一根。”   小裴爷:“没嫁人,做了一辈子老姑娘,棺材不抬沈家,抬哪里?人得落叶归根啊!”   年轻时候被逐出家门;   靠着在外头行医过日子;   四十一岁没嫁人;   谢知非两只眼睛定定的,这事儿听着怎么这么新鲜呢?   “谁把棺材抬进京的?”他问。   “说是她救治过的几个病人 。”   “老太医肯让棺材抬进门的?”   说到这个,裴笑重重的叹了口气。   “到底是亲生女儿,沈老太医、老太太自然是肯的。下头的儿子、媳妇、孙子、孙媳妇闹得厉害,说什么都不肯让棺材进门,说是不吉利。”   难怪灯笼都没换。   谢知非问,“那现在怎么弄?”   裴笑:“这不找我来了吗?”   谢知非:“你能做什么?”   “小爷我能做的多了去。”   裴笑:“我找人把棺材安放在城外的寺庙里,明儿请十八个僧人,十八个道士念经做法事,先超度一下,然后直接落葬。”   “葬哪里?”   谢知非:“沈家坟茔吗?”   “随随便便落葬,也不用费这么大的周折。”   裴笑摇摇头,“这也算是各退一步吧!”   谢知非听完,忍不住叹声:“这就叫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谁说不是呢!”   裴笑鼻子往谢知非身上嗅嗅,“你找我什么事?喝酒了,跟谁喝的?”   “和蔡四几个。”   谢知非压着声音,“郑家的事,有点眉目了没有?”   “哪有那么快啊!”   裴笑手捂着嘴巴,四下张望了几下,道:“这事险得很,得暗戳戳的来,一点都马虎不得,弄不好会要命的。”   谢知非还没来得及说话,听他又叹气道:“我啊,就不应该嘴快,答应那姓吴的。”   “啪——”   谢知非一掌打他后背。   妈的,想后悔?   晚了!   裴笑险些被这一掌打出屎来,怒道:   “你干什么,发几句牢骚不行啊,这几天小爷我天天做噩梦,瞧瞧,眼角的褶子都出来了。”   “行了,别牢骚了。”   谢知非帮他揉揉后背。   “行事小心些,明儿你要忙,早些回去。”   小裴爷的毛被捋顺了,又舍不得回去,兄弟俩各忙各的,多久没见了。   “对了,那两位姑奶奶不在,你有什么感觉没有?”   “什么感觉?”   “孤单啊,寂寞啊,空虚啊!”   裴笑哭丧着脸,“五十,你说我是不是贱啊?”   我比你贱得更厉害!   谢知非突然想到了什么,上上下下打量他,“你是不是对晏三合旧情未了啊?”   “旧情未了个屁!”   男人吗,拿得起,也放得下。   他只是颇有几分怀念他在窗外,李不言在窗内说话的那一夜。   “我就想和那搅屎棍斗斗嘴,那丫头说话怪有意思的。”   跟谁斗嘴都成。   只要不惦记晏三合!   谢知非勾住他的肩,低声说起了最近朝里的局势。   局势还是揪心啊!   太子的人,和汉王的人斗得越来越厉害,在谁能接下陆时的左都御史一事上,几乎已经到了针锋相对的地步。   汉王党仗着汉王得宠,行事颇为狂妄;   太子身后的人都是一帮老臣,这些人也不是吃素的。   局势已经十分的明显了,只要陛下仙逝,最后的结果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   话聊完,各自回家。   谢知非回府之前,去别院转了一圈,喝一盅茶后才离开。   这是他最近新养成的一个习惯。   虽然明知道不会那么早回来,但总盼着哪天他走进别院时,那人冷冷的冲他招呼一声:   “哟,三爷来了!”   三爷活二十年,还从来没有这么惦记过一个人,但凡空闲下来,就开始抓耳挠腮。   她到哪里了?   一路可还顺利?   那个叫韩煦的孙子有没有把她照顾好?   回到谢府,夜色已经很深了。   谢知非刚走到二门,就见大哥迎面走来,不由地诧异。   “大哥,这么晚了,你去哪里?”   谢而立站定,叹气:“朱家刚刚捎信来,说是老丈人不大好,我和你大嫂赶过去瞧瞧。”   谢知非:“大嫂人呢?”   话刚落,朱氏扶着春桃的手,匆匆而来。   谢知非迎上去:“大嫂,要不要我陪你们过去?”   “你去做什么,踏踏实实睡你的觉。”   朱氏忽然想到了什么:“要是我和你哥夜里回不来,明儿一早你看看你侄儿去。”   “大嫂,放心。”   谢知非目送他们离开后,转身往院子里走。   到了院里,他抬头看看天,原本还挂在天际的月亮,不知何时隐入了黑压压的云层里。   谢知非的眼皮,莫名的跳了一下。 第461章 棺裂   车轱辘压过青石路,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   春桃从包袱里拿出件斗篷,披在朱氏身上:“大奶奶,靠着奴婢睡一会吧,还有半个时辰路呢。”   朱氏掀起车帘,朝外头瞄一眼,男人骑在马上,背影比夜色还要深沉。   她放下车帘,把头靠在春桃肩上。   车帘落下的时候,谢而立扭头,看着晃动的马车,微微蹙起了眉。   半个时辰后,马车在朱府门口停下。   谢而立下马,等朱氏走近后,夫妻两个才抬脚往府里去。   门口,已有管事等着,见大小姐、大姑爷来了,上前行过礼后,赶紧把人往里带。   刚到二门,一道闪电毫无征兆地劈过夜空。   “啊——”   朱氏吓得惊呼一声,本能的往后退了半步。   谢而立转过身,淡淡地看了眼春桃,“扶好大奶奶。”   春桃也是吓了一跳,心说都马上要霜降了,怎么还闪电呢。   片刻后,就到了正房。   谢而立先一步走进去。   他太打眼,所有人的目光都向他看过来。   谢而立一件灰色长袍,外罩一件天青色斗篷,身上除了儒雅外,还添一份沉稳。   “大妹夫来了。”   说话的是朱府大爷朱远墨。   朱家三个儿子,三个女儿,都是太太毛氏一个肚子里生出来的。   六个儿女中,朱氏排行第四,上头是三个哥哥,下面是两个妹子。   谢而立冲大舅兄抱了抱拳,一边解开斗篷,一边问,“父亲怎么样?”   朱老大叹了口气,让出半边身子,意思让他自个瞧瞧吧。   谢而立走到床前一瞧,心里也跟着叹气。   病床上的朱老爷瘦得像一具干尸,灰青的脸上只挂了一层皮,眼眶深深凹陷进去,眼珠子又异常地突起,显得即狰狞又恐怖。   嘴巴僵硬地半张着,胸口一起一伏的同时,喉咙里发出“嚯嚯嚯”的怪声。   整整三个月,老丈人隔三差五就是这么一副要活不活,要死不死的样子。   眼看着就要咽气,偏偏撑上一夜,这口气又回来了。   太医都说少见。   一夜又一夜,就这样反反复复的,一家人被折腾的够呛。   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但老丈人平日为人实在是好,待谁都是客客气气,儿女们就算被折腾成这样,也从不叫苦叫累。   只盼着老人家少受些罪,能痛痛快快咽下这口气。   谢而立看着床边发愣的毛氏,“母亲先去睡吧,这里有我们。”   毛氏点点头,刚要起身,忽然床上的男人剧烈的抖动起来。   毛氏头皮一麻,脸上却并不十分惊慌,“老大。”   朱老大冲到床边,两只手按住老爷子的两个肩膀,大声喊:“父亲,父亲,你醒醒,你看看我,看看我啊……”   朱老爷抖得更厉害了,床板也跟着剧烈的晃动起来,跟要散了架似的。   胆小的女眷们哪里还敢再看,纷纷缩着身子往后躲。   谢而立和朱家另外两个儿子见大哥一个人按得吃力,也上前帮忙。   四个大男人的力量,才将将把朱老爷按住。   人是安静了下来,但眼珠子却越来越往外突起,阴瘆瘆地看着吓人。   谢而立有些怔松,抬头看了眼朱老大,不想朱老大也正向他看过来。   四目相对;   烛火跳动;   “都放手吧。”朱老大说。   四人同时小心翼翼地松开了手。   哪知刚松开,朱老爷突然伸出一只枯瘦如柴的手,掐住了自己的脖子。   用“掐”这个词,并不合适。   准备的说,应该是有什么掐住了老人的脖子,老人呼吸不过来,用手拼命去抓自己的喉咙。   这一幕看得所有人呼吸一窒,登时从头寒到脚底心。   “来人,快去请和尚道士。”毛氏当机立断。   哪有人是这样死法的,一定是有什么脏东西上了老爷的身。   管事撒腿就跑。   脚步声还没远去,男人的头颅缓缓转动,一对浑浊的眼珠子慢慢的,慢慢的扫过屋里每一个人。   没有人敢说话。   所有人都屏着一口气。   就在这时,男人的手无声滑落下来,喉咙里的“嚯嚯”声戛然而止。   朱老大懵了好一会,才颤颤的伸出手,放到老父亲鼻下一探,然后迅速跪倒在地,哭喊道:   “父亲,走了!”   屋里,贤子孝孙呼啦啦跪了一地,哭声震天。   哭声中,谢而立抬头看了眼床上的老丈人,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老丈人死后的面目,比死前还要狰狞许多。   ……   人死灯灭,身后事有条不紊地操办起来。   一切早就预备下的。   不管是操持白事的人,还是丧衣丧鞋,就是棺材都已经备了好几个月。   谢而立走到外间,叫来贴身小厮卫临,低声吩咐,“回府报个讯,让老爷、老三他们明儿一早来吊唁。”   卫临问:“爷,白事礼金随多少?”   “问谢总管,按以往的规矩来,只多不少。”   “是!”   卫临匆匆离去。   谢而立刚要进屋,忽然鼻头砸中一滴雨,还没反应过来,瓢泼大雨从天而降。   “怎么下这么大的雨?”   他跑进屋里,掸了掸身上的雨水,心里有些发愁。   喜事、白事最怕遇到天气不好,事情做起来一点都不方便。   ……   不过小半个时辰,朱老爷的丧衣、丧鞋都已经穿好。   灵堂那头也已经布置妥当,就等棺材运进门,选吉时落丧。   “来了,来了,知宾来了,棺材也来了。”   知宾就是主持丧事的人,请的是四九城里赫赫有名的刘半仙,此人能掐会算,高门大户的白事,几乎都经他的手。   刘半仙腰间别一个罗盘,算了算时辰,然后大喊一声:“起丧。”   听到这一声喊,众人一起用力,把朱老爷抬到门板上。   门板抬出里屋时,原本低下去的哭声又大起来。   刘半仙指挥人,在朱老爷的身上盖几层遮雨布,又高喊一声:“起——”   五个身强力壮的男子扛起门板,淋着瓢泼大雨,直奔向灵堂。   换上孝服的儿孙们从地上爬起来,打伞跟过去,女眷则还留在原地,等棺材落了葬才能进灵堂。   灵堂里。   一口上等的楠木棺材,架在三条板凳上。   棺材盖已经掀开来,棺材底下铺着崭新的被褥。   刘半仙算好时辰,指挥着三个男子把门板上的朱老爷,小心翼翼地放进棺材里。   这一步,叫落棺材。   只有等落棺后,宾客才能上门吊唁。   哪知刚把人放进去,盖子还没盖上,就听见咔嚓咔嚓几声,上好的楠木棺材骤然裂开,几块门板掉落在地上。   露出一个已经咽气的朱老爷,孤零零的躺在底板上。   轰!   所有人,魂都吓没了。 第462章 两次   刘半仙干了大半辈子的知宾,见过数不清的死人、棺材,还从来没见过有棺材自个裂开的。   这,这,这……   他脸色由白转青,再由青转黑,最后目光一厉,冲朱家大爷嚷嚷:   “这谁定的棺材,花了几个银子啊?孝子贤孙就这么当的?也不怕老人家醒过来,一个个找你们算帐?”   被他这么一嚷,脸比纸还白的朱老大才还了魂,转过身,压着火,对朱老二道:   “真是丢人现眼,还不赶紧去换好的来。”   棺材这事,是朱家二爷朱远钊办的差事。   楠木棺材,一口二千两,他没敢在中间贪墨一两银子,好好的怎么就裂开了?   一定是棺材铺的掌柜以次充好,糊弄他呢!   他妈的,这种事情也敢糊弄?   朱远钊气得火气直冲头顶,二话不说把孝服一脱,冲身旁的老管家道:   “带几个人,跟我走,看我不砸了那棺材铺。”   “二哥!”   朱家老三朱远昊赶紧一把拦住。   “回头再找他们算帐,当务之急是再去买副棺材来,让父亲先落葬,别耽误了吉时。”   朱老二看了眼棺材底板上的老父亲,心说老三劝得对,匆匆带着老管家就去了。   朱老大抹了抹额头的冷汗,“老刘,下面咱怎么弄?”   刘半仙也没见过这样事儿,哪里知道要怎么办,想半天,憋出三个字:   “只有等。”   可不得等吗?   办丧事这种事情,要比办喜事要繁琐得多,先干什么,后干什么,都有规矩。   坏了规矩,他刘半仙倒没什么,朱家是要倒霉的。   ……   雨,越下越大,夹杂着电闪雷鸣。   朱老二一行人敲开最近的一个棺材铺,连价都不问,直接挑了一副最好的棺材。   朱老二怕有个万一,还这边敲敲,那边敲敲。   棺材铺掌柜见他这样小心,简直想笑出声。   “二爷,您敲什么呢,这棺材别说您用手,就是您用榔头也砸不开啊。”   朱老二心说你懂个屁,老子恨不得爬到棺材里先替我家爹躺上一躺,试试结实不结实。   “行了,赶紧送到朱府吧,要快。”   掌柜立刻叫来几个伙计,把棺材用雨布仔仔细细包好,抬上马车,一路飞奔着往朱府去。   “来了,来了,棺材买来了。”   刘半仙脸色一松,忙招呼人把朱老爷的尸身先搬去一旁,又命人多添了两条板凳,这才冲门外大喊一声:   “把棺材抬进来。”   四个伙计吃力地抬着一副棺材进屋,架到板凳上。   刘半仙手摸上去,满意的点点头。   好棺材啊!   “盖子掀起来。”   “拿布,擦擦上面的雨珠。”   “把被褥铺好,被褥里的东西都放进去,一样东西都不能少。”   哭声中,刘半仙拿出罗盘,扳着五根手指头算了算,又算出一个吉时。   等吉时快到时,他大喊一声:“把人抬起来,放!”   哭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眼珠子,一动不动,都盯着那五个壮汉。   壮汉们抬起朱老爷子,再一次小心翼翼地放进棺材里。   一息;   两息;   三息;   “咔嚓——”   “砰——”   “哗啦——”   裂开了!   棺材竟然又他娘的裂开了!   而且这一回,还裂在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   恰好这时,又一道闪电“刺啦啦”劈下来,劈得所有人眼前一片白光。   “啊,炸尸啦!”   也不知道哪个胆小的女人喊了这么一声,所有人吓得屁滚尿流,争先恐后的往外跑。   刘半仙离得最近,棺材裂开来的时候,他下意识看了一眼朱老爷子。   老爷子不知何时掀开了眼皮,突起的眼珠一转不转地看着他。   刘半仙一屁股坐在地上,差点吓尿了。   哎哟喂!   这他娘的是要替谁办丧事呢,别是他自个吧!   灵堂里,除了刘半仙外,还有三个人没动。   这三人,正是朱家三兄弟。   朱家祖祖辈辈都在钦天监当差,钦天监又称司天监,什么夜观天象、什么占卜吉凶……都是有一手的。   朱老大脸一板:“老二?”   “大哥。”   朱老二脸上挂不住,又气又急。   “我又不是畜生,你就是借我一百个胆,我也不敢拿爹的棺材开玩笑,真的是最好的棺材了,二千五百两银子呢。”   他弯腰捡起一块木板,直戳到朱老大的眼前,“瞅瞅,这楠木多厚实啊,怎么能裂开呢!”   朱老大怎么能看不出棺材的好坏呢,但平白无故裂开来……   事出反常必有妖;   朱老大拧着眉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三枚铜钱,往地上一抛。   朱家三兄弟齐唰唰低头。   两反,一正。   是为凶。   朱老大只觉眼前一黑,“而立。”   谢而立并没有走远,就站在门槛边上,“大哥。”   朱老大:“裴家你熟悉,想请小裴爷帮个忙,不论多少银子,请他先帮我调几个和尚来家里念念经,调不到和尚,道士也行。”   谢而立:“好,我这就去。”   “老二,再去买一副棺材来。”   朱老二怕了,直往后退,“大哥,让三弟去吧,我……”   “大哥,我去。”   朱老三掉头就走,他还就不信这个邪了,好好的棺材怎么会裂开?   朱老大看一眼地上的刘半仙,又看一眼院子里乌央乌央的人,咬咬牙道:“老管家。”   “大爷?”   “让各房先回去。”   “是!”   “对外发丧先缓一缓。”   “大爷。”   老管家一脸为难,“人都已经派出去了,这会再叫回来……”   晚啦!   按规矩,老爷这头咽气,净身,更衣,那头发丧的人就要派出去,与此同时家里开始布置灵堂。   灵堂布置好,老爷挪进棺材,吊唁的人上门,事情是一环一环扣好的。   朱老大脸黑得跟块锅底似的,“那就交待所有人,把嘴巴给我闭紧了,一个字都不许往外说。”   “是。”   老管家知道事情轻重。   都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裂棺材的事情要传出去,朱家在京城可就出大名了。   朱老大转身扶起刘半仙,小声问道:   “老刘,你见多识广,你看这事……”   “大不妙,大不妙啊!”   刘半仙把头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嘴里翻来覆去就这几个字。   问他大不妙在哪里,他又说不上来。   朱老大急得团团转,人都快疯了。 第463章 三次   很快,又一副棺材运到家。   这一回,朱家三兄弟亲自动手,把老爷子的尸身抬进棺材里。   安静了片刻后,棺材再次四分五裂。   而且裂的更彻底,连朱老爷身下的那块底木板都断了,尸体一下子掉落在地上。   朱家三兄弟吓得面无人色,扑倒在老父亲尸体旁,嚎啕大哭。   “爹……”   “爹啊……”   刘半仙一看这个情形,反倒慢慢冷静下来。   他今年活了五十有八,八岁开始跟着亲爹干这一行,五十年时间,也见过不少诡异的事情。   像去年底季家给老太太办丧事,老太太的棺材就裂开了。   但也不对啊。   老太太的棺材敲几颗钉子下去,就没事。   这一位朱老爷倒好,直接炸棺!   怎么回事呢?   ……   “砰,砰,砰!”   裴家的大门被敲得震天响。   门房爬起来,拉开一条缝,见伞下的人是谢府大爷,赶紧把门打开,“大爷,您这是……”   “找明亭。”   谢而立跨过门槛,直奔内宅。   内宅里,小裴爷拥着被子睡得贼香,忽然被人揪坐起来,懵懵的睁开眼睛。   “大哥,怎么是你?”   裴笑脑子中有什么东西“嗡”的一震:“你被大嫂赶出门,投奔我来了?”   你小子想什么呢?   谢而立忙把事情简单说了说,然后狠狠心一掀被子,“起来,快点。”   偏偏裴笑呆若木鸡。   这事听着怎么这么熟悉?   棺材裂开,这不是死人有心魔吗?   “大哥。”   他咽了口唾沫,“这事找我没用,得找晏三合啊!”   晏三合三个字,就像外头的闪电一样,劈进谢而立的脑海里。   我家老丈人有心魔?   “这怎么可能,人还没进棺材呢?”   裴笑一下子被问住了。   对啊,我家外祖母是进了棺材,棺材裂开的;   静尘是入了土,棺材才裂开的;   晏行是不是,他还没来得及问晏三合,但多半也是人进了棺材,棺材才裂开的。   谢而立见他答不上来,忙道:“这样,我们分头行动,你去找和尚、道士;我去别院走一趟,问问晏姑娘到底什么情况。”   “大哥,晏三合这会不在京城啊。”   “人呢?”   “她……”   裴笑不知道要怎么说,“哎啊,这事儿一句两句说不清楚,你去问五十吧。”   他翻身下床,抄起衣裳往身上一披。   “和尚道士僧录司里现成有几个,本来是明儿打算给沈老太医家用的,你这事儿急,我先尽着你用。”   “等下。”   谢而立一把揪住他,“晏三合不在,那李姑娘呢?”   李姑娘的行踪,我就更不能对你说了。   “她们两个称不离砣,砣不离称,李姑娘也不在京城。”   裴笑弯腰穿好鞋子,一脸的认真。   “大哥,我觉着吧,就应该是心魔的事儿,错不了。我尿急,先解个小手。”   谢而立站了片刻,走到院外,冲等在屋檐下的卫临道:“我先回朱家,你去把老三叫到朱家来。”   “是。”   卫临刚走,裴笑从里屋走出来,打了个哈欠道:“大哥,走吧。”   不多话,各自撑伞往外走。   雨势丝毫未减,只不过是走到角门口这一点距离,裴笑的长袍就打湿一半,鞋子也湿了。   “这雨,忒他娘的大了。”   谢而立进进出出,下半身早就湿透了,想着这又是刮风又是下雨的天气,还把人从床上拖起来,心里过意不去。   “明亭,这事儿……”   “姑爷,大姑爷……”   雨中,一人一马疾驰过来。   到了跟前儿,谢而立才认出这人,是朱家二爷身边最得力的小厮陈严。   “你怎么来了?”   陈严浑身被雨淋得湿透,翻身下马,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急道:   “二奶奶突然喊肚子疼,下身见血,二爷让我来请裴太医过去瞧一瞧。”   啥意思?   裴笑一怔,“大哥,朱府二奶奶有身孕了?”   谢而立还没回答,陈严大声:“小裴爷,我家二奶奶四个月身孕了。”   四个月出血?   少见啊!   裴笑:“来人,赶紧去把老爷请出来。”   谢而立忙道:“明亭,你去忙你的,我带裴叔过去,辛苦你了。”   是辛苦啊!   但……   裴笑拍拍谢而立的肩,一脸不以为意道:“谁让我和五十是好兄弟呢!”   一刻钟后,谢府的马车从裴府离开,直奔朱府。   到了朱府门口,谢而立亲自打伞扶裴寓下车。   裴寓还不知道朱老爷棺材裂开的事。   他看着门口被雨打得七零八落的白灯笼,口气十分乐观。   “二奶奶多半是急的,应该没什么大事,十天前我给她诊脉,脉相是好的。”   “那就借裴叔你的吉言了。”   门口,早有二奶奶院里的丫鬟焦急地等着,见裴太医来,忙不迭的把人请进去。   谢而立则独自往灵堂去。   到了灵堂才发现,好家伙,第三副棺材也裂开了。   谢而立不由心头咯噔。   难不成老丈人还真有心魔?   他拧眉看着三位心急如焚的舅兄,并不多一句嘴。   他姓谢,不姓朱,虽然女婿是半子,但到底是外人,有些话轻易说不得。   更何况,他家老丈人一辈子待人都和和气气,有心魔这事儿,说出去谁会信?   老三天天跟着晏姑娘,知道的肯定多,等老三来了再商量商量。   就在这时,住得最近的朱家族人得了消息赶过来奔丧。   朱老大一咬牙,一跺脚,豁出去了,“赶紧把人拦住,送客。”   老管家汗都下来了,“大爷,这要怎么拦?”   “就说是我卜算过了,是凶卦,不利宾客,明日再来。”   朱老大看着朱老三,“你亲自去拦人,一个人都不要放进来。”   “是!”   朱老爷生病后,大儿子朱远钊子承父业,坐镇钦天监。   钦天监老大算的卦,有谁敢反驳。   族人们一听朱老大说“不利宾客”,立刻扭头就走,废话都不啰嗦一句。   谢而立见大舅哥暂时控制住了场面,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在朱府,朱氏有自己歇脚的地方,是她从前做姑娘时住的院落,朱府大爷特意给亲妹子留着的。   谢而立鞋子湿透,穿得很不舒服,得先回去换一双再过来。   哪知刚走出院子,忽然一个丫鬟跌跌撞撞跑过来,一边跑还一边高喊着:   “二爷,二爷,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谢而立心头狠狠一跳。 第464章 出血   谢而立直觉不太妙,赶紧折回灵堂门口。   还没跨进门槛呢,就听那丫鬟哭哭啼啼道:“二爷,二奶奶她……她滑胎了。”   灵堂里,瞬间安静下来。   朱老二:“你说什么?”   丫鬟一边抹泪,一边道:“滑胎了,是个男胎,都已经成型了。”   怎么会呢?   朱老二身子晃了晃,整个人懵在当场,明明前些日子裴太医来诊脉时,还说母子均安。   朱老二赶紧从自己怀里也掏出三枚铜钱,往地上一扔。   三个铜钱,都是反面朝上。   是为,大凶!   朱老二连连后退数步,一屁股跌坐在椅子里,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谢而立的心怦怦直跳,焦急都化为了恐惧,死死的掐住了他的心脏。   难道老丈人他……还真的是有心魔?   ……   谢知非冒雨赶到朱家,在角门口见到了心急如焚的大哥。   谢而立把伞往上一掀,示意他钻进来。   谢知非钻过去。   他在来的路上听卫临简单说了几句,还没弄明白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   “哥,到底怎么回事?”   “三副棺材,人放进去就四分五裂,跟炸开了似的。”   “炸棺?”   谢知非觉得自己在听天书,怎么都觉得不可思议。   “半个时辰前,朱府二奶奶莫名其妙小产。十天前裴叔诊脉,还说是好的。”   见老三不说话,谢而立用胳膊碰了碰他,压着声,小心翼翼地问道:“老三,这是不是心魔?”   谢知非表情僵住了,“瞧着很像,只是……”   “只是什么?”   谢知非也不知道该怎么说,犹豫了好一会,才回答道:“儿孙的倒霉来得太快了。”   晏行是两个月以后;   季老太太也隔了有些日子。   静尘压根就没有。   谢而立看着自家兄弟:“那你说……会不会是巧合?”   “不好说,这事还得问晏三合。”   “老三。”   谢而立:“能不能赶紧找到晏姑娘,让她出面判定一下?”   谢知非只能苦笑:“大哥,她回云南府了,没有两个月,不会回京城来。”   云南府?   两个月?   得!   黄花菜都凉了。   谢而立心冷得透透的。   谢知非想了想,“大哥,要不你先和朱家人说说,看看他们的意思。”   说什么?   怎么说?   谢而立叹了口气,“老三,这府里姓朱,不姓谢。”   朱家是什么人家?   世代占卜算命、观天象,断人识命,什么样神神怪怪没见过,说朱家是四九城里最神秘的一个大家族,也毫不过分。   而且这一行,非得是绝顶聪明,而且有灵性的人,才行。   所以朱家都是聪明人,聪明人行事,有自己的一套办法,真要冒冒然扯出心魔一事,他们根本不会信。   不仅不信,三个大舅子还会喷他一脸的口水,吼一句:“你懂什么锤子?”   “五十,大哥,找你们半天,原来躲这儿呢。”   这时,小裴爷打伞匆匆走来,站定后,语速飞快道:   “请了三个和尚,三个道士,已经在灵堂那边念经做法了。不过我觉着吧,这事十有八九是朱老爷有心……唔……”   嘴已经被谢五十捂起来。   小裴爷眨了几下眼睛:干嘛不让我说?   谢五十眉头往下一压:你也不看看这里哪里?   小裴爷喉咙里闷出一声“切”。   不就是朱府吗?   有什么了不起。   “大哥。”   谢知非松了手,“实在不行再往后看看。”   “也只能这样。”   谢而立头一偏,“明亭,你刚从灵堂回来,那头怎么样?”   裴明亭用帕子抹了抹被谢五十五指玷污过的嫩唇。   “朱家三个兄弟,一个在推演推算,一个在用六爻占卜,一个在用罗盘找凶位……咱也不懂,也不敢多问,把人送到院子里就被请出来。”   请出来?   谢而立忙道:“那灵堂里还有多少人?”   裴明亭:“清场了,就剩下他们三兄弟,还有一个已经傻了的刘半仙。”   谢而立心说猜得半点没错,朱家人行事都有他们自己的一套方法,轻易不会相信别人。   恰这时,二门处传来一阵的骚乱。   又怎么了?   三人对视一眼,忙匆匆走过去。   刚走出一小段路,却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冒雨飞奔而来,正是与裴寓不离左右的医童沉香。   “沉香,你干嘛去啊?”   裴明亭立刻喊住他:“这么大的雨,怎么连伞都不打一把?”   沉香一看是自家大爷,急道:“二奶奶的胎没滑干净,出血了,老爷让我回去拿药,人命关天的事,大爷我先走了。”   裴明亭看着小家伙的背影,一脸赞叹道:“这小子又聪明,又勤快,活该我爹把他带在身边。”   说完,一扭头,看到一顶伞下,四只眼睛,直愣愣地盯着他。   “你们干嘛这么看着我?”   谢而立:“前脚刚小产,后脚就出血?”   谢知非:“还到了人命关天的地步。”   小裴爷:“你们的意思是……”   “老三,我有一个想法。”   谢而立把目光移向谢知非,谢知非回看着他:“我也有个想法。”   谢而立:“那就试试?”   “试!”   谢知非顺势拉了小裴爷一把:“愣着干什么,快跟上!”   小裴爷赶紧追过去,“有什么想法,快跟我说说。”   “……”   “灵堂在这边,咱们这是去哪里啊?”   “……”   “……喂……喂……谢五十,你他娘的回答一声会死啊!”   ……   朱家二房的院子,简直是曲径通幽。   院子摆了一个“催子添丁阵”,厢房里却传来二奶奶一声比一声惨的哀嚎声。   朱未希站在屋檐下,心急如焚。   二哥二嫂成婚这么多年,膝下只有两个女儿,好不容易这一胎是个男丁,却又莫名其妙地流掉了。   灵堂那头,又一下子裂了三口棺材。   朱氏虽然没有学过朱家人的看家本事,但从小的耳濡目染,也让她心里明白,朱家这一回是遇到大劫了,凶险的很。   “大嫂。”   朱氏抬头一看,“老三,明亭,你们怎么来了?”   “大哥,我去明亭那边躲雨,你去接大嫂过来说话。”   谢知非身子轻轻一闪,躲进了小裴爷的伞下。   谢而立走到屋檐下,把伞凑过去,“你跟我来一下,有话说。”   朱氏微微一怔。 第465章 灭顶   朱氏微微一怔,淡淡地吸了口气后,钻进大伞下面。   谢而立等她靠近,把伞往朱氏那边斜了斜。   朱氏察觉,伸手把伞柄扶正了。   谢而立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眉:“你靠过来点。”   朱氏“嗯”一声,心不甘情不愿地往他那边挪了一点。   除了在床上,夫妻二人头一回离得这么近,谁的脸色都有些不大自在。   四人走到院外,隐在墙背后。   谢而立低声问妻子,“二嫂怎么样了?”   朱氏:“血止不住,裴叔正在施针。”   谢而立:“裴叔有没有说,孩子为什么突然流掉?”   朱氏抬头看了男人一眼,有些奇怪他为什么当着两个未成亲的弟弟的面,问这件事。   “裴叔没说为什么,只是觉得奇怪,一直在嚷嚷不可思议。”   谢而立:“你马上去看看裴叔有没有空,明亭有急事找他,我们等在这里。”   朱氏犹豫:“这……”   “大嫂,真的是急事。”   谢知非:“而且是关于你们朱家。”   朱家两个字,让朱氏心头狠狠一跳,“好。”   “等下!”   谢而立叫住她,伞递到她手边:“你拿着。”   “不用。”   朱氏看了男人一眼,拎起裙角,冒雨冲进了院里。   这女人……   谢而立的脸微微有些发沉。   小裴爷暗戳戳用膝盖碰了碰边上的:你大哥大嫂什么情况?   谢知非冷冷看他一眼:少管。   这一等,等了足足一盏茶的时间,裴寓才气冲冲的撑着伞走过来。   他没敢冲谢家那两个发火,拿眼睛剜着自个家的那个臭小子,声音压着怒。   “快说,找我干什么?”   冲我发什么火啊!   小裴爷委屈地小眼神,冲谢而立扫过去。   谢而立忙道:“裴叔,我老丈人的棺材裂了三次,到现在都没办法落棺材,你看……”   裴寓的火从哪里来?   从二奶奶莫名其妙的落胎,莫名其妙的出血而来。   脉是他诊的;   保胎药是他开的;   这真要出了什么事,他裴寓还有什么脸面在太医院呆下去?   他本来就有一肚子的疑心,听谢老大这么一说,想起季家那位老太太,哪还有不明白的。   “我就说见鬼了,往常三五针扎下去,这血就止住了,偏偏今日十几针扎下去,一点用处都没有。我已经让人去请妇科圣手……”   “裴叔快打住。”   谢知非:“这事儿根子上不解决,别说妇科圣手,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没有用。”   这话简直说到了裴寓的心坎上,“对,对,对,赶紧和朱老大说,去请晏姑娘。”   谢知非:“裴叔,朱老大会信吗?”   裴寓问得一怔,想着朱家人的德性,才明白过来他们三人把他叫出来是为了什么。   “我去说!”   他抬腿就走,走几步,又突然停下来。   “这事不能上竿子凑过去,你们谁去把他们三兄弟叫来,皇帝不急太监急这事,咱可不能做,做了也没用。”   谢而立伸手一扯小裴爷,“明亭,你跟我去,老三留在这里。”   裴明亭看着谢五十:怎么扯我啊,我跑来跑去的,都快累死了。   谢五十冲他抬了抬下巴:乖,回头三爷请你勾栏听曲。   ……   灵堂里。   朱府三兄弟纷纷停下手里的活,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朱老大:“老三,你先说?”   朱老三:“凶位就在这个院里。”   朱老大:“老二呢?”   朱老二刚经历了失子之痛,眼睛都是红的,“六次的卦相显示,是大劫,而凶不可测。”   朱老三:“大哥你那头呢?”   朱老大摇摇头。   他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活三十二年,还从来没有推演过这么凶的一个结果——   “灭顶之灾!”   “什么?”   朱老二、朱老三同时发出一声惊呼,随即一个手在打颤,一个脚在打颤。   尤其是朱老二,整个人都快崩溃了。   就在这时,裴笑打伞走到屋檐下,目光在三人之间来回一圈,不紧不慢道:   “朱家大哥、二哥,三哥,我爹请你们过去。”   裴太医有请?   朱老二蹭的站起来,心跳如擂道:“祝氏怎么了?”   祝氏就是二奶奶。   裴笑也不多说,扔下一句“你们去了就知道”,便扭头跑了。   跑到拐角外,谢而立正等着,“怎么样?”   “都照大哥说的做了。”   “那咱们快走。”   ……   三兄弟来的速度,比想象中的还要快,尤其是朱老二,几乎是和谢而立前后脚。   三兄弟撑着伞,围在裴寓身旁。   哗哗的大雨淹没了说话声,谢而立只看到三位舅兄在伞下的身影,像石头一样,一动不动。   正所谓嘴上没毛,办事不牢。   裴寓是长辈,在太医院是响当当的人物,他又亲身经历过季家的事情,心魔这种事情由他嘴里说出来,才有一定的分量。   “大哥。”   谢而立转身,“怎么?”   谢知非神情严肃:“就算朱家三兄弟相信,这事还有个大麻烦。”   谢而立知道是什么大麻烦——   晏三合不在京里,偏偏这事儿又凶险成这样。   “老三,依你看该怎么办?”   “别问我。”   谢知非叹了口气,“我是真不知道。”   正说着,朱家三兄弟忽然转身向谢而立他们走过去。   小裴爷低呼:“来了,来了。”   朱老大走到三人面前,“而立,三爷,小裴爷,劳你们跟我来一下。”   ……   书房里,一灯如豆。   六人的样子十分狼狈,下半身都被雨打湿了。   朱老大开门见山:“事情裴太医都和我们说了,这样吧,知非,死马当活马医,你们去把晏三合请来。”   什么叫死马当活马医啊?   敢情我裴叔费了半天的唾沫星子,你朱老大还是不信啊!   谢知非不等自家大哥说话,学着晏三合的口气,淡淡道:“既然不信,那也不用再请,也请不到,明亭,我们走!”   小裴爷口气更狂。   “大半夜的,我们这不是没事找事吗?挨得着边儿吗?”   两人说着就抬腿往外走,谢而立也不拦,任由他们去。   “大哥。”   朱老二急哭了,不管不顾的冲过去,伸手拦住两人的去路。   “我信,我信。”   他吸了吸鼻子:“你们带我去见晏三合。”   见?   谢知非心中冷笑,我家三合是你们想见就能见的?   “她不在京城。” 第466章 之灾   不在京城?   朱老二整个人都傻了,勉勉强强问了一句:“那,那可怎么办?”   谢知非心说,我怎么知道怎么办?   按理这事儿他和明亭压根不该多嘴,不过是看在大嫂的面儿上。   大嫂对他,是真心好的。   “事情就是这么一回事,你们信也好,不信也好,得自个拿主意。”   谢知非口气还是十分的淡。   “棺材落不了葬的,是你们朱家;儿孙倒霉的,也是你们朱家,别等酿成大祸,才又来后悔,那可就晚了。”   几句话一说,朱老大额头的青筋直跳。   不是不相信,他刚刚问过裴太医那晏三合多大的年纪,结果一听是十七……   朱老大心想这还能不能有点谱了。   朱家是风水、断命这一行里的祖师爷,他潜心苦学三十二年,才接了父亲的衣钵。   她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懂什么解心魔?   但眼下的局面,又容不得他再疑三疑四,都裂三个棺材了。   朱老大一咬牙,冲谢知非恭恭敬敬行了个礼。   “对不住,三爷,小裴爷,我要如何才能找到晏姑娘?”   这才是你们朱家该有的态度。   谢三爷脸色稍缓道:“晏三合去了云南府,大概两三个月后才会回京。”   两三个月?   朱家三兄弟的脸色如出一辙,白得几乎没有血色。   朱老大还想说什么,忽然,门“砰”的一声被推开,小厮陈严冲进来。   “二爷,二奶奶又开始流血了,裴太医说怎么都止不住。”   朱老二寒毛直竖,“不是去请妇科圣手……”   陈严:“已经在路上了,估摸还有一盏茶的时间。”   “大哥?”   朱老二带着哭腔问:“怎么办,怎么办啊?”   朱老大蹭的站起来,一把揪起已经软成泥的老二,“你快去那院里守着弟妹。陈严?”   “大爷。”   “拿我的帖子,把京里那几个有名的太医,都请来。”   “是!”   朱老大把二弟用力往前一推,“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啊。”   朱老二软着两条腿去了。   朱老大立刻走到谢知非面前:“三爷,你看这事……”   “这事才刚刚开始。”   谢知非一点都没有吓唬他的意思。   “朱大哥,你心里要做好准备,三个棺材都炸了,可见朱老爷的心魔凶险的很。”   “我知道。”   朱老大原来的自信都不见了,神色也变得谦虚恭敬起来:“现在当务之急,是得找到晏三合。”   “京城和云南府离着十万八千里。”   谢知非无奈地看着他,“就算找到晏三合,再赶回来,以现在这种凶险程度,府里只怕也会再倒霉几个人。”   朱老三赶紧插话:“会是谁?”   谢知非摇摇头,“不知道。”   “大哥。”   朱老三越听越急,“得赶紧想辙啊!”   哪来的辙?   朱老大目光一偏,看向边上一言不发的谢而立:“而立,你有什么好办法?”   关键时候,谢而立十分的干脆,“大哥,我只有一个办法。”   “快说!”   “不管路长路短,都得先把晏三合请回京。早一日,好一日,早一个时辰,好一个时辰。”   谢而立说到这里,目光看向谢知非:“老三,你走一趟吧。”   谢知非神色很为难,不吭声。   朱老大一看,哪有不明白的,马上退后一步道:“不用,不用,我派人……”   “大哥。”   谢而立立刻打断他。   “不是谁都能请得动晏三合的,我们这里除了老三,就是小裴爷,连我都不行。”   “我和明亭都未必行。”   谢知非替晏三合傲气着呢,“还得看她乐意不乐意。”   话到这里,朱老大才算彻底明白过来——   这个晏三合给人化念解魔,是要靠请的,而且普通人还请不动。   他深吸一口气,真心诚意道:“劳三爷看在我妹子的面子上,替朱家跑一趟。”   “朱大哥。”   谢知非摇头:“对不住,不是我不愿意帮忙,京城我实在脱不开身。”   要脱得开,我还至于眼巴巴的干等到现在,早找晏三合去了。   朱老大想着自己推演出来的那四个字,好声好气道:“冒昧问一句,三爷在京里有什么脱不开身的事?”   “这……”   谢知非还是摇头,“不说也罢。”   朱老大只得把目光看向一旁的小裴爷,还没开口呢,小裴爷连连摆手:   “我也走不开。”   一个也走不开,两个也走不开……   朱老大干脆道:“三爷,小裴爷,人命关天的事情,你们就给我们透个底吧,到底要怎么办?”   “这……”谢知非是真为难。   “我来直说吧!”   一直沉默的谢而立起身,指着裴笑,“大哥,三哥,太孙不在京城。”   短短一句话,透出了太多的信息。   但朱家是什么人,他们在替谁卖命?   更何况小裴爷和太孙的关系,小裴爷和三爷的关系,四九城有眼睛的都知道。   太孙不在京城,一定是有事交待给了这两个小子呗!   由此可见,裴府、谢府都站在了太子、太孙那一头。   老大朱远墨看了妹夫一眼,深吸口气,徐徐道:   “钦天监只替皇帝卖命,不能偏,不能倚,这是祖上定下来的规矩;祖上还有一个规矩,嫁出去的女儿,不是泼出去的水,朱家的男子得护着,也必须护着。”   这话,说得委婉,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真要到了太子和汉王刀刃相见的时候,朱家护着朱未希,自然也会护着谢家,毕竟两家联着姻。   “我还可以替太孙算一卦,测测最近两个月的凶吉?”   谢三爷和小裴爷一怔。   “若是凶,三爷和小裴爷就在京城守着。”   朱远墨:“若是吉,就劳烦三爷或小裴爷陪着走一趟,如何?”   太孙安,太子安。   话到这个份上,谢知非也痛快,“只要不是凶,我们就为你走这一趟。”   朱远墨二话不说,亲自开卦。   片刻后,卦相开出——中吉。   朱远墨看着卦象,皱着眉头又多添了几句话:“太孙前些日子有血光之灾,但好在有惊无险,必能平安归来。”   妈的。   这他娘的也太准了。   怀仁遇刺,不就是血光之灾吗?   谢知非还是有些不放心,“朱大哥,我能不能再问一句话,四九城呢?”   安不安? 第467章 鬼门   朱远墨犹豫好半天,才轻轻点了一下头。   谢知非心头一松,“那就成,明亭留下,我为朱家走这一趟。”   小裴爷点头表示赞同,他的脚程没五十快。   谢知非:“朱家谁跟我走?”   “我!”   朱老三一拍自己胸脯,“我跟你走。”   “带足银子,带足干粮,备上府里最好的马,带上府里最能吃苦的侍卫,立刻出发。”   谢知非说完,走到朱老大面前,神情十分的严肃。   “朱哥,我就算日赶夜赶,最快也要两个多月才能回来,还不算上要找晏三合的时间。”   朱老大:“我知道。”   你还没真正经历过,你不知道事情的紧急。   “今天是二奶奶,明天也许就是大奶奶,两个多月的时间,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谢知非叮嘱:“朱大哥尽量保重吧。”   朱老大被他说得心头先是一紧,再是一暖。   这人瞧着风流倜傥,像个二世祖似的,内里却是个稳重的,难怪妹子常常把“三弟”摆在嘴边。   “三弟。”   朱老大忽然换了称呼:“我尽人事,听天命,你自个一路小心。”   谢知非冲他抱了抱拳,一转身对谢而立道:“大哥,替我和父亲、老祖宗说一声。衙门里,你也替我……”   “放心,都交给我。”   谢而立看着自家兄弟,心疼都含在眼里。   谢知非转身勾住裴笑的肩,一边往外走,一边低声道:“你跟我出来,我有事要交待。”   交待什么呢?   自然是京城的事情。   谢知非长话短说,几件事情安排妥当后,又叮嘱道:“但凡有要命的事,直接找朱老大,他那个卦,准的很。”   “废话,不找他找谁?”   裴笑笑得不怀好意,“我还想找他给我测测姻缘呢。”   都这会了,还有心思想这些?   谢知非心累:“怀仁最多一个月,就能回京。他回京,李不言也就回来了,你一定要看住她,别让她再找过来,省得走岔了。”   “这事交给我,放心吧!”   裴笑忽然又想到一件事,捂着嘴道:“那郑家的事情我还要不要……”   谢知非被问住了。   两次准备查郑家的案子,两次都有事情突然横出来。   内心里,他是想让明亭继续打听;   但现实情况,明亭一个人留在京里,光开柜坊那一摊的事儿,都让他分身乏术。   “只能先暂时缓缓了。”   “行,我听你的。”   “对了,再帮我给怀仁带一句话。”   “什么?”   “这一趟,我既为大哥大嫂跑,也为他跑。”   谢知非眨了一下眼睛,“朱家,以后他用得着。”   裴笑跟着眨了一下眼睛,“小爷我就知道你打的是这个主意。”   半盏茶后,谢知非一行从朱府后门出发,冒着瓢泼大雨,直奔南城门。   刚出城门,雨势突然停了。   谢知非回头看了一眼四九城,心说这雨下得有些诡异。   城里大雨如注;   城外却是一滴雨都没下。   ……   朱府。   内宅。   一盆又一盆的血水抬出厢房,看得所有人触目惊心。   太太毛氏端坐在太师椅里,手里拿着一串佛珠,嘴里念念有词。   也不知念了多少声阿弥陀佛,裴太医从厢房里走出来。   毛氏不由自主地站起来,一脸紧张道:“怎么样了?”   裴寓叹了口气,目光落在一旁的朱老二身上:“你们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没救了?   朱老二两腿发软,一屁股坐到地上,面若死灰。   朱氏与二哥、二嫂最亲,不甘心是这么一个结局,问道:“裴叔,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吗?”   裴寓不好说这是你们家老爷有心魔的缘故,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朱氏急得泪都下来了。   这时,厢房里陆续走出两位太医,也都冲着朱家人摇头,其中年长的那一位,正是当世的妇科圣手。   他摇头,那也就意味着二奶奶任氏这一命,算是没救了。   朱老二一看他也摇头,再也忍不住,撕心裂肺地大喊一声。   “爹啊,你不能自己做了鬼,就把活人也带走,给儿孙留条活路吧!”   鬼?   裴寓跟醍醐灌顶了似的,一拍大腿,“哎啊,能不能用鬼门十三针?”   边上的两个太医一听这话,齐唰唰的变了脸色。   朱氏却好像捕捉到了什么,忙问:“裴叔,什么是鬼门十三针?”   “鬼门十三针其实就是十三个鬼穴。”   裴寓:“这十三个鬼穴分别:鬼封、鬼宫、鬼窟、鬼垒、鬼路、鬼市、鬼堂、鬼枕、鬼心、鬼腿、鬼信、鬼营、鬼藏、鬼臣。”   朱氏脸色茫然,压根听不懂。   裴寓摸着下巴上的胡须,“这么说吧,鬼门十三针就是要从鬼那里往回抢命。”   “那……”   朱氏问得小心翼翼,“鬼门十三针能把我二嫂救回来?”   裴寓看了朱氏一眼。   其实有些话他没有明说。   这世上最好的医生不是太医,更不在四九城,而是游走在山川流河,街道巷陌的游医。   游医中最顶尖的人,被称为神医。   神医不用号脉,不用看舌苔脸色,一眼就知道你身上有什么病。   相传很多年前,有个常住在长白山上的祁姓神医,就极为擅长用鬼门十三针。   他最厉害的一次,是把一位一箭穿心,必死无疑的男子,给救了回来。   祁神医有本传世之作,书里最后几页就详细记录了鬼门十三针。   他称人之所以有病,是因为邪气困在了人的命中。   鬼门十三针就是要和邪气说话,和邪气商量,如果它没有反应,要给它一点威胁,如果还没有反应的话,那就要下手了,   下手的过程当中,是要把它赶走,不是要把它消灭。   二奶奶任氏小产大出血,是因为朱老爷有心魔的原因,正合了那句邪气上身。   “这个时候,也没有别的好办法。”   裴寓叹了口气,“不如试一试再说。”   朱氏拿不定主意,去看二哥。   哪知朱老二的魂都没了,一副木愣愣的样子。   还是太太毛氏一锤定音,“就用鬼门十三针,裴太医,你用针吧。”   裴寓苦笑连连,“太太,我可没这个本事。”   朱氏忙道:“那谁有,我们去请。”   “四九城里,只有沈家沈老太医略懂一二,你们赶紧去求求他,看他肯不肯出手。”   朱氏一听,就听出这话里有话,“裴叔,沈老太医的为人不是最……”   “大奶奶。”   裴寓出声打断:“十三针极致了,只能扎到十二针,扎下十三针的人会遭反噬。”   朱氏瞬间明白了,为什么裴叔一提鬼门十三针,其他两位太医的神色会忽的一变。   十二针救不下来的人,十三针能救;   十三针扎下去,扎针的人遭反噬;   那么——   到底是救,还是不救呢? 第468章 求情   沈府。   正堂。   灯火通明。   主位上坐着沈老太医;   客位上依次坐着心急如焚的朱二爷,手心出汗的谢府大爷,还有被自家亲爹硬逼着来的小裴爷。   二爷朱远钊走到沈老太医面前,扑通跪下。   “求老太医救救内子。”   沈老太医因为丧女之痛,整个人很憔悴。   “你求我没用,我沈家最擅长的是骨科,不是妇科,二奶奶的病我治不了。”   朱远钊哪是一句“治不了”,就能打发的?   “老太医会鬼门十三针,能从鬼神手里抢命,求老太医看在……”   “朱二爷。”   沈老太医神色一厉,“从鬼神手里抢命这种事情,老夫我早几百年就收手了。”   朱远钊悲愤欲绝,“老太医就能眼睁睁地看着内子她……血尽而亡?”   沈老太医叹了口气。   “二爷,一人一条命,一人一个命数,老夫真的无能为力,二爷另请高明吧。”   “老太医,我给你磕头了,还不成吗?”   朱远钊说完,额头砰砰往地上碰,没几下就磕出了血印子,沈老太医还是一副无动于衷的表情。   眼看着血都磕出来了,谢而立一掀衣裳,跪倒在二舅哥身旁。   “老太医,日后有用得着谢家的地方,您开口,只求您能去朱府看一眼。”   看一眼,没说救;   而且跪地的人,还是内阁大臣的长子。   以沈老太医往常乐善好施的性子,怎么着也得点头应下。   偏偏今天也不知道哪里不对了,他老人家眼皮都没眨一下,更别说点头了。   小裴爷不得硬着头皮开口。   “您老就救一救吧,好歹也是一条命,我爹要不是没辙了,也不会让二爷来找您,谁让您医术了得呢。”   “你们都不必跪我。”   沈老太医的脸色沉下来,“我说不救,就是不救,都回吧!   嘿!   还真油盐不进啊!   小裴爷一下子就恼火了。   “沈老头,你求我帮忙的时候,我二话不说,一口应下;没的我求上门的时候,你却左一句推脱,右一句推脱,明儿和尚、道士还要不要上门了?”   “你……”   沈老太医一口气卡在嗓子眼里。   “再说了,十二针不行,咱就收手,又没有人逼你。”   小裴爷仗着和老太医熟悉,话说得口无遮拦。   “令爱一头栽下前,还在给人治病呢,瞧瞧,多有仁心仁义,你怎么就不向你女儿学学呢。”   沈老太医的眼眶忽然就红了。   小裴爷心说稀奇啊,当初不就是你把女儿赶出家门。难不成他老人家后悔了,内疚了,自责了?   小裴爷觉着找到了沈老太医的七寸,颠颠的凑过去。   “要不这样,明儿我召集十八个和尚,十八个道士,咱念七天,不七七四十九天的经,超度沈小姐的亡灵,这事不要您老一个子儿,都我来。”   沈老太医依旧板着脸,红着眼,一言不发。   “得,我也给您跪下了。”   小裴爷撒气似的,往沈老太医脚边一跪,顺势又把头搁到他膝盖上,一副痞赖相。   沈老太医膝盖一收,撑着椅把手站起来。   “先说好了,七七四十九天,一天都不能少。”   有戏呢!   小裴爷拍着胸脯打包票,“您老放心,少一天,我裴字倒过来写。”   “那就前边带路吧!”   朱二爷一听这话,手忙脚乱的从地上爬起来,毕恭毕敬道:“老太医,车马就在府门口,您请。”   “慢着,朱二爷。”   小裴爷脸一板,正色道:“咱把丑话先说在前头,只施十二针,十二针施完,不管救得活,救不活,都不能再逼老太医再出手。”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朱二爷立刻又跪下道:“大恩大德无以回报,日后有用得着朱府的地方,老太医只管开口。”   “不用谢我。”   沈老太医冷笑一声,“谢我女儿吧,她死之前,正在给人施鬼门十三针。”   小裴爷一听这话,瞬间恍然大悟。   怪不得今儿个怎么都求不动,原来他女儿是这么死的啊!   不对!   小裴爷脸色微微一变,“沈老,您女儿她……”   “怎么?”   沈老太医眉一挑:“你不信?”   “……不是,不是,不是!”   小裴爷连连摆手。   他只是好奇爹都不会的鬼门十三针,沈老太医的女儿是怎么会的。   “哼!”   老太医冷笑一声:“她若还活着,必定从鬼神手里把人抢过来,我吗,还得看二奶奶自个的命数。”   什么意思?   小裴爷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   难不成那沈小姐的医术,比着沈老太医还要好?   别逗了!   小裴爷甩甩头,赶紧把这个念头抛掉。   这世上的医生,都是越老越值钱,更何况她还是个女的!   ……   朱府二奶奶的命数,谢知非并不知道,但自己现在的命数,用脚趾头都能猜出一二来:   不是累死,就是颠死。   这一趟太过紧急,所以速度比去南宁府那一趟还要快,几乎是不眠不休。   他不觉得苦,想着能见到晏三合,能去她和晏行的生活的地方看看,反而心里有说不出的期待。   那丫头现在怎么样了?   胖了,还是瘦了?   那个叫韩煦的孙子,有没有好好照顾她?   谢知非凭着心里的这点念想,还能硬撑着,朱家三爷朱远昊不行啊。   钦天监平日里要么掐指一算,要么拿拿罗盘,要么六爻算卦,干的都是脑力活,还从来没干过这么累的体力活。   几天下来,朱三爷比小裴爷还不如,离死就差一口气了。   这口气之所以还在,是因为他亲爹还没落葬呢!   这天说热不热,说冷不冷,尸体在灵堂里摆个十天半个月的,还没什么;   摆两三个月……   都他娘的成白骨了。   马背上颠了大半个月后,朱三爷实在忍不住在集市上买了一辆马车躺进去。   朱三爷带出来的两个贴身侍卫,也是暗中叫苦不迭,好在都是穷苦人家出身,还能捱得住。   再说了,三爷身边的丁一和朱青都不叫苦,他们哪好意思嚷嚷。   这厢边在马不停蹄地赶路;   那厢边晏三合和韩煦已经到了云南府。 第469章 回去   晏行流放的地方是福贡县,位于云南府的西北部,骑马得再走两天才到。   晏三合在云南府的镖局分部歇了一天后,准备独自一个去福贡县。   韩煦难得来到云南府的分部一趟,一定有许多的事情要忙,她已经耽误他好些天,不能一直耽误下去。   韩煦一听这话,直接板脸怼她一句——怎么着,我就不能送佛送到西了?   韩煦这人的情绪向来四平八稳,很少有这么尖酸的时候。   好吧,晏三合妥协了。   两人在分部歇一天,洗漱吃饭,备上两天的干粮,直奔目的地。   晏行的老宅子就在福贡县的怒江边上,两座大山的中间,小小的一个村落。   怒江奔腾绵延几千里,大山终年披着一层雪,像极了传说中的世外桃源。   “真美啊!”   韩煦感叹:“都没办法用言语来形容了。”   晏三合没有接话。   她心里有另一重感叹:和京城隔了十万八千里,谁能想到郑家本应该死了的小孙女,竟然被藏在了这里?可真安全啊!   “前面的山叫什么?”韩煦问。   晏三合答:“碧罗雪山。”   “后面的呢?”   “高黎贡山。”   “都爬过吗?”   “他每天都带我爬,最狠的时候,一天让我爬两回。”   “怪不得你身手这么灵活。”   “被逼出来的。”   晏三合牵着马:“走,上我家去看看。”   村落不大,房屋散落在一片峡谷之间,正值午时,家家户户炊烟袅袅。   “快看啊,三合回来了。”   也不知谁高喊了一声,回声荡漾在峡谷里,荡得晏三合心头一暖。   是的。   祖父,我回来了。   ……   晏行的宅子不像晏三合说的那样,只是三间简陋的屋子。   这是一处小小宅院,两进两出,主体都是用木头做,木头上还雕着各色各样的图案。   “大户人家啊!”韩煦故意感叹一声。   “祖父说他被贬到这里,怀里还是揣了几两银子的。”   晏三合这儿看看,那儿摸摸,满眼都是她的回忆。   “他教孩子们读书,不收一两银子,村民们就去山上采木,山上多的是这种木头,大家伙齐心协力,就建了这处宅子。”   晏三合指着雕花:“这些都是他亲手刻的。”   韩煦摸上去,“手真巧。”   “我也会。”   晏三合轻轻笑道:“就是手上没力道,没他刻的好。”   韩煦:“跟晏行学的?”   “嗯。”   晏三合:“我祖父还会号脉,自己学的,简单的病啊痛的,都能治一些。”   韩煦:“看来是个聪明人。”   “可聪明了,就没他不会的。”   晏三合在天井里一口大水缸前停下,“这水缸从前养鱼,祖父走的那天,鱼都死了,有灵性呢。”   韩煦跟过去,“天井里放水缸,这是安徽府那边的习俗。”   “对,他是安徽府桃花潭人。”   “去过,另一处世外桃源。”   晏三合有些惊喜地看着韩煦,韩煦淡淡一笑,“这些年走镖,去过很多的地方,对那地儿印象很深。”   “走镖很辛苦吧?”   “也有意思。”   韩煦顿了顿:“你化念解魔,是遇见形形色色的人,我走镖押货,是看不同的山山水水。你不觉得苦,我也不觉得累。”   晏三合看着他,半晌,道:“韩煦,你要真是个男人,我会喜欢你的。”   韩煦轻声笑了,“这趟跟着来对了,肉眼可见的,我在你心目中的位置,快追上李不言了。”   话音刚落,大门外传来声音。   “三合,看田婶给你做什么来了?腊肉啊!”   “腊肉有什么好吃的,三合那时候就喜欢吃我们家的煎饼。”   “还有我家的豆腐。”   “我的炒饵丝她能吃下一大碗饭。”   说话间,进来一堆男男女女,样子都很朴素,个个脸上晒得红扑扑的。   晏三合被菜香熏得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冲打头的中年妇人道:   “田婶,你把大家伙都叫来,咱们一块儿吃饭,正好我有事儿要说。”   ……   晏三合是福贡县的神婆。   神婆的话,从来都是管用的。   不过短短时间,天井里就聚满了人。   把几张桌子一拼,拼出一条很长的长桌来,各家各户的菜就摆在桌上。   大家伙也不坐,就捧着饭碗走来走去的吃。   “这叫吃百家饭。”   晏三合低声对韩煦道:“我小时候,几乎天天吃这样的饭,是我们这儿的风俗。”   “奶,我也要天天吃这样的饭。”   小娃娃耳朵贼尖,拖着两汪鼻涕,扯扯老妇人的衣角,老妇人一指头戳过去。   “想得美,晏老爷又不在了。”   晏三合拿筷子的手一停,忽然问道:“肖奶奶,难不成这百家饭,还和我祖父有什么关系?”   肖老太婆手指往嘴里抠了抠,抠出一根塞牙缝的韭菜,往地上一弹。   “还不是为着你,你小时候身子弱,刚来我们这儿时,小脸白的跟什么似的。”   田婶接话道:“吃百家饭,蹭百家福,后来你身子不就好了吗?”   晏三合不动声色地问道:“田婶,我刚来的时候啥样?”   “还能啥样啊,木愣愣的,跟个傻子似的。”   田婶想到晏三合小时候,就想笑:“整天拽着晏老爷的衣角,他去哪里,你就跟到哪里,一步都不肯离开。”   晏三合:“田婶,你骗我,我怎么会傻呢?”   “你来福贡县的半路上惊了魂。”   老武叔喝了一口酒,“啧”了下嘴,“还是我替你叫的魂呢。”   晏三合:“老武叔,你一叫,我就有魂了?”   “可不就有魂了。”   老武叔叹了口气,“也记得自己姓晏了,也知道自己几岁了,从哪里来。”   晏三合:“我从哪里来?”   “嘿,你这孩子。”   老武叔气笑:“你亲口对我说的,从桃花潭来,还说你们那儿三四月到处都是桃花,小小年纪,记性还没有我的好。”   晏三合:“……”   “三合啊!”   肖奶奶眼眶不知怎么的,就红了:“你这趟突然回来,是不是要把晏老爷的坟,迁到桃花潭去?”   肖奶奶是个老寡妇,二十二岁时死了男人,从此就没再嫁,一门心思把儿子带大。   后来来了个晏行。   晏行浑身的气派都和别人不一样,用肖奶奶的话说,就是拉出来的屎都是香的。   她眼馋了好多年。   晏三合放下碗筷,“哪儿都不去,就葬在这儿。”   “那你这一趟回来……”   肖奶奶指了指韩煦:“是带他回来认认晏老爷吗?” 第470章 替身   肖奶奶对韩煦的印象不错。   小伙子虽然模样一般,但气度出众,吃饭的样子斯斯文文,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的水米能养出来的。   关键这人还沉稳,跟在三合的身后,半句话都不多说。   三合跟了这样的人,后半辈子有指望,晏老爷也能真正闭眼了。   晏三合再聪明,到底是个大姑娘,她哪里知道肖老太婆嘴里的“认认人”,是带女婿上门的意思。   她点头道:“一来认认人;二来是想听你们说说祖父从前的事。”   肖老太婆活一把年纪,都把自个活成个千年老妖精了。   “你干嘛打听他从前的事?”   “韩家大门大户,我怕她进了门受欺负,就打算搬出晏祖父从前的事情,给她撑撑门面,我知道晏祖父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啥?   进门?   晏三合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韩煦。   韩煦丢给她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然后朝所有人抱了抱拳。   “最好还要说一些三合小时候的事情,我问她,她总不肯说,可我知道小时候她过得不容易。”   瞧瞧我老太婆的眼神,多灵光啊,果然是要做成两口子。   肖老太婆生怕被别人抢先,把小孙子往边上一推,“我来说,我来说……”   “你个死老太婆懂什么。”   老武叔咳嗽一声,“晏老爷和我称兄道弟,他有什么事情,我最清楚,我来说。”   “我呸!”   肖老太婆一口唾沫喷出去:“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   “你……”   “都别吵,一个个来。”   韩煦从怀里掏出十两银子,走过去递到石婶手上。   “婶子帮忙去烧些热水,买些好的茶叶、瓜果来,多余的银子我请大家伙晚上吃饭,喝酒。”   十两?   石婶笑得眼睛都瞧不见了,看样子还真是大户人家,“你们先说着,我这就去准备。”   肖老太婆:“多买点肉,我要吃肉。”   老武叔:“酒要烈的,越烈越好。”   小孙子:“我要吃糖……”   到这里,晏三合才明白过来韩煦这一招,妙在什么地方。   晏行一走,就剩下她孤零零一个。   一个女子无父无母无兄无弟无依靠,有什么样的好人家会要她?   现在好人家出现了,还是个挺有实力的人家,石婶他们为着她将来能在夫家立住脚,一定不会遮着掩着。   晏三合感激地看了韩煦一眼,凝神去听肖奶奶说话。   ……   月上树梢的时候,肖奶奶背着睡着的小孙子走了。   小孙子吃多了糖,嘴里一股甜味,梦里都在砸吧嘴;   老武叔喝高了,架着小儿子的肩,冲着满天的星辰,喊了几声山歌;   石婶往灶堂里添了一把柴火,在石叔的催促声中离开宅子。   她一边走,一边叮嘱男人,明早儿去山上打几只野兔子回来,给三合炖兔肉吃。   晏三合站在窗前,脑子里想着每个人说的话,然后把这些话拼接起来,拼成一个她刚来到这里的情况。   郑家的血案是七月十五发生的;   她来村庄上的时间,是八月底。   一个半月的时间,换句话说,那人救下她以后,马不停蹄地把她送来这里。   送来的那天是晚上,老武叔说他半夜听到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第二天晏老爷家里就多了一个安徽府来的小孙女。   其二。   她最开始来到村里的时候,姓什么,叫什么,哪里人都不知道,后面的一切,是晏行一点一滴灌输给她的。   老武叔说她半路受了惊吓,失了魂。   其实并不是,她只是没有了记忆。   为什么会没有?   这是个谜!   其三。   她刚来村里的头一年,身子很弱,晏行弄了百家宴,并且每天带她去爬山,锻炼身体。   为什么身子很弱?   是在那场杀戮中受到了惊吓,还是原本身子就弱?   这也是个谜!   其四。   祖父活着的那些年,村里没有人陌生人来找他,由此可见那人把她送到这里后,就消失不见了。   这人去了哪里?   现在身在何处?   是死了,还是活着?   这又是一个谜!   以上四点,晏三合推断出结论:   那人和晏行是熟悉的,他知道晏行被贬到了福贡县。   晏行收养自己,要么是那人有恩于他;要么是郑家有恩于他;   晏行在安徽府做官;郑家祖籍扬州,后来举家迁入京城;那人既然能救下她,也应该在京里住着。   他们之间若有联系,必定是靠书信。   那么,她接下来要做的事,就是重新再收拾一遍晏行留下来的东西,看看能不能找出一点蛛丝马迹。   结论过后,有两个晏三合觉得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   头一个:为什么是她?   郑家这么多人,那人谁也不救,为什么只单单救了她一个?   海棠院一对双胞胎,她是女儿,哥哥是儿子。   按道理,救下哥哥才更合理?   毕竟儿子才能传宗接代。   第二个:为什么要千里迢迢的送到这里?   云南府是边陲之地,也叫不毛之地。   福贡县是边陲之地的边陲之地,完全可以称得上是与世隔绝。   郑家一百八十具尸体里,有她的“尸体”,那么也就是说,随便把她扔到哪个犄角旮旯,都不会有人怀疑她的身份。   反正见过她的人又不多。   不对!   晏三合神色一变。   她想起来郑家的案卷上,有关仵作验尸的几句话,其中有一句就是关于她“尸体”的描述——   烧得面目全非,据衣着身形判断,是郑唤堂之女,年仅八岁。   因为那具尸体是女的,所以那人不能救哥哥,怕露馅?   还是……   晏三合的脑子里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假设:   那人早就备着和一个她身形相当的替身,好在最危急的时候,把她救出来?   这个假设一出来,她吓得浑身打了一个激灵,冷汗直往外冒。   不可能,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一个连海棠院都不出去的人,为什么还要备个替身,我在想什么呢?   “三合。”   “啊?”   晏三合猛的转身,脸上的惊色还没有褪干净。   “怎么脸白成这样?”   韩煦走过去,“出了什么事?”   晏三合不想多说,“没什么,就是想到了从前的一些事情。”   “和自己的身世有关吗?”   晏三诧异地看着他。 第471章 书信   “这里的山水,还不足以养出这样一个你来。   韩煦低头看她,眼神清亮。   “我不是聪明的人,但我不傻,更何况安徽府的桃花潭我还去过。”   晏三合一惊:“你……”   “你再想想,我们韩家堡还有什么营生?”   韩煦伸手弹了弹她的额头:“真当我闲着没事干,千里迢迢跟着你跑这一趟?”   韩家堡还有一个营生是打探消息;   他去过桃花潭,自然就知道晏家没有她这么大的一个小孙女。   “晏三合,你是谁不重要,你是我韩煦的朋友很重要。”   韩煦话说得不紧不慢:“朋友,就是用来真心对待的。”   朋友,就是用来真心对待的。   晏三合在心里重复一遍这个话,良久,妥协般的点点头。   “我的确不是晏行的孙女。”   人和人之间不光有缘分,还有一种无形的气场。   缘分让人相识;   气场能让人相交。   晏三合自打认识韩煦以来,就知道他是个可交心的人,这一路的风雨相伴,更让她肯定了这种想法。   不仅可交心,还可以信任。   “我是一个本不应该活在这世上的人。”   晏三合指指自己的脑子。   “我这里没有记忆,我一直在找我自己的根,你是第二个知道这件事情的人。”   “看来,我很快就能和李不言旗鼓相当了。”   “这下你满意了?”   “不满意。”   韩煦眯了下眼睛:“我想超过她。”   晏三合气笑:“小心她打你。”   “她舍不得的,她就嘴狠。”   韩煦脸色一正:“晏三合,我会帮你找到自己的根,在不危及韩家堡的情况下。 ”   晏三合定定地看着他。   “为什么要帮我?”   “因为你也帮过我。”帮我站了起来。   晏三合不是虚伪客套的人,她手指着韩煦的脸,“把那张皮撕下来,让脸透透气,我就同意。”   半刻钟后。   一张明艳如春的脸在灯下出现,瞬间,整间屋子都流光溢彩起来。   真美啊!   晏三合在心里感叹。   ……   接下来的日子,晏三合便忙碌起来。   她躲在晏行的书房,开始整理遗物。   其实晏行的棺材裂开来后,晏三合为了给他解魔,已经整理过一遍,尤其是那些信,都一封一封仔仔细细读过。   再读一遍,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于是,她把注意力,都放在书上。   晏行爱书,当年流放,他把家里的书统统都带了过来,足足装好几车。   除了他的书房,两个耳房里也都堆满了书。   晏三合一本书一本书的看,一页纸一页纸的翻,希望能找到一点有用的东西。   韩煦并不上前帮忙,他有自己忙的事情。   云南府山高路远,这一趟过来,他带了分部近五年的账本,要好好的查一查。   石婶她们每天都送好吃的来,当年晏行何止是教书不要钱,看病都倒贴草药,这村上的人个个都受过他的恩惠。   大山里的人,品性淳朴,受人恩惠就想着回报。   这点回报,统统都落在晏三合的头上。   日子一天一天过,三间屋子的书都翻完,毫无所获。   这一下,晏三合连饭都没心思吃了,在庭院里一圈又一圈的转悠。   韩煦看不下去,他是走镖的人,很清楚贵重的东西藏什么地方最保险。   “这宅子里有没有暗道、暗格什么的?”   晏三合认真想了想,摇摇头,她还真不知道。   “我来找找。”   韩煦掏出刀,在宅子的每一寸地方都敲几下。   晏三合找来一根铁棍,学着韩煦的样子,也敲敲打打。   一天下来,仍旧没有异常。   韩煦:“看来明天只有挖地三尺了。”   翌日。   两人找来铁铲,趁着夜色把宅子里前后几块花圃,都挖了个遍,还是一无所获。   第三日,韩煦看着正堂里的几根大梁,又有想法了。   “梁上呢?屋顶的瓦片缝里呢?”   晏三合抬头看了看,觉得可能性不大,“祖父不会功夫,年岁又大了……要不你上去看看,”   “我上去看看。”   韩煦跳上椅子,小腹发力往上一跃,手臂一够,人就到梁上。   他四下看一圈,目光突然定住。   “晏三合,好像有东西。”   晏三合狠狠一个激灵,“快拿下来。”   韩煦提着气走过去,“是本金刚经,看样子很旧了。”   他拿起书,随手一翻,一张发黄的信纸忽然从里面掉下来。   信夹在书里,书藏在梁上。   不知道为什么,晏三合心里有种感觉,这信里也许有她想找的秘密。   她上前捡起信,并没有立刻打开来,“韩煦,你再找找,看还能找到什么?”   韩煦又找了一圈,连边边角角都找过了,没有找到别的东西。   他双脚落地,拍拍身上的灰尘,“你去书房看吧,我忙自个的事去了。”   ……   晏三合走进书房,掩上门后,在书案前坐下来,饶是信就握在手里,可心里还是一阵一阵的恍惚。   她缓过几口气后,把信纸一点一点展开。   文仲吾弟:   一别经年,无恙否?   年初得知你被贬的消息,震之,惊之。   几番打探,才知你在怒江边落脚,难过之余,又隐隐觉得这于你来说,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初见你时,你正当而立之年,意气风发,官场沉浮数载,眼神却未见丝毫浊气。   当时我便感叹,这人当世少见。   那一日酒宴,一张圆桌,数位同僚,均是谄媚小人之辈。   你端坐其中,腰背挺直,面色冷峻,连筷子都不曾拿起,宴到一半,扬长而去。   我望你背影,顿时起了结交之心。   于是我提着两坛酒,追上来问:饮酒否?   你看看我,答:饮。   我又问:为什么同意。   你又答:瞧着顺眼。   一句“顺眼”,让我们狂饮三天三夜,醉了,醒了;醒了,醉了。   酒中说了许多的话,聊过许多的事,都不过耳。唯有一句,入了我心。   你说:天下大病,只有一个傲字,我病入膏肓,可这东西娘生爹给,也只有躺进棺材里的一天,才能改了。   我半生戎马,杀敌无数,自问腰板挺得直,无须看任何人的脸色过活,可为了一家老小,也不得不做违心事,说违心话。   你这样的性子,我学不来,只有在心中敬佩。   话说一堆,不是溜须拍马,而是有事相求。   我膝下有个孩子,想护她一世平安,可世事难料,若有一天我护不住,劳你替我一下。   为何找你?   说来也可笑,我身居高位,举目四望,朋友无数,知己二三,可真正能托付的,真正敢托付的,想来想去也只有一个你。   你一身才华,半世孤傲;   你眉有山川,偏无我。   独醒人,其实是痴人;而痴人一诺,千金重。   所以文仲,你一定不能拒绝我。   我有横刀背水、一战而死的勇气,却听不得你说个“不”字,因为这孩子对我来说,实在太要紧了。   此事无谢。   若有谢,必是在九泉之下,你我相见,我自屈膝向你一拜。   愚兄:齐明   永和一年,冬至。 第472章 你是   最后一抹夕阳消失在天际,晏三合才如梦如醒。   齐明——案卷上有记录,是老将军郑玉的字。   文仲——祖父的字。   所以,郑玉和晏行是相识的,相识在安徽府的桃花潭,连饮三天三夜的酒,视为知己,然后天各一方。   永和一年冬至,郑玉写信给晏行,托他照顾一个孩子,这个孩子——就是我??!!   晏三合彻底惊到了。   永和一年的冬至,她刚满五个月。   一个仅仅五个月大的婴儿,郑玉为什么要托人照顾她?   为什么她对郑玉很重要?   还有……   郑玉为什么要说世事难料?   晏三合双手死死的握成拳头,指甲深深的刺进掌心,察觉不到一丝疼意。   屋里渐渐昏沉。   她依旧一动不动的坐着,前些天一闪而过的那个假设,再次浮出脑海。   假设——   那人早就备着和一个和她身形相当的替身,好在最危急的时候,把她救出来。   那么,结论是什么?   想到这里,晏三合心中大骇,以至于坐都坐不稳了。   她蹭的一下站起来,急促的走到窗户边,砰的支起窗户,然后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窗外,韩煦背手站着,一脸的诧异。   一封信,看了整整两个时辰,他左等不开门,右等不开门,只好在窗户边守着。   “你这是……”   晏三合抬起头,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   郑玉;   晏行;   父母;   淮左;   海棠院;   鬼胎;   幽禁;   杀戮;   大火;   替身;   失魂;   怒江边;   晏三合感觉到天旋地转,眼前的一切混乱了,模糊了,扭曲了。   真相是什么,她看不清;   她究竟是谁,她不知道。   “韩煦。”   她一边喘息,一边低低的唤道:“你扶我一把,我站不稳了。”   韩煦越过窗户上前扶住,拍拍自己的肩,“来,你靠过来。”   晏三合真的靠了过去,全身的重量都倚在韩煦的肩上。   她素来冷静,坚强,唯一一次觉得支撑不住,是在得知自己是郑家人后。   而现在,她再次感觉到支撑不住,呼吸和心跳都乱了。   因为她推断出自己很有可能不是郑家人,并且郑家的一百八十口人,很有可能因她而死!   一百八十具尸体,得多重的分量啊!   她亲眼看过的,一个又一个的坟茔竖在那边,在夜里都望不到头。   如果真的因她而死,那就等于她要把这一百八十条人命,统统背在身上。   她一个十七岁的姑娘,怎么能承受得住?   “我怎么承受得住啊!”   晏三合一遍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问自己,直到意识渐渐模糊。   ……   晏三合病了。   这病来势汹汹,烧得晏三合都开始说胡话。   石婶、老武叔、肖老太婆这些人都吓坏了,立刻派村里跑得最快的小伙子,去请傈僳族的女巫来看病。   韩煦也飞鸽传信到分部,请他们找个当地最好的郎中过来。   女巫一看是晏三合病了,连药都没有开,扔下一句“心病还需心来医”,就唱着山歌喜气洋洋地离开了。   把肖老太婆气得,低头拧了一把小孙孙的鼻涕,朝她背影就甩过去。   郎中也来了。   手扣上脉搏,没有脉相,他大声嚷嚷道:“人不中用了,不中用了,赶紧准备后事吧!”   韩煦一拳打过去,怒道:“治不好她,你得先死。”   郎中鼻孔里,缓缓流出两条血渍,哭丧着脸道:“我开方子,我马上来开方子。”   这些,晏三合都看得见,听得见。   她感觉自己魂魄浮在半空中,看着宅子里来来往往的人。   石婶在熬药,手里拿了把破扇子,一边扇,一边嘴里还在念着阿弥陀佛;   老武叔在设坛招魂,几个儿子在边上帮忙,还你一言,我一语的埋怨老武叔人老了,手脚一点都不利索。   肖老太婆两只手插着腰,冲着晏行的牌位数落,让他在下面多保佑保佑孙女,别正事儿不干,光顾着和女鬼打情骂俏。   床边,韩煦绞了块热毛巾,替她擦着额头的冷汗。   他的脸上戴着面皮,看不出喜怒,但眼里都是熬红的血丝。   她还看到了晏行。   晏行搬来一张长梯,一步一步爬上去,爬到最高处,他把手里的书放上去。   放好书,他又从怀里掏出信,小心翼翼地塞到书页里。   然后一步一步从梯子上爬下来,双脚落地的时候,他长松了口气,像是卸下了什么重担。   晏三合大喊一声“祖父”,晏行像是听到了,抬起头。   目光与她对上的瞬间,她看到他脸色一沉,怒呵道:“小畜生,还不赶紧滚回去,这里不是你呆的地方!”   一股巨大的力道拽着晏三合,她只觉得身子猛地往下一坠,魂魄又归了位。   睁开眼,看到的是韩煦,这人的眼睛里都是红血丝。   “醒了?”   晏三合眨了下眼睛。   “感觉怎么样?”   她又眨了一下眼睛。   韩煦拍拍胸口,“半条命都要被你吓没了。”   晏三合无赖似地冲他笑笑,虚弱的咬出两个字:“受累。”   韩煦:“因为那封信?”   晏三合点点头。   韩煦不再问了,只是拍拍她的肩,低声道:“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你是晏三合。”   晏三合眼眶热了,心说晏三合也是人呐。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晏三合被石婶按在床上歇了足足三天,才允许下地。   下地的第一件事,她拎着二斤酒,独自一个人去了晏行的坟茔。   把酒倒在坟前,晏三合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头。   “祖父,真是难为你煞费苦心的瞒着我,可我还是知道了,想来,这就是命吧。   我知道你瞒我,是不想我面临‘世事难料’,但人得有根,我的根不在桃花潭,不在郑家,在哪里,我得想办法找着。   这也是命,我自个的命,你不常说,人得顺应天命。   你别担心,也别怕,大不了我早些日子过来陪你,没啥的。”   晏三合深吸一口气。   “祖父,你在那边应该见着老将军了,替我带句话给他,就说……   郑家的一百八口人不会白死,哪怕耗尽我一生,我都会把真凶揪出来。到了那一天,我带五斤酒去他坟前,让他喝个痛快。”   说完这些,她又往前凑近一点。   “对了,你惦记的那个人,挺好的,官儿做得很大,很威风。他生了三个儿子,我瞧着一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老太太也挺好,对我千依百顺,可我就是喜欢不起来,我还是喜欢肖老太婆,肠子是直的,没那么多的弯弯绕。   祖父,等我找着了根,我会回来的,这里不是我的根,但你是我的根。”   她顿了顿,轻声说:“谢谢你,老头儿。”   说完,晏三合站起来,拍拍身上沾着的尘土,转身离开,没有回头。   她觉得老头儿就在她身后,正在望着她。   也一直望着她。 第473章 拒绝   坟茔在山上,回家是下坡路,要绕过半个村子。   奇怪的是,晏三合没遇着一个人。   人呢?   快到家门口的时候,晏三合有了答案,人都围在自个家门口呢,一个个掂着脚尖儿,探着身子,勾着脑袋往门里瞧。   她走上前,“瞧什么呢?”   老武叔的小儿子撅着屁股,看都没看她一眼,“瞧打架。”   石叔倒是回头看了她一眼,但又迅速回过去,“你小姑娘家的不懂,精彩哩。”   肖老太婆的二孙女俏脸儿一红,嗔笑道:“再精彩,也没那人好看。”   那人?   谁啊?   晏三合刚要拨开人群挤进去,忽然听到一个嘶哑的声音。   “韩堡主,民不和官斗,再这么打下去,你韩家镖局在京城的分部,还想不想要了?”   谢知非?   晏三合眉心一皱,低喝道:“都让开。”   人群迅速让出一条窄道,晏三合侧身跨进大门,目光一扫,怒了。   庭院里。   丁一和韩煦缠打在一处,一个使剑 ,一个使刀,动作快得让人眼花缭乱。   屋檐下,谢知非坐在太师椅里,双手抱着胸,翘着二郎腿,一副风流纨绔公子哥的模样。   他身后站着朱青。   而朱青边上,则站着三个晏三合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除了谢知非以外,这些人都是胡子邋遢,衣衫褴褛,一脸的风尘样儿。   “晏姑娘。”朱青第一个看到晏三合。   谢知非从椅子里跳起来,目光急急的找过去。   阳光很刺眼,她站在门口,一身粗布衣裳,脸色很白,下巴很尖,眼睛很黑。   谢知非一下子心疼起来。   怎么瘦了好多?   打斗声戛然而止。   丁一看着晏三合,一脸委屈道:“晏姑娘,是他死活不肯说出你的下落,我没法子了才……”   众人这才知道这些人和晏三合是认识的。   肖老太婆颠颠的走过来,吸了吸嘴边流出来的口水,目光瞄着谢知非。   “三合,他谁啊,长得好俊啊,比晏老爷年轻的时候俊多了。”   “没瞧出来。”   肖老太婆白了三合一眼,那一眼的意思是:你什么眼神?   晏三合在谢知非面前站定。   近距离看到他的脸,才发现这人公子哥的模样,其实都是装出来的。   眼眶深深凹陷下去,眼底一圈青黑色,胡子应该是刚刮的,下巴还有一处刮破了,渗出一点血渍。   “是为心魔来的吗?”她淡淡问。   谢知非迟疑片刻,“你怎么会知道?”   “感应到的。”   晏三合再次看了一眼他身后的三个陌生人,“回去吧,这个心魔我不接。”   朱三爷一听这话,眼前一阵发黑。   因为赶路,他嘴角起了一溜的水泡,连张嘴都很艰难。   “晏姑娘,你为什么不接?”   “因为凶险。”   晏三合:“棺材裂三次,尸身都装不进去,这个心魔我解不了。”   朱三爷大惊失色。   他还没开口呢,怎么这姑娘好像亲眼所见似的,这人真的是神婆啊!   不对,她刚刚说什么?   解不了?   “晏姑娘,你解不了,这世上也就没有人能解了。”   朱三爷声音里都是哀求,“朱家的生死都捏在姑娘手里,求姑娘出手。”   晏三合摇头。   朱三爷赶紧扭头去看谢知非:三爷,想想辙啊!   谢知非清了清有些发干的嗓子。   “晏三合,这位是朱府三爷,是大嫂的三哥。有心魔的人是朱老爷,晏三合,求你看在大嫂的面儿上……”   “谁的面儿都没用。”   晏三合冷声打断:“这个心魔的确解不了,你不要再劝。”   谢知非有些发懵,连大嫂这个挡箭牌都没有用,难不成朱老爷的这个心魔当真……   “凶险”两个字还没从脑子里迸出来,只听边上朱三爷已经急不可耐地叫嚷道:   “这世上还有神婆解不了的心魔,那你算什么神婆,亏我还千里迢迢地赶过来。”   谢知非一听这话,就知道要坏事,晏三合这人吃软不吃硬啊!   果然。   晏三合脸一沉,“韩煦,送客。”   “你……”   朱三爷千盼万盼,没有想到盼来的却是这么一个结果。   一个多月的长途跋涉,屁股上的肉破了又好,好了又破,凭着一口真气,咬牙硬撑到这儿。   结果人家来一句“送客”,就把他打发了。   一时间,心头的焦灼,痛苦,愤怒,忧心齐唰唰地冲上头顶。   他一头栽了下去。   “三爷。”   “三哥!”   朱三爷带出来的两个侍卫,其中一个年纪还轻,血气方刚,见自家主子都被气晕过去了,忍不住骂道:   “姓晏的,你算个什么东西,我家爷……”   “啪——”   庭院里,死寂一片。   肖老太婆舔舔门牙,眼睛亮的跟什么似的,这小伙子打起人来,一点都不手软,是比晏老爷还厉害的人呢。   啧,可真招人待见啊!   谢知非掏出帕子擦擦手,冷笑道:“这一巴掌,是替你们家大爷打的,等回去了你只管告状。”   侍卫捂着脸,气急败坏道:“三爷,她……”   “她怎么样,不是你能议论的。”   谢知非目光一厉,眼底都是寒气,“别说你不能,就是你主子再敢乱说话,我也照打不误,你信不信?”   那侍卫脸色一白,讪讪地闭上了嘴巴。   “朱青,丁一。”   “爷?”   谢知非看一眼昏迷的朱老三,心中冷笑,“把三爷抬进去,他只是累了,让他好好睡一觉。”   “是。”   “姓韩的。”   谢知非差点在后面带上三个字“小白脸”,一看那脸普通的淹没在人群中都瞧不见,又硬生生的咽了下去。   “这里没你的事,你先出去一下,我和晏三合有话说。”   姓韩的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走到晏三合身边,低声问道:“怎么说?”   “就呆在这里,哪都不用去。”   晏三合伸手朝谢知非一点,“你,跟我出来。”   肖老太婆看着俊小伙二话不说,就跟着晏三合走了,目光赶紧往韩煦身上瞄一眼。   不知道为什么,这会再看这个韩小伙,还真有些配不上我家三合。   嗯!   那俊小伙才配得上。 第474章 反对   巍峨的雪山,奔腾的怒江,蓝得让人心醉的天空……   这一切的美景,都不及前面那个小小的人儿,勾着谢知非心神。   两个月,这丫头除了瘦,似乎还长高了一些。   走出一箭距离,晏三合在一棵桃树下站定,转过身,目光探究似地看着谢知非。   “怎么?”   谢知非嘴角一勾,“是不是好久不见,这张俊脸又惊艳到你了?”   “比起脸来,巴掌更惊艳。”   晏三合不咸不淡,“都会学打人了?”   “替你打的,你反倒来质问我。”   谢知非脸上露出些委屈,“晏三合,你到底和谁是一伙的?”   晏三合被他问的一怔,总觉得这人说的不是那侍卫的事情,而是韩煦。   想想又不太可能。   她正色道:“朱家什么来路?”   谢知非没急着回答,而是四下看了看,“你就是在这里长大的?”   “嗯。”   “真是个好地方,山美,水美。”   谢知非收了玩笑之色,道:“朱家祖祖辈辈都是占卜算卦的,朱老爷,朱老太爷,朱老太太爷都执掌过钦天监。”   “钦天监?”   “钦天监是直接替皇帝办差的,占天文,定历数,占候推算等。”   谢知非怕她听不懂,又补了一句。   “这么说吧,朱家个个都是能人,就刚刚晕过去的那个朱老三,他算卦算得极准。”   能人?   晏三合心里忽的一动。   “就像你说的,朱老太爷的棺材裂开了三次,尸身根本放不进去。”   谢知非摇了一下头,“不对,还不能说是裂,是炸,直接炸开。”   晏三合没说话,只是眉心微微蹙起。   “朱老爷去世的当天晚上,朱府二奶奶莫名其妙的滑胎了,四个月大的男胎,说没就没,裴叔说十天前他把脉的时候,明明胎儿还是好好的。”   谢知非:“这还不算,二奶奶滑完胎后,又大出血,连裴叔这么好的医术,都难止血。”   听到这里,晏三合眉头紧紧皱起。   “后来,大哥找到我,我一听,觉得是朱老爷有心魔,这才带着人千里迢迢赶来这里。”   他低头看着她:“晏三合,你给我一句实话,这个心魔凶险到什么程度?”   晏三合抬头,目光与他对上,“会死很多人。”   谢知非心抑不住地怦怦直跳,愣了半晌,才道:“除了你,这心魔还有谁能解?”   “无人。”   谢知非心跳得更厉害了。   心魔只有晏三合能解;   偏偏她又解不了;   这不就像是打了个死结,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朱家人一个一个死绝吗?   “晏三合,我这会也想跟朱三爷一样,一头晕过去算了。”   晏三合没理他,转过身,看着远处奔腾的怒江,幽幽问道:“那个朱老爷,为人怎么样?”   “朱老爷的口碑是四九城里都有名的,待谁都是和和气气。”   谢知非:“朱家门风也正,你看大嫂的为人,是知道了。”   “朱家人,除了占卜算卦厉害外,还有什么厉害的?”   谢知非虽然不明白她为什么问这个,但还是如实回答。   “光占卜算卦这一样,就已经很厉害了,只是他们轻易不出手,真要出手,门槛都不知道要踩平多少个。”   “那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很多人都要求着他们?”   “何止很多,皇宫里的人都要巴结他们。”   谢知非:“但朱家有家训,不可轻易为人占卜算卦。”   是吗,连皇宫里的人都要来巴结?   晏三合转过身,直视谢知非的眼睛,“看在大嫂的份上,我试试吧。”   谢知非狠狠一怔。   刚刚还死活不同意的,怎么这会突然改口,这不应该是她的行事风格。   “为什么突然改了主意?”   为什么?   为了郑家。   她的这条命,是郑家一百八十口人换来的。   这案子已经不再像从前一样,只是找出真凶,告慰亡灵那么简单,而是变成了她要替郑家报仇。   人命债,人命还。   而报仇的前提,是要有实力。   她一介孤女,哪来什么实力,就算身边有谢知非、裴明亭、韩煦帮忙,到时候怕还是不够的。   她需要更多有能力的人,站在她身后。   更何况,这个心魔破解后,梦境又会给她一点新的提示。   至于她这条命……   人终有一死的,郑老将军说他有横刀背水、一战而死的勇气。   她也有!   “我只是看不得大嫂哭哭啼啼。”   谢知非不太相信,刚刚他提起大嫂的时候,她脸上根本不为所动,反而说起了朱家时……   “还有一个原因,我要朱家为我所用,来查郑府的案子。”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打得谢知非措手不及。   “晏三合……”   “谢知非……”   话,撞到了一起。   谢知非深吸一口气,“你先说。”   晏三合口气不容置疑:“你先说。”   谢知非:“你不是说这个心魔解不了吗?”   “总不能真让你为了郑家的案子,折寿几年吧!”   晏三合:“为了三爷能长命百岁,我怎么着也得试试。”   谢知非看着她,目光惊愕,良久,才道:“我一定努力活成长命百岁。”   “嗯,活成个老乌龟。”   晏三合从他身旁经过,向宅子走去,阳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休整一晚,明日出发,三爷的胡子没必要刮得太干净,回程的路上还得长。”   她发现了。   谢知非心尖上一软,桃花眼扬了起来。   这胡子本来就是为她刮的。   ……   宅子里,朱三爷悠悠转醒。   一醒来听说晏三合答应了,愣了半晌后,赶紧穿好鞋子去谢谢人家。   这还没走几步呢,就听见沉沉的一声。   “晏三合,我不同意你去解这个心魔。”   朱三爷一个趔趄,又差点一头栽下去,心说这是哪位阎王,想让朱家死啊?   “阎王”是韩煦,挡在晏三合的面前,眼神晦暗不明。   “我说韩堡主。”   晏三合还没开口说话,谢知非冷笑着上前:“你是灶王爷扫院子吧,吃饱了撑的吧?”   这里有你什么事?   韩煦眼风都没朝谢知非扫过去,只灼灼地看着晏三合:“晏三合,你自己说?”   当他是空气?   谢知非:“韩……”   “你闭嘴!”   晏三合冷冷地看了谢知非一眼,手指冲韩煦一指。   “你跟我出来。”   肖老太婆看着韩什么堡主的跟着晏三合走出去,目光赶紧往谢知非身上瞄一眼。   哎啊,如果我年轻的时候,有这么两个小伙子为了我争来争去,就两个都收了。   谁规定只有男人才能三妻四妾的? 第475章 酸啊   还是那棵桃树,桃树下还是两个人。   “晏三合。”   韩煦怒意都压在嗓子里,“你当我为什么要拦着他们,不让他们找到你?”   晏三合:“我知道。”   “还要不要命了?”   “要!”   “要命还接下这个心魔?”   “两个原因。”   晏三合伸出两根手指头:“当年你跪地求我,如果我没答应,你如何?韩家堡会如何?”   韩煦怔住了,没想到她会这么问。   如果晏三合没有答应,他会死,世上也再无韩家堡。   “其二,每解一个心魔,我就能记起一点身世。”   晏三合:“无根的人,就是浮萍,天大地大,何处容身?”   韩煦更是一惊。   “这是我最后一点秘密,都告诉你了。”   晏三合低声说:“还拦吗?”   “拦!”   韩煦眼里难得的情绪翻涌:“一个人连命都没了,还找什么根?”   “韩煦。”   晏三合深吸一口气。   “你明明是个姑娘,为了韩家堡不得不女扮男装,一辈子不能结婚,不能生子,不能以真面目露在世人面前,你为什么还心甘情愿?”   韩煦:“……”   “因为你姓韩,你没有选择;而我是解魔人,我同样也没有选择,我不可能真正看着朱家人一个个死去,而无动于衷。”   她声音发沉,“韩煦,我是怕死,我是想逃,可人终是有一死的。”   “晏三合,如果李不言在这里,她会拦吗?”   “不会。”   晏三合口气笃定,“她只会说,你先死,我随后就来。”   韩煦眼眶一热,雾气瞬间蒙住了眼珠子。   许久,他道:“第一,让李不言寸步不离地跟着你;第二,有任何难事,记得第一时间找我。”   晏三合看着他,弯唇一笑:“好!”   宅门口。   朱三爷一脸的忧心忡忡:“我说三爷啊,晏姑娘不会又出尔反尔了吧?”   想什么呢?   谢知非冷笑:“她从来一言九鼎。”   朱三爷心说她要一言九鼎,自个就不会气晕过去了。   “可我瞧着那位韩公子和晏姑娘的关系很不一般啊?”你谢三爷都得靠边儿站。   “万一……”   朱三爷看了眼三爷的脸色,没敢再往下说,从怀里掏出三文钱,打算给自己算一卦。   谢知非气得牙根直咬,狠狠咽下一口酸水,朝身后的丁一、朱青道:   “夜里去村上打听一下,这几日晏姑娘和那个姓韩的,都做了什么?”   丁一看着爷胸口一起一伏,赶紧劝:“爷啊,晏姑娘眼神没那么差吧,姓韩的那张脸……”   “给老子滚!”   谢知非低吼一声。   是担心他们孤男寡女吗?   他是想打听有什么事情值得晏三合急急忙忙,千里迢迢的赶回来。   这个蠢货!   ……   朱三爷这卦刚测完,嘴角的喜悦还没有扬起来,就见晏三合走近,正色道:   “今晚你们先休息,明早丑时二刻准时出发,统统骑马,争取一个月的时间赶回京城。”   这就算是同意了?   朱三爷长松一口气后,小心翼翼道:“晏姑娘,我这屁股……”   还屁股呢?   晏三合声音冷淡:“府上已经死了两个人。”   朱三爷一听这话,又觉得眼前开始天旋地转,“那我二嫂……”   “是谁我不知道。”   晏三合打断:“我只知道这才刚刚开始,两条人命远远不够。”   “哎啊,我的天……”   朱三爷一声哀嚎,人又软了下去,身后的两个侍卫赶紧扶住。   谢知非也是倒吸一口凉气,“晏三合,要不咱们现在就出发?”   “欲速则不达。”   晏三合扭头,看着一旁看热闹的石婶他们。   “石婶,按老规矩,帮我备上一个月的干粮,八人份的。”   “好,好,马上就去准备。”   “记得给钱,二百两。”   晏三合朝谢知非扔下这一句,与韩煦一前一后走进了书房。   关门声传来,谢知非的心口跟着疼了一下。   要不还是让丁一夜里打探一下,他们孤男寡女的,这些日子都干了啥?   怎么这么抓心挠肺的呢!   ……   干粮只备一个月,那么也就是说,回程的路,比来时的路还要赶。   怎么个赶法,众人心里都有数,只怕得不眠不休了。   谢知非命所有人洗漱、更衣,吃饱饭,又和朱三爷商量,实在不行他和晏三合先一步回京,朱三爷坐马车,可以稍稍慢一点。   “不成的,不成的。”   朱三爷连连摇头:“这事本来就是我朱家的事,我跟你们一道回京。”   “你既然这么说,那就心里做好准备,反正这一路不会好过,以后也别再叫苦叫累。”   他听得,晏三合听不得。   朱三爷老脸一阵发烫,“你和晏姑娘说,怎么快怎么来,我死都不会拖她后腿的。”   “成。”   谢知非脑子里揣着他这一句话,跑去敲书房的门。   晏三合来开的门,“什么事?”   谢知非飞快地瞄了一眼屋里,明明心里酸得不行,还故作镇定道:“累吗,不累的话带我四下转转。”   “你不累吗?”   晏三合看着他眼下的青色,“这地方、这宅子跑不掉的,你先睡觉,休息好。”   谢知非:“睡哪里?”   晏三合:“??”   谢知非表情很无辜:“你也知道我这人挑剔,不干净的地方我可不睡。”   都这个份上了,你还有心思挑三捡四?   晏三合指了指对方的屋子:“就睡那里去。”   谢知非扭头看看,身子没动,“那屋子……”   “我的。”   “那你呢?”   “我在书房对付一晚上。”   “我睡书房,你睡屋。”谢知非一脚踏进去。   他身形高大,几乎是贴着晏三合的脸而过,身上的衣裳好些天没换了,灰尘汗渍扑面而来,晏三合觉得呼吸都不舒畅了。   这人的存在感,怎么这么强?   谢知非走到窗前,桃花眼朝太师椅里的韩煦看过去,然后往榻上一坐。   倘若此刻小裴爷在,一定会尖酸的来一句:谢五十,你瞅瞅你的德性,跟狗在树上撒尿画地盘的样子,有区别吗?   韩煦要不是脸上挂着一层仿人皮,是真的想笑了。   明摆着,这位爷对他有酸意;   也明摆着,这人对晏三合有意思。   他故意走到晏三合身边,揉揉她的脑袋,“我先走,回了京城再联络。”   刚刚两人躲在书房,就是在说分道扬镳的事儿。   韩煦还要在云南府分部再呆几天,然后一路北上,每个分部都视察一遍,不和他们同行。   晏三合点头道:“我送你。”   “好。”   两人又一前一后的走出了书房。   谢知非阴沉着脸,看着门的方向一言不发。   又开始挠心挠肺了。   要不要让丁一捏个姓韩的小人,然后每天扎他一万针呢? 第476章 傻子   石婶不仅做一个月的干粮,在傍晚的时候还拎了十几个菜过来。   二百两,根本花不完,石叔还杀了一头羊,羊骨头煮汤,羊肉红烧。   谢知非一行人已经沐浴更衣,就连心事重重的朱三爷都把胡子给刮了,重新变成了人模狗样。   大家伙一看,我的个乖乖,一个个气度不凡啊,尤其是那个叫谢三爷的。   肖老太婆在院子里转了两圈,厚着脸皮蹭到谢知非跟前。   谢知非正在喝羊汤,这里的羊汤不知道添了什么料,比京城的鲜太多。   一扭头,看到肖老太婆耳边插着一朵花,咧着两颗大门牙,冲他甜甜一笑。   “老太太,有事吗?”他问。   “有啊!”   肖老太婆嘿嘿一笑:“你看我的样子,俏吗?”   谢三爷违心点点头。   “那你瞅得上吗?”   “……”   谢三爷差点一口羊汤喷出来。   肖老太婆见他一脸嫌弃的样子,哼哼道:“我年轻的时候,那也是方圆百里的一枝花,你们男人不都贪图美色的吗?”   你就当我是太监。   谢三爷端起羊肉汤,走到庭院里站着喝。   “哎,小伙子怎么放不开啊,别这么扭扭捏捏,跟个大姑娘似的,我……”   话说一半,目光斜到朱三爷脸上。   哟!   这个刮了胡子也不错,细皮嫩肉的人。   “肖奶奶?”晏三合低呵一声。   肖老太婆冲晏三合翻了个白眼,手指着朱三爷,哼哼道:“那个最俊的我都不和你争,这个总能让我解解馋吧!”   争?   晏三合脸一红,心说这个死老太婆怎么有脸说这个字,让谢知非听到了……   身旁刮起一阵风,刚刚出走的三爷又坐回来,眯着眼睛意味深长地看了晏三合一眼,低头继续喝汤。   晏三合握筷子的手攥得有些发白。   “俊小伙怎么又回来了,我就说吗,你们男人都贪图美色的……哎啊,谁拉我?”   石婶、石叔实在瞧不下去,一左一右架着肖老太婆往外拖。   老太婆伸出两只手,张大嘴,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呐喊声。   “儿子啊,回头娘死了,你就照那最俊模样的,给娘扎个纸人,娘活着得不到,死了得好好享用享用!”   噗——   一口羊汤喷出来,谢知非顾不得擦,幽怨地看着晏三合,“吃完就走吧。”   实在呆不下去了。   晏三合也觉得再这么下去,脸都要丢光了,“我没意见,你问他们能不能吃得消。”   这样一来,能节约一晚上的时间,朱三爷心里一盘算,咬咬牙道:“能!”   那就说走就走。   晏三合的东西在吃饭前已经收拾好,和来的时候一样,就一个包袱,只是里面多了一本金刚经。   她和石婶、老武叔他们交待几句,捏捏肖家小孙孙的鼻子,翻身上马。   夕阳照在她的脸上,她穿着青色的衣裳,头发像男人一样系起来,目光虚无的看着天边的某一处。   祖父,你要保佑我!   “驾——”   谢知非看着那道青影,压抑住心里的翻腾。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刚刚晏三合的脸上,有一抹决绝。   怎么会是决绝呢?   “爷,走了!”   “走!”   谢知非一扬马鞭,奋力追上去。   ……   千里之外。   四九城。   开柜坊里人头攒动。   庄家扯着嗓门喊:“买大还是买小,下注啦,下注啦。”   “我买大。”   “我买小。”   李不言把手里仅剩下的一点银子,往上一押,“我也买小。”   庄家瞄了她一眼,这谁家的野姑娘,女扮男装天天来混赌坊,胆子够肥的?   庄家把碗一开,“七八九点,大。”   “呸,真晦气。”   李不言从人堆里挤出来,一扭头,看到数丈之外,小裴爷像只喷火的公鸡,头顶都冒着烟。   她无辜的摊了摊手,干什么看,没见过姑娘家赌钱?   小裴爷是没见过姑娘家赌钱的人吗?   小裴爷是没见过这么没心没肺、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姑娘。   自打李不言回京,太孙就让他到哪儿都带上这根搅屎棍。   瞧瞧这人的鬼德行,连太孙都怕她到处闯祸呢!   谢五十不在,小裴爷忙得四脚朝天,偏偏这根搅屎棍整天笑眯眯的吃吃喝喝赌赌玩玩,就不能替他做点事吗?   她替他做事?   奇怪,我怎么会冒出这个念头来?我在想什么呢?   这姑奶奶能安安分分的不惹事,一直到晏三合他们回来,他就要去庙里烧高香了。   他冲她递了个发狠的眼神:跟上来。   李不言三步两步跟过去,胳膊肘蹭了下小裴爷的,“身上还有银子吗,借我十两。”   “借你一坨狗屎要不要?”   还十两?   小裴爷气得想掐死她。   这都输几天了?   天天拿他的银子填她自个的窟窿。   李不言撇撇嘴,“小裴爷,几天没泻火了啊,这火气有点大啊!”   “姑奶奶……”   “姑奶奶不能用来泻火,对面秦楼楚馆的姑娘可以。”   小裴爷一口气卡在喉咙口,就快升天了。   被活活气的。   两人穿过赌场,又穿过暗道,踩着一条细长的船板,上了船舫。   梅娘朝船夫挥了挥帕子,船缓缓驶离了码头。   李不言本来还想凑过去,一看小裴爷那张死人脸,算了,找梅娘说话去吧。   最近常常跟着小裴爷上船,她和梅娘都混熟了。   船行到一半,又靠岸,赵亦时披着斗篷上船来。   梅娘毕竟是下人,一看太孙上来,赶紧扔下李不言,上前端茶递水。   赵亦时把斗篷扔给沈冲,坐定,抬眼看李不言一眼,指指面前位置,示意她坐。   李不言无可奈何的坐了。   “坐要有坐相。”   小裴爷磕着瓜子,“别像没骨头似的,太孙还在呢。”   李不言就欣赏小裴爷这种脑子缺根筋的模样。   太孙为什么让小裴爷带着她?不就是想找机会接近她。   她为什么要跟着小裴爷?不就是想确认一下,自己对太孙有没有那个想法。   就小裴爷那个二傻子,还真信了太孙的鬼话。   “怀仁,你别介意啊,这丫头素来就是这个样儿。”   赵亦时意味深长地看李不言一眼,开口道:“说说吧,朱家这几天怎么样了?” 第477章 传承   朱家能怎么样,煎熬呗。   朱老爷死的当天,二奶奶滑胎,四个月大的胎儿莫名流掉,二奶奶随即大出血,命在一线之间。   沈老太医出手,施鬼门十三针救人。   行到第十二针时,二奶奶的的血依旧没有止住。   因事先说好的,只施十二针,二奶奶最后血尽而亡,死后眼睛都没有闭上。   沈老太医最后一针没有施下去,心中自然是愧疚的,当场就难过的老泪纵横。   回到家中便病倒了,至今太医院里还请着假。   朱二爷抱着自个媳妇渐渐冰冷的尸体,悲痛欲绝。   一夜之间,他死了爹,死了儿子,死了媳妇,都是他最最至亲的人啊。   朱二爷万念俱灰,也想跟着一道去,幸好被人死死拦下。   这头二房哭声震天,那头朱老爷的尸体还直挺挺的躺着呢,可天就要亮了。   天一亮,亲戚朋友就要上门吊唁,就算朱大爷再厚着脸皮用一次“今日是凶卦,不利宾客”,也撑不过三天。   关键时候太太毛氏想了一招,摆一副空棺材放在灵堂中间。   总不会有人神经病到非要掀开棺材,看朱老爷一眼吧!   毛氏再一次下了封口令,府中下人敢漏出去一个字的,管他是谁,一律杖毙。   就这么着,朱家人又往府里抬了两口棺材,一口用来装“朱老爷”,一口用来装二奶奶任氏。   第二日朱府大门敞开,亲朋好友进门吊唁。   二奶奶的娘家父母,怎么都不敢相信好好的女儿突然就没了,进门就是大闹。   结果一听朱家请了半个太医院来给女儿看病,这怒气消了一半;   再看到两个长得如花似玉的外甥女,另一半的怒气也只能消下去。   外甥女姓朱,朱家再怎么样,也是她们姐妹俩将来的依靠。   怨谁呢?   只能怨自己女儿的命不好。   两边的灵堂都安顿好,朱老爷的尸身又是个头大的事,总不能一直让他躺在门板上曝尸吧,时间长了要发臭的。   朱老大和毛底一商量,决定把人安置在冰窖里。   高门大户,尤其是不缺银子的人家,都会在府里挖一个冰窖,用来存冰,好等来年天热的时候拿出来用。   巧的是,今年夏天帝都不算太热,冰窖里还有一点存冰。   要是不够,再偷偷向谢府、裴府借一点,撑上两个月就入冬了。一入冬,事情就好办了。   尸身的事情解决了,又面临另一个难关。   人死后,要入土为安。   朱老爷顶天了也不过是个钦天监的监正,一个从五品的官儿,说白了也是个普通人。   普通人停灵的时间是有说法的,三天最少,五天正好,七天最多。   时间长短且看儿孙们的孝心。   就算摆足七天,七天以后呢?   真抬个空棺材出殡,这在风水上是大忌讳。   朱老大急得是一把一把掉头发,短短几天,整个人老了十岁不止。   关键时候,还是毛氏镇得住大局。   她称朱老爷这一辈子泄漏了太多的天机,棺材需摆在佛门里,听上七个月的佛音,才能入葬,否则就会家宅不宁,子孙不安。   这事儿对别的人家来说,简直匪夷所思的;   但摆在朱家,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占卜算卦,风水八字,不正是泄露天机吗?   于是,朱老大求了大妹夫谢而立,谢而立求了小裴爷。   七天后,一顶空棺材从朱府抬出,抬到了郊外的一处寺庙,朱家花了三千两银子,在寺里租赁了一处斋房,专门摆朱老爷的棺材。   朱老大选了几个可靠的下人,十二个时辰轮流看守斋房。   朱老爷的事情,就这么有惊无险的糊弄过去了。   “但事情根本没完。”   小裴爷叹气,“昨儿夜里,朱老大病了,我爹上门问诊,你猜什么着?”   李不言眼睛一睁,“快说,别卖关子。”   就卖!   小裴爷故意把脑袋往赵亦时那边凑凑,故意放低了声音道:“我爹说凶险。”   赵亦时惊得变了脸色:“什么病,怎么就凶险了?”   “我爹也诊不出什么病,太医院的几个老太医都诊不出,就是摸着脉相不对,偏偏又说不上哪里不对。”   小裴爷这气又叹上了。   “你说这朱老爷临死前到底有什么放不下的,扳着指头算算,已经有两条人命,再添一条,那就得三条了啊!”   赵亦时沉默片刻,“李姑娘,你家小姐大概什么时候回来?”   李不言算了算:“顺利的话还有一个月,不顺利的话……”   “呸呸呸,乌鸦嘴,他们一定顺顺利利。”   小裴爷双手合拾,朝天上拜了几拜。   “菩萨保佑啊,朱老大千万千万、千万千万不能出事,一定要撑到晏三合他们回来。”   李不言一听小裴爷这口气,觉得有哪里不对:“怎么,朱老二就可以出事了?”   小裴爷一脸“我和你这根搅屎棍说不清”的表情,端起茶盅,喝茶。   赵亦时低低开口,“钦天监都是父传子,子传孙,孙传曾孙,一代一代传承下去的。”   他衣裳熏的是龙涎香,很淡,却不时地往李不言鼻子里钻。   李不言心说好好的一个大男人,熏什么香?但身体却不由自主的往前凑了凑,还怪好闻的。   一抬头,看见赵亦时黑沉的眼睛。   她赶紧坐正了,“殿下往下说!”   “朱家据说有家训,一是传男不传女;二是不传长,不传嫡,只传有灵性者。”   赵亦时:“刚死了的朱老爷并非嫡出,也不居长,却是整个朱家占卜算卦最厉害,也最有灵性,朱老太爷就把衣钵传给了他。”   李不言听糊涂了,“那这和朱大爷不能死,又有什么关系?”   “朱老爷三个儿子,恰恰是这位居长居嫡的朱大爷最有灵气,朱老爷的许多看家本事,统统都教给了他。”   赵亦时声音温淡依旧,“他若出事,朱家这占卜算卦的本事,就算是断了,钦天监得换别的人上位。”   这世上有能耐的人太多,都在边上虎视眈眈呢。   朱家不行,自然有行的人。   李不言:“他不有两个弟弟吗?”   “我的天,你能不能听仔细些?”   小裴爷恶狠狠道:“父传子,子传孙,孙传曾孙,哪有说要传兄弟的?这是规矩!”   我怎么把这茬给忘了。   李不言一拍脑袋:“朱大爷就没个儿子什么的?”   “有,嫡亲的就有两个。”   赵亦时十分耐心道:“但这一行,就算是再有灵性的人,也需要二三十年的磨练,才能出师。否则……”   “否则会怎么样?”   “害人害己。” 第478章 得失   李不言不以为然的“嘁”了一声。   “朱家人真是死脑筋,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小裴爷你不说朱老二、朱老三也会占卜算卦吗?让朱老大赶紧教教他们呗,万一……”   “你有没有脑子啊!”   小裴爷觉得自己就差怒发冲冠了。   “我为什么不学医,因为我没灵性;朱老二,朱老三为什么没选上,也是没灵性。”   小裴爷已经怒发冲冠。   “没灵性的学死了,只能学个皮毛,小事还能凑和,真要到人命关天的大事……”   “钦天监有人命关天的大事吗?”李不言不懂就问。   “怎么没有?出兵打仗要选吉日,祭祀祭祖要选吉时,夜观天象哪里凶,哪里吉……这些可都是比人命关天还要人命关天的大事。”   我的娘咧。   小裴爷按着自个的太阳穴,跟搅屎棍说话真是累死了!   李不言这回总算是听明白了,听明白了就得提一些建设性的意见。   “我觉得吧,这个心魔前所未有的凶险,我跟着晏三合这么些年,从来没见过炸了三个棺材,还一下子死这么多人的。”   赵亦时温柔地看着她,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为了以防万一,得让朱老大把一些要紧的事情先写下来,万一真的赶不上三合他们回来,还能稍稍弥补一下。”   赵亦时两条眉毛蹙在一起。   这一趟江南之行,整个浙江府的官场他彻彻底底地肃清了一遍,重要的位置,都换上了太子的人。   但有得必有失。   汉王党凭着陛下的宠爱,力压一众老臣,把御史台的袁平提拔到左都御史一位上,生生压了右都御史秦德书一头。   秦德书,恰恰是太子的人;   而袁平,则是汉王的一条狗,以后主人要想咬谁,这条狗就会冲锋陷阵。   杜家虽然没和武安侯府做成亲家,但杜建学还是保住了他的官位。   一来,杜建学的确没有徇私枉法的地方;   二来,杜依云不知为何入了汉王嫡子赵亦显的法眼。   汉王妃拿了两人的八字找人一算,说是天作之合,婚事定在来年的三月三,据说两家已经在紧锣密鼓的准备了。   如此一来,一个礼部,一个御史台,都为汉王所用,两边似乎又重新回到了势均力敌的状态。   钦天监看着虽然不起眼,但在某些关键的事情上,却能左右一二。   也正因为如此,朱家人从不站队,和锦衣卫一样只忠于皇帝一人。   这次朱家出事,求到谢知非头上,其实是件千载难逢的好事。   谢知非本来已经把路给他铺好了,只要请到晏三合,把朱老爷的心魔化解,朱家就算不能为他所用,但在关键时候也一定能起到作用。   所以无论如何,朱老大都不能有事。   “沈老那边呢?”赵亦时问。   小裴爷摇头:“鬼门十三针是要到生死一线才能用,朱老大还没到那一步。”   赵亦时的眉头渐渐蹙起,李不言瞧见了,有种想替他把眉头抚平的冲动。   想归想,到底还是不敢。   “那就只有一个办法,让我家小姐速速进京,只要小姐进京,就能知道朱老爷的心魔是什么。”   小裴爷:“然后呢?”   “晏三合探出心魔,那么死去的朱老爷的魂魄就会有所期待。”   李不言:“这时他身上的怨气会暂时的缓一点下去,毕竟解心魔也要时间的,这就能给朱老大争取时间。”   小裴爷听愣了,“还能这样?”   李不言:“能!”   赵亦时立刻朝身后的沈冲看一眼。   “沿路的每个驿站都派人驻守,每个驿站备一辆最好的马车,找最好的驾车人,去接应晏姑娘和三爷。”   “是!”   “从库房里挑两根百年的老参,给朱府送去。”   赵亦时想了想,又道:“京里的太医也好,游医郎中也好,但凡有名的,都请去朱府瞧一瞧。”   “是!”   “明亭。”   “怎么,我还有事?”   “明儿,你请些高僧和道士去朱家念念经、做做法,死马当成活马医吧!”   “好!”   “还有一点很重要。”   李不言补充:“找人去告诉朱老大,让他无论如何都要乐观一点,该吃吃,该喝喝,就当没棺材裂了这回事。”   嗯,让他和你一样心大!   小裴爷心里很不屑,开口的话却是:“这也是个法子,就我去说吧。”   李不言敲敲桌子提醒他,“你的话,没人信;我的话,才有用。”   是,是,是,你有用,你们全家都有用。   小裴爷没好气道:“那明儿个,你跟我一起去朱家。”   李不言手一伸:“借我一百两银子,我就去。”   还敢涨价?   小裴爷牙根都要咬断了,心说这搅屎棍就是故意的。   这时,赵亦时伸出手,轻轻地拍了一下李不言的手心。   “一百两也说得出口?”   男人的手白皙修长,骨节分明,指尖带着一点冷意扫过李不言的掌心,一股酥麻从脚下窜起。   李不言惊愣了一瞬,压抑住心里的翻腾,故意拖长了音调:“那……我该借多少两?”   赵亦时扭头,沈冲从怀里掏出一叠银票,放在桌上。   李不言低头一看,估计有几千两。   她轻笑一声,“我又改主意了,只要借十两。”   赵亦时眼中有诧异。   李不言抬头,目光如炬,“我娘说,女人的手心不能朝上。”   小裴爷瞪她一眼,“那你还问我借?”   “你吗……”   李不言:“我就想看看你急赤白脸,狗急跳墙的样子。”   小裴爷气得哇哇直叫,“李不言,谁是狗?谁是狗?以后我和你不共戴天。”   “行啊,那明儿我就在家睡大觉。”   “你……”   李不言抽出身上的软剑,放在桌上,威胁道:“谁要叫我去朱家,我就……”   “姑奶奶,姑祖宗……”   小裴爷认怂,怂得不能再怂,掏出十两银子,往她怀里一塞。   “拿去,拿去,统统拿去。”   李不言喜滋滋的收了,轻轻抬起脚,力道不轻不重的踩下去,然后手支着下巴,目光张扬地看着赵亦时。   赵亦时心跳如鼓。   他肤色极白,耳根一片慢慢的染了红色,烛火下虽然看不分明,但烫得烧心。   片刻后,他抽出脚,掐着力道又踩回去。   四目相对。   没有人再动。   夜很深,两岸的光影在不断往后。   李不言缓缓勾起了唇。   其实娘的原话是,女人的手心,不能向喜欢的男人朝上。   一旁,小裴爷突然发现都不说话了,不由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   也是。   我家怀仁能有什么话,能跟那根搅屎棍说啊! 第479章 接应   朱三爷一度以为自己会累死在半路上,结果他还活着。   只是把自己活成了一个野人。   所有人都和他差不多,甚至习惯了东奔西跑的晏三合也没好到哪里去。   她已经大半个月没洗过澡,头发都打结在一起,一张脸灰扑扑的,要不是身形瘦小,根本瞧不出她是男人,还是女人。   “谢知非,下一个驿站,休整三个时辰,吃点热乎的。”   谢知非吐了口嘴里的灰尘,“我可算等到你这一句了。”   越往北走,天气越冷,所有人还穿着出门时的单衣,在马上冻得瑟瑟发抖。   谢知非觉着自个连骨头都是冰的。   驿站很快就到。   下马的时候,和往常一样,一只大手扶上晏三合后背,轻轻撑着她站稳后便松开。   因为长时间的骑马,晏三合下马的时候腿很软,要死死的拽着缰绳,才能让自己站稳。   以往都是李不言扶她,李不言不在,她就咬牙硬撑,不想第一次下马休息,谢知非就注意到了。   她刚要扭头说谢,谢知非已经在她耳后低声道:“太孙来接应我们了。”   晏三合这才看到驿站门口,停着一辆四匹马的马车。   “你怎么知道是他?”   “天子驾六,皇子驾四。”   谢知非从晏三合手里拿过缰绳,连同自己手里的,一股脑儿扔给了朱青。   就在这时,有人听到动静跑出来,目光在看到谢知非的时候,倏地亮起来。   “三爷,可算等到你们了。”   谢知非认识他,皇太孙身边贴身侍卫之一,叫刘江。   刘江迎在半路……   谢知非大步走过去,低声问道:“是不是朱家情况不太好。”   朱老三跟在他后面,别的都没听见,就听到一个朱家,急得一把推开侍卫的手,一脚深一脚浅的跑过去。   “朱家怎么了?”   刘江看了朱老三一眼,“朱府大爷的身子不大好了。”   “什么?”   朱老三吓得腿一软,扑通跪倒在地。   他抖抖索索从怀里掏出三枚铜钱,嘴里低低的念了一个什么咒语,然后把铜钱一撒。   两枚反,一枚正。   又为凶!   “晏姑娘,晏姑娘……”   朱老三突然大哭起来,“求求你,快救救我大哥,我大哥不能有事,他不能有事啊。”   晏三合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只上前一步指着马车道:“谁驾车?”   刘江一怔:“我。”   晏三合:“后面还有没有?”   刘江:“有!”   没头没尾的两句话,谢知非却听明白了。   怀仁在每个驿站都安排了一辆车,一个驾车的人,好用最快的速度,助晏三合回去。   他赶紧道:“三哥,我和晏三合先走一步,你休整几个时辰赶紧跟上。”   朱老三挣扎着爬起来,刚想说自己也要跟着一道走,突然话卡在了嗓子眼里。   马车坐两人,跑起来最快,自己硬凑上去,反而拉慢了速度。   “成,成,成,那你们就先走!”   谢知非朝朱青看过去:“你和丁一陪着朱三爷。”   即使有太孙的护着,朱青还是不放心,“让丁一留下吧,我护着爷和姑娘,我骑马就行,还能和刘兄弟换着驾车。”   听到这里,晏三合认真打量一眼朱青。   不是特别出众的长相,从来也不多话,但就是让人觉得踏实可靠。   “添件衣裳再上马,往北边走冷。”   朱青从来没想到晏姑娘会说这样一句话,心头一热,“是。”   “带了,带了,马车里有。”   刘江去车里拿了件衣裳出来,朱青接过穿上,又进驿站挑了匹最好的马。   一切妥当,晏三合一声命令:“出发。”   不过片刻过功,马车疾驰而去,留下一片滚滚尘土。   朱三爷看着马车变成一个黑点,消失在眼前,这才后知后觉的问:   “那人和车都是谁安排的啊?小裴爷吗?”   丁一捂着嘴,在他耳边低低说了三个字,“皇太孙。”   “……”   朱三爷惊得目瞪口呆。   半晌,他突然一拍大腿,“哎啊不好,我竟然忘了问二嫂有没有事?”   ……   四驾的马车,跑起来飞快。   马车并不大,车里铺着厚厚的被褥,角落里两个锦垫,两包点心。   晏三合这时才发现不对了。   往常她和谢知非一起坐马车,车里还有别人,这是第一次,两个人在这么一个狭小的空间里相处。   我手放哪里?   我的脚放哪里?   我脸上应该什么表情?   谢知非这会也没比她好到哪里去,只是满脸的胡子遮住了他那一张臊脸。   童子鸡是货真价实的,没开过叫,勾栏听曲的时候左抱一个,右抱一个,那都是装出来的。   但面前这个人,是醉得不省人事,都不敢把她名字说出口,是真正放在心里的人。   他抬头。   晏三合也正去看他。   对视一秒,各自错开。   “那个……”   谢知非指着点心:“要不要吃点?”   “不饿。”   “那……敢不敢睡我边上?”   有什么不敢的?   晏三合累惨了,身子往下一躺,侧身睡下。   谢知非也跟着躺下去,和她背对背。   但一想,觉得不对,这姿势好像是自己和她闹别扭似的,又赶紧翻了个身,朝着她睡。   又不对。   这姿势好像他想要对她做些什么,瞧着猥琐。   于是面朝上睡,把两条胳膊枕在脑后。   躺了一会,想起小时候两人的亲密无间,又忍不住叹气。   这人在叹什么气?   求求了,别叹了,赶紧说句话吧。   “这一趟为什么回来?”   “……”   还不如叹气呢。   “回来办点事。”她随口一说。   “事情很急吗?”   谢知非侧过脸,看着她:“丁一和我说的时候,我吓出一身的冷汗。”   “有点急的。”   晏三合顿了顿,说了一句自以为是玩笑的话,“五城兵司总指挥使,这么不惊吓啊?”   “是啊,我胆小。”   谢知非:“以后不要搞突然袭击,心脏吃不消。”   晏三合本来身体已经渐渐放松下来,被他这么一说,又崩紧了,感觉这人将来真要短命,都是她的错似的。   “怎么认识韩煦的?”   “你查案呢?”   “是啊。”   谢知非:“这案子破不了,我死不瞑目的。”   瞧吧,死不瞑目都成了她的错。   晏三合咬着后槽牙,良久,还是给出了线索,“我替韩家堡解过心魔。”   谢知非觉得整个人都活过来了,但还有疑惑。   “那他为什么不同意你解朱家的心魔?”   他有什么资格不同意? 第480章 馊了   不得不说,谢知非这个五城兵马司的活儿,不是白干的。   事情都过去这么些天,他还是看出了一些眉目——韩煦压根没什么立场反对晏三合替朱家化念解魔。   说实话?   晏三合觉得没必要,这事她连李不言都不想说。   “因为你的原因,韩家驿站每年给五城衙门送五千两的银子,刮得太狠了。”   谢知非忽然坐起来,俯视着晏三合。   晏三合察觉到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很不自在,也跟着坐起来。   “难道不是五千两?”   “是。”   谢知非一口承认,“但明年开始,只收他三千两。”   晏三合静了静,“我替他谢谢你。”   “别谢我。”   谢知非勾起唇,“是你的面子。”   晏三合见他似笑非笑,不知为什么,有些恼,“我的面子在你这里,这么管用?”   “是!”   谢知非看着她,郑重其事的又补了一句:“永远管用。”   这个人!   这个人!   晏三合招架不住,恰好这时马车一颠,她顺势侧躺下去。   “行了, 不用你再哄我,我早就已经答应解朱家的心魔。”   晏三合,不是哄你,是真心话。   只是现在不好对你明说。   谢府三爷这个身份,不是事事都能由得了自己。   可也因为这个身份,内阁大臣最得宠的幺子,皇太孙暗下最得力的左臂右膀,我才能护着你安危。   还有。   韩煦拦着你,绝不是为了那五千两银子,一定是另有原因。   你没有说真话。   谢知非看着她背影,眼底淡淡一层怜惜。   这丫头的心里,到底还承受了多少秘密,是他不知道的?   ……   晏三合还真睡着了,她太累,已经好几天没睡觉。   睁开眼,眼前一片漆黑,车身还在剧烈的晃动中。   已经是深夜。   她等眼睛适应了暗光,刚想翻个身,突然意识到不对——   不知何时,她已经翻过身来,面朝着谢知非。   而谢知非也面朝着她,双手抱胸,身体蜷缩着,似乎很冷的样子。   他呼吸很沉,热气都喷在晏三合的脸上。   晏三合想撑着坐起来。   又不对了。   身上盖了一条毯子,把她裹得严严实实。   这人是不是傻?   明明她不怕冷的。   晏三合翻身坐起来,把毯子盖在他身上。   “醒了?”   他声音很哑,带着浓浓的鼻音,说完,掀起眼皮看了晏三合一眼,随即又闭上眼睛。   晏三合哑巴了,没想到他醒着。   谢知非把毯子往上拉拉,整个人都缩了进去后,又翻了个身。   “那换我睡一会。”   “……”   所以,兄台你刚刚是闭着眼睛在假寐吗?   谢知非不是假寐,而是不敢睡。   这世上男子和女子终归是有不同的。   男人花天酒地,三妻四妾都没事,女子哪怕性子跳脱一些,也会被人说成轻浮。   晏三合虽然不是普通女子,但终究是女子。   男女七岁不同席,偏偏他们要很多天同处一车,她自己可以不在乎,但他却不得不替她爱惜一下姑娘家的闺名。   所以,她睡觉,他醒着;她醒着,他睡觉,这是最相安无事的相处方式。   而且,她单独对着他,明显不太自在。   谢知非知道她为什么不自在——脏的,不好意思呗。   其实他也一样,不想让自己蓬头垢面的模样,袒露在她面前,要脸!   晏三合哪知道某人心中的九曲十八弯,轻轻吁出一口气,暗道以后都要这么岔开来就好了。   也省得自己这副连鬼都不屑的模样,被他瞧去。   晏三合心想事成。   后面的几天,她困了,他精神十足;她醒了,他倒头就睡。   一张毯子你盖过来,我盖过去,到最后也分不清沾了谁的味道更多一些。   偶尔两人都醒着的时候,眼睛都不敢往对方身上瞄。   瞄对方一眼,就更嫌弃自己一分。   最后几天,谢知非感觉自己都快崩溃了。   这特么都叫什么事啊?   三爷在谁面前都有头有脸,怎么在晏三合面前,回回都是丢脸丢到姥姥家呢!   ……   驿站和驿站之间相隔近八百里,就算马车不停歇狂奔,都需要两天两夜。   换了六次马车后,四九城巍峨的城门,遥遥就在眼前。   忽然,马车吁的一声停下。   接着,帘子一掀,探进来一个脑袋。   “哎啊,你们可总算是回来了,要再不回来,我要站成一块望夫石。”   马车里黑,小裴爷的眼睛从亮处落到暗处,也没看清里面的人。   “瞅瞅,快瞅瞅,我这黑眼圈,我这红血丝,都他娘的是为了你们……”   话,戛然而止。   午后的阳光透进来,照着马车里的两人,一个蓬头垢面,一个胡子拉碴,两人蜷缩在角落里,像两个可怜兮兮的要饭花子。   小裴爷定定地看一会,眼泪跟不要钱似的,哗哗哗地流下来。   “再怎么急,也不能把人折腾成这样。狗日的,还有没有一点做人的良心了?”   晏三合爬过去,伸手弹了一下小裴爷的脑门。   “骂得好,继续,我还想听,再骂狠点。”   小裴爷揉着额头,眼睁睁地看着晏三合下车。   呜呜呜,这还是曾经我心目中的小仙女吗?   身上什么味儿?   头发什么味儿?   都他娘的馊了啊!   小裴爷就差没“呕”的一声,把隔夜饭都吐出来。   晏三合站稳,一抬眼,就看到数丈外的李不言。   李不言饶是有心理准备,还是被晏三合的样子吓了一跳。   她心里骂了声“我可去你娘的吧”,上前把晏三合的包袱接过来,打个结系在胸前,然后往她面前一蹲。   “上来。”   晏三合听话的趴上去。   李不言背起她,冲守在一旁的朱府的人,道:“去和你们当家的说,我家小姐要洗漱、更衣、吃饭,睡觉。”   “这……”   “这你爹的这。”   李不言眼中露出浓浓杀意,“再敢废一句话,姑奶奶送你去见你们家老爷。”   朱府人吓得一个字都不敢多说,拍拍屁股,一溜烟的跑回去报讯了。   裴笑看着李不言把人背上马车,也学着她的样子,把身子弯下去,屁股撅起来。   “兄弟,上来,让哥哥好好疼疼你。”   “滚边儿去。”   谢知非跳下马车,哑着声道:“我还没虚弱到那个份上。”   太孙的侍卫一看三爷下车,冲他抱了抱拳,回去复命。   坐太久,谢知非的腿都麻了,搭着裴笑的肩,一瘸一拐地向晏三合坐的马车走过去。   裴笑身子和谢知非贴着,脑袋离了八丈远。   没法子。   连晏三合他闻着都想呕,这人他更是想呕呕呕! 第481章 盯着   走到近前,谢知非没去掀车帘,而是隔着一道车帘说话。   “晏三合,你回去先喘口气,等休息好了,我再陪你去朱府。”   车里安静了片刻,才传来声音。   “我劝你也好好休息,你这身子……”   “放心,一定长命百岁。”   谢知非拍拍车身,“走吧,李大侠,别耽搁了。”   李不言一勒缰绳,扭头看了谢知非一眼,没忍住。   “佛要金装,人要衣装,谢三爷,再好看的男人一邋遢,狗都不如。”   “骂谁狗呢,你们女人一邋遢,女鬼都不如。”   小裴爷当空一脚,扭头想安慰安慰自家的兄弟,却见兄弟的脸上浮着一记神秘莫测的微笑。   这人脑袋被马车颠傻了吗?   怎么被骂了,还笑得一脸开心呢?   谢知非是开心。   这十来天苦归苦,脏归脏,可一睁眼能看到她,一闭眼她就在边上……   幸福的像一场梦啊!   “上车吧。”   裴笑见他穿的还是单衣,“京里冷,可别着凉了。”   “走!”   谢知非钻进马车,揉了揉脸问道:“朱家的事,京里的事,我衙门里的事,这一路都和我说说,仔细说。”   小裴爷闻着他身上的味儿,一边忍着恶心,一边低声说话……   谢知非做梦都没有想到,杜依云最后许给了汉王嫡子赵亦显,一时间都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杜家这是明摆着已经站队。   “怎么,还惦记你的老相好呢,人家攀上高枝,要变凤凰了。”   “是啊。”   谢知非冷笑一声:“我还惦记不久的将来,谁会嫁给皇太孙,谁会嫁给你呢!”   裴笑不由地怔住了。   也对,赵亦显比怀仁还小两岁,他都定亲了,怀仁的婚事怕也就在眼儿前了。   他的婚事谁都做不了主,必定是皇帝亲自做媒。   怀仁的婚事有了着落,他和谢五十的还会远吗?   哎,也难怪谢五十要冷笑,他心里有人了,这人十有八九不是他爹他娘相中的。   这他娘的折腾来、折腾去,还是没逃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啊。   没劲透顶了!   剩下的路程,两兄弟都没有说话,一路沉默着到了谢家。   ……   谢家。   老太太、太太、谢总管已经得讯儿,眼巴巴地等在院子里。   谢道之也提前从衙门里回来。   儿子离开两个多月,走的时候连句话都没留下,秋去冬来,他当老子的能不惦记吗。   谢知非一进门,老太太、太太眼泪就跟水漫金山了似的。   怎么就成了这副样子,跟叫花子还有区别吗?   谢知非累得不想说话,喊了一声饿,拉着谢总管就进了净房。   净房里,热水早就备下,足足有十几桶。   谢知非三下五除二把自己脱得精光,然后坐了进去。   谢小花捏着鼻子,把衣裳扔出去,一扭头见朱青比叫花子还不如,忙摆摆手道:   “这里我来侍候,你快去洗洗,洗干净些,多冲两遍。”   朱青闻闻身上,他怎么没闻到有臭味儿。   院里,老太太抹了几把眼泪,拽着太太吴氏离开。   吴氏走了几步,挣脱开老太太的手,快步走到老爷身边,泣声哀求道:   “老爷,给三儿换个差事吧,五城的差事,太苦了。”   这是衙门差事的事吗?   谢道之不知道要怎么和发妻说,只点点头安抚道:“有机会,我会的。”   吴氏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谢道之等她走远,低声问裴笑:“晏姑娘呢,怎么样了?”   裴笑回了四个字:“不成人样。”   “那孩子受累。”   谢道之叹了口气:“你去净房和谢总管说一声,让他从库房里多挑些补品送过去。”   “好。”   “对了,晏姑娘什么时候去朱家?”   “别急啊谢伯,休息好了就去。”   能不急吗,朱家现在的情况别人不知道,他心里一本账,儿子都偷偷告诉他了,比自家当初的情况,险上百倍、千倍、万倍。   谢道之深吸口气,把满心的焦躁压下去。   ……   裴笑走进净房的时候,谢总管正在讲谢府的琐事。   “朱老爷的事情,老太太和太太她们都蒙在鼓里,老太太好几回想去别院瞧瞧晏姑娘,都被老爷拦住了。   二爷和二小姐去了一次别院,扑了个空。这个月有媒人来咱们家,给二爷说谋,姑娘家挺好的,柳姨娘婉拒了。”   谢小花撇撇嘴:“老奴瞧着,他们对晏姑娘还没有死心呢!”   二房来来回回都是这一套,谢知非都已经听腻了。   “大哥、大嫂怎么样,刚刚我怎么没瞧见他们的人?”   “还有两个多月就过年了,大爷衙门里挺忙的,每天忙完还得去朱家走一趟,回来也就是睡个觉的时间。”   谢小花:“朱府大爷身子一不好,连带着他母亲毛氏都急起来,听说也一直在请医问药呢。所以大奶奶在朱家的时间多,小少爷都让老太太带着了。”   “五十。”   身后,小裴爷插话:“朱太太的病,我爹说没什么大事,就是着急上火。”   但愿没什么大事。   谢知非又问:“朱大哥的病,你爹是怎么治的,我在半路的时候听说险的很?”   “我爹没治。”   谢知非一惊,“什么意思?”   “你用脚趾头想,都肯定想不到……”   小裴爷搬了张小板凳坐过去,把声音压到最低,然后神秘兮兮道:   “朱老大在自己的房里,摆了个什么乾坤八卦阵,好像是可以用来挡煞的,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反正很是稀奇古怪。”   谢知非不信,“这就没事了?”   “我爹说脉相什么的都正常,就是人一天一天瘦下去,我估摸着应该是想了个什么法子,先控制住病情,然后等晏三合回来。”   谢小花一听,吓得脸上的肥肉抖三抖,心道我的个娘咧,以后对大奶奶还得好一点。   朱家这一门人,惹不起,惹不起啊!   小裴爷拍了拍谢知非的肩膀。   “五十啊,这个心魔就算晏三合不让我跟着,我也得厚着脸皮凑上去,太他娘的稀奇了,你说这朱老爷到底有什么放不下啊?”   鬼知道!   谢知非忽的把身子沉下去,憋了一会,又哗的一声浮上来,抹一把脸,道:   “别说我没提醒过你,晏三合亲口说的,凶险无比。”   “切,吓唬谁啊!”   小裴爷满脸不在乎道:“有神婆在,必定能佛挡杀佛,魔挡杀魔,一往无前。”   谢知非本来还没什么,被他这么一说,没由来的想到晏三合在翻身上马时,脸上那一抹决绝。   “明亭。”   “啊?”   “城北韩家镖局的分部你派个人给我盯着,只要韩煦一回来,第一时间通知我。”   小裴爷有些郁闷,“盯着他做什么?”   谢知非随口胡诌了一句:“我觉得这小子有蹊跷。” 第482章 上门   别院里。   晏三合也泡在浴桶里,这已经是她换的第三桶水了,还觉得脏。   李不言一边替她洗头发,一边打算把京里的事情简单说给她听一听。   哪知晏三合直接问:“你去了南边后,怎么样?”   “这……”   李不言有些支吾起来,“没啥事,就是跟在太孙的边上,他忙他的事儿,我睡我的觉儿。”   “没发生些啥?”   “能发生些啥啊!”   李不言不自然地笑笑:“我就一打粗丫鬟。”   晏三合:“等我的这些日子,你都干了些什么?”   “啥也没干。”   李不言直叹气,“小裴爷怕我去找你,天天把我拴在他裤腰带上,他到哪里,我到哪里,一点自由都没有。”   晏三合:“他去见皇太孙呢?”   李不言实话实说:“我也跟着。”   是吗?   晏三合心中冷笑。   皇太孙和小裴爷议事,议的都是重要的事,放你一个打粗丫鬟在边上听着看着?   裴明亭可没这个胆子!   这分明是皇太孙的意思,小裴爷不过是个幌子。   “那盒月饼怎么回事?”   “他说他就想送了。”   这话,李不言没掺水分,但晏三合却有些生气地说:“这要定力不足的姑娘,就犯了相思病。”   “我这定力,泰山都难以撼动。”   李不言心虚的很,忙换了个话题道:“你和韩煦突然回云南府,到底是为什么,都急死我了。”   “我包袱里有本金刚经,里面夹了份信,你看了就知道。”   晏三合打了个哈欠:“看完你帮我找个隐秘的地方收起来。”   信?   李不言二话不说,转身走出净房,拿出信一看,顿时像被雷劈中了。   我去!   晏行和郑老将军竟然是认识的,这么说来……   她火急火燎地冲进净房,“三合,三合……”   没有人应声。   李不言低头一看,发现晏三合已经头靠在木桶上,无声无息地睡着了。   ……   晏三合这一觉,睡得那叫一个沉,足足睡满了五个时辰,醒来,已过子时。   看着帐顶,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是真的回到了京城。   月黑风高夜,是探心魔时。   “不言。”   李不言匆匆进来,“醒了?”   “嗯。”   晏三合撑着坐起来:“吃点东西,然后去朱家。”   “给你煨了鸡汤。”   李不言扭头喊:“汤圆,侍候小姐洗漱更衣,穿男装。”   汤圆在外间塌上打瞌睡,听到喊,赶紧下塌忙活起来。   她到姑娘身边已经九个月,姑娘是做什么的,她心里有谱。   不过片刻时间,晏三合便焕然一新的走出屋子。   饭菜都是热的,鸡汤很香,里面还加两片黄芪,一把枸杞,她足足喝了两大碗。   吃完,拿茶水漱口,叮嘱汤圆一句“别等我,先去睡”,便与李不言并肩离开。   夜很黑,天际黯淡无光,像遮着一层厚厚的黑布。   晏三合走出角门,停下脚步。   角门口,停着两辆马车,站着四个人,正是称不离砣的谢、裴兄弟二人,还有朱青、黄芪。   朱青、黄芪手里各拿着一只灯笼。   小裴爷跺着脚,一张嘴,嘴边便是一团白雾。   “晏三合,你可终于出来了,这鬼天,怎么一下子冷成这样,快冻死我了。”   晏三合没理他,目光看向一旁的谢知非。   “你们都回去吧,李不言认识朱家,她带我去就行。”   谢知非走上前,低头问,“为什么回去?”   “你没事要忙吗?当真衙门是你们家开的?”   晏三合:“这个心魔,我和李不言来就行了。”   谢知非的眼神一下子锋利起来,几乎是逼视着晏三合,“为什么你和李不言就行?”   “……”   肖老太婆成精了,你也步她后尘吗?   偏这时,李不言插了一句:“对啊,为什么只有咱们俩,有他们在,还省咱们的事呢!”   “……”   这就是不言他娘嘴里的那种猪队友吗?   晏三合放弃了把人赶走的念头,指着小裴爷冷冷道:“不是他喊冷吗?”   小裴爷一听根子在他身上,忙“啧”后声,埋怨道:   “我这人啥样,晏三合你怎么还不明白呢,也就是嘴上说说的,心里热成一团火啊!”   “以后废话少说。”   晏三合:“上车。”   我废话?   小裴爷忍气吞声地看了谢知非一眼:兄弟啊,我发现我从前真是眼瞎啊,竟然看上她?   兄弟没理他,目光都在晏三合的身上。   ……   子时过后的大街上,鬼影都不见一个,两辆马车疾驰起来,很快就到了朱家。   谢而立一身灰色长袍站在门口,见马车来,脸上的神色明显一松,赶紧提起衣角迎过去。   晏三合下车,目光与他对上。   “姑娘终于来了。”   “劳大爷久等。”   “跟我来吧。”谢而立飞快地看了自家兄弟一眼。   得知老三回来,他下衙后特意先回了趟家,没说上话,老三睡着了。   谢而立站在床边看了会老三的睡相,替他掖了掖被子,才又来了朱家。   谢知非见只有自家亲哥一个人等在门口,心里很不舒坦。   朱家人呢,怎么也不出来迎一迎?   晏三合不觉得自己被怠慢,事实上她压根没有长这根筋。   走上几层台阶,跨过半人高的门槛,她跟着谢而立往里走。   刚走几步,胸口就一阵阵发闷,胃里的东西不停的翻涌,冷汗从额头冒出来,速度瞬间就慢了下来。   谢知非就走在晏三合的身后,刚开始慢下来的时候,还以为她要四处看看,却见她的头始终低着。   似乎有点不对。   谢知非一把夺过朱青手里的灯笼,往晏三合脸上一照。   “脸怎么这么白?怎么出这么多汗?哪里不舒服?”   他这一喊,所有人都朝晏三合看过来。   晏三合掏出帕子擦了擦汗,有些气虚道:“这宅子是不是布了好些个阵?”   谢知非答不上来,赶紧去看自家大哥。   谢而立也是一脸茫然。   他只知道大舅哥的房里是布了阵的,但也只有一个,也没有好些个啊?   “让他们把阵撤了,否则我只有离开。”晏三合转身就走。   怎么就走了呢?   谢而立急了,“老三,你快去拉住晏姑娘,我去找朱老大。”   “好!”   倾刻间,往外走的往外走,往里跑的往里跑,就剩下小裴爷主仆二人,愣愣地站着。   小裴爷摸着怦怦直跳的心口,“娘的,我在朱家进进出出几十回,竟然啥都没发现。”   黄芪一脸的胆战心惊:“爷啊,我最近拉不出屎,不会是这阵法闹的吧?”   小裴爷看着自家的蠢货,心说我原地去世得了。 第483章 撤阵   “晏三合。”   谢知非追上去,低头看她苍白的侧脸,“先去马车里坐坐吧。”   晏三合没说话,脚下走得很快。   两只脚都跨出门槛,胸闷感一下就消失,她这才抬起头,“不用了,就这里等着。”   谢知非看了朱青一眼,朱青立刻从门房搬来一张圆凳。   “晏姑娘,坐。”   胃里的翻腾没有那么快压下去,晏三合不客气地坐了。   谢知非撩起衣袍,往门槛上一坐,目光平视着晏三合:“你是怎么察觉到朱家有阵的?”   晏三合指指心口:“这里不舒服。”   “现在呢,有没有好一点了?”   晏三合点点头。   谢知非见她唇上有点干裂,“我让人给你拿盅热茶?”   “不用。”   “喝一点会舒服,朱青?”   “是。”   谢知非看着她,低声交待,“不能撑咱们就先撤,明儿再来,反正两个月都过来了,不急在这一时。”   言语中的关心像蜘蛛网一样密密麻麻,浓得要把人粘在上面。   晏三合没法直视这人的眼睛,点点头,把脸偏向一边。   朱青把茶端来的同时,小裴爷也跟过来,学着谢知非的样子,一屁股坐到门槛上。   “晏三合,为什么我们体会不到有阵?”   晏三合接过茶盅,轻轻抿一口,“因为我是神婆。”   “神婆了不起。”   小裴爷用敬佩的目光看着晏三合,然后一只手慢慢撑起下巴,疑惑道:   “奇怪啊,朱家没事施那么多阵做什么?难道都是用来挡煞?”   “你怎么知道是挡煞?”晏三合问。   “没来得及和你说。”   小裴爷捂着嘴,低声道:“朱老大房里听说摆了一个什么阵,就是用来挡煞的。”   “应该不止这么简单。”   晏三合面目严肃,刚刚那股不舒服极为强烈,以至于她不得不快速退出去。   小裴爷用胳膊蹭蹭谢知非:兄弟啊,以后这朱家,看来咱们得少来,要来也得带着开过光的佛牌来。   兄弟又没有理他,眼神落在晏三合捏着茶盅的手指上。   手指泛着青白色,表示她捏得很用力。   为什么要这么用力的捏着?   “你看什么呢?”   小裴爷两次没和谢五十的眼神勾搭上,心里很不满意两人的默契,胳膊肘用力一蹭,正好蹭到谢知非手臂的酸筋上。   他疼的倒吸一口凉气。   “姓裴的,再没轻没重,小心我抽你。”   就在这时,晏三合突然指着他们屁股下的门槛。   “这门槛上就有阵。”   小裴爷先是被谢知非吓一吓,接着又听到晏三合讲了这么一句话,屁股顿时像扎在了钉子上,倏的一下弹了起来。   “砰——”   头一下撞在门框上,眼前冒出无数颗星星,他“哎啊哎啊”的惨叫了两声,虚弱道:   “这朱家人有什么毛病吧,门槛上还布了阵,谢五十,快扶我一把,快!”   谢知非起身扶住他的同时,暗下稍稍松了口气:原来,她那么紧张,是发现了门槛上有阵法!   这时,门里传来脚步声。   谢知非转身看着来人,低声为晏三合解释。   “大嫂扶着的人是朱老爷的太太毛氏,朱老爷在世的时候,很惧内。”   晏三合缓缓起身,目光扫过朱氏时,眉头一下子蹙了起来。   母女二人走近,站定,毛氏二话不说一把握住晏三合的手,哽咽道:   “姑娘,盼星星、盼月亮终于把你给盼来了。”   晏三合冷冷抽出手,用颇为不满意的口气冲朱氏道:“怎么瘦成这样?”   朱氏先是一愣,随即眼眶便热了。   上回老三许久不见她,也是说的这话,口气也是有些冲,还带着些埋怨。   但朱氏心里清楚,这才是真心话。   她勉强笑了笑,“我怎么都没想到,晏姑娘你……”   你小姑娘家的,竟然还会化念解魔。   朱氏还是从谢而立的嘴里,听到了“化念解魔”这四个字,震惊之余,细细一回想,发现原来一切早有征兆。   为什么她刚到谢家,就只往老爷书房里去?   为什么她能住静思居?   为什么老太太、老爷待她,热情中透着讨好和小心翼翼?   为什么她常常神秘失踪许多天?   原来,这丫头不是普通的姑娘家。   “对了,我哥他们正在撤阵,母亲怕晏姑娘等急了,拉着我就先来了。”   朱氏看了看身侧的妇人:“这就是我母亲。”   晏三合这才冲毛氏点了点头,道:“府里为什么摆这么多的阵?”   毛氏叹了口气:“不瞒姑娘,我也是今儿个才知道府里有阵,朱家规矩是传男不传女,很多事情女人是不能知道的。”   “不仅不知道,也不能多问,问了我哥他们也不会说。”   朱氏又强调了一句,“这是朱家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规矩。”   晏三合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   “晏姑娘。”   毛氏一边观察着晏三合的神情,一边小心翼翼道:“你看我们家……”   晏三合冷冷打断:“一切,等看过了人再说。”   一时间没有人敢再说话,也不知道说什么,只有这么干巴巴的等着。   时间一点点流逝。   好在没等多久,谢而立去而复返,身后还跟着一个灰衣男子,正是朱府老二爷朱远钊。   门口站着这么多人,朱远钊一眼就看到了晏三合。   他上前行礼:“晏姑娘,你再进门来试试。”   “这是朱府二爷。”谢知非小声解释。   不用谢知非解释,晏三合也知道这人是朱府二爷,长得和朱府三爷颇有几分像。   时间是治疗一切伤痛的良药。   两个月的时间,朱远钊除了脸色发灰,眼神发暗,别的似乎没什么变化。   当然,晏三合也没见过他从前的样子。   她跨过门槛,站了片刻,没察觉到有什么异常,于是冲朱远钊点点头:“前边带路吧。”   朱远钊没有再说话,转身就走。   晏三合跟在他后面走了几步,转过身对朱氏道:“大嫂不要跟过来,扶太太去正堂等着。”   朱氏一怔。   晏三合:“阴气重。”   阴气重的地方,不利于孩子、老人。   朱氏知道晏三合这话是冲着母亲说的,心里又一暖,“娘,咱们往这边走。”   小裴爷一听阴气重,赶紧扯住谢知非的衣角,用力的捏着。   两个童子身,阳气最足,阿弥陀佛,百无禁忌。   谢知非看了眼衣角上的手,想骂句什么,又觉得还是省点唾沫吧!   一行人默默往里走,沿途一个下人都没瞧见,显然朱府是清了场。   走到一处院落,却见院门口的白灯笼下,背手站着一人。   那人又瘦又高,似乎风一吹,就能把人吹跑了。   晏三合毫无征兆的,又停下脚步。 第484章 冰窖   晏三合化念解魔,见过形形色色的人。   院门口那一位,是晏三合从未见过的。   如果谢三爷的那张俊脸,能迷倒无数大姑娘小媳妇,那么眼前这一位,在他年轻的时候,应该是比谢三爷还出众。   哪怕现在瘦得跟个竹竿似的,看着有些显老,但精致的五官告诉晏三合:此人曾经有一副好皮囊。   朱远钊回头对晏三合说:“是我大哥。”   晏三合微微有些吃惊,朱府大爷和他两个兄弟长得完全不一样。   “你大哥像谁?”   “我父亲。”   这么说来,朱老爷也有一副好皮囊?   晏三合走近了又发现,朱老大的皮肤异乎常人的白,甚至白得有些不正常,但瞳仁却异常的黑,又黑又深。   晏三合在打量朱老大的同时,朱老大也正在打量她。   饶是他心里预想过很多次,也想不到神婆会是这么一副柔柔弱弱,冷冷清清的模样。   “晏姑娘,终于把你盼来了。”   “为什么在府里摆阵法?”   两人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朱远墨苦笑连连。   “晏姑娘远在云南府,我父亲的心魔又这么凶险,家里死了一个又一个,我和二弟也是没法子,就在府里摆一些挡煞的阵法。”   他停了停又道:“姑娘也知道,朱家执掌钦天监,略懂一些奇门遁甲。”   “有用吗?”   “至少我现在还能喘气。”   朱远墨冲晏三合抱了抱拳,一脸歉意道:   “没出门迎姑娘,还请姑娘见谅,我这身子不宜走出朱府,我二弟他最近也极少见人。”   晏三合淡淡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朱远墨又冲谢知非抱了抱拳:“谢三弟,这一路辛苦了。”   “没什么。”   谢知非回礼:“朱大哥瞧着瘦了好多。”   朱远墨又只有苦笑。   他是喘着气,可人也一日一日瘦下去,最凶险的阵法就是一面双刃剑,挡煞也反噬自己。   “不要寒暄了。”   晏三合催促,“下去看看吧。”   朱远墨目光扫了眼晏三合身后的人,难不成一个个都跟进去瞻仰父亲的尸身?   “晏姑娘,你看……”   “他们都是我的人。”   听到没有,我们都是神婆的人,小裴爷骄傲地昂起头颅。   “朱大哥。”   谢知非开口:“都是自家人,不用防着,说不定我和明亭还能帮上忙。”   朱远墨一听这话,拿起放在地上的白灯笼,“都跟我来吧。”   朱青和黄芪并没有跟下去,而是在门口守着。   他们俩不过是下人,就算晏姑娘替他们说话,但身为下人,就要有下人的自觉性。   李不言才不管呢,大大方方走在晏三合身后。   冰窖在地下。   众人顺着台阶往下走,越发觉得寒气森森。   小裴爷一看黄芪没跟上来,只能紧紧地跟着李不言的脚步,万一有个什么,这搅屎棍身边最安全。   谢知非并不觉得怕,目光盯着晏三合的同时,他还留心身旁的谢而立。   谢而立虽然经历过晏行的心魔,却还是第一次探死人,心里多少有些七上八下,还是怕的。   走完最后一级台阶,朱老爷的尸身赫然出现在眼前。   三条板凳,架着一个门板,门板上就是朱老爷,四周一圈都是冰块。   谢而立一看,冷汗就往下滴。   这也是他第一次下到冰窖来,往常都是两位大舅哥下来看看。   和刚去世的那天相比,岳父裸露在外面的脸和手都变成暗沉沉的黑色。   怎么会这样?   朱远墨走到近前,低头道:“晏姑娘你看,他人一天比一天黑。”   “那是因为时间耽搁太久了。”   晏三合眉心微皱了一下:“你让开吧。”   朱远墨赶紧让出最靠前的位置,晏三合顺势站过去。   刚站稳,就见朱老爷身上不断冒出浓浓的黑雾,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像饥饿了无数天的野兽,轰的一下子扑到了晏三合身上。   晏三合瞬间就被黑雾吞噬掉,连头发丝都没漏掉一根。   “晏三合。”   谢知非惊得脱口而出。   当初探季老太太和静尘的墓时,他都在边上,不过一个离得近些,一个离得远些。   但再远,他也看得清楚。   没有一团黑雾是把晏三合整个笼罩在里面的。   “嘘!”   李不言朝他瞪一眼,示意他不要说话,免得让晏三合分神。   一扭头,看到小裴爷大半个身子缩在自己身后,半个脑袋小心翼翼探出来。   娘的,这男人怂死算了!   黑雾笼上晏三合的时候,谢而立倒没觉得有什么,但老三这一声喊,把他喊得心怦怦直跳。   谢而立身前的朱家兄弟俩,则相互对视一眼,眼里都是震惊。   黑雾里的晏三合,其实并没有听到谢知非那一声叫。   这团黑雾来势汹汹,将她和周遭的一切隔离开来,晏三合明显能感觉到黑雾中,有一股浓浓的怨气在。   “别急,别急,我来了。”   她深吸一口气,伸出手,想要像往常一样,把掌心盖在死者的眼睛上,忽然,她发现不对了。   这团黑雾里并没有朱老爷。   他人呢?   晏三合心下骇然。   就在这时,黑雾剧烈的翻涌起来,一股巨大的力道从身后袭上来,同时,另一股巨大的力道从前面拽着她。   晏三合根本站不住,脚下一个踉跄,人往前冲过去。   “噗嗤——”   晏三合感觉自己把什么东西冲破了,猛的刹住脚。   同一时刻,身前、身后两股巨大的力道诡异的消失。   她下意识地抬起头,目光一扫,原本就苍白的脸上,最后一丝唇色都消失得干干净净。   这是一处大得无边无际的荒野,地平线和天际连接在一起,泛着惨淡的白光。   远处有一棵巨大无比的树,树上没有一片叶子,只有光秃秃的树干和树枝。   树下似躺着一个人,一动不动,晏三合决定走过去看看。   她走得很快,离那棵树越来越近,快到跟前时,突然停下脚步。   似乎有什么东西一直在看着她。   晏三合猛的抬头,与一双细小的、圆溜溜的眼睛笔直对上。   是一只乌鸦,通体发黑,停在树枝上,一双眼睛和人的眼睛极为相似,眼神里透着阴森和冷漠,看得晏三合极为不舒服。   晏三合默默与它对视了一会,继续往前走。   走进了,才发现树下躺着的人是朱老爷。   唯不一同的是——   朱老爷本来闭着的那双眼睛,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 第485章 血月   睁眼了?   那就是死不瞑目。   晏三合不由皱起了眉头,低声问道:“你把我带到这里来干什么?”   没有人回答她。   晏三合蹲下来,直视着那双眼睛,用最温柔的声音,循循善诱道:“来吧,告诉我,你心里有什么放不下?”   晏三合伸出手,再次覆上朱老爷的眼睛。   “哇——”   树上的乌鸦毫无征兆地发出一声嘶叫,晏三合眼皮重重一跳,下意识抬头去看。   只一眼,她的脸色剧变。   ……   冰窖里,安静的连一丝呼吸声音都听不见。   所有人屏气凝神,目光死死的盯着那团黑雾。   时间,一点一点的流逝。   慢慢的,李不言的脸色越来越凝重。   太久了。   怎么晏三合还没有出来?   不应该啊!   她下意识朝谢三爷看过去,不料三爷的目光也正向她挪过来。   四目相对。   谢知非剑眉往下一压:什么情况?   李不言摇摇头,手伸到腰间,摸上了腰间缠着的软剑。   本来晏三合迟迟不从那团黑雾里出来,谢知非就已经担心到了极点,结果看到李不言掏出软剑,这就好比一记晴天霹雳。   他赶紧从后腰掏出一把匕首,目光死死的盯着李不言:怎么办?   李不言哪里知道怎么办?   这情形以往也没见过啊!   她咬咬唇,无声说了四个字:再等一等。   再等一等,如果晏三合还不出来的话,我们两个直接冲进去。   谢知非显然是明白了,面色紧绷的微一点头。   朱家两兄弟和谢而立的目光,都落在那团黑雾上,并没有发现身旁的异常。   只有小裴爷,一张脸白得跟个鬼似的,手伸进怀里摸出了一块黑驴蹄子,把整个身子都缩在了李不言的后面。   我的个娘咧,幸好还暗中藏着这一招,一会真要炸尸了,我就把这玩意往朱老爷身上一扔。   还是不保险。   万一黑驴蹄子没用呢?   我还是先撤吧,撤到上面把朱青和黄芪喊来帮忙。   主意打定,小裴爷就轻手轻脚地往后退了一步。   刚要转身,他的目光被什么东西吸引住了,眼睛一点一点地睁大,睁大,再睁大……   咦?   他看到了什么?   冰块上有什么?   小裴爷胆颤心惊的往边上挪了两小步;   胆颤心惊地伸出一根手指头;   胆颤心惊地用手指头在冰上摸了摸,然后放到眼前一看。   魂!飞!魄!散!   “……血啊!”   几乎是同一瞬间,等得心急如焚的谢知非突然拔出匕首,身子往前一扑。   几乎是同一瞬间,李不言的软剑向黑雾刺去。   几乎是同一瞬间,原本还将晏三合笼罩在其中的黑雾,一下子散开。   “哎啊——”   李不言手腕往边上一拨,硬生生把剑势收住。   她想着自己差一点就误伤到晏三合,心头恼火,头也不回的冲身后的人喊道:   “鬼喊鬼叫什么,闭嘴。”   谢知非扑得太猛,一下就冲到了晏三合身旁。   他迅速的扫几眼,见晏三合没少胳膊没少腿,只是惨白着一张脸,一颗心终于落回了原处。   妈的,吓死他了。   “朱老爷的心魔是什么?”   晏三合一点一点挪动着脖子,在对上男人担忧的目光后,轻轻说道:   “朱老爷的心魔是……”   “血……血……冰块在流血,好多血……”   小裴爷“啊”的一声惨叫,身子纵身一跃,生生的跃到了离他最近的李不言背上。   冰块怎么会流血?   所有人扭头一看,傻眼了。   一地窖的冰块都变成了红色,一点一点融化着,像极了在流血。   谢而立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谢知非怕有什么意外,想都没想,伸手把晏三合抱进了怀里。   朱家两兄弟一个掏出了罗盘,一个掏出了符咒。   只有李不言动不了。   小裴爷像只八爪鱼,死死的扒着她,脸还埋在她的颈脖里。   人动不了,眼睛还能看。   她看到门板上的朱老爷脸上手上的黑色,也变成了红色,红的像里面有血,立马要破皮而出。   “晏,晏三合,这他娘的是真闹鬼了吗?”   “别怕。”   晏三合挣脱开谢知非的两条胳膊,从他怀里钻出来,用最快的速度走到朱老大面前。   “朱老爷的心魔,是一轮血月。”   话音刚落,所有人只觉得眼前闪过一道强烈的白光,刺得他们不得不闭眼。   小心翼翼地再睁开眼——   冰还是冰,没有血;   朱老爷的脸依旧是黑色,没有什么要破皮而出。   一切似乎又恢复了正常。   朱老大的声音像是劫后余生一样,打着颤,“晏姑娘,你再说一遍,我爹的心魔……”   晏三合已经听不到他的声音了,一股巨大的疲倦感扑面而来,她腿一软,人就歪了下去。   腰上,环过来一双有力的手。   晏三合意识消失的瞬间,脑子里像闪电一样浮过一个念头:这双手刚刚似乎抱住了她。   朱老大惊慌失措,“晏姑娘怎么了?”   “她累了。”   谢知非打横把人抱起来,“我们先离开这里再说。”   “好。”   朱老大弯腰把谢而立从地上扶起来,“而立,你带他们先上,我和老二要……”   “不要布阵。”   谢知非扭头,声色俱厉道:“晏三合受不了的。”   “不是布阵,是给父亲上三柱香,磕三个头。”   朱老大脸色更白了:“扰了他老人家的安,做儿子的心里愧疚。”   李不言一听这话,心道这朱家三兄弟可真是孝顺人,自家亲老子都闹出人命了,一点都不怨恨。   “小裴爷,就算是棵树,你也得让它喘口气吧。”   还死死的扒着呢!   小裴爷跳下来,低着头,臊眉臊眼的扭头走了。   妈的,丢人丢大发了!   一行人上到地面。   谢而立忍着惊心,道:“老三,我和大嫂在这儿有个院子,把晏姑娘……”   “不用了,我送她去别院,她明儿一早会来的。”   谢知非总觉得这朱家不是什么祥瑞之地。   “明儿一早,你让朱大哥把朱家人都聚齐了,晏三合要一个一个问话。”   “好!”   “等下。”   一道柔弱的声音从后背响起,谢知非心头一喜,“晏三合,你醒了?”   “嗯。”   晏三合眼睛都没办法睁开,声音虚的只有气声,“明儿一早,先让朱老大来见我。” 第486章 怪异   谢知非一听就明白。   按往常的惯例,晏三合都是要和对方谈妥了条件,才会出手探查死者的心魔。   这一回事出紧急,她就先略过了这一步。   但略过,不代表没有。   “大哥,你和朱大哥说一声,晏三合不是白白给他们化念解魔,有条件的。”   谢而立赶紧应声:“放心,我知道,我知道的。”   “谢知非,让不言背我。”   “我背你。”   谢知非扭过头,低声道:“我的背比她的宽,你趴着舒服。”   是啊,我的背不舒服。   李不言朝小裴爷幽幽看过去。   可就这样,还有人不肯跳下来呢!   小裴爷脸更臊了,想找个地洞钻下去,但心里又不服气,暗戳戳的回了一句:   “爷这叫避险懂不懂?”   ……   一行人来时沉默无言,去时更是没有一人开口说话。   朱青和黄芪是因为还瞒在鼓里;   李不言是在想朱老爷的心魔为什么是血月;   小裴爷回味着刚刚看到的情形,再次瑟瑟发抖。   谢知非不说话是因为背上的人,分量太轻了。   小时候,这丫头也常常要他背。   他半蹲下来,她往上一跳,重的跟只猪一样,吃奶的力气都得使出来。   “能不能少吃点?”   “不能。”   她比谁都理直气壮,“爹说的,我要多吃,我太瘦了。”   他气得直咬牙,“吃,吃,吃,吃成一头猪小心将来嫁不出去。”   “连妹子都背不动,还想背媳妇?”   她哼哼:“哥,说不定你将来要打光棍了。”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她轻得只有一片羽毛的分量,他既不想骂,也不敢骂,只想伏低做小地哄一句——   乖,能不能再多吃点?   晏三合沉默,是因为想到了在黑雾中,血月给她带来的震撼。   那是一轮巨大无比的血月,就出现在她的头顶上方,把整个天际都映得发红。   一股奇怪的感觉从晏三合的心底升起,好像是恐慌,又可能是恐惧。   她不知道要怎么形容这一种感觉,仿佛下一瞬间,那血月会张开血盆大口,将她一口吞噬。   那只有着人眼一样的乌鸦又叫了几声,扑闪着翅膀,逃也似的飞走了。   她艰难地喘了一口气,然后低头,轻声问:“你的心魔是它吗?”   朱老爷好像是听懂了她的话,阖上了眼睛:是的,我的心魔就是它。   “和以前解过的心魔,太不一样了,怎么会怪异成这样?”晏三合在心里说。   这时,一股浓浓的疲惫再度涌上来,她又陷入了昏迷。   ……   谢而立目送两辆马车离开,转身走进朱府,没走几步,就看见朱氏焦急的等在路边。   “晏姑娘走了?”   “走了。”   谢而立走过去,四下看看没有人,低下头,压着声音道:“父亲的心魔是一轮血月。”   血月?   朱氏心里扑通一跳,“怎么会是这个东西?”这不是什么好东西啊!   谢而立哪里能答得出来。   “你先回去和母亲说一下,我还有事找大哥、二哥商量,商量完,就不过来给母亲请安了。”   朱氏看着男人瘦了一圈的脸,心中涌上愧疚。   自打父亲病后,他身为大女婿就常常侍候在床前。   父亲一死,府里发生这么多诡异的事,接着是三哥出京,二哥万念俱灰,大哥病了,还是他这个大女婿忙前忙后。   人心是肉长的。   朱氏伸手,替男人拍了拍袍子上的灰尘,叮嘱道:“那你早些回去,记得去老太太房里看看淮洲。”   “嗯。”   谢而立刚要迈步,忽然又想到了什么:“明儿让老管家给晏姑娘送些补品过去,人家千里迢迢赶这一趟,不容易。”   “放心,我知道的。”   朱氏见男人没什么话交待,才转身离开,想着晏三合,不由小心嘀咕了一句:   “还说我瘦,我瞧她也是清减了不少。”   谢而立本来都已经走出好几丈,听到这话转身朝她背影看一眼,女子的背影纤纤弱弱,是瘦了不少。   这时,朱老大,朱老二从另一条青石路匆匆而来。   走近了,朱老大急急地问:“晏姑娘呢,走了吗?”   谢而立点点头:“我家老三背走的。”   朱家两位爷都不是普通人,一个背字,就知道晏三合这是耗多了心神,累的。   本来他们还打算今天晚上就开始化念解魔,看来也只能等到明天了。   “大哥。”   谢而立想着老三的交待,“晏姑娘化念解魔是有条件的。”   朱远墨一惊,“什么条件?”   谢而立摇头,“具体的我也不知道,但据我所知季家也是……”   话没有再往下说,只是点到为止。   朱远墨想了想,道:“二弟,明天一早你代我去见她。”   “我什么都答应吗?”   朱老二忽然问这么一句,倒把朱老大给难住了。   朱家不比别家,有些事情只有他才能答应下来。   “那还是我去。”   “大哥能走出这个府邸吗?”   “走不出也得去。”   朱远墨拍拍老二的肩:“时间不长,放心,没事的。”   ……   晏三合怎么回的家,怎么上的床,谁帮她脱的衣裳,统统一无所知。   再睁眼时,天光已经大亮。   她闭着眼睛感觉了一下身体,发现睡一觉后,身上轻松很多,这才伸了个懒腰,睁开眼睛。   懒腰伸到一半,发现床边有人,晏三合吓一跳。   “你怎么在这里?”   床边坐着谢知非,目光安安稳稳地看着她。   “裴太医刚走。”   他声音有些哑,“早上朱大哥过来,李不言叫你,怎么样都叫不醒,掐也掐不醒,你说我为什么在这里?”   有吗?   晏三合想了想,“应该是昨天看朱老爷心魔,消耗了我太多的心力。”   “李不言给你做饭去了,汤圆给你煎药,云川还是个孩子,明亭在陪着朱老大。”   没说他自己。   好像他就不能陪朱老大,只能在床边守着似的。   晏三合眼神往床里边飘,昨天被他背着,今天又被他守着,再这么下去,自己神婆的形象要坍塌了。   “你先出去,我要起来了。”   “晏三合。”   他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用一种命令式的口气。   “从现在开始,你每天给我多吃一碗饭,多喝一碗汤,别不把自个的身体当回事。”   晏三合看着这人气冲冲的背影,心说什么毛病,自己还是个短命鬼呢,还有脸说她? 第487章 忠于   洗漱更衣后,李不言端了早饭过来。   满满一大碗鲜肉小馄饨,上面还洒了几滴香油。   晏三合尝一口,就知道这汤底是用骨头熬的,很费火候。   “三爷和小裴爷昨儿个都没回去?”   “对,就歇在咱们府里了。”   李不言托着下巴。   “我早上起来练功的时候,碰到了三爷,这家伙还挺有韧劲儿,天天起这么早,世家子弟能做到他这样的,少见。”   是少见,一大早就坐姑娘家的床头。   “晏三合,这个心魔怎么和咱们从前化过的不太一样,瞧着好像 挺险的。”   李不言有些忧心忡忡,“还有,血月这东西我问了问,不吉利。”   “你问谁了?”   “小裴爷。”   “他懂什么?”   晏三合抬头,“去把朱大爷叫来吧,我很快就好。”   李不言赶紧站起来,“我这就去!”   ……   花厅里,朱远墨正等得心急如焚,目光扫见李姑娘进院,忙站了起来。   “朱大爷,我家姑娘有请,快来吧。”   “好。”   朱远墨看了老二一眼,兄弟俩一前一后走出花厅。   裴笑和谢知非则紧跟在他们身后。   拐了几个弯,到了正院。   李不言和从前一样,笑眯眯地站在门口。   朱远墨进去的时候,她做了个请的手势;轮到朱家老二,她伸手拦了下来。   “二爷请在外头稍等片刻。”   朱远钊抬眼去看门槛里的大哥,见他点了下头,于是一声不吭的站到了屋檐旁。   小裴爷想着上回静尘心魔,慧如老尼上门的时候,李不言没有拦他,就想理直气壮的走进去。   不料,一把软剑横在面前。   “小裴爷,三爷,对不住了呢。”   李不言笑容不变:“小姐说,这一回你们也只能等在外面。”   “凭什么?”   裴笑纳闷,昨儿朱老爷的尸身他们都瞧了,还有什么可遮着掩着的。   “凭我手里的剑。”   李不言目光往他某处一扫,意思十分明显:不想少了某个部位的,你就试试。   裴笑气得咬牙,用胳膊蹭蹭谢知非的:你看她,你他娘的看看她,竟然还想阉了我。   行了祖宗,别添乱。   谢知非赶紧把人往边上一推,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正好,我们陪二哥等着。”   李不言这才收起软剑,转身把两扇门一关。   ……   门一关,屋里暗了下来。   晏三合坐在上首处,手一抬,示意朱远墨坐。   朱远墨坐定,深吸一口气道:“晏姑娘有什么条件只管提,朱家就算砸锅卖铁,都不会皱一下眉头的。”   “不用砸锅卖铁。”   晏三合声音很淡:“我只需要你忠于我。”   椅子上像是扎了根钢针,朱远墨蹭的站起来,一脸不敢相信地看着晏三合。   “姑,姑娘说什么?”   “你!忠!于!我!”   晏三合一字一句,说得铿锵有力。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朱远墨白得像纸一样的脸上,因为激动而染了一点红色。   “朱家世代执掌钦天监,世代只忠于皇帝一个人,只为皇帝办事,怎么可能……”   “那便请回吧。”   晏三合端起茶盅,轻轻的抿了一口。   端茶,意味着送客;   送客,意味着没谈拢;   没谈拢,意味着朱老爷的心魔她不会出手解。   不出手解,意味着朱家……   朱远墨根本不敢往下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晏姑娘,我给你银子,只要你开口,多少银子都没问题。”   晏三合放下茶盅,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朱远墨,这世上任何一样东西,都有价格。朱老爷心魔的价格,不是区区几千两银子。”   “那我们换别的。”   朱远墨忙道:“我给你算卦,给你看风水,算上一千个一万个,算到我死都可以。”   晏三合摇头。   “晏姑娘。”   朱远墨大喊一声,“朱家世世代代只忠于皇帝,这是祖宗定下的规矩,我不能坏了祖宗的家法规矩啊!”   晏三合站起来,走到朱远墨身边,轻笑了一声:“那就恕我无能为力了。”   她走到门口,打开门。   “李不言,替我送客。”   “晏!三!合!”   朱远墨这一声,吼得撕心裂肺,“你这是要生生把朱家往死路上逼啊!”   屋檐下站着的三个人,齐唰唰变脸。   谢知非和裴笑面面相觑:发生了什么?   朱老二冲到门口,往里面一看,像死水一样的眼睛忽然透出疯狂来。   他哥跪在地上?   他哥竟然朝晏三合下跪?   朱老二怒不可遏道:“晏三合,你要什么,我这条命你要不要?只管拿去吧!”   “半死之人,我要你的命做什么?”   晏三合冷笑一声:“不言,送客。”   李不言虽然有些茫然怎么没谈拢,但晏三合说话,她从来只有听的份。   “朱家二位爷,买卖不成仁义在,大路朝天各走半边,咱们都是成年人,成年人讲究个你情我愿,好了,都别闹了,请吧!”   朱家两兄弟一个跪,一个站,谁也没有动。   气氛,骤然紧绷。   谢知非一看势态不妙,走到晏三合面前,刚要开口劝一劝,晏三合的目光冷冷地向他看过来。   他赶紧解释,“不劝你,我劝劝大哥、二哥。”   “不用劝。”   晏三合转身走到朱老大面前,伸出一根手指点在他的眉心。   朱老大眼前骤然一黑。   他看到了什么?   他看到了一棵巨大的枯树,枯树上停满了无数只乌鸦,密密麻麻。乌鸦的头齐唰唰的低着,直勾勾的看着树下。   树下躺着一个人,光祼着身体,正是他的父亲朱旋久。   父亲睁着两只空洞的眼睛,两行热泪正从他的眼角往外流。   就在这时,树上的乌鸦们纷纷扑闪着翅膀,飞到父亲身边,一张张尖利的嘴,争先恐后地啄上父亲的身体。   顷刻间,父亲的身上被一层黑色覆盖,除了鼻尖传来浓浓的血腥味,别的什么都看不到。   朱远墨心痛到了极点。   千鸟同食,那是何等惨烈的场面!   然而就在这时,数千只乌鸦突然齐齐扭过头,黑而小的眼珠子盯着朱老大,齐齐冲他露出一记狰狞的笑容。   好像下一个它们要吃的人——   是他!   朱老大吓得魂飞魄散。   “我答应,我什么都答应!” 第488章 问答   “我答应,我什么都答应!”   朱老大跌坐在地上,抬起头,惊魂未定。   “晏姑娘,求你救救我父亲,救救朱家。”   晏三合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然后轻轻点头。   “那边红泥,按个手印就行。”   朱老大双手撑着地面爬起来,踉踉跄跄的走到桌边,大拇指沾一点红泥,重重地按了下去。   “晏姑娘,行了吗?”   “李不言,关门。”   “是!”   门,再度关上。   晏三合把纸折叠好收进怀里,缓缓道:“此事,不要与任何人说起,包括你的两个兄弟。”   朱远墨点头应下。   其实就算晏三合不交待,也不敢把这事往外透一点风声。万一传到皇帝耳边,那朱家又是灭顶之灾。   晏三合看着他,“朱府以后不要用阵,阵越厉害,后面反噬越多。”   “那我会不会……”   “暂时不会,但后面不好说。”   晏三合转过身,看着窗外的阳光,“这个心魔不会简单,但我既然答应了你,便会努力,你也不要随便放弃。”   朱远墨微微一愣。   晏三合走到门边,再度拉开了门。   门外,四个人,八只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她看。   她清了清喉咙。   “出发,去朱府。”   ……   天冷,谁都不愿意骑马,都在马车里窝着。   谢知非和裴笑同坐一车,两人你看我,我看你,都是一脑门的问号。   裴笑一巴掌拍在三爷的肩膀上,“来吧兄弟,我问你答。”   这人一撅屁股,谢知非就知道他要拉什么屎,不敢当面去问晏三合,只敢在背地里揣摩一下她的意思。   “问!”   “朱老大什么人?”   “一个十分牛逼的人。”   “牛逼到什么程度?”   “四九城里,几乎没有人敢得罪他,得罪朱家。”   “他刚刚说晏三合把朱家往死路上逼,说明什么?”   “说明晏三合提的那个条件上,让他实在为难。”   “什么条件,会让朱老大实在为难?”   “不知道。”   “再想想。”   “再想也不知道。”   小裴爷气得直翻眼睛,心说你谢五十的脑子,其实和我也差不了多少,里面装的都是浆糊。   “再来。”   “问!”   小裴爷:“我家老祖宗的心魔,静尘的心魔,她向季家提什么要求,向慧如老尼提什么要求,我们是不是都知道。”   谢知非:“是!”   “我们是不是就在边上做见证?”   “没错。”   “这次晏三合为什么不让我们进去?”   “不知道,但是……”   谢知非勾住小裴爷的肩膀,头挨着头,眼睛对着眼睛,“我有种感觉,晏三合有什么瞒着我们。”   “对!”   小裴爷激动的一拍大腿,“我也有这种感觉。”   这是小裴爷亲身经历过的第三个心魔了。   前两个他们一起面临过千难万险,一起经历过好几次生死关头,晏三合从来都和他们有商有量。   这一回竟然把他们关在门外……   反常!   大大的反常!   谢知非心说你有这种感觉就好了,“明亭,派个艰巨的任务给你。”   小裴爷一听这话,来劲了。   “说!”   “我刚回来,最近衙门里是一定要去的,开柜坊那头也有事情要处理,所以朱家你给我盯着。”   小裴爷撇嘴:“这算什么任务,我本来就要盯的。”   谢知非:“别光盯着朱家,晏三合也要盯一盯,摸摸她有什么瞒着我们。”   没错。   小裴爷颇为赞同的点头,“还说我们是她的人,分明不是。”   谢知非拍拍他的肩,身子往后一靠,懒懒地闭上了眼睛。   从她突如其来的回云南府,到韩煦阻拦她接朱家的心魔,到她脸上的那一抹决绝,再到今天把他们拦在门外……   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强烈。   谢知非掀起眼皮看了眼边上的裴明亭,你小子最好给我机灵点,别光吹牛,不干活。   ……   另一辆马车里。   “大哥,晏三合让你答应什么?”   “不要问。”   朱远墨冷冷地扫了老二一眼:“这事与你无关。”   “怎么会无关呢,我们是亲兄弟,一个娘肚子里生出来的。”   朱远钊越说越激动,嘴唇都有点儿发紫,“大哥,你不要瞒着我……”   “老二。”   朱远墨突然出声打断,“你知道我看到了什么?”   “什么?”   朱远墨抹了一把脸,似乎到现在都不敢相信那一幕。   “我看到爹赤身裸体的躺在一棵大树下,尸身被几千只乌鸦围着,这些畜生一口一口……”   说到这里,他怎么都说不下去。   “老二,什么叫锥心刺骨?这就是。”   朱远钊想着爹活着时对他的好,一下子就明白了大哥为什么放弃了挣扎。   “最主要的是……”   朱远墨颤着声道:“咱们朱家不能再出事了。”   今日一早,府里所有的花花草草都枯死了。   虽说已经入冬,花草枯死是正常的事,但后花园几株早梅总应该活着吧。   朱远墨心里很清楚,这是阵法撤掉以后,朱家的倒霉又开始了。   “大哥,咱们要不要再把阵法……”   “不要,晏三合说,阵法布得越多,越厉害,后面的反噬越大。缓一缓,就先听她的吧。”   说完,朱远墨重重地咳嗽了几声,心口一阵一阵的开始疼起来。   朱远钊见他脸色不对,“大哥?”   “没事,没事。”   朱远墨摆摆手,“咱们兄弟俩还是好好想想,爹的心魔怎么会是血月。”   朱远钊一听这两个字,心就怦怦直跳。   懂点八卦风水的人都知道,血月是至阴至寒之象,不吉利的,是大祸临头的征兆。   史书曾有记载:血月现,国将衰,筋疲力尽,如坠牢狱!   他和大哥都是六岁开始学五行八卦,也只在史书上读过,还从未在现实中见过。   父亲说他也从来没有见过。   既然没见过,怎么心魔就是一轮血月呢?   真是想破脑袋也想不通!   “哥,会不会真是爹泄漏了太多的天机,才……”   “不要胡思乱想,自己吓自己。”   朱远钊的眼泪毫无预兆的流下来,止都止不住。   “如果不是这样,爹怎么会把任氏母子都带走?爹活着的时候,就盼着任氏能生个儿子,他都盼了好些年啊!”   “老二……”   朱远墨一下子哽咽住了。 第489章 旋久   三辆马车在朱府门口停下。   下车后,晏三合目光一扫,发现少了两个人。   “谢五十带着朱青去衙门,两个多月,衙门里都乱套了。”   小裴爷走到晏三合面前:“他下衙后就赶来,让你别惦记。”   谁惦记?   晏三合看着裴笑:“你衙门里没乱套?”   小裴爷丢给晏三合一记安心的眼神,“爷的僧录司井井有条,好着呢!”   晏三合不再多说,转过身,抬头打量了一眼朱府暗红色的门匾,然后拾级而上。   门口,等着一位白发老者。   六十上下的年纪,保养的一点不差,衣着打扮也很体面,在朱府应该是有点权力的人。   朱老大介绍道:“这是我们府里的老总管朱井。”   朱井向晏三合行礼,“人都聚集了,就在等晏姑娘你。”   “不急。”   晏三合一脚跨过门槛,“你先带我去朱老爷的院子、书房瞧瞧。”   “是!”   一路往里,老总管一边引路,一边介绍;   晏三合一边听,一边看。   她见过的大宅子很多,富的如季家,贵的如谢家,又富又贵是严如贤的宅子。   朱家的这座府邸……   她说不上来。   瞧着既不富,也不贵,但每一处景致,都很巧妙。   寻常人家也有假山流水,看上去却是千篇一律,引不起晏三合的注意。   但朱府的假山映着几株翠竹,流水伴着几块山石,山中有竹,竹中有水,水中有石……   是巧得不能再巧了。   “这宅子,谁设计的?”   “回晏姑娘,这宅子是朱家的祖宅,老爷当家后翻新过一次,好多景致都是老爷亲手设计的。”   晏三合皱皱眉头:“这么说来,你家老爷风水一事上,也很通?”   朱井到底老成,他没有急着回答,而是扭头看看一旁的大爷,见大爷点点头,才陪着笑道:   “我家老爷不仅通风水,五行八卦,天文地理无一不通。”   “这样的人,应该很聪明。”   “姑娘有所不知,朱家选家主,不论嫡不论长,能者上位。我家老爷能执掌朱家,自然是一等一的聪明。”   晏三合立刻就听出些道道来,“朱老爷在族里排行第几,兄弟有几个。”   “我家老太爷一共有五个儿子,两个女儿,”   朱井:“老爷排行第四,是唯一一个庶出的儿子。”   庶子上位?   那看来朱老爷的的确确聪明过人。   晏三合又问:“朱老爷几岁从朱老太爷手中,接过衣钵?”   “朱家规矩,父死子承。”   朱井掐指一算,“老太爷死了有十九年,老爷今年四十有九,老爷是三十岁那年执掌钦天监的。”   十九?   四十有九?   晏三合也扭头看了朱老大一眼:“大爷,九这个数字于你们懂五行八卦的人来说,是吉还是凶?”   “可吉,也可凶。”   朱老大虽然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但还是很耐心的解释。   “九是所有数字中最大的数,称为阳数之极,更是权威的象征,所以天子又被称为九五之尊。”   晏三合脑子转得非常地快:“那么也就是说,一般人压不住这个数字?”   “姑娘真聪明。”   朱老大:“除了天子外,尤其对男人,这个数字意味着凶。男人难过九关,正所谓九九八十一难,九九归一,都是在验证这个道理,我爹这一关,也没闯过去。”   晏三合:“那么对于女子来说,这个数字便是吉?”   朱老大点点头:“九为阳数之极,女子为阴,若用得好,便是阴阳调和,乃大吉。”   “小裴爷。”   晏三合:“听到了没有,以后逢九要小心。”   小裴爷眼睛亮了,习惯性用胳膊蹭蹭边上的人:瞧见没有,神婆化念解魔的同时,还能替自己人谋谋福利呢。   别碰我。   李不言赶紧往边上躲躲:我这会脑子正疼着呢,什么阳啊,阴啊的,听不懂。   晏三合:“朱老爷姓什么,叫什么,可有字?”   这话老总管不敢直说,朱老大替了他,“我父亲名旋久,字敬止。”   晏三合:“哪个久?”   朱老大:“长长久久的久。”   晏三合:“朱老爷这一辈,都是旋字辈?”   “没错,都是旋字辈。”   朱老大:“我大伯叫朱旋光,二伯叫朱旋归,三伯叫朱旋远,五叔叫朱旋嘉。朱家起名都是根据他们的生辰八字来。”   晏三合刚要点头,目光落在那几株竹子上,微微诧异。   “怎么枯了?”   “昨天把阵撤了,一晚上府里所有的花草树木都枯了。”   朱老大叹了口气,“想来,是朱家的倒霉又开始了。”   “是好事。”   晏三合看朱老大一眼,“至少没有再从人下手,给了我们缓和的时间。”   “晏姑娘,当真吗?”朱老二枯井般的眼神起了一点波澜。   “当真。”   晏三合:“但缓和的时间有限,要抓紧。”   老总管一听“有限”,吓得赶紧加快脚步,“晏姑娘,快跟我来。”   ……   初冬,万物萧条。   朱府的枯树枯草在这份萧条上,又添了几份萧瑟。   别说懂风水的,就是不懂风水的小裴爷、李不言他们,都感觉到这是朱府败落的征兆。   寻常人家的府邸,分成左、中、右三路。   左路也称东路,右路则称西路,中路的前两进是正堂、正厅,用来招待客人,后两进可住人。   家里身份贵重的,一般都在东路住着。   郑老将军府,谢府,季府……无一不是如此。   朱府最贵重的人是朱旋九,按理他应该住东边,再不济也应该住中路,奇怪的是,老总管却把晏三合往西边领。   “为什么朱老爷住西边?”   老总管忙道:“老太爷去世前,五个兄弟还没有分家,老爷是庶出,所以住的是西北角。”   “后来分了家,我爹说在那院子里住着习惯了,不想挪动。”   朱老大接话:“爹说我是嫡长子,就让我住了东边。”   “太太呢?”   晏三合又问:“太太也跟他一起住西边吗?”   朱老大:“太太住中路。”   噢?   晏三合眉心一皱,“他们夫妻二人这些年,都是分开睡的?”   这话要怎么说呢?   朱老大面色有些为难。   “实话实说吧,朱远墨。”   晏三合连名带姓的喊。   “府里的情况你比我更清楚,我们已经没有时间吞吞吐吐,言三语四,顾左顾右了。” 第490章 院子   其实也没什么难开口的。   “我娘这个人,吃的、穿的、用的……什么都要讲究,她嫌弃那院子太小,和爹闹了两回,我爹没答应,她就自个搬到了东边。”   怕晏三合起误会,朱远墨随即又道:“但他们夫妻二人没什么嫌隙,两人挺恩爱的。”   “朱老爷没有纳妾?”   “没有。”   “没有纳妾,分院而睡。”   晏三合又皱眉:“他们夫妻生活怎么办?谁去谁院里啊?”   这话一出,除了李不言以外,所有人的脸都红成了猴子屁股。   小裴爷看着晏三合,心说你个大姑娘家家的,可真敢问,还谁去谁院里,哎啊啊,我这只童子鸡都快要臊死了。   老总管忙道:“老爷每天晚上都在太太院里用饭,用完说会话,或者歇一歇,入夜后才回自个院里。”   也就是说,朱老爷和朱太太的夫妻生活,是在朱太太的房里进行。   晏三合:“即便下雨天、下雪天,朱老爷也回自个院里睡,从不留宿?”   “是的,晏姑娘。”   老总管:“老爷说他只有在自个的院里,自个的床上才睡得着,睡得香。”   这算是念旧吗?   晏三合在心里想。   说话间,就到了西北角,老总管指着前边的院落道:“这就是老爷住的地方。”   院门口两边都站着人,一边是两个侍卫,一边是一排下人。   晏三合数了一下,下人共有八个,两个打粗的婆子,四个大丫鬟,还有两个贴身小厮。   “这些都是侍候我爹的人。”   朱老大指了指边上两个侍卫:“这两个是府里的,我特意让他们守着这个院子。”   很好,一个都不少。   晏三合:“我先看看院子。”   院子二进,第一进是堂屋,偏厅,小厅;第二进是卧室、书房。   几个耳房是下人住的地方。   晏三合对这个院子的第一感觉是普通,普通的布局,普通的摆设,没什么特别之处,更谈不上一个巧字。   “宅子翻新的时候,这院子没动吗?”   “没动。”   老总管:“老爷说他住习惯了,不想动。”   晏三合:“这宅子什么时候翻新的,老爷那时候多大?”   老总管想了想,“老爷掌家后,大房、二房、三房、五房相继搬离,这宅子就翻新了。”   朱老爷三十岁掌家,那么也应该是那一年,朱府翻新。   晏三合算了算时间,又问道:“朱老爷的东西都还在吧?”   朱老大忙道:“都在的,一样都没有少,知道爹有心魔后,我特意交待他们谁都不许动。”   终于不像季老太太和静尘那样,东西都被扔了。   晏三合长松一口气,“走,进去看看。”   真正需要看的,其实只有两处地方。   一处是卧室;   一处是书房。   卧室不大,布置的简简单单,床是一张螺钿的架子床,上面的雕花也很简单,都是些富贵花草。   床边一盏宫灯,宫灯倒是有些精致,只是瞧着样子已经有些年头了。   朱老大见晏三合的目光落在宫灯上,忙道:“这灯是宫里的贵人赏给我祖父的,祖父给了爹,我爹就把它当宝贝一样摆着。”   晏三合随口问道:“哪个贵人?”   朱老大没料到晏三合会问得这么细,眼神忙向老总管求救。   老总管陪着小心道:“老太爷没说,只说是宫里的贵人。”   晏三合:“宫里的贵人常会有赏赐下来吗?”   “不瞒晏姑娘说,的确是的。”   老总管眼神中透出几分自傲。   “朱家是这一行里的翘楚,娘娘们要选个什么好日子,都找朱家算。算得准了,自然就有赏赐下来。”   晏三合:“赏赐一般都有什么?”   老总管:“算不得贵重,大都是些寻常物件,但却是贵人们的一份心,姑娘若想看,库房里还摆着一些。”   “以后再说。”   晏三合目光一移,宫灯边是张小几,小几上摆着一支美人瓶,美人瓶什么都没有插,是空的。   “原来这瓶里插什么?”   “就是个摆设,我爹不喜欢房里插这个梅,那个竹的,他喜欢干干净净。我娘嫌这屋子太素净,就挑了个瓶子摆在这里。”   晏三合凑近看了看那个瓶子,只一眼就知道是名家的手笔,胎釉十分柔和。   窗下是张软榻,榻上摆着一方茶几,几个锦垫。   茶几的颜色磨得有些旧了,很显然,朱老爷喜欢歪在这里。   软榻的对面摆着两张柜子,晏三合打开来一瞧,里面挂着朱老爷一年四季的衣裳。   衣裳的颜色以青、灰为主,偶尔有一两个喜庆的颜色。   晏三合看着那衣裳的尺寸,问道:“朱老爷有多高?”   “老爷和大爷的身形、长相都差不多。”   老总管道:“老爷年轻的时候,其实比大爷还略高出一点,年纪大了,身子就缩了。”   晏三合:“这些个衣裳需得皮肤白的人穿,才好看。”   老总管点头:“姑娘观察的真仔细,老爷的肤色像他生母,白白净净的。”   晏三合问:“他生母是什么人?”   老总管:“老爷的生母姓付,是老太太表妹。”   表姐、表妹同侍一夫?   晏三合:“老太太为什么同意纳她的表妹为姨娘?”   老总管:“付姨娘胎里不足,打小就病秧秧的,一年四季都吃着药,方圆百里没有人敢娶她。   老太太瞧她年岁大了,娘家兄弟又嫌弃的紧,出于同情才纳进了门。”   晏三合冷笑:“老太太可真是心宽似海,为了一个表妹,还能让出自个男人?”   “这……”   老总管忙解释道:“姑娘有所不知,老太太纳她进门的初衷,原是想给她一个容身之地,毕竟朱家家大业大,养一个闲人不在话下,”   晏三合:“容着容着,就容到了男人床上?”   这话除了李不言外,所有人都觉得刺耳。   尤其是朱家两位爷,按血缘来说,这位付姨娘才是他们的亲祖母。   “晏姑娘,付姨娘是个极好的人,进退有度,知书达礼。”   老总管缓缓又道:“她到了朱家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安安分分养着病,逢年过节都不大出来的。   后来是老太爷自个瞧上了,才和老太太商量说,想圆房。付姨娘起先还不肯,太太劝了几个月,才点头同意的。”   晏三合:“你们老太爷几房姨娘啊?”   老总管:“有四房姨娘。”   晏三合微微皱眉。   四房?   不少啊! 第491章 念旧   四房姨太太中,只有付姨娘生了儿子?   晏三合不用问,也猜出原因只有两个——   要么是别的姨娘命不好;   要么是老太太只容许付姨娘生下儿子,别的姨娘只能生女儿。   “后来便有了你们家老爷?”   老总管:“也是圆房后好几年,才有了我们家老爷的。”   晏三合:“朱老爷是谁教养大的?”   老总管:“付姨娘教养大的。”   晏三合觉得这一点有些不大合理。   “付姨娘身子不好,你们老太太这么心疼这个表妹,倒放心把孩子给她教养的?”   老总管被问到这里,不由认认真真地打量了一眼晏三合。   年纪不大,脸上也还稚嫩着,但言谈中却有一种异于同龄人的沉稳和锋利。   “付姨娘说,嫡就是嫡,庶就是庶,一丝一毫都乱不得。”   老总管:“付姨娘还说她的身子活不了多少年,这几年就让她和孩子亲近亲近,也不枉他们母子一场。”   晏三合一愣,“付姨娘什么时候去世的?”   “老爷九岁那年。”   老总管:“其实太医也说了,付姨娘想活得长久,就不应该有孩子。偏偏又怀上了,还是个男胎,付姨娘哪里舍得打掉。”   “老太太呢?”   晏三合:“她也劝付姨娘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吗?”   老总管:“老太太不劝。老太太说她劝了,付姨娘会多想,只叮嘱下人侍候起来,要添十分小心。”   晏三合目光若有所思地看着老总管,半晌,道:“还真是姐妹情深啊!”   “不瞒姑娘说,老太太待付姨娘怎么样,老奴我都看在眼里,的的确确是真心的。”   老总管:“我们家老爷在付姨娘肚子里八个多月的时候,产婆和奶娘都备好了。生产那天,小半个太医院都请来了。   老爷生下来后,各色补品像流水一样送到这院里,否则就凭付姨娘那身子,别说九年,九个月都难。”   说到这里,老总管停了一下,又道:   “话又说回来,付姨娘也值得老太太这么对她,老奴活了这么些年,再没见过比付姨娘更懂得感恩的人了。”   “这话怎么说?”   “老太太膝下四个儿子,每年生辰,姨娘总要亲手给四个孩子做一套衣裳,算是生辰礼。   老总管:“就是病重那年,老太太都不允许她拿针线了,她还是偷偷地做了。”   晏三合目光一斜,朝李不言看过去。   李不言微一颔首,便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活这么大,她还是头一回听到妻妻妾妾、和和睦睦一家亲的。   真稀罕呢!   不行,她得好好找府里的老人打听打听。   晏三合又问道:“付姨娘去世后,朱老爷就养在老太太跟儿前了?”   老总管摇摇头。   “老爷早就跟着老太爷开始学八字算卦了,老太爷亲自带在身边,太太只负责照顾他的一日三餐。”   晏三合指了指地上的青石砖:“他从那时开始,就住这个院里吗?”   老总管:“姑娘这回说错了,是从那时开始,老爷一个人住这个院里。”   晏三合心下微微一惊,“所以,这院子也是当初付姨娘的院子。”   “正是。”   老总管点点头:“要不老爷总说,这院子他住了一辈子,住习惯了,哪都不想搬。”   晏三合眉心一动,“那么也就是说,朱老爷是在这个院子里去世的?”   “是的。”   “这院子叫什么院?”   “梧桐院。”   “谁起的名儿?”   “老太爷起的名儿。”   晏三合眉头微皱,一个人生于此,长于此,死于此,除了念旧,还说明了什么?   她在脑子里迅速做了一个标记,这事值得好好琢磨琢磨。   晏三合关上衣橱的门,转身走到床边,床上的被褥已经折起来,整整齐齐放在一旁。   “朱老爷卧床病了几个月?”   老总管:“老爷病了有大半年的时间。”   晏三合:“谁照顾的?”   “除了下人以外,还有我们兄弟三个。”   好久没有说话的朱老大,冲着屋子比划了一下。   “这房里原来还有个隔房,我们兄弟三人就轮流睡在隔房里,一人轮一夜。”   晏三合:“太太呢?”   朱老大:“我娘熬不得夜,夜里一睡不好觉,第二天头就疼。”   晏三合:“所以朱老爷病的这大半年,都是你们三兄弟?”   朱老大点点头。   晏三合看着他:“累吗?”   朱老大脸一正:“为人儿女,岂能说累。”   晏三合目光一偏:“你呢,朱二爷?”   朱老二摇摇头,“没觉得苦,也没觉得累,应当应分的。”   久病床前无孝子。   由此可见,朱老爷和三个儿子的感情很不错。   “去他书房看看吧。”   老总管:“晏姑娘,请跟我来。”   ……   书房就在西厢房,很宽敞的一间房子,中间用屏风隔开了。   屏风前是书案,四周竖着一圈多宝阁,上面摆着些瓶啊,罐的;屏风后面是一排又一排的书。   晏三合略略扫一眼,发现都是些周易、八卦之类的书籍。   “能不能给我在这个书房里,摆两张软榻?”   朱老大吃惊,“姑娘这是要……”   “书房是一个男人最重要的地方。”   晏三合:“我打算从今天开始,晚上就歇在这里,一样东西一样东西的看,大爷不会不同意吧?”   朱老大脸色变了变。   书房不仅是一个男人最重要的地方,而且还是最隐秘的地方。   父亲去世后,他忙着一府的事情,身子又不好,这书房还没有好好整理过,所以心里并不清楚父亲在这个书房里,有没有藏着什么秘密。   “不同意也得同意。”   晏三合见他犹豫,索性把话说开。   “想要朱老爷的心魔解开,别说这书房,就是这府里的秘密,都会一点一点浮出水面,瞒不住。但你放心,我会守口如瓶。”   都到这个份上了,还有选择吗?   朱老大朝老总管递了个眼神。   老总管忙道:“姑娘放心,软榻,被子,碳盆一定备得妥妥的。”   这一下,小裴爷傻眼了。   晏三合要在朱家住下,那他呢?   “等下,备四张。”   小裴爷想着谢五十交待的任务,干脆利落道:“我和三爷也歇在这里,否则就凭晏三合和李不言两个人,得看到猴年马月?”   晏三合正要说“你们两个何苦来凑热闹”,但一想到朱家现在的状况,她一个人的确是忙不过来。   “索性在这院里给我们腾一间房吧。”   朱老大忙道:“晏姑娘,一间不够吧,到底男女有别。”   小裴爷一挥手,“放心,她没把我们当男的。”   晏三合:“……” 第492章 高攀   我不是没把你们当男的;   我是没把你当男的。   晏三合冷冷道:“备两间。”   “好的,晏姑娘,老奴这就去预备。”   老总管瞧着年岁大,但动作十分利索,晏三合看着他的背影,忽然问道:   “老总管这个年纪应该还跟过朱老太爷吧?”   朱老大:“姑娘说得不错,我祖父在的时候,他就是总管。”   这么说来是两朝元老。   “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朱老爷为什么还用他?”   “一来,是老总管行事可靠,为人周全。”   朱老大:“二来,我爹这人念旧,连住过的院子都舍不得换,更何况府里的这些老人。”   “这话不对吧!”   晏三合指了指院子里的那八个下人,“他们瞧着可都很年轻,不像是从前用惯的老人。”   小裴爷被她这么一提醒,赶紧走出书房,往院子里瞄了几眼。   对啊,八个人瞧着都还挺年轻的。   朱老爷今年四十有九,真要是用惯的老人,应该也有四十朝上的年纪。   丫鬟年纪轻还好说,多半是放出去了;   两个贴身小厮怎么瞧着也挺年轻啊!   像他小裴爷,用惯了黄芪,除非黄芪有什么大事,一般都不会换人的。   “朱大哥。”   小裴爷又转身走进去:“这是怎么一回事?”   到这里,朱远墨不得不佩服晏三合的心细如发,“我先说丫鬟吧,姑娘瞧我这长相如何?”   “极好。”   “我这长相,还远不如我爹。”   晏三合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这么说来,朱老爷生前是极招女人喜欢的?”   朱老大点点头。   “哪怕我爹没有那个心思,但架不住有些女人想往上扑,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这院里的丫鬟就换得勤快些。”   “谁换?”晏三合问。   朱老大面上露出一点尴尬,轻轻咬出两个字:“我娘。”   晏三合仔细回忆一下毛氏的身材长相,并不觉得毛氏不好看。   相反,毛氏长得相当不错,身上还有一种用富贵和银子,才能调养出来的优雅气度。   “我娘比我爹大三岁。”   晏三合才算明白过来这院里的丫鬟为什么换得勤快。   毛氏虽然长得好,气度好,但女人容易老,尤其是生育过六个儿女的女人,再怎么保养,血气终究是亏的。   朱老爷在长相上胜过她,年龄又比她小,还手掌钦天监,一身算卦、看风水的好本事。   这样的男人就好比唐僧肉,年轻的女子们都想上来咬一口,不求长生不老,但求丫鬟变成主子,一辈子不愁吃,不愁穿。   朱老爷和毛氏感情再好,终究睡在两个院子里。   夜里朱老爷回了自个院子,鬼知道哪个小狐狸精骚劲儿一上来,就爬了床。   “朱老爷呢,对扑上来的女子,他什么态度?”   “我爹……”   朱老大沉默了好一会。   “晏姑娘,男人三妻四妾是正常,我爹也不是什么柳下惠,听我娘说也曾碰过一两个,后来都被我娘打发出去了。”   原来如此。   毛氏身为当家奶奶,丫鬟爬床这种事情见得多了,压根无所谓,反正男欢女爱,最后吃亏的总是女人。   她有所谓的是,爬完床后肚子有没有怀上种。   怀上,那生下来的就是庶子庶女,将来是要和嫡子嫡女们抢家产的。   所以才要换得勤快。   “小厮呢?”   她又问:“为什么也换得勤快?”   “小厮换得不勤快,这两人跟着我爹,其实也有十来年的时间。”   朱老大叹了口气:“前头两个心术都不太正。”   “这话怎么说?”   “我爹这人不通经济事务的,只懂研究周易八卦,其中一人抓着我爹这一项弱处,背地里偷了我爹画的符咒,拿到外头去卖。”   朱老大:“后来还是我母亲发现了,气得打了他三十板子,赶出了朱府。”   “另一个呢?”   “另一个跟着我爹学了些皮毛,就偷偷给人排八字算卦,在外头给人看风水。”   朱老大咬咬后槽牙,“技艺不精,有桩风水没看准,对方找他算账,他见事情败露,卖身契都没拿,自个偷跑了。”   晏三合:“你们没报官吗?”   “晏姑娘,这种事情闹大了,说来说去丢的还是朱家的脸,这人原是老太爷给我爹挑的,和我爹是打小一起长大的情分。”   朱老大:“现在出了这种事情,爹也觉得没脸,就和娘说算了,随他去吧!”   晏三合:“后来就换了他们俩?”   “对,这两人是我娘亲自挑的,虽然脑子不算顶聪明,但胜在老实本分,没胆子走歪门邪道。”   朱老大朝门外看了一眼,“娘看人还是准的,他们跟了我爹十几年,没出过什么纰漏。”   “朱老爷凡事都听太太的吗?”   朱老大的脸上,又出现了一抹略带尴尬的神情。   “娘比爹大三岁,在娘家又是嫡出的大小姐,多少有几分大小姐脾气,我爹又是庶出,所以……”   晏三合明白了,朱老爷能娶到毛氏,是高攀了的。   正因为高攀,所以两人相处起来,庶出的朱老爷就处在了弱势。   久而久之,哪怕朱老爷执掌了钦天监,底气终究是不足,所以夫妻二人行房,都是朱老爷去毛氏的院子。   更何况,毛氏还很能生,三儿三女,谁的腰杆都没她挺得直。   听到这里,晏三合突然想到一个人——谢道之的发妻吴氏。   同样是在男人没有发家之前嫁进门;   同样有儿有女傍身;   吴氏腰杆挺不起来的原因,不是她脑子笨,而是她没有生在一个好人家。   吴氏是高嫁;   而毛氏则是低嫁。   “这院子,照例派人看起来;书房的门,给我锁上。丫鬟小厮各忙各的去,回头我会来找他们。”   晏三合看了朱老大一眼:“下面,就请大爷带我去正堂吧。”   朱老大神色一肃:“晏姑娘,请!”   正堂里,毛氏正等得心急万分,忽然听老总管喊:“太太,晏姑娘来了。”   “快!”   毛氏扶着椅把手站起来,“快请进来。”   朱未希拍拍毛氏的胳膊,“我去迎迎她。”   “快去,快去。”   朱未希走出院子,恰好见大哥、二哥带着晏三合进来。   冬阳照在晏三合的身上,周遭的一切都虚化了,只剩下晏三合那张苍白的、小小的脸。   朱未希的脚突然像灌了铅一样,很沉。   这样一个小小的人儿,她能解开父亲的心魔吗? 第493章 阳气   正堂里。   太太毛氏端坐在主位上,穿一身灰色直领长袍,虽然眼眶凹陷,肤色发暗,但当家主母的气度,半点未减。   “晏姑娘,你……”   晏三合摆摆手,示意她先不要说话,然后大大方方在她的右手边坐下。   众女眷一惊。   这个位置除死了的老爷能坐外,只有掌家的大爷能坐,她一个小小的姑娘家……   还没来得及想下去,晏三合已经冷冷开口。   “这屋里,可有什么不相干的人?”   “晏姑娘,都是相干的人。”   朱氏忙要介绍道:“这一位是我……”   “大嫂停住,不必详细介绍。”   晏三合站起来,目光环视一圈,“我叫晏三合,是贵府大爷请来替你们老爷化念解魔的人。”   化念解魔?   听着就不是什么好词儿。   但朱府不比别家,主子们在鬼鬼神神这方面,都是有些见识的,并不觉得有什么稀罕。   众人纷纷朝晏三合看过去,心道这姑娘这么年轻,瞧着也不像是能人异士啊!   “死人心中有念,时间一长念就成了心魔,心魔一日不解,棺材就一日合不上,儿孙也会跟着倒霉。”   这话晏三合说过很多遍,但每一遍,她都说得郑重其事。   “府上的二奶奶一尸两命,便是心魔的威力。二奶奶有孕之身,身子最弱,邪魔找上来,她首当其冲。”   朱府众人的表情瞬间凝住。   原来二奶奶的死,罪魁祸首竟然,竟然是老爷的心魔?   这一下,朱府那些还被蒙在鼓里的主子们,吓得脸都发青了。   “不是我危言耸听,朱老爷的心魔是我化念解魔以来,遇见过最凶险的一个。   前些日子大爷布下阵法,让朱府得以平安,但这不是长久之计,阵法越厉害,后面的反噬会越大,心魔不能压,只能解。”   晏三合声音不高不低,不缓不急,根本不像是在讲一个惊心动魄的事情。   “昨天晚上,我让他把阵法撤了,一夜过去,府上花花草草就已枯败,这也就意味着朱府后面一段时间,不会太平。”   “怎么个不太平法?”一个白皙秀丽的妇人突然插话。   朱氏忙低声道:“那是我三嫂,素来心直口快。”   晏三合没所谓地收回目光,“会莫名生病,莫名倒霉,甚至……继续死人。”   “啊——”   众女眷一声惊呼。   朱氏的三嫂惨白着一张脸,道:“会,会轮到谁?”   “你们中的每一个。”   “……”   这话一出,胆小怕死的直接吓哭了。   “我说这一番话,不是为了吓你们,而是想说……”   晏三合屈指敲了敲桌子,示意所有人都好好听她下面的话。   “该来的躲不掉,找上谁,那就是谁的命,不要怪,不要怨。但有一点,心性最坚定、最乐观的那个人,一定能活到最后。”   “我坚定,我乐观。”   三奶奶祝氏蹭的站起来,拍拍自己鼓鼓囊囊的胸口。   “我什么都不怕的,我一定能活到最后。”   “这就对了。”   晏三合:“相信自己,一定能活到最后,一定能坚持到最后,我不会死,没有什么心魔可以让我死,我是无辜的,我一定能长命百岁!”   每一个字,就像铁槌一样,重重敲打着所有人的耳膜。   就像是约定好的,女眷们的眼泪唰的淌下来。   尤其是朱未希。   朱未希是长女,打小就是爹疼娘爱,能在谢家腰板挺直的原因,就是娘家有本事。   所以就算是婆婆吴氏,也不敢真正拿她如何。   不曾想爹一死,朱家立刻天翻地覆。   虽然她是出嫁女,倒霉的事情最后未必会落到她头上,但出事的都是她的亲人啊。   下一个会轮到谁?   不知道!   未知的恐惧最可怕,这两个月朱府人心惶惶,每个人都像惊弓之鸟,不知道府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朱未希这两个月更是泡在眼泪水里过来的,她从来没有觉得日子会这么难捱。   晏三合这几句话,瞬间就把所有人的希望燃了起来。   朱未希眼泪婆娑地看着她,心说我没看错她,日久见人心,这丫头就是个好的。   “此事的关键,是找出朱老爷的心魔;而找出心魔的关键,是在座的每一个人。”   晏三合还有话没说完。   “你们说出来的事情越多,我找到心魔的速度就会越快;如果你们还想遮着瞒着……”   她倏的冷笑:“那我不妨把话撂在这里,到最后你们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会因心魔而死。”   没有人想死。   所有人都想活。   三奶奶祝氏一个冲到晏三合面前,“晏姑娘,我没有什么好瞒的,你快来问我!”   素来沉稳的大奶奶凌氏也跟着站起来,“先问我吧,我在这个府里的时间长。”   “晏姑娘,问我。”   朱未希:“我虽然嫁了人,但打小我就和爹爹亲。”   毛氏拭了下泪,不甘心落后道:“谁都没有我了解老爷,晏姑娘,我来!”   “都别争,一个个总会轮到。”   晏三合目光一偏:“大奶奶、三奶奶的问话,小裴爷你来。”   干嘛让我一英俊小伙,和两个妇人打交道?当我什么?   小裴爷心里虽然嘀咕,却也知道晏三合这样排兵布阵的用意。   这两位都是外头嫁进来的,儿媳妇和公公又要避嫌,能问出的东西不会太多,所以派他。   “成,我来就我来。”   晏三合看了看院子里的阳光,“今日冬阳正好,你和两位奶奶去外头走走吧。”   干嘛去外头走走?   找个没人的屋子,门一关不就成了。   “补补阳气。”   这话像是救命稻草一样,三奶奶祝氏二话不说,拉着小裴爷就走了。   什么化念解魔,不就是一股阴邪之气吗?   没错,就应该多晒太阳,多补阳气。   小裴爷看着袖子上的手,都没来得及摆出个“你这妇人像什么样子,也忒主动了”的表情,就被拽出正堂。   其实补阳气是假,让小裴爷陪着府上两位奶奶,出去转一转才是真。   棺材裂后,首当其冲的二奶奶。   府上三位奶奶,死了一位,剩下的两位是最担惊受怕的。   能预料的是,这两位铁定问不出什么东西来,但这两位的膝下,都有儿有女。   孩子失了母亲最可怜,所以她们俩不能出事!   谢三爷不在,晏三合这才用到了小裴爷。   小裴爷这人有什么妙处呢? 第494章 毛氏   小裴爷这人,比不上谢三爷英俊风流,更比不上谢三爷花言巧语。   但此人有一个特点——心软。   一个心软的男人,就算女人再絮絮叨叨,他也不好意思打断,只能硬着头皮听下去。   不仅听,说不定他还要开口安慰几句。   大奶奶、三奶奶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有个年轻的小伙子听听她们的心里话,陪着她们走一段。   当然,如果谢三爷在……   嗯!   效果能翻几好倍。   晏三合看着毛氏:“太太,我们俩去偏厅说话。”   朱未希小心翼翼地问一句:“晏姑娘,我能陪我娘……”   “不能!”   晏三合目光依次扫过正堂里的人,“有事的,就去忙;没事的,就等着,不必跟进来。”   话音刚落,李不言进屋,附在晏三合耳边低语。   所有人的心,一下子被吊起来。   毛氏看看她们,犹犹豫豫道:“晏姑娘,是不是出了什么……”   “太太不必要一惊一乍。”   晏三合转过身,口气十分的平淡。   “我只是让她侧面打听一些东西。如今这府里的定海神针是你,你的心不定,朱府这一关难过。”   毛氏看着面前这张苍白的脸,忽然觉得自己五十二岁的年纪,都活到了狗身上。   还不如一个小姑娘来得沉稳。   一旁,朱未希怕自家亲娘的面子抹不开,忙打岔道:“我先去沏壶茶来。”   “朱未希。”   晏三合突然直呼其名。   “你是谢府大奶奶,是谢道之的长媳,不是这府里的下人,端茶递水这种事情,轮不到你做。”   朱未希不明白晏三合为什么会突然说这种话。   晏三合:“今天我问过你话后,你回谢府住,以后没什么要事,不要过来。”   “晏姑娘?”   “你和谢而立是夫妻,你枕边的男人,才是你要用心思、下功夫的地方。”   晏三合面色一冷,“凡事过犹不及。”   朱未希怔怔地看着偏厅的门,吱呀一声合上,半晌都没回过神来。   一只大手落下来,朱未希转身,眼神说不出的委屈。   “二哥?”   “回去吧,听晏姑娘的。”   朱老二拍拍妹子的脑袋,欲言又止。   妹子心系娘家是好事,但就像晏三合说的那样,过犹不及。   大妹夫天天一个人回去,床是冷的,被子是冷的,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时间一长是要出事的。   ……   偏厅不大,坐北朝南摆着一张罗汉床。   晏三合和毛氏一人坐一边,小几摆在中间。   晏三合坐了片刻,感觉不舒服,索性就脱了鞋子盘腿坐下,“不言,拿纸笔来。”   李不言随身背着的包袱里,就带着一套笔墨纸砚。   铺开来,晏三合一边磨墨,一边再次打量面前的毛氏。   毛氏一看她磨墨,心里就有些打鼓;再看晏三合直勾勾的盯着自己看,心惊的同时,暗暗伸手掐了自己一把。   “姑娘为什么这么看我?”   “看看你的心静了没有。”   毛氏一时无言以对。   “不用怕,我不吃人。”   晏三合用眼神示意李不言去沏茶。   “我是女子,你也是女子,你就当我们在聊家常,你对你家老爷有什么满意的,不满意的,都可以和我说说。”   毛氏本来就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在晏三合面前露怯,不过是这回的风浪太大了,把她打懵了。   “晏姑娘,我要从何说起呢?”   “为什么嫁给他?”   晏三合这时才把声音放柔了。   “嫁女抬头,娶妻低头,你是嫡女,又是千金大小姐,按理不应该是他这个庶子。”   “晏姑娘,这事说来就话长了。”   “没关系,再长的话,我都听。”   毛氏摸了摸手上的白玉手镯,慢慢陷入了回忆。   她并非京城人,娘家在洛阳府,父亲出身在官宦人家,后来官至洛阳知府;   母亲姓庚,是洛阳城的名门望族。   庚氏的根在颖川,被称为颖川庚氏,东晋时与琅琊王氏、谯郡桓氏、陈郡谢氏并称四大家族。   母亲这一支虽然不是嫡系,却也是名正言顺的庚氏后人,后因战乱迁居至洛阳。   母亲嫁到毛家,其实也是下嫁。   按着从前,庚家和毛家差着十万八千里,是父亲的聪明好学入了母亲的眼。   父亲也确实争气,中了进士后,花钱通路子寻了个外放,回到洛阳府,从小官做起来。   母亲嫁到毛家后的头三年,肚子一点动静都没有。   娘家再有底气,也架不住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三年一过,毛家人就张罗着给父亲纳妾。   母亲一气之下就回了娘家,路上避雨躲进一个小土庙,里面供的也不知道是什么神。   母亲病急乱投医,当下就跪拜起来,求神明赐她一儿半女。   结果两个月后,母亲就怀上了,九个多月后生下了她。   此后,母亲又连生了三个儿子,腰板挺得直直的。而那个小妾,一顶小轿抬进门五年,肚子死活没有动静。   这事,成了母亲一辈子数落爹的话柄。   “晏姑娘,说来你也不信,我打小就是我娘、我爹宠大的,尤其是我娘,说我是她的福星,从小到大都舍不得骂我一句。”   说到母亲,毛氏眼睛透着幸福的光亮。   “家里但凡有好的,都先尽我挑,别说三个弟弟,就是我爹,那都得往后靠。   晏姑娘,说句不自谦的话,我毛家在洛阳城是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我是毛家最受宠的大小姐。   我这人打小就是锦衣玉食娇养大的,住最好的院子,穿最好的衣裳,带最好的首饰,   从生下来到出嫁,毛家没有人敢跟我抢,也没有人敢给我半点闲气受。   就是现在,我从前做姑娘时住的院子,还替我留着。我娘临终前说了,只要大小姐在,这院子就是她的,谁也甭想占了去。”   难怪住不惯西北角那二进的小院子。   晏三合没有看走眼,这一位的气度是打小用真金白银堆出来的,真正的人间富贵花。   “太太是洛阳人,后来怎么就嫁到了京城。”   被问到这个,五十二岁的毛氏脸上,露出只有少女才有的一抹娇羞。   “是我和老爷的缘分,天注定的。” 第495章 花灯   她十二岁那年,父亲进京述职,恰好母亲在京城的表姐要娶儿媳妇,托人送请帖过来。   夫妻二人一商议,索性就一家人一道进京。   进京后借住在表姨家,表姨见了她说不出的喜欢,还说她这样的模样人品,若是肯留在京城,一定能嫁个好人家。   母亲哪里舍得把她远嫁,笑笑就把话叉开了。   婚事办得很气派,新娘子也好看,但她却催着母亲早些回去。   她不喜欢京城。   这里的姑娘惯会看门缝里瞧人,一听说她是从洛阳城来的,话里话外都说洛阳是个小地方。   说她身上的牡丹花绣得太大,显得土气。   说她头上戴的金簪子样子不好看,清贵人家的姑娘都戴玉簪子。   她心说你们一个个的懂个屁。   牡丹不大,难不成菊花大?   洛阳牡丹天下有名,那可是女皇武则天都喜欢的花,象征富贵哩。   金簪子?   本大小姐就喜欢穿金的,戴银的,你们一个个的管得着吗?   临出发前,母亲带着她去庙里上香。   母亲自打生下她后,每逢初一、十五都要拜菩萨,家里也设了小佛堂。   母亲走到哪里,这佛就拜到哪里,用她的话说,做人不能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菩萨是不会保佑的。   去的是附近的戒台寺,听表姨说这寺里消灾,祈福,避祸最灵光。   她十二岁的年纪,还不信神佛,母亲在那边拜,她坐不住,就在大殿里这里瞧瞧,那里看看。   转到佛堂的后面,却见一个穿着白衣的小公子,双手合十跪在蒲团上,闭着眼睛,嘴里念念有词。   那小公子长得好看极了,唇很红,肤很白,比自家那三个淘得不能再淘的臭小子,不知道好看多少倍。   她心里估摸那小公子的年纪,顶天了不会超过十岁。   一个十岁的锦衣公子,有什么愁事需要来拜菩萨吗?   她作势绕到他身后,竖起耳朵偷听他嘴里在念些什么。   这一听,她心头乐了,敢情这小公子还是个孝子,在祈祷菩萨保佑他生母平安呢。   这时,小公子祈福完,从蒲团上爬起来,转过身,她脸上的笑来不及收起,被他瞧了个正着。   那小公子淡淡扫她一眼,什么表情也没有,便走了。   她鼻子里哼一声,心说这京城的小姐们装腔作势也就罢了,怎么小公子们一个个也这么清高,一点都不懂得和气生财。   这时,母亲喊她去方丈那里抽签,她迅速把这一幕抛到了脑后。   “晏姑娘,这是我们见的第一面。”   毛氏十二岁遇到朱旋久;   付姨娘是在朱旋久九岁那年去世的;   那么他那日去戒台寺应该是为付姨娘祈福。   晏三合问:“后来呢,又发生了什么?”   “能发生什么啊,后来我就跟着爹娘回洛阳,继续做回我的大小姐。”   毛氏喝了口热茶,润润嗓,抬头看向晏三合的时候,她眼里闪过的柔情,让晏三合心头微微一震。   感觉她又回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   “那么第二面,是在什么时候?”   “是在六年后。”   六年后,毛氏十八岁。   晏三合:“洛阳城的姑娘,一般什么时候出嫁。”   “一般是十六七岁,就像晏姑娘你这个年纪,几乎都定了人家。”   毛氏放下茶盅,“我的情况有些特殊,我娘舍不得我早嫁,算命的也说我不宜早嫁。”   “算命?”   晏三合:“谁算?”   “我不知道。”   毛氏被她问得一愣,“反正我娘就是这么说的,应该是哪个高僧批的命吧,我年轻的时候是真不信这个,到了朱家才慢慢信的。”   “嗯,你继续往下说。”   十八岁的毛氏出落得亭亭玉立,不夸张的说,上门求亲的人把毛家的门槛都踏平了好几寸。   毛氏闺中的好友,一个一个都嫁人了,她却连个眉目都没有。   毛氏急吗?   她不急。   娘家的日子多好啊,不愁吃不愁穿的,又没有人给她气受。   再说了,洛阳城就这么大,高门适婚的年轻人就这么多,她都见过,没一个能入眼的。   那年上元灯节,洛阳城和以往一样办灯会。   毛氏是知府千金,按理应该在城墙上坐着,可她哪里坐得住。   母亲拗不过,命她带上两个丫鬟、两个侍卫,就在附近逛逛,还让三个儿子也跟着。   这一天洛阳城所有的人都出来看灯,没走多远,一群人就被人流冲得七零八散,谁也找不着谁。   毛氏不怕的,只要她报上姓名,路上随便哪个巡行的士兵都能给父亲报讯。   她一边走,一边看,忽然目光被一只老鼠灯吸引过去。   她属鼠。   卖灯艺人扎马、扎龙、扎兔子……都扎得很好看,扎鼠扎得好看的不多。   “掌柜,这灯我要了,几文钱一个。”   “三文。”   毛氏刚要扭头让丫鬟付钱,一想坏了,丫鬟侍卫都走丢了,她身上一个子儿都没有。   完蛋,堂堂知府家的大小姐,今儿个要丢脸了。   “三文钱,给。”   一只修长的手捏起鼠灯,递到她面前,“姑娘,拿着吧。”   毛氏抬头。   面前是一张能让人窒息的脸。   狭长的眼,高挺的鼻,微薄的唇,还有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肤。   他穿一身不起眼的灰袍,身形修长,足足高出她一个半头。   毛氏的心一下子乱了,没好气道:“干嘛送我?”   那人唇边带笑,“那我扔了。”   “哎,你这人……”   “戒台寺。”   他看着她,“你冲我笑来着。”   戒台寺?   戒台寺!   毛氏看着那人的眉眼一下子想起来,“噢……你是戒台寺那个……小公子?”   怎么一下长这么高了?   毛氏眼珠子都要瞪出来。   还有,他不是京城人吗?   怎么会来洛阳?   他把鼠灯塞到她手里,指尖不经意划过她的掌心,一股酥麻的感觉蔓延全身。   她闪电般的缩回手,不想手里又握了个灯,灯被她甩得晃来晃去,就像她此刻的心一样。   毛氏脸如火烧,语无伦次,“小,小公子,你,你叫什么名字呀?”   “朱旋久。”   他轻声说。 第496章 算命   即使过去了很多很多年,毛氏回忆起这段偶遇,还是面红心跳,   她记得清楚极了。   他和她面对面站着,四周都是灯,流光溢彩。   可那双狭长的眼睛,似乎比灯还亮,让她忍不住想走近了看一看,那么亮的眼睛里,可有藏着别的东西。   “老爷是跟着他父亲来的洛阳城。那年除夕,他父亲夜观天象,发现西北面的天象有些诡异,回禀了陛下后,奉旨过来看一看。”   “天降异象?”   晏三合沉吟道:“那年西北面可有发生什么事吗?”   毛氏回忆:“那天夏天,鞑靼入侵,咱们大华还和他们打了一仗,打赢了。”   晏三合:“为什么独独带了庶子?”   “五个儿子,老太爷从来不偏不倚,每回出来带一个。”   毛氏:“那年老爷十五,对五行八卦已经很懂了,天赋也高,正好轮到他。”   晏三合不由感叹:“那还真是命中注定。”   一句命中注定,让毛氏心生无限感叹,“所以说,这世上的姻缘,都是月老配好的,有缘才会千里来相会。”   因为是公差,他们父子二人住知府衙门,京里来的大官,父亲自然是盛情执招。”   母亲得知来了个钦天监的高人,逼着父亲请他们来家中作客。   她十八了,母亲虽然想让她在家里多留几年,但心里还是急的。   老话说得好,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   母亲想请高人帮着算一算,她的正缘大概在什么方位?什么时候会来。   晚上,她得知他要来府里做客,没由来的就失眠了,一个人在床上翻过来,覆过去的睡不着,像油煎似的。   那张脸、那双眼时不时从脑子里迸出来。   怎么会这样呢?   她活这么大,还从来没有对一个男子有这么强烈的感觉,好像,好像……   “好像我活了十八年,就是为了遇见这样一个人似的。”   毛氏不疾不徐的叹了口气。   “晏姑娘,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心上人,若有,你一定会明白我这种感觉,那一夜我脑子里除了他,没别的。”   心上人?   她有!   满脑子都是他?   她没有。   晏三合目光一抬,朝李不言看过去:你呢?   李不言摇摇头。   满脑子都是一个男人?   她疯了吗?   娘说的,女人的脑子里得先装自己!   晏三合收回目光,“那天他们父子二人来毛家,又发生了什么?”   毛氏的脸微微有些红了,拿起茶盅咕噜咕噜喝了几口茶,又用帕子拭拭嘴角,就是迟迟不开口。   晏三合看着她,问:“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倒也不是什么难言之隐,就是姑娘听了别笑话。”   “我为什么要笑话?谁年轻的时候不做些蠢事?”   毛氏有些意外,这不应该是晏三合这个年龄说得出来的道理,偏偏她又说出来了。   “我那天的的确确干了一件蠢事。”   那日的宴,设在暖阁。   按理闺中女子是没有资格上桌见外男的,母亲为了让朱老太爷相看相看她,就把她带着了。   她一进门,就看到朱旋久规规矩矩坐着喝茶,边上是个相貌清俊中年男子。   这人正是她未来的公公朱六爻。   朱六爻抬头看了她一眼,眼神微微透出些亮光来。   各自行礼过,父亲招呼入座,她依着母亲而坐,边上正是朱旋久。   朱旋久双手握拳放在膝盖上,目光半垂着,只看着面前的茶盅,神情比大姑娘还要羞涩。   因为离得近,她看到他耳根后面红了一片。   怎么能红成这样呢,她又没有欺负他?   几句话一寒暄,这宴就开了席。   父亲官场上的人,自然是八面玲珑,没过多久就和朱六爻称兄道弟了。   母亲见时机已到,忙指着她问道:“朱大人,这孩子今年刚满十八,您帮着瞧瞧。”   十八的大姑娘要瞧什么,朱六爻问都不用问,就开口道:“生辰八字报上来。”   母亲赶紧报上年月日。   朱六爻看了儿子一眼,似乎是有心要考一考他,“你帮着算一算吧!”   毛氏的脸唰一下红了。   不仅脸红,心还砰砰砰直跳,好像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赶紧拿余光去扫身侧的人。   那人这会反倒淡然起来,先是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然后又拿手指沾点茶水,当场在桌上推演起来。   这人的手指十分的长,骨节分明。   母亲说过,一个人的手指长度,就是这个人的聪明程度。毛氏看了看父亲的手,再看看他的,脸又红了几分。   这人竟然比父亲还要聪明哩!   “大小姐属鼠,正月初一的鼠,又生在午时,八字极好,命数极好,一辈子不愁吃,不愁穿,并且年岁越大,福报越好。”   他抬眸看了她一眼,又道:“大小姐的面相更好,天庭保满,眼神清澈,耳垂肥大,有非常好的旺夫命。”   她羞得头越来越低,都快垂到胸前了。   “大小姐的正缘不在此地,在洛阳城东北面,最相宜的属相是兔子,姑娘的红鸾星已动,喜事大约就在眼前。”   像是被什么附了体似的,她抬起头,鬼使神差地问道:“请问朱公子属什么的?”   他一怔,随即一张脸红得能滴出血来,声音跟蚊子似的。   “我属兔。”   属兔,比她小三岁,正所谓女大三,抱金砖;   家在四九城,正是洛阳城东北面;   朱家手掌钦天监,是这世上顶顶有本事的人,只有别人求他们,没有他们求别人的。   女儿如果嫁过去,自然是一辈子不愁吃,不愁穿。   母亲的眼睛当下炽热起来,莫非喜事就是眼前的人?   “爹,我算得对吗?”   朱六爻“嗯”了一声,冲母亲叮嘱道:“太太最近要留心起来,看看有没有……”   “朱大人。”   母亲极为无礼的打断了,大着胆子伸出手,先指了指她,再指了指她边上的人。   “他们两个作成姻缘,你瞧瞧如何?”   朱六爻显然大吃一惊,像是做梦都没想到,这位朱太太竟然敢说出这样的话来。   “我……刚刚偷偷算了一下。”   那人的脸还红着,声音很轻,却每个人都能清楚地听见。   “是天作之合,旺夫,旺妇,旺宅。” 第497章 享福   毛氏掐断回忆,抬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晏三合。   晏三合随口道:“太太,这不是蠢事,这是件勇敢的事。”   一瞬间,毛氏看向晏三合的目光变得不一样了。   这世上有一种人,初看惊艳,细看不过如此。   但眼前这一位,初看冷淡,甚至连话都不让她完整说完,一副眼睛长头顶的样子。   但接触多了,却发现这人很有几分特别,绝非普通人。   晏三合见毛氏直愣愣地看着她,等了一会,才催促道:“后来呢?”   “后来老太爷掐指一算,冲我母亲点点头。”   毛氏赶忙说下去:“我母亲大喜过望,饭也顾不得吃了,就对老太爷说:朱大人,咱们书房里说话。”   晏三合:“老太爷怎么说?”   毛氏:“老太爷刚开始没起身,又用另一只手掐算了一下,这才同意去了书房。”   晏三合:“这事儿就成了?”   毛氏扬起嘴角:“就这么成了。”   晏三合:“没谈到嫡出问题?”   “谈了。”   母亲后来是这么对她说的——   嫡也好,庶也罢,咱们女人真正要看的是男人的人品,还有他身上的本事。   人品好,有本事,就算是庶出,这日子也越过越兴旺;   人品差,没本事,就算是嫡出,这日子也会一天一天败下去。   一个庶出的孩子能被父亲带在身边,可见这人本事不小;   你坐他边上,他头也不抬,眼也不斜,坐得端端正正,可见人品也是好的。   她听母亲这样说,才大着胆子把六年前在戒台寺遇见他的事情说出来。   母亲一听,越发对这桩婚姻满意了。   一个九岁的孩子,能为自己的生母祈福,可见这人有多孝顺;   两个孩子六年前就有偶遇,可见这桩婚事多有缘分。   “于是,我十八岁定亲,十九岁嫁进朱家,二十岁便生下了老大。”   毛氏一脸的自豪。   “老爷虽然是庶出,但他肯上进,也肯下苦功夫,府里嫡出的那四个,谁都没他有能耐。再后来,他就顺理成章的被老太爷钦定为家主。”   做了家主后,这日子就更顺风顺水了。   老爷主外,外头的事情根本不需要她操一点心;   她主内,把内宅打理的井井有条,一丝不乱。   老爷这人只会算卦看风水,不喜俗事,家里几亩田,一年收成多少,开支多少,统统一问三不知。   家里大大小小的事,都由她说了算。   “说句不怕姑娘笑话的话。”   毛氏摸了摸鬓角,“要不是出了这桩事情,这四九城谁都没有我有福气。”   晏三合一时无言以对。   这是实在话。   男人有本事,儿女孝顺,内宅一人独大,吃不愁,穿不愁,什么都不愁。   别说四九城,这天底下能比毛氏命好的人,也没几个了。   晏三合挑了下眉,道:“我听说,朱老爷虽然没有纳妾,但爬床的……”   “晏姑娘。”   毛氏主动打断了话,“你还年轻,只怕还没有尝过情爱的滋味,所以把有些事情看得太重。”   “比如说?”   “一生一世一双人。”   噢?   晏三合故意抬了抬下巴:“这不应该是每个女子都想要的吗?”   “是每个年轻女子想要的。”   说完,毛氏没忍住,自嘲似的笑了笑。   “我年轻的时候也想要,哪个女的多看了我家老爷两眼,我都恨不得把那人的眼睛给剜出来,心头酸着呢,一点都容不下人。”   “后来呢?”   “后来自个老了,脸上有皱纹,身材也塌了,再看那些年轻的骚货们,突然也就能容得下了。”   “容得下的原因是什么?”   “是老爷的眼睛会盯着那些骚货们看了。年轻的时候,他的眼睛都在我身上,让他挪开,他都舍不得呢。”   毛氏摸摸脸,“可人啊,一辈子总不能只吃一样东西,就算是天上的龙肉,也有吃腻味的一天。”   晏三合:“所以,你允许丫鬟们爬床,但不允许她们生下一男半女?”   “这也是我母亲教我的。”   母亲说过,一个聪明的女人要抓大放小。   什么是大?   夫妻和睦是大;   儿子有出息是大,女儿嫁个好人家是大;   家业不落在旁人手上是大。   只要这三个大的稳住了,别的都是小事,都可以睁只眼闭只眼。   一两个丫鬟爬床……这简直是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情,根本不足以放在她的心上。   “朱老爷也从没提出过,要纳任何人为妾?”   毛氏听到这里,自信的挺了挺胸脯。   “晏姑娘,我又要说句不自谦的话,老爷和那些女子连逢场做戏都称不上,就是偶尔换个口味而已,他这辈子到死,心心念念的人只有我。”   毛氏这话,显然不是空口白说的。   “我生老大的时候,生了三天三夜都没有生下来,太医问保大保小,他连个犹豫都没有,直接回答‘保大’”。   她当时疼得死去活来,一度以为自己这一关扛不过去了,听到这一声“保大”后,心底突然生出一股子狠劲。   事后,她问:干什么答的那么干脆?   他回:这还用想吗?孩子没了,咱们能再养;你要没了,我到哪里再找一个这么合心意的?   “我生六个孩子,每一个他都守在外头,我在屋里疼,他就在屋外急。”   毛氏回忆着往事,脸上又露出幸福。   “孩子生下来,他看都不看一眼,只不管不顾的跑来看我,谁都拦不住,非得看着我好好儿的,心才安稳。   这话我不掺一丝水分,晏姑娘随便找人问,朱家那些妯娌们,没有一个不羡慕我的,都说老四疼我。”   这时,一直沉默的李不言突然插话,“只冲这一点,朱老爷是个好夫君。”   晏三合偏过脸看了李不言一眼。   李不言的娘生李不言的时候,男人没有等在外头。   这事她娘记恨了一辈子,哪怕后来男人待她再好,弥补再多,也无济于事。   “除了我生孩子外,但凡我有个头痛脑热的,他也紧张。”   毛氏说到这里,想起男人待她的好,眼眶慢慢湿润。   “老爷病重后,我也想着要去他院里侍候,可刚侍候了一晚上,老爷就心疼了,让我回去歇着。   我就对他说,大半辈子了,从来没有好好侍候过你一天,你就让我留下来吧。晏姑娘,你猜他和我说什么?”   “什么?”   “他说,我把你娶回来,不是让你侍候我的,是让你跟着我享福的。” 第498章 印象   “我把你娶回来,不是让你侍候我的,是让你跟着我享福的。”   晏三合在心里一个字一个字品味这话。   不得不承认,此刻她的心里是感动的。   这世上的女子,谁不想过好日子,谁不想享福?但享福肯定是有条件的——   要么对这个男人言听计从,他说往东,你不敢往西;要么你得忍受他的一切。   显然毛氏两者都不是。   朱旋久对她的疼爱,已经刻到了骨子里,宁肯自己受罪,也不愿意她吃丁点苦。   这样的男人,世上不是没有。   有的。   陆时可以算一个。   但问题是,陆时和唐之未在最浓情蜜意的时候劳燕分飞了,再然后便是漫长复仇岁月。   他们俩的情深不变,是在特殊的环境形成的。   朱旋久和毛氏是在同一个屋檐下一对普通夫妻,他们相携走过了三十四年夫妻生活。   这三十四年,没有发生过惊天动地的大事,都是柴米油盐,家长里短的小事。   一日复一日,一年复一年。   直到朱旋久病重快离逝了,他还如此体贴照顾毛氏。   所以,哪怕他死后有心魔,心魔凶猛成这个样,在毛氏的口中,说的还都是这个男人的好。   轰轰烈烈的感情,能震撼人;   细水长流的感情,却足以打动人。   晏三合看着小几上已经凉了的茶盅,“所以,你和朱老爷这么多年,几乎没拌过嘴?”   “几乎没有,他都听我的。”   “大事小事都听?”   “算卦风水的事,我不插手;过日子这些家长里短的事,我说了算。”   “也没红过脸?”   “过日子哪有不红脸的,但老爷是个好脾气的人。”   毛氏:“别看他比我小三岁,从来都是他让着我,我有时候还耍耍大小姐脾气,使使小性子。他啊,就是个弥勒佛。”   爱妻,宠妻,性子温顺,好脾气——这是目前为止,朱老爷在晏三合心里留下的印象。   “分院子睡是谁的主意?”   问到这个,毛氏有些不好意思的垂下眼。   “我生完老大落下个毛病,睡觉会打呼。他这人睡觉浅,耳边一点声音都不能有。”   刚开始的几年,她都是等男人先睡着了,才敢入睡;   后来男人有所察觉,就时不时的去书房睡几日。   “他当上家主后,就着手翻新房子,有一天晚上我们歪在床上说话,说着说着我就睡过去了。”   一觉醒来已经是半夜,睁开眼,男人撑着下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夫妻十几年,她已经没什么可羞可臊的,撇撇嘴给自己打呼找了个理由:“白天累着了。”   “这院子我住了几十年,住习惯了,不想搬。”   男人替她把被子往上掖掖,“你别跟着我受苦,回头我帮你挑个阳气最盛的院子,你搬过去住吧。”   她两条眉毛还没竖起来,他接着又道:   “每天我在你那里用饭,陪你说说话,天黑了就回这里睡一觉,这样你也落得轻松,我也自在,就别相互折磨了。”   那一年,毛氏三十三,和男人成婚已经整整十四年,小女儿都呱呱落地了。   三儿三女,没有人能撼动毛氏的地位。   毛氏心里已经松动了,可多少还有些不舍,“那哪成啊,给人笑话去。”   “朱府如今我说了算,谁敢笑话?”   他在她身边躺下来,“我刚刚用你的八字算一卦,中路最利你的身体,也最旺你的气血,你就搬中路去。”   “晏姑娘,我家老爷算卦那叫一个准。”   毛氏又得意上了,“自打我住到中路后,这些年我连个咳嗽脑热都没有,亲戚朋友都说我气血越来越好。”   娶什么人算卦;   住什么院子算卦;   那是不是出个门还得占个凶吉?   晏三合皱了下眉头,又问:“朱老爷临终前,可有给你留话?”   “留了。”   毛氏回答得很痛快。   “他们这一行对自己的命数知道的一清二楚,今年大年初一,老爷就说自己今年四十有九,犯太岁,九关难过,让我没事多去庙里寺里烧烧香,替他祈祈福。”   晏三合:“朱老爷还信这个?”   毛氏:“晏姑娘,越是这一行的,越信命。人这一辈子吃多少米,走多少路,享多少福,老天爷都安排好的,都有定数。”   晏三合:“然后呢?”   “然后就被老爷料准了。”   她这一年,初一、十五都往庙里去,风雨不断,心虔的得不了,可老爷还是病倒了。   “最后一个月……”   毛氏的语速缓慢了下来,“老爷预感到自己不行了,就把孩子们支走,和我交待后事。”   “都交待了些什么?”   “让我一碗水端平,三个儿子、三个女儿都要照顾到,不要短了谁的。”   毛氏叹了口气,“都是我肚子里掉下来的肉,我能短了谁去,他小瞧我了。”   “还有吗?”   “让我跟着老大好好过日子,别惦记他,除此之外……”   毛氏想了好一会,摇摇头:“也就没什么了,分家的事情我们女人不能插手,他都交待给老大。”   朱旋久把分家的事情交待给朱老大,朱老大自然而然会跟毛氏说,毛氏遵循着朱家女人不插手这些,话到嘴边依旧咽了下去。   这从另一个侧面说明了,朱家的规矩是大的。   “不言,帮我们把冷茶换了。”   “好。”   晏三合让李不言换茶,是打算切换话题。   到这里,她有了一个初步的判断:朱老爷的心魔和毛氏并没有关系。   所以他们夫妻之间的恩爱过往,可以一笔带过。   热茶端上来,晏三合又问:“这宅子是朱家的祖宅?”   “是。”   “谁掌管朱家,谁住这幢宅子?”   “是。”   毛氏:“这是朱家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规矩。”   晏三合:“别的人呢?”   毛氏:“都出府另住了。”   晏三合:“所以,你的三个儿子最后也只有老大能住在这个府邸,余下两个都要搬出去。”   毛氏:“是。”   晏三合:“安家费谁来?”   “公中来。”   毛氏怕晏三合不明白,又详细解释道:   “朱家每一任家主去世前,其实这些事情都要事先安顿好,老爷早在几年前,就给老二、老三在别处购买了宅子。   老太爷去世前,也是这样安排的,祖宅祖田归下一任家主,别的家产都是平分。一代又一代,没乱过。   按以往规矩,老爷过了五七,这家就能分。”   晏三合:“三兄弟如今还住在一起的理由,是因为朱老爷的心魔?”   “是。” 第499章 公婆   由此看来,朱家自己有一套传承的方式。   家主怎么培养,怎么选择,余下的儿孙要怎么安排,家主肩上要承担什么责任,死后财产怎么分配……朱家的祖宗们都一一制定好了规矩。   晏三合端起茶盅,慢慢啜了一口。   “你嫁进朱家的时候,老太爷,老太太都还健在?”   “都还健在的,老太太比老太爷早去世六年。”   “那么在你眼里……”   晏三合突然话峰一转:“老太爷是个什么样的人?”   大概毛氏从来没有被人问起过公公的事情,一时间,竟愣住了,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先问老太爷,再问老太太,我一个一个都会问,你想到什么就答什么。”   晏三合放下茶盅:“不要有心理负担。”   毛氏这才缓缓道:“我是儿媳妇,一年到头除了年节以外,极少见到老太爷,他是什么样的人,我还真说不上来。”   印象中,老太爷话不是很多,脸上也不怎么露出笑,做事很是一板一眼。   毛氏虽然胆子不小,但从来不敢直视,儿媳妇和公公是要避讳的。   晏三合见她说不出什么来,又换了话题:“老爷和老太爷的父子关系,怎么样?”   这一下,毛氏有话说了。   “至少我觉得是好的,老太爷没有因为老爷是庶出而瞧不起他,什么东西都是手把手的教。”   “其他几个嫡子呢?”   “都一样。”   毛氏:“一点都不厚此薄彼,这也是祖宗传下来的规矩。”   晏三合知道这个规矩的用意。   就是保证最后挑选出来的朱家下一任家主,方方面面都是最出色的。   “对了!”   毛氏突然又想到什么。   “对了,老太爷为人是严厉的,尤其是在算封风水一事上,一丝错都容不得,谁错了,就得挨罚。”   “朱老爷被罚过?”   “谁都被罚过,可不光是我家老爷。”   毛氏:“我家老爷罚得还算是少的。”   晏三合眯了下眼睛:“都罚些什么?挨打还是挨骂?”   毛氏看了眼晏三合,心说到底还是个小孩子,想法还停留在挨打、挨骂上面。   “事实上,比打骂要重得多。”   毛氏记得很清楚。   新婚后的第二个月,有一回男人从老太爷院里回来,和她说了几句家常话后,便去了净房。   她那天特意沐浴更衣,把自己捯饬的香喷喷,还故意摆了一个非常勾人的姿势。   新婚夫妻吗,尝着些男欢女爱的滋味,谁能不贪几日。   结果男人从净房出来,只是轻轻扫她一眼,借口累了便倒头就睡。   她白费半天心思,自然不甘心,调情似的把手伸到男人后背,不料男人“哎啊”一声,疼得从床上坐了起来。   她吓得赶紧掀起帐帘,卷起他的里衣掀开来一瞧,三条鞭痕又长又深。   “我逼问了半天,他才肯说算错了一卦,挨了罚,别的就什么都不肯再说了。”   毛氏想着自己年轻时候的无知,脸上露出些不好意思。   “刚开始我还恼呢,哪有爹打亲儿子下这么重的手的,后来才知道朱家这门手艺想要传承下去,就得从小打到大,一点都心软不得。”   “想要人前风光,必要人后遭殃。”   晏三合:“唱戏的,还讲究台上一刻钟,台下十年功,你们家这个行当,的确是一点错都出不得。”   错了,便是人命关天。   “晏姑娘,正是这个理儿。”   毛氏一拍小几,颇有几分激动道:“我那三个不成器的儿子,也是从小被老爷打大的,辛苦哩。”   “这么说来,朱老爷能拿下家主之位,是不容易的。”   “何止不容易啊!”   毛氏感叹:“我家老爷能坐上这个家主之位,背地里付出的心血,太多太多,旁人只以为他轻轻松松,只有我这个枕边人,才知道他的难。”   她新婚前三天,男人还在闺房里陪着她,小夫妻俩你侬我侬,好得蜜里调油。   三天一过,男人大部分的时间就在老太爷的院子里,天不亮就去,天黑了才回来。   夫妻两人就只有睡觉的时间,能头挨着头,说些体己话。   就是逢年过节,也没有一天是例外的。   后来毛氏才知道,朱家还有一个家规:朱家儿孙除了新婚三天可以休息外,别的时间都要技不离身。   “晏姑娘,我刚刚为什么说生老大的事情。”   毛氏说着说着眼眶又湿润了。   “其实那天老太爷要带老爷去外府看风水的,老爷怕我出事,硬着头皮把差事推了。就因为这事,老爷事后还挨了三鞭子呢!”   由此可见,朱家能一代一代手掌钦天监,背后付出的功夫,是常人难以想象的。   晏三合:“那么老太太呢,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   毛氏花了很长的时间,才从脑子里搜刮出一个她觉得合适的词。   “老太太这人……心眼有点小。”   心眼有点小?   晏三合一听这话,目光就朝窗户边的李不言看过去。   其实李不言趴在晏三合耳边说的话很简单——   她问了府里好几位老人,朱老太爷、老太太和付姨娘,还真像老总管说的那样,相处的十分和睦。   既然十分和睦,那么毛氏的这位婆婆,应该不会是心眼小的人。   毛氏这话从何而来?   听到这里,晏三合才算听到了点不一样的东西,心里隐隐兴奋。   “太太,你详细说说她心眼小在什么地方。”   详细说?   怎么说?   毛氏觉得自己敞开了,能说他个三天三夜。   这世上,婆媳是天敌,更何况这位老太太还不是亲婆婆,是隔了一层肚子的。   “晏姑娘,还是你问,我来答吧。”   “好。”   晏三合思忖片刻,“你和朱旋久的婚事,是老太爷定下的,老太太有没有反对?”   “这事说来话长,姑娘也知道老爷是庶出,嫡亲的娘姓付。”   “知道。”   “付姨娘和老太太的关系,想来姑娘也是知道的。”   “表姐妹情深。”   “付姨娘临终前,是把儿子托付给老太太的,所以给庶子寻门好亲,成了老太太心里的一件大事。”   老太爷相中她后,把她的生辰八字还有毛家的家世,一一书写在信里,让人送回京中。   老太太看到信后,立刻派自己的心腹去了洛阳府。   去洛阳府干什么?   专门打听毛家,还有毛大小姐的人品和性子。   打听了一圈没问题,老太太这才点头同意的。 第500章 天赋   毛氏做新嫁娘的第一天,给公婆端茶行礼。   按理说,做婆婆的在那一天,多多少少会给新媳妇立规矩,但老太太没有。   不仅没有,老太太还很热心的领着她见族里的人,言谈之间还多有呵护。   “所以,你嫁到朱家的头几年,老太太对你是好的。”   “是。”   一个人对你好不好,都不用看她说什么,做什么,从眼神就能看出一二来。   刚开始几年,老太太看她的眼神是柔的,带着一些慈爱。   府里五个媳妇,就她一个是庶出。   出嫁前母亲再三叮嘱过,让她嫁过去以后在公婆面前少说话,少出头,多做事,多奉承,别舍不得花钱。   母亲说了,能用钱收买人、笼络人心,就用钱去砸。   过日子吗,图的就是一个舒坦,斗的是谁命长。   她记着母亲的话,对老太太一边奉承,一边砸钱。   正如母亲说的那样,刚开始她的日子过得舒坦极了,妯娌之间谁也不敢小瞧她半分。   老太太到哪儿都想着她,别的房里有的东西,她房里一定不少,真正的一碗水端平。   主子的态度,就是下人的态度,就连府里权力最大的老总管,对着他们这一房,也都客客气气。   “什么时候开始起变化的?”晏三合问。   什么时候?   毛氏记得很清楚。   “是老爷在算命风水一事上,被老太爷夸的次数越来越多,渐渐压过别人时,老太太对我的态度,慢慢起了一点变化。”   “换句话说,就是庶子开始威胁到嫡子的时候,老太太不得不胳膊肘往里拐,开始护着自个的亲儿子。”   比起毛氏的委婉,晏三合的话,直白到让人淌冷汗。   毛氏咬了咬后槽牙,用力的点了一下头。   “那么也就是说……”   晏三合目光陡然一厉,“朱旋久拿下朱家的家主之位,是经历过一番波折的?”   “晏姑娘,五个儿子,只有一个能做家主,这中间肯定是要经历一番波折的。”   毛氏没有摆出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而且实话实说。   “但到底经历了什么波折,你问我,我说不上来,老爷从来不会和我透露一个字,我也不敢问。”   “又是朱家的规矩?”   “男为阳,女为阴。朱家算卦看风水,行的是阴私之事,女人再一掺和,轻则家宅不宁,重则血光之灾。”   毛氏:“我进门第一天,给老太爷端茶的时候,他就郑重警告过我。”   哪怕到现在,毛氏都清楚的记着,当年老太爷对她说的每一个字——   做朱家的媳妇,最忌多嘴多舌,把好奇心收收,该问的问,该管的管。那些不该问,不该管的,一个字都不要问,一个指头都不要伸。   “老太太晚年,不怎么得老太爷的宠。”   毛氏缓缓道:“老太太病倒后,老太爷都没进她的房里瞧一瞧,老太太因为这一件事,万念俱灰,撑了几个月就走了。”   晏三合皱眉:“这是什么原因?”   毛氏:“老太太为了自个儿子,想插手朱家家主的事情,被老太爷厌恶了。”   “噢?”   晏三合呼吸轻轻一顿,“看来……老太太是不甘心嫡子被庶子压一头?”   “将心比心,没有人会甘心的。”   毛氏从前不明白,如今自己有儿有女,再去体会老太太的心,就很有感触。   “但天赋这个东西,说白了就是老天爷赏饭吃,这世上谁斗得过老天爷呢,晏姑娘,你说是不是?”   晏三合静静地看着她,忽然话峰一转。   “朱老爷院里的丫鬟换得勤快,太太防的也是这个吧?”   被人说中心事的毛氏,大大方方承认。   “姑娘聪明,猜对了。”   做家主的好处,可不光光是接过朱家的祖宅、祖田,更多的好处是不显山不露水的。   毛氏可不愿意自己忙活大半辈子,到头来什么都要拱手让别人。   老太太为什么最后落这个下场,说白了还是太心软。   当初要不是她同情付姨娘;   要不是她允许付姨娘生下老爷;   要不是老爷天资聪颖……   这朱家就是她嫡亲儿子的,谁都抢不走。   一个女人对别人仁慈,就是对自己心狠,真到了真刀真枪的时候,别说表姐妹,就是亲姐妹都能反目成仇。   晏三合:“老太太和你家老爷的关系如何?”   “这话要怎么说呢?”   毛氏想了半天,才开口道:“总是隔了一层的。”   一个也叫“母亲”,一个也叫“我的儿”,但明眼人一看,多多少少透着些客套,虚假。   尤其是后来几年,老太太不知为何,连戏都懒得做了,有时候指着庶子的鼻子就骂“狼心狗肺”。   “我家老爷这人没脾气,挨了骂,要么关在书房偷偷抹泪,要么朝我叹气,我就把他搂进怀里,陪着他坐一会,听他叹一会气。”   毛氏说到这里,突然苦笑起来。   “他自个缓过来了,反倒来劝我,让我别和老太大计较,多让着她些,还说老太太年纪大了,糊涂了,可从前待他和付姨娘是极好的。”   晏三合:“老太太最后得的什么病?”   “先是冬至那天染了一点风寒,一下子就病倒了,退烧后就总喊心口疼,四九城有名的太医都请过来了,苦药也不知道吃了多少。”   毛氏回忆道:“走的时候五十有八,那天正好轮到我侍疾,我睡在外间,夜里没有什么不妥,吃了药发了一身汗就睡了。   第二天我醒来,发现里间没动静,披了衣裳进去一瞧,老太太身子已经硬了。”   说到这里,毛氏用帕子抹眼泪。   老太太是半夜走的,四个亲儿子谁也没有送到终,没几天就有闲话传出来,说她半夜在老太太耳边说了什么话,把老太太活活气死的。   “晏姑娘,你评评理。”   毛氏到现在都觉得自己十分的委屈。   “举头三尺有神明的,我一个妇道人家,也要有那个胆子啊。再说了,我把她气死了有什么好?谁做家主,也不是老太太说了算。”   晏三合静静地看着她。   听话听音。   这几句话表面上听着没什么,但言外之意却不少。   老太太是突然咽气的;   因为突然,所以没有留下什么话;   有人把老太太的死,栽赃到毛氏的头上。 第501章 风波   没错。   晏三合在心里用了栽赃两个字。   华国以孝治天下,毛氏身为媳妇,再怎么嚣张也不可能出恶言气死老太太,这不合情理。   其二,外间不可能只有毛氏一个人守着。   媳妇侍疾说到底是装装样子,做给别人看的,真正侍候的人,是老太太贴身的丫鬟。   其三,正是毛氏所说的,她把老太太气死了有什么好处?老太太不掌握事情的大局。   出现这样的风言风语,只能说明一个问题:有人不想让朱旋久这个有天赋的庶子做朱家家主。   晏三合:“老太太的四个嫡子,如今都还健在?”   毛氏:“老大、小五走了;老二、老三还在。”   晏三合:“你们可还有往来?”   “分家又不是做仇人,还都有往来的。老祖宗传下的规矩,身为家主有责任和义务照顾其他的兄弟。”   毛氏:“老爷在世时,逢年过节常和他们聚的。一年四季的节礼年礼,都经过我的手,没有一年会少,礼单都还在呢。”   晏三合:“朱老爷有心魔的事情,他们知道吗?”   毛氏一听这话,神色立马不自然起来,“晏姑娘,家丑不可外扬,都瞒着呢!”   后面怕是瞒不住。   庶子上位这桩事情,还得说道说道。   晏三合端起茶盅,慢悠悠的啜了一口,又道:“老太爷怎么去世的?”   “老太爷觉得阳寿快尽的时候,给自己算了一卦,然后就把五个儿子叫去安排后事。”   毛氏:“至于怎么安排的,我不知道,老爷也没和我说,我只知道那天过后,老总管便开始着手准备丧事。”   一个月后,老太爷在院里晒太阳,晒着晒着身子往前一栽,人就没了。   老太爷一死,老爷就坐了家主之位,五七过后,朱家四个嫡子就相继搬离了朱府。   晏三合正要再问,忽然有敲门声。   “晏姑娘,午饭时间到了。”   晏三合朝李不言比划了一个手势,李不言拉开门,冲外头的人道:“等半个时辰摆饭。”   “是!”   门关上。   晏三合又问:“他们搬离朱家,没起什么风波?”   “还能起什么风波呢!”   毛氏把身子往前凑了凑,压着声音,“老太爷把藏了一辈子的私房银子都分给了四个嫡子。”   晏三合:“这话你从哪里听说?”   “老爷有回喝多了酒,一不小心说出来的,我谁都没告诉,就左耳进,右耳出。”   毛氏叹气:“人啊,得往前看,计较从前没意思,晏姑娘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你不是计较从前没意思;   你是因为自个男人有本事。   朱老爷这一辈子攒下的家业,只会比他爹多,绝不会比他爹少。   守着这样一个男人,就等于守着一个宝藏。   “是这个理儿。”   晏三合随口应付了一句,又问道:“你和朱老爷一共三个儿子,这一代的家主选择上,可有波折?”   “没有波折,从来都是老大。”   毛氏:“我家老大不仅长相最像他爹,性子,脾气都一模一样,而且天资最出众。十岁那年,老爷就一口断定,将来的家主必定是他。”   这一代倒是简单了。   晏三合:“三个儿子三房媳妇,这媳妇的人选是朱老爷挑的,还是太太你挑的?”   毛氏:“人都是我看中的,但八字都是老爷亲自算的,就像当年老太爷替我算那样。”   晏三合:“朱老爷最喜欢哪个儿子?”   毛氏没想到晏三合会问这个问题,愣了愣,道:“老爷其实偏心老二。”   “噢?”   晏三合微微有些诧异。   按常理来说,一个家最受宠的,要么是老大,要么是幺儿,很少会有老二受宠的。   “为什么?”她问。   “老爷说老大将来是家主,要千锤万打才行,宠不得;老三性子活络,又是幺儿,我这个做娘的会偏疼一些。”   毛氏眼眶又红起来:“老爷说老二这孩子不争不抢,是个好孩子,他得多疼疼。”   不仅疼老二,还疼老二媳妇。   老二媳妇膝下只有两个嫡女,他就一心盼着老二媳妇能生个儿子出来。   “就因为这个原因,老爷还在老二院里摆了一个添子阵,只可惜……”   毛氏突然伸出手,一把握住晏三合的。   “晏姑娘,我说了这么多,你有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不会那么快!”   晏三合抽出手,目光淡淡地看着她,“关于你们家老爷,还有没有话要和我说?”   应该有的。   毛氏挖空心思的想。   可越想,心越慌。   除了那几桩重要的事情以外,她好像根本想不起来关于老爷,还有什么值得和晏三合说的。   他每天在衙门里忙;   她在内宅忙;   两人真正能说上话的时间,也就每天晚饭到深夜的那一两个时辰,这还得在男人有空闲的情况下。   两人说的也都是家长里短的话——   儿子房里怎么样?   女儿女婿怎么样?   年节送什么礼?   孙子、孙女今儿个又做了什么好玩的事……   “三十四年,我和他成亲整整三十四年,我嫁给他的时候还是个大姑娘,脸蛋嫩得能掐出水来……”   怎么一晃,他都已经走了两个多月。   毛氏忽然心酸不已,泪如雨下道:“晏姑娘,我想不起来了,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晏三合明白这种感觉。   晏行棺材裂开后的头几天,她开始探究他的心魔是什么,于是脑子里就开始回忆和晏行的点点滴滴。   谁知,越回忆,脑子里越是空白一片。   记忆好像定格在每一个慵懒的午后,他在窗下读书,她在案前练字,时间就在这浓稠的安静中,不知不觉地流逝。   “太太。”   晏三合伸手拍拍毛氏的肩。   “日子好过,就没有特别要记住的地方,不信你回忆一下这两个月,只怕每一桩坏事,你都牢牢记在心里呢。”   毛氏的哭声戛然而止,脑子里闪过这两个月发生事情。   果然,每一桩都像刻在心上似的。   “朱老爷算得不错,你的八字极好,命数极好,一辈子不愁吃,不愁穿,年纪越大,福报越好。”   说完,晏三合抬头看向李不言。   “问不出什么了,让人摆饭吧,顺便去看看小裴爷那边好了没有?”   “我这就去。” 第502章 讲理   小裴爷好了没有?   好个屁!   朱府三奶奶祝氏都还没结束呢。   这女人一边眼泪横飞,一边絮絮叨叨的诉说着她辛酸的过往,唾沫星子飞了小裴爷半张脸。   这世上什么最可怕?   女人。   女人这个品种,简直没有道理可言。   前一刻还在说着朱老爷的事情,后一刻那眼泪就开了闸,跟不要钱的水似的,止都止不住。   小裴爷是哄也不是,不哄也不是。   哄吧,凭他这张损嘴……   难了点!   不哄吧,心里的负罪感是怎么回事?   李不言来的时候,就看到小裴爷把自己杵成根人形棍子,咬牙切齿的走在祝氏的身侧。   小裴爷一看李不言来,眼神热切的像是看到了救星:大侠啊,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李不言冲他眨了下眼睛:好处?   小裴爷:以身相许你要不要?   李不言无声:呸!   呸完。   她清了清嗓子,“三奶奶,府里摆饭了,你话说完了没有?”   “完了,完了。”   祝氏狠狠一擦眼泪,转身看着小裴爷道:“我刚刚说的话,你可都记住了。”   “记住了。”   “记得都说给晏姑娘听。”   “放心。”   “一字不许漏!”   哎啊,姑奶奶,你还有完没完?   小裴爷表情那叫一个忍辱负重:“是,一字不漏。”   三奶奶祝氏得他这一句,冲小裴爷行了个礼,捏着帕子抽抽噎噎的离开。   小裴爷等她走远,目光凛凛道:“下辈子我要投胎做个女人,我倒要看看,当一个说话不抹泪的女人,到底难不难。”   “下辈子我要投胎做个男人。”   李不言:“我倒要看看,当一个不怂不怕的男人,到底难不难。”   小裴爷气啊:“你这女人咋回事儿,昨儿晚上那岔,还能不能过去了?   李不言回敬,“你这男人咋回事儿,做都做了,还不许别人说了?”   小裴爷:“……”   这时,大奶奶凌氏也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走出来。   “小裴爷,该轮到我了吧。”   “大奶奶,容我吃个饭,成吗?”   还得蓄点力,否则我这条小命,非交待在你们两位奶奶手上。   小裴爷怕她不肯,赶紧又道:“我还得把三奶奶的话,说给晏三合听,时间久了,怕忘了。”   “那你快点吃,别耽搁时间!”   我耽搁?   小裴爷狠狠瞪了李不言一眼:女人啊,一个个都他娘的不讲道理。   李不言:跟女人讲问道理,这小子不是傻?   ……   两人一前一后回到偏厅。   饭已经摆到了八仙桌上,八菜一汤,一看卖相就知道府里厨娘是用了心思做的。   晏三合坐主位,“都坐吧!”   小裴爷和李不言大大方方坐了。   黄芪只敢坐半个屁股。   晏三合吃饭,素来讲究食不言,寝不语,但朱家的心魔太险太急,不得不打破她吃饭习惯。   “明亭,你一边吃,一边说。”   裴明亭用筷子挑起一根青菜,把三奶奶的话一一转述给晏三合听。   晏三合听完,道:“祝氏的话,我总结一下有两点:一、朱老爷这人没什么脾气,十分好说话,也不摆当家人的派头;   第二,他比老太太更得小一辈的人心,三个儿媳妇娘家有什么事儿求上门,都会出手相帮。”   小裴爷:“其实还有第三点,朱老爷这人惧内。”   李不言扑哧笑了,“哟,快说说,怎么个惧法?”   吃你的饭!   小裴爷在心里回了一句嘴,扭头看向晏三合道:   “朱老爷什么都听毛氏的,毛氏让往东,他不往西,毛氏让往西,他不往东。”   说人话就是,整个朱府毛氏说了算。   小到朱老爷穿什么衣裳,大到儿女成婚,统统毛氏拍板拿主意,朱老爷最多帮忙测个吉凶。   “三奶奶还说了件事。”   小裴爷慢悠悠道:   “太太的娘家毛家,无论什么大事小事,都要朱老爷亲自测凶吉,三个儿子有时候瞧不过去,想帮着测一测,朱老爷都不敢做假,怕太太发火。”   晏三合喝了一口汤,“由此可见,朱老爷对毛氏是相当敬重的。”   敬重?   切!   小裴爷一脸的不屑:“那叫夫纲不正!”   “你最正!”   李不言就是看不得他这么得瑟,“赶明儿娶个母老虎回来,我看你正不正得起来。”   小裴爷余光偷瞄晏三合。   笑话!   这除了眼前这位姑奶奶,这世上,还有谁能让我小裴爷夫纲不正?   没了!   绝种了!   晏姑奶奶咽下最后一口饭,放下筷子,皱眉道:“三奶奶刚刚说毛氏往二房塞人,结果是老爷拦下来的。”   “是!”   裴笑:“二房无子,毛氏就从外头买了两个屁股大、能生养的丫鬟回来。老爷破天荒的板了脸,让毛氏手别伸那么长,等两年再说。”   晏三合:“毛氏没往三房塞人?”   “能不塞吗!”   祝氏刚刚就因为这事,哭得稀里哗啦。   “但都要老爷测过这人八字才行。八字好的,抬进门;八字不好的,门都没有。”   “朱老爷这么爱测八字……”   李不言好奇问道:“他房里的那几个爬床的丫鬟,不知道他测不测?”   小裴爷鼻子里哼一声,故意拔高嗓音道:“必须啊,说不定行房还得找个黄道吉日呢!”   李不言啧一声,“你们男人可真讲究。”   我们男人?   小裴爷冷笑:“小爷我还是童子鸡一个。”   李不言翘起大拇指:“不容易啊,贞操还在。”   “你……”   小裴爷气得要吐血。   男人有贞操吗?   有吗?   有吗?   “你们慢慢斗嘴,我去院里消消食。”   晏三合实在听不下去了,起身走出偏厅,一只脚刚跨过门槛,就看到朱未希慌里慌张地飞奔进来。   “晏姑娘,晏姑娘,大事不好了,我娘刚刚端起饭碗,就突然昏倒了。”   晏三合心脏微微一缩,“掐人中了没有?”   “掐了,醒不过来。”   怎么会醒不过来呢?   “太医呢?”   “大哥已经派人去请了。”   朱未希欲言又止:“晏姑娘,会不会是我哥撤了阵法,所以朱家的倒霉又开始了?”   不应该这么快啊!   这才过了一个晚上。   这时,小裴爷急匆匆走出来,正色道:“晏三合,掐人中掐不醒,就有些危险了。”   晏三合的心脏,微微又一缩。   “走,去看看!” 第503章 不利   另一边。   宫门吱呀一声打开,一身朝服的赵亦时从里面走出来。   沈冲迎上去,俯身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赵亦时默默地看了眼马车,淡淡道:“饿了,先去春风楼用点东西。”   “是!”   沈冲伸出胳膊,让皇太孙殿下扶住,然后引着人到马车前,另一只手掀起车帘。   车里;   明暗交汇处;   有人冲马车外的赵亦时勾勾手指,赵亦时忍着笑,借一点沈冲的力,抬腿上了马车。   帘子“哗”一声落下。   赵亦时这才笑出来,“怎么躲这里见我?”   “刚回来忙的脚不沾地。”   谢知非把茶盅递过去:“正好巡逻到这边,就动了这个主意。”   赵亦时接过茶盅,目光在谢知非脸上看一圈,“黑了,瘦了。”   “瘦狠了。”谢知非摸摸脸。   心疼啊,这张脸的手感粗糙很多,都能摸出风霜感了。   赵亦时一瞧他那表情,笑了,“我家承宇这一路辛苦了,回头让沈冲给你弄点补品来,宫里的,大补。”   谢知非丢过去一个“还是你心疼我”的眼神,伸手去摸赵亦时的胳膊。   “怎么样,伤好透了没有?”   “阴天下雨还是疼。”   赵亦时用脚尖碰碰他:“你今天不来见我,夜里我也打算过去见你。”   事实上,知道谢知非一行回来后,赵亦时便坐不住。   要不是沈冲拦着说朱家的事情紧急,他昨天晚上就要把人召过来。   “朱旋久的心魔是什么?”   “血月。”   赵亦时惊得手里的茶盅一歪,几滴茶水泼出来,“怎么会是血月呢?”   谢知非摇摇头,表示自己也懵着。   “晏三合今儿个已经去了朱府,我一会也会过去瞧瞧,这会跑来见你,就想问问你的伤。谁下的手,你查清楚了没有?”   赵亦时一口气把茶水喝完,冷笑道:“除了我那好王叔,没有第二个人选。”   “狗日的,他还真刀真枪的干上了。”   谢知非怎么都忍不下这口气。   “怀仁,这笔账可不能就这么算了,哪怕此刻动他不得,将来……”   “将来的事情,将来再说。”   赵亦时突然打断了谢知非,“今日早朝,兵部呈上来一份奏章,我感觉不是太妙。”   谢知非心一提,“怎么个不妙法?”   奏章是由北方驻军快马加鞭送来的,称鞑靼又开始在华国边界烧杀掳掠,百姓不堪其扰,请愿让朝延出兵。   赵亦时俊眉紧拧,“若真出兵,是汉王的好机会。”   这话,谢知非听了没有任何异议。   汉王本来就是武将出身,打小跟着陛下南征北战,立下赫赫军功。   如果朝延真要出兵,汉王绝对不会放弃这么好的一个机会,一定会主动请战。   赵亦时声音陡然压低,“朝中支持太子的,大多文臣;武将那头,支持汉王的人居多。”   汉王请战,陛下十有八九会点头同意。   汉王带兵,用的当然是自己的得力下属。   华国多年没有打仗了,武将们一个个能闲出屁来。这一仗,正好能让汉王把武将的人心笼络一番,这是一个不利。   其次,汉王一旦打了胜战,功劳薄上又记上一笔。   本来陛下对太子就够嫌弃的,这样一来,心往汉王那边又靠了一点,这是第二个不利。   “这第三个不利……”   赵亦时声音压到只有谢知非能听到。   “就算太子居长居嫡,最后江山传给他,但只要汉王手上有这帮武将,太子这江山也坐不稳当。”   谢知非看着赵亦时近在咫尺的脸,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是太子显而易见的劣势。   太子的肥胖、还有那只残腿,注定了他一辈子都不可能领兵打仗。   皇太孙这些年,一直在有意无意的亲近武将,想弥补太子这方面的缺憾。   奈何太孙从来没有行过军,打过仗,再亲近,又怎么比得过汉王。   汉王和那帮武将军一道风里来,雨里去;一道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一道在敌人的箭雨下出生入死;一道从死人堆里爬出来……   这种交情是过命的,是经过血的洗礼,生死的考验,没有人能撼动,更没有人能替代。   汉王只需一个手势,甚至是一个眼神,那帮武将都会坚定的站在他的身后。   要是郑家没有出事就好了,谢知非想。   祖父,大伯、二伯、三伯、四伯,还有父亲,都是行军打仗的一把好手,如果他们还在……   忽然,谢知非狠狠地打了个寒颤,我好像也是郑家人啊!   “承宇,武安侯世子你觉得怎么样?”   谢知非回神,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坏得坦坦荡荡,渣得明明白白。”   赵亦时给自己续了点水,“你多和他走动走动,时机恰当的时候,带他来见见我,这枚棋也是该布局起来了。”   谢知非怔了一下。   走动不难,关键这小子对他心术不正,跟个癞皮狗似的,看着就烦。   “让明亭和他走动吧。”   他随口扯了个理由:“赫昀和我家老二走得近,我和我家老二不对付。”   “承宇。”   赵亦时轻唤,“一笔写不出两个谢字,有些事情过去了,就不必再计较,明亭担不起这个重任。”   不是为我计较,而是为我这个身子的原主计较。   真正的谢老三,说到底是死在谢老二的手上!   谢知非抹了把脸,似玩笑道:“先说好,三爷卖艺不卖身,万一姓赫的对我起了邪念,我可对他不客气。”   赵亦时扑哧笑了,“真要如此,我帮你教训他。”   没了后顾之忧,谢知非很干脆:“那成。”   亲近赫昀,其实就是亲近武安侯。   武安侯把杜家的婚事推了,实际上就是往太子这头迈了一步。   时局很敏感,还不到和武安侯明面上走动的时候,就只能利用他这个纨绔风流。   毕竟,纨绔吸引纨绔。   两个纨绔在一起吃吃喝喝玩玩乐乐,不会引起太多人的注意。   “对了,怀仁。”   谢知非突然想到一件事,“那盒月饼是怎么一回事?”   这事裴明亭也问过。   赵亦时像反问裴明亭一样,反问道:“你们不觉得这姑娘很有意思吗?”   搅屎棍有意思?   没瞧出来!   谢知非摇摇头。   赵亦时眸子如幽潭深渊一般,轻轻说了四个字——   “独一无二。” 第504章 不对   “裴太医来了,快让开,快让开。”   裴寓几乎是被人拽着进的院子,抬眼看到晏三合,来不及多说半句话,就匆匆进了里间。   一进里间,裴寓二话不说三指先扣下,凝神诊了好一会儿,才道:“沉香,拿针。”   沉香赶紧打开医箱,从里面掏出一只牛皮袋,递到裴寓的手上。   “师傅,针来了。”   百汇穴三针扎下去,毛氏竟然没有什么动静。   裴寓心里咯噔一下,又赶紧扎了三针,毛氏的眼皮这才微微动了一动。   不妙!   裴寓飞快的卷起袖子,“闲杂人等出去,把太太上衣褪到胸口,抹额解开。”   朱未希推了朱远墨一把,“大哥,你们先出去,这里我来。”   朱远墨整个人迷迷糊糊的走出里间。   母亲昏倒的时候,他就在边上,前一瞬还好好的,说自己有胃口了,后一瞬,人就往前栽下去。   “晏姑娘。”   朱远墨在晏三合身边站定。   “我娘的身子一向很好,两个多月前这府里的事情急成这样,也没说晕倒。”   “我和朱未希说过了。”   晏三合抬头看着他,“不应该这么快。”   “可……”   “大爷,大爷,大事不好,大事不好了。”   一个绿衣丫鬟疯了似的冲进来,“三奶奶她……她刚刚吐了一口血,晕过去了。”   “什么?”   母亲晕了,三弟妹吐血也晕了……   “晏三合。”   朱远墨大喊一声的同时,突然伸出两只手,死死地扣住晏三合两条胳膊。   “这,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给我说清楚!”   “放开她!”   声音响起的同时,一把软剑横过来。   这一切,发生的太突然。   突然到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朱远墨脖子下面,就架了一把明晃晃的软剑。   “不言。”   晏三合轻轻唤了一声。   李不言无动于衷,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朱老大两只青筋爆出的手,冷冷的又重复了一句。   “我让你放开她。”   朱远墨没有动。   他下跪;   他扔了祖宗规矩,发誓忠于她,结果刚刚第一天……   “为什么?”   朱远墨咆哮,“为什么我母亲和三弟妹一前一后都出事?”   “朱远墨。”   晏三合面色冷然,“你与其来质问我,不如先去看看三奶奶还有没有救。有,就救一救;没有,就再从外头拖一副棺材来。”   姑奶奶,求求你说点好话吧!   小裴爷急得冷汗都出来了。   这个节骨眼上,可别再刺激朱老大了,没看到他眼睛都直了,一副要吃了你的样子。   但,晏三合的狠话还在后头呢。   “这一代朱家的家主,遇事就这个德性?我看这心魔也不用解下去,反正朱家在你手上,早晚败光。”   “爹,爹……”   小裴爷喊得声音都呲了,“快,快去看看三奶奶有没有事。”   外头的一切,裴寓听得清清楚楚,只是手上还施着针,腾不出空来。   最后一针落下去,他急匆匆的拍了拍沉香的肩,急匆匆的背起医箱走到儿子身边,抬腿就是一脚。   “蠢货,赶紧再去请别的太医来啊,我又没长三头六臂,里头的这一位还没醒呢!”   小裴爷被踢懵了。   朱府二爷却已经反应过来,“快,再去请太医。”   有机灵的小厮撒腿就跑。   裴寓手指冲着朱老大点点,恨铁不成钢道:   “急归急,可不能怨晏姑娘,要怨就怨你自个的爹,心里到底有什么放不下?还要怨自个,啥都不知道,怎么做人儿子的?”   说罢,他抡起两条长腿就跑,一边跑,还一边喊:   “三奶奶哪个院子,带路啊,一个个的除了发愣,就是发狠,还能不能干点正事了!”   一有风吹草动,就怨晏三合,人家不欠你朱老大的,上蹿下跳的给谁看?有没有搞明白谁求谁啊?   还有。   三十好几的男人,手撑着钦天监,遇事一惊一乍,连个小姑娘都不如,也难怪人家晏三合要骂你。   骂得好!   我也想骂!   老子为了你们朱家,腿都跑细两寸,都累死了!   朱远墨的两只手无力松开,整个人像被霜打过的一样,又疲倦又颓废。   这些都是他的亲人啊!   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出事,他将来到了九泉之下,怎么和列祖列宗交待。   “爹——”   因为悲愤,朱远墨脸上的肌肉控制不住的抖动,“求您高抬贵手,放过我们吧!”   放过?   晏三合瞳孔紧缩如针。   化念解魔第一件事情就是探死人。   人临死前,过往的一生会走马观花似的出现在死人的脑海里,有心魔的人,某一个画面就会在他脑海里消散不去。   晏行是信;   季老太太是条黑狗;   唐之未是一段锣声。   她看到他们的心魔,答应帮他们解魔,这就等于和死人签下了合约。   合约一旦签下,死者的怨气就不会那么大,他们会给晏三合这个解魔人时间。   她能从朱老爷的黑雾里走出来,这个合约就已经签下。   为什么,朱老爷一时片刻都等不及了?   这不合情理!   晏三合黑漆的眸子轻轻一转,直看向裴笑。   裴笑被她看得不寒而栗,“晏,晏三合,你,你……”   “你转告你爹,无论如何,太太和三奶奶都给我保住。”   “干嘛要我转告?”   裴笑这会脑子异常聪明,“你呢,干嘛去?”   晏三合深吸一口气,异常从容道:“我要再去下面探一探。”   下面,是指冰窖;   探一探,是指朱老爷。   裴笑一想到昨儿冰窖里的渗人场景,两条腿不听使唤的开始打颤。   “所,所,所有人我们都只,只,只,只探一次,为,为,为什么……”   “因为不对劲!”   晏三合朝李不言瞄过去,李不言原本已经收起来的软剑,唰的又拔出来。   菩萨啊!   小裴爷一看这个情形,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心说小爷我这个时候撤退,还来不来得及啊!   “晏姑娘。”   朱老大突然伸手拦住,“我和你一起去。”   晏三合目光一厉。   “刚刚是我急了,失了分寸,你别和我一般计较。”   朱老大神色后悔,“我这人虽不成器,但有些阴阴邪邪的东西,还是略懂一二的,姑娘带上我,说不定能帮上忙。”   “哟,朱大爷这是突然睡醒了。”   李不言冷笑连连。 第505章 阴界   朱老大没去看李不言,而是直勾勾地看着晏三合。   “晏姑娘,朱家历代的家主就是要护一家老小平安,这是我肩上的责任,义不容辞,我……”   他咬着牙,“家里哪一个都不能再有事了。”   晏三合见他瘦得只剩下一副人骨架子,扔下两个字,大步走出院子。   “跟上!”   朱远墨神色一松,赶紧朝老二递了个眼神,匆匆跟过去。   朱老二片刻都不敢耽搁,转身对朱未希道:“你去你三嫂院里守着,母亲这里有我。”   “好。”   “有什么事派人过来报个讯。”   “知道了,二哥!”   男人啊,一个个都是蜡烛,不点不亮。   李不言在心里骂了一句,正要抬腿,忽然腿上一沉,低头看,腿被小裴爷抱住了。   “李大侠,我跟你一道去。”   小裴爷一副英勇就义的样子:“护着晏三合的安危,是我肩上的责任。”   谢五十叮嘱过的,死都要看住。   “哈……”   李不言忽然觉得地上这个男人,突然之间有那么一点点可爱。   “走!”   她手上一使劲,像拎小鸡一样把人拎了起来。   小裴爷站稳,连看都不敢看李不言一眼:拎的姿势太丢人啊!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大喊声——   “裴太医,裴太医,裴太医……”   李不言和裴笑同时变脸。   这声音是朱青的。   他怎么来了?   不是跟着谢三爷在衙门里忙吗?   还有,这一声叫得比一声急,是做什么?   李不言脚下施展轻功,不过一会,就与朱青迎面碰上。   “出了什么事?”   “不好了,三爷刚进朱府,就突然晕过去了。”   “不会吧。”   李不言后背唰地起了一层白毛汗,“朱老爷连三爷都要祸害?”   朱青还没来得及问一句“这话什么意思”,眼前“嗖”的闪过一道人影,速度快得跟个闪电似的。   那人影边跑边喊。   “爹,我的亲爹啊,谢五十不行了,得先救他啊!”   关键的时候,李不言还算镇定,这会别说亲爹,就是亲菩萨,亲神仙也分身乏术。   “朱青,把三爷背到三奶奶的院子里,我去把三合叫来。”   朱青还不知道朱府发生的事情,还在问:“裴太医人呢?”   “就在三奶奶的院子里。”   李不言人已经飞奔出十几丈外,一扭头,见朱青还愣着,怒火冲天。   “愣着干什么,赶紧啊!”   乱了!   全乱了!   全他娘的乱套了。   ……   晏三合此刻已经走到冰窖门口,正要顺着楼梯往下,听见李不言叫她,猛的收脚,转身。   “什么事?”   “三合。”   李不言匀了一口气,“谢三爷刚刚晕倒了。”   晏三合脸色一滞:“什么原因?”   李不言:“不知道,朱青说一进朱家门就莫名其妙地晕倒了,会不会是朱老爷……”   “不可能。”   晏三合:“谢知非和朱老爷八竿子打不着,绝不会是朱老爷的原因。”   “万一……”   李不言瞄了朱老大一眼,“朱老爷这人不分青红皂白呢,也说不定的。”   朱老大本来想顶一句“胡说,我爹最是通情达理”,一看晏三合的表情,到嘴的话又咽下去。   晏三合薄薄的眼皮垂下来,思忖片刻后,口气十分的坚定。   “没有什么青红皂白,更扯不上通情达理,三爷晕倒一定另有原因。不言,你去看着三爷;朱远墨,我们下去。”   “三爷有什么可看的,左右有朱青和小裴爷呢。”   李不言哪敢放晏三合和朱老大单独下冰窖,“我打头阵,你跟在我后面。”   晏三合冲李不言微一点头,随即跟在她身后。   朱老大看着她背影,用力吸了口凉气。   刚刚他就站在晏三合身侧,清楚地看到李不言说三爷晕倒时,她眼中的担忧。   那担忧一闪而过,很快就被冷静代替。   这丫头真沉得住气啊!   到这里,朱远墨才对晏三合真正的刮目相看起来。   他赶紧跟过去,在下到第一层台阶时,反手把门轻轻掩上。   晏三合此刻已经站在地窖里。   朱老爷依旧直挺挺躺在门板上,和昨天不同的是,他脸上的黑气似乎又浓了一层。   而且……   “晏,晏姑娘,昨儿我们走的时候,我爹的眼睛明明已经……”   朱老大说不下去了,垂在身侧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眼睛明明已经闭上,现在却又睁开来,而且睁得极大,眼珠子似乎要爆出来一样。   怎么会这样?   不对!   朱老大猛的打了个寒颤。   爹的眼角有东西流下来,不是眼泪,眼泪是无色的,他眼里流下来的是——   黑色的泪!   朱老大本来就脆弱的神经,一下子崩溃了。   他几乎是扑到尸体前,颤颤威威伸出手,想去擦擦亲爹的眼角。   “别碰!”   晏三合赶紧大步走过去,一把挥开朱老大的手,“不要碰!”   朱老大泄气跪倒在地上,手扒着门板,无力道:“晏姑娘,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晏三合戛然失语。   因为她也从来没见过。   黑泪,意味着伤心,也意味着有冤情。   难道……   朱旋久还有没对她说出口的话?   晏三合心一横,从怀里掏出帕子,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擦干净,然后把手盖在了朱老爷的脸上。   黑雾瞬间涌起,又一下子把她吞噬了进去。   几乎是同一瞬间,一旁的李不言突然大喊一声,“朱老大?”   晏三合被黑雾吞了没什么,怎么朱老大也不见了踪影?   人呢?   这么大的一个活人,怎么一下子就……不见了?   李不言吓得双腿发软,握着软剑的手一松,剑咣当一声,落在了地上。   ……   熟悉的吸力;   熟悉的旷野;   还是那棵参天的大树;   树上依旧是成群的乌鸦。   唯不一同的是,乌鸦们看到她的时候,忽然扑闪起翅膀,似要冲过来咬她。   晏三合正暗暗诧异时,身后传来一声低呼。   “晏姑娘。”   晏三合扭头,好一会儿才应过来,“你怎么来了?”   朱远墨哪里能说得清楚。   他正跪在父亲的门板前呢,忽然一股巨大的力道把他吸进去,一阵天旋地转后,就到了这个地方。   “这,这,是……是哪里?”   一开口,嘴边就是一层白气,朱远墨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浑身都在发抖。   好冷啊!   晏三合见他眉毛、眼睫结上一层白色的霜,犹豫半晌,冷冷开口。   “这里是阴界。” 第506章 醒来   朱远墨还没有反应过来“阴界”是个什么玩意时,远处树上的鸦群“哗”的一声,齐唰唰地向晏三合他们飞过来。   千鸟同飞,黑压压的一片。   朱远墨再懂那些阴阴邪邪东西,也被吓掉了半条命。   “快到我身后来。”   晏三合大喊一声的同时,从袖中掏出匕首。   朱远墨哪里还走得动路,两条腿软得像棉花,几乎是在地上连滚带爬,才爬到了晏三合的脚边。   鸦群飞到晏三合面前,倏的停住。   这时,晏三合才发现,每一只乌鸦的眼睛都十分像人眼。   极黑,极深,极冷。   这几千双这样的眼睛盯着看,饶是她的胆子再大,也觉得遍体发寒。   为首的乌鸦朝着地上的朱远墨看了一会,又朝晏三合瞄一眼,脸上的神情似乎是有些忌惮。   朱远墨颤颤威威的从地上爬起来,身子往晏三合身边靠了靠,低声道:   “它,它们好像怕你。”   是吗?   晏三合想都没想,往前迈了一步。   “哗”的一声,鸦群齐唰唰地往后退了一步。   晏三合再往前,鸦群再往后。   所以,刚刚鸦群想冲过来撕咬的人是朱远墨——一个不该出现在阴界的人类。   旷野无声;   一片死寂。   两个人,几千只乌鸦就这样对峙着。   下面怎么办?   晏三合不知道。   阴界和阴间不同,它是阳间和阴间的缓冲地带,死人心中有魔,不肯走入阴间,只能在阴界逗留。   她这个解魔人,在阴界也只能逗留片刻的时间。   晏三合略略偏过头,用余光扫了眼朱远墨。   朱远墨这时的表情十分痛苦。   他太冷了,冷得连骨头都感觉撕裂的疼。   “得想办法离开这里。”   晏三合声音压得极低,“不然你会冻死。”   话音刚落,天际的颜色忽然变了,一轮血月凭空出现在当空。   鸦群瞬间躁动起来,一个个扑闪着翅膀要向晏三合他们冲过来。   “晏姑娘……”   朱远墨吓得毛骨悚然,“怎么办,怎么办啊?”   晏三合眸光一紧,旋即又松。   那就只有一个办法了。   她抽出匕首,刀锋照着食指指腹轻轻一划。   一滴血,落在了地上。   天际间,风云突变。   鸦群“哗”的一声散去,血月瞬间隐入夜空。   朱远墨只觉得眼前一黑,一股巨大的力道从胸前吸过来,似要把他卷入那无穷无尽的黑暗中。   “晏姑娘,救我。”   喊迟了。   朱远墨大半个身体已经被卷进去,一股说不出冰冷寒意从他胸口扩散。   完了,我今儿个要死在这里了。   就在这时,一只冰冷的、小小的手握住了他的。   “朱远墨,握紧我,不要松开。”   意识失去的瞬间,他耳边传来晏三合的声音。   ……   李不言觉得自己要死了。   是活活被急死的。   黑雾起起伏伏,伏伏起起,里面夹杂着呜呜咽咽的风声。   不对!   细听根本不是风声。   似乎是……   百鬼同哭,千鬼同哭的声音。   李不言素来天不怕,地不怕。   娘死后,她就跟着晏三合,却还是头一次碰到这样诡异的事情,被吓得三魂渺渺,七魄茫茫。   心说早知道如此,就该把小裴爷怀里的符啊,咒啊,经啊的都要过来。   万一有用呢?   就在李不言等得心急如焚的时候,呜咽声突然消失,黑雾一下子散去。   李不言心头一松,脸上的喜色还没浮上来,叫声先出了口。   “晏三合!”   “朱老大!”   晏三合和朱远墨倒在地上,两人都无声无息。   李不言把手里的软剑往腰间一收,冲过去就把晏三合抱起来,然后疯了似的往台阶上走。   走出冰窖,她像个无头苍蝇一样跑了几步,发现不对,又放声大喊。   “来人啊,快来人啊……裴太医,裴太医呢……操他娘的,人都死哪里去了?”   “李姑娘,李姑娘。”朱远墨踉踉跄跄追出来。   李不言转身,话问得连连环炮似的。   “你怎么醒了?你竟然没事?那晏三合怎么会晕倒在地主?刚刚黑雾里都发生了什么?”   朱远墨脸色涨青,一个问题都回答不上来。   “大哥,大哥!”   就在这时,朱老二飞奔过来,“娘醒了,三弟妹也醒了。”   朱远墨下意识地问,“什么时候醒的?”   “就刚刚,突然醒的,我怕你担心就……咦,晏姑娘怎么了?”   跑近了,朱老二才发现,晏三合一动不动地躺在李不言的怀里,脸色看上去比纸还要惨白几分。   “先不说这个,李姑娘,你跟我去客院。”   朱远墨:“老二,赶紧去把裴太医叫来。”   朱老二还有话要说,刚起了一个音,朱远墨冲他异常愤怒地咆哮。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   “这……”   朱老二虽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看大哥发怒,哪里还敢耽搁,飞也似的跑开了。   ……   三奶奶院里。   裴寓浑身大汗淋漓的跌坐在椅子里,脑子里浑浑噩噩的想:能改行吗?   如果不能,他应该是大华国第一个看病累死的太医。   “爹,你快来看看,承宇说他头还晕是怎么回事?要不,你再帮他扎两针。”   就不能让你老子喘口气?   老子还晕着呢!   裴寓抹了把脸上的冷汗,刚要撑着椅把手站起来,忽然外头又传来声音。   “裴太医,裴太医,大事不好了……”   裴寓条件反应似的跳起来,跺脚道:“又来了,又来了,还让不让人活。”   叫嚷声中,朱老二冲进来。   “裴太医,晏姑娘晕过去了。”   “什么?”   裴寓彻底听懵了。   今儿个是什么大凶特凶的日子吗,怎么连神婆都晕倒了呢,难不成这朱家……   “裴叔,求求你别发呆了,赶紧去看看吧!”   裴寓咬咬牙,回头瞪了谢知非一眼——老子的里衣到现在还湿着呢!   瞪眼归瞪眼,跑得却是比谁都快。   朱老二本来还想问一句“三爷,你感觉怎么样”,一看裴太医已经跑没影了,一跺脚,只能追上去。   床上的谢知非一掀被子,奋力想站起来,又跌坐了下去。   天旋地转!   边上的小裴爷吓得赶紧扶住:“你干嘛?”   还能干嘛?   “去看她啊!”   “这不是看不看的问题。”   小裴爷一把按住他,神色前所未有的凝重。   “你有没有发现,这个心魔和我们从前解的心魔都不一样?”   还用得着你说!   还有。   什么叫我们从前解的?   充其量我们就是个打杂的。   谢知非心乱如麻,着急地冲外间喊:“朱青,朱青,快来背我!” 第507章 危险   客院。   晏三合蜷缩在被子里,只露出苍白的半张脸。   裴寓在床边坐下,半天也没诊出什么来,也没指望能诊出什么来,这丫头的脉象一向诡异。   还是扎针吧。   一针扎下去,晏三合倏地睁开眼睛。   “哎啊我的娘!”   李不言欣喜若狂,冲过去死死的把人抱在怀里,“吓死我了,吓死我了呀,晏三合,你吓死我了……”   “我……”   晏三合刚起了个头,发现自己一点力气都没有,只好把头往李不言怀里蹭了蹭,示意她别急。   裴寓见晏三合还说不出话,忙道:“一针不够,再扎几针吧!”   还扎?   晏三合奄奄一息,“别忙活了,我是累的。”   累的?   裴寓扭头恶狠狠地瞪着朱老二。   知道谎报军情是什么罪吗?   死罪!   朱老二委屈地看着自家大哥,有苦说不出。   门口,谢知非一颗心落回原住,头磕在朱青的后背,用力喘了两口气——幸好,幸好。   “三爷呢,醒了没有?”   谢知非猛的抬起头。   久远的记忆呼啸而来。   她打小就是个病秧子,一年四季吃着药,回回高烧,烧得不醒人事,醒来总要问一句:我哥呢?   我哥呢?   三爷呢?   这久违的语气把谢知非的心揉得稀巴烂,赶紧低下头,把眼里的一点热意用力逼回去。   “醒了,醒了。”   小裴爷从后面推开朱青,一脚跨进屋里,“就是和你一样,还虚着。”   晏三合艰难勾起头。   目光尽头,谢知非被朱青背着,拧着眉,静静地看着她。   冬阳顺着窗户的缝隙,从他身后照进来,一明一暗中,晏三合有些瞧不清楚他脸上的表情。   但没由来的,她觉得这人是在担心她,因为两条眉毛拧得太紧了,都蹙在一起。   “朱青,把我放椅子上!”   “都给我滚出去!”   两道声音几乎同时响起,只是李不言的嗓音压住了谢知非的。   所有人都吃惊地看着李不言,不明白好好的,她为什么会突然发飙。   “滚——”   李不言从腰间拔出软剑,往桌子上重重一拍。   小裴爷吓得往后退一步:兄弟,她发什么疯?   谢知非忍着眩晕:不知道。   “不言。”   晏三合知道李不言发什么疯,撑着坐起来,轻声道:“我真的是累的。”   “你当我三岁孩子吗?”   李不言胸口一起一伏,显然是怒到了极致。   “刚刚冰窖里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朱老大也不见了?”   “为什么你晕倒了,他却好好的?”   “你手指怎么破了?”   “是不是朱老爷的心魔有变化?”   一个个问题抛出来,晏三合奄奄一息地想:这丫头是有脑子的,只是不愿意动而已。   “为什么你从云南府离开前,脸上露出的神色,是决绝!”   所有人的目光从李不言身上,一下子挪到谢知非身上。   谢知非心中苦笑。   连李不言、裴明亭这么神经大条的人都察觉到不对,这个心魔一定有什么不对。   他从朱青背上滑下来,扶着门框,艰难地走进屋里。   谢知非本来不想开口问的,隐藏在心里的恐惧和担忧,被李不言一声高过一声的质问给激了出来。   他不得不问。   “晏三合,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们?”   还决绝?   三个字,算是彻底把李不言给激怒了,迅速抄起桌上的剑。   “李大侠,李大侠!”   小裴爷今天一天受到的惊吓,简直比一年还要多,“您可行行好,消停消停吧,已经够乱的了。”   这一个按住,再去哄另一个。   “晏三合,你不会真有什么瞒着我们吧?”   小裴爷的口气那叫一个掏心掏肺,“我们是你什么人?李大侠是你什么人?别让我们担心啊!”   晏三合的目光从李不言,滑到裴明亭,最后落在谢知非的脸上。   这张脸上还习惯性地带着一点笑容,但那笑容却没由来的,让她不敢直视。   观察的可真仔细啊!   “不言,扶我起来。”   小裴爷见李不言手里还握着剑,赶紧道:“我来,我来!”   “谁要你!”   李不言把剑一扔,从脚后拿了个锦垫,垫在晏三合身后。   做完这一切,她还不忘狠狠地瞪了晏三合一眼,“你最好给我老实说!”   晏三合虚的连眼睛都睁不开,声音更是气如游丝。   “冰窖里,朱老爷的眼睛再度睁开,而且不断在往外头淌黑色的眼泪。”   我的天!   小裴爷一口咬住拳头,不让自己发出声。一偏头,发现自家亲爹也咬住了手,眼睛瞪得比他的还大。   “我于是决定再次进到朱老爷的阴界。”   小裴爷赶紧松开嘴,“晏三合,阴界是什么地方?”   晏三合:“是阳间和阴间的缓冲地带,有心魔的人,都会在那里逗留。”   小裴爷眼睛瞄向谢知非:兄弟,听到没有,神婆能去阴界?   眼神勾搭又失败。   谢知非凝神听着晏三合的话,没有理他。   晏三合:“朱远墨不知什么原因,被我带进了阴界,他是普通人,普通人不能进入阴界。”   所有人的目光唰地看向朱远墨,朱远墨牙关紧咬,道:“我就感觉一股巨大的吸力,把我吸进去的。”   话落,所有人心里升起一个念头:那这人是怎么活下来的?   晏三合掀开一点眼皮,“阴界发生了什么,朱远墨你说吧。”   “好!”   朱远墨声音里带着劫后余生的恐惧,“阴界很冷,冷得骨头都在隐隐作疼……”   最后一个字落下,所有人惊惧到了极点。   尤其是朱老二,吓得血都冷了,“大哥,你刚刚差一点点就……”   “是!”   朱远墨目光灼灼投向晏三合:“晏姑娘救了我。”   晏三合缓缓睁开眼睛,淡淡道:“我的血在关键的时候,能让自己回到阳间。”   她极少会用到。   正常的话,她用意念就能走出来。   “我晕倒,是因为放血后的虚弱,睡一觉,养一阵子就好了。”   到这里,李不言一直紧绷的肩背,才稍稍松弛了一点下来。   “至于我脸上为什么有决绝?”   晏三合的目光与谢知非轻轻对上,“还是那两个字:凶险!”   没有人说话。   屋里,甚至连一点喘息声都没有。   落不了棺;   当天就死了一大一小两个人;   好不容易把晏三合请回来,解心魔的第一天,太太晕倒,三奶奶晕倒,朱大爷差一点被留在阴界。   这不是凶险,这简直就是危险。   致命的危险! 第508章 魂魄   “我有个问题!”   所有人的目光齐唰唰看过去。   裴寓梗一梗脖子,心说怎么着,我裴太医就不能问问题?谁规定的?   “太太和三奶奶我怎么施针都醒不过来,为什么两人又突然一下子醒了?是不是和阴界有什么关系?”   “不知道!”   晏三合回答的干脆利落。   “我也有个问题。”   所有人的目光齐唰唰看过去。   小裴爷梗一梗脖子,心说怎么着,小爷我就不能问问题?谁规定的?   “为什么昏倒的人是太太和三奶奶?而不是别人。”   上一回二奶奶还能用有身孕,身子弱这个理由,毛氏和三奶奶不像啊?   尤其是三奶奶,中气比他还足,哭半天都不带喘的。   “我也不知道!”   回答的更干脆了。   晏三合是真不知道,这个心魔从一开始就透着各种诡异,和从前她解过的心魔完全不一样。   “我能不能提个问题。”   谢知非的声音也透着虚,“晏三合,我为什么会晕倒?”   你?   晏三合目光一拐,“裴太医,谢知非什么脉象?”   裴寓:“脉象瞧着是正常的,就是跳得弱了些。”   李不言脱口而出:“不是因为心悸?”   谢知非一听这话,刀子一样的眼锋扫向裴笑:你说的?   裴笑一脸茫然。   我说过吗?   什么时候说的?   我怎么不记得?   谢知非暗暗磨了磨后槽牙,心说回头再找这小子算帐。   这时,裴寓走到谢知非跟前,扣住他的脉搏,又诊了一会。   “不是因为心悸,心悸不是这个脉象。承宇的身子打小就是我调理的,错不了。”   脉象正常,偏偏又晕倒,还不是因为朱老爷的原因。   那是为什么?   所有人都盯着晏三合。   晏三合心里比谁都想知道原因,默了默,道:“说一下怎么晕倒的?”   谢知非收拢表情,“我一跨进门槛就感觉一阵天旋地转,然后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晏三合脸色一变,“朱远墨,这府里还有阵法?”   “晏姑娘。”   朱远墨赶紧解释,“所有的阵法都已经撤掉了,我能对天发誓。”   “为什么谢知非和我昨天的感觉这么像?”   “这……”   朱远墨一下子被问住了。   谢知非:“朱大哥,真的和晏三合很像,一进门槛整个人立马就不对了。”   朱远墨眉头紧锁,“裴太医,三爷的血气如何?”   裴寓抚须:“年轻人,又是童子之身,自然是血气方刚的。”   谢知非刀子一样的眼锋再度扫向裴笑:童子之身这个词,你爹能不能不在晏三合面前说?   小裴爷再度茫然:这他娘的也能怪到我头上了?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   朱远墨:“三爷的魂魄浅。”   李不言:“什么意思?”   裴笑:“什么意思?”   谢知非:“什么意思?”   三道声音几乎是同时喊出来,朱远墨掏出帕子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才开口道:   “我这个阵法,是用来挡煞的。煞者,凶也,恶也。想要挡煞,挡凶,挡恶,阵法就要更凶,更恶,否则压制不住。”   “哎哟……”   小裴爷听得头疼,“朱大哥,你说人话成不?”   “人话就是……”   朱远墨看了眼谢知非。   “阵法虽然撤走了,但我布阵时施下的煞气还在,这股煞气一般人感觉不到,但魂魄浅的人,就会有所感觉,三爷的生辰是……”   “七月十五。”小裴爷脱口而出。   “难怪,七月十五的人,如果不是鬼胎,魂魄多多少少是会浅一些的。”   朱远墨从怀里掏出三枚铜钱,往桌上撒,随即右手五个指头飞快的拨动起来。   猛的,停住。   他抬头,眯起眼,“三爷九年前有过一场大病,几乎已经到了鬼门关?”   小裴爷忙不迭的点头,“对,对,对,我爹救了他三天三夜呢?差一点没救过来。”   “不仅魂浅,而且魄淡。”   朱远墨轻轻叹了口气,“三爷如果不信,只管退到朱府外头再感觉一下。”   竟然还有这种事情?   谢知非觉得奇了,“朱青,背我去角门。”   朱青走进来,往谢知非跟前一蹲,谢知非顺势趴上去。   朱远墨看向床上的晏三合,毕恭毕敬道:“晏姑娘,你略休息一下,我陪着三爷去试试。”   晏三合疲倦的闭上眼睛,“去吧!”   谢知非趴在朱青身上,伸手拍了一下李不言:“李大侠也一起陪着吧!”   你算哪根葱,还要我陪着?   李不言正要反驳,却见谢知非眼神尖锐地看着她,再轻轻地看了眼床上。   李不言这才反应过来,从客院到角门,一来一回怕要小半个时辰。   这小半个时辰对晏三合来说,太宝贵了。   “走!”   李不言顺势把手搭在裴寓肩上,“裴太医也一起去。”   像什么样!   这丫鬟像什么样?   裴寓一张老脸涨得通红。   ……   一行人匆匆来到角门。   朱青跨出门槛,弯腰把三爷放下。   谢知非脚踩着地的一瞬间,说来也是怪了,什么头晕眼花,什么脚上没力,统统消失不见,。   他挥了挥拳,感觉自己一拳能打死只小老虎。   这可邪门了。   谢知非又跨进门槛里。   晕!   晕!   晕!   谢知非吓得赶紧退出去,有些茫然的看着朱远墨。   朱远墨以为他还不信,道:“三爷是哪一年的,我再详细帮你算一算。”   “不用,不用!”   谢知非吓得脸色煞白,再算下去,说不定自己不是谢三爷的秘密,都要被他算出来。   “我就是魂浅魄淡,每年生辰家里都要请和尚道士的。”   “请了这么多年,还是没压住。”   小裴爷从怀里掏啊掏,掏出一张黄符,硬塞到谢知非的手里,   “你先拿着,回头我让高僧给你抄些安魂经,今儿这一闹,你这魂魄又虚三分。”   谢知非:“……”   不是还虚着,是内囊换了一个人。   这具身子是谢三爷的身子,魂魄却是郑淮左的魂魄,哪怕九年过去了,身子和魂魄还没有严丝合缝的契合在一起。   所以,遇着阵法留下来的煞气,本不该存在这个世界上的郑淮左的魂魄,禁不住这样强烈的煞气,昏厥了。   “所以这朱府,今后我还来不得了?” 第509章 坦白   “暂时不要进来,煞气三月到半年左右才会散完。”   朱远墨想了想,道:“一会我给三爷画张符,三爷随身带着,睡觉就压在枕头底下。”   小裴爷好奇问:“朱大哥,你这符和我从和尚那里请来的符有什么不同?”   “我大哥画的符,有避邪宁神的作用,保三爷这一年都平安顺遂,无病无灾。”   朱老二幽幽开口:“我大哥一年最多只能画三张符,真正的千金难求。”   菩萨啊!   小裴爷心里那个痒痒啊,都快痒痒坏了,拼命朝谢知非挤眼睛:兄弟,等朱家的事情结束后,无论如何问老朱大要一张。   谢知非这会哪有心思和他对眼睛。   “半年不能踏进朱家的门,那晏三合怎么办?我怎么办?   这话别人不清楚,李不言和小裴爷心知肚明。   前两个心魔三爷从头到尾参与,他的身份、背景、人脉,常常能助到一臂之力。   朱家的心魔凶险成这样,少了三爷,就相当于少了一条有力的胳膊。   李不言:“朱大爷,三爷如果执意进到朱府来会怎么样?”   “轻则生病,重则失魂失魄。”   朱远墨:“人一旦失魂失魄,也就成了呆子、傻子。”   “那还是离远一点。”   小裴爷给了谢知非一个坚定的眼神:“你放心,有我呢,我一个顶俩。”   就凭你那怂样?   李不言对谢知非再横挑鼻子竖挑眼,也知道朱家的心魔一定少不了他。   这不仅是帮朱家节约时间的问题,也是减轻晏三合那头的压力。   “三爷,我替三合作主了,再凶险,亥时一刻,我们都会准时回到别院。”   这话,正中谢知非的下怀。   他不能进朱府,晏三合他们可以出来。   白天没时间,晚上总有吧!   “我有个条件。”   嘿!   李不言牙齿咬得咯咯响,说你胖,你还喘上了?   “说!”   谢知非脸色前所未有的凝重。   “李不言,今儿客院里闹的这一出,很好,以后就该这么着,也必须这么着。”   李不言一怔。   “这个心魔凶险,晏三合不能出事,你给我好好管着她,她如果怪罪下来,三爷替你顶着。”   “不用三爷顶。”   李不言挺了挺胸:“我个高腿长,盘靓条顺,顶的起来的。”   哪有这样夸自己的?   要点脸。   小裴爷心里这么想,目光没忍住,偷偷瞄过去,还没瞄到,前襟被一把揪住。   谢知非:“裴明亭,你也给我好好看着晏三合,她要出点事,我扒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   裴明亭:“……”   畜生啊,对自个兄弟这么狠!   谢知非松手,冲朱远墨一抱拳。   “朱大哥,容我说句不中听的话,这世间只有晏三合能救朱家,她的命比谁都重要。”   一场阴界之行,朱远墨深有体会。   他胸口起伏几下,郑重其事道:“三弟放心,晏姑娘的命,就是我的命。”   ……   角门,吱呀一声合上。   谢知非看着手上的两道黄符,感觉这个午后像是做了一场梦,荒诞又惊心。   “爷?”   朱青走上来,“回衙门吧!”   “三件事。”   谢知非把黄符收入怀中。   “第一件,立刻派人去迎一迎丁一,让他回来后寸步不离地跟着晏三合,一有风吹草动,就来通知我。”   “是。”   “第二件。”   谢知非:“通知家里,从今天起我在晏三合的别院长住,爹要问起来,就说朱家的心魔太凶险,我得帮衬着。”   “是!”   “第三件,通知汤圆,亥时一刻,备好热水宵夜,宵夜以补品为主,每天都不要重样,别怕花银子,三爷暗中贴补给她。”   “好!”   “回衙门。”   谢知非翻身上马,扭头看了眼朱府的大门,咬咬牙道:“傍晚替我约一下赫昀,就说三爷请他喝花酒。”   朱青心里咯噔一下。   爷怎么主动和赫世子走动起来?   这一位,可是沾上了就甭想甩掉的主儿。   ……   晏三合醒来,已经是两个时辰后。   她一看外头的天色,把手盖在眼睛上,低低道:“怎么也不叫醒我?”   “朱老大说让你好好休息,他还说以后所有的问话,都在这个客院里。”   李不言走到床边坐下:“你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   晏三合舔了舔唇,“谢知非呢?”   就知道你要问他。   “谢老大算得没错,就是他魂浅魄淡的原因,这会人已经离开了,半年之内都进不来。”   李不言:“我替你做了个主,亥时一刻回别院,不在这朱府住。一来这个心魔肯定有用得着三爷的地方,二来……”   “这宅子有些阴邪,你怕我出事?”   “是。”   李不言指指心口,“我这里的感觉。”   “我也有这种感觉。”   晏三合不瞒着:“很强烈。”   李不言心砰的一跳,手心里慢慢渗出冷汗。   晏三合:“毛氏和三奶奶怎么样了?”   “两人身子很虚,像是刚生了一场大病。”   李不言:“尤其是毛氏,我刚刚特意去瞧了一眼,整个人一下子老了十岁不止。”   晏三合吃惊,“十岁不止?”   “对!”   李不言想了想,“而且精气神也差,面色蜡黄,真是太诡异了。”   晏三合叹口气,“这事十有八九还是和朱旋久有关系。”   “妈的,这朱旋久到底什么人啊?儿媳妇不放过,孙子不放过,连枕边人都不放过。”   李不言咒骂一声,“对了,三爷有句话要我转告你。”   晏三合把手从眼睛上拿开,“什么?”   李不言:“悠着点!”   晏三合苦笑,这个心魔一旦接下,就不是悠着不悠着了。   “不言,去把门关上。”   李不言只当晏三合要和她说三爷的事,起身把门掩上。   “你是不是被他感动了?千万别啊,上嘴唇下嘴唇一碰的事儿,谁都会说。”   晏三合等她坐定,轻声道:“不言,这个心魔弄不好我会死!”   “什么?”   一瞬间,李不言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这事韩煦知道,他劝我不要接,还质问我如果李不言在,会不会拦。”   晏三合伸出手,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背。   “我说,她不会。她只会说,你死,我跟着。”   “晏三合。”   李不言反手握住晏三合的手,死死的握着,握到咬牙切齿,“你他娘的……还真了解我!”   难怪谢知非说看到一抹决绝,敢情真正的原因是这个!   “为什么?”   李不言面色阴沉。   “你要给我一个理由,否则我掉头就走,你信不信?” 第510章 我来   “信!”   晏三合轻轻笑了。   “理由是我是化魔人,真要死,那也是我的宿命,逃不掉。”   李不言眼底血红,“不是因为郑家的案子?”   “这只是其中一部分。”   晏三合:“更重要的是,我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朱家的人,一个个都死在我面前,良心做不到。”   顿了顿,她又说:“我不想瞒着你,也舍不得瞒。”   两个时辰前,这丫头拿起剑不是要伤她,她舍不得伤她,她伤的人,只会是她自己。   相依相伴这些年,晏三合心里都知道的。   正因为知道,她选择坦白。   一句话,让李不言五脏六腑都烫了起来,她看着晏三合惨白的脸,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可眼神里却有千言万语。   晏三合,你为什么现在才对我说?   晏三合,你怎么能这么混蛋?   晏三合,你让我怎么办?   “我会惜命的。”晏三合说。   “你最好惜命。”   李不言脸上露出了前所未有的软弱,声音几乎是颤栗了。   “你别忘了,你身上还背着我这条命。”   门,砰的一声被推开。   小裴爷气冲冲地走进来,“晏三合,大奶奶凌氏死活不肯开口啊。”   晏三合看了眼李不言的神色,“为什么?”   “说是太太问完了,太太出事;三奶奶问完了,三奶奶出事;她问完了,说不定也要出事。”   像是一道闪电,劈进了晏三合脑子里,劈得她眼前一亮。   “很有可能。”   毛氏先问完,三奶奶后问完;   毛氏先晕倒, 三奶奶后晕倒;   似乎还很有顺序。   “那怎么办?”   小裴爷发愁,“谁都怕出事,谁都不说,这心魔还怎么解下去?”   “先确定是不是,再问怎么办。”   晏三合:“明亭,你去把所有没有问过话的朱家主子,都一并叫来;不言,替我洗漱。”   李不言冷笑一声,“一个个都不说才好呢,反正死的又不是我们。”   小裴爷:“……”   这叫什么话?   ……   片刻后,人都聚到了客院。   睡了两个时辰的晏三合明显有力气说话了,但声音还是虚弱。   “我不知道是不是问过话的人,都会出事,你们谁愿意替我再试一试?”   试   还是不试?   到了生死倏关的时刻,谁都会权衡利弊。   大奶奶凌氏一张脸涨得通红,手上的帕子绞成一团,低头不语。   晏三合心软了。   “大奶奶不必自责,害怕是人之常情。”   凌氏猛地抬起头,眼底满是惊诧。   “换了我,我也会害怕。”   晏三合默了一默,“但心魔就摆在那里,总要有人挺身而出。”   “我来。”   朱老二出声:“晏姑娘,我愿意试一试。”   “不成。”   朱未希起身,“两个姐儿已经没了娘,不能再没了爹,晏姑娘,我来。”   晏三合深目看了朱未希一眼,“你们商量好。”   “不用商量。”   朱未希深吸一口气:“大哥不能出事,朱家兴盛都靠他;二哥出事,两个孩子就太可怜。”   晏三合忍着心底的暗涌,“朱未希,你也有孩子。”   “淮洲是长子长孙,老爷,太太,老太太都会护着他,再不济还有他爹。”   朱未希眼底手燃起一团火,“晏姑娘,我不是护着娘家,我是护着我的亲人,你就让我来吧。”   “先别答应,我替她算一卦。”   朱老二飞快地掏出铜钱,往地上一扔,声音都颤了,“是大凶。”   朱未希冷笑:“二哥,自打爹死了以后,咱们朱家算出过一个吉卦吗?”   朱老二哑口无言。   朱未希拨了拨耳边的碎发,清浅一笑。   “这头问完了,我便回家住,再不管这府里的闲事,也算是报了朱家对我的养育之恩。”   她态度这般坚定,晏三合还能说什么呢?   “朱未希留下,余下人出去等。”   朱远墨脸色铁青地看了发妻一眼,沉默着离开。   他一走,朱家人纷纷跟着离开。   凌氏走在最后,男人那一眼剜过来,她就知道多年的夫妻情分算是毁了,哪怕有晏三合那一句替她开脱的话。   但她不悔。   二房有孩子,她大房也有,不仅有,娘家还有老父亲老母亲。   都是上有老,下有小,凭什么要她一个妇道人家先出头?   正堂的门,关上。   屋里暗了下来。   晏三合往椅背上一靠,刚刚那几句话,又消耗了一点力气。   “明亭,你替我问吧!”   “不用小裴爷问,我自个来说。”   到这个份上,朱未希哪还有什么顾虑,一股脑的往外倒。   “别人家都是严父慈母,我们家反过来,是严母慈父。我是长女,上头有三个哥哥,我爹就盼着要个女儿。”   女儿生下来,朱老爷欣喜无比,满月酒足足摆了三天。   朱未希这个名字,也是朱老爷翻遍了各种史书,排了好几遍她的生辰八字,千挑万选出来的一个好名字。   “晏姑娘,你一定不会相信,我打小是在我爹手里抱大的。”   俗话说得好,男人抱孙不抱子。   朱府的三位爷,朱老爷一个指头都没有碰过,但朱未希,却被朱老爷抱着长到了五岁。   钦天监忙起来的时候很忙,闲起来的时候也很闲。   朱老爷这人不一赌,二不嫖,三不爱结交朋友,没事就喜欢呆在家里,摆弄些花花草草。   朱未希呱呱落地后,朱老爷又多了一个爱好,就是逗女儿。   “晏姑娘,说出来怕你不信,我祖父过世,第一年清明的时候,家里人去上坟,我那时候四岁,就粘着我爹,上山的路是爹背着上去的。”   朱未希想着父亲对她的好,眼泪流出来。   “清明上坟有祭品,我最爱吃青团子,一盘就三个,我爹偷偷塞给我两个,还有一个给大哥。二哥,三哥就只能眼巴巴的瞧着。   下山的路,还是我爹背着,奶娘上来要换把手,他都不肯。我娘老说上辈子我爹一定是欠了我的,这辈子要做牛做马的还。”   “等下。”   晏三合打断了朱未希的话,“明亭,四九城高门里疼女儿超过疼儿子的,多不多?”   “说什么笑话?”   裴笑:“儿子能传宗接代,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那是人家的人,怎么可能疼女儿超过疼儿子。”   末了,他又补了一句自己的看法。   “朱老爷这么做,有点反常啊?” 第511章 看错   “谁说我爹反常?”   朱未希狠狠瞪了小裴爷一眼,“我是我爹第一个女儿,他盼了多少年呢!”   瞪我干嘛?   我这也是为了化念解魔。   小裴爷忍不住又问一句:“你两个妹子呢,你爹还疼吗?”   “也疼的,但没有我这么疼,我爹最多逗逗她们,也不抱。”   朱未希:“因为这个原因,二妹、三妹打小就嫉妒我,总说爹偏心。可人的心本来就是偏的,小裴爷你说是不是?”   “是,是,是!”   小裴爷挠挠下巴,心说你们女人说什么都有道理。   的确有道理。   毛氏一连生了三个儿子,朱旋久想要一个女儿,千盼万盼盼来了,自然就宠爱一些。   这世上的事,大抵都逃不过“稀罕”二字。   大女儿稀罕了,二女儿,三女儿也就平常了。   而朱未希也对得起这份宠爱,朱旋久卧病几个月,她就往娘家跑了几个月。   这么关键的时候,她又毫无畏惧的站出来。   亲情就是如此,你付出一点,我回报一点,掺不了假。   小裴爷看一眼晏三合,见她没有开口的意思,于是又问道:“除了疼你这一点外,朱老爷还有什么让你难忘的事情?”   朱未希想了想,道:“我爹这人有些不合群,别人说他清高,我不觉得。这年头,有本事的人才清高;没本事的,都阿谀奉承去了。”   小裴爷一想到自己,一拍桌子:“嗯,是这个理儿!”   “我爹顾家,进了家门,官服一脱,就不喜欢往外跑。”   朱朱希:“逢年过节也喜欢闷在家里,钻研算卦风水的事。对了,我爹不饮酒,也不允许我三个哥哥饮酒,他……”   “等下。”   晏三合突然出声,“是滴酒不沾吗?”   朱未希:“滴酒不沾。”   晏三合:“为什么?”   朱未希想了想,“不知道,打我记事起,他就不喝酒。”   晏三合:“李不言,你立刻去问一下太太,问老总管也行,朱老爷为什么不喝酒。”   李不言:“我不去,黄芪,你去。”   黄芪压根不敢反驳,乖乖扭头就走。   小裴爷冲晏三合挤挤眼睛:这丫头怎么好像有些不对劲?   晏三合也只能在心里苦笑:应该是那口气还没有缓过来。   “晏姑娘。”   “嗯?”   朱未希惶惶问道:“不喝酒有什么不好吗?”   “没什么不好。”   晏三合安抚她。   “化念解魔就得问得细一点,每一处细微的地方,都得问到,有时还要查一查。你接着往下说。”   说什么呢?   在朱未希的心目中,爹就是天底下最好的男人。   “我有心事不敢和娘说,都偷偷说给爹听。我做什么,爹都支持,哪怕做错了,他都不骂我,也不和我讲大道理,只会伸手戳戳我的额头,说我是个傻孩子”。   真是个好父亲啊,比我家那位还明事理儿。   小裴爷“啧啧”两声,正要夸几句,晏三合的声音突然横出来。   “你做错过什么?”   “……”   朱未希愣了片刻,自嘲似地笑了笑,“晏姑娘,我的事和我爹的心魔没什么关系,我说其他的吧。”   “没关系的,我也想听。”   晏三合:“你就当是满足一个朋友的好奇心。”   朱未希的喉间,一时间热气翻涌。   朱府规矩大,闺中女子讲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即便亲朋好友之间走动,小姐们除了攀比,还是攀比。   你的衣裳好看,我的手镯值钱,眼里就那么一点俗物,无趣的很。   嫁到谢家,相夫教子,打理内宅,与人交际聊的都是家长里短。   她活二十五年,什么都有,还从未有过朋友。   “晏姑娘。”   她深吸一口气,“我曾经看错过一个人。”   晏三合:“男人?”   朱未希:“是!”   娘啊!   娘啊!   娘啊!   小裴爷压抑住满心快要溢出来的好奇,故作淡定的问道:“什么样的男人?”   朱未希:“远房表哥,庚宋升,字景琰,外祖母庚家的嫡长孙。”   哪怕时隔很多年,朱未希说出这个名字时,声音中仍然带着一丝无法控制地战栗。   啧啧。   表哥表妹,青梅竹马的戏码。   但一个京城,一个洛阳庚家?   小裴爷好奇道:“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在哪里认识的?”   “小时候跟母亲回洛阳小住时认识的,长我三岁。”   朱未希:“他十三岁乡试第一,十四岁考上国子监,曾经是洛阳府远近闻名的神童。”   曾经?   晏三合眼中闪过暗芒。   小裴爷却只关心,“他长得怎么样?”   “你他娘的真八卦。”   呃?   小裴爷不明所以地看着李不言:“八卦是什么意思?”   李不言没好气:“自己悟。”   悟个屁!   就是骂人的意思,当他傻吗?   小裴爷心中冷笑,不问问清楚长得怎么样,回头怎么给谢大哥通风报讯?   “不言,要不你去外头走走。”   走什么走?   李不言一屁股坐下来:“我得寸步不离地跟着你,大不了我不说话。”   晏三合无奈笑笑,偏过目光,“朱未希,你能看中的人,应该不会差。”   朱未希对上晏三合的目光,放在膝上的两只手慢慢握成了拳头。   何止不差,简直聪明绝顶。   庚家本来就是世家,名门望族里的名门望族。   庚家的男儿三岁启蒙读书,五岁入族学读书,祖上曾出过一个状元,两个探花,七八个进士。   庚家的男儿就没有不聪明的。   庚宋升是庚家男儿中的翘楚,先生说他若是肯多放几分心思在读书上,妥妥的状元之才。   这人的长相更是不可一世,剑眉星眸,眉间还有一颗红痣。   爹说这颗痣长得极好,是文曲星下凡哩。   世人都说读书人都是傲气的。   庚宋升却不是。   世家的底蕴把他调教的温文尔雅,和谁说话都是客客气气的。   若真有不足,就是这人做事喜欢偷懒,能使七分力,绝不使八分,剩下两分用来游山玩水。   “他来京城上国子监,从洛阳府出发,按理十来天就能到了。他一走,走了整整三个月。”   朱未希:“我娘在京里等得急死了,就怕在路上出什么事,还派人去洛阳府打听,结果打听的人都回来了,他还没到呢。”   娘无奈,只得报官。   官府看在爹的面子上,派衙役沿路寻找。   谁知找一圈没找着,说是多半被坏人取了性命,娘悲痛欲绝,打算亲自去庚家报丧。   箱笼都收拾好了,这人却登门了。   朱未希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一天。   那人高高大大,一身风尘,脸被晒得黑乎乎的,唇角弯起来,眼神里闪烁着明亮的光芒。   “姨母,你爬过华山吗?看过壶口瀑布?拜过五台山佛祖?看过万里长城吗?” 第512章 胆大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人?   自己一路玩得不亦乐乎,任由别人为着他的生死灼心灼肺。   想着母亲这两个月吃不好,睡不香,朱未希心说:真烦呐,这人!   庚宋升就以这样惊天动地的方式,进了四九城,入了国子监。   国子监十天休沐一天,这一天庚宋升会来朱家,一直用过晚饭后再离开。   朱未希就这样渐渐和他熟悉起来。   除了每月三天的休沐,国子监还有两个长假,一个是每年五月的“田假”,一个是九月的“授衣假”。   这两个假都为时一个月。   按理说,这一个月可以让庚宋升回一趟洛阳府,看看家中爹娘长辈。   这人不回,背个箱笼,带着贴身小厮就游山玩水去了。   每次白面书生出去,黑脸小子回来,跟个野人似的。   然后就和朱家人吹嘘,他去了哪里,见了什么风景,路上碰到了什么有趣的人,遇着了什么千奇百怪的事儿。   朱未希不仅觉得这人烦,还觉得这人话多,得瑟死了。   外头那些风景,有什么好看的,风吹日晒不说,还吃不好睡不好,世家公子就该在家读书才是正经。   但渐渐的,朱未希心里就有些不是滋味了。   她是大家闺秀,除了正月十五看花灯,清明扫墓,九月九重阳登高,别的日子都要安分守己的呆在家中。   父亲再宠她,也不过是从外头带些新奇的玩意给她玩。   那她的一辈子,是不是就看不到华山的日出,壶口瀑布的雄壮?看不到五台山的菩萨,以及万里长城的巍峨?   那她的一辈子,是不是只有找个门当户对的男人嫁了,婚后生儿育女,孝顺公婆,操持中愦?   年轻唯一的好处就是胆大。   那年冬至过后,朱家去北郊温泉庄子小住几日,庚宋升也跟来了。   一家人吃完锅子,就各自回屋。   她趁着夜色,故意蹭到庚宋升身边,“表哥,下次有机会也带我去看看外头的天地呗。”   庚宋升一脸坏笑,说你真想看,今儿子时我就带你去看个好东西,就看你敢不敢?   大家闺秀别说夜里出门,就是起这个念头,都是罪过。   但鬼使神差的,朱未希咬着牙,说了:“敢!”   子时,她等春桃睡了,偷偷溜到庄子口。   夜色中,庚宋升冲她勾勾手指,邪气一笑,“表妹,跟上。”   冬至那天,四九城下了一场大雪,她的羊皮小靴一脚深一脚浅,没走多久就湿了。   走完小路,爬山路。   朱未希这个出门不是轿子,就是马车的大小姐没爬几步,就累得快死过去了。   这人根本不理会她,只顾自己蹭蹭蹭往上爬,偶尔回头便是嘲笑。   “就你这,还想看看外头的天地?”   “晚上没吃饭吗?”   “你们姑娘家家的就是麻烦!”   “别指望我扶你,快点!”   朱未希这时后悔到了姥姥家,心说我这是抽了哪门子的风啊?   少女的心性儿就是怕被人瞧不起。   就算两条腿跟灌了铅似的,就算喘得肺都快出来,就算累得都快死过去,朱未希还是一边哭,一边爬到山顶。   到了山顶,还要往下。   下山的路更滑,更难走,朱未希摔了两个大跟头,把自己摔得一身泥,这人愣是没来扶一扶。   这时,她再也忍不了,正准备哇哇放声大哭。   忽然,云开雾散,一轮明月挂上半空。   银白的月色下,一汪清潭出现在面前,月在潭中,雪山在潭后,隐隐绰绰,连绵一片。   清潭边,各种怪石嶙峋,石上还有未化尽的白雪……   朱未希惊呆了。   这是什么神仙地方?   太美了。   美到……   她哇哇大哭。   那人吓了一跳,手足无措了一会,也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两只烤地瓜,往她手上塞一只。   “尝尝,贼香的。”   朱未希真想把地瓜砸他脸上,心说我都哭成这样了,你还有心思吃?   没舍得砸,肚子真饿了。   这地瓜他藏在怀里,竟然还是热的,一口咬下去,又香又甜。   “这地儿是我去年发现的,一年四季的景色,就数冬天最美。要是你白天能来,你还能再哭一会,阳光下简直跟仙境一样。”   “美是美,就是太远了,还得爬山。”   “朱未希,越是好看的景,越是要爬山涉水,你啊……”   他摇摇头:“以后还是老老实实呆在家里吧,别给自己找不痛快了。”   哪还有以后啊?   回了朱府又是四面高墙,能放肆的也只有这一回。   想到这里,她的眼泪又流下来。   “怎么又哭了,我没惹你啊!”   “我要是投胎成男人就好了。”   “男人有什么好的,读书做学问,累都累死了。”   “你这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朱未希抹了把泪,“算了,跟你也说不通,你不明白的。”   他看着她,沉默半晌,“得了,回头我去哪里,就给你带一样那里的好东西来,就算你也去了。”   “当真?”   “那还有假!”   他咧嘴一笑:“前提是你让你娘,少管管我。”   母亲因为那三个月结结实实吓着了,管他管得严,他休沐日不来朱家,母亲就亲自去国子监接人。   她看着他英俊的侧脸,心怦的一跳,“谁想管你!”   ……   回到四九城,日子照常过,她依旧做她的朱家大小姐,他依旧没事往外跑。   唯一不同的是,他兑现诺言,每到一处地方,就带一样东西给她。   刚开始很敷衍。   一颗湖里的石子,一片枯黄的树叶,一捧红土……   后来不一样了。   山里人做的手串,湖里淘来的贝壳,捉到的野兔,路边捡到的受伤小鸟……   他什么都不说;   她也什么都不说。   但目光碰上时,他会笑,她也会笑,一种心照不宣藏在彼此的心里。   直到有一年中秋,他趁着夜色偷偷塞给她一只木簪子,才不动声色的挑明了一切。   “那一年,我十四岁,刚刚及笄。”   小裴爷心说我投降了,这话真要偷偷说给谢大哥听,谢大哥能被活活气死。   “后来呢?”   晏三合:“又发生了什么?”   一个女子如果有了心上人,恰好这心上人也爱慕她,那么这女子眼角眉梢的神态,都会和从前不一样。   “后来我二妹发现了我们的事,偷偷告诉娘,娘气死了,要打我,被我爹拦住了。”   晏三合皱眉,“你二妹叫什么?”   朱未希抬起下巴,冷冷吐出三个字。   “朱未瑾。” 第513章 良人   晏三合记忆里似乎没见过这样一个人。   “她不在朱家?”   “她出嫁后,就以夫家为主。”   朱未希:“我爹去世那天,她也没露面。”   晏三合:“朱老爷的事,你们告诉过她吗?”   朱未希点点头,“大致说过。”   晏三合:“你和她关系不好?”   朱未希答的很干脆:“不好。”   晏三合:“就因为庚宋升的事?”   朱未希:“还有其他。”   晏三合:“你和三小姐呢?”   朱未希:“我小妹比她明事理。”   晏三合也没有追问“还有其他”是什么,“然后呢,又发生了什么?”   “庚宋升知道后,向我娘提亲,被我娘骂了一通。”   朱未希:“我娘扔出狠话,中了前三甲,再说提亲的事。”   晏三合:“看来是没中?”   朱未希脸上出现一抹羞愤,“他把时间都用来游山玩水了,怎么可能中。”   国子监是什么地方?   整个华国最优秀的学子都聚在那里,哪怕你再有天赋,如果不用功苦读,只怕也是出不了头的。   小裴爷好奇:“然后你们就被棒打鸳鸯了?”   “不算棒打,是我没看清这个人。”   哪怕过去很多年,朱未希了眼底仍有恨意。   “他在考场上鬼迷心窍,带小抄舞弊。”   “舞弊?”   小裴爷惊得目瞪口呆,心说自己真听不得这个词,一听就想到陆时。   小裴爷能想到,晏三合必然也会想到。   “不会有什么冤屈吧?”她下意识的问。   朱未希苦笑:“刚开始,我也是这么觉得的,他那么光明磊落的一个人,绝不可能做这种事,一定是有人栽赃陷害,是他自己亲口承认的。”   晏三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说是想娶我,但心里又没底,所以才铤而走险。”   朱未希:“我信了,还在心里怨恨娘把他逼得太紧了。”   晏三合:“走捷径,那就是人品有问题。”   “我当时年轻,根本想不到这些,心里眼里就只有一个他,什么礼义廉耻,什么父母双亲,统统抛到了脑后。”   朱未希突然闭上了眼睛,再睁开眼时,眼里的怨恨,自责,后悔……   已经统统不见。   “晏姑娘,这之后我做了一件人生中最大的蠢事。”   “什么?”   “和他私奔。”   “噗——”   小裴爷一口热茶喷出。   大嫂啊大嫂,真看不出来啊,你竟然还有这么勇猛的一面。   私奔?   奔者为妾。   你这是要把朱家祖宗的脸,都统统丢光啊!   不行,不行,我死都不能告诉谢大哥,万一他知道了,这日子没法过。   “这不是蠢事,这只是遗憾而已。”   李不言冷冷开口:“我娘说了,人这一辈子,是一定要有一次为了感情飞蛾扑火,否则老了,拿什么回忆过去。”   “李姑娘……”   朱未希一下子就泪目了。   这怎么会是遗憾呢?   这分明是她清白人生中的一个污点,擦都擦不掉,抹都抹不去。   晏三合掏出帕子递过去,“私奔是谁的主意?”   “他的。”   朱未希:“他扒着我的窗,问我要不要跟他一起去看日月山川?我说要。”   可真是一腔孤勇啊!   晏三合眼中颇有几分赞许:“怎么就失败了。”   朱未希:“被朱未瑾发现了,她就告诉了我娘,在城门外二十里,我们被拦了下来。”   晏三合眉头舒展开来。   这个朱未瑾有点意思,为什么一双眼睛时刻盯着她长姐,只是出于嫉妒吗?   “拦下来后,他被我三个哥哥揍了一顿,我娘从此不允许他再登朱家的门,我被关进了柴房。”   这一回,娘的火气窜上天,命令所有人,谁都不许给她送吃送喝,   娘一生顺风顺水,还从来没有碰到过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情。   “是我爹,趁我娘睡着的时候,偷拿了柴房的钥匙,给我送饭。我爹说……”   朱未希到现在,都还记着那天爹说的每一句话。   “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你娘也是为了你好,她心里其实比谁都疼你。   孩子啊,那人绝不是你的良配,你真跟了他,是要吃一辈子苦头的。把他忘了吧,将来爹一定给你找个好人家。”   可她鬼迷了心窍,根本听不进去,跪在地上求爹成全他们,还让爹把她放出去,她要去找庚宋生。   爹气得一记巴掌抽了过来。   “我爹从小到大,没碰过我一个指头,这是他唯一一次打我。”   朱未希满脸羞愤,“可见那时的我,实在太没个人样。”   小裴爷心有余悸地看着朱未希,心说这女人要犟起来,当真是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晏三合:“后来呢?”   “我娘把我关了三天,到底舍不得,把我放了出来。出来才知道,爹打了我那巴掌后,就病倒了。到这里,我才生出了一点愧疚。”   愧疚,不等于死心。   她虽然出不了府门,但心里还期盼着有朝一日,庚宋升能带着庚家二老,能拖上外祖母,上门求亲。   虽然科举功名不成了,可他到底还是庚家儿孙,又是嫡长子,庚家的家业总归是他的。   谁知,三个月后她等来的却是一个怀了身孕的女人。   日月山川是很美,他却从不曾和她说过,沿途的女子也很美。   一夜鱼水欢,珠胎暗结。   朱未希看着那女子微微隆起的小腹,脑袋像是被人狠狠夯了一记,痛不可挡的同时,也彻底死心。   爹和娘一见有缘,再见定情,夫妻俩相依相伴,恩爱至今。   她不求有爹娘这样的福气,却也不能嫁个四处留情的男人。   “人有时候就是一醒百醒,一悟百悟。”   朱未希叹了口气,“如今回过头再看,我当时真是错得离谱,读书不用全力,科举舞弊……种种迹象早就表明了,这人并非良配。”   晏三合:“所以你嫁给了谢而立。”   朱未希点点头,“他是爹帮我找的,说是我的良配,我娘也满意。”   “你满意吗?”   晏三合突然问这一句,让朱未希一怔,许久都没有再开口。   娘的,你都和人私奔了,竟然还敢不满意谢大哥。   我家谢大哥哪里不好?   小裴爷鼻子都气歪了,心说我要是把这些事情统统说给谢大哥听,指不定你们后面要闹成什么样呢!   “我只不满意一点。”   “哪一点?”   朱未希眼里含着一点水光,神情淡淡。   “我不满意他来我家相看那日,我把从前的事情一五一十都说给他听,什么都不瞒着,他却从不曾把他的事情,说给我听过。”   谢大哥是知情的?   小裴爷惊得目瞪口呆。 第514章 反常   “听了有什么好处?除了给自己添堵,还是给自己添堵。”   李不言冷笑一声:“我娘说一物可以换一物,人心未必换人心,凡事别太透彻,糊涂一点才快乐,尤其在男人身上,不值得。”   这一下,轮到朱未希惊得目瞪口呆。   对于李不言,她只知道这姑娘心直口快,得理不饶人,一点都不像做丫鬟的,却不曾想……   “什么叫不值得?”   小裴爷丹田都要气爆炸了:“我们男人哪里不值得?”   “小裴爷。”   李不言冷冷道:“你知道我娘后来把男人分为几种吗?”   裴笑:“几种?”   “一种是能挣钱养家的,活儿好的;第二种,能挣钱养家的;第三种,活儿好的。剩下的都是太监。”   朱未希:“……”   小裴爷:“……”那他是哪一种?   “这话有点极端,但不无道理。”   晏三合一顿,续道:“说到底,眼前才是最重要的。”   朱未希缓缓沉下一口气,沉默半晌,道:“晏姑娘说的很是。”   晏三合见她眼神清亮,知道这话她是听进去了,“除此之外,关于朱老爷,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朱未希摇摇头。   “出嫁后,我回娘家回的并不勤快,一个月顶天了也只有一次。我爹很喜欢大爷,回回要把人拉进书房聊半天,我反而是靠了后。”   女人一出嫁,就成了别人家的人,心事得收起来,眼泪得收起来。   她不是没有心事,没有眼泪,而是不想对爹说,不敢在爹面前流,怕他担心。   时间一久,父女俩的亲情从明处收到了暗处。   晏三合见她说不出什么,又问道:“朱老爷临终前,可有对你说过些什么?”   朱未希:“我爹去世前半年,把我和大爷单独叫到了跟前儿,叮嘱了几件事。”   晏三合:“具体说说。”   “头一件是关于大爷的。”   朱未希:“他说大爷几年后会有一个坎,这个坎有些诡异,不仅大小算不出来,连方位和起因都算不出来,但一定会有,让大爷千万千万小心。”   晏三合:“第二件?”   “第二件是关于淮洲的。”   朱未希:“他说这孩子命里有文昌星庇佑,但主位略差。”   小裴爷:“主位是什么?”   朱未希:“是天赋。”   小裴爷长长“噢”了一声。   朱未希:“说他需要加倍用功,将来才能在科举上有所出头。还说到了二十岁以后,便有食神运,让我们无需太过担心。”   小裴爷:“食神运又是什么?”   朱未希:“得长辈或妻子之助。”   小裴爷咧嘴笑笑,心说那小屁孩的命还挺好。   “最后一个关于我。”   朱未希眸色微黯:“他没说我会如何,只让我好好跟着大爷过日子,孝顺公婆。”   这些话,都是一个将死之人在交待身后事,没有任何一点突兀的地方。   晏三合正要问一声“你有没有觉得你爹有反常的地方”,朱未希“噢”的一声。   “晏姑娘,有件事情我觉得很反常。”   晏三合的眼睛倏地亮起来,“什么事?”   “我爹临终前三个月,那次大爷衙门里有事没来,我一个人回的娘家。”   朱未希:“他说戒台寺的桂花开了,让我替他去看看。”   晏三合反问:“这事你为什么觉得反常?”   朱未希:“戒台寺我娘常去,又是我爹娘定情的地方,他不让娘去,偏让我去,不知道是什么道理。”   晏三合:“这事儿太太知道吗?”   朱未希:“我跟我娘说了,娘的泪当场就下来,说爹这是又想到了从前,还说人一旦想从前,就证明活不了多久。”   晏三合:“你去了?”   朱未希:“去了。”   晏三合:“看到了什么?”   朱未希:“成片成片的桂花,老远就能闻到香味。我还折了一支带给爹,爹笑笑,让我插进美人瓶里。”   晏三合看了眼李不言:“戒台寺我们有时间去一趟。”   朱旋久临终前半年,就开始有条不紊的安排起后事来,他应该不会随随便便让女儿去戒台寺看桂花。   除了和毛氏定情,除了给生母祈祷,戒台寺对朱旋久有什么特殊意义呢?   又或者……   有特殊意义的是桂花??   李不言看着晏三合苍白的脸色,“让三爷跑一趟,反正他闲着也是闲着。”   晏三合摇头:“我必须亲自去。”   “成成成,亲自去。”李不言口气突然一下子不耐烦起来。   朱未希忙道:“李姑娘如果有事,就我陪晏姑娘去。”   李不言“哼”一声,一个字一个字恶狠狠地往外迸,“没事陪着,有事也陪着,死都得陪着。”   陪着就陪着,说那么大劲儿做什么?   小裴爷眼睛朝晏三合挤挤:这丫头我鉴定过的眼神,今儿个一定是吃了炮仗。   晏三合突然起身,走到李不言身边,就在小裴爷和朱未希诧异的目光中,蹲下来,把头磕在她的腿上,轻轻蹭了两下。   这姿势像什么?   像狗儿、猫儿向它的主人撒娇。   李不言一把把人拎起,抬起头深深地看着她,良久,头无力地耷拉下来。   “我一定是上辈子欠你的。”   晏三合一本正经的点头:“看这样子,欠的还挺多。”   “……”   李不言扑哧一声,终是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晏三合捏了捏她的胳膊,走到朱未希身旁,“你是必须陪着的。”   “好,好。”   朱未希回答的有些心不在焉。   刚刚那一幕,她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这两人不是主仆的关系,是姐妹,是挚友,而且是生死相依的那一种。   晏三合:“还有没有什么想说的?”   朱未希忙敛起心神,想了再想,到底还是摇摇头。   “既然没有,那就结束了。”   晏三合顿了顿,“我送你出府。”   她亲自送?   朱未希眼里一片慌乱:“晏姑娘,我真的会……”   “也许会,也许不会,已经没有退路了。”   是的,没有退路。   朱未希浑浑噩噩站起来,刚要迈步,又突然把脚缩回来,大口大口地呼吸起来。   胸口起伏几起,突然定住,朱未希眼里的慌乱变成了坚定。   “我一定能活到最后,我不会死,没有什么心魔可以让我死,我一定长命百岁。”   说完,她冲晏三合一昂头。   “不用送,我自己走。” 第515章 有事   “好!”   晏三合笑了。   一个能跟男人私奔的女子,哪怕把自己严丝合缝地装进规矩里,哪怕她已经装进去很多年,骨子里还依旧保留着那份勇敢。   朱未希冲小裴爷、李不言点点头,深吸一口气往外走。   真没事吗?   小裴爷不由自主地跟过去,心里总觉得不放心。   朱未希顺顺利利地走出院子,想转身向晏三合挥挥手,表示自己好的很。   身子转到一半,突然,胸口传来一阵尖锐的灼痛,仿佛有人拿着火钳在她心口狠狠地戳了一下。   朱未希疼得五脏六腑都绞到了一起,身子蜷缩起来。   “大嫂!”   小裴爷吓得赶紧冲过去,“你怎么样?”   “我……”   朱未希这会已经说不出话了,脸上的血色一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整个身体控制不住的战栗发抖。   “大嫂,大嫂?”   一道身影冲过来,打横把朱未希抱起,冲小裴爷大喊道:“喊大嫂有用吗,快把你爹叫来啊!”   “爹,我爹呢。”   小裴爷急得直跺脚:“我爹人在哪里?”   “小的去喊。”   立刻有机灵的小厮飞奔着去叫人。   朱家人这会都守在院子外面。   刚刚那一幕每个人都看得清清楚楚,别说是女眷,就是朱老大、朱老二兄弟俩,都惊到面无人色。   尤其是朱老大,仿佛整个人又回到了阴界,浑身上下冷的骨头渣子都是冰的。   李不言看一眼怀里几乎要昏厥过去的朱未希,当机立断道:“来不及了,前边带路,我把人送过去。”   “裴太医在太太院里,李姑娘快跟我来。”   老总管朱井扭头就走。   他虽然年岁不小,但脚下却跑得虎虎生风。   小裴爷正要跟过去,却听李不言转身冲他大吼道:“你给我看着晏三合,一步不要离开。”   小裴爷脚下一顿,赶紧往回跑几步,去看晏三合有没有事。   没事。   她背手站在门槛里,脸上一丝惊讶的表情也没有,仿佛是预料到了这一切。   晏三合预料到了吗?   并没有。   如果有,她死活都会拦着朱未希。   之所以没有拦,其实还有一个原因:朱未希是出嫁女。   她解过这么多心魔中,没有一个心魔会扯上出嫁女,毕竟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那都已经是别人家的人了。   为什么?   为什么朱旋久的心魔,连出嫁女都没有放过?   太匪夷所思了!   “晏姑娘。”   不知何时,朱远墨走到了晏三合面前,声音都在发抖,“现在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   晏三合跨出门槛,对上朱远墨的眼睛,异常冷静道:“暂停问话,让所有人先回房;马上派人通知谢而立,就说大奶奶出事了。 ”   “好。”   “还有。”   晏三合的语速放得很慢很慢,“朱远墨,这件事情我们都要好好想一想。”   想什么?   自然是要你朱老大做一个选择:这个心魔还要不要解下去?   解下去,每个人都要问话;   但问一个人,这个人立刻就要倒霉。   不解,摆阵法挡煞,能挡一时挡一时;   但心魔还在,朱家会一个人一个人的死去,直到死光的那一天。   往前也不是,往后也不是,这是一条绝路。   朱远墨突然想到自己占的那个卦——灭顶之灾!   灭顶之灾啊!   一股血气直往上涌,朱远墨喉头一腥,嘴一张,吐出一口血来。   “大哥!”   “大爷!”   朱老二和祝氏一前一后冲过来扶住,两人看着朱朱远墨的眼里都是焦急。   朱远墨说不出话来,任由嘴角的血,顺着唇缝溢出来。   都说算命的人,不能给自己算命,小时候好奇心重,他偷偷给自己排过一次八字,好坏先不说,命总是长的。   但眼前的一切告诉他,这个八字一定是排错了。   朱远墨挥开两人的手,从怀里掏出帕子,随意擦了下嘴角,低头看着祝氏道:   “让所有人先回院子,没事不要出来,晚饭正常安排下去,晏姑娘这头丰盛些。   三房的孩子们都聚到你跟儿前,你亲自照看,夜里就睡咱们院里。”   祝氏眼含热泪:“是。”   朱远墨:“去吧,沉稳着些,别让孩子们看出什么来。”   朱老爷有心魔的事情,朱远墨下了死命令,不允许告诉任何一个孩子。   “大爷也要保重自己。”   祝氏蓄在眼眶里的泪,这一刻,再也控制不住流下来,一步三回头的去了。   “老二。”   “哥?”   “你去守着大妹。”   朱远墨:“还要安抚一下母亲,就说我和晏姑娘会想办法的,让她不要担心,养身子要紧,她身子好,就是对我最大的助力。”   朱老二一想到大哥刚刚吐出的那口血,根本迈不出腿。   “大哥你呢?”   “我去找晏姑娘想想办法。”   朱远墨把沾血的帕子往怀里一塞,鼻子一酸,道:   “我就不相信,爹真的忍心让咱们朱家一个个都死绝!”   ……   初冬的天色,几乎是在一瞬间暗沉了下来。   晏三合喜欢在黑暗里散步,这会让她的思绪格外的清晰。   事情到这里,何去何从已经不是她要想的问题,这是朱老大要做的选择。   她要想的,是怎么样让朱未希平安无事。   她第一次见到朱未希,听到这个名字,心里就莫名的一暖。   昔我初迁,朱华未希。   晏行和她讲解过:朱华是指百花;未希就是还没有凋落。百花还没有凋落,那就是春天,春天是四季之首,寓意希望。   一个人连名字都充满着希望,她的人生一定会是美好的,不应该早早因别人而断送。   晏三合转过身,看了眼跟在身后的小裴爷:“明亭,你去看看大嫂醒了没有?”   小裴爷心里着实为难。   不去吧,神婆发话了;   去吧,李不言让他寸步不离的跟着。   听谁的?   嘿!   瞧我这猪脑子,都被这一桩桩事情给吓傻了。   小裴爷一拍脑门,大喊道:“黄芪,你给我死出……”   话刚说到一半,却见李不言飞奔而来。   “三合,我抱到半路,大奶奶就晕过去了,裴太医施了一通针,只是动了动眼皮,人没醒。”   晏三合眉梢一动。   那么——   毛氏和三奶奶到底是因为什么,突然醒过来的呢?   这个问题裴太医问过,当时她说不知道,裴太医也没有再刨根问底。   现在看来,这是问题的关键,而且的的确确和阴界有关系。   那么——   毛氏和三奶奶的突然醒来,到底和阴界有什么关系呢? 第516章 给命   晏三合转过身,继续在黑暗中踱步。   她神色平静,看不出丁点的情绪起伏,但李不言和小裴爷都知道,这人的脑子一定是急速的运转着。   没错,晏三合在回忆第二次进入阴界的点点滴滴。   唯一的意外是朱远墨,他被带进了阴界。   她为救他,割破了手指;   一滴血落到地上,天地变色;   “晏姑娘,晏姑娘……”   小裴爷看了眼来人,心说朱大哥要挨骂了,晏三合最恨的就是想问题的时候,被人打乱。   夜色中,朱远墨匆匆走到晏三合面前,一手撩起衣袍,双腿直直跪下。   “朱大哥,你这是……”   “晏姑娘。”   朱远墨没理会小裴爷,抬起头看着晏三合,一脸的哀求。   “求你出手救救朱家,大恩大德无以为报,除了那桩事情外,我这条命从今往后就是晏姑娘的。”   小裴爷心里狠狠咯噔一下。   连命都给晏三合,这是为啥?   晏三合连眉梢都没有动一下,只是冷冷地看着他,“你要我如何救?”   朱远墨垂在身侧的手,微微颤栗:“姑娘的血,能救。”   我听到了什么?   小裴爷吓得赶紧去看李不言,不想李不言的脸上,已经风雨欲来,目光死死的盯着晏三合。   晏三合眉头压得很冷,声音很冷:“你倒是聪明。”   朱远墨满嘴腥味,满心苦味。   他打小跟父亲学习算卦风水,阴邪之事见过很多。   阴界里,晏三合划破手指,鸦群退去,血月隐入夜空,显然是她的血起到了作用。   回到人间,从冰窖出来,紧接着就传来娘和三弟妹醒来的好消息。   他直觉一定和晏三合的血有关,于是才多问一句:“什么时候醒的。”   如今看来,这个直觉太对了。   娘和三弟妹出事是受了阴界的某种邪气,晏三合的血,不仅能攻退鸦群,让血月隐身,还能救他们。   “晏姑娘,你有什么条件,只管提,但凡只要我能……”   忽的,朱远墨脖间一冷,低头看,软剑的刀锋往前一寸,就能切断他的颈脖。   “你们朱家问一个,倒一个;晏三合救一个,放一次血。这个心魔解不开,就得一直问下去,直至晏三合血尽而亡。   李不言这一回是真动了杀气。   “朱老大,做个人叭,不是只有你们朱家人的命,才值钱。”   “李姑娘,不用救一个放一次血。”   朱远墨右手颤颤巍巍从怀里掏出黄符,高高举起。   “只需要晏姑娘再放一次,我把符贴在父亲的额头,就能起到镇邪救人的作用。”   见李不言无动于衷,他忙又道:“这在六爻里叫九杀。”   晏三合:“能管多少天?”   朱远墨:“九九八十一天,也就是不到三个月。”   晏三合不觉得事情有这么简单,“除了我的血,除了这张符,还需要什么?”   朱远墨长睫垂下来,低声道:“这符不是一般的符,还需要我三年的阳寿。”   晏三合:“三个月以后呢?这符是不是就失效了?”   “是!”   朱远墨抬起头,“如果三个月以后我爹的心魔还没有解开,就需要再画新的符,再求晏姑娘一滴血。”   晏三合:“你再三年的阳寿?”   朱远墨舔了下唇:“九年。”   竟然还是翻倍的。   晏三合刨根问底,“如果再三个月,心魔还是没解开,你必须再画一道符,几年阳寿?”   “按理是八十一年。”   朱远墨苦笑:“只是我已经没有八十一年的阳寿可折,所以……”   晏三合心头一惊:“你会死?”   朱远墨:“是,画完第三道符,我就会死!”   死寂!   让人呼吸都喘不过来的死寂!   小裴爷都听傻了。   不是他不明白,是这世道变化太快。   一眨眼,晏三合的血成了唐僧肉,而朱大哥还有六个月的命可活?   这,这,这……   这他娘的都是什么事儿?   李不言收起软剑,冲晏三合抬了抬下巴,干脆道:“我不拦,你作主。”   晏三合眼错不眨地看着朱远墨,“你甘心?”   甘心为了朱家,连自己的命都赔上?   朱远墨:“没有别的路,我只有赌一把。”   赌晏三合的聪明;   赌父亲并不真的想让朱家死绝;   赌自己的运气,没有那么差。   “你的命对我毫无用处。”   晏三合轻轻阖了一下眼睛,“但我愿意陪你赌一把。”   “晏姑娘……”   朱远墨又惊又喜,喉结用力滑动几下,竟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是朱家人,他为朱家死,死得其所;   但晏三合不是,她……   “不要浪费时间了,干活吧。”   朱远墨死死的看着晏三合,转过身用袖子拭了拭眼角的泪,然后弯腰磕头。   三个响头磕完,他一字一句有力道:“晏姑娘,从今往后我的这条命就是你的。”   不等晏三合说话,朱远墨从地上爬起来。   “晏姑娘,跟我来。”   ……   夜色中。   晏三合跟在朱远墨的后面,她身后是小裴爷,李不言最后。   一行四人,都没有提灯笼,就这么在黑暗中走着。   越走,就感觉朱家的那些灯火,离他们越远。   “画符作法,要在秘境,秘境在屋子的东北角,这里除了爹和我们三个兄弟,没有人能进来,连老总管都不行。”   晏三合:“这宅子从前呢?”   朱远墨:“家主一代又一代,但秘境从来都是这里,一直没变过。”   虽然身边一个钦天监高人,一个神婆,一个大侠,可小裴爷心里还是有些发怵。   “朱大哥,为什么这一路黑漆漆的连个灯都没有?”   “灯是明,与阴相克。”   朱远墨朝身后看一眼,“晏姑娘,小心脚下,这一段都是碎石路,不大好走。”   李不言一听这话,把小裴爷往身后一挤,手扶在晏三合的胳膊上。   晏三合:“为什么有碎石路?”   “布阵挡煞用的。”   朱远墨:“我们朱家的祖师爷是袁天罡,他老人家最擅长的有两样:一样是风鉴;另一样就是称骨算命。”   晏三合:“称骨算命我知道,什么叫风鉴?”   朱远墨:“风鉴就是光凭风声风向,可断凶吉。”   小裴爷忍不住感叹:“厉害死算了。”   朱远墨:“只可惜传到我们这一代,风鉴变成了一个传说,朱家再厉害的人,也不会这一门手艺。”   晏三合:“这地方也是你们跟着朱老爷学手艺的地方?”   “一半在我爹的书房,一半在这里,这里的时间更多一些。”   朱远墨:“朱家儿孙,三岁启蒙背天干地支,五岁入门拜见祖师爷,七岁一本周易就要倒背如流。”   晏三合:“这一行还是童子功。”   “不仅是童子功,而且还要活到老,学到老,我爹没有生病前,天天读书到深夜,没有一日荒废的。”   朱远墨说着,脚下一顿,指着前面黑漆漆的一处院子。   “晏姑娘,到了。” 第517章 请客   就算是在暗处,晏三合也察觉到这处院子很不起眼,甚至可以说是有些寒酸。   “进去之前,晏姑娘去趟如厕,一定要排干净。”   朱远墨手往边上一指:“如厕就在那边。”   晏三合:“为什么?”   朱远墨:“人吃五谷杂粮,身上有一股浊气,必须要把浊气排干净才行。”   晏三合:“你呢?”   朱远墨:“我也要。”   小裴爷赶忙道:“那我们呢。”   “你们不用。”   小裴爷“嘁”一声,“那不巧了,我正好尿急!”   上完如厕,拿锁开门,进院。   院里两盏灯笼,被风吹得七零八落。   进到正堂,朱远墨拿火折子掌灯。   灯一亮,屋里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这是一间过分空空荡荡的屋子,根本没有一点摆设,只在正中间竖着袁天罡的牌位。   朱远墨上前,从桌上拿起三根香,点燃,插进香炉;   接着又拿起三根。   三根点完,还有三根,一共点了九根香。   小裴爷用胳膊蹭蹭晏三合的,捂着嘴低声问道:“人家要点九根,你怎么就一根?”   晏三合冷冷看他一眼:“一根是点给死人的。”   小裴爷灰溜溜的往后退了半步。   好吧。   当我没说!   九根香点完,朱远墨进了西边的厢房。   一进去,晏三合就感觉胸闷。   这屋里虽然没有阵法,但一代一代传承下来,其威力也不输于阵法。   朱远墨走到脸盆前开始净手。   他洗得很慢,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洗,洗完拿起边上的白毛巾, 再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擦。   晏三合趁机打量这个屋子,布置的也很简单,一个很大的书桌,桌上铺着笔墨纸砚。   朱远墨擦完手,就坐进太师椅里,从怀里掏出钥匙,弯腰打开了最下面的那个抽屉。   从抽屉里拿出一张黄纸,用镇纸压住。   他开始磨墨。   那不叫墨,应该是朱砂,比血还要红。   他磨得很慢,嘴里还念念有词,晏三合知道他念的是咒。   一通念咒,他把手指伸到嘴里,轻轻一咬,一滴血落进朱砂里。   “晏姑娘?”朱远墨轻唤。   晏三合走上前,在原来手指的伤处用力一挤。   血落进朱砂的一瞬间,朱砂的颜色一下子暗沉了许多。   朱远墨从笔筒里掏出一只细狼毫,将两滴血与朱砂融在一起,融均匀了,便开始画符。   他画得很慢,每落一笔都似有千斤重。   晏三合已经看不到了。   血落下的瞬间,她的人就倒下去,李不言守在她身后,一扶,一蹲,动作敏捷的把人背在了身上。   李不言正要离开,余光扫见朱远墨,不由狠狠惊了一惊。   这人的嘴角忽然生出几条法令纹,两鬓的黑发变成了白发。   他说的是真的。   小小的一张符,拿走了他三年的阳寿。   最后一笔落下,朱远墨累倒在太师椅里,声音透着说不出的虚。   “小裴爷,我没力气了,就劳你把这个符给我二弟送去,让他贴在我爹的额头,别的不要多说。”   “哎啊啊,怎么让我干这个。”   小裴爷一边埋怨,一边小心翼翼地拿起黄符,撒腿就往外跑。   “朱二哥,朱二哥,我的二哥啊……人呢,人死哪里去了……”   ……   夜幕降临的时候,谢知非一身锦袍,气宇轩昂的走进了玉笙楼这个销魂窟。   小倌儿笑眯眯地迎上来,“三爷,您来了,包房已经预备下来,您……”   “废话少说,前边带路。”   破天荒的,谢知非没给小倌好脸色。   什么叫身在曹营心在汉。   这就是。   心里一个劲儿地惦记着晏三合,却还得装模作样逛风流窟,陪赫昀那孙子喝酒吹牛。   这滋味是真不好受。   “一会我要喝多了,你掐着点儿把我弄走,然后去朱府门口等晏三合他们。”   朱青:“爷放心。”   包房在三楼。   谢知非对迎上来侍奉的小倌人摆摆手,懒洋洋地坐下,懒洋洋地翘起二郎腿,心里却飞快的盘算着一会赫昀来了,要说些什么?   玉笙楼门口。   赫昀理了理发冠,颇有几分紧张地看向身旁的人:“我怎么样?还行吗?”   谢不惑点点头。   赫昀这才得意洋洋地跨进门槛。   今儿个为了赴谢老三的约,他特意沐浴更衣,新衣裳,新鞋子,浑身上下一身新。   当然,他还用了些小心思,让丫鬟熏了点檀木香。   据说,檀木香比龙涎香,更能勾起某些冲动。   啧啧,本世子这样的相貌,这样的人品,太出众了,出众到我都能爱上我自己。   “对了。”   赫昀:“谢老三喜欢喝什么酒?”   谢不惑:“没要求。”   赫昀:“喜欢听什么曲儿?”   谢不惑:“不听曲。”   赫昀:“喜欢什么样的小娘子?”   不知为何,谢不惑的脑子里立刻浮出晏三合的脸,“冷一点的,话少的。”   哟!   没想到谢老三喜欢热脸贴冷屁股这一口,看来我前面太热情,把他吓着了。   赫昀立刻把脸上的骚气收收,推门进了包房里,一头就撞进了谢三爷的眼睛里。   三爷扬起嘴角,做了个请的手势。   赫昀板着脸走过去,板着脸坐下来,然后很傲气的一昂头,“三爷请客,这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谢知非笑而不语,冲谢老二抬抬下巴,示意他也坐。   “三弟。”   谢不惑客客气气的招呼一声,才坐了下来。   这时有小倌儿拎着酒菜进来,另一个小倌人拿着热毛巾,给贵客擦手。   谢知非擦完,把毛巾一扔,冲赫昀笑吟吟道:“今儿这酒,世子爷有什么想法?”   什么想法?   我就想把你灌醉,然后让我为所欲为。   但赫昀不敢。   这人是谢府幺子,又是皇太孙身边的人,他再怎么心急,也只能一步一步来。   “三爷的想法,就是本世子的想法。”   “那就不醉不归呗。”   谢知非一挑眉,“二哥以为如何?”   谢不惑拿起酒盅,替三人杯子斟满酒,“还是要少喝些,三弟这一趟出远门回来,又瘦了很多。”   “不惑你别扫兴。”   赫昀端起酒盅,“就照三爷说的,不醉不归。”   谢知非:“还是世子爷痛快。”   “这称呼还能不能改改?”   赫昀故意把脸一沉,“不改,这酒我不喝。”   谢知非嗤了一声,身子往椅背上一靠,抱着胸似笑非笑道:“温玉,两个多月不见,你这脾气见长啊!”   赫昀:“……”   要命了。   一句话,他麻半个身子。 第518章 步六   酒是绍兴的黄酒,烫得热热的,一口喝下去,四经八脉都暖了起来。   这也是谢知非和谢不惑头一回,在外头坐在一张桌上喝酒。   感觉……   都有些不自在,偶尔目光对上,也各自挪开。   但赫昀自在啊,几杯酒下肚,骚气蹭蹭蹭往外冒。   “承宇啊,我最近心里惦记上了一个宝贝,早也想,晚也想,都跟着了魔似的。”   想你娘!   谢知非漫不经心道:“什么宝贝啊,值得你着魔?”   你啊!   还跟我装?   赫昀看着谢知非,舔舔嘴唇,“值是肯定值,就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把那宝贝收我屋里?”   有个办法,回去睡一觉,做个春秋大梦。   谢知非故意一脸的不解,“收屋里做什么?藏起来吗?”   藏床上,成不?   赫昀坐不住了,慢慢把手往谢知非那边挪过去,想去勾他的肩,不想谢知非突然捉住他的手腕。   “别惦记这个贝那个贝了,兄弟一起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把赚银子,才是王道。”   这话的言外之意是:孙子,离我远点,三爷我不好你那一口,称兄道弟我就陪你先玩着。   美色当头,赫昀哪里还听得出言外之意,骚发发道:“要惦记的,绝世宝贝呢,难得一见的。”   “二哥。”   谢知非目光一挪,笑道:“什么绝世宝贝,你见过没有?”   谢不惑看戏看得正热闹,不想战火烧到他这边来,笑了笑道:“见过是见过,不觉得是什么宝贝,更谈不上绝世。”   这话带着些损。   “我就说吗……”   谢知非松开手,优哉优哉道:“二哥这些年行商,眼招子最毒,好的坏的一看就知道。赫温玉,你跟我二哥学着点。”   赫昀光顾着看人了,话没过脑子,“他懂什么!”   谢不惑拿酒盅的手一顿,脸色变了好几变。   就在这时,门外也不知道哪个小倌人扯着嗓门大喊一声。   “不好了,玉笙楼被人围起来了。”   谢知非与赫昀对视一眼,眼中都露出了好奇。   玉笙楼的后台是个好男风的老王爷,据说当今陛下见了他,都得给几分薄面。   他的地盘被人围起来?   哪个二傻子吃了熊心豹子胆?   五城兵马司管的就这号事儿,谢知非正愁找不到机会离赫昀那孙子远一点。   “我得去瞅一眼。”   “等等承宇,我陪你一道去。”   赫昀忙不迭的追出去,全然忘了桌上还有一个谢不惑。   谢不惑阴沉着脸,自己给自己倒了一盅酒,慢悠悠的品着。   ……   谢知非走出包房,扶着栏杆探头一看,心头顿时咯噔。   围住玉笙楼的根本不是什么二傻子,而是一个个穿着盔甲,杀气腾腾的军人,足足几十个。   “不像是皇城里的。”   赫昀扒着栏杆,“皇城那帮人的脸没这么黑,应该是城外的。还不是普通驻军,应该是专门行军打仗的部队,身上有股子杀气。”   谢知非扭头深深看了赫昀一眼:可以啊,有几分真本事。   赫昀被他看得,另一半身子也麻了。   操!   这小子长得太勾人了。   谢知非哪里知道自己在赫昀心中已经和女人一样勾人,他脑子里在思忖一件事:   行军打仗的部队围着玉笙楼做什么?   “走,下楼去看看。”   谢知非说这话的同时,玉笙楼走进一个人。   这人四十左右的年纪,满脸络腮胡,一袭盔甲挂在身上,一身的肃杀之气。   最让人过目不忘的是这人的眼睛,漆黑不见底,看人时眼神凌厉,跟刀子似的。   小倌儿颠颠跑过来,“大人,您这是来我们玉笙楼玩呢,还是……”   “找人。”   声音浑厚低沉,透着一股狠劲儿,小倌儿看着面前这个高他两个头的人,忍不住发抖。   “您,您找谁啊?”   “徐念安。”   “您稍等,我这就帮您去……”   “不劳费心。”   那人眼皮一掀,目中两道锐光射出,“给我找。”   话刚落,士兵中走出一人,伸出右手十分迅速做了三个手势。   几十人立刻分成三队,一队一楼,一队二楼,最后一队直奔三楼。   谢知非还有几个台阶就下到一楼,那些士兵个个身背大刀,本来宽敞的楼梯一下子显得拥挤起来。   后面伸过来一只手,拽着他往边上避。   “是步家军,一会别出头,惹不起。”   谢知非扭脸回去,故意挑衅似地看着赫昀:“竟然还有你怕的?”   “别说我,我爹都要忌惮三分。”   隔行如隔山。   谢知非对四九城的一切了如指掌,但对城外,尤其是军队那一块,知道的不是很多。   等士兵都走过去,赫昀蹬蹬蹬下到院子里,下巴朝院子中间抬抬。   “瞧见没有,那位,长得五大三粗的,就是步家军的头儿。”   谢知非跟过去,瞄一眼,“叫什么?”   赫昀:“姓步,名六,家中排行老六。”   谢知非皱眉,“他什么背景,敢围玉笙楼?”   话音刚落,玉笙楼顿时炸了锅。   “你他妈谁啊,敢踹老子门,滚出去……”   “谁让你进来了,来人,来人……”   “简直就是放肆,大爷我这是花了银子的……还有王法吗?”   “啊——”   “砰——”   “啪——”   赫昀听得头皮发麻,赶紧把谢知非拉到角落里,“这人本来没什么背景,但后来又很有背景。”   谢知非抬眼瞅人。   “你们外行人不知道,这里头事儿多呢。”   赫昀哼唧道:“他原本就是个普通兵蛋子,也没什么家世背景,后来入了郑家军,跟着郑老将军南征北战。”   谢知非眼眶突然红了,“郑家军?”   “嘘,轻点。”   赫昀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郑老将军死后,郑家军就被别的军队接管了,这人也不例外,去了神机营。   在神机营混出名堂后,他就把原来郑老将军的部下,都一个个聚集起来,组成了这只步家军。   虽然叫步家军,但根子还是郑家的,行军打仗跟不要命似的,从来没有败过。”   见身旁的人没有反应,赫昀用胳膊蹭了蹭他的。   “你在不在听?” 第519章 义子   “在听。”   一个字都不曾漏。   谢知非双手握拳,声音微微颤抖,“你说下去。”   “陛下贼喜欢这支队伍,前几次打鞑靼,都把步六带在身边,专命他们打前锋。”   赫昀扭头去看谢知非。   “这回真要和鞑靼再打起来,估计也少不了他们,咦……你眼眶怎么红了。”   “酒熏的。”   谢知非慢吞吞道:“他们的武器,竟然都是刀?”   “你不懂,这叫大刀在手,天下我有。”   赫昀说到这里,深深叹了口气,“从前的郑家军,使的也是大刀。”   暗影中,谢知非冷峻的面容缓缓露出一股难掩的悲伤。   郑家刀法一共三十二式,每一式看着朴实无华,实际却都是杀招。   爹说在战场上,花里胡哨的东西会要命,想保命就是杀人、杀招。   郑淮左三岁开始学武,五岁学郑家刀法,人小力气小,爹特意给他打了一把小刀。   七岁,他头一回举得起真正的大刀。   那刀很重,比他的个头还高,刃如秋霜,削铁如泥。   爹说:儿子,刀在手,屠尽欺我华夏狗。   谢知非背过身,飞快的用袖子拭了拭眼角的泪。   他做梦都没想到,在这个欢场风流之地,还遇到了祖父曾经的下属。   郑家军最后的去路,他其实也打听的一清二楚。   五万人马,其中有两万老兵、残兵告老还乡,三万被打散了充到各个军营。   “步家军有多少人?”他问。   “三万。”   赫昀:“也只有三万。”   谢知非:“这话什么意思?”   赫昀冲他挤了下眼睛。   “陛下待见,自然兵部待见;兵部一待见,那军饷什么的就拨得足,你没瞧见他们的盔甲都和别的士兵不一样吗?”   谢知非:“不一样在哪里?”   “用铁多,战场上就扛打,关键时候还能保命。”   赫昀:“你去几大营打听打听,谁不想削尖了脑袋进步家军,但谁又能进得去?”   哪怕谢知非知道原因,却还多嘴问了一句:“为什么?”   因为那个答案,会让他心生自豪。   “因为郑家军最后就剩下三万,一个萝卜一个坑,除非士兵告老还乡,否则步家军的坑永远先尽着曾经是郑家军的人。”   赫昀斜着眼儿感叹,“说到底还是郑老将军了不起,带出了步六这么一个物,他……”   话没说完,就听一声大喊,“老大,人找到了,在这里。”   “带下来。”   “是!”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后,院子的地上多出两个人。   一个白白净净的小倌人,脸长得比女孩儿还要标致,身段比女孩儿还要妖娆。   另一个是二十左右的男子,没穿上衣,露出精壮的上半身,下半身的裤子穿一半,露一半。   玉笙楼的客人们都忘了刚刚被打扰的愤怒,一个个从栏杆里探出脑袋看好戏。   “那小倌人我认识。”   赫昀压着声道:“戏名少棠,打小学戏的,从戏班子出来后,才来的玉笙楼,那小腰……啧啧啧,真是一掐就断。”   谢知非扭头看他一眼。   赫昀见自己一得意说漏了嘴,赶紧又道:“这不都是从前的事儿了吗,我如今这心思可都在……”   “看戏。”   谢知非冷冷打断他。   这时,步六已经走到光膀子男子面前。   男子抬起头,冲他痞赖一笑:“义父,干嘛这么兴师动众?我玩几天就回来了。”   步六阴沉着脸,没说话。   男子往前一扑,像条狗一样趴在步六脚下。   “义父,你再给我两千两,银子玩完,我就彻底收心,真的,骗你我就是小狗。”   步六依旧没说话。   男子嘴角轻轻牵动了一下,身子一翻,索性躺在地上,跟个无赖一样。   “义父,我错了,你别生气了行不行,再让我玩三天,就三天行不行啊!”   “来人。”步六终于开口。   “在。”   “仗毙。”   “是!”   两个士兵走上来,一左一右架起了地上的少棠。   另一名士兵也不知道从哪里寻了一条板凳。   三人把人按倒在板凳上。   少棠哪知道仗毙的人会是他自己,吓得魂飞魄散,哇哇大哭道:“徐公子救命,楼主救命啊,冤枉啊,我冤枉啊,为什么要杀我啊?”   徐念安一个跃身跳起来,冲着步六大吼道:“你除了打打杀杀,你还会什么?有本事你冲我来,把我打死啊!”   步六眼睛里浮起一层薄红,伸手一把扣住徐念安的脖子,恨铁不成钢道:   “要不是你爹,你早就死几百次了。”   徐念安涨红着脸,一脸痛苦道:“要不是我爹,你也早就死了,爹,爹,我的亲爹啊——”   步六的脸色顿时不大好看,手一松,咬牙道:“绑起来,让他给我好好看着。”   “是!”   徐念安一听要绑他,又往地上一躺,手拍着青石砖,扯着嗓门大喊:   “你们快看啊,堂堂步家军要绑人了,绑的还是他的义子……唔!”   刚喊到一半,嘴里就被塞上了一团布,两人士兵压着他,拖到板凳前。   谢知非皱眉,“温玉,这义子哪来的?”   赫昀虽然刚刚被吼了一嘴,心里有些不爽,但一听“温玉”两个字,什么不爽都忘到了脑后。   “步六自己认的,据说是为了报恩。那混小子烂泥扶不上墙,步六让他往东,他偏要往西,闹很久了。”   这边低声说着话,那边板子已经开始,用的是大刀的刀背,小倌人疼得哇哇叫,眼泪鼻涕乱飞,嘴里一个劲儿喊着“楼主救命。”   玉笙楼的楼主是个三十出头的妖娆妇人,姓楚。   楚妈妈心急如焚,想上前劝一劝,又忌惮这帮当兵的野蛮人;不劝,好好的玉笙楼多个冤魂,见血又晦气。   目光一转,看到隐在暗处的谢知非,楚妈妈像见到了救星似的,大喊:   “我的谢大人啊,求求您快出来主持个公道吧,玉笙楼开门做生意,哪有要打要杀的?”   赫昀气得眼都绿了。   臭婆娘,就数你眼尖,回头本世子挖了你的眼珠子当球踩。   “承宇,别去。”他一把拽住谢知非。   “你在这里别动。”   谢知非挣脱开赫昀的手,大步流星地走出去。 第520章 能杀   “步将军,请住手。”   步六蓦的扭过头去,见是个风度翩翩的世家公子,微微一眯眼。   谢知非走到他面前,抱了抱拳。   “五城兵马总指挥使谢知非,请你立刻停止仗刑。”   步六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像是根本没听到话。   谢知非声音厉了一层:“请问他犯了大华律例哪条法哪条规,步将军要行私刑杖毙他?”   步六这才沉沉开口,“谢大人要管这闲事?”   谢知非目光与他对视:“要管,因为职责所在。”   步六眼中闪过一丝异色,伸手轻轻一摆,杖刑立刻停止。   名叫少棠的小倌人见自己有了一线生机,忙挣扎着抬起头,冲谢知非大声嘶喊道:   “谢大人救命,是徐公子主动来找我的,我就陪他喝酒睡觉,别的什么都没干啊,不能仗势欺……唔!”   嘴里被塞了布条,小倌人就只能用手和脚拼命扑腾了。   步六眼一睁,两道锐光像匕首一样刺过去。   “谢大人打算怎么管?”   “很简单,我打算用华国律例管一管。”   步六第一眼看到谢知非,就知道这人出身世家。   再看他的年纪,又判断出此人能坐上五城兵马总指挥使的位置,一定是家里走的关系。   他一身便服出现在玉笙楼,又判断出此人也不过是个风流纨绔。   一个风流纨绔也想来管他步家军的闲事?   “怎么?”   步六嘴角露出些轻蔑:“华国律例规定我不能杀人吗?”   “对,你没有那个资格。”   谢知非眼中风云涌动:“首先,这里是玉笙楼,世人寻欢作乐的地方,此楼手续齐全,开楼之初就在五城司备过案,合理合法。”   “对,对,对!”   楚妈妈一见有谢大人撑腰,赶紧扭着细腰走上来。   “我们玉笙楼是规规矩矩做生意的。”   浓浓的脂粉味熏过来,谢知非嫌弃的皱了下眉。   “其次,既然生意合法合规,那这楼开门做买卖,讲的就是一个你情我愿。你义子上门寻欢,小倌人收钱陪着,一个愿买,一个愿卖。”   “对!”   楚妈妈冲步六一挺胸:“一个愿买,一个愿卖!”   步六挑起半边眉梢,示意谢知非继续说。   谢知非:“小倌人戏子出身,入此风流之地多半也是没了法子,贱命也是命,步将军一张口就要他的命,凭的是什么?”   不等步六开口,谢知非手指往上一挑。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小倌人该死,你这义子就没有错吗?是谁绑着他进了这个楼的?”   楚妈妈插着腰,“没有,是他自个长脚走进来的。   “既然是自个走进来的,那凭什么步将军只拿小倌人开刀?”   谢知非冷笑起来:“还是说步将军仗着人多,仗着势众,就想欺负弱小?”   “说得好!”   隐在暗处的赫昀实在忍不住,鼓掌喝一声彩。   句句都说到点子上了啊!   你步家军牛逼哄哄没错,但哪有动不动要人命的?要的还是无辜人的命。   没这个道理!   “步将军保家卫国,自然是一等一的英雄好汉。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没有哪一条大华律例上写着说,将军就能滥杀无辜。律例上只写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步六面色突然一僵,目光锐光四起。   谢知非眉间浸在一片暗影里,半分惧色也没有。   一支队伍拉起来不容易,事情传出去,坏的是步家军的名声。   “步将军不如放小倌人一条命,把你义子带回去严加管教,以后再也不必来这等风月之地了。”   一番话,有理有据,有进有退,最后两句,还把梯子递到了步六的脚下,让他可以顺着梯子爬下来。   这会别说赫昀,就是别的客人也在暗中称赞,谢府三爷这人纨绔归纨绔,肚子里还是有点东西的。   然而步六只是冷笑一声,然后一声令下,“继续打!”   什么?   还要打打杀杀?   所有人发出一声哗然。   “步将军。”   谢知非口气悍然一沉:“步将军是不想听人劝了?”   步六突然笑了,笑容冷酷铁血。   “这人今日,必死无疑!”   “那就请步将军给我一个他必死无疑的理由,否则……”   谢知非上前一步,目光与步六对上,“五城兵马司虽然是个小衙门,但也不能遇事不管。”   “对,我们玉笙楼也不是好欺负的。”楚妈妈一口银牙咬碎。   一帮不知天高地厚的武夫,知道玉笙楼的后台是谁吗?   说出来,吓破你们的胆!   “理由是吗?”   步六刀锋一样的目光露出不屑:“张奎,给他理由。”   张奎就是刚刚做手势的那个年轻士兵。   他上前一步,朗声道:“此人花名叫少棠,年纪十六,戏子出身,男扮女装演青衣,三年前戏班解散,他卖身进了玉笙楼。”   楚妈妈一怔,“你怎么会知道的这么清楚?”   张奎没理她,继续道:“戏班的班主姓白,名柳,此人真正的名字叫帖木儿。”   “帖木儿?”   赫昀大惊失色:“异族人?”   张奎也没理他,自顾自道:   “帖木儿的父亲是鞑靼人,母亲是中原人,少棠是他半路捡来的,细心调教十几年,最拿手的不是唱戏,也不是侍候男人,而是窃取情报。”   话音一落,所有人都惊呆了,整个玉笙楼寂静无声。   谢知非瞬间明白过来。   这个少棠是故意勾引步六的义子,为的就是从他嘴里窃取到步家军的情报。   小倌人是他的掩饰,他真正的身份是鞑靼人安插在华国的一枚暗棋。   “谢大人。”   步六开口的同时,大掌按下来,力道之重,谢知非差点一个踉跄。   “这个理由,你可满意?”   谢知非想挣脱开肩上的手,步六游刃有余的又把他按住。   这一举动,激起了谢知非心里的那根反骨。   “满意,但我还要听一下少棠说什么,兵马司不冤枉一个好人,但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   “不用听他说什么。”   张奎一脸傲气道:“我们步家军杀人,必师出有名,弄错了,我把头砍给他。”   说罢,他走到少棠跟前,居高临下问:“我冤枉你的了吗?”   少棠惨白的面容上浮现出心如死灰的表情。   显然。   没有。   步六故意手上一使劲,“谢大人,可还有话?”   这手使了内力,像座山一样,要把谢知非压下去。   谢知非后槽牙咬碎,才硬生生没被他压下去,“无话。”   步六:“能杀?”   谢知非:“能杀。” 第521章 围楼   刀板噼里啪啦打下去,不过几十下,板凳上的人便脑袋一垂,命入黄泉。   步六这时才拿开了扣在谢知非肩上的手,转身离开。   “步将军等等,我还有两问。”   步六缓缓转身,垂目看着谢知非。   谢知非迎着他的目光。   “第一问,既然是细作,为什么不交给锦衣卫,好让他们查一查此人在京中,可有别的同伙?”   看来这个姓谢的,也不只是个纨绔。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军队也有军队的规矩。至于锦衣卫?”   步六冷笑一声:“京中有鞑靼的细作,本就是他们的失职。”   谢知非心头一紧,何止是锦衣卫的失职,五城兵马司也脱不了干系。   “第二问:有一人,步将军似乎还没有处置。”   所有人被他这么一提醒,赶紧把目光挪向姓徐的义子。   只见他整个人像被榔头打懵了,死死地盯着地上的尸体,眼珠子一动不动。   想来,他也没有料到自己花了大把银子抬举的小倌人,竟然是个细作。   没错,这人还没有处置呢。   堂堂步将军的义子,逛花楼也就算了,还被一个细作勾上床。   万一他已经泄漏了步家军的秘密,那可就是通敌的大罪,要杀头的。   “不劳谢大人操心,自然是军法处置。”   步六眼中闪过一抹痛。   “他被蒙在鼓里,还算不上通敌大罪,但逛花楼,识人不清罪无可赦,仗八十大板。”   他目光缓缓移到义子身上,一字一字地咬着字眼。   “能不能熬过去,就看他的命。”   说罢,他转身离开。   几十个士兵立刻跟上去,寸步不落。   徐念安则是被人架出了玉笙楼,扔在马背上,没有一个士兵上前给他披件衣裳,大冷的天就让他裸着上身。   谢知非不由自主地跟上去。   步六翻身上马,拿着马鞭的手冲谢知非一指,居高临下道:   “步家军三万人,没有一个人敢和我对视,你小子竟然敢,胆子不小。”   谢知非喉头微动,“为什么不敢?你又不是什么凶神恶煞?”   “老子现在不是,但拿起刀就是。”   步六腿腹一夹,马绕着谢知非走了两圈,然后一昂头,“儿郎们,出发。”   一声“出发”,几十个士兵齐唰唰翻身上马,齐唰唰扬起马鞭,动作整齐的如同是一个人。   黑暗中,一列漆黑的重骑如驱雷鸣,迅速消失在谢知非的视线中。   他的眼,湿了;   血,热了;   四经八脉,都燃烧起来。   他仿佛看到他的祖父穿着一身盔甲,身背大刀,驰骋在漫天的风沙中。   他好像看到了他的四个伯伯,寸步不离的跟在他们的大将军身后,盔甲凛凛,刀光似雪。   他更似看到了郑家军的儿郎们,一个个铮铮铁骨,无所畏惧的冲向敌阵。   九年了,他努力地扮演着谢府三爷。   三爷的慵懒;   三爷的风流;   三爷的好脾气;   三爷的小甜嘴……   但今日朱家的那道煞气,清楚明白的告诉他——他根本不是谢三爷,他就是郑淮左。   是郑玉老将军的嫡亲孙子;   是打小就举着一把比他人还高的刀,每天在父亲的鞭子下,苦练郑家刀的那个小子。   他的血液里有马革裹尸,有沙场秋点兵,有满门忠烈……   想着想着,谢知非心里又起了一个念头。   既然我是郑淮左,那我可不可从军。   我去做赵怀仁的一把尖刀,替他和那帮武将们一道风里来,雨里去;   替他和他们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称兄道弟;   替他和他们在箭雨下出生入死,同甘共苦。   我可不可从军,用手里的刀,用身上的军功去保护一个人。   她的身世诡秘莫测,郑家灭门血案因她而起,隐藏在她身后的秘密一旦掀开来,一定是惊涛骇浪。   她是祖父、父亲宁可牺牲郑家的亲骨肉,也要拼命保护的人,那么现在他们不在了,就该轮到我。   郑家人的血,蜂拥而上。   血液里斗志,骁勇,忠诚,狂妄,一下又一下的撞击着谢知非心脏。   他缓缓闭上了眼睛,心里一片坚定。   我可以的!   我必须可以!   “谢承宇,你哭了?”   赫昀的脑袋探过来,一脸的不可思议。   “想什么呢?”   谢知非连眼泪都懒得擦,“灰尘熏的。”   “我说你也不可能啊!”   赫昀伸手去勾他的肩:“走,走,走,继续喝酒去。”   “还有心思喝酒?”   谢知非脸一板,“赶紧回去,把玉笙楼的事情说给你爹听,让你爹连夜进宫。”   赫昀风流是风流,但脑子从来好使。   玉笙楼混进鞑靼细作,这事天大的大事,传到陛下耳朵,兵部,锦衣卫今夜一个个都甭想睡觉。   爹连夜进宫,抢的便是头一份功,说不定他赫昀都能沾点光。   赫昀看谢知非的眼神一下子炙热起来。   “看什么?”   谢知非压着声,“赶紧走。”   赫昀知道锦衣卫那帮孙子都是闻着味儿就来的,“谢就不说了,承宇,从今往后咱们走着瞧。”   谢知非等他走远,才大喊一声道:“朱青?”   朱青:“在。”   谢知非:“通知兄弟们,立刻围住玉笙楼,准备搜检。”   朱青:“是!”   谢知非眼睛又迅速朝端木宫的方向瞄一眼,朱青顿时心领神会,三爷这是要他暗中派人去通知太孙那头。   一切安排妥当,谢知非走到玉笙楼门口,横脚一立。   正有人嫌楼里死了人晦气,想早早离去。   “谢大人,让让啊。”   谢知非掏出五城兵马司的腰牌,朝那人一示。   “所有人都回包房,玉笙楼发现敌国细作,一个都不允许离开,接受搜检。”   楚妈妈哭丧着脸扑过来,“哎哟我的谢大人,您这是怎么说的?”   “楚妈妈,我知道你身后的人是谁,但没有用,玉笙楼这一回的祸太大了,只怕天皇老子都保不住。”   谢知非脸色铁青,一丝情面也没留。   “五城是第一关,锦衣卫是第二关,兵部是第三关,三关闯下来能不能活着,你还是求求菩萨吧!”   “哎哟我的老天爷啊!”   楚妈妈眼前一黑,一头栽下去。 第522章 妄为   端木宫。   东路,书房。   赵亦时正和幕僚说着话,沈冲推门而入。   “殿下,玉笙楼发现鞑靼细作。”   赵亦时面色一变。   早上兵部才呈上请战的折子,晚间就发现了鞑靼细作。   本来陛下还在犹豫要不要出兵,这样一来,就等于瞌睡遇上枕头,这仗是一定要打的了。   他从椅子里站起来,对几个幕僚道:“这事你们先商量,看看有没有办法可想,我去父亲书房走一趟。”   “是!”   幕僚纷纷起身行礼。   赵亦时走出院子,脚步一慢,沈冲赶紧跟过来,将玉笙楼发生的一切,详详细细说了一遍。   说完,见殿下沉吟不语,沈冲又道:“今儿这个巧宗,三爷给了武安侯府,武安侯这会已经进宫。”   “承宇这么做,除了把梯子递到武安侯府的脚下,还想让武安侯府能顺着梯子往上爬,拿下将军之位,领兵打仗。”   赵亦时沉吟片刻,“只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他忘了一点。”   赵亦时自嘲一笑:“我那好王叔这会就在京城,又怎会错过这么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事情发生在众目睽睽之下,承宇虽然围住了玉笙楼,防着有人去汉王府通风报讯,但防也只能防住一时。   武安侯和汉王最多也就是前脚后脚进宫的差别,但武安侯领兵打仗的功夫,比汉王差一层,做副将可以,主将……   是无论如何都坐不上的。   想到这里,赵亦时加快脚步,事情已经到了迫在眉睫的地步,无论如何都要想办法拦住汉王为将。   端木宫的宫人们见太孙行色匆匆,不敢上前招呼,只敢远远行礼。   不多时,就到太子的院子。   内侍得了消息赶紧迎出来,“太孙殿下?”   “父亲呢?”   “太子殿下在……在许良娣处。”   “你去通禀一声,我有事找他。”   “殿下的事急不急,如果不急的话……”   内侍一脸为难,“今日是许良娣的生辰,太子殿下早在几天前就说要给良娣做寿,您看……”   一盆凉水迎头扑来。   许良娣,三个月前太子新纳的侍妾。   今年刚满十六,长得比花儿还要娇,还要艳。   这三个月内,太子除了初一、十五往母亲那里露个面,余下的时间都在许良娣处,夜夜宠幸不说,甚至有两日连早朝都告了假。   那日太子又起迟了,母亲忍无可忍,冲到许良娣院里请太子早朝,结果请到了三个字:滚出去!   母亲当场泪就下来了,事后拉着他的手哭诉道:   “夫妻二十几年,到头来还比不过一个侍妾,凉我的心呐!”   “不必了。”   赵亦时漆黑的眸中一片冰寒,“我不过是过来给父亲请个安,他在许良娣那里,我就回去了。”   “那……殿下慢走。”   恰好这时,不知从哪里刮来了一阵寒风,赵亦时走得急,还穿着在书房里的单衣,不由打了个寒噤。   心,彻底凉透。   转身,看到内侍汪印匆匆而来。   赵亦时迎过去,“何事?”   汪印压着声道:“殿下,外头传来消息,汉王突然进宫了。”   “有人在边上虎视眈眈,恨不得把端木宫赶尽杀绝,他却还有心思寻欢作乐……”   赵亦时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怨怼过一个人。   “这天下活该他得不到。”   汪印、沈冲吓得脸色大变。   汪印赶紧四下看看,劝道:“殿下,慎言啊。”   殿下,慎言;   殿下,忍一忍吧;   殿下,他终究是太子;   殿下,他是你的父亲啊。   赵亦时心中悲怆,仰起头,夜色暗沉,找不到一颗能瞧见的星。   “沈冲。”   他轻声道:“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李不言吗?”   沈冲:“独一无二。”   “不是。”   赵亦时长眉微微挑了一下,“她让我觉得,人有时候就该像她那样,活得肆意妄为一点。”   沈冲:“……”   ……   李不言这会已经回到别院,托着下巴看着床上熟睡的人。   这人的脸上本来就没有什么血色,这会更是白的吓人,呼吸比着平常也浅了许多,不仔细听根本听不到。   可见,朱旋久的心魔已经开始消耗晏三合的身体了。   这时,小裴爷走进来。   他刚吃完晚饭,用茶水漱了口,嘴角还有些湿,用帕子擦了擦,对李不言道:   “李大侠,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怎么晚饭只吃了几口?”   “谢三爷死了,你怎么办?”   小裴爷:“……”   “姓李的?”   小裴爷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就炸了,“你今天拉屎了没有?要没有就赶紧去趟茅厕,不要从嘴里喷粪。”   “你会跟着他一起去死?”   李不言转过身,目光直直的看着裴笑:“还是一个人痛苦的,孤独的活到老?”   还往外喷呢!   小裴爷气得鼻血都要流出来:“现在小爷我就想和你一起去死,我们同归于尽。”   李不言蹭的站起来。   “干嘛?”   小裴爷吓得往后退几步,双手抱住了自己:“同归于尽可以,打打杀杀的不行。”   李不言看都不看他一眼,沉默着从他身边走出去。   小裴爷:“……”   “晏三合,你这丫鬟忒不对劲,你好好睡,我帮你哄哄去。”   小裴爷吹灭了蜡烛,颠颠的跑出去。   一抬头,他吓一大跳。   院子里,站着两个人,一个李不言,一个赵亦时。   “怀仁,你怎么来了?”   小裴爷赶紧掐了自己一把,心说我这不是在做梦吧。   “过来等承宇。”   赵亦时回答小裴爷的话,目光却仍停在李不言的身上,“顺便向李姑娘讨碗面吃。”   李不言看了赵亦时半晌,默然点点头。   “明亭,承宇回来通知我。”   “噢!”   裴笑应的心不在焉。   大侠会下面?   他怎么不知道?   裴笑正想再问一句好好的为什么要等承宇,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话没出口,赵亦时和李不言已经一前一后走出院子。   看着两人消失的背影,他只觉得心里莫名有些空落落的。   “我还从来没吃过李大侠下的面呢!” 第523章 炒饭   别院的厨房不大,但厨娘打理的干干净净。   李不言拉开厨柜,看了看里面的东西,扭头道:“今儿不吃面,给你做个蛋炒饭如何?”   赵亦时站在门口,“好。”   李不言:“别站着不动,进来生火。”   跟过来的汪印一听这话,头皮整个都麻了,心说我知道李姑娘你胆儿大,可你知道你使唤的人是谁吗?   未来的皇帝啊!   你让皇帝钻进灶堂生火?   “小的来,小的来……”   “退下!”   汪印扑通跪倒在地,哭丧着脸道:“殿下,万万使不得啊,您可是千金之身……”   “沈冲。”   沈冲上前,伸手拽住汪印的后领就往外拖。   厨房外,汤圆和兰川一左一右的站着。   汤圆的两条腿不断地打着颤。   那贵人进门,她就知道不是普通人,且不说长相,只说他周身的气派,根本不像是一般高门里能养出的人。   谁曾想,他竟然是……   兰川眨巴眨巴眼睛,一脸天真的问:“汤圆姐姐,殿下是什么人?”   汤圆吓得赶紧冲过去捂住她的嘴,压着声道:“是皇太孙。”   皇!太!孙!   兰川吓得心里“阿弥陀佛”一声,赶紧跪下,朝着厨房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头。   磕完,兰川站起来,身子紧紧挨着汤圆,两条腿也开始打颤。   ……   厨房里,赵亦时看着灶堂,完全不知道要做什么。   “让开吧。”   李不言轻轻把他往边上拨了一下,坐进灶堂,用火折子点火。   火很快点着,李不言往灶堂里塞了几根柴火,抬头问:“看会了没有?”   火光映着她的脸红扑扑的,眼里细碎的光透出来。   “没学会。”他看着她说。   李不言翻他一个白眼,又往灶堂里添了几根柴火,站起来冲他伸出大拇指,往下竖竖。   “笨噢!”   赵亦时轻轻笑了。   李不言走到灶前,赵亦时跟过去。   “别过来,一会油会溅到你。”   赵亦时往后退了几步,看着灶堂里红腾腾的火,索性掀了衣裳坐下去。   这一坐,竟有意外的发现。   灶堂间虽然小,却暖得不行,整个身体被火烤得热热的,心里什么想法都没有了,就想这么懒洋洋地坐着。   “兹啦”一声。   猪油下了锅。   “火再大点。”   赵亦时探出半个头:“要怎么做?”   李不言挥着锅铲,“往里塞柴火。”   “噢。”   赵亦时手忙脚乱的往里塞了一根,见不够大,又塞一根。   李不言走到灶堂旁,突然蹲下,微仰起一点下巴,“殿下,别一根一根塞,塞一把。”   赵亦时拿过一把柴火,塞进去,扭头看着李不言:“够吗?”   李不言蹲起一点,拿过他手里的火钳,把灶堂最下面的一层灰扒了扒。   火焰顿时燃起来。   她伸手弹了一下赵亦时的脑门,低声说:“这才够。”   “李不言。”   赵亦时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嗓音仿佛沾了一点灶间的暖意。   “这些日子你弄清楚了吗?是不是喜欢我?   “赵亦时。”   她看着他眼里的两簇火光,连名带姓的叫回去,“你喜欢我吗?”   说完,手轻轻一挣,人走到锅前,把鸡蛋打进锅里。   烟雾一下子升腾起来,弥漫到整个屋子。   薄薄的一层雾气中,赵亦时探出身子,看着白雾中的少女。   少女的身上没有任何熏香,干干净净的,腕上的皮肤也不是很细腻,好像沾了一点风霜。   偏偏这一点风霜勾着赵亦时的心。   “李不言,何为喜欢?”   李不言拿碗的手一顿,想到了陆时和唐之未,“哪怕她是个叫花子,你也愿意疼她怜她,这便是喜欢。”   赵亦时沉默。   陛下不是这样说的,他说人心里一旦有了喜欢,就有了软肋,帝王的心要硬,谁都不要怜。   他说,娶妻娶贤,纳妾纳色。   妻者,门当户对也。   他还说……   “殿下。”   沈冲的声音突然在外间响起。   “三爷回来了,请殿下去书房。”   赵亦时蹭的站起来,来不及的就往外走。   走到门槛前,他脚步一顿,转过身,脸上带着几分歉意,“我先和承宇说几句话,一会就来,你帮我在炉子上热着。”   “殿下?”   李不言手里端着碗,碗有些烫手,她只能慢慢放下。   等放下,再抬头时,那道修长的人影已经不见。   她看着托盘里的两只碗,半晌,喃喃自语,“殿下,蛋炒饭要趁热吃,冷了就变味了。”   ……   书房里。   谢知非一口气灌下去三盅热茶,喉咙里才不那么冒火。   “玉笙楼彻底完蛋了,弄不好还要牵扯到老王爷。我们五城司只负责封楼,人都被锦衣卫带走了,应该是要连夜审问。”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赵亦时一眼。   “汉王进宫只比武安侯慢了一盏茶,我是第一时间封玉笙楼的,除了赫昀,没放走一个人,五城我不敢打包票,但锦衣卫是一定有他的人。”   赵亦时对上谢知非的视线,“我已经料到了。”   “既然料到,为何不让太子也进宫?”谢知非很是不解。   他让朱青给端木宫递讯儿,就是想让赵怀仁第一时间得到消息,然后和太子商量一下由谁进宫比较好。   结果倒好,太子没有进宫,怀仁莫名其妙地跑到别院来,这不应该啊!   “太子在给他的良娣过寿。”   “什么?”这话小裴爷没听太明白。   谢知非却一下子反应过来,“所以,你连太子的面都没见着。”   赵亦时点点头。   谢知非只觉得心口冰凉。   太子从前也不过是软弱一点,行事慢了一点,怎么如今大位还没登上,倒做起昏君来了。   “知道我为什么不进宫吗?”   赵亦时言语中有一点自嘲。   “四九城出现细作是家国大事,陛下见我来,而太子则无动于衷,对他的厌恶又添一层。”   谢知非和裴笑面面相觑,两人眼里都是无奈。   怀仁这个皇太孙,这些年夹在陛下和太子之间,太难了。   “怀仁。”   谢知非安抚道:“这会正是初冬,北地比四九城更冷,这仗再快,也得等到明年春暖花开,事情还没急到那个份上。。”   “五十说的对。”   裴笑:“就算汉王这会占了先机,也算不得什么,朝廷又不只有他一个武将,能打仗的多了去。”   “说到这个,怀仁。”   谢知非轻轻一拍小几,“我事后想了想,步六在玉笙楼闹的这一出,是故意的。” 第524章 练刀   赵亦时眼里神色微微一动。   步六是行军打仗之人,处置细作有很多种办法,根本不用这么兴师动众,闹得四九城沸沸扬扬,无形中还罪了老王爷。   “为的是救他义子一条命?”   谢知非摇头:“未必不是为了救他和步家军。”   赵亦时心头顿时豁然敞亮。   一旁的小裴爷却还懵着,“快,掰碎了和我说说。”   谢知非看他一眼,“明亭,如果你是步六,得知儿子和鞑靼的细作混在一道,会怎么样?”   裴笑:“打得他皮开肉绽。”   谢知非:“然后呢?送官吗?”   裴笑:“于公,必须送;于私,舍不得。”   赵亦时插话:“送了,干儿子脱不了干系;不送,以后被锦衣卫揪出来,更是跳进黄河洗不清。”   谢知非:“我刚刚问过楚妈妈,徐念安和少棠混在一起,已经两个月,砸了近五千两的银子下去。”   赵亦时摇头:“两个月,不知道那姓徐的把步家军的事情,往外吐了多少?”   谢知非:“一旦吐了,一个通敌大罪总是逃不过的。”   赵亦时:“徐念安是步六的义子,他通敌,那么步六呢?会不会扯到步家军呢?”   “噢,我明白了。”   裴笑恍然大悟:“步六为保住儿子,保住他自个,保住步家军,于是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上演了这一出好戏。”   谢知非:“最主要的是,死人不会开口。”   赵亦时:“就算徐念安酒后真透漏了一些步家军的事情,也是死无对证。”   谢知非:“至于徐念安,八十大板是挨定了,并且不会有任何猫腻,不死,但一定会残。”   赵亦时:“这样一来,步六得一个治军严谨,不徇私舞弊的好名声,步家军化危为安。”   谢知非:“这戏不是做给我们看的。”   赵亦时:“是给陛下看的。”   裴笑听得心头一荡:“妙计啊!”   谢知非心里有说不出的赞赏,谁说武夫就一定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   这个步六在没有任何背景靠山的情况下,走到今天这一步,绝不是一般二般的人。   “这样的人,若是能为我所用便好了。”   赵亦时感叹,“只可惜这人除了陛下,眼里再没有任何人,将军忠心啊。”   谢知非不动声色的喝着茶,心里却在盘算着要怎么样才能加入步家军。   书房里,安静下来。   裴笑见两个好兄弟一个比一个耷拉着脸,决定把朱家的好消息说一说。   “朱家的事情有一点进展了,你们想不想听?”   谢知非捏着茶盅的手一顿,迫不及待道:“快说?”   裴笑把放血画符的事情,一一道来。   他说完,书房里更安静了,两个好兄弟的脸上,根本没有半点喜欢。   谢知非想的是:那丫头又少一滴血,身子更差了。   赵亦时想的是:如果心魔解不开,朱远墨就剩下六个月的寿命,钦天监易人,承宇前面做的功夫都白费了。   “垂头丧气的干什么?”   小裴爷最恨死气沉沉:“我一个,承宇一个,李大侠一个,再加上神婆,就不信这心魔解不开。”   赵亦时:“算我一个。”   这一下,小裴爷豪气直冲云霄:“多一个怀仁,说不定六个月都用不着。”   谢知非把手伸进怀里,悄悄捏了一下朱老大给的那个符,隐晦地看了赵亦时一眼。   朱老大布阵的煞气下得那么重……   事情绝不可能那么简单!   “殿下。”   赵亦时一听这声喊,就知道有事情来了,“进来回话。”   沈冲推门而入:“陛下宣您进宫。”   “只有我?”   赵亦时略带迟疑的问道:“太子呢?”   沈冲摇摇头。   谢知非站起来:“怀仁,先不管别的,先进宫探探情况再说。”   “可见陛下心里,未必只有一个汉王。”   裴笑跟着站起来:“你和他至少旗鼓相当。”   赵亦时目光在两人身上掠过,长睫微微阖了一下,转身走出了书房。   没走几步,他愣住了,   院门外,李不言站在树下,静静地看着他。   四周很安静,赵亦时听到了自己沉甸甸的心跳声。   是喜欢的。   他走上前,眼对眼,“陛下宣我进宫,我得马上走,那……”   “小事情。”   李不言轻轻一笑,“殿下不用在意的。”   “殿下,宫里宣得急,时辰不早了。”沈冲小声催促。   “我走了。”   赵亦时目光在她身上掠过,匆匆离去。   李不言跟了几步,站定,幽幽叹出口气后,似乎是自言自语,又似乎是在对身后跟出来的谢知非和裴笑说:   “我和他不是同一路人呢!”   ……   这一夜,皇太孙和汉王都没有出宫,歇在了宫里;   这一夜,锦衣卫府传来一声声惨叫;   这一夜,某个老王爷府书房的灯,点到天亮;   这一夜,步家军三万人士兵都亲眼目睹了将军义子被打得只剩下一口气。   这一夜,小裴爷累到一沾枕头,就呼呼大睡;   这一夜,谢知非只睡了两个时辰,醒来就睁着两只眼睛,发呆到天亮。   这一夜,另一个发呆到天亮的,是李不言。   ……   翌日,天刚蒙蒙亮,谢知非的床头就多了一个人。   丁一扒着床沿,瘫坐在地上道:“爷,我回来了。”   谢知非看他一眼,实在没办法掩饰脸上的嫌弃:“回府好好洗一洗,睡一觉,从今往后就跟着晏姑娘吧。”   丁一已经从接应他的人嘴里,听说了这事,“爷,是一直跟着,还是只跟一段时间?”   谢知非:“你说呢?”   丁一哭丧着脸,道:“爷,我会舍不得你,也会经常想你的。”   谢知非气得眼皮直跳,“朱青,把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给我扔出去。”   丁一不明所以地看着朱青:不是爷让我从今往后跟着晏姑娘吗?   朱青摇摇头:你小子想得还真美!   就在这时,窗户被轻轻敲了三下。   两短,一长。   朱青放下丁一,轻手轻脚地打开窗户。   窗外,是太孙近卫刘江。   刘江在朱青耳边低语几句,随即便不见了人影。   朱青掩了窗户,低声道:“三爷,宫里传来消息,陛下主战。”   意料中的事情。   谢知非从床上爬起来,神情郑重,“朱青,从今天开始,晨练多半个时辰,夜间再添半个时辰。”   朱青暗暗吃惊。   “还有,让铁匠铺打一把步家军那样的大刀。”   朱青更吃一惊,“爷要练刀?”   “对!” 第525章 起死   晏三合对玉笙楼的事情一无所知;   对谢知非的事情一无所知;   对李不言和赵亦时之间的暗流涌动,更是一无所知。   她醒来已经是三天后。   这三天,朱家派人来探了无数次,都被李不言打发了出去。   哪怕足足睡了三天,晏三合脸还苍白的,好在精气神不错,一口气吃了两碗小米粥,四个水晶蒸饺。   吃完走出屋子,见黄芪身边多了一个丁一,不由微微皱眉。   “丁一,你不用跟着我,三爷那头……”   丁一扑通跪下,“晏姑娘,三爷说了,我要敢离开你半步,就要打断我的腿。”   李不言似有意又似无意添了一句。   “你睡着的时候,他白天没空,夜里要过来看十七八趟,就让丁一跟着吧。”   小裴爷也替好兄弟说话:“今儿出门的时候,他还叮嘱了,让我好好帮你,人多力量大啊,晏三合。”   晏三合被两人的话堵了个哑口无言,心底升起一股暖意。   “出发。”   ……   两辆马车驶到朱府,朱府三位爷得了消息已经等在门口。   晏三合刚下车,就看到朱远墨向她快步走来。   近了,她才发现朱远墨虽然老了三岁,但气色却是比三天前似乎好了一点。   “晏姑娘,那符帖上去的第二天,府里花花草草又起死回生了。”   朱远墨:“不仅如此,未希和三弟妹也恢复如常,一点事情都没有。”   “太太呢?”   晏三合瞄了眼朱老三,抬腿往宅门里走,“她怎么样?”   前面的话不过是个引子,朱远墨真正想说的是这个,“我娘不知道为什么,一下子老了好多。”   晏三合脚步一顿。   这显然又是件诡异的事情。   花花草草起死回生,朱未希、三奶奶恢复原样,就证明了那张由她和朱老大的血画成的符,起了作用。   没道理毛氏是个例外?   晏三合转身,“明亭,我们几个分头行动。”   裴笑在僧录司混了三天日子,正打算摩拳擦掌的干一翻,“说,要我做什么?”   晏三合:“你去找大奶奶和三小姐问话。”   大奶奶就算了,反正是个妇道人家。   但朱府三小姐还没出嫁呢!   裴笑耳朵有些发烫,硬着头皮点点头。   晏三合:“黄芪、丁一。”   “在!”   “你们俩去朱老爷书房,先粗粗整理一遍书房的东西,觉得不对劲的,就放在另一边。”   黄芪和丁一对视一眼,“好!”   裴笑好奇,“那你呢?”   晏三合一脚踏进门槛,“我先去看一眼太太。”   安排得真好!   太节约时间了!   裴笑跟过去,见她堵在门口:“咦……晏三合你怎么不走了?”   “你们察觉到了什么?”   所有人被她这话吓一跳。   裴笑声音都颤栗了,“大白天的,怎么……”   晏三合一摆手,示意他不要说话,然后又往前走了几步,吸了几口气。   “这府里的气场变了。”   变得干净了,清爽了,没有了前几日那种泰山压顶的诡异感觉。   朱远墨眼中露出惊喜。   “晏姑娘,不瞒你说,我们三兄弟也感觉到了,尤其是我三弟,他好久没回府,一回来就说府里哪里不一样了。”   晏三合向朱远昊看去。   朱远昊仔细回忆了一下:“我就是觉得人很舒服,呼吸也顺畅,从前也顺畅,也舒服,但好像不一样。”   晏三合:“除了你们三兄弟,还有谁有这种感觉?”   朱远墨摇摇头。   晏三合脱口而出,“你们这个宅子有问题。”   朱远墨心头震恸不堪。   身为钦天监的一把手,朱家的当家人,从小到大跟着父亲一起看过无数的风水。   看得多了,自然而然身体会有本能反应。   有的宅子一进门,他都不用拿出罗盘,眼一闭,心一静,毛孔一张开,就能察觉到风水的好坏。   所谓风水,就是一种气。   气分阳气,阴气,鬼气,邪气,妖气,煞气,怨气……   好的宅子有一股阳气,一踏进去就如沐春风,浑身说不出的舒服。   检查阳气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找个三岁以内的男婴,把他往宅子里一放。   他若笑眯眯四处玩开了,那这个宅子就是阳宅,有阳气。   如果男婴一落地,就哭个不停,都不用请风水先生,这宅子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   但问题的关键是,朱家的祖宅,是朱家祖先一辈一辈传下来的,这宅子从选址开始,老祖宗挑的就是最好的。   最好的地势;   最好的布局;   说句毫不夸大的话,就是这宅子里的树,祖先们都要算一算树种下的时辰、方位,有没有利于朱家,利于儿孙。   所以,朱家的宅子是除了皇城以外,最最好的风水宝地,根本不可能有什么问题。   在这之前,朱远墨一直笃定的这么认为。   直到那张符贴上去,府里花草起死回生,他整个人感觉到通体顺畅,才意识到这个问题。   那么问题出在哪里呢?   这府里的每一个布局他都一清二楚。   还有。   他这么有灵性的一个人,为什么从前一丁点都没有察觉到?   朱远墨咬牙问:“晏姑娘,你觉得问题会出在哪里?”   “不知道。”   晏三合看他一眼,淡淡道:“但早晚会知道。”   ……   饶是晏三合事先有了心理准备,见到毛氏,她还是狠狠吃了一惊。   毛氏原本的长相是珠圆玉润型,正因为如此,晏三合才说她是一朵人间的富贵花。   如今的毛氏半倚半躺在床上,青丝变成了灰白发;原本饱满的两颊凹陷下去;保养得极好的皮肤,爬满了皱纹,形如枯槁。   怎么说呢?   就好像一朵花失去了养分,一下子就枯萎了。   晏三合在床边坐下,“太太哪里觉得不舒服?”   毛氏摇摇头,“没有哪里不舒服,就是觉得浑身没力气。”   晏三合:“能吃下东西吗?”   “吃什么都没胃口,吃燕窝,吃清粥都是一个味道。”   毛氏有气无力道:“晏姑娘,我到底怎么了?是不是下一个倒霉的人就是我?我这要死了?” 第526章 枯死   晏三合扭头看朱远墨。   朱远墨微微一摇头,晏三合这才明白,毛氏还什么都不知道。   “跟这府里的煞气有关。”   晏三合:“你不要担心,这只是暂时的,心魔解开来后,你就会好了。”   毛氏有些不相信,“不骗我?”   “不骗你。”   晏三合:“但你要多吃东西,没胃口也要吃,中午太阳好的时候,出去晒晒太阳,坐着躺着都行,不要总闷在这屋里。”   毛氏眼里多了些光亮,“好,我听晏姑娘的。”   晏三合起身离开,朱远墨朝两个兄弟打了个眼色,迅速跟出去。   “晏姑娘,我娘到底是什么原因,才会……”   “我也不知道。”   晏三合转过身,口气坚定:“但早晚会知道。”   朱旋久没有纳妾,府里相对简单,儿女中就剩下三个儿子,和一个出嫁的二女儿还没有问。   孙子辈的太小,无需要问。   晏三合想了想,“你们三兄弟一起跟我来吧。”   朱老二神色变了变。   不对啊。   儿媳妇、女儿还一个一个问呢,怎么到儿子这里,就混成了一锅粥?   “晏姑娘,我们三兄弟真的不需一个一个……”   “节约时间。”   晏三合淡淡扫了朱远墨一眼,转身离开。   看来这个朱远墨还真是一个称职的家主,只剩下六个月性命的事情,连两个亲兄弟都没有说。   正想着,余光扫过庭院右前方一株桂树,她倏地停下脚步。   “不是说花花草草都起死回生了吗?”   晏三合指着那株桂树,“为什么这棵还有点枯着?”   朱远墨抬眼一看,还真是。   他这三日都没往母亲院子里来,头两日是失血后身子不行,昨儿去了衙门,处理一些要紧的事,母亲这头他让老二多留心。   朱老二见大哥朝他看来,“我光顾着娘的身子,没留心这些东西。”   “大哥,二哥。”   朱老三眼尖:“这棵松柏好像也有一点枯。”   朱远墨眼皮狠狠跳了几下,赶紧每一棵树,每一根草都仔仔细细察看起来。   这一看,冷汗都冒出来。   一院子的花草树木似乎都些发黄发枯。   晏三合:“朱三爷,你再去别的院里看看,是不是和这个院里一样。”   朱三爷二话不说,扭头就走,没过多久,便就匆匆回来。   “晏姑娘。”   他气喘吁吁道:“我瞧不大出来,感觉没什么变化,这会是冬天,草树都有些发黄发枯。”   朱老二:“我去瞧瞧。”   “不用。”   晏三合:“这府里负责修剪花草树木的人是谁?把他叫来。”   朱老二愣了一下,看了眼院外自己的小厮,小厮陈严立刻就去喊人。   负责修养朱府花草树木的人,叫朱斌,五十出头,长得黝黑敦实。   他是朱家的家生子,祖孙三代都在府里干这个活计。   朱斌见三位爷都在,脸色有些惊恐,“大爷,您叫我来……”   “你帮着看看这院里的树,和外头的有什么不一样。”   朱斌虽然不明白缘由,但大爷发话,他哪敢怠慢。   院里、院外走了来来回回跑了十几趟,朱斌突然噗通一声,跪倒在朱远墨面前。   “大爷,太太院里小的可从不敢偷懒,都是一样施肥、修剪,前些天小的还……”   朱远墨已经什么声音都听不进去了,目光直勾勾地看着晏三合,心砰砰直跳。   晏三合走到朱斌面前:“所以,这院子里的树木都在慢慢枯死,可对?”   朱斌虽然不知道晏三合是什么人,见大爷的目光盯着她看,忙道:“正是。”   晏三合:“这个院子外头的树木,都在慢慢长好?”   朱斌忙不迭的点头:“这会瞧着萎萎的,等天一暖就又活了,长叶的长叶,抽芽的抽芽,开花的开花。   晏三合:“不会看错?”   “这位贵人,花草树木和人一样,什么人能活,什么人要死,老道的太医看一眼就知道了。”   朱斌:“小的干了几十年这个,绝对错不了的。”   晏三合目光一抬,对上朱远墨的目光,两人心里同时浮出一个念头:这个院子也有问题。   “找个理由,让太太先搬出来吧。”   晏三合转身:“我在客院等你们。”   朱远墨闭了闭眼睛,深吸一口气,“老三?”   三个儿子中,朱老爷偏爱老二,毛氏却是偏心小儿子,小儿子在眼前儿,她能多用半碗饭。   朱老三点头,“交给我,娘那头我去劝。”   ……   晏三合昏睡三日,京城下了三天的雨,天气一下子冷了许多。   进到客院堂屋,屋里四个角落都摆着碳盆,烧得很旺。   晏三合皱眉的同时,李不言已经动手去搬碳盆。   四个碳盆搬到角落里,李不言碰碰晏三合的脚,轻轻咬出两个字:“邪门”。   可不是邪门。   一府的花草都活了,就毛氏院里的在枯死;   朱未希和三奶奶都没事了,就毛氏日渐衰老。   明明毛氏的院子,是朱老爷亲自挑选的,最有阳气,也最旺她。   晏三合沉默半晌,低声道:“万事万物都有灵气的,花草最后的命运,应该就是毛氏的结局。”   李不言心头一跳,正要再说,却见朱府三位爷已经走进院里,忙退后几步,站在晏三合身后。   丫鬟给每个人上热茶,又将一壶水架在红泥小炉上烧着,便掩门离去。   “朱远墨,一个宅子的好风水,应该是什么样的?”   晏三合问了个让朱家三兄弟吃一惊的问题,这似乎与解朱老爷心魔完全没关系。   朱远墨喉结上下滚动几下,“晏姑娘,说白了一共就四个字:藏风纳气。”   晏三合:“如何说?”   “藏风纳气是风水中最吉相的阳宅地形,前有水、后有山,山环水抱,紫气东来。”   朱远墨:“姑娘肉眼瞧不出来,事实上朱家的这幢宅子的四象,也就是四个方位都非常有讲究。”   晏三合:“说来听听。”   “四个方位分别是青龙,朱雀,白虎,玄武。青龙为东,朱府的东面有一条小河,蜿蜒流水。   朱雀为南,朱府的正南位,往外延伸几十里,是潮白河;   白虎为西,朱府的正西位有一条绵延大道,又宽又长;   玄武为北,朱府宅子正北位,往外延伸几十里,是大燕山。   不瞒姑娘,这个宅子当初在选址的时候,光为了藏风纳水这个外部大势,老祖宗就耗费了整整三年的时间。”   晏三合暗暗抽一口凉气。 第527章 风水   光一个外部的大势,就耗费了三年时间。   那么里面呢?   晏三合听到这里,不由重新开始审视朱家人。   她甚至有些明白了,为什么朱远墨明明知道了她是解魔人,却还是对她不太相信。   因为朱家这门手艺,再有灵性的人,也得费时间费功夫。   “那么太太的院子,好在什么地方?”   她问:“当初朱老爷为什么选在那里?”   朱远墨喝了口茶,“我娘是正月初一的生日,五行缺水,我爹根据她的八字,再用罗盘定位,才定到了那一处地方。”   “地方?”   晏三合何等细心,“那么也就是说,那宅子从前并不住人?”   朱远墨对晏三合的聪明,已经是见怪不怪了。   “那地儿原本是个小花园。”   朱远墨:“我爹看了所有的水口,才选了这一处。”   晏三合:“什么叫水口?”   “这……”   朱远墨不知道要怎样才能把话说得浅显一点。   “水口就是水流的进出口,寻常人家的水口就是地下水的流向。风水上说水为龙之血脉,也代表财,那花园四面环水,我娘又五行缺水,对她十分的有利。”   “可真累!”李不言抱着胸,冷冷插一句。   “外人看着是累。”   朱远墨点点头:“但做我们这一行的,打小就习惯了,哪个方位利我,哪个时辰利他,都要算得清楚明白。”   朱老三才回来三天,不清楚李不言在晏三合心中的分量,只当她是个寻常丫鬟。   丫鬟插嘴,他不能忍;   怼自家大哥,更不能忍。   朱老三把茶盅往桌上重重一搁,冷冷道:“你可知道世间多少人能因为这一点累,而从此改了命运?”   晏三合挪过视线,直看向朱老三:“这么说来,太太自打住进那个院子,命运就改变了?”   朱老三被问得一噎。   “晏姑娘,没有那么夸张。”   朱远墨幽幽瞪了老三一眼,“但我娘住到那个院子后,的的确确精气神好了许多,水养她。”   从前是养,现在却未必。   晏三合:“你娘的院子是朱老爷精心算过的,你们三兄弟的呢?”   朱远墨:“都是。”   晏三合:“就没有算错的时候?”   如果不是母亲院里的蹊跷,朱远墨肯定斩钉截铁的回她两个字:没有。   沉吟半晌,他给出了一个深思过后的答案,“几乎没有。”   晏三合不太相信。   “那就劳三位爷再好好替你们母亲算一算,或者拿罗盘出来卜一卜,看看那个院子到底利不利她?”   三兄弟的目光,几乎是同一瞬间落在晏三合的身上。   把母亲从那院里挪出来后,三人就凑在一块商量,等夜深了,晏三合回去后,要仔仔细细把那院子的四象再算一算。   “我去外头透口气。”   晏三合看了李不言一眼,两人一前一后走了出去。   屋里,安静下来。   朱远墨从怀里掏出罗盘……   朱远钊摆开了太极八卦图……   朱远昊则问丫鬟叫来了纸笔,准备画一画那处院子的二十四山……   ……   庭院。   一股寒风吹过来,晏三合浑身说不出的舒服,还没来得及凝神思考,裴笑匆匆走进来。   “怎么样?”   裴笑等不及站稳,就把大奶奶说的话,一五一十道了个干净。   和预料中的一样,毫无收获。   “那就轮到三小姐了。”   晏三合回忆起那天匆匆扫过一眼的女子。   “明亭,你详细问她一下朱未希和朱未瑾不对付的事情,再问一下她为什么还没出嫁。”   神婆啊,你这是要我小裴爷的命!   哪有问一个没有出阁的大姑娘,你为什么还没嫁出去?   指不定三小姐就一巴掌甩过来了。   “那我得摆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样子。”   裴笑理理衣裳,刚要转身,突然脚步一停。   “晏三合,我有个感觉不知道要不要和你说?说吧,怕你骂我;不说吧,放在……”   “说!”   “我总觉得三奶奶、大奶奶胆子一个个都挺大的,什么话儿都敢往我这里倒。”   裴笑抬了抬下巴,“也有可能是我长得帅,脾气好,性子软的原因。”   “噗嗤——”   李不言乐喷了,“小裴爷,您可别往自个脸上贴金了,她们俩那是憋坏了。”   小裴爷咬牙:“哪里憋坏了?我没瞧出来。”   李不言:“在内宅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守着自个那一亩三分地儿,像只金丝雀一样,衣食无忧,却不知道外面世界。”   “这世间的女人不都这样吗,她们憋什么憋啊。”   小裴爷见李不言脸色一沉,赶紧脚下抹油开溜,走到院门口,还不忘扭头喊一句。   “又不个个都像你们俩。”   “狗男人。”   李不言低低骂了一句,嘴角却扬了起来。   晏三合看着她,再看看远处的小裴爷,心里浮出一个念头:这一位,比什么皇什么孙要好!   “晏姑娘。”   门吱呀一声打开,朱远墨走出来,“算好了。”   晏三合转过身,“怎么样?”   朱远墨:“没有任何问题,不论是罗盘,五行八卦,还是二十四山,都显示那个宅子和我母亲契合的天衣无缝。”   这就是怪事了。   晏三合皱了皱眉,抬腿走进屋子。   屋子里,八卦图什么的还没有收起来,铺了满满一桌。   她往太师椅里一坐,“不言,换热茶。”   热茶换上来,晏三合端起来,慢幽幽的喝完半盏,才开口。   “朱远墨,我听说你们也是被朱老爷从小打到大的?”   这就正式开始问了。   朱远墨点头,“对,我挨得少一点,三弟挨得多一点。”   朱老三:“我哥有灵气,学什么都快,不像我,学什么都慢半拍。”   晏三合:“你们都要学些什么?”   朱远墨:“天干地支,五行阴阳,四时方位,十二生肖时辰……太多了,说不完。”   晏三合:“挨打的依据是什么?”   朱远墨:“看考核的好坏。”   晏三合有些吃惊,“你们这一行,还需要考核。”   “要!”   朱远墨:“否则,怎么分出谁好谁坏。”   晏三合:“怎么个考核法?”   “我们这一行的考核分很多种,就拿刚刚晏姑娘让我们三兄弟算我娘的那个宅子,行话叫堪舆,俗称风水,或者相宅。”   朱远墨:“相宅的考核,分阳宅,阴宅。”   晏三合:“阳宅是房子,阴宅是墓地。”   朱远墨:“对。” 第528章 朱家   “小的时候,爹每年会把我们带到一处宅子,让我们说出这个宅子的好坏。”   朱远墨:“年纪稍大一点,我爹会扔过来一个八字,让我们找出宅子里最旺这个八字的地方。   到后来,没有宅子,就一个八字,让我们找到这个人在四九城的住处,每一回的考核都不同。”   晏三合:“拿你们三兄弟举例,胜者有什么奖励,输的人除了挨打,有什么惩罚?”   “胜者没有奖励,但父亲会赞许地看我一眼,脸上露出欣慰的表情。”   朱远墨看了眼老三:“输的人……”   “大哥,我来说。”   朱老三倒也不怕自揭伤疤。   “我爹会先用一种很痛心疾首的眼神看着我,然后深深叹口气,最后才挨鞭子。”   晏三合想起毛氏说起朱老爷身后的鞭痕。   “朱家怎么说也算文人,文人用鞭子打人?”   朱远墨忙解释道:“晏姑娘,这是朱家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规矩,从来没变过,为的是让儿孙奋进。”   朱老三苦笑,“有时候你犯的错误太不应该,鞭子还要沾上水,一鞭子抽上来,魂都抽没了。”   一直沉默的朱二爷忽然开口道:   “世间之大,能人太多,天外总有天,山外总有山,但钦天监监主却只有一个。”   钦天监吃皇粮,为皇帝办事,历朝历代都是皇帝跟儿前的红人。   除非有人淡薄名利,对高官厚禄不屑一顾,否则谁都想争一争这个位置的。   争,凭的是本事,看的是能耐。   朱家在钦天监这个位置上已经好几代,想守住这个位置,那就得付出比旁人更多的心血。   正所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朱二爷对老三道:“鞭子抽在你身上,疼在爹心里,好几次,我都瞧见他偷偷抹泪。”   这话,像一把匕首插进朱三爷的心里,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   朱三爷忙不迭地擦了擦,咬牙哽咽道:   “二哥,我从来不怕挨鞭子,那玩意再疼也就几天,我最怕爹一脸失望地看着我,这让我觉得自己太没用,辜负了他的一片心。”   这话说到了朱二爷的心坎里,他叹息一声:“我也是。”   “我同样也是。”   朱远墨回忆道:“哪怕我回回拿第一,爹每次看我的眼神都不一样。”   他的卦象算得极有灵气,爹看他的眼神就很亮,里面除了赞赏,还有一抹骄傲。   他发挥出正常水平,爹的眼神会黯一些。   若他的卦象算得略差一点,哪怕他还是三兄弟中的第一,爹看他的眼神便含着一抹浓浓的担忧。   “爹就我们三个儿子,我不觉得自己灵气有多好,只是矮子里拔高子。”   朱远墨微微低下头。   “我有几斤几两,爹心里其实很有数,比着二弟、三弟略胜一筹,但和爹比起来,其实还是差得很远。”   晏三合看着朱老大,“你和你爹比起来,差在哪里?”   朱远墨被问得一愣,两个掌心在膝盖上搓了搓,“还是天赋。”   晏三合:“比如说?”   朱远墨:“比如晏姑娘的八字,我能算出十分,但我爹能算出十二分。”   晏三合:“十分已满,多出的两分从何而来?”   “灵气,天赋,直觉。”   朱远墨:“我爹能算出象书上从来没有教过的东西,他最厉害的时候,能通过你的八字,算出你的前世。”   晏三合大为诧异:“这么厉害?”   “晏姑娘,这不算是厉害的。”   朱远墨:“我们的祖师爷和他好友,根据大唐气运,用天干地支一下子推算出两千年后的国运,这才是真正绝世高人。”   晏三合:“照你这么说,你们朱家应该要多生儿子才行,不管嫡的庶的。”   儿子一多,选择的余地就越大。   朱六爻还纳了三个妾,生四个嫡子,一个庶子。   朱旋久却只有一个正妻,三个嫡子。   明显儿子不够用啊!   朱远墨:“按道理是这样。”   “朱老爷明知道是这个道理,他也不缺丫鬟陪床……”   晏三合:“为什么他还能容忍毛氏为了你们三个兄弟的利益,频繁的换丫鬟?”   “晏姑娘,我还真问过我爹这个问题。”   在某一次爹的眼神里又露出担忧的神色后,他又惭愧,又难过,终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爹怎么不再生个儿子?”   “他是怎么回答的?”   “他叹了口气,说你娘要伤心的,然后过了一会,又说嫡的庶的争来夺去也不好。”   朱远墨看着晏三合:“晏姑娘应该从我娘嘴里听说了,我爹是庶子上位,不容易的。”   这话毛氏的确说过。   如今又从朱远墨的嘴里说出来……   晏三合心里有一个本能的反应:接下来庶子上位这桩事情,要好好查一查,   “是不是谁的天赋高,谁就能做家主?还是说,你们三兄弟之间也要进行考核?”   “是这样的,晏姑娘。”   朱远墨:“不管天赋再高,灵性再好,真正能坐上家主之位,还需经过三年的真正考核。”   这三年,除了朝廷大事,别的活儿,父亲都不会再出手,而是交给他们三兄弟处理。   谁处理的好,父亲就把谁推出去和人解释。   朱老三有些敬佩地看着自家大哥:“我哥从来没有失手过,回回都是他出马。”   晏三合:“只是这一项吗?”   朱远墨:“除这一项外,还要再经过七次正式的考核。”   晏三合:“哪七次?”   “说是七次,其实就是我们这一行里的七个分支,七门手艺。”   朱远墨发现晏三合问得仔细,索性讲的也仔细,“分别是:阳宅、阴宅、八字、天象、推演、布阵、化灾。”   朱老三:“当年这七项,我哥都拿了第一。”   朱老二:“我和三弟输得心服口服。”   “七次考完,我爹正式宣布我成为朱家下一任家主。”   朱远墨:“从那天以后,我爹就给我单独授课了,并且带我出入钦天监。”   “也就是说……”   晏三合手指在桌上轻轻点点:“朱家有一些绝学,只有家主才能学到。”   比如用命画符?   朱远墨坦诚道:“是!”   晏三合:“你甚至不能私下教给二爷、三爷?”   朱远墨一点头。   “老祖宗规矩,只有下一任家主才能学。” 第529章 上辈   不得不说,这种选拔家主的做法相当聪明。   把机会给到每一个儿孙,能不能上位就看老天爷赏不赏饭吃。   这样既确保了每一任家主的出类拔萃,又让落选者败得无话可说。   最后用绝学为新一任家主加持,让他在朱氏一族里有一言九鼎的实力和底气。   哪个朱家哪个老祖宗想的这招?   简直绝了!   晏三合突然唤道:“二爷?”   朱老二口气十分恭敬:“晏姑娘请说。”   晏三合:“你嫉妒你哥吗?”   朱老二手攥成拳头,觉得自己被小瞧了。   “晏姑娘,我怎么会嫉妒我哥呢,他样样比我出众,家主就该是他的。”   晏三合:“三爷,你呢?”   朱老三看了眼自家大哥,决定说实话:“我嫉妒的。”   晏三合:“嫉妒什么?”   朱老三自己先不好意思地笑了。   “嫉妒他第一个从我娘肚子里生出来,所有好的都被他占了,聪明不说,有灵气不说,就连长相我们都比不上。”   朱远墨没想到兄弟心里会这么想,“老三,你……”   “大哥。”   朱老三看着他,叹出一口气:“娘虽然偏疼我,但只要你在她眼跟儿前,她的眼睛永远只看着你,你只是没在意罢了。”   娘看的是大哥吗?   不是!   娘看的是年轻时候的爹。   “三弟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   朱老二抿了下嘴唇:“爹虽然偏疼我,但和外人交谈起来,话里话外都是大哥你,一脸的自豪。”   爹既是大哥的爹,又是他的师父。   严师才能出高徒。   所以对大哥不能宠,不能疼,只有严厉。   想到这里,朱老二这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嫉妒自家大哥,因为爹偏向他。   但事实上……   爹最在意的人,永远是大哥,只是藏的深罢了。   “二弟、三弟。”   朱远墨眼眶有些泛酸,“不必羡慕我,这个家主之位不好当的。”   说这话的时候,他看了眼晏三合。   如果在三个月之前,他一定不会说这样的话,成为朱家家主是他这辈子的人生追求,他感觉自己就是为这个生的。   而现在……   朱远墨不由想到爹曾经对他说过的一句话:得到的越多,付出的越大。   对了,爹这话要不要对晏姑娘说?   他暗暗想了片刻。   算了,不说了。   这话也没什么要紧的。   晏三合并不知道朱远墨心里的想法,她刚刚了问出“嫉妒”的问题,就是想试探一下朱家三兄弟的感情。   试探下来的结果:是好的。   那么就可以确认朱老爷的心魔,和三个儿子没有关系。   下一步,就得往前追溯。   “朱老爷这一辈嫡庶五个兄弟,庶出的朱老爷是从小到大就出类拔萃,力压其他四个嫡子吗?”   朱远墨想了想,“好像是的。”   “好像?”   晏三合:“为什么不确定?”   朱远墨:“我们兄弟三人长到十五岁之前,都不能过问府里的事情,心思都必须在学习上。”   朱老二忙道:“这是朱家的规矩,天塌下来有个高的人顶着。”   朱老三也道:“我们朱家还有一个规矩,十五岁之前不近女色。”   晏三合:“为什么?”   朱老三:“学我们这一行,不能分心,色字头上一把刀,这刀落下来准没好处,我爹说大伯就是被美色所误。”   大伯?   也就是朱老爷的大哥。   晏三合:“这么说来,你们大伯算卦的本事,也不小?”   “爹是这么说的。”   朱老三:“姑娘想知道从前的旧事,最好把老总管叫来,他跟过我祖父,有些事情比我们知道的要清楚。”   晏三合看了李不言一眼,李不言立刻去喊人。   朱井进来的时候,带进来一股寒气。   他没敢坐下,只站在里屋的中央,对晏三合道:“姑娘想问什么,只管问,老奴一定不会瞒着。”   晏三合端起茶盅,“你坐下,我再问。”   朱井扭头去看大爷,见大爷冲他一点头,这才敢坐了半个屁股。   晏三合还是原来那个问题。   “朱老爷这一辈嫡庶五个兄弟,庶出的朱老爷是从小到大就出类拔萃,力压其他四个嫡子吗?”   老总管认真地想了想,“不是。”   朱老三一脸诧异,“老总管,怎么会不是呢?”   “除了老爷外,大老爷,五老爷都是极有天赋的。”   老总看了眼三爷,“尤其是五老爷,老太爷说他吃亏就吃亏在身子上。”   “慢着!”   晏三合突然察觉到不对。   她记得毛氏曾和她说过,朱老爷四个兄弟,老大、小五走了,老二,老三还在。   这么巧的吗?   走的两个都是有天赋的人?   老总管被晏三合的“等一下”,惊了一跳:“晏姑娘,是不是老奴说错了什么?”   “没有。”   晏三合回神,“你详细说一下大老爷和五老爷是怎么死的?”   老总管:“五老爷是打小身子就不大好,一直病怏怏的,分府后没多久就去世了。大老爷他……”   “我大伯死的不太光彩,死在女人身上。”   朱远墨接话道:“他这人一向好色,什么女人都沾,早亏空了身子。”   晏三合:“这两府现在怎么样?”   朱远墨:“都落魄了,全靠我爹的帮衬。”   晏三合:“怎么帮衬法?”   老总管:“老爷一年给他们三千两银子,大富大贵不可能,安安稳稳过日子是可以的。”   晏三合:“什么时候开始给的?”   老总管:“大老爷、五老爷去世后。”   晏三合:“年年给?”   老总管:“年年给,一年都没断过。”   晏三合:“二老爷和三老爷府上呢?”   老总管:“他们好着呢,虽然没有我们家老爷那么有本事,但帮人看看风水,算算八字,银子也大把大把的来。”   晏三合:“三年考核,谁是朱老爷最有力的竞争者。”   老总管:“也是大老爷和五老爷。”   晏三合:“具体怎么败的,说给我听听。”   老总管一脸的为难:“晏姑娘,这些都是秘境里的事儿,老奴是真的不知道。”   晏三合:“那么……大老爷、五老爷落败后,他们心服口服吗?”   “这……”   他脸上更为难了。   晏三合目光一沉。   “朱井,这些不是秘境里的事。” 第530章 男女   朱远墨掀眼皮看了老总管一眼,示意他有什么就说什么。   老总管这才开了口,“五老爷是服气的,但大老爷有些心不甘。”   晏三合:“为什么不甘?”   “老奴只听说那日老太爷宣布后,大老爷回了房,砸了一只美人瓶,还说老爷不是个东西。”   “他这就是嫉妒。”   朱老二最听不得有人说他爹不好,脸色铁青道:“嫉妒我爹比他强。”   晏三合看着朱老二,沉默了一会,“除了那晚上,大老爷还在别的场合表示过不满意吗?”   老总管想了半天,忽然想起来一件事。   “老太爷去世,老爷做了家主,大老爷是第一个搬离朱家的。搬家那天大老爷和老爷在老太爷的书房里吵了一架,把书房里的一扇屏风都给推倒了。”   那个屏风很值钱,是祖上传下来的,光修补就花了几百两银子。   正因为银子多,他还心疼了好几天。   朱井记得很清楚。   晏三合眼睛锐利的眯起来,“为什么吵架?”   “这个老奴还真不知道。”   老总管:“老太爷五七刚过,我忙得脚不沾地,是过后才听人说起的。”   晏三合目光看向朱老大:“这事你知道?”   朱远墨摇摇头。   晏三合:“你们呢?”   朱老二、朱老三也都摇头。   晏三合:“三爷,劳你跑一趟,问问太太知道不知道这事。”   朱老三心说没这个必要啊,摆明了就是大老爷这人心眼小。   “晏姑娘,我觉得……”   “李不言,你去。”   “我去,我去!”   朱老三吓得赶紧拉开门就小跑起来。   晏三合重新把目光落在朱井身上,“后来呢,大老爷还闹过吗?”   “没闹了。”   “兄弟俩来往吗?”   “来往的。”   老总管:“这府里有什么事,大老爷都会来;那府里有什么事,我们家老爷也都会去。”   晏三合觉得有些不合理:“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吗?”   老总管也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他一个下人,就算在主子面前再得脸,也不可能过问这种事情。   这时,朱远墨开口。   “我大伯来归来,但脸上总没什么喜色,就是我成亲,他都是冷冷的,喝了几杯喜酒就走了。”   “我成亲也是。”   朱老二:“但大伯母和几个堂兄对我们很热络,大伯母还私下跟我娘赔不是,说我大伯那个人,除了对那些婊子好,别的都不在他眼里。”   晏三合:“老总管,大老爷怎么个好色法,你详细说给我听听。”   老总管一张老脸涨得通红。   “大老爷十五岁不到,就和房里的丫鬟偷偷做了那事,因为这个,还被老太爷狠狠的抽了一顿。”   十五岁不到?   晏三合:“那他就是坏了朱家的规矩?”   “可不是吗!”   老总管说起这个,脸上带出些怒来。   “老太太都给他气出病来了,一发狠,把房里所有的丫鬟统统打发出去,换成了清一色的小厮。”   晏三合:“后来呢?”   “后来总算老实了一段时间,可好景不长,和府里江厨娘的小女儿对上了眼,还把那丫鬟的肚子给弄大了。”   朱家三兄弟面面相觑。   朱老大:“老总管,怎么还有这桩事情,我们竟一点都不知道。”   “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老总管叹气,“老太爷,老太太为着大老爷的前程,下了封口令,谁也不准往外说。”   晏三合:“后来江厨娘的小女儿呢?”   老总管:“一碗落胎药灌下去,连同他们娘老子一起发卖了。”   李不言冷笑一声:“柿子倒会捡软的捏。”   老总管赶紧解释:“老太太这么做还是轻的,按理这家人就该乱棍打死。”   晏三合眼神微微一动:“为什么这么说?”   “姑娘有所不知,江厨娘那个女儿真不是什么好货色。”   几十年过去了,老总管想起这桩事情,还是恨得牙咬咬。   “老太太原本是想去母留子的,结果一查,晏姑娘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   “那小贱人十三岁不到,就和府里的小厮偷偷混在一处了,朱府里至少有七八个小厮都和她混过。”   老总管撇撇嘴:“那肚子里的孩子指不定是谁的呢?”   李不言:“……”生猛啊!   这时,朱老三气喘吁吁的跑过来。   “晏姑娘,我娘说她知道这事,是大伯问我爹要银子,爹没给,他就闹开了。”   朱老二冷笑一声:“他就是仗着自己是嫡长子嫡长孙,不甘心就这么出府,想多要点好处。”   晏三合忽然站起来,“你们稍等我一下,我去外头走几圈。”   火盆虽然被挪远了,但热气还在,热气熏得她脑子有些发晕,没办法思考。   朱家三位爷紧紧地盯着她,不明白问得好好的,干嘛要去外头走几圈。   只有李不言无声勾起一点唇角,晏三合应该是察觉到了什么。   没错。   晏三合察觉到了不对劲。   正如朱老二刚刚说的,朱旋光是嫡长子嫡长孙。   每一个大家族里的嫡长子嫡长孙,都是被寄于深切的期望的。   远的不说,只说最近的谢家。   谢而立嫡长子嫡长孙,从小就被谢道之带在身边亲自教养,谢道之把他未来的每一步,都做了规划。   生活上,晏三合也没有听说过谢而立有什么风流韵事。   就算有,以谢而立的品味,也绝不会看上一个厨娘的女儿。   这才是一个世家嫡长子、嫡长孙该有的眼界。   朱旋光身为朱家的长子长孙,从三岁启蒙时,就应该知道自己身上的使命。   他的一言一行都是朱老太爷亲自教导,还有一个老太太在边上盯着,按理说长歪的可能性不大啊!   他难道就不知道朱家十五岁不近女色这一条家规?   还是说他天生反骨?   冷风一吹,晏三合的脑子异常清醒。   对了,为什么朱家的规矩是十五岁之前,不是十六岁,十七岁?   晏三合转身就往屋里走,踏进门槛便问:   “十五岁不近女色,除了女色分心外,对你们朱家男人来说,还有什么别的原因?”   朱远墨平放在膝盖上的手,一下子握成了拳头,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但仅仅是片刻的时间,他的手便松开了。   “老三,你把门关上。”   “好。”   朱远墨等门掩上了,才缓缓开口。   “晏姑娘,我们这一行里,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   “什么?”   “男人女人睡在一起,是一定要千小心万小心的。” 第531章 气运   男人女人睡在一起,一定要千小心万小心?   晏三合还是头一回,听到有这种说法。   “为什么?”   “男为阳,女为阴,男女肉体相结合,说到底就是气运相结合,用我和凌氏打个比方。”   朱远墨清了清嗓子。   “凌氏气运如果是差的,往下的,那么我与她行男女之事,不可避免的,我的气运和她的气运会交换一部分。”   晏三合瞬间明白过来。   “也就是说,你好的气运给了她,她不好的气运给了你,然后你们各自的命运就有了微妙的改变。”   朱远墨眼中露出赞赏:“晏姑娘,正是这个道理。”   “反过来。”   晏三合:“如果凌氏的气运好,你的气运略差,那么她的好运气会给你,你的坏气运会给她。”   朱远墨:“是。”   晏三合拧着眉想了片刻,“医书上不是说阴阳调和,方可万物皆宁,男女之事,不就是阴阳调和吗?”   “气运差不多的男女相交,那才是真正的阴阳调和,否则……”   朱远墨话峰一变:“姑娘可知道大婚六礼?”   晏三合:“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   “六礼中问名、纳吉就是把男女双方的八字去庙里算一算。八字合,气运合;门当户对,气运也合。”   朱远墨停了下,又道:“庙里的和尚,算得都简单,只看是不是相冲。真正讲究的人家,都会来找我们算一算。”   晏三合听到这里,不由想到了三奶奶说的一件事。   “二房无子,太太从外头买了两个屁股大、能生养的丫鬟,朱老爷破天荒的板了脸,可是因为这个原因?”   这事牵扯到二房,朱远墨深深看了老二一眼。   “外头买来的女子不知根知底,万一她们的八字是随口一说的,别说我爹,就是神仙也难算出好坏来。”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晏三合:“那么十五岁又是一个什么说法?”   “一个男子过了十五岁之后才会真正开始生长发育,长个子,长喉结,变声……”   朱远墨:“于我们这一行的人来说,十五岁之前,是阳气最盛,灵气最盛的时候。这个时候守不住童子身,泄的不仅仅是精关阳气,最主要的也是灵气。”   晏三合:“灵气一泄,会有什么变化?”   朱远墨:“灵气是集天地精华之气,灵气碰到浊气,命运业力都会变差。”   “这就相当于改了命?”李不言脱口而出。   朱远墨一愣,随即点头道:“几乎就是改了命。”   晏三合眉间一抹阴云。   朱旋光原本是个有灵气的人,但不满十五就与丫鬟同床,灵气早泄;   接着又与厨娘的女儿厮混,灵气变浊,气运变差。   但问题的关键是——   朱旋光身为朱家人,从小在朱老太爷的教导下长大,他怎么会犯这种致命的错误?   “朱井。”   她目光向老总管看过去,“朱旋光小时候是个什么样的人?”   被问到这个,老总管满肚子说不出的遗憾。   大老爷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那孩子长得非常像老太太,一双眼睛黑亮黑亮的,一看就很有灵气。   “大老爷小时候真真是聪明伶俐,学什么都快,记什么都牢,一言一行有规有矩,谁见了都要夸一声年少有为。”   晏三合:“人品如何?”   老总管:“晏姑娘,别的我不好说,我只说发生在我身上的一件事。”   晏三合:“你说。”   有一年朱家回老家祭祖,半路遇着流民,流民上来抢东西吃,和侍卫打起来。   大老爷和老太太同坐一车,他挣脱了老太太的手,自个跳下马车,冲到老太爷跟前,腿一屈,跪在地上哀求。   “他求老太爷给流民一点吃的,还说那些人太可怜了。”   晏三合:“当时他几岁?”   老总管:“三岁。”   晏三合:“朱老太爷给了吗?”   “给了。”   老总管:“也幸好给了,后面其实还有一两波流民,真要都围上来,侍卫根本拦不住。老太爷把银子,吃食统统送给他们,免了一灾。”   在这件事情上,朱旋光有两个闪光点:一是心软善良;二是有规矩。   这个规矩体现在他的一跪,一求上。   三岁的孩子,如果不是父母教养的极好,根本还没有形成这样的规矩,只会上前拽着父亲的手,央求帮忙。   可见,朱旋光小时候是个有规矩的人!   晏三合眯起眼睛:“朱旋光什么时候起的变化?”   这一回老总管沉默了很久。   “不记得了,好像一下子就变了,连老太太都说,这孩子变得连她这个做娘的,都不认识了。”   晏三合:“你们老太爷知道这个儿子废了,可曾说过什么?”   老总管:“还能说什么呢,就是恨铁不成钢啊,还怪老太太宠过了头。”   晏三合:“老太太宠吗?”   老总管:“老太太宠谁,也不会宠大老爷的,当时谁都以为大老爷是下一任家主。”   晏三合:“大老爷身边的小厮、院里的婢女都是谁挑的?”   老总管:“小厮是老太爷挑的,婢女是老太太亲手挑的。”   父母不会害自己的孩子。   这些人应该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主子的未来,就是他们的未来,怎么就弄到了要坏规矩的地步?   “和大老爷有首尾的那个丫鬟叫什么,长什么样儿?”   “晏姑娘?”   朱三爷一脸的疑惑,“现在是解我爹的心魔,我大伯从前那些个风流韵事,有必要问得这么仔细呢?”   晏三合黑沉的眼珠,冷冷地看着他:“你说呢?”   朱老大一声厉喝,“老三?”   朱三爷在大哥的注视下,讪讪偏过了头。   老总管浑浊眼睛眨了几下:“晏姑娘,那丫鬟叫春雨,长什么样老奴记不得了。”   晏三合在朱家呆了两天,里里外外的丫鬟也见过一些,尤其是主子跟儿前的丫鬟,长相都很标致。   “这件事情老太爷查过吗?”   “不仅老太爷查过,老太太也查过。”   “怎么说?”   “两人情窦初开,暗戳戳地看对眼很久了,正好那天夜里是那丫鬟守夜,大老爷半夜口渴要喝茶,那丫鬟喂水到他嘴边。”   老总管脸上有些臊。   “大热天的,衣裳都穿得单薄,大老爷那个年纪本来心火就旺,就没忍住……”   不对!   晏三合在心里咬出两个字。 第532章 钻研   老话都说三岁看到老。   朱旋光在三岁的时候,在那样危急的情况下,都知道要冲父亲先跪下,为什么长大了,反而守不住规矩?   晏三合当下就做出了一个决定。   “朱远墨,你们兄弟三人先去外头候着,我有话要单独问老总管。”   朱远墨呼吸一滞,连带着朱老二、朱老三也跟着紧张起来。   为什么要把他们支开?   朱远墨放柔声音,“晏姑娘,有什么是我们三兄弟不能听的吗?”   “有。”   一个字,简单,有力,不容置疑。   朱远墨立刻起身,朝两个兄弟瞄一眼,三人很快走到了外间。   李不言迅速把门掩上,又冲了两盏新茶上来。   晏三合向后靠近椅背里,双手慢慢按着太阳穴。   李不言见她脸色疲惫,低声问,“饿吗?要不要吃点东西?”   “问完再吃。”   晏三合抬起头,“朱井,我把三位爷支走的原因,你应该是明白的吧?”   老总管跟过两任主子,什么场面没见过,什么人心没揣摩过。   “知道,晏姑娘是怕他们在,老奴说话有所顾忌。”   “你知道就好。”   晏三合:“下面我们聊一聊五老爷。五老爷身子不好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吗?”   “是。”   老总管:“老太太怀孕八个半月的时候,有天夜里被黑野猫吓了一吓,半个时辰后就早产了,五老爷在娘胎里没足月,身子打小就差。”   晏三合:“差到什么程度?”   老总管:“换季的时候会咳嗽,气有些短,畏寒,冬天要比别人多加一件衣服。”   这也没差到哪里去啊。   比着谢三爷小时候那个身板,可要好太多。   晏三合:“除此之外,还有吗?”   老总管:“别的就没有了。”   晏三合:“太医怎么说?”   老总管:“就是没有足月生,底子亏了一点。”   晏三合:“没办法调理吗?”   “有!”   老总管:“太医让老太太在五老爷发育的那几年,好好养一养,说是能养回来。”   男子发育也就在十四五岁。   晏三合:“好好养了吗?”   老总管:“老太太最宝贝的就是五老爷,那几年成堆成堆的补品都往家里搬,大厨房、小厨房变着法儿,给五老爷做好吃的。”   晏三合皱眉:“为什么没养好?”   问到这个,老总管也只有叹气的份,“晏姑娘,再好的太医也禁不住五老爷自个瞎折腾啊。”   晏三合:“这话怎么说?”   “五老爷那段时间刚和老爷学画符,跟着了迷似的,天天夜里画到深更半夜,有的时候一天只睡一两个时辰。”   老总管叹气:“要不是他突然晕过去,老太爷、老太太还不会发现,再想补救的时候什么都晚了。”   晏三合没有看到朱老大画完符后样子,“画符耗元气?”   “晏姑娘,这一行样样耗元气,耗血气。老太爷活着的时候,最看中的就是养生,二十岁开始,喝茶就只喝参茶。”   老总管:“朱家人没有太长寿的,都是四五十岁就去世了。”   晏三合:“小厮呢,丫鬟呢,不在边上劝一劝吗?”   老总管:“五老爷那个人,谁能劝得动?”   晏三合:“这么说来,五老爷的性子很要强?”   “呃?”   老总管愣了愣,赶紧摇头:“五老爷性子不要强,悠哉悠哉的,干什么都慢条斯理。”   晏三合:“既然不要强,那为什么画符画到深更半夜?为什么劝不动?”   “五老爷对自己喜欢的东西,就爱钻研,一钻进去就什么都忘了,连饭都可以不吃,谁的话都听不见,就好像和尚入了定。”   老总管:“他性子软,嘴又甜,身边的小厮丫鬟被他哄几句,东南西北都找不着,更别说背着主子给老太爷、老太太通风报讯了。”   晏三合若有所思,听着怎么跟谢三爷很像?   老总管见她不说话,自顾自往下说。   “哪里就一个画符,老太爷教他推算,他痴迷的时候,能三天三夜不睡觉。   学阴宅的时候,他没事就往坟地跑,没事就往坟地跑,本来身子就弱,那地儿阴气重,哪受得住啊。   老太太劝了多少回,他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老太太急了,他就抱着老太太‘娘啊娘啊’的哄几句,拿他没辙哎……”   老总管感觉自己一辈子的气,都在这间堂屋里叹完了。   “五老爷那时候到底还是年轻,不知道什么重什么轻,本事能慢慢学,身子就只有一个,熬坏了,就再也没了,说一千道一万,还是命啊!”   命?   晏三合闭上眼睛。   佛说善人行善,从明得明,可现实中很多事情都未必,不是所有的失败落魄都可以归为一个字——命!   晏三合睁开眼睛,“五老爷和他两个哥哥相比,哪个灵气天赋更厉害一些?”   “这……”   老总管眉头紧锁,眼睛望着青石砖一动不动。   晏三合半盅茶都喝完了,他还是没开口。   又等了一会,老总管突然身子一顿,开了口,“五老爷比大老爷厉害,但比不过老爷。”   “这么一个答案……”   晏三合眼睛一睁,身子往前一凑:“朱井,你为什么还要想这么半天?”   老总管:“……”   晏三合眼神锋利地看着他,“还是说你没有讲真话?”   老总管眼神一闪,有些不大敢和晏三合对视。   “到了这个份上,我劝你老人家还是说真话吧!”   李不言可没有晏三合的耐心脾气。   “都他娘的灭门之灾了,还这里瞒一点,那里瞒一点,瞒到朱家一个个都死绝吗?”   灭门之灾四个字,把老总管吓得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   他咬着一口老牙,彻底道出了实情。   “老太爷曾经说过,五老爷是朱家那一代孩子中灵气天赋最好的,如果他有个好身子,朱家在他手上能再兴旺三代不止。”   “所以。”   晏三合眼间浮上冷笑,“如果他的身子没问题,朱家的家主一定是他,对吗?”   “这……”   “说!”   老总管垂下头,半晌,喉咙里发出一声混沌的——   “嗯”。 第533章 假设   这一声“嗯”,让晏三合浑身血液一下子燃起来。   “不言,再帮我添点水。”   “好。”   李不言添水的时候,手撑飞快的按了按晏三合的肩,示意她稳住。   晏三合的确激动了,声音都有些发抖。   朱老爷这个人打探到现在,总算是打探出一丝不一样的东西。   虽然只有一丝,但凭晏三合的直觉,再往下深挖,一定能挖出更多的东西来。   “当年朱老爷那一辈选家主,三个月的时间,七门考核,五老爷和朱旋久的成绩如何?”   这一下,老总管连个犹豫都没有。   “晏姑娘,这哪里老奴能过问的,都在老太爷的心里呢。”   末了,他又补了一句:“这是朱家的规矩,规矩就得遵守,谁都不能破坏。”   晏三合:“那么也就是说,只有当事人才知道内情?”   老总管点点头。   晏三合:“二老爷和三老爷都还活着,他们应该都清楚?”   老总管又点点头。   李不言上前一步,“要我现在就去把人找来吗?”   “不急,人在就跑不掉。”   晏三合又问:“五老爷什么时候去世的?生的什么病?”   老总管拨了几下手指。   “十二年前去世的,去世那年他三十五岁,老爷请了太医院很多名医去看,都说亏空太多,灯枯油尽了。”   三十五岁就走了?   这么年轻?   晏三合:“他那府里还有什么人?”   “就孤儿寡母两个人,五老爷身子不好,得子也晚,儿子今年刚满二十,还没有成婚。”   老总管叹气:“老爷生前总惦记着这个小侄儿,和老奴提起过好几次,说要帮他找个好人家的姑娘。”   晏三合:“这么说来,朱老爷和五老爷的关系相当不错?”   老总管一下子竟不知道怎么回答。   说不错,还确实不错,两府有来有往;   但说好,也谈不上。   “五老爷那人除了算卦风水,别的事情都不在他心上,待人处事也都跟个孩子似的,高兴起来和你多说两句,不高兴,谁都不搭理。”   老总管:“老太爷、老太太总说他是个痴儿。”   痴儿,是指一个人对一件事、一个人十分着迷。   这样的人活得单纯,没什么心机,心里想什么,都会表现在脸上,而且不太会计较别的东西。   晏三合看着青石砖上落下的阳光,忽然问道:“你们老太爷是不是也喜欢这个幺子?”   “晏姑娘猜对了。”   老总管:“老太爷嘴上说一碗水端平,其实心里是向着五老爷的,他说五老爷的性子很像他,做事有股儿痴劲。”   “朱旋久嫉妒吗?”   这话问的猝不及防,以至于老总管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咧嘴笑道:   “晏姑娘想多了,我们老爷的性子,待谁都好,待谁都宽厚,和付姨娘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   是吗?   晏三合端起茶盅,慢慢送到嘴边,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大胆的假设。   假设她是朱旋久;   假设她对朱家家主充满了野心;   要怎么样才能顺理成章的上位?   答案只有一个——   干掉一切实力和他相当的竞争者。   但,朱旋久会是这样一个有野心的人吗?   从毛氏、大奶奶、三奶奶、朱未希还有朱家三位爷的嘴里,晏三合完全看不出朱旋久是这样的人。   恰恰相反。   朱旋久在他们心里接近于完美,完美的夫君,完美的公公,完美的父亲。   这世上有完美的人吗?   答案显然是没有。   这时,晏三合的脑海里突然浮现一个人:朱未瑾。   这是朱家所有儿女中,唯一一个离朱家远远的人,朱未希说朱老爷过逝那天,她都没有来送一程。   为什么呢?   “晏三合,晏三合。”   “砰”的一声,门被推开,小裴爷火急火燎的冲进来。   “晏三合,三小姐那头我问出了一点东西。”   晏三合看了李不言一眼:“去把朱家三位爷都请进来吧。明亭,你说。”   小裴爷找了个离晏三合最近的座位,一屁股坐下去。   “你不是让我详细问问大嫂和二小姐的关系吗,你猜她说什么?”   “什么?”   “她说她二小姐曾经也喜欢庚宋升。”   “这绝对不可能。”   门外的朱老三冲进来。   “我二妹一向规规矩矩,她都没机会和庚宋升说上几句话,怎么可能喜欢?再说她都嫁人了。”   小裴爷怒了,心说朱三爷你是质疑我,还是质疑你小妹?   “她还说了什么?”晏三合像是没听到朱老三的话。   她这么淡定,小裴爷也只能把脾气收收,“她说她其实对大姐也嫉妒的,爹太宠她了。”   晏三合:“除此之外呢?”   小裴爷把身子往前凑凑:“她说她到现在还没嫁出去的原因,是爹娘太挑剔。”   “又是一派胡言。”   朱老三胸口起伏几下:“爹娘是想给她找个好人家。”   晏三合:“她多大?”   朱老三:“刚满十八。”   “原来是恨嫁啊!”   李不言轻笑起来,“这三小姐也是个妙人,这恋爱脑不拿凉水冲冲,将来可有的苦吃。”   这话,说到了朱家三位爷的心坎里。   尤其是朱老大。   小妹叫朱未君,和他整整差了十四岁,幺儿得宠,幺女也得宠,宠得性子一点都不稳重,说话做事咋咋呼呼,没个遮拦。   和大妹真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晏姑娘,小妹被我们宠坏了,嘴上……”   “立刻把二小姐请回来,我有话要问她。”   晏三合没功夫听他解释,很直接地提出了要求,“还有一件事情,你们兄弟三人商量一下。”   朱远墨忙道:“晏姑娘,请说。”   “朱府四位嫡出的老爷,还剩下二位,这两位我都要见见。”   晏三合:“除此之外,大老爷和五老爷最亲近的人,我也要见见。”   嗡——   朱远墨两个耳朵顿时耳鸣起来。   都要见?   那就意味着父亲有心魔的事情,要让他们知道,可这样一来……   朱远墨用力掐了一下虎口,“晏姑娘,我爹的心魔应该和他们没有多大关系,你看能不能……”   “万一有呢?”   “……”   “你能打包票吗?”   “……”   晏三合见他不作声,起身走到门槛前,站在一片明媚的阳光里。   “万一他抢走了不该是他的东西,一直心怀愧疚呢?”   抢走?   愧疚?   这……   朱远墨愣在原地,心里惶惶不己。 第534章 本分   何止朱远墨心中惶惶,朱老二,朱老三的脸全变了,两人做出的一致反应是去看老总管。   这老货和晏姑娘胡说八道了些什么?   老总管低下头,目光下意识避开。   “老总管。”   “大爷?”   朱远墨脸色已经恢复平静,“你立刻派人去把二小姐接回来,速度一定要快。”   老总管眼里欣喜万分,大爷没怪罪他,还让他办差。   “是,是,老奴这就去。”   “晏姑娘。”   朱远墨:“余下的人容我们兄弟三人商量一下,爹有心魔的事情,我们对外头都瞒着,说辞上……”   “说辞可以找三爷。”   晏三合眼皮都没抬一下,“五城兵马司查案,总归师出有名。”   “对,对,对!”   小裴爷赶紧添了一句:“朱大哥,当初季家查心魔,用的就是这个借口,没有人敢怀疑。”   朱远墨心中一动,两条眉毛刚要舒展开来,却又瞬间皱回去。   “三爷的身子进不了这个府里……”   小裴爷心里骂了一声“你蠢啊”,“谢五十进不了这个府,但进得了那几家啊。”   没错,可以找上门。   朱远墨见晏三合点了点头,一口气彻底松下来,“老三,你赶紧亲自去三爷那儿跑一趟。”   “是!”   “态度恭敬着些。”   “大哥,你放心,我当三爷是祖宗。”   朱三爷刚离开,就有几个丫鬟婆子拎着食盒进来。   一看日头,竟到了午时。   “不言,去叫黄芪、丁一吃饭。”   晏三合朝朱远墨看一眼,“你也先去吃饭吧。”   “晏姑娘,我和二弟就在这里陪……”   “不必。”   晏三合口气坚定,“我和他们要商量一点事。”   小裴爷见朱远墨站着不动,忙用胳膊蹭了蹭他。   “朱大哥,商量的还是朱老爷的事情,都一上午了,有些事情不得分析分析吗?”   李不言这会已经走出院子十几丈,但她耳朵尖啊,小裴爷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还分析分析?   你可真把自己当棵葱!   ……   五个人,十个菜,一个汤,汤里还放了些黄芪、白参,最是补气的东西。   晏三合慢条斯理的用完,用茶水漱了口,才说话。   “明亭,我把上午问到的,和你说一下。”   小裴爷心里正好奇朱家三兄弟一上午都说了些什么,不想晏三合主动提起来,简直又喜又惊。   一定是神婆觉得我小裴爷是个可以商量的人,所以才主动说给我听。   李不言一看他那个得瑟劲儿,就知道这小子想歪了。   晏三合那是说给你听的吗?   那是说给丁一听的,好让他回去后一五一十再倒给他的主子。   李不言余光扫向丁一,果不其然,这小子坐得端端正正,眼珠子都不带眨的看着晏三合,像是定格住了。   晏三合说得很详细,一个字不漏。   说完,她目光一抬,盯着裴笑:“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裴笑没料到她会突然发问,正要好好回想一下。   “别想。”   晏三合命令的口气:“快,直接回答。”   裴笑下意识道:“我也算嫡长子,可再怎么好色,也不会跟个厨娘的女儿有一腿,油腻腻的,腌臜的很。”   晏三合看向黄芪:“你呢,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哎啊啊啊,怎么又来这一招?   黄芪头一紧张,头皮都炸开了。   “就,就算我家爷看上了那个厨娘的女儿,我身为贴身小厮,怎么着也得劝住拦住,不能让他胡来啊!”   晏三合看向丁一:“你呢?”   我?   我是忠奴啊!   “三爷夜里不睡,糟蹋自个身子,我就朝他噗通一跪;跪没用,我就哭;哭没用,我就把老爷、老太太、太太统统搬出来。”   丁一挺起胸膛,一脸的正义凛然。   “哪怕三爷扣我月银,我也得劝,这是做下人的本分。”   “所以——”   晏三合手指在桌上点点:“庶子上位这件事……有问题!”   不会吧!   黄芪一脸的骇然:朱老爷是这种人?   丁一一脸的骇然:朱老爷能有这样的本事?   李不言见小裴爷脸色平淡,用脚碰了碰他的,“你怎么不吃惊?”   我谁啊?   小裴爷白她一眼,大言不惭道:“当初我一听朱老爷是庶子上位,就觉得有点不对劲,果然吧,被我料到了。”   呸!   马后炮!   所有人都在心里骂了他一句。   这时,有脚步声近。   老总管走到门边,没敢进屋,就站在门槛外回话,“晏姑娘,二小姐已经快到朱家了。”   真快啊。   看来嫁得不远。   “知道了。”   晏三合站起来,小裴爷扯住她的衣袖,十分主动地问:“要不要我来?”   晏三合摇摇头,“我对她有些好奇,一起吧。黄芪、丁一,你们继续上午的活。”   “是!”   话音刚落,朱三爷进了院子。   “晏姑娘,小裴爷。”   他几乎是跳过的门槛,“三爷不在兵马司,说是一早就去了城外的步家军。”   “步家军?”   小裴爷看向丁一,“你主子去步家军做什么,昨儿晚上的事不都了了吗?”   丁一哭丧着脸,心说他哪知道啊,三爷压根没提起过。   完蛋。   他真的失宠了。   “昨天晚上什么事?”晏三合忽然问。   裴笑这才发现自己说漏了嘴,忙掩饰道:“也没什么事。”   “说!”   少女的黑眸像一口古井,除了深不见底外,还泛着冷。   裴笑最怕晏三合用这种眼神看他。   “玉笙楼发现了鞑靼的细作和步家军的人扯在一起,我估摸着他还要再去查一查吧。”   朱三爷一听这话,“哟,那可是大事。”   “可不是大事。”   裴笑看着朱三爷,“派个人在城门口守着,天黑前他总要回城的,放心吧,朱家的事情他上心着呢。”   朱三爷转身朝老总管看一眼,老总管点点头,立刻去安排人。   晏三合走到丁一面前,“丁一,他身边只有朱青一个人吗?”   这不明摆着吗?   “三爷让我寸步不离的跟着晏姑娘。”   就在丁一以为晏三合被他的话深深感动,要把他赶回去跟着三爷,晏三合勾起唇,说了一句他做梦都想不到的话。   “那你以后,要更卖力的替我干活。”   丁一:“……”   李不言在边上摇了摇头。   那丫头其实还有半句话没有出口——   干完了,好早点回去保护你家三爷! 第535章 未瑾   “二小姐来了。”   随着下人的一声喊,先走进院子的是朱老大,朱老二,两人身后跟着一个盛妆丽人。   只见那丽人身形丰腴,长得和毛氏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十分的珠圆玉润。   朱老大走到晏三合面前,“晏姑娘,这位是我二妹朱未瑾。未瑾,这位是晏姑娘。晏姑娘是为着爹的事情来的。”   朱未瑾看了晏三合一眼,“你想问什么?”   话不刺耳,口气却十分的冷淡。   晏三合不说话,再次仔细打量起这个朱未瑾来。   离得近了,才发现这人的五官比毛氏还要出众许多,脸上薄薄的一层水色,莹润有光。   只是一双眼睛有些凶,压住了整张脸的福相。   “朱未瑾。”   晏三合直呼其名,“你父亲的事情,知道多少?”   朱未瑾:“知道一个大概。”   晏三合:“我是做什么的,知道吗?”   朱未瑾:“刚刚来的路上,大哥和我说了个大概。”   太好。   不用她再费一番口舌。   晏三合:“我有些话要问你,进来吧,别在门口站着。”   “等下。”   朱未瑾唤住晏三合,“你要问我什么?”   “二妹,你给我……”   晏三合刀刃似的目光向朱老三看过来,朱老三讪讪闭嘴。   “我想问的很多,为什么和娘家走动少?离朱家这么近,为什么朱老爷咽气那日没回来?”   晏三合看着她的眼睛,一丝一毫都不瞒着。   “为什么和朱未希水火不容? 是不是因为庚宋升的原因?”   朱未瑾脸上的一层水色瞬间不见了,眉一挑,眼一睁,戾气涌出来。   “哪个不要脸的瞎嚼舌根?”   “给你一个机会澄清。”   晏三合垂眸笑了笑,声音柔下来,“要吗,朱未瑾。”   晏三合的每一次笑,都不作假,真诚笑意直达她那双黑眸。   朱未瑾做梦都没有想到,眼前的少女会冲她笑,而且还说了那样一句话——给你一个机会澄清。   藏在袖中的手紧了紧,她一咬牙,“要!但我有个条件。”   朱家三位爷听得嘴角直抽。   妹子啊,你知不知道现在朱府是个什么情况?   还敢跟晏三合提条件?   疯也不能疯成这样!   朱三爷赶紧赔不是:“晏姑娘,我家二妹……”   “什么条件?”   晏三合对上朱未瑾的眼睛:“你只管说。”   “让朱未希来,就在边上给我听着。”   朱未瑾冷笑一声:“看看我是不是真的因为庚宋升。”   什么叫出乎意料?   这就是!   晏三合目光一偏,看向朱未瑾身后的朱远墨,“派人去接吧,就说我请她来。”   ……   谢府一去一来,最快也要一个时辰。   晏三合什么事也没做,在贵妃榻上踏踏实实睡了一觉。   李不言闲着无聊,就在庭院练剑,她好久没和人打架了,身手有些退步。   小裴爷让人搬了张太师椅到院子里,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她。   有意思。   这样一个手拿刀剑的人,竟然还会下面?   她的面是粗的,还是细的?偏咸,还是偏淡?上面撒不撒葱花?滴不滴香油?   一阵风刮过来,小裴爷一个激灵回神。   我这是中午没吃饱吗?   怎么惦记起一碗面来?   想点正经的。   比如,谢五十去步家军做什么?   比如,赵亦时有没有想出对付汉王的点子?   再比如,朱朱希和朱未瑾到底什么仇,什么怨?   小裴爷看着太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忽然脑子里又浮上一个问题:   那天谢五十很快就回来了,李不言下的面,赵亦时吃进嘴了没有?   应该没有那么快吧!   “看剑!”   “啊?”   裴笑茫然抬起头。   差点吓尿。   剑峰离他鼻尖只有不到三寸的距离。   李不言把剑往上挑一挑:“老实交待,你刚刚嘴里不停的喊‘棉棉棉’是个什么意思?”   “我喊出来了?”裴笑一张老脸涨红。   李不言一抬下巴,“否则呢?”   小裴爷:“……”   “棉棉?”   李不言嘴角甩出一丝轻蔑,“是哪个小妖精的名字啊,小裴爷?”   “关你屁事!”   小裴爷从太师椅里跳出来,头也不回的冲出院子。   你才是小妖精呢!   不对。   小裴爷脚步一顿。   李不言怎么会是小妖精?   她顶多是根搅屎棍啊!   那我……   为什么要惦记搅屎棍下的面条?   我是疯了吗?   小裴爷差点没给自己一个大嘴巴。   姥姥的。   我一定是疯了!   ……   朱未希走进客院,仿佛生了一双千里眼,一眼就看到端坐在堂屋里的朱未瑾。   “大哥,二妹回来了?”   朱远墨一脸为难:“其实是她要你来,你来了,她才肯回答晏姑娘的话。”   朱未希一时语塞。   “哥也不知道你们姐妹之间闹成这样。”   朱远墨拍拍朱未希的肩,“但哥知道你是个好的,一会她说话难听,你别和她计较。”   朱远墨的话,一点都不虚。   三个妹子,最小的那个娇蛮小性,老二性子沉默古怪,只有大妹善解人意不说,还事事能干。   爹的心魔要不是因为她,晏姑娘、三爷、小裴爷他们怎么能这么尽心?   朱未希拨了下手上的玉镯,冷笑,“真要计较,这么多年我还计较不过来呢!”   “你能这样想就好,走吧。”   朱未希走进堂屋,目不斜视的坐下来,接过丫鬟递上的茶碗,不紧不慢的喝了一口,才挑起眼皮看了看对面的朱未瑾。   长幼有序。   朱未瑾欠了欠身,冷冷的叫了一声:“大姐。”   朱未希只是微微一颔首,就冲边上的小裴爷道:“去把晏姑娘叫来吧。”   小裴爷指指里间,表示李不言已经去叫了,随即身子贴着墙壁走到角落里,找了个最不起眼的椅子坐下。   他算是看出来了,这两位不仅气场不合,多半八字也不合,别一会聊着聊着就厮打起来。   晏三合其实已经洗漱好了,只是没有急着从里屋走出来。   她临睡前丢给李不言一个眼神,让她抽空去府里打听一下二小姐的为人。   “下人怎么说?”   “没去打听。”   李不言替她绾头发,“你一个人睡着,我不放心。”   晏三合眸光微微低垂,一时没有说话。   等头发绾好,冷水洗了脸,接过李不言递来的帕子时,她才轻声说:   “怪不得我睡得这么香,原是有你守着。” 第536章 计较   晏三合走出去的时候,堂屋里坐满了人。   朱府兄妹五人坐得耐人寻味。   面对面两排太师椅,每排三张,左侧三张依次坐着朱老大,朱老二,还有朱未希。   右侧三张,坐着朱老三和朱未瑾,两人之间还空着一个座位。   可见,朱家三位爷都不喜欢这位二小姐。   晏三合在主位上坐下,虚咳了咳,“三位爷就先避……”   “不用避!”   朱未瑾表情冷得像块冰,“让大哥,二哥,三哥也都听听,最好把小妹也叫来。”   朱未瑾这样兴师动众,到底要做什么?   晏三合疑惑地看着她,再看看一旁的朱未希,“朱未希你的意思呢?”   朱未希:“一家兄弟姊妹,没有什么话要遮着瞒着的。”   晏三合:“不言。”   李不言走到外头和老总管说了几句,老总管立刻派人去叫。   不多时,一个粉黛未施的少女走进来,四下看看后,冲晏三合道了个万福,惴惴不安地在朱未希身边坐下。   李不言顺势把大门关上,身子就往门背上一倚,冲晏三合抬了抬下巴。   晏三合喝了口茶,“朱未瑾,人都到齐了,你可以如实回答我的问题了吗?”   朱未瑾昂首:“你问。”   晏三合见她这般气势,突然话锋一转:“你的夫君是谁?什么出身?”   朱未瑾表情凝固住了。   她没有料到晏三合会突然问这个。   “夫君姓项,名延瑞。项家祖上做木工,如今还是做木工。”   朱老三在心里骂了声“死丫头”,忙向晏三合解释。   “项家并非普通木工,在工部挂职,正六品,宫城就是项家人主持建造的。”   小裴爷忍不住插话,“我们家、三爷家的宅子也都是项家人造的,没点门路,请都请不来呢。”   这么看来,朱未瑾嫁得相当的好。   荒年饿不死手艺人,项家虽不是高官厚禄,却是凭真本事在四九城立足。   项家能工巧匠,朱家算卦风水,很是门当户对。   但听朱未瑾的语气,她瞧不上。   于是晏三合问,“这门亲事是谁看中的?”   朱未瑾:“爹娘。”   晏三合:“你满意吗?”   朱未瑾语气很淡,“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轮不到我说满意不满意。”   那就是不满意。   “朱未瑾,给你机会澄清,不是给你机会和我抬杠,在我这里你什么都可以说,满意可以说,不满意也可以说。”   晏三合看着她,“退一万步,如果这个心魔解不开,朱家人都会死,你也不会例外。死人,是没有机会再开口的。   死人只会穿上寿衣,躺进棺材,埋到土里。土掩上,墓碑竖起来,子孙后代只看到“项朱氏”三个字。   这人活着是什么样的,经历了什么苦难,她爱的人是谁,恨的人是谁,为什么和娘家人不走动……没有人知道。”   朱未瑾攥着帕子的手狠狠颤抖了一下,各种滋味涌上心头,一时间竟怔住了。   晏三合目光一挪,“朱远墨,这门亲事是怎么说上的?”   朱远墨虽然觉得问这些问题,都是在浪费时间,但晏三合问,他就答。   “娘挑了几个世家公子,爹排了所有人的八字,项妹夫的八字和未瑾是最般配的。”   晏三合:“项妹夫是个什么样的人?”   朱远墨犹豫了一下,“人是不错的人,就是木讷了一些,只会钻研手艺,不太懂人情世故。”   “再不懂人情世故,岳丈快死了,离得又是这么近……”   晏三合:“总应该过来看看吧?”   “是我不让他过来的。”   朱未瑾说这话的时候,晏三合正盯着她看,午后的冬阳淡淡铺在她的身上,原本好看的眉眼一瞬间充满了戾气。   晏三合心里浮出一个念头:“你恨你爹?”   朱未瑾迟疑着没说话。   晏三合:“你恨你爹偏宠朱未希,把她宠上天,忽视了你?”   “忽视?”   朱未瑾目光中有了几分悲凉,“晏姑娘,如果只是忽视就好了,他眼里根本就没有我这个女儿。”   “朱未瑾。”   到这里,朱远墨再也听不下去了。   “做人不要没良心,爹对你也是好的,没有哪一样亏待了你。你结婚一百二十八台嫁妆,满满当当,没有比朱未希少一台。”   这话,像是点着的炮仗,一下子炸开朱未瑾藏在心里二十一年愤怒,不甘,痛苦、埋怨。   “大哥?”   她因为激动,双唇不住的颤抖,“我计较的是这些吗?”   朱远墨眼里有怒意,“那你计较什么?”   朱未瑾蹭的一下站起来,手指着朱未希,像疯子一样歇斯底里道:   “我计较的是她,只要有她在,爹就看不见我,看不见,什么都看不见。”   她比朱未希小三岁。   自她记事起,就明白一件事情,三哥是娘的心头肉,大姐是爹的心头肉。   而她这个二女儿,什么都不是。   她打小是跟着奶娘一起长大的,婴儿时候奶娘抱着她睡,长大了,她抱着奶娘睡。   她从来没有在爹娘怀里睡过一个觉,而朱未希却是在爹的怀里抱到大的。   每次她要娘抱的时候,娘会抱抱她,亲亲她的额头,然后说:   “二妹啊,你要乖,要听话,娘忙着呢,跟姐姐去玩吧。”   姐姐在哪里?   姐姐只会在爹那里。   爹只要一回府,就喜欢把姐姐喊过去,搂在怀里,问她这一天都干了什么?识了几个字?绣了什么花?   三岁的朱未瑾羡慕极了。   有一次,她挣脱开奶娘的手,兴冲冲地跑到爹面前,张开了手,仰着头一脸的渴望。   “爹,抱抱,抱抱。”   爹温柔地拍拍她的头,抬起眼,神色冷下来:“奶娘,把二小姐抱走。”   “我不要奶娘抱,我要爹抱,爹抱,我要爹抱……”   奶娘冲上来,一把抱住她,捂住她的嘴,跟逃命似的跑开了。   三岁的朱未瑾哭得眼泪汪汪,她不明白为什么爹不抱她。   抱起她多简单啊。   她一点都不重,很轻的。   回到房里,她问奶娘,奶娘看她的眼神有几分怜悯,“二小姐啊,老爷忙着呢。”   “爹不忙,陪姐姐玩呢,爹为什么不陪我玩?”   “你要记住,你和大小姐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她委屈的眼泪直掉,“她是大小姐,我是二小姐,我们都是小姐。”   “傻孩子。”   奶娘叹了口气,说了一句三岁的朱未瑾根本听不懂的话。   “一样的小姐,不一样的命,什么东西一多,就不值钱了。” 第537章 忽视   很快,娘又生了小妹。   一语成谶。   她成了整个朱家最不值钱的二小姐。   二小姐其实不可怜。   早早有了自个的院子,丫鬟婆子一大堆,吃的是好的,穿的是好的,没有谁敢委屈她半分;   二小姐很可怜。   正月十五看花灯,爹左手牵着二哥,右手牵着大姐;娘左手牵着大哥,右手牵着三哥。   小妹抱在奶娘的怀里。   她呢?   她一会巴巴地跟在爹的身后,一会又颠颠地走到娘的身后,没有人牵她。   突然姐姐挣脱开爹的手,自个往前走了。   她心头一喜,赶紧把小手伸过去,刚握住爹的一个指尖,爹轻轻一抽,人已经追过去。   “未希,不要乱跑,人太多,你拽着爹。”   那我拽着谁呢?   朱未瑾的小脑袋耷拉下来,眼泪含着一泡泪,心里说不出的委屈。   奶娘从后面一把把她抱起,压着声说:“二小姐听话啊,要乖乖的,老爷太太就会喜欢你了。”   要听话,要乖巧,要懂事,是不是这些都做到了,爹和娘就会喜欢我?   从那以后,朱未瑾变了。   朱家的晚饭都在娘房里吃,八个人,正好一桌。   爹给大姐、二哥夹菜,娘给大哥、三哥夹菜,小妹还在吃奶。   她呢?   坐得离爹娘最远,没有人给她夹菜。   她不哭,也不闹。   娘要回洛阳府的娘家过年,顺便给外祖母拜寿,娘说路太远,东西太多,就带三个儿子。   爹说大姐儿才多大,能占多少地方,一起带着。   娘问:“那二丫头、三丫头呢?”   爹说:“送二哥、二嫂那边去过年,等大一点再把她们带上,孩子小在路上也遭罪。”   她不哭,也不闹。   手扒着门,从角门里探出半个身子,看着马车一点一点驶离自己的视线。   洛阳府是往东走,还是往西走?   外祖家是不是有很多人?   会不会很热闹?   大哥大姐他们是不是能拿到好多压岁钱?   想着想着,她心里说不出的委屈。   她其实比姐姐还要小,更不占地方,她不怕遭罪,一点都不怕。   爹,娘,你们为什么不把我也带上?   两行泪,从朱未瑾的眼里流下来。   正堂里,满座愕然。   朱家三兄弟你看我,我看你,他们不明白朱未瑾怎么会把这些丁点大的小事,记得这么清楚。   爹也没怎么抱过他们。   京城往洛阳府的路太远,马车太颠,累都累死了。   至于吃饭夹菜,多么稀疏平常的事,她至于吗?   晏三合心情有些复杂。   朱家三儿三女,儿子将来要传承家业,大女儿小女儿也都有人疼,只有这个老二,爹不疼,娘不爱,从小到大都是被忽视的。   或许,这世上的老二,都是容易被人忽视的。   比如,谢不惑。   “这事,根子在你的爹娘,和朱未希没有关系。”   “怎么会没有关系呢?”   朱未瑾抹了把泪,冷笑一声道:   “如果没有她,我就是爹娘的大女儿,朱家的大小姐,我就能被爹娘带在身边,我就能想要什么要什么。”   晏三合微微皱眉:“你有什么东西要不到?”   “她的东西,我从来要不到。”   朱未瑾手一抬,指向对面的朱未希:“家里但凡有好的,都是她先挑,她挑剩了,才轮到我和三妹。”   衣裳也好,首饰也好,吃食也好……所有东西的头一份,都是朱未希。   嫉妒吗?   嫉妒啊!   这世上的小女孩,哪个不爱最好看的东西,哪个喜欢捡别人挑剩下的。   朱未瑾嫉妒的恨不得朱朱希去死。   “大姐,你记不记得我们两个曾经打了一架。”   “记得。”   朱未希:“我生辰,你来抢我东西。”   朱未瑾含泪一笑。   没错,是抢。   朱家大小姐十岁生辰,下人们提前半个月就预备起来了,爹说的,要请所有的亲戚来家里吃大姐儿的寿酒。   那一天,朱家热闹极了。   朱家十几房的姐妹都来了,她们把朱未希拥在中间,变着法儿的夸她漂亮,好看,得体,大方。   她冷眼看着,嫉妒的快疯了。   这时,一只大手落在她肩上,她抬头,看到的是爹。   爹拍拍她,“赶明儿等你十岁,爹也给你大办一场。”   朱未瑾听呆了。   “爹,真的吗?你没骗我?”   爹笑笑,“大人怎么会骗小儿呢,你也是我女儿,爹哪一个都疼的。”   我是他女儿;   他疼我。   所以我和姐姐在他心里,是一样的地位。   一股前所未有的喜悦,从朱未瑾的心里涌上来,她笑得嘴都合不拢,再看被众人围着的姐姐,心里一点嫉妒都没有。   有什么了不起呢,再过三年,我也会收到好多好多的礼物,被所有人围起来夸的。   那一天,她就像个小跟屁虫一样,跟在姐姐的身后。   她要学着姐姐一举一动,三年后自己的生辰宴上,可不能表现的丢人。   夜里,宾客散去。   她赖在姐姐房里不走,看着姐姐一样一样整理白天收到的生辰礼。   忽然,她的眼睛定住了。   众多金簪玉钗里,一只木雕的蝴蝶栩栩如生,别提有多灵动可爱了。   “姐,这个能给我吗?”   “除了这个,别的随便你挑,这东西怪讨喜的,我想自个留着。”   “可我也喜欢,我想要。”   “不行。”   凭什么不行?我又没要你那些珠啊玉的,一个木蝴蝶而已,根本不值钱。   朱未瑾越想越不是滋味。   如果放在昨天,她只会垂头丧气的离开,但今天不一样了。   今天爹说了,他也疼她呢!   七岁的小未瑾脑子一热,伸手就去抢木蝴蝶。   朱未希一把抢回来,顺手推了她一下。   “你干什么,土匪吗?”   这一推,把朱未瑾心里对朱未希的羡慕、嫉妒、恨都推了出来。   她心里蹦出一头小野兽,冲上去就拽住了朱未希的头发。   朱未希“啊”的叫了一声,和她厮打在一起。   一桌金银玉器掀翻在地上,把外头的丫鬟妈妈们都吓了一大跳。   下人们冲进来拉的拉,劝的劝,哄的哄,也有灵机的赶紧去回老爷太太。   人是拉开了,可眼神都恶狠狠的瞪着对方。   过了片刻,帘子一掀,爹怒气冲冲的走进来,二话不说,照着她的脸就是一巴掌。   “啪!”   朱未瑾被打懵了,捂着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为什么只打我一个呢?   爹。   你不是说疼我的吗? 第538章 秘密   一巴掌以后的事,朱未瑾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奶娘给她脸敷上冷毛巾的时候,她问:   “姐姐挨打了吗?”   奶娘摇头。   为什么没挨打?   “我的胳膊也被她掐紫了呢,你看你看……”她迫不及待的卷起衣袖。   奶娘脸上又是心疼又是无奈,重重地叹了口气。   “二小姐啊,你得记着一件事,在老爷心里,你这辈子都甭想越过大小姐去。”   “朱未希。”   朱未瑾咬划,“一样是娘肚子里生出来的,我不过是比你晚生了三年,凭什么爹娘的眼里只有你?凭什么?”   二十几年来压在心口的恨,像洪水开闸一样奔涌出来,以至于最后一个字吼完,她两腿发软,再支撑不住,一屁股跌坐了下去。   朱未希不知道怎么回答。   爹娘是宠她的,这她一直知道。   小时候不懂事,多少有些恃宠而骄,随着年岁渐长,她明白兄弟姐妹是这个世上除了父母以外,和她最亲的人。   他们身上流一样的血,血浓于水。   于是她收敛性子,行事低调,尽量照顾到两个妹妹的心情,从不摆长姐的派头,怎么还这么招恨呢?   “你十岁生辰,家里摆了十几桌,请了戏班子唱了整整一天的戏,我呢?”   朱未瑾梗着脖子吼,“我有什么?”   小小的一个家宴,吃到一半,宫里有事请爹去,爹吃到一半就离了席。   兄弟姐妹各自送了生辰礼,娘精心为她准备了一副头面,说这也是爹的一点心意。   狗屁。   根本不是。   三年前大姐的生日,爹送了大姐一个铺子,说是将来做她的陪嫁。   她不仅没有铺子,连承诺的“大办一场 ”也没有,爹好像忘记了那天说的话。   或者,他只是随口一说。   十岁的朱未瑾终于弄明白了一件事:人心都是偏的,自己在这个家里很多余。   明白了这个道理以后,朱未瑾又变了。   她变得沉默寡言,变得性格越来越孤僻,再后来她连话都懒得说,反正也没有人愿意听。   她在爹娘面前越来越不讨喜,兄弟姐妹也不喜欢她。   渐渐的,她活成了朱家的透明人。   透明人可以不用说话,她只需要安安静静做一个旁观者。   那一巴掌让朱未瑾明白,耳朵听见的东西不一定是真的,那都是人嘴说出来的,不过是上嘴皮和下嘴皮一碰的事儿。   掩上了嘴巴,捂住了耳朵,眼睛就变得特别明锐。   于是,她发现了很多别人发现不了的秘密。   晏三合听到这里,蓦然打断了朱未瑾的话。   “你都发现了什么?”   朱未瑾目光从朱远墨到朱远钊……一个个看过去,所有人都被她看得,莫名后脑勺就升起了凉意。   最后的视线,又落在朱未希身上。   朱未瑾慢悠悠的拭泪,忽然莞尔一笑道:“朱未希,不如你猜猜,我都发现了什么?”   听到这话,朱未希的脸冷下来,“我不猜,你说。”   “你们看!”   朱未瑾两条眉毛挑起来:“她这说话的口气,多么像爹。”   朱家几个兄妹被这话说得一怔,再仔细品一品,的确有几分像。   爹平常说话温温和和,一点脾气都没有,但只要脸一板,一家之主的气势隐隐显出,娘都不敢在这个时候硬碰上去。   “她不仅说话的口气像,长得也像,性子也像。”   朱未瑾神色里全是哀寂,有些话藏在她心里太久了,   “你是我们六个兄妹中,长得最像爹的人,大哥只是外头像而已,你却是里里外外都像。”   晏三合听她这么一说,目光在朱未希和朱远墨之间来回打量。   “我是爹的女儿,又是他带大的,像他有什么不对?”   朱未希沉默片刻,慢慢道:“莫非,你连这个都要嫉妒?”   “没错,我就是嫉妒。”   朱未瑾眼露蛮横道:“凭什么你们长得像爹,又高又瘦,而我就长得像娘,又矮又胖?”   朱未希冷笑一声,“这事你得问老天爷,怨谁都没有用。”   是啊,怨谁都没有用,只能怨老天。   朱未瑾:“朱未希,你知不知道,正是因为你长得像爹,爹才会这么宠你。如果你长得像娘,爹都不会多看你一眼。”   朱未希呵斥:“你胡说八道什么?”   晏三合眼神却陡然一亮。   事情不对。   朱旋久这辈子最爱的人,是毛氏。   而朱未瑾长得很像毛氏,一看到她,就能想象出来毛氏年轻的时候长什么样。   朱旋久怎么可能因为二女儿长得像毛氏,而厌恶呢?   “朱未希,你观察过爹看你的眼神吗?”   朱未瑾咯咯笑了两声,笑得人头皮发麻。   “你到哪里,爹的眼神就跟到哪里;你开心笑,爹跟着你笑;你愁眉苦脸,爹两条眉毛也耷拉下来;你若不在饭桌上,爹连饭都要少吃几口。”   “朱未瑾。”   朱未希又羞又气,气得眼眶发红,“这么丧心病狂的话,你怎么能说出口?”   “因为我在边上瞧得清清楚楚。”   大姐十三岁那年,跟着娘去了五台山祈福,同去的还有几个和娘要好的太太。   饭桌上少了两个人,爹明显吃的不多,脸色也淡淡的,吃完就带着三个儿子去书房。   一个月后,只有娘回来了,大姐因为招人喜欢,被另一个太太接回府小住几日。   娘回来,爹很开心,脸上也有了笑。   但朱未瑾却发现,爹的笑只浮在了表面,而且比前几日吃得更少了,仅仅用了几口饭。   三天后,大姐回来,爹一口气吃了两碗饭,还喝了满满一碗汤。   当时她只是觉得很奇怪。   后来随着大姐和世家千金们的交际越来越多,常常不在饭桌上,她才发现真正让爹吃不下饭的人,竟然是朱未希。   这话一出,所有人的脸都难看起来。   尤其是朱远墨,指着朱未瑾的鼻子破口大骂。   “朱未瑾,你是疯魔了吗?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这要传出去,朱家还有什么脸面在京城立足?”   朱老二更是被气得心口发疼。   一个是他最疼的妹子,一个是最疼他的老爹,这,这,这……   “小时候不知轻重也就算了,这一把年纪了,还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朱未瑾!”   朱老三一拍桌子:“你怎么能胡说八道呢?”   “二姐,你真的过分了。”   朱未君一脸愤恨。 第539章 棋子   这世道,女人能走的路本来就少,无非是在家从父,嫁人从夫,夫死从子。   朱未希活了二十多年,一个庚宋升已经是她这辈子都洗不去的污点。   如今凭白又多一个,而且还是和自己的亲生父亲……   这何止是过分?   这分明就是要把她往死路上逼。   朱未希怒到极致,整个人像秋风中的落叶,控制不住的瑟瑟发抖。   她本来就生得好看,又是纤细单薄的身形,即便做了妇人,生了孩子,脸上身上还都是清瘦的。   一个清瘦的,有傲气的女子,被几句话逼成这样,落在所有人眼底,都是说不出的心疼。   晏三合突然起身,走到朱未希面前,伸出手点在了她的眉心。   一股冰凉从眉心散开,到四经八脉,再到三魂七魄。   朱未希看着晏三合从容平静的脸,忽然觉得她不是一个人在污泥里挣扎。   她的身后有她。   奇迹般的,朱未希不抖了。   晏三合把手落在她肩上,轻轻拍两下。   朱未希却突然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到朱未瑾面前,眼中迸出如刀一般的锐利气势。   “朱未瑾,别活得像地洞里的老鼠,自己心思龌龊也看不得别人干净,没事多出来晒晒太阳,补补阳气,阳气多了才像个人。”   朱未瑾缓缓起身,目光和朱未希平视后,挑起一边的嘴角,噗嗤一笑。   “你笑什么?”   “笑大姐你……傻啊!”   朱未瑾眼中露出一丝怜悯。   “老鼠有什么龌龊心思,不就是偷吃点东西吗;人的龌龊心思,那可多了去了。”   朱未希右边的眼皮没由来地跳了两下。   “朱未瑾,你把话说清楚,谁有龌龊心思?”   “大姐曾经的相好庚宋升,还记得吗?”   朱未希捏着帕子的手一颤,心里突然生出一种不太好的预感,只是这预感还没有成形,朱未瑾开了口。   “大姐难道从来没有怀疑过,庚宋升为什么要作弊吗?”   “你说什么?”   朱朱希声音陡然尖厉起来:“你在说什么?”   朱未瑾笑笑,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碰朱未希的心口,“我说你傻呢,大姐!”   朱未希猛的往后退半步,一只冰冷的手抵在她背上。   “大嫂,你先坐下。”   朱未希扭头,眼里突然蓄满了泪,晏三合轻轻眨了下眼睛,“别慌。”   对。   我不能慌,我要听她把话说下去。   朱未希低头抹了一把泪,踉跄着坐回太师椅里。   晏三合则上前一步,看着朱未瑾,“说说吧,庚宋升是怎么一回事?”   “我的话……”   朱未瑾不屑的嗤笑了下,“有的人可不相信呢。”   晏三合:“你说的,我都信。”   “哪怕不可思议?”   “哪怕不可思议!”   朱未瑾闭上眼睛,再睁开时,那双满是戾气的眼睛已经柔了下来。   “我说!”   对于庚宋升,她是从娘的嘴里,第一次听说过这个名字。   娘把这人夸得天上地上都少见,妥妥的文曲星下凡。   文曲星长什么样她不知道,读书人的样子她是见过的,庚宋升这人长得压根和读书人搭不上边。   但朱未瑾见到他的第一面,就知道这人绝不是普通人。   这人长得高高大大,乍一看像个粗鄙的武夫,但细看,就看出些名堂来。   朱家算卦风水的本事虽然传男不传女,但听得多了,她是知道一二分的。   尤其是面相。   庚宋升的面相长得非常好,脸方额宽,耳垂饱满,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一看就是个极聪明,极有福气的人。   娘很喜欢庚宋升。   她喜欢的原因,除了这人读书好以外,还因为是外祖母的娘家人。   娘从洛阳府嫁到京城,几年才能回一次娘家,算是远嫁,但凡是和毛家有关系的人和事,她都特别上心。   朱未瑾仔细观察过。   娘心里其实很想把庚宋升和朱家扯上关系,只是庚宋升这人行事有些乖张,娘怕爹瞧不上,一直没挑明,只等着他考取了功名再说。   “你的意思是……”   晏三合听到这里,必须要把话问问清楚:“太太有心把朱未希和庚宋升撮合到一起?”   “是!”   朱未瑾睨了朱未希一眼,冷笑:“她做得几乎不动声色,只可惜没瞒过我的眼睛。”   庚家是几百年的世家,家大业大,儿孙早就在各个地方散开了。   庚宋升在京城也不光只有朱家这一门亲戚。   每个休沐日,娘都急吼吼的派人去接,庚宋升如果不来,娘还亲自出马。   庚宋升是外男,按道理接进府后,娘请他吃顿饭,问问近况,叮嘱几句就已经礼数到了。   娘却回回都要把人留到晚饭后。   朱家没外人,晚饭都在一个桌上,不避讳男女,这就等于给大姐和庚宋升创造了见面的机会。   前几个月,朱未瑾还没看明白娘的深意,只当她是好客。   直到有一回,庚宋升说起国子监的趣事,朱未希好奇问了一句,两人便闲聊起来。   这时,爹冷幽幽地看一眼庚宋升,低头喝汤,调羹送到嘴边的同时,他嘴角的怒气一闪而过。   就像一道闪电劈进朱未瑾的脑海里,她瞬间就看明白了。   这一发现,让她对有庚宋升的家宴,格外多了一份兴趣。   瞧着是热热闹闹的晚饭,瞧着是恩恩爱爱的夫妻,其实各怀心思。   爹厌恶庚宋升,却从不表现在脸上,对娘也依旧言听计从。   娘想培养朱未希和庚宋升的感情,却又怕做得太明显,被爹瞧出来,本来高高在上的她在这一天,会格外的温柔贤惠。   朱未希呢?   刚开始是浑浑噩噩的,心思根本没往那处想,但架不住娘一次又一次、有意无意的把话题扯到庚宋升身上。   慢慢的,她也会看上庚宋升一两眼。   她的目光落在庚宋升身上的时候,爹的目光就会落在她身上,眉宇间刺痛匆匆暗闪。   “晏姑娘。”   朱未瑾突然问:“你懂下围棋吗?”   “略懂一二。”   “对弈的两人,一人执黑,一人执白,没有人开口说话,情绪也都平静克制,都在不动声色地算计着怎么入侵对方的领域。”   晏三合心怦的一跳,还没来得及细想,朱未瑾轻轻一笑,又道:   “你不觉得我爹和我娘就是两个下棋的人,而大姐就是他们手里的棋子吗?” 第540章 明路   棋子是身不由己的。   进和退都在别人的算计中,逃脱不了被摆布的命运。   我怎么会是棋子呢?   朱未希的脸色越来越惨白,两只手死命的撑着两边的椅把手,才不至于让自己软下去。   “朱未希,当年温泉庄上,你真当自己和宋庚生出去了半夜,娘什么都不知道吗?”   朱未瑾冷笑:“你的那套沾了泥的脏衣裳,还有那双弄湿的羊皮小鞋,还是娘帮你瞒下来的呢。”   “这怎么可能?”   朱未希:“我明明让春桃……”   “春桃这丫头是娘给你的人,她再怎么对你忠心,也不敢拿朱家大小姐一辈子的名声开玩笑。”   朱未瑾:“她怕被娘发卖,天还没亮就抱着衣裳和鞋子给娘请罪去了。”   朱未希只觉得天旋地转。   那天她回来,骗春桃说夜里睡不着,起来玩雪,在雪地里摔了一跤,原以为能瞒天过海,哪知……   “朱未瑾,你是怎么发现的?”晏三合问。   “哪有一家去温泉庄上还带着个外人的?”   朱未瑾冷笑:“不用想,就知道是娘在下棋,于是我就多用了一个心眼。噢,不止一个心眼,我还让我的丫鬟帮我盯着呢。”   晏三合刚要说话,余光扫见小裴爷眼珠子陡然一睁,嘴微张大,就差说一句:   现在的女子,真他娘的一个比一个不好惹!   这一停顿,朱未瑾已经看向了朱远墨。   “温泉庄上大哥也都去了,不妨回忆回忆,后来我们是怎么回程的?”   朱远墨还用回忆吗?   本来说好多住几天,第二天爹在田梗上吹了点冷风,染了风寒,第三天就打道回府了。   “所以爹生病,是故意的?”他问。   “故意不故意我不知道,但我们终归是回去了。”   朱未瑾嗤嗤的笑。   “一回去,庚宋升就回了国子监,咱们家的大小姐又关进了宅门里,见不了面了呢!”   朱大小姐的脸色比着刚刚又白了一些,“李姑娘。”   “你说。”   “春桃就在院子外头,你替我去……”   “等着。”   李不言不等朱未希说完,就打开门走出去。   仅仅片刻的时间,她又折回来,冲朱未希点点头,   朱未希两只手再撑不住,往椅背上一靠,整个人都软了下去。   朱未瑾见她这样,心里有说不出的畅快。   这就受不住了?   精彩的还在后头呢!   温泉庄子这步棋,娘下对了,从这以后,朱未希和庚宋升情愫暗升。   喜欢一个人,眼睛里是藏不住的。   两人眼睛对上,一个含笑往上看,一个抿唇往下看,简直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那段时间,娘的心情好极了,走路都笑眯眯的,脚下带着风。   爹却没有任何反应,说话做事仍和往常一样。   直到有一天,朱未希头上多出来一根木簪子,那木簪子料子极好,但雕工粗糙,她猜想十有八九是庚宋升亲手雕的。   那日,爹还是没有反应,他不紧不慢地吃着碗里的饭,吃完带着三个儿子去了书房,全程没有往大女儿那边看一眼。   那一天,朱未瑾心里暗暗窃喜,心想爹一定是对大姐彻底失望了,懒得再管她的闲事。   “大姐,你知道吗,我把你们的事情告诉娘,其实想帮你们过了明路。当然,我也有我的私心。”   朱未瑾半点不藏着自己的私心。   “我的私心是你赶紧嫁人吧,离开朱家,嫁到洛阳府,嫁得远远的,最好这辈子都别再回京城来。”   朱未希右手捂着心口,冷冷地看着她,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怪物。   朱未瑾毫不在意,“娘的生气其实不是冲大姐你来的,她是冲我来的。”   “因为庚宋升还没有中进士,如果中了进士,事情就顺理成章。”   晏三合:“而你提前把这层窗户纸捅破,坏了她的好事。”   “晏姑娘真聪明。”   朱未瑾:“她不好把气撒我身上,只有装模作样的去打朱未希,但我没想到爹会拦着。”   这一拦,让她彻底明白了,爹对朱未希不是失望了,而是妥协了,认可了,接受了。   也是,爹这一辈子最宠的人就是大姐,怎么可能因为一个庚宋升,连大姐都厌恶上了。   接下来的事情顺理成章。   庚宋升不可能让朱未希一个人担着,于是来家里提亲,娘顺势提出中举的事情,庚宋升一口答应,爹也没有反对。   事情就这么过了明路,庚家那头得到消息后,也十分赞同这门亲事。   那段时间娘和庚家的书信来往很频繁,两家已经开始商议起六礼的事情。   一切,只等庚宋升金榜提名。   “大姐还记得那段时间我病了,其实,我是装病的。”   朱未瑾轻轻地叹了口气。   “本来一场精彩的棋,结果下到一半,有人弃子认输,这让我觉得很没意思,太没意思了。   还有一层原因是我突然觉得庚宋升这人真不错,不仅聪明,还很有担当。”   朱未君狠狠瞪了朱未瑾一眼,“我就知道你喜欢他。”   “小妹。”   朱未瑾勾起唇角,露出嘲讽,“我不是你,见着一个好看的男人,就动了芳心。”   “你……”朱未君脸一红。   朱未瑾:“我是觉得他有心。”   庚家的家世其实比朱家好太多,庚宋升一个嫡子嫡孙,要多少银子家里不给?什么样的好东西得不到?”   他用一块最上等的木料,亲手给朱未希雕了一只最粗糙的木簪子。   深情……   都在里面!   一个人有心没心,也是可以从他的言行上看出来的。   两人挑过明路后,庚宋升就不再往外头跑,一门心思准备起春闱考试。   也不常来朱家了,一月三次变成一月一次,匆匆来,匆匆去,朱家的饭桌上,再也没见着他的人。   那年正月十五,娘带着大姐专程去了一趟山西五台山祈福。   五台山是文殊菩萨的道场,而文殊菩萨代表聪明智慧,学业科举拜它最灵验。   娘还找大师求了张符,回来就让人给庚宋升送去,让他随身带着。   庚宋升在国子监的成绩一向拔尖,再加上文殊菩萨的加持,当时朱未瑾就想,这门亲事还有不成的吗?   谁曾想……   啧啧,谁曾想啊…… 第541章 遇到   消息传到朱家,别说娘和大姐傻眼了,朱未瑾都惊住了。   这怎么可能?   落第了,不过是再耽误三年,三年后卷土重来。   舞弊?   一切前程尽毁。   错。   不光前程尽毁,以庚家的家规家教,说不定还要把人赶出去。   庚宋升怎么会做这样没脑子的事情?   晏三合打断她:“那么,你发现了什么?”   朱未瑾摇摇头:“我能发现什么?庚宋升都跪在娘面前,都亲口承认了。”   那一段时间,朱家真可谓是兵荒马乱。   娘怒急攻心,气病了;   大姐整天以泪洗面;   大哥、二哥、三哥轮番找庚宋升算账;   她和小妹连院门都不大敢出,就怕池鱼遭殃。   全家最正常的就只有爹,很平静的上衙、下衙,回到府里安抚完娘,又去劝姐姐,苦口婆心。   一直没有开口的朱老三,突然说话,“朱未瑾,你不要疑三疑四,爹本来就是这样的人。”   “你说得没错,爹本来就是这样的人。”   她压根没有起疑心,也根本不可能起疑心。   她只是想不通,庚宋升怎么能糊涂成那样?   庚宋升这人,她在饭桌上很认真的观察过他,有读书人的聪明,却没有读书人的迂腐之气。   相反,这人身上有股子豪气,说话做事都坦坦荡荡。   娘曾经试探他中举以后有什么打算,他呵呵一笑,回了娘五个字——仗剑走天涯。   一点都不遮着掩着,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把娘气得眼睛直翻。   “后来呢?”晏三合问。   朱未瑾:“后来,娘彻底放弃了这门亲事;再后来,他们就私奔了。”   晏三合:“是你告的密?”   朱未瑾:“没错。”   晏三合直视着她:“为什么告密?”   “很简单,晏姑娘。”   朱未瑾:“那样一个人,大姐跟着他有什么好处?传出去,朱家的脸面还要不要?”   “不对,你没有说真话。”   晏三合毫不客气的戳穿她。   “如果你真为朱未希好,为了朱家的脸面,她根本没有机会走出朱家。”   朱未瑾一怔,“晏姑娘,你为什么要反驳我?你不是说,我说的,你都信。”   “你说的真话,我都信。”   晏三合对上她的视线:“你说的假话,尤其到了这个份上的假话,我不该信,也不能信。”   朱未瑾默默看她半晌,“那你说,我为什么要告密?”   晏三合踱了几步,在朱未瑾面前站定,“你想让她出丑,想让她被爹娘厌恶,最好……能身败名裂!”   朱未瑾听到这里,一张脸早已变了色。   “儿时心底留下的沟壑,是用一辈子来填,都填不满的,你的沟壑是父母的偏心,源头是朱未希。”   晏三合:“而我之所以非要反驳你,是因为你现在说的每一句话,对朱旋久的心魔来说,都至关重要。”   顿了顿,她又补一句。   “朱未瑾,不要一辈子困在你的沟壑里,你要想办法爬出来,否则你的世界只有一个朱未希。”   朱未瑾愣住了,冷汗从她的手心里涌出来,一手的粘腻。   “是!”   良久,她终于承认。   “我就是想让她身败名裂,成为朱家的笑柄。到时候,爹娘就会对她失望,最好再也不认这个女儿。”   这样一来,她就成了朱家最金贵的小姐,爹娘的注意力会在她身上。   晏三合说对了。   这是她一辈子的沟壑,怎么填都填不满,哪怕过去了这么多年。   “事情如你所愿,朱未希被抓回来后,关进了柴房,庚宋升也被逐出朱家。”   晏三合没有给她太多时间思考自己的事,“你后来又发现了什么?”   发现了什么?   娘从最开始处心积虑要撮合两人的人,变成了处心积虑都要拆散两人的人。   爹病了。   因为朱未希病的。   可他哪怕在病中,都惦记着他最爱的大女儿。   朱未希自责了,愧疚了,态度慢慢软了下来。   但自责愧疚不代表心思就没了,恰恰相反,她的心思更重了,每天茶不思,饭不香,一天一天的消瘦下去。   朱未瑾知道,她在等庚家的提亲。   庚家是世家,有千年累积下来的底蕴,如果庚家双亲能上门提亲,事情还有一线转机。   不曾想,等了三个月,等来了一个怀有身孕的女子……   做为一个旁观者,看到这里,朱未瑾彻底累了。   还有什么好看的呢?   很明显,下棋的人没了,棋盘上的棋废了。   更主要的是,爹娘并没有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   甚至,娘看她的眼神里有了厌恶。   晏三合能想到的事情,娘也能想到,如果她能早点说,事情不至于闹得这么大。   她在娘心里成了处心积虑的白眼狼。   爹看她的眼神倒是没什么淡化,依旧是淡淡的,但朱未瑾知道,爹其实连话都不愿意和她多说半句。   大哥、二哥、三哥本来就和她不亲;   小妹是墙头草,风往哪里吹,就往哪里倒;   她在朱家,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我在府里呆着没意思,就写信给三堂姐,让她来接我过去住一两个月。”   朱未瑾怕晏三合不知道,“三堂姐是我大伯家的小女儿,她嫁到了天津卫,小时候我和她挺亲的。”   “说下去。”   “爹娘都没有拦,只让老总管再派五六个侍卫跟着,又装了小半车东西带过去。”   朱未瑾:“在快到天津卫的一处官驿里,我遇到了一个人。”   晏三合:“谁?”   “庚宋升!”   三个字,让所有人心悸至极。   尤其是朱未希。   夕阳透过窗户斜照在她的脸上,像阴间的女鬼一样,什么都是白的,只有一双眼睛黑沉的吓人。   晏三合朝李不言递了个眼神。   李不言立刻从角落里搬出两个炭盆,放在朱未希的身后。   晏三合问:“庚宋升为什么出现在那里?”   朱未瑾:“不知道。”   晏三合:“他一个人?”   朱未瑾:“一个人,一个小厮,一堆酒壶。”   晏三合:“他喝醉了?”   “是,趴在桌上一动不动。”   朱未瑾向朱未希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瞥。   “如果不是他的小厮,我根本认不出来这个烂醉如泥的男子,会是庚宋升。” 第542章 凶吉   庚宋升穿一件灰色的长衫,头发有些乱,长衫被汗浸湿,贴在他身上,显得长衫下的那副骨架十分柔弱。   小厮叫清风,正拿着湿帕子给他主子擦汗。   清风见到她,眼神倏的凶横起来,用力去推庚宋升。   庚宋升迷迷糊糊抬起脸,茫然看一眼,又一头栽下去。   朱未瑾的觉得心被什么狠狠砸了一下。   这张脸瘦得脱了相,鬓角不知何时生出了白发,可明明他才刚刚二十出头啊。   清风见主子不醒,也没什么辙,起身倒水的时候,冲朱未瑾一行人狠狠的呸了一声,骂了声:“晦气!”   朱未瑾还没说话,她的贴身丫鬟小茜怒了,也冲他呸了一声,“你们才晦气呢!”   清风骂:“你们朱家没有一个好东西,”   小茜回骂:“你和你主子才不是好东西呢!”   几个侍卫围上来。   朱未瑾忙制止道:“都不许闹事,歇一晚就走。”   清风也识相,见他们人多,愤愤的瞪了朱未瑾一眼,便不再理会。   朱未瑾也由小茜扶着进了客房。   说来也巧,朱未瑾的房间和庚宋升的房间,只有一墙之隔。   半夜里一阵阵压抑不住的呜咽声穿墙而过,中间还夹杂着几句清风的咒骂。   晏三合:“骂的是什么?”   “是朱家。”   朱未瑾又看了朱未希一眼,“还有爹。”   堂屋里的气氛,陡然变得凝滞,无形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压下来,压在每一个朱家儿女的头上。   很沉,很闷。   晏三合:“然后呢?”   “隔壁的动静到了后半夜,才慢慢消停……”   朱未瑾却睡不着了。   她睁着两只眼睛看着帐顶,不明白清风为什么要骂朱家,骂爹,明明是他主子一错再错。   还有。   她从来没听过这么压抑的哭声。   那哭声就像卡在了喉咙里,既压不下去,又发不出来,呼哧带喘。   像一只受了伤的野兽被猎人们围堵,只能用这样的声音来震慑猎人,保护自己的脆弱的躯体。   她睁着眼睛,生生熬到了天亮。   天一亮,她洗漱好了准备早早动身,不想在走出客栈时,和庚宋升四目对上。   “当时,他正在给马套马鞍,看到我的时候,先是一愣,随即露出了一个冰冷又突兀的笑。”   朱未瑾:“我别过头,不理会这人。他显然也不想理会我,很快便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然而,就在小茜扶着她准备上马车的时候,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   “那马几乎是朝着我冲过来的,把我吓个半死,快到我面前的时候,庚宋升一勒缰绳,马蹄高高跃起的同时,他冲我喊了一句。”   晏三合:“他喊了一句什么?”   “他喊……”   朱未瑾冲朱未希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回去告诉你姐,我庚宋升从来没有做一件对不起她的事情!”   朱未希的脸色先是一惊,随即是愤怒。   那愤怒越来越盛,盛到她的眼圈红的似乎要滴下血来的时候,她凄厉的喊道:   “朱未瑾,你为什么不早说?”   “说什么?”   朱未瑾似乎料到了她有这个反应,一点都不慌张。   “说我遇到了庚宋升,说他没有辜负你?你会信吗?”   “……”   “你不会信的。”   朱未瑾冷笑:“你不仅不会信他,更不会相信我,舞弊是真的,那姑娘肚子大了是真的。”   朱未希无力反驳一个字,垂下头,无声落泪。   晏三合不忍心去看朱未希此刻的神情,话锋一转,“朱未瑾,你应该是相信了。”   “对,我相信了。”   朱未瑾:“我喝过酒,也偷偷醉过几次,也躲在被窝里哭过。一个人醉了,都不敢大声哭,那就一定有伤心事。”   晏三合:“你暗中查了?”   朱未瑾摇摇头:“我只是多留个心眼。”   晏三合:“哪里有问题。”   朱未瑾:“那个怀孕的女子。”   “半路上的露水夫妻,图的你情我愿,鱼水之欢,你是谁,我是谁都不重要。”   晏三合:“庚宋升没必要把自己的底交待的那么清楚,要交待也应该是洛阳庚家,不大可能是京城朱家。”   朱未瑾惊疑地看着晏三合,半晌,才点点头。   晏三合:“这是一处疑点,还有吗?”   “有!”   朱未瑾的目光看向朱远钊,“二哥当年在春闱前几天,偷偷给庚宋升测过吉凶。”   朱远墨大惊失色:“你帮庚宋升测了凶吉?”   朱远钊眼皮一跳,无奈点了点头。   他和大妹的感情最好,庚宋升这人他颇有几分欣赏,没忍住,所以在春闱前几天就偷偷测了测。   朱远钊厌恶地看着朱未瑾,“我私底下的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   “庚宋升出事后,二哥有天喝醉了酒,嘴里反反复复嘀咕一句‘明明是大吉,怎么会是大凶’?”   朱未瑾:“朱家藏不住太多秘密,那段时间府里的下人们都在议论大小姐和庚宋升的事情,我是无意中听到的。”   “你可真是有心啊!”   朱远钊冷笑一声,扭头道:“晏姑娘,是我当时学艺不精,测错了。”   朱未瑾回以一声冷笑,“这种事情也能测错,二哥可不是学艺不精,而是不配做朱家人。”   朱远钊咬牙:“你……”   “朱远墨,这是怎么回事?”晏三合迅速打断了两人兄妹二人的针锋相对。   朱远墨目光发沉:“这种凶吉,我们家是不测的。”   晏三合:“为什么?”   朱远墨:“因为太简单,也因为得罪人。”   测凶吉,尤其是学业这方面的,只要拿着那人的生辰八字再加三枚铜钱就绰绰有余。   找上门来测的,都是非富即贵,但这样人家出来的孩子,没几个会好好用功读书,都是靠着祖上在国子监混日子的。   不用测,十有八九是凶。   朱家的门第,根本不必靠这些小事情撑起来,索性就不接。   这话一落,本就压抑的正堂里,一股子死沉之气。   朱老大说简单,那就意味着朱老二测错的可能性很小;也就意味着庚宋升本来可以中举的。   但偏偏又出了舞弊一事。   晏三合悚然看向朱未瑾,“说吧,你又暗中发现到了什么?” 第543章 认错   朱未瑾沉默了很长的时间。   长到所有人都以为,她接下来的话至关重要时,朱未瑾却来了一句:   “晏姑娘,我什么都没有发现,我只想到了下棋。”   想到了下棋?   晏三合心思一转,顺着她的话说下去。   “这盘棋并没有中断,对弈的双方还在棋盘前面坐着,对弈还在继续,是吗?”   “是。我娘执黑先子,一路高歌猛进;我爹执白后手,节节败退。”   朱未瑾一笑:“谁都以为我爹会输的时候,突然峰回路转,谁能想到最后赢的人,竟然是我爹!”   晏三合:“你觉得你爹赢得有些蹊跷?”   “我不知道。”   朱未瑾看着地上的青石砖,脸上有些讳莫如深,“我只知道我有点害怕。”   “你害怕庚宋升主仆的话,如果是真的,那么所谓的峰回路转……”   晏三合抽一口凉气:“……就是细思极恐!”   “不是细思极恐,晏姑娘。”   朱未瑾抬起眼,怔怔地看着晏三合。   “是我根本不敢往下想,他是我爹,哪怕他再厌恶我,他仍旧是我爹,是生我养我的人。”   那件事情以后,爹依旧勤勤恳恳的养着这个家,温柔多情的关爱着娘,慈爱可亲的教导着他的孩子。   一切,都没有变。   甚至,爹开始帮大姐相看起人家,京城高门里的青年才俊,他一个一个和娘一起筛选,看他们的门第,测他们的八字,算他们的未来。   庚宋升这个人慢慢被遗忘。   除了对朱未希来说,还留有一些痛,一些伤,连和庚家牵连最多的娘,都似乎已经走出了那个阴影。   更别说大哥他们。   可每一个夜晚,庚宋升那压抑到极致的呜咽声都会入她的梦,那样的真实清晰,好像她又睡在了那间客栈。   一年过去了;   两年过去了;   三年过去了;   大姐出嫁了。   大姐出嫁那天,一对新人被牵进正堂,和爹娘告别,娘抹泪说了一大通叮嘱的话。   轮到爹时,他泪流满面,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爹这般伤心过,就好像怀里揣着的一个宝贝,从今往后就不属于他了。”   朱未瑾惨然一笑,“而我出嫁的时候,爹只是冲着我淡淡说了一句:去吧,在夫家好好过日子。”   她扭头,看向朱远墨:“大哥,我没夸大吧?”   没有夸大。   两个妹子出嫁的场景,都刻在朱远墨的心上,一个刻得深一点,一个刻得淡一点。   并且他还记着一件事。   大妹出嫁后,爹就病了,病了足足有半个月,以至于大妹三朝回门,爹都没出现,由他这个长子全程陪着谢家人。   “也就是从那天起,我对这个家彻底死了心。”   朱未瑾:“这些年我很少回来,不是不想回,是回来没有意义。”   爹很少见她,只把姑爷叫进书房聊几句,娘只会叮嘱她好好孝顺公婆,亲和妯娌。   如果碰上朱未希夫妇回来,前一瞬娘还和她亲亲热热说着话,下一瞬,娘就把她忘得一干二净,心里眼里就只有大女儿大女婿了。   爹更是如此。   大姑爷喜欢吃什么菜,喝什么酒,都在爹的心上。   项延瑞不擅长交际,却不是傻子,岳父岳母对他如此,他心里一本账,渐渐的也不大爱往朱家来。   “当然,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晏三合:“什么?”   “我只要一回到朱家,接下来连续几天做梦,都能梦到庚宋升的哭声。”   朱未瑾看着朱未希,犹豫片刻,终是咬咬牙道:   “那人是插在你心里的一根刺,也是哽在我喉咙里的一根刺。”   朱未希听了这话,什么表情都没有,仍是低垂着头。   事实上,她的头已经好久没有抬起来了,从晏三合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一滴一滴从她眼中掉落的泪。   晏三合默默扭过头,又问:“朱老爷过世,你没来送终,又是因为什么?”   朱未瑾沉吟不语,似乎不怎么想说。   “是朱老爷生前对你说了什么,还是做了什么?”   朱未瑾看着晏三合,心中心悸至极,半晌,才开口道:“爹生病的第三天,我和延瑞回来……”   可惜爹喝了药,已经睡着了。   大哥去了衙门,二哥、三哥陪着延瑞在外间说话,娘和她在里间守着。   刚守一会,老总管把娘叫出去,问端午节礼的事。   娘刚走,爹的身子突然颤抖起来。   她走近一瞧,原是梦魇了。   眼见他抖得越来越厉害,她唤了两声,没有反应,只好伸手去摇他。   手刚伸出去,爹猛的睁开眼睛,见是她,一脸厌恶的低吼:“滚回去!”   每个字,都像惊雷落在朱未瑾的耳中。   她倏的缩回手,二话不说便冲了出去。   时至今日,朱未瑾还记得爹吼出那三个字时的眼神。   那眼神是冰冷的,愤怒的,嫌恶的,还带着刻骨的怨毒,让她浑身上下,五脏六腑,七经八脉都冷的像一块冰。   “晏姑娘。”   朱未瑾的声音突然变得嘶哑。   “我知道人心本来就是偏的,却不曾想会偏成这样。既然他心里压根没我这个女儿,我又何必装模作样的假装孝顺,不如眼不见为净罢!”   晏三合眉头一皱,“你确定他这一句话,是冲你吼的吗?”   “晏姑娘可真真聪明啊,竟然一下子就察觉到不对。”   朱未瑾无端地嗤笑了一下,“我却是花了三个月的时间,才细细品出些不对来的。”   一旁的朱未君都听傻眼了,迫不及待的追问:“哪里不对?”   晏三合:“朱老爷吃药睡着了,根本不知道二女儿二女婿回来看她。”   朱未君一脸的惊骇,后背突然冒出冷汗,“你的意思是,是……”   “他把朱未瑾当成你娘了。”晏三合一字一句。   “这怎么可能?”   朱未君几乎是从椅子上弹起来,一边摇头,一边惶恐道:   “这不可能,我爹绝不可能让我娘滚,不可能,不可能的……”   晏三合没有理会她,径直看着朱未瑾的眼睛,“所以,才有了前面那句话?”   朱未希,你知不知道,正是因为你长得像爹,爹才会这么宠你。如果你长得像娘,爹都不会多看你一眼。   朱未瑾和她对视片刻,抿了抿唇,声音很轻很轻道:   “我不知道自己想的对不对,可我……就是这么想的!” 第544章 同类   要用什么形容词,来形容一下此刻堂屋里的气氛?   死寂一片?   针落可闻?   都不够。   此刻的堂屋就像被布了煞阵,有种挣又挣不开,逃又逃不掉的压抑。   朱家三兄弟的脸,一个比一个难看。   最难看的是朱老大,简直是面无人色,呆呆地看着朱未瑾,半天眼珠子都没有动一下。   朱三小姐两只手死命的绞着帕子,一会摇头,一会点头,自己和自己打着架。   小裴爷则是满脸愕然,恨不能插上翅膀,立刻就飞到谢五十面前,把刚刚听到的都说给他听。   太他娘的震惊了。   晏三合的目光,无声落在朱未希的身上。   一个是最疼她的父亲;   一个是她曾经爱过,甚至愿意私奔的男子;   如果真相揭开来的确是另有隐情,这对朱未希来说,无异是一场天崩地裂。   往后余生,她要怎么办呢?   “晏姑娘,我可以走了吗?”   朱未瑾的声音,打破了这一室的死寂。   晏三合刚想点头说“可以”,不想有人抢在了她面前开口。   “不能!”   朱未希抬起头,双手撑着椅背站起来。   她站得很吃力,以至于身子摇晃了几下,吓得李不言赶紧快步走到她边上,防着她摔倒。   朱未希眼睛哭红了,眼泡微微浮肿,她一步一步走到朱未瑾面前,抬头,对视,然后抬起手。   “啪——”   天地静止了。   “爹娘亏欠你的,不等于我也亏欠你,两次告密换这一巴掌,你还赚了。”   朱未希浮肿的脸上,慢慢露出了独属于朱府大小姐的凌人气势。   “朱未瑾,等这一天很久了吧?”   朱未瑾捂着半边脸,慢慢露出狰狞的笑容。   “是啊,很久了。我就想看着大姐有朝一日听到庚宋升那句话后,痛不欲生的样子。”   什么怕朱未希不相信,统统都是假的。   她就是故意不说!   她把脸慢慢凑过去,眼里满是戾气:“大姐啊,你说如果……”   “李不言,把朱未希扶到里屋净面。”晏三合突然出声。   “为什么要打断我的话?”   朱未瑾扭过头,异常愤怒地看着晏三合,“我明白了,原来你也偏向她。”   “朱未瑾,你够了!”朱老二一拍桌子,气得额上青筋一根根暴起来。   “瞧,你们一个个,一个个都偏向她。”   朱未瑾神情变得疯狂起来。   “打小就这样,从来就是这样,没有变,一直没有变!”   晏三合冷冷地看了朱老二一眼,然后走到朱未瑾面前,伸出手指,点在她的眉心。   彻骨的寒意,扑面而来。   朱未瑾一下子就不动了。   “你爹娘一时动情,行男女之事,生你下来,虽然给了你生命,却不曾经过你的同意,私自把你带到这个世上,这是他们的第一错。”   朱未瑾一怔。   晏三合:“生你下来,没做到一视同仁,没有一碗水端平,这是他们的第二错。”   她在说什么?   朱未瑾心里的惶恐一波又一波地涌上来。   天下无不是的父母,这些年她受冷落不敢说,不敢怨,就怕一个孝字压下来,她落一个不孝之人。   可晏三合却说父母错了,还错了很多……   “既然是他们的错,你就要想办法放过自己,一辈子困在自己的沟壑里,怨气也就跟着上来了。”   晏三合看着她,眼里是惋惜,“所以你身上怨气冲天。”   朱未瑾:“……”我怨气冲天?   “你两眉之间有一条竖纹,很深,想来是常常皱眉的原因;   再看你的眼睛,眼里的戾气重,看谁都看不惯,看谁都想挑挑刺,这不是厉害,恰恰相反……”   晏三合指了指她的心口。   “这是内里弱。”   “我哪里弱?我凭什么弱?”   朱未瑾了彻底的慌了,怒吼道:“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你娘也宠你三哥,你爹也宠你二哥,但这两人你统统不恨,你只恨朱未希。”   晏三合眼锋锐利地看着她,“为什么呢?”   “我……”   朱未瑾往后退了半步。   “因为内里弱的人,不敢撕咬比自己的强的人,只敢撕咬自己的同类。”   晏三合眯起眼睛,声音陡然变厉。   “因为朱未希和你一样,只是个在家从父,出门从夫,夫死从子的弱女子。”   “……不是,不是的……”   朱未瑾连连摇头。   晏三合逼近一步:“朱家的手艺为什么传男不传女?”   朱未瑾:“……”   晏三合再逼近一步:“为什么女人连问都不能问?”   朱未瑾:“……”   晏三合又逼近一步:“你看看你多聪明,观察多细,为什么就不能学一学算卦风水?”   朱未瑾:“……”   退到无可退,她一屁股跌坐在椅子里。   “是不是这些问题,你连想都不敢想?为什么不敢想?因为弄出这些问题的人,一个个都比你强。”   晏三合冷笑一声。   “你刚刚甚至连向你二哥吼回去的勇气都没有。为什么?因为他比你强!”   朱未瑾仰头看着晏三合,一动不动。   这人在说什么?   说的每一个字她都知道,连起来是什么意思?   连起来是什么意思??!!   “别把目光只盯着朱未希,一辈子只盯着一个人,和她比这比那,你不觉得自己很可怜吗?”   晏三合伸出手指,抚了抚朱未瑾眉间的那道竖纹。   “你有那么恨她吗?如果你真的恨她,为什么一回到朱府就能梦到那哭声?”   朱未瑾:“……”   “因为你对朱未希愧疚啊。”   晏三合叹了口气。   “因为你知道她在这桩事情上,什么都没有做错啊,二小姐!”   我愧疚?   我哪里愧疚?   胡说,胡说,统统胡说!   朱未瑾眼里的泪,却缓缓落下来。   晏三合没有替她去擦,而是收回了手,退后半步,用极为平静的口气道:   “统统放下吧,他们错是他们的事,你得试着放下,否则,你一辈子都是那个求而不得的朱府二小姐,而不是朱未瑾。”   朱未瑾猛的睁大了泪眼。   朱府二小姐和朱未瑾有什么不同?   朱府二小姐不就是朱未瑾吗?   “朱府二小姐是别人对你的称呼,朱未瑾才是你自己。”   说完,晏三合不再看她,转过身扫了眼小裴爷。   “明亭,送朱府二小姐离开。” 第545章 不行   朱未瑾两条腿虚浮着离开了。   裴笑送她到廊下,就来不及地扭头飞奔回去。   屋里已经掌灯,朱家三兄弟还在原来的位置上坐着,一个个神情呆滞,像是霜打过的茄子。   晏三合反剪着双手立在院中,慢悠悠的踱步。   咦,李大侠呢?   李大侠从里屋走出来,一抬头看到裴笑,赶紧走过去,压着声问:   “朱未瑾有没有再说什么别的?”   “嘴都没张。”   小裴爷心有余悸的添了一句:“脸色很难看,眼神更吓人,我都不敢看她。”   李不言难得没有嘲笑小裴爷的胆小,杏眼一斜,叹道:“也不知道她能不能听懂晏三合话里的深意。”   对于晏三合刚刚的话,小裴爷正有一肚子的疑惑要问呢。   他半捂着嘴,“晏三合是不是怂恿让二小姐和朱家的男人叫板啊?”   “是啊!”   李不言嘴唇一弯。   “女人和女人斗有什么意思?斗男人才有成就感。”   小裴爷张大了嘴:“……”   得了!   赶紧把话题扯开吧。   别把火烧到小爷我身上来。   小裴爷用胳膊蹭蹭李不言:“大嫂呢?”   李不言朝里屋看过去,“呆坐着,也是一言不发,三小姐在边上陪着。”   “下一步怎么办啊?”   小裴爷心里真是愁的慌,“按我的意思,得把那个叫庚宋升的人找着,详细问一问。”   李不言有些诧异地看着他。   这小子最近变聪明了,的确应该找着庚宋升问一问。   小裴爷见她脸上似乎有赞同的意思,“这事也得找谢五十,他锦衣卫里头有兄弟,专门负责打听人的。”   “怎么啥都要找三爷?”   李不言故意气他:“你呢,就不能有点用?”   小裴爷丢了一个“你懂什么”的眼神过去,然后大言不惭地回了一句:“好钢要用在刀刃上!”   李不言:“……”   就在这时,朱老二从堂屋里走出来。   “晏姑娘。”   晏三合脚步一顿,向他看过去。   朱远钊走到晏三合面前,“我突然想到一桩事情,不知道有没有用。”   晏三合:“你说。”   朱远钊:“庚宋升舞弊的事情出来后,我去找过他。找他就一个目的,想狠狠打他一顿。”   庚宋升为了安心复习,最后的半年在国子监附近典了个小宅子。   他进到宅子,直奔书房,远远闻到一股糊味。   走近了一看,才发现院子门口架起了火,庚宋升把书一本一本扔火里。   这小子还有脸烧书?   朱远钊看得怒气冲天,冲过去就对他一通拳打脚踢。   “我们三兄弟中,我和他走得最近,闲时还常约了一起喝酒,撇开大妹的原因,我是真心把他当兄弟的,也正是这个原因,我下手没收着。”   朱远钊:“他任由我打,也不回手,最后四脚朝天的倒在地上,嘴里一个劲儿地嘀咕着:我不行了,我不行了,我不行了……”   晏三合皱眉:“反反复复就嘀咕这一句话?”   “是,就这一句话。”   朱远钊:“我问他这话什么意思,他眼泪汪汪地看着我,说他也不知道,就是不行了,就是不行了。我看他疯疯癫癫的,气得扭头就走。”   “你为什么突然想到这桩事情?”   晏三合:“不对劲的地方在哪里?”   “晏姑娘有所不知。”   朱远钊:“庚宋升真的是聪明,在洛阳府,他称自己学问第二,没有人敢称第一。”   晏三合:“所以?”   朱远钊神色一哀,“没有什么所以,大概是被二妹提起了,现在回想回想,总觉得他这话里应该还有别的话。”   我不行了?   我不行了?   晏三合在心里一遍一遍重复这句话。   当时的庚宋升从云端跌到地狱,他反反复强调这句话,背后的深意是什么呢?和朱旋久到底有没有关系呢?   “还有。”   朱远钊:“他是最爱书的,借他的书就像要他的命,竟然一本一本都烧了,半点不心疼,现在想想也觉得奇怪。”   的确奇怪。   晏行落魄成那样,还把书都运到了流放之地,一本都舍不得扔。   晏三合揉了揉眉心,“庚宋升的近况,你知道吗?”   朱远钊下意识看了看里屋,压着声道:“只知道他回去后没一个月,就被赶出了庚家,族谱上已经没了他的名字。”   晏三合秀眉紧蹙,“那么也就是说,他现在在哪里,没有人能知道?”   “至少我们这头没有再去打听,至于庚家人知道不知道,就不好说了。”   “必须想办法找到他。”   晏三合快速走进屋里,“朱远墨,庚宋升很关键。”   朱远墨从椅子里站起来,掌心抹了一把脸,“晏姑娘,我这就派人去找。”   晏三合:“怎么找?”   朱远墨一怔,“先去洛阳府庚家打听,然后再……”   “太慢了!”   晏三合看着他:“我和你都没有这么多的时间,找谢知非吧。 ”   “就该找谢五十。”   小裴爷赶紧插话:“他找人速度最快,当年季家找人,都靠他。”   三爷朱远昊忙道:“大哥,我亲自去城门口守着!”   “三哥,我去!”   朱未希扶着门框,慢慢走出来,用清水洗过的脸掩不住的苍白。   朱远昊跺脚:“你去做什么,赶紧回去……”   “让她去!”   晏三合走到朱未希面前:“你求他,他一定会找得更快。”   老三和晏姑娘关系那样的好,朱未希哪里听不出来这是哄她的话,含泪点点头。   “还有,我收回前面的话。”   晏三合:“这个心魔如果你愿意,可以一直跟着,我们一起把庚宋升身上的谜底解开,把你爹的心魔解开。”   泪,夺眶而出。   朱未希这个时候站出来,就是想求一求晏三合,让她留在朱家。   不曾想,话还没开口,晏三合就已经主动邀请她一起。   “前提是,把谢家的事情先安顿好。”   晏三合掏出帕子,轻轻替她拭泪。   “老爷、老太太、太太若是难为你,我来替你说,这个不需要怕;但有一个人,必须你自个开口。”   “晏姑娘!”   朱未希噗通跪下,抱着晏三合的双腿泣不成声。   她都替她想到了,一丝一毫都替她想到了。   “哭什么呢!”   晏三合伸手揉揉她的脑袋。   “你叫了我这么多声晏姑娘,我还没哭呢,一点都不把我当朋友!”   朱未希身子狠狠一颤,哭得凶了。 第546章 会会   “明亭。”   晏三合目光一偏:“你陪朱未希一起去。”   “……”   小裴爷指着自己的鼻子,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怎么又是他?   他小裴爷长着一张哄女人的脸吗?   “等到了三爷,你把他们带到春风楼,今天问出了好些东西,我心里高兴,请你们吃饭。”   晏三合看了眼地上的朱未希,冲院子外头喊道:“春桃?”   春桃匆匆小跑进来:“晏姑娘?”   晏三合:“你先回谢府支会一声,就说大奶奶和我用了晚饭再回来,让老太太、太太放心。”   春桃垂目看了眼自家主子,二话不说便匆匆跑开。   刚刚李不言来问她那桩陈年旧事时,她的心就砰砰跳,这会大奶奶抱着晏姑娘哭……   事情不对了!   “朱未希,你们赶紧去吧。”   晏三合余光看向李不言:“我还有一些事情要问你的三位哥哥。”   李不言赶紧上前扶起朱未希,“小姐,你先问着,我先把大奶奶送上车。”   “去吧!”   晏三合不给朱未希说话的机会:“朱远昊,屋里太暗了,掌灯;朱远钊,换热茶,顺便把门带上。”   “噢,噢……”   朱家两位爷如梦初醒,立刻忙开了。   朱未希一脚跨出门槛的时候,扭头,泪眼朦胧地看了一眼晏三合。   她坐在太师椅里,身上是一件很普通的青色衣裳,头上什么珠钗都没有,很素净。   朱未希心想,她这一辈子做得最正确的一件事情,就是在杜依云和晏三合之间,选择了晏三合。   所以从那天起,她就有了朋友。   ……   北营。   张奎掀帘走进将军营帐,掸了掸身上的,“老大,谢大人还等在营外。”   “噢?”   步六放下手上的兵书,眉头一皱。   午时,他刚练完兵准备用饭,忽然侍卫来报说有个叫谢知非的年轻人求见他。   谢知非?   不就是昨儿那个五城兵马司的谢大人吗?   他为什么自称谢知非,而不是称呼谢大人?   谢知非是姓名,谢大人则是官名。   姓名,意味着有私事;   官名,那就是有公事。   私事找上门?   “不见!”   步六一声令下后,就忙去了,不曾想这人竟然还在。   “几个时辰了?”他问。   张奎:“快三个时辰了。”   步六:“他一个人?”   “身边还有个随从。”   张奎摇摇头,笑道:“这位谢内阁的儿子还挺有几分耐心。”   步六手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走,会会去!”   ……   谢知非这会已经冻成一块冰,不停的搓手跺脚,这鬼地方没遮没挡,气温比四九城冷不少,   “爷,回吧!”   “再等等。”   “别等了。”   连一向沉得住气的朱青都失了耐心,抓起谢知非的手,放在掌心用力搓了几下。   “都等了三个时辰,他不会见你的。”   “你怎么知道?”   谢知非下巴朝远处抬抬,“这不,人来了!”   人是来了,但丝毫没有请谢知非进军营坐坐的意思。   “军中要地,闲杂人等不得进入。”   步六虚虚一抱拳,“谢大人,得罪了。”   “不是什么大事,我来也只为说几句话。”   谢知非淡淡扫了一眼他身后的张奎,“私房话。”   步六半辈子行军打仗,什么话都听过,还从来没听过一个大男人要和他说私房话。   倒是稀罕事。   “你先退下。”   “是!”   张奎远远走开。   谢知非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步将军随我走走如何?”   “请!”   步六素来痛快,世家公子等三个时辰,嘴唇都等得青紫了,随他走几步又如何?   此刻正是傍晚,夕阳映红半边天空。   “步将军的义子,保不住。”   正负着手欣赏夕阳的步六,瞳孔蓦的一缩。   脚下一顿,身子一转,他眼锋瞬间凌厉起来,“谢大人,你说什么?”   “徐念安保不住。”   谢知非对上他的视线,“最迟明天傍晚,锦衣卫一定会来拿人。”   步六背在身后的手握成拳头,“你如何知道我要保他?”   “步将军大闹玉笙楼,杖毙细作,为的不就是保住徐念安吗?”   谢知非冷笑一声:“否则又何必那么兴师动众?”   步六目中杀意一闪,大掌一把卡住谢知非的脖子,厉声道:“你是如何知道的?”   几乎同一时间,跟在两人身后的朱青便冲过来。   “退下!”   谢知非脸涨得通红,艰难的咬出两个字。   “爷?”朱青急得浑身的骨头咯咯作响。   响声中,谢知非右手抓住步六的胳膊,用尽所有的力气,重重的一拧。   步六完全没有想到谢知非的手劲这么大,明显一愣,而就在这时,谢知非一脚用力踹出去。   步六手松手,身子往后一退,轻松避开了。   “怎么?”   谢知非一边喘气,一边冷笑:“被人识破了心思,步将军就要杀人灭口?京中那么多人,步将军杀得过来吗?”   “怎么杀不……”   话刚起了个头,步六察觉不对,“你说什么?京中那么多人……难不成……”   “难不成步将军认为自己是这世上最聪明的人?”   这话,让步六愣在当场。   大闹玉笙楼,杖毙细作,是他和军师花了两天时间商量出来的结果,为的就是保住徐念安这畜生的一条狗命。   他自认为万无一失,也不可能有人识破,却万万没想到……   “还是说步将军忘了问一问徐念安,和那个细作厮混多久了?”   谢知非抚了几下脖子,“三个月,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的。”   步六暗叫不好,那小畜生骗他说只和那个细作厮混了十几天。   三个月,万一徐念安不小心走漏半句军事上的话,那便是万劫不复。   “将军这会有疑心我的时间,不如好好想一想怎么善后吧!”   谢知非转过身,“朱青,我们走!”   “谢大人,留步!”   谢知非恍若未闻,继续往前走。   步六追过来,伸手拦住。   谢知非懒懒抬起眼,“步将军拦我做什么?”   步六看着他的脸色,深吸一口气,“怎么善后?”   “自己想。”   “想不出!”   堂堂一军之将,青天白日的说了这么一句无赖话,谢知非当真是又好笑又好气。   他昂了昂头:“你信我?”   步六剑眉高挑:“冷风中吹了三个时辰,就算不信,我也得听听你来这一趟的目的。” 第547章 记仇   “目的很简单。”   谢知非:“劝步大人主动把徐念安送到锦衣卫那里,是生是死都别插手。”   步六脸色一变,“然后呢?”   谢知非:“然后再写一封请罪的奏章,明日早朝递到皇帝手上,是小惩,还是大罚,听天由命!”   步六额头青筋暴出。   “谢大人的善后,是要将我步六送进鬼门关啊!”   “恰恰相反。”   谢知非一弯嘴唇,“我想把步将军从鬼门关救出来。”   步六心下一震,目光盯着他:“这话怎么说?”   谢知非:“徐念安是你的义子,他和细作混了三个月,在某些别有用心的人眼里,也就等于你和细作混了三个月。”   步六听了勃然大怒,   “我步六行的正坐的端,一腔忠心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   “既然如此,步将军又如何会急吼吼的把细作仗毙?”   谢知非冷然一笑:“为了义子杀人灭口,还是为了你自己?”   “我……”   “为什么不把人交给锦衣卫查个一清二楚?”   “……”   “百口莫辩是不是?”   “……”   “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是不是?”   “……”   谢知非轻轻叹了一口气。   “死人是不会说话,但死人也不会澄清,死无对证的时候,步将军的黑白,就只能任由他人纷说了。”   步六后背的冷汗顺着脊椎骨滑下来。   “你说陛下是信他人,还是信你步将军?鞑靼和华国一触即发,如果我是陛下,用人之际,自然是信你。但是……”   谢知非桃花眼一眯。   “只要有一场败仗,就会有人质疑为什么会打败仗?是不是有人提前泄漏了消息?这人是谁呢?”   只有是他步六。   步六右手拇指抠着食指,很快抠出几道血痕。   “步将军,拿主意吧。”   谢知非:“锦衣卫府虽然不是人呆的地方,进去了九死一生,但徐念安的一条狗命,我愿意帮步大人尽力保住。”   步六瞳仁蓦的一紧。   “至于你步大将军……”   谢知非低低的笑了一下,“我说过了,用人之际,陛下自然信你。”   “为什么要帮我?”步六目色依旧冷然。   官场和战场不一样。   战场上刀起头落,不是敌死,就是我亡,干净利落;   官场上纵横交错,勾心斗角,谁是敌,谁是友,根本分不清楚。   这小子和他非亲非故,出于什么目的帮他?   这人的身后有没有人?   如果有,是谁?   “步大人想听官话,还是私房话?”   “都要听。”   “官话是……”   谢知非吸了一口气:“我敬佩步将军不忘本,三万步家军都来自郑家军。”   步六又抠了一下食指,眼里压着翻涌的情绪:“私房话呢?”   谢知非上前一步,把头缓缓伸过去,在步六的耳边停下。   “郑府有个海棠院,院里有个叫郑淮左的小子,这小子出不了院门,天天爬到墙头用石子扔我。他死了,我却还记着这个仇!”   步六心口重重一跳,扭头看着谢知非。   这人眼生得好看,眼尾上挑,天生带着桃花,里面的瞳仁很黑,内含一点泪光,却像此刻已经落山的夕阳,在步六的眼中消失的太快。   “否则,你步六算个屁啊。”   谢知非骂了一句脏话,转身就走。   步六看着这人的背影,突然猖狂大笑。   笑得又豪迈又痛快。   还笑出了眼泪。   这世间,原来还有人和他一样记仇。   真好!   真他娘的好!   他放声高喊:“谢兄弟,回头我找你喝酒,咱们不醉不归啊!”   “滚蛋——”   ……   北城门。   小裴爷感觉自己的脖子都要抻长三寸。   小王八蛋的,怎么还不来,再不来你家大嫂要冻死了。   因为走的急,斗篷落在了朱家,大冷的天,又是在城门的风口处,朱未希等得瑟瑟发抖。   算了,我吃点亏吧。   小裴爷脱下身上的大麾,抖抖索索披在朱未希身上。   朱未希扭头看他,他清了清嗓子,“大嫂,别多心,我这是尊老爱幼。”   朱未希三五天就能见一回小裴爷,主要是这人往谢家跑得太勤快,但这般近距离的看,还是头一回。   论外貌,比不上三弟;   论沉稳,比不上谢而立;   论能干,连谢不惑的边都摸不上。   但晏三合能放心把事情交给他,可见这人有过人之处,朱未希感激地撑出一个笑容。   还不如不笑呢,简直比哭还难看。   这些妇道人家啊,一个个真都比不上李大侠,李大侠要是遇到这种事情,多半会……   咦?   小裴爷脸色一僵。   我神经病吗,没事想到李大侠做什么?   不对!   我最近好像想这人的次数还挺多。   南无阿弥陀佛!   一定是我这童子身保持太久,肝火太旺,心火太盛,以至于脑子有些错乱。   正乱七八糟的想着,突然耳朵听到远处有马蹄声。   他面色一喜,“谢五十回来了。”   朱未希勾起脚看看,只见夜色中有两匹马疾驰而来,马上的人不是谢知非又是哪一个。   ……   春风楼。   二楼包房。   晏三合喝了一口茶,微微皱眉放下。   李不言看着她的脸色,“不好喝?”   “没朱家的有味道。”   “完了,晏三合。”   李不言故意笑她,“你也开始嫌贫爱富了。”   晏三合心不在焉的“嗯”一声,放下茶盅,身子往桌上一趴,“我先睡一会,人到了你喊我。”   “好!”   李不言等她闭上眼,才把脸沉下来。   往常化念解魔,这人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骑在马上三天三夜不睡觉都行。   现在倒好,中午喊困,这会又喊困,不会是失了两滴血的原因吧?   李不言呆呆地看了晏三合一会,走出包间,叫来小厮一口气点了十几道菜。   回房,晏三合还在睡,丝毫没察觉到她出去,又回来了。   正心神不宁时,门从外面被推开,小裴爷风风火火走进来,身后什么人都没有。   “三爷呢?”   李不言问,“朱未希呢?”   “谢五十要先回兵马司一趟;大嫂回了谢府,让我谢谢晏三合的好意,她心里有事,吃不下东西,怕扫了大家的兴儿。”   小裴爷伸手在碳盆上烤火,“谢五十说顺利的话,半个月左右能把庚宋升找到。”   “太慢了。”   晏三合直起身,用手搓了搓脸。   “有没有更快的办法?” 第548章 利落   “更快啊……”   裴笑眼神控制不住地就往李不言身上瞄,“那就得找端木宫那位。”   端木宫?   请皇太孙帮忙?   晏三合沉吟半晌,“这事我不拿主意,让朱老大自个衡量。”   不知为何,她对什么皇太孙,太子,王爷统统没有好感。   动物有趋利避害的本能。   人也有。   直觉告诉她,和这些人扯上关系,不是什么好事。   李不言只当晏三合是因为她的原因,忙道:“那就让朱家人自个定夺,要欠人情也让他们自个欠。”   有敲门声。   伙计拎着食盒走进来,把菜一样一样摆桌上。   小裴爷凑过去一看,“点这么多?”   “给你们补身子。”   李不言把温好的酒,给晏三合倒了一盅,“这是鹿血酒,大补的,你喝一盅。”   小裴爷打开酒瓶闻了闻,“哟还真是,那得给谢五十留一点,他最近忙上忙下累得很,也要补补。”   说曹操,曹操就到。   谢三爷披着大麾推门进来,周身裹挟着一股冷气。   晏三合抬眼看他,光影下,这人脸庞清瘦,眼底两团浅浅黑影。   谢知非脱掉大麾,往小裴爷怀里一扔。   小裴爷瞪了他一眼,心说你小子就不能轻点?   谢知非只当没看见,坐下来,拿过晏三合面前的酒盅,一仰头灌下,又把酒盅往李不言面前一放,示意她倒满,眼睛看向晏三合。   “先别急,等我吃点东西垫垫再说。”   说完,就跟饿死鬼投胎一样,一通风卷残云,把屋里三人都看傻了。   李不言替他倒了一盅酒后,朝小裴爷挑挑眉:他干嘛去了?   小裴爷撇撇嘴:还没来得及问。   李不言:瞧这样子,别是做贼去了吧?   小裴爷:你个搅屎棍想什么呢?   两人在一旁挤眉弄眼,完全没瞧见晏三合的脸色微微一变。   刚刚谢知非仰头喝酒,颈脖露出几处青紫,像是被人掐的。   晏三合不动声色的收回了视线,从边上拿过一个新茶盅,往里倒了些热茶,放在谢知非的手边,最后才冲李不言他们一抬下巴。   “我们也吃。”   谢知非歪着头,看着手边的热茶,再看看身旁的人,心里说不出的热乎。   他用脚尖踢了一下裴笑,“刚刚在城门口,话说得没头没尾,你把朱家的事再仔细说说。”   小裴爷正有一肚子话要往外倒,赶紧把筷子一放,娓娓道来。   谢知非吃得很猛,但听得非常认真,听到朱府大老爷和厨娘的女儿上床时,当即就道:“这里有问题。”   “瞧瞧,这叫嫡子所见略同。”   小裴爷感叹一句,接着又往外倒。   他整个倒完,谢知非也吃饱了。   他掏出帕子擦了擦嘴,又用茶水漱了口,看着晏三合,一脸歉意道:   “查朱府另外四位老爷的事情,得等到五天以后。”   晏三合蓦的抬头。   “京中查出鞑靼细作,陛下震怒,别说五城兵马司,就是锦衣卫府的人都在外头跑,没有一个敢闲着的。”   谢知非:“整个四九城要一寸一寸的找,一个人一个人的盘查,这是天大的事,一点都耽搁不得,我现在腾不开手。”   晏三合听明白了这话里的言外之意。   “所以找庚宋升这事,也会耽误下来。”   “对。”   谢知非:“我已经让朱青去找人了,但不会太快,十五天左右应该差不多。”   晏三合:“我是耽误的起,但朱家……”   “所以,必须找端木宫那位。”   谢知非把脸凑到她耳边,压着声道:“他手上有人。”   晏三合心狂跳。   这人呼出的热气都喷在耳边,她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这事你别出头。”   谢知非身子往椅背里一靠,懒洋洋道:“让朱府三位爷自个想办法去求人。”   “哟!”   李不言觉得这个男人最近看着很顺眼,“三爷竟和我想到一处去了,难得呢!”   “得李大侠一句夸,三爷荣幸啊!”   谢知非眼风都没扫过去,仍旧看着晏三合。   “以我大嫂的性子,这事一定不会瞒着我大哥,今儿我回谢府住,在我大哥耳边吹吹风。”   晏三合这时才敢摸摸发烫的耳朵:“你打算吹什么风?”   谢知非沉默了片刻,“男人在外头看着人五人六,其实心眼不大的,我劝他以大局为重吧!”   “不用。”   晏三合:“你只需要告诉他,这是朱未希心里的结,这个结解不开,她要惦记一辈子。一旦解开,她就又是谢府大奶奶,也只会是谢府大奶奶。”   “好,就照你的话说。”   谢知非站起来,“我还有事,得先走一步。”   “这么快就走啊,去哪里?”小裴爷跟着站起来。   “忙衙门里的事。”   谢知非从衣架上拿过大麾,往臂弯里一搁。   “吃完早点回去,别在街上逗留,这几日京里不太平,可疑的人都是先抓再审,无一例外。”   走到门边,他转过身,深目看了晏三合一眼。   “也不用太过害怕,真有事我总护得住你的。”   话,像炮仗一样在屋里炸开,威力很大。   晏三合被炸得有些眩晕,有些喜悦,但喜悦中又夹杂着一丝不安。   不安什么?   晏三合说不上来。   但隐隐觉得这个男人似乎变了,不再是从前那个油嘴滑舌的谢三爷,话都是随口一说。   她听得出来,最后一句他说的很认真。   李不言被炸得有些云里雾里。   这人最近怎么回事,不仅事儿办得利索,话也说得中听,瞧着可太顺眼了。   小裴爷被炸得牙根有些发痒。   臭小子怎么光对晏三合说啊,自己才是他最亲的人,这话怎么着也应该对自己说?   这时,门又被推开。   谢知非脑袋探进来,“忘了一件事,明亭,朱家那头你辛苦跑一趟。”   “为什么又要……”   牢骚话刚起了个头,裴笑把话卡进了喉咙。   赵怀仁和自己的关系更亲密一些,朱家这一趟他不跑,谁跑。   “我忙去了,晏三合、李大侠你们慢慢吃。”   裴笑把椅子往后一蹬,颠颠的跑出了屋。   谢知非长臂一伸,把人揽进怀里,低声道:“这事只需和朱老大说,别的人一个字都不要提。”   “我又不是傻。”   裴笑心思一转,“怀仁那边呢?”   “我已经派人去开柜坊了,这会他应该得到消息了。”   谢知非极轻的眨了一下眼睛。   “你一定要把两头的线给牵稳当了,我觉得这次老天都在帮怀仁。” 第549章 走走   包房的门合上。   李不言捏着酒盅,心思转了好几回,“三合,你有没有觉得三爷和从前,不大一样了?”   晏三合:“不一样在什么地方?”   “我也说不上来,就是……”   李不言微微偏头,皱着两条眉:“还挺招人待见的,待见的我都想把你许给他了。”   “胡说什么!”晏三合又羞又恼。   “别恼啊,我就随口这么一说。”   李不言一边替她倒茶,一边陪笑,眼睛却打量着晏三合脸上每一寸细微的表情。   晏三合表情控制的很好,但脸上和耳后的大片红晕却出卖了她。   李不言轻轻一笑。   三爷进屋,只喝晏三合的酒,眼睛只看着她一人,话只对她一人说……   虽然什么都还没挑明,但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都在说着喜欢。   晏三合对这方面是迟钝,但不傻。   她应该察觉出谢三爷对她是有意思的,而且不是一点半点。   李不言这一笑,晏三合反倒坦然了。   是的,她察觉到了,从云南府回京城的那一路察觉到的。   只要她睡了,那人的视线就会落在她身上,一落就是半天,中间掺杂着几声低低的叹息声。   叹息声,是晏三合从来没有听过的,千回百转,似乎藏着无数的心事,欲说还休,听得人心悸。   当然,这还不是最让晏三合心悸的。   有天夜里刮大风,满耳都是风呼啸而过的声音,她本来睡得昏昏沉沉,但那风声实在是刮得鬼哭狼嚎,把她刮醒了。   醒来,发现有只大掌落在自己的头顶,一下一下,温柔地抚着她,吓得她一动不敢动。   等风小了一些,那人嘟囔一句“怎么睡得像只猪”,才收回手,翻过身去。   她半天情绪没有平复下来,心里暗潮汹涌。   晏三合端起碗,面色平静道:“笑什么,吃饭,吃完饭我们也回朱府。”   李不言一怔:“干嘛?”   “去书房看看黄芪、丁一他们有没有收获。”   晏三合:“顺便去看一下朱未希做姑娘时的院子。”   李不言心头咯噔,“你觉得朱未希的院子也有问题?”   晏三合:“不知道,看了再说。”   提到朱未希,李不言看着满桌的菜,顿时觉得没了胃口。   娘说的,女儿是父亲前一世的情人,朱旋久那老东西不会真对大女儿动了什么龌龊心思吧?   ……   谢府。   内宅。   朱未希还没走到二门,远远就看到春桃站在门边,拎着一只灯笼,探头探脑地张望。   春桃望见大奶奶,忙飞奔过去,把灯笼往边上一放,扑通跪倒在地。   她长一张瓜子脸,眼睛剪水似的含着两汪泪,又不敢落下来。   当年温泉庄子上的事,她心里十分害怕。   既怕大小姐做了出格的事,又怕事情弄到最后难以收拾,将来太太怪罪到她头上,把她发卖出去。   犹豫半天,最后还是选择偷偷告诉了太太。   “起来,那事不怨你。”   春桃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奶奶?”   “真不怨你。”朱未希伸手把人扶起。   怨她自己。   “大爷回来了?”   “在老爷书房,大哥儿也在。”   春桃背过身擦了把眼泪,“老太太和太太已经用完饭了,这会正在小佛堂念经。”   朱未希:“那我先去给老太太、太太请个安。”   春桃赶紧拎起灯笼,“奶奶小心脚下。”   不多时便走到濨恩堂,丫鬟婆子见大奶奶来,忙上前行礼。   朱未希理了理衣裳,抬步走进去。   老太太念完经,这会正歪在贵妃榻上,和吴氏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些家常话。   见朱氏来,她笑道:“大奶奶回来了。”   朱氏二话不说,往她面前一跪。   老太太笑容僵了一下,“来人,给大奶奶拿个蒲团。”   “老太太别忙。”   朱未希:“孙媳妇是有事相求。”   看她这般郑重,老太太朝屋里的丫鬟扫一眼,丫鬟们赶紧退出去,顺势把门掩上。   朱未希这才开口道:“老太太,我娘家的事情有些波折,我想告一个月的假,回去帮衬一下。”   “怎么又要一个月?”   吴氏一脸不满意:“前头亲家公过逝,你总往那府里跑也就算了,如今都过了……”   “晏姑娘说,老太太、太太如果不答应,她便亲自来替孙媳妇告假。”   吴氏一怔,“这关晏姑娘什么事?”   老太太却听出了些眉目,冷冷瞄了吴氏一眼,“你先出去。”   “母亲?”   “出去!”   吴氏见老太太沉脸,吓得不敢再说,心不甘情不愿的退了出去。   老太太等门掩上,身子往前凑凑,“晏姑娘还说什么?”   朱朱希泪流下来,“晏姑娘说会死很多人。”   老太太心头咯噔咯噔两下,忙道:“你只管回去帮衬,府里的事情有我呢。”   “谢谢老太太。”   朱氏磕了三个头,从地上爬起来。   老太太一把拽住她,把声音压到喉咙里,“孩子,你跟祖母说说,你爹的心魔是……”   “血月!”   老太太只觉得眼前一黑,心扑通扑通直跳。   ……   谢而立牵着儿子的小手走出书房,脑子里还在想着父亲的话。   “这一仗势在必行,后面的局势不会太平,你在翰林院要少言慎行,宁肯像乌龟一样缩着,也不要露头。   老三那边,你找个机会敲打他一下,让他小心小心再小心。”   小心什么呢?   真到了那一天,谁是谁的人,谁是谁的狗,一目了然。   “娘,娘回来了!”   谢而立霍然抬头,看着远处那个纤细的身影,微微皱了下眉。   谢淮洲挣脱开父亲的手,跑着扑向母亲。   朱未希抱住他,一边揉着儿子的脑袋,一边低声说话。   也不知道母子两人说了些什么,谢淮洲笑得眉眼弯弯。   “慈母多败儿!”谢而立抱起胸,轻嗤一声。   “春桃,带少爷先回去。”   “娘呢?”   “娘和爹有事要商量。”   谢淮洲一听,主动松开牵着朱未希的手,乖乖地跟着春桃走了。   朱未希目送儿子走远,转身走到谢而立面前,深吸一口气,抬起漆黑眼眸。   “时辰还早,大爷陪我走走如何?”   谢而立满眼震惊。 第550章 给脸   谢而立满眼震惊。   这是他第二次听到朱未希说这样的话。   第一次还是在大婚前,他跟着父亲去朱家,父亲有事和朱老爷商量,朱远墨陪着他在宅子里走走转转。   转到后花园时,一个明妍的少女站在廊下。   少女提起裙角,向他袅袅娉娉走来,冲朱远墨颔首,“大哥,让我陪他走走如何?”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朱未希,意外之中又有惊喜。   首先,她很好看,举手投足教养十足。   其次,她是朱家的嫡长女。   朱家的门第并不高,但好处却是实实在在,多少人想求上门却没有路子。   最后,朱老爷最宠的人是她,几乎是有求必应。   当然,父亲也暗中告诉过他,朱未希曾经有个心上人,是她祖母家的远房表哥,那人叫庚宋升。   因为庚宋升春闱舞弊的原因,亲事没做成。   父亲并不强迫他,让他自己好好考虑,所以,才有了这次的朱家之行。   两人走出一段,少女便停下了脚步。   “谢公子,我有一段不怎么光彩的过往……”   谢而立怔在当场。   换作别的大小姐,这种事情恨不能遮掩一辈子,永远不被人知道。   这位朱家大小姐倒好,半点都不遮着掩着。   “如果你介意,这门亲事万万不可应下……”   “我不介意。”   原因很简单,他只需要一个门当户对,拿出得手的妻子,替他生儿育女,相夫教子,别的都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   朱未希,正是最合适的人选。   事后,父亲对他的决定相当的满意,并称赞他有眼光,知道取舍。   父亲并不知道,他挑中她不是眼光和取舍的问题。   庚宋升和他是国子监的同窗。   庚宋升是个神童,学什么都快,记什么都牢,中举对他来说,简直轻轻松松。   而他却是资质平平,每天都要用功到三更半夜,就差头悬梁,锥刺骨了。   正因为如此,两人之间没有任何交集,谢而立甚至有些讨厌他。   可笑的是,那年春闱,庚宋升竟然因为春闱舞弊了,而他却是天道筹勤,中了进士。   应下这门亲事,在谢而立的心里,就好像再一次把庚宋升踩在了脚下,心里隐隐有一种不可言说的痛快!   ……   月色清浅,夫妻二人慢慢踱步,远远瞧着郎才女貌,十分的般配。   走出一段,朱未希停步,抬头看着谢而立,一脸的歉意。   “我爹的心魔牵扯到一个人。”   “谁?”   “庚宋升。”   谢而立瞳仁一深,“怎么会牵扯到他?”   “我也说不清,但晏姑娘说,当年他舞弊的事情有些蹊跷,要好好查查。”   说到这里,朱未希脸上的歉意更浓。   “所以这些日子,我得往那府里去,还望大爷准我过去。”   事情来得太突然,谢而立胸口像堵了块大石头,又重又闷,声音不由地沉下来。   “你去做什么,又帮不上什么忙?”   朱未希一听就知道男人不高兴了,若是别的事,她就会很知趣的闭上嘴巴,但这一件事……   “总有帮得上忙的时候。”   “那这府里怎么办,丢给谁?”   谢而立脸色也沉下来,“你别忘了,你如今是谢府大奶奶,不是朱家大小姐。”   朱未希脸色有些发白,眼神也一点一点暗下来。   “老太太那头我已经回禀过,她也同意了,我会把春桃留下来,让她在一旁帮衬着谢总管,府里的事情不会耽误。”   谢而立一听老太太那头她都已经说过了,怒气根本压不住。   “你都安排好了,还跟我说什么?”   “自然是要说一声的,你我是夫妻。”   “你还知道我们是夫妻?”   谢而立目色发寒,冷笑一声道:“我看你成婚到现在,满心满眼只有庚宋升一个人。”   “你,你说什么?”朱未希抬头,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的男人。   “我说什么,你自己心里明白。”   谢而立袖子一指,扬长而去。   朱未希失神落魄地看着他的背影,好不容易擦干的泪,又涌出来。   成婚到现在,那个人早就被她塞进了箱笼里,盖上了盖子,落上了灰。   本打算一辈子封存起来,谁知父亲的一个心魔搅得朱家天翻地覆,她迫不得已才把灰抹掉,把盖子掀开。   在来之前,她在心里不停地告诉自己,要冷静,要好好说话,哪怕伏低做小哄一哄,求一求,这事终归是自己不对在先。   不曾想会是这样一个结果——她这些年的付出和辛苦,在他眼里不过是身在曹营心在汉。   “大奶奶?”   隐在暗处的春桃冲过来,掏出帕子,心疼的替主子拭泪。   朱未希接过帕子,“你怎么回来了?”   春桃:“不放心奶奶。”   “没什么不放心的。”   朱未希吸了吸鼻子。   “明儿你留在府里,小事自个作主,大事和谢总管商量着来,谢总管做不了主的,要么回禀太太,要么等我回来再说。”   春桃想着大爷刚刚的态度,踌躇道:“大奶奶还是要往那边去吗?”   “去!”   朱未希忍着眼中的涩意,“此事不了,我此生难安!”   ……   卫临远远一看主子走路的气势,心就往上提了提。   大爷这人说话做事不紧不慢,以至于走路也比平常人要慢半拍,尤其是心情好的时候,更是闲庭信步。   像这般急冲冲走来,显然是有事。   卫临迎上去:“爷?”   “今日我歇在书房。”   谢而立扔下这一句,就往书房走,留卫临一个人有些不知所措。   歇书房?   那事儿就是和大奶奶有关。   吵架了?   进到书房,谢而立掩上门,眼睛瞬间淬了火,   他和朱未希结亲多年,自认为丈夫这个角色扮演的没有十成好,也有七八分。   内宅的事情从不插手;   外人面前给足她面子;   身边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通房、妾室。   朱老爷生病几个月,她时不时的往娘家跑,但凡自己有空,都会陪着,自家亲爹他都没有这么孝顺过。   母亲因为这个原因,对朱未希颇有微词,是他劝母亲少计较,多体量。   结果倒好,自己的宽容忍耐换来一顶绿帽。   谢而立想到这里,眉心突突直跳。   朱未希,我哪里对你不够好?什么地方没有满足你,让你到现在还对那个烂人念念不忘?   你把谢而立当什么?   你把我谢家置于何地?   “爷……爷……热水已经打好了……”   谢而立一把拉开门,身上像结了一层千年的寒冰,吓得门外的婢女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大呼小叫的还有没有点规矩?”   谢而立阴沉着脸看着地上的婢女,“一个个的,是我给你们脸了?”   婢女吓得扑通跪倒在地。 第551章 耳熟   深夜。   永定桥。   谢知非站在桥上,看着两岸的秦楼楚馆,对身后的朱青道:   “跟兄弟们说,锦衣卫不撤,咱们也不能撤,回头三爷请他们喝花酒。”   “是!”   谢知非等他一走,累得再撑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   本来朱家的事情就忙,再弄一个鞑靼的细作出来……老天都不带给他喘气的。   “哟,三爷?”   谢知非抬头一看,锦衣卫北镇抚司蔡四骑在马上,两只鹰眼正炯炯地看着他。   蔡四翻身下马,把马往随从手里一扔,走到谢知非边上,竟也一屁股坐下来。   “四爷这是……”   “就你能歇,老子歇不得?”   谢知非这才发现,这人的目光哪里是炯炯,分明是两团黑乌乌,眼珠子里都是血丝。   北司负责诏狱。   这会连诏狱的人都出动了,可见上头给的压力有多大。   “查到了什么?”   “查到了鬼!”   蔡四一想到这么冷的天不能抱着热乎乎的小妖精睡觉,心气儿就不顺。   “狗日的步六,傍晚的时候把龟儿子往锦衣卫一扔,自己拍拍屁股就走了,这头结束,老子还得回去审他那龟儿子呢。”   谢知非唇角无声勾起。   步六听进去了。   “那龟儿子被打得就剩下一口气吊着,老子要怎么审?”   “怎么审我不管,别弄死了,好歹替我留着口气。”   谢知非伸出一个巴掌,“好处回头三爷我亲自送上门,不会低于这个数。”   大冷的天席地坐桥上,蔡四爷等的就是这一句。   前头三爷派人给他带讯,只说留人,没说好处。   没好处的事儿谁他娘的做?   蔡四满意的勾了勾唇,“你小子,这人是替谁留呢?”   “别问。”   谢知非用脚踢踢他:“对了,你那头还能不能腾出一两个人手来?”   蔡四:“干嘛?”   谢知非:“帮我找个人。”   蔡四白他一眼,心说你小子又不是不知道现在的情形。   “腾不出来。”   “想想办法。”   谢知非凑近了:“明年三爷问钦天监的朱老大帮你要个符。”   朱家人的符,那可是有钱都求不着的!   他们这些人看着风光,其实都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险哩!   蔡四立马心动了:“说吧,找谁?”   谢知非:“一个叫庚宋升的。”   “庚宋升?”   蔡四慢悠悠皱起眉头:“这名字听着有点熟悉啊!”   谢知非大惊,“你听过?”   “好像有点耳熟。”   谢知非知道他认识的人多,路子很广,忙道:“洛阳府人,后来上国子监读书,再后来因为春闱舞弊的事情……”   春闱舞弊?   蔡四一拍大腿,“那小子是不是高高大大的,有点黑,瞧着一点都不像个书生,但脸长得还挺俊?”   “对,对,对,你认识他?”   “他什么玩意?”   蔡四鼻子呼出一道冷气:“我凭什么认识他?”   那年春闱,北司派出六十人,负责巡查站岗,那小子考试时携带小纸条作弊,就是北司的人抓到的。   怪不得听着耳熟呢!   “我说三爷,你找这号人做什么?”   “哎啊我的好四爷,你就别问这么多了,你知不知道这人现在在哪里?”   “我哪会知道他!”   蔡四尖着嗓子正要再说,忽的脸色一变,“不对,我好像听谁说起过的……”   “说起什么?”   “别吵,让我想想!”   蔡四挠挠头:“好像几年前,谁在我面前提过这么一嘴,别吵,别吵!”   想半天,没想出来。   蔡四朝牵马的随从看过去:“倪二在哪儿,去把他叫来。”   “是!”   谢知非问:“这倪二是什么人?”   蔡四:“当年抓他舞弊的人。”   谢知非一听就要站起来,“我跟去瞧瞧!”   “急什么?”   蔡四拽住他:“就在那头河那边盘查呢,马上帮你把人叫来。快和四爷说说,你和钦天监怎么又扯上关系了?”   谢知非哪有心思说这个,随口道:“钦天监老大是我大嫂的娘家。”   “哎哟,瞧瞧我这记性,真该死!”   蔡四笑得贼兮兮,“回头能不能让朱家人帮我看看宅子风水,我那宅子……”   “四爷,我的好四爷,先把人找到,别的什么都好说。”   谢知非撑着他的肩头站起来,勾着脑袋往河那头张望。   望了不多一会,那个叫倪二的人就到了跟儿前。   蔡四把事情简单一说,那倪二想都没想,当下就嚷嚷道:   “这人好像是在五台山做了和尚,前几年许七上那边查案的时候碰到过,回来还和我说呢,如今这和尚庙怎么尽弄些斯文败类。”   做了和尚?   竟然做了和尚!   谢知非忙问:“许七是谁?”   倪二:“北司的,我兄弟。”   谢知非:“他人呢,能不能把他找来?”   倪二:“那就得往阴曹地府找了。”   死了?   谢知非一愣。   “查案丢了性命。”   蔡四拍拍谢知非的肩,意味深长道:“三爷,我们这一行不容易的。”   谢知非笑容勉强,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倪二兄弟,能不能和我详细说说庚宋升当年舞弊的事。”   倪二哪敢伸手去拿,抬眼瞧瞧自家老大。   蔡老大脸一沉,“怎么着,我兄弟的银子烫手啊?”   倪二赶紧接过来,陪着一脸的笑。   “三爷,庚宋升那小子我瞧他第一眼,就知道有问题,神色紧张,眼神鬼鬼祟祟的。”   谢知非知道能入北司的人,那眼招子都亮堂着呢。   “白天这小子没什么动静,傍晚的时候他开始坐立不安,两条腿抖的跟什么似。抖了一会,他暗戳戳的把手伸进了怀里。   我一个剑步上前,他吓了一大跳,赶紧把手从怀里拿出来,结果那张纸片也被带了出来。”   倪二回忆起自己的壮举,一脸的眉飞色舞。   “我捡起来一看,好家伙,那张纸写得密密麻麻,字小的跟蚂蚁似的,看得我都头晕。”   “后来呢?”   “后来我就直接上报礼部的监考官,监考官当场就把人赶了出去。”   说到这里,倪二嗤笑一声。   “要说这小子也是个人物,一听说要被赶出考场,冲监考官行了个书生礼,挺挺背脊,甩甩袖子,自个冲自个笑笑,就这么拍拍屁股走了。”   谢知非一惊:“他还笑得出来?”   “可不是吗,我和兄弟们都看傻眼了,还议论说这读书人不要脸起来,真真是天下无敌。”   倪二摇摇头:“换了我们,直接抹脖子上吊得了。”   谢知非:“……”   他也听傻了。 第552章 命盘   朱青回来,见三爷正在和蔡四他们说话,便没有上前。   一刻钟后,蔡四几个离开,他这才走上前回话,“爷,兄弟们那头都安排妥当了。”   谢知非冲他摆摆手,没有说话。   朱青这时才发现爷脸上的神情不大对,好像心事重重的样子。   “可是蔡老大说了什么?”他问。   谢知非摇摇头,“我打听到了庚宋升的下落。”   朱青张大了嘴巴,愣在当场。   这世上的事情真是说不准,那头,爷刚刚把太孙和朱老大的线牵上;这头,庚宋升的下落就打听到了。   快得猝不及防。   “线牵上的没有再断的道理。”   谢知非很快就有了决断。   “你立刻去太孙别院跑一趟,就说三爷说的,这事的好处必须落在他头上。至于说辞,我和蔡四交好,也就等于他和蔡四交好。”   “是!”   朱青刚要上马,忽然想到了什么:“那爷呢?”   谢知非看了看对岸的秦楼楚馆,叹了口气,“你先去,我还没想好。”   朱青当然知道爷没想好什么。   庚宋升在五台山做和尚,以晏姑娘的性子十有八九会连夜出发。   爷跟不跟过去?   跟过去,细作的事情怎么办?   五城兵马司也不是谢家开的,爷平日里吊儿郎当也就算了,左右有太孙在背后撑着。   但这个节骨眼上……   是真走不开啊!   ……   别院。   朱远墨跪倒在地,冲上首处的男子行君臣之礼。   “朱大人不必多礼,事情明亭都和我说过了,且安心,人我已经派出去了,很快就会有消息来的。”   朱远墨一听,心里大为感动,忙又磕了三个头,“多谢太孙体恤。”   “明亭,扶朱大人起来。”   裴笑上前扶起他,“你略坐会,我和殿下许久未见,喝完一盅茶再回去。”   朱远墨忙道:“小裴爷随意,我去外间等着。”   “去什么外间,我们俩说的又不是什么机密话,就是聊聊家常。”   裴笑指指椅子:“你安心坐着。”   朱远墨能安心坐着吗?   他如坐针毡啊!   钦天监可不是什么人都能结交的,尤其是皇子皇孙,边都不能沾。   一来是皇帝忌讳;   二来沾上准没什么好事。   但眼下,三爷腾不出手是真,细作的事情是真,他只有六个月的性命也是真。   三个真凑到一起,朱远墨再无选择,只有硬着头皮求上门。   就在这时,有敲门声。   “殿下?”   “进来。”   沈冲推门而入,走到赵亦时耳边一通低语。   朱远墨一瞧这个情形,再也坐不住了,朝小裴爷使劲递眼色。   小裴爷这人别的没有,就是有一颗好奇心,无声回了他四个字:“稍安勿躁。”   一通话,说了半天。   说完,沈冲并没有离开,反倒是赵亦时站了起来,走到朱远墨面前。   朱远墨吓得赶紧起身,“殿下?”   “别怕!”   赵亦时温声道:“刚刚有消息传来,你要找的人已经有着落了。”   当真?   朱远墨简直大喜过望,二话不说又跪下去,“多谢殿下,多谢殿下!”   一旁,小裴爷满脑门子雾水。   这么快?   过分了!   ……   朱府。   内宅。   朱二爷领着晏三合走到一处院子。   “晏姑娘,这就是未希出嫁前住的院子,这宅子是我爹按着她的生辰八字替她选的。”   晏三合看着面前的宅院:“如今这院子谁住?”   朱二爷:“还是她住,爹娘替她留着,说女儿回来要有个歇脚的地方。”   晏三合:“二小姐也有?”   “有!”   朱二爷:“这一点上,爹娘没有偏心任何人。”   晏三合:“我进去看看。”   朱二爷朝身后的老总管看一眼,老总管忙先进去,命院里的丫鬟灯都亮起来。   这是一个二进的小院子,看着朴实无华,却又处处精致。   院门开在东面,鹅卵石铺成的小路蜿蜒往前,院里花坛树木什么都有,甚至还有个小池,池里养着几尾鲤鱼。   晏三合完全能想象出朱未希做姑娘时,是怎么样的无忧无虑。   “都种些什么树?”   “左边那株是柿子,右边那是石榴。”   朱二爷:“院外那几株都是桂树。”   桂树?   晏三合莫名想到戒台寺,转身走出院子。   朱二爷不知道她要做什么,拿过老总管手里的灯笼,赶紧跟上去。   晏三合围着院墙走了十几丈,才发现这个院子外头种的都是桂树。   “把灯笼给我,你们等在这里。”   晏三合扭头看了李不言一眼,李不言拿过灯笼,主仆二人绕着院墙走。   很快走到后院,李不言把灯笼挑高了一看,暗暗惊心。   “三合,这里竟有一片桂树林。”   晏三合也看见了,“你还记得朱未希曾说过,戒台寺也有一片桂树林?”   “记得,朱老爷病中还特意让朱未希去看过。”   晏三合眯了眯眼睛,“应该不是巧合。”   话音刚落,只听有人喊:“晏姑娘,晏姑娘。”   是丁一。   晏三合心中一动,“他肯定发现了什么?”   李不言:“走!”   晏三合:“不急,把这个院子绕完。”   李不言扯着嗓子冲远处喊:“丁一,你在院门口呆着别动,我们马上回来。”   一圈走完。   丁一来不及的迎上来,“晏姑娘,你看?”   递过来的是一片巴掌大的纸,晏三合没有急着去看纸上写了什么,而是冷静问道:“从哪里找到的?”   丁一:“夹在书页里,我随手一翻,就掉了出来。”   晏三合:“是什么?”   丁一:“不知道。”   晏三合这才把纸凑到灯笼前,看了半天,没看明白上面写的是什么。   “朱二爷,你来看看呢。”   朱远钊其实早就心急如焚,父亲夹在书页里的东西,那一定是要紧的。   他凑过去一看,大感意外。   “这是一个人的命盘,晏姑娘你看,上面有主星,天干,地支,藏干,副星……”   晏三合听不懂,直接打断问:“谁的?”   朱远钊找一圈,又前后翻翻:“不知道,这上面没有写。”   无名无姓?   那为什么要夹在书页里?   晏三合沉默片刻,“这人的命盘如何?”   朱远钊认认真真的看起来。   看半天,他突然瞪大眼睛,脸上露出久违的激动。   “这人的命极好,大富大贵,而且文昌星从他三岁开始,就一直落在他头上,能落整整二十年。我还从来没见过一个人的文昌星,能落二十年的。”   文昌星?   晏三合心头一紧。   “会不会是庚宋升的?” 第553章 等我   “怎么会是庚宋升的呢?”   朱远钊的身体狠狠一颤,额头沁出了豆大的冷汗,“我爹留着庚宋升的命盘做什么?”   “这可说不好!”   李不言耸耸肩:“万一他真的做了亏心事呢?”   朱远钊听得火大,“李姑娘,我爹从来不会做亏心事。”   “都别吵!”   晏三合脸色严肃,“朱二爷,有没有办法确认?”   “有!”   朱远钊用袖子擦了擦冷汗。   “庚宋升的八字我有,只是没详细排过,当年就用他的八字测了一下凶吉。”   “排一下,需要多久?”   “最多半个时辰。”   朱远钊当机立断道:“晏姑娘稍等,我这就回书房……”   “一起去!”   朱远钊一惊,“那这院子……”   “不用看了。”   晏三合淡淡道:“我已经察觉到哪里不对了。”   朱远钊只觉得身体一寸寸发寒。   娘的院子有问题;   大妹的院子又不对;   爹的书页里还夹着一张无名无姓的命盘……   朱远钊下意识想去看一看大哥的神情,一扭头才想起来大哥跟着小裴爷匆匆离开了。   “晏姑娘。”   他咽了口唾沫:“能说说哪里不对吗?”   晏三合手一指:“桂花不对!”   朱远钊:“……”   这时,远处又传来叫喊声:“晏姑娘,晏姑娘!”   晏三合一听这个声音,抬头看向李不言。   怎么会是朱青?   他不应该陪着谢知非在盘查吗?   朱青几乎是冲过来的,气喘得像头牛,这一晚上他就没停过。   “晏姑娘让我好找啊,别院那头扑了个空,差点找到谢府去。”   晏三合没有急着开口,而是让朱青匀了几口气,才问:“找我什么事?”   “三爷等在角门外,让晏姑娘赶紧过去。”   朱青顿了顿,“三爷说庚宋升有一点下落了。”   “当真?”   朱远钊早一步喊了出来,随即一跺脚,“晏姑娘,走,我们快走!”   “急什么!”   晏三合叫住他:“我去见他,你去把庚宋升的命盘算出来,我们分头行动。”   “这……”   “三爷说了什么,我会一字不落的告诉你。”   晏三合扭头看丁一:“丁一,你继续回书房整理。”   “是!”   丁一转身的时候,冲朱青挤挤眼睛:瞧瞧,我新主子,多霸气啊!   朱青累得半死,自然没什么好脸色给他:你小子是不是皮又痒了?   ……   晏三合走出角门,一抬头就看到倚墙而站的谢知非。   夜色太深,灯笼的光照不到他脸上,但晏三合就有一种直觉,从她跨出门槛的一瞬间起,这人就在看着她。   她走过去,“庚宋升有消息了?”   谢知非抬头看看四周,见朱家人没有跟过来,这才压着声道:“盘查的时候碰到北司的人,有人说他在五台山出家了。”   “做了和尚?”   晏三合着实是吃了一惊:“这消息准吗?”   “亲眼见过庚宋升的那人已经死了,但听着不像有假。”   谢知非:“因为当年庚宋升舞弊,就是北司的人捉到的,他们对那小子印象很深,连蔡四都记得他长什么样儿。”   蔡四,北司的老大。   普通人根本入不了他的眼,更谈不上让他记住。   “朱家人要问起谁找到的,别提蔡四,就说是太孙的人找到的,我过来就是报个讯儿。”   晏三合猛的抬起头。   男人看她的眼神颇有几分无奈和讨好,晏三合都不用动脑子,就知道这人是在替皇太孙笼络人心。   “我管谁找到的。”   她只管去见人。   “京城到五台山,需要几天?”   “快马加鞭不到四天的时间。”   “在朱老爷的书里找到了一页纸,纸上写着一个人的命盘,很有可能庚宋升的,朱二爷正在重新推演,结果很快就会出来。”   晏三合停顿了一下:“是不是庚宋升的,我都决定要去见见他。”   谢知非实在不想晏三合离开京城,委婉地问一句:“见他有意义吗?”   “有!”   晏三合:“如果证实庚宋升的舞弊,还有那个怀孕女子的事情统统都是假的,那么朱旋久这个人,就根本不是朱家人所说的那样。”   谢知非下意识点头。   “还有一点,我想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用了什么方法,使了什么手段?”   晏三合声音压得很低很低。   “说不定由此还能延伸出朱家大老爷和五老爷的事。”   谢知非眼中簇起一团火焰。   这丫头真的太聪明了!   火焰很快熄灭,随之而来的是他长久的沉默,还有两条越蹙越紧的眉头。   “晏三合。”   他低低开口:“这一趟我……”   “我知道。”   不得不说,这张脸是真的好看,但蹙眉的样子,晏三合真的不喜欢。   “五台山是寺庙,小裴爷我要带走,丁一黄芪给我,朱青留给你,你在京城等我回来。”   等,是个好词。   谢知非喜欢,但心里还是舍不得。   一来一去差不多要十天的时间,这十天她们在路上会碰到什么,会不会遇到歹人,能不能顺利找到庚宋升……   又蹙眉?   晏三合轻声笑问:“谢知非,你在舍不得什么?”   你啊!   谢知非捂着唇虚虚咳嗽几下,脸上装得跟个大尾巴狼似的。   “我能舍不得什么,就是听说五台山那边非常冷,你的身子……”   “噗哧……”   李不言实在没忍住,“三爷,我家小姐最不怕的就是冷,你不如担心担心我。”   滚蛋!   “你的身子刚放过两滴血,不用赶得太急,该歇就歇。”   谢知非异常镇定的把话说完,“也别担心朱家的事,我会帮你看着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目光很深地看着晏三合,晏三合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撇过脸,点点头。   谢知非从怀里掏出一个腰牌。   “锦衣卫府的腰牌,我从蔡四那边骗来的,你带在身上。用不上最好,真要有什么难事,找当地的衙门,多少有些用处。”   连这个都想到了。   晏三合迎上他的目光,温声道:“还有什么要交待的?”   “没了。”   谢知非双手环在胸前,那股子痞赖劲儿又上来了,“我找个地儿歇两个时辰,天亮送你们出城。”   “怕是歇不了,谢承宇,帮我跑一趟呗!”   谢知非听到这一声喊,眼睛都绚烂了,“说,要我做什么?” 第554章 讲理   “让朱未希收拾收拾东西,跟我走,这事除了三爷,怕是没有第二个人能做到了。”   谢知非很是诧异,“为什么带上大嫂?”   “她是苦主,有权利知道真相。其次……”   晏三合深呼吸:“我不想她一辈子带着污点活下去,她会觉得自己处处低人一等。”   不仅聪明,心肠好得更是没话说。   谢知非眼热了,故意手一摊,“好处!”   “没有!”   晏三合在他掌心轻轻一拍,“不仅没有,她若走不了,我还得找你算账?”   谢知非眼里全是笑,“晏姑娘,讲点理。”   “谁和你讲理?”   和喜欢的人,要讲什么理?   “晏姑娘,晏姑娘……”   一旁的李不言听了直翻白眼。   这一晚上就听到不同的人喊“晏姑娘”,都没个停的时候,耳朵都听出老茧来了。   朱远钊拎着袍角匆匆而来。   晏三合转过身,“谁的?”   朱远钊冲她身后的谢知非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两张纸,朝晏三合递过去。   李不言赶紧把灯笼凑近。   晏三合定睛一看,两张纸上的命盘竟然一模一样,“庚宋升的?”   朱远钊咬牙:“是!”   晏三合脸上没有任何情绪,转身瞥了眼谢知非。   谢知非对上她的视线,“我这就回谢府。”   刚要抬步,却又想到了什么:“不管如何,衣裳一定要多带,据说五台山冷得可怕。”   “晏姑娘要去五台山?”   朱远钊脸色巨变,“那我爹心魔的事……”   “庚宋升的人找到了,在五台山出家做和尚,至于谁找到的,你问你大哥。”   晏三合瞄了谢知非一眼,“三爷只是过来递个信。”   “什么?”   朱远钊惊得连连后退两步,心里说不出的惶恐。   庚宋升的事情今天被提起来时,朱远钊心里还暗暗揣测这人现在会在哪里。   是仗剑走天涯呢,还是找一个地方定居,找个贤惠的女子结婚生子。   他万万没想到,庚宋升竟然遁入了空门。   “三爷,三爷……”   哪里还有三爷的影子,只有渐渐远去的马蹄声,还有背手而立的晏三合。   “不言。”   “说吧,我做什么?”   “立刻通知丁一和黄芪不要再整理了,各自回去准备准备。我在这里等你,你来了,我们也回去。”   晏三合转过身,“朱二爷,准备两辆上好的马车,备上六个人,五天的干粮,还有两千两银票,我们天一亮出发。”   朱远钊都听傻了。   怎么说走就走呢,这,这,这也太突然了。   “还愣着干什么?”   晏三合拔高音量,“赶紧去准备啊!”   “是,是,是。”   朱远钊飞快地走上台阶,走进门槛里,朝等在边上的老总管递了个眼神。   两人走到角落里。   朱远钊压着声道:“你立刻派人在街角候着我大哥,我们三兄弟必须跟一个过去。”   老总管:“是!”   “两千两银票不够,再多备三千两;干粮什么的赶紧去准备;马车你亲自去挑,一定要挑最结实的。”   朱远钊又想了想。   “车里炭盆,被褥都要备全了,再备几个水壶,里面装满热水,瓜果点心也要备一些,再弄个红泥小炉,备些茶叶。”   “是!”   ……   谢知非一走进角门,就朝看门的小厮道:“去把谢总管叫来。”   “是!”   小厮一溜烟跑没了影,再回来时身后多了个胖子。   谢小花好几日没见着小崽子,嘴咧到耳后根,“三爷,三爷,你可回来了,我……”   小花总管说不下去了,颈脖上落了一只大掌,轻轻捏着他后颈上的肥肉。   “我哥呢?”   谢小花一听这话,忙把小崽子拽到角落里,把一个时辰前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说给三爷听。   三爷听完,心脏微微收紧。   料得不错吧,他就说男人的心眼子不大的。   “你陪我去看看大奶奶。”   啥?   谢小花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哪有哥嫂吵架,小叔子不去安抚自家亲哥,大晚上的往嫂子房里去的?   谢小花自个打光棍,但对男女问题十分的敏感。   “爷啊,这会夜深了,大奶奶说不定都已经睡了,咱们明天……”   “就现在!”   谢知非手又忍不住捏了几下胖子的颈脖,软乎乎的,还真舒服。   “对了,叫人备车,我一会还要带大奶奶走。”   谢小花差点一拳就上去了!   怎么着,你个臭小子还要把大奶奶拐走?   谢知非一看这胖子的神情,就知道他没往好处想,但大嫂的事情,别说谢小花得瞒着,就是老太太、太太也说不得。   “晏姑娘要带大奶奶出去几天。”   谢知非手点点他:“你敢往外倒一个字,我把粪桶扣你头上。”   谢小花:“……”   ……   方洲院,已经落下门栓。   听到敲门声,婆子以为是大爷又要回院睡,赶紧披了件衣裳去开门。   抬眼一瞧,见是三爷,惊了一跳。   谢知非:“去把大奶奶叫起来。”   “是!”   婆子赶紧跑去叫人。   片刻后,谢知非站在堂屋里,朝谢小花瞄一眼。   “所有人出去,我和大奶奶有重要的话要说,谢总管在门口守着。”   谢小花这时才算明白过来,敢情这小崽子把自己带过来,就是为了防止下人们嚼舌根。   门掩上。   谢知非看着女人眼底的青色,深呼一口气。   “大嫂,庚宋升找到了。”   “叭!”   朱未希手中的茶盅应声而碎。   谢知非一看这个情形,哪里还敢说这人出家当了和尚。   “天一亮,晏姑娘就准备出发去找他,她让你也跟着一道去。那地儿非常冷,大嫂多穿点。”   朱未希一动不动,任由茶水慢慢渗到她的绣花鞋底。   “大哥那头不用担心,左右有我。淮洲更不用担心,老太太、太太疼着呢!”   谢知非见她神情木木的,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有心想安慰几句,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大嫂先收拾,我去大哥那头……”   “三弟。”   朱未希撑着桌角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到谢知非面前,然后屈膝福下去。   “大嫂!”   谢知非吓得赶紧伸手扶住。   “不至于,不至于,你赶紧收拾收拾,我去看看大哥,记得多穿点啊!”   三爷几乎是落荒而逃。   逃出老远,还觉得心头堵得慌,气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谢小花胖脸凑过去,“爷,大爷那头要不要去瞅瞅?”   谢知非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两人闹别扭,十有八九是大嫂向大哥说了庚宋升的事情,大哥光听着就受不了,这会大嫂要去见那人……   瞒是瞒不住的,只有实话实说。   可要怎么说呢? 第555章 瓷瓶   再头大,谢知非还是硬着头皮进了书房,并且开门见山。   “哥,庚宋升找到了,在五台山做和尚。”   不给谢而立喘息的机会,他接着又道:“晏三合要立刻去见他,并且要把大嫂也带着。”   这话就像一个拳头打过来,谢而立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后一个拳头接着又打过来。   痛的。   “她个妇道人家,带她去做什么?”   “带她去做什么我不知道,我只是奉命行事,大嫂那头我已经说过了……   “不许去!”谢而立一拍桌子。   “大哥,现在不是闹脾气的时候,庚宋升的事情很可能牵扯到朱老爷的心魔,你忍心朱家人一个个都死绝?”   “你……”   “你是不相信自己,还是不相信大嫂?”   谢知非:“再说了,庚宋升如今都做了和尚,你跟一个和尚计较什么?”   和尚?   谢而立心中冷笑。   这人哪怕落魄做了叫花子,也比做和尚好。   叫花子?   了不得他说动朱远墨丢点钱过去;   和尚?   那女人要牵挂一辈子!   “大哥,你要真舍不得大嫂,我去跟晏三合说。”   谢知非故意往后退一步,“就说大嫂身子弱,禁不起……”   “去,去,去,你只管带她去,现在就带她去。”   谢而立心里憋着一股火,不能把火烧到晏三合头上,只好冲着老三发过去。   谢知非不仅不恼,反而很心疼地看着他。   大嫂嫁给大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大哥又何尝不是?   他真正喜欢的人是一个叫南山的丫鬟。   那丫鬟是从外头买来的,长相普通,却异常的聪明伶俐,温柔体贴。   正因为普通,娘很安心的把人放进大哥院里,不曾想两人朝夕相处,竟处出了感情。   娘知道后并不恼,和爹商量着要把人抬成通房。   哪知爹勃然大怒,把娘骂了一通后,第二天就把南山给发卖了。   大哥因为这桩事,生了一场大病,一个月掉了十斤肉,他在边上瞧着都心疼。   世家儿女娶谁,嫁谁,都身不由己,他们夫妻这几年谈不上举案齐眉,却也相敬如宾。   别人不知道,谢知非心里很清楚,因为大嫂的原因,大哥这些年脸上多了一点笑。   如今平白弄出这桩事……   “哥,我就当你同意了?”   谢而立不耐烦的摆摆手,示意他滚蛋。   “哥,明天一早我亲自送大嫂过去。”   “哥,老祖宗和娘那里你可千万不能说。”   谢而立深呼吸,等人走出院子,手用力一拂。   “叭——”   茶盅应声而碎,像砸在了他的心口。   ……   朱府。   秘境。   “大哥。”   朱远钊:“谁这么快找到了庚宋升的下落?”   朱远墨微微叹气:“皇太孙殿下。”   空气有一瞬间的凝滞。   所以,大哥匆匆和小裴爷离开,是去见的皇太孙。   “可……”   朱远昊犹豫了一下,他看一眼二哥的神情,也是一脸震惊,于是咬牙道:“老祖宗有规矩,不能私下和皇子皇孙们接触。”   都这个时候了,再守着规矩有什么用?   “我如果不去,那人又怎么会这么快就找到?”   朱远墨眼神发沉:“太孙终究是占了一个嫡字,将来终归是我们朱家的主子,既然是主子,早些晚些又有什么区别?”   朱远钊和朱远昊对视一眼,心说也只能这么宽慰自己了。   “老二。”   “大哥。”   “你跟晏姑娘走这一趟吧。”   朱远钊本来也是这么打算的,大哥衙门里有事走不开,娘那头离不开三弟,自己去最合适。   “成。”   朱远墨站起来,走到他面前,欲言又止。   “哥,有什么话你只管说。”   “让你跟着去,其实还有一个原因,我们三兄弟中,你和他最要好,也和大妹最要好,万一……”   朱远墨拍拍老二的肩膀:“你两边都劝着些吧。”   朱远钊苦笑连连:“大哥,别的事情我都能劝劝,唯独这一桩……”   “老二,你只要记着一件事,你姓朱。”   “我……”   朱远钊看着长兄眼里一闪而过的痛楚,终是点了点头。   ……   翌日。   天不亮,一辆马车悄无声息的驶离谢府,直奔朱府而去。   到了府门口,谢知非先跳下车,正要转身去扶大嫂,晏三合的声音在一旁响起。   “让她自己下来。”   谢知非缩回手,“大嫂,这一路风餐露宿相当辛苦,晏三合是怕你……”   “你知道,我不怕。”   朱未希扶着车沿跳下来,站定后,发现所有人都略带吃惊地看着她。   是该吃惊。   她卸下金银珠钗,素面朝天,穿一身最普通、最厚重的袄子,头发像男子一样高高盘起。   “晏姑娘,我这样还成吗?”   “就该这样。”   晏三合:“不言,把车里用不上的东西统统扔掉。”   李不言爬上车。   炭炉扔下来;   瓜果点心扔下来;   红泥小炉、茶叶茶具统统扔下来。   朱二爷脸色难看:“晏姑娘,这些都是路上……”   “怎么着?”   晏三合口气不善,“我这是带着你们逛园子呢?要不要再带几只烤鸭、乳鸽啊?”   小裴爷心虚摸摸鼻子:   她说啥?   风太大,没听见。   李不言跳下车,撇撇嘴,“要不是因为有大奶奶,热水壶我都扔。”   晏三合一声令下:“出发!”   话音刚落,丁一、黄芪一前一后跳上两辆马车,这两人把自己包了个密不通风,就露出两只黑乎乎的眼睛。   朱未希:“晏三合,我坐……”   “后面那辆。”   李不言手一指,“跟我一道。”   小裴爷一看李不言那气势,乖乖爬上第一辆马车。   朱远钊回头深深看了眼大哥,三弟,手脚并用地爬上第一辆马车。   晏三合走到谢知非面前,抬起头,“手伸出来。”   谢知非伸出手,一只小小瓷瓶落下来。   “晏三合,这什么玩意?”   “不会自个看啊!”   晏三合脸色发烫,赶紧转身上车,掀帘子的时候丢下一句:   “三爷不用送出城门,就在这里别过,出发!”   “驾——”   丁一一抽马鞭,车轱辘就飞快的转起来。   谢知非定定地看着马车消失在拐角处,才低头去看手上的瓷瓶。   这一看,浑身的血液开始发烫。   这瓷瓶是晏三合被徐晟那狗畜生打伤,从刑部大牢出来后,他特意从百药堂给她弄来的活血去淤的药。   她给了他?   谢知非摸摸颈脖上的淤青,眼里有东西藏不住。   这里的淤青除了朱青外,连明亭都没有发现。   唯独她看到了。 第556章 甜吗   马车驶出西城门的时候,天色才微微亮起来。   官道上几乎空无一人,正好可以加速狂奔。   奔出十几里,只听身后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黄芪直起身,扭头一看,大声喊道:“是,是三爷追来了,吁——”   “吁——”   一人一骑冲过来,谢知非不等马停,纵身一跃。   两辆马车都掀起车帘,小裴爷只当谢五十有什么话要叮嘱他,赶紧跳下车。   昨儿夜里他回衙门理出五台山僧人的册子,又回家和爹娘道别,忙半宿,早上时间太紧,两人也没顾得上说话。   他迎上去,“承宇,你……”   谢承宇眼睛都没朝他望过去,大步走到后车前,微微仰头,把手伸出去。   “晏三合,给。”   手上是一个纸包,里面不知道装了什么。   晏三合接过来,心跳快了几分,“是什么?”   谢知非看着她,灿烂一笑,笑出一口白牙,“不会自己看啊!”   说罢,转身,上马,扬长而去。   所有人都被他这举动给弄懵了。   小裴爷眼神冒火地看着那个远去的人影,一咬牙,蹭蹭跑到晏三合面前。   “纸包里是什么?拿出来给我们瞧瞧。”   大庭广众之下,晏三合不好私藏着,打开纸包。   所有人都傻眼了,竟然是一包麦芽糖。   黄芪纳闷极了,“三爷巴巴的追来,只为送一包麦芽糖?那刚刚朱家为咱们准备的瓜果点心又何苦扔来着?”   “叭!”   李不言赏了他一记毛栗子。   黄芪一张怨夫脸,“干嘛打我,我说错了吗?”   “敢回嘴了?”   李不言一挑眉,黄芪蔫了。   “看什么看?”   李不言手一松,帘子落下来,挡住了小裴爷那双好奇到死的眼睛。   “出发——”   马车再度跑起来,车里气氛微妙。   李不言看看朱未希的神色,又碰碰晏三合的脚,“哪里是给你吃的,大奶奶头一回出门,三爷担心呢!”   话,铺垫的行云流水。   但朱未希是过来人,刚刚老三那双眼睛,只看向晏三合一个人,连小裴爷都不在他眼里。   她闭了眼,往车壁上一靠,“三合你吃,我没什么胃口。”   晏三合一听这话,脸更红了,感觉手上的纸包都有些烫人,目光有些无措地向李不言看去。   李不言笑,狗男人玩这一招,倒让她无话可说了。   晏三合这才拿起一块,塞进嘴里。   甜。   甜的齁人。   到这里,她才明白那人巴巴赶过来,送这包糖的意义——   晏三合,我心里很甜。   你呢?   ……   前车。   小裴爷自打坐上车,眉头就没松开过,脑子里反反复复就三句话。   “人是有了,但事儿还早,别糟贱人家姑娘家的好名声。”   “也不用太过害怕,真有事我总护得住你的。”   “三爷巴巴的追来,只为送一包麦芽糖?”   所以——   谢五十这王八蛋的心上人,就是晏三合啊??!!   所以——   他们兄弟俩一前一后都喜欢上了同一个人??!!   嚯,真惊喜!   哈,好意外!   他怎么能喜欢晏三合呢?   什么时候喜欢的?   喜欢多久了?   瞧他那副贱兮兮的样子,怕不是一天两天了吧?   朱二爷察觉到面前的人不对,担忧道:“小裴爷……”   “别说话!”   老子现在火大呢!   小裴爷胸口起起伏伏不停,心说自己有个喜欢的人,夜都不会过,直接兴冲冲跑去和他说。   这小子倒好,竟然对他瞒得密不通风。   还是不是人?   还有没有王法?   哼,瞒他?   瞒他也没戏!   谢家的规矩虽然比着我裴家要小不少,但你爹是什么人?堂堂内阁大臣的门第,娶一个孤女,门不当户不对。   就算谢道之看在晏三合对谢家有恩的份上,勉强同意,赵怀仁呢?   赵怀仁会放任你谢五十娶一个对他没有用的女子?   爱情的花,还没开,就要谢,你我就是难兄难弟。   难兄难弟四个字浮在脑海,小裴爷突然对谢五十什么气都没有了。   这小子瞒着不说,是不是就是因为谢家的原因?   对了!   小裴爷一拍额头。   他想起来了,晏三合的身边还有一个韩煦呢,这两人的眼神你勾过来,我勾过去,一看就是有奸情。   哎啊啊,这么看起来,我家的谢五十也怪可怜的。   无人知道小裴爷的心里一会火焰,一会冰水,差点没纠结死。   ……   重华宫,汉王府邸。   赵彦晋一身朝服走出书房,准备上朝,心腹董肖匆匆而来。   “王爷,太孙的人和掌钦天监的朱家牵上线了。”   听到这话,赵彦晋瞬间冷下脸来。   钦天监看似不起眼,实际上非常关键,陛下打仗,回回都要钦天监的人测一下凶吉。   有时候,还会把主将的生辰八字扔过去,测一测这个主将是利于眼下的战事,还是克眼下的战事。   但历朝历代的钦天监,只忠于皇帝一人。   “你是如何知道的?”   董肖:“王爷还记得谢知非这个人?”   赵彦晋点头,上回离京前他还查过这小子,只是没查出什么东西来。   “有人发现他最近和裴太医的儿子裴笑,频繁出入朱府。”   董肖:“今日天不亮,朱府门口有两辆马车离开,其中一辆坐着裴笑和朱府老二。谢知非送完他们,站在门口和朱远墨说了好一会的话。”   赵彦晋:“你的意思是……”   “裴笑的外祖家是张家,张家又是太子妃的娘家,谢知非的爹是谢道之。”   董肖冷笑一声:“端木宫利用这些小辈排兵布阵不可怕,但这个节骨眼上扯上朱家,便是大大的不妙。”   不妙在哪里?   如果朱家拿着汉王的生辰八字,说他不利于战事,赵彦晋就别想披甲上阵。   大冷的天,赵彦晋手心冒出一层冷汗。   本来他以为这一局自己赢定了,不曾想端木宫竟然七绕八绕,绕到了朱家那头,还打算来个釜底抽薪。   真真好算计啊!   “王爷,与裴笑、朱老二同行的,是三个女子,其中一个是朱家已经出嫁的大小姐,嫁给了谢道之的长子。”   董肖:“由此可见,朱家能和端木宫那边牵上线,关键在谢家,在谢知非这人的身上。”   赵彦晋:“你的意思是……”   “我还打听到他最近和武安侯府的世子赫昀走得很近。”   董肖轻轻叹出口气。   “王爷,这人不可小瞧啊,说不定武安侯府拒绝和杜建学联姻,就是这小子在中间坏事。”   赵彦晋目光一厉,面色瞧着竟有几分扭曲。 第557章 不顺   朱青发现三爷这几日的心情极好,笑脸都没停过,见到谁都哥俩好。   不仅心情好,他还频繁的约酒。   昨儿和蔡四他们;   前儿和赫昀;   再往前,便是和五城兵马司的兄弟们。   天天盘查,天天喝酒,忙得一刻不停,按着往常三爷的身子多少会有些不舒服。   这回不。   三爷不仅心情好,精气神也倍儿棒,早起晚间各一个时辰的练武,练得比往常还要认真。   想来想去,多半是那瓶活血化瘀药的功劳。   三爷上哪儿都带着呢,夜里睡觉都在手心里握着,跟个宝贝似的。   谢知非心情是好,但心里也急,患得患失中夜里常常惊醒。   他们这会到哪里了?   顺利不顺利?   有没有碰上山匪,强盗?   大嫂一个内宅妇人,身子能不能吃得消?   裴明亭那小子有没有捅篓子?   ……   比三爷还觉得这日子如年的,是朱府二爷。   马车跑了整整两天,中间只歇过五次,其中一次还是因为大妹受不了颠簸吐了的原因。   更要命的是,越往西走,天气越冷。   马车虽然结实,能挡风雨,可终究没有车门,只挂着一个锦帘。寒风透过锦帘直往人的身上钻,骨头渣子都是冰的。   朱二爷把被褥往上拄拉,目光落在小裴爷身上。   这一路,小裴爷连哼都没哼一声,全程缩在被褥里睡大觉,还睡一小窜的呼噜。   瞧着是锦衣玉食的公子哥,实际上半点都不娇气。   朱二爷哪里知道,其实裴笑出京城的第二天,心里就开始后悔了。   往南走是越走越热,往西北走是越走越冷。   热了,了不得骑马上,跑起来总有风;   冷了,被褥顶头上都没有用。   再说了,谢五十不来,他叫苦叫累也没有人哄他,万一被神婆和大侠听见,又得招来一通鄙视。   算了,还是不要自取其辱了。   马车一过龙原关,速度就慢下来。   关外前几日刚下过一场大雪,太阳出来雪化成了水,夜里温度低,水又结成了冰,车轱辘在冰上打滑,根本跑不起来。   好几处地方,丁一和黄芪都只能下来赶车。   关外的驿站还算多,晏三合她们每到一个驿站,就停下来检查马车,这样的冰雪路耗车轱辘,断在半路那就要命了。   马也换得勤快,跑累的马换上吃饱喝足的马,速度能加快不少。   饶是这样,第四日才赶到龙王堂,找人一打听,龙王堂离五台山还有一天一夜的车程呢。   晏三合决定在龙王堂的驿站歇一晚上,然后一口气直奔五台山,谁知歇下的当天,朱未希就病了。   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女子,头一回赶这么急的路,吹这么冷的风,身边连个端茶递水的人都没有,不病才怪。   这病来势汹汹,不过短短时间人就烧得迷糊起来,眼睛都烧红了。   没办法,只有先请医问药,等烧退了再赶路。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哪里能请到什么好郎中,小裴爷一看这个情形,从包袱里掏出几副药来。   这玩意他回回都随身带,回回都能派上用场。   丁一去掌柜那头借炉子,黄芪泡药、生火。不多时,药就咕噜咕噜熬上了。   晏三合守着朱未希,李不言趁机去检查车、马,只留一个朱二爷手里捏着三枚铜钱,茫然无措地站在那里。   还要测一测凶吉吗?   ……   这一病,足足耽搁了两天,好在后面的路上雪化了不少,一行人这才顺顺利利地赶到五台山。   刚进到山里,天际变色,寒风夹杂着雪渣子扑面而来,气温骤降,连晏三合都感觉到了一丝冷意。   丁一这些年跟着三爷去过不少地方,一看这个天气,忙提醒道:“晏姑娘,不出一个时辰,就有大雪来。”   又有雪?   晏三合想了想,“黄芪,进山的路不好走,你去探探周围有没有人家,有的话找个当地人带路。”   “是!”   “丁一。”   晏三合:“找几根结实的树枝,削尖了把大奶奶车子的锦帘钉起来。”   “是!”   “不言。”   晏三合目光朝前车飘过去,李不言轻轻一眨眼,立刻抬腿走到了朱二爷面前。   “朱二爷。”   “李姑娘。”   “我家小姐说,拿出你吃饭的家伙,测一测凶吉吧。”   “好!”   朱远钊早就有这个打算了,这一路磕磕绊绊的太不顺了,不测测凶吉,他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李不言:“去车里扔,地上脏。”   朱远钊走到车前,小裴爷把车帘掀起来。   三枚铜板往被褥上一扔。   两个反面朝上,一个正面朝上。   为凶。   小裴爷瞪大眼睛,刚要发出一声“哀嚎”,忽然一只手掌捂过来。   小裴爷眨巴眨巴眼睛:大侠,你干嘛?   李不言伸出手,把两枚铜钱反过来,然后大声道:“小姐,三枚都朝上,大吉!”   还能这样?   小裴爷惊得下巴都快掉到地上,拿眼睛去看朱二爷。   朱二爷满脸的恐惧。   李不言松了手,掌心在衣服上擦擦,不咸不淡道:“我娘说不要相信封建迷信,信念能打倒一切艰难困苦。”   封建是什么?   迷信是什么?   小裴爷白皙的耳朵缓慢变红。   行吧大侠,你娘说啥就是啥!   后车。   晏三合掀起车帘,看着脸色苍白,蜷缩成一团的朱未希,“听到没有,大吉,后面一定顺顺利利,你用不着担心。”   朱未希露出一点笑,“有你在,我不担心。”   她说的是真心话。   这一路,晏三合一直冷着脸,哪怕同坐一辆车,也很少和她说话,大多数时间是闭着眼睛。   那次休整,她啃下一个冷馒头。   再启程时,正好赶上一段下坡路,速度非常快,车身也颠簸的厉害。   她胃里难受极了,一直死命忍着。   晏三合掀开眼皮看她一眼,随即便叫停了马车……   驿站里,她烧得神志不清,分不清耳朵里听见的是呼啸的北风,还是庚宋升呜咽的哭声。   睁开眼睛,看到一张白皙的脸,她眼泪无声流下。   人在病中,都是脆弱的。   她哑着声音问:“晏三合,我还能活着找到他吗?”   “有我在,别担心。”   晏三合接过李不言递来的热毛巾,替她擦拭额头的汗,顺便把泪也擦去。   “只要你病好起来,我一定能带你见到他。” 第558章 入山   天空很快飘起漫天的大雪。   雪越下越大,根本看不清前面的路,放眼望去,只有一片白茫。   领路的是个年轻的后生,小名驴蛋,长得又黑又敦实,头上戴一顶羊皮帽,露出一双对对眼。   他一边扶着车身,一边和车里的贵人说话。   “这个季节几乎没有人进山的,山里忒冷,寻常人吃不消哩,要到明年春暖花开的时候,人才会多。   贵人,你们来山里做什么?上香吗?要不还是回去吧,这么冷的天菩萨都回天上去了。”   晏三合:“五台山的住持叫什么?”   驴蛋一怔,随即嘿嘿笑了。   “贵人一看就是第一次来我们这里,我们这里大大小小有一百多个寺庙呢!”   一百多个?   晏三合抬眼去看面前的人。   再次出发,晏三合让朱二爷和朱未希同乘一辆,方便她和裴笑商量一些事。   裴笑学着李不言的样子一耸肩,“你也没问啊!”   说罢,他从包袱里掏出几张纸,“寺庙和和尚的名册都在上面。”   晏三合接过来一看,几张纸写得密密麻麻,一个一个找过去,没有找到庚宋升的名字。   她又去看裴笑。   “不在名册上,那就是半路出家的野和尚。”   裴笑一脸的无奈,“谁让咱是天高皇帝远呢,总有管不着的地方。”   你还有脸无奈?   晏三合吸口气,“驴蛋,一百多个寺庙连在一块儿吗?”   “那哪能呢!”   驴蛋嘿嘿笑笑:“山下也有,山顶也有,半山腰也有,最远的寺庙从我们家要走两天两夜呢。”   到这里,晏三合才明白过来,为什么朱远钊测了一个凶——地方太大,寺庙太多,不好找。   “最有名的是哪一个?”   “多了去了,文殊寺,五爷庙,菩萨顶,南山寺,万佛阁,碧山寺……”   晏三合越听,眉头越紧。   庚宋升会在哪一个寺庙出家?   李不言用胳膊碰一下裴笑,“裴大人,拿个主意吧!”   “简单。”   裴笑一脸自信。   “随便找一个寺庙,把我的腰牌往住持面前一放,保管他卖力的帮我们找,我们只管吃饭,洗漱,热热乎乎的睡个好觉。”   ……   一个时辰后。   文殊寺的住持释然一脸遗憾的看着小裴爷。   “裴大人,老纳在寺里住了大半辈子,还从来没听过庚宋升这个名字,大人可有他的佛号?”   小裴爷摇摇头。   释然:“可有他的画像?”   小裴爷还要继续摇头,晏三合拔高音量:“有,拿纸笔来。”   对啊!   小裴爷一拍掌,神婆能画,还画得活灵活现。   纸笔很快备好,晏三合朝朱家两兄妹看一眼:“你们两个见过他,过来详细描述一下。”   不消片刻,一副庚宋升的画像便跃然纸上。   晏三合放下笔,问朱远钊:“几分像?”   朱远钊一脸吃惊地看着晏三合,忙道:“七八分。”   昔日恋人的容貌出现在眼前,朱未希努力稳住情绪,“有八分。”   裴笑把宣纸拿起来,往释然面前一递。   释然拿着画像看了又看,半晌,一脸为难:“这样吧,我把寺里所有的和尚都叫来,让他们过来认一认。”   裴笑:“快去。”   文殊寺一共就十八个和尚,认一圈,都说没见过这个人。   晏三合看向裴笑了,裴笑立刻会意:“我让人再画几张,你马上派人去山下附近的寺庙都问问。”   释然上前一步:“裴大人,冒昧问一下,这位庚宋升……”   “京中的贵人在找他,否则我们也不用这么冷的天赶过来。”   裴大人昂首挺胸,官谱摆得极大:“余下的,你不必知道。”   释然陪着笑脸:“是,是!”   晏三合一共画了十七副画,除了住持外,余下的和尚都派出去了。   六人一边围着火炉烤火,用些热菜热饭,一边等待消息。   丁一和黄芪走了一路,实在太累,把几个蒲团放在火炉边,倒头就睡。   他们一睡,所有人都觉得困。   李不言和朱远钊把余下的蒲团都拿过来,又让释然再抱了些被褥过来,倒地休息。   小裴爷睡不着。   好巧不巧,他边上躺了个李不言,眼睛一睁就能看到这人的脸。   眼睛,不够大;   鼻子,不够挺;   嘴巴,不够丰满;   可奇怪了,这几样东西组合在一起,还怪好看的哩。   看着看着发现不对,一抬头,发现驴蛋缩在角落里,睁着两只大对眼死死地盯着他看。   看什么?   小裴爷心一虚,赶紧闭上眼睛。   怎么他也睡了?   驴蛋欲言又止,心说这帮贵人们是忘了还是怎么的,说好的银子呢?   快把银子给我啊!   浅浅一觉醒来,天色黑沉,外头的风雪更大了。   这时,最后一个和尚浑身湿透了回来,冲住持摇摇头。   晏三合心里咯噔一下,一抬头发现裴笑两条眉毛打成了结,正苦哈哈地看着她。   山下没有,就得往山上去。   裴笑走到释然跟儿前,伸手勾住他的肩:“这个上山的路……”   释然身子狠狠一颤,“裴大人,万万不可啊,别说这会下着大雪,就是没下雪,这冬天的山路也是封的。”   裴笑问:“为什么?”   释然叹了口气,“裴大人随我来。”   他这么一说,火炉前的李不言几个也都纷纷起身,跟着住持走出寺门。   一开寺门,风雪扑面而来。   释然走到空旷处,指着远处的隐隐绰绰的群山。   “所谓五台,就是五个山,五个台顶,东台望海峰,南台锦绣峰,中台翠岩峰,西台挂月锋,北台叶斗峰。   山上长年积雪,便是最热的夏天,还有积雪化不掉,温度比着山下要低好多,一般人上去根本吃不消。”   晏三合:“这么低的温度,山上可有僧人?”   释然:“有!”   晏三合:“他们怎么上山?”   “冬天来临,大雪封山之前,他们就不会走动,就在寺庙里呆着,吃的用的都是夏季准备好的。”   释然:“姑娘啊,不瞒你说,我们这里的僧人也分三六九,像我这样的……”   他看了眼自己凸起的肚子,脸上露出一点惭愧。   “说白了也是个花和尚。半山腰的那些,才是真正的六根清净。”   晏三合:“山顶的呢?”   释然:“能在山顶静心禅修的,那都是得道高僧,将来是能坐化升天的。”   庚宋升是哪一种?   是散落在远处寺庙里的花和尚?   是半山腰的六根清净?   还是山顶的得道高僧?   为什么锦衣卫的人偶尔路过都能见到他,这里常年住着的和尚却一无所知? 第559章 驴蛋   一片雪花落在晏三合的眉心,她心中一动,又问:“山上的和尚他们一年四季都在山上?”   “不是。”   释然:“冬天上山,余下三个季节都会下山来转转,或者云游四方。”   晏三合等的就是他这一句。   “你告诉我,整个五台山一百多座寺庙里,最喜欢云游四方的和尚是谁?学问最好的和尚是谁?最聪明的和尚是谁?”   “这……”释然卡住了。   “我知道哩。”   所有人都转过身。   驴蛋吓得赶紧躲进门槛里,声音跟做贼似的。   “……是,是虚云!”   “去,去,去,别捣乱。”   释然身边的小和尚一拂袖子,“让我师傅好好想想。”   谁捣乱啊!   驴蛋一脸的耿直,“就是虚云,不会错。”   晏三合走到他面前,“告诉我,为什么是他?”   驴蛋这时才真正看清晏三合的长相,白白的,真好看啊。   “他帮我们家写过一封信,噢,是写给我大哥的,我大哥在太原府铁匠铺打铁,他的字写得可好哩。”   晏三合:“还有吗?”   驴蛋:“他那次路过我们家,正是要去滇西云游。”   晏三合:“还有吗?”   驴蛋:“他说的话我有好多听不懂,但我爹说他是聪明人。”   “噗嗤!”   小和尚掩唇一笑,冲驴蛋摆摆手,行了,你个傻小子哪里凉快,哪里呆着去吧!   晏三合死马当成活马医,“走,跟我进去看看画像。”   小和尚诧异:“女施主,你还真……”   “万一呢?”   晏三合扯住驴蛋的袖子,把人拉到桌前,“就是这人,你好好看看,是不是虚云。”   “这个……”驴蛋挠挠脑袋。   “那个……”他又挠挠脑袋。   小和尚高贵冷艳地哼一声,“我就说嘛……”   “要是画上满脸的络腮胡子,就像了。”   驴蛋手一伸:“喏,这里,这里,这里,统统都画上。”   屋里登时一片鸦雀无声。   这话对小和尚来说是震惊,但对晏三合他们则是惊喜。   晏三合立刻拿起笔,在驴蛋指过的地方画上络腮胡,“像吗?”   驴蛋一会皱眉,一会撅嘴,一副很深沉的模样。   “要是再画得老气一点,就更像了。”   纸上的庚宋升是书生时的模样,驴蛋看到的是出家后的模样,中间相差了好些年。   寥寥几笔,画上的男子便苍老了十岁。   晏三合一抬下巴:“现在像吗?”   “像了,像了。”   驴蛋拼命点头,“简直就是一模一样。”   晏三合把画像递到释然面前,他看了好半天才认出来,“是虚云,他是禅月大师的弟子。”   这话一出,所有人脸上都露出惊喜,尤其是朱家兄妹俩,几乎是喜极而泣。   真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找到了,真的找到了。   人找到,晏三合就要多打听几句,“住持,禅月大师是什么人?”   释然神色变得恭敬起来。   “三百年才出一位的当世高僧,香客们来五台山除了烧香拜佛,还有一个心愿就是来见一见禅月大师。”   晏三合:“见他做什么?”   释然:“算命啊!”   算命?   小裴爷暗戳戳扫了朱远钊一眼,心说这个心魔怎么碰来碰去,都是些神棍?   晏三合也看了朱远钊一眼,不动声色道:“禅月大师算得很准吗?”   释然:“何止准啊,简直就是神算子。”   晏三合:“他跟谁学的算命。”   “据说是娘胎里就会了。”   释然摸着一点胡须感叹:“他母亲家里就是做这一行的,他爹是个喇嘛。”   喇嘛?   藏人?   所有人都听傻了。   晏三合:“喇嘛能结婚生子?”   释然:“能!”   所有人又听傻了。   “禅月大师只有冬天最冷的三个月,会在山上修行,余下时间都瞧不见人影,虚云是他在云游时收的徒弟。”   释然:“聪明不聪明我不知道,据说大师收了他以后,再也没收过别的弟子,而且每次云游也只带他一人。”   小裴爷朝李不言挤挤眼睛:咱们这个时候来,还真来对了,否则上哪儿去找噢!   李不言瞪他一眼:少打岔,往下听。   晏三合走到桌前,把名册拿起来,又仔仔细细地找了一遍。   “这名册上没有虚云的名字,他是野和尚?”   “自然不可能有。”   释然苦笑:“老和尚宝贝他那徒弟呢,宁肯让他当野和尚,宁肯拿自己的俸禄养着他,也不肯上报官府,说是怕他被别寺庙抢走。”   一直静静在边上听的朱未希突然开口:“师傅,你见过他?”   “谁?”   “庚……虚云师傅。”   “仅仅一面之缘,也仅仅一盏茶的时间,据说他比他师傅还要神出鬼没,整个五台山就没几个人见过她。”   朱未希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他,他现在什么样?”   释然有些好奇地看了朱未希一眼。   “个子很高,站在老和尚身后一声不吭,一股子凶相……”   “瞎说。”   驴蛋不服气:“他在我们家的时候一点都不凶,还掏出一把花生给我吃哩!”   晏三合目光一转,落在驴蛋身上。   驴蛋委屈的撇撇嘴,“我没说瞎话。”   晏三合走上前,把手搭在驴蛋肩上,轻轻一拍:“如果是你,你是现在上山,还是明天再上?”   “你,你为什么问我啊?”   驴蛋黝黑的脸涨成茄子,“我,我,我还没成亲呢,快,快把手拿开。”   晏三合故意把脸凑近了,“你不说,我就不拿。”   娘,娘,有个长得白白嫩嫩的姑娘调戏我?   驴蛋脸上烧得慌,手暗戳戳地护住裆。   “要,要是我,我就现在上山。一夜风雪以后,山,山路更难走哩,根本上不去。”   小和尚听得眼冒金星,呵斥道:“你胡扯什么,摸黑爬山万一摔下悬崖怎么办,这些可都是京里来的贵人。”   驴蛋怕小娘子,但不怕小和尚,头冲小和尚一梗。   “腰里绑根绳子,像蚂蚱一样一个接一个不就得了。”   晏三合拨过他的脸,让他看着自己,“你怎么会知道?”   娘,娘,她开始摸我脸?   驴蛋腰一抬,屁股往后撅起:“我,我……天天爬山哩,啥不知道哩!”   天天?   晏三合目光逼近。   “三十两银子带我们现在就上山,干不干?” 第560章 上山   三十两?   驴蛋惊得倒吸一口凉气。   别是骗他的吧,前面带路的银子都还没给呢!   “你,你们先把银子给了,我就干!”   “朱二爷,给银子。”   朱远钊转身从包袱里掏出一个元宝,“小兄弟,收着。”   还真有?   驴蛋两只眼睛放光,刚要伸手去拿,晏三合一把抢了过去。   “丑话说前头,如果你没把我们带上山,或者半路自个跑了,怎么办?”   “放屁!”   驴蛋气得脸红脖子粗,“我才不是这种人哩!”   晏三合:“那你先说说,我们上山要准备什么?”   “要一根最粗最结实的麻绳,能系七个人;你们的衣裳也不行,要换我这种短的,厚实的,方便走路。”   驴蛋冲元宝咽了口口水,“外头要罩一件大氅,头上都要戴帽子,脖子要包好,除了眼睛,哪里都不能露出来。”   晏三合:“还有吗?”   “我要一把铁锹,你们最好手里一人拿一根木棍,还有……”   驴蛋摸摸肚子,有些不好意思。   “得吃饱喝足才有力气,我刚刚没吃饱哩。对了,我还要喝几口烧酒,烧酒暖身子。”   晏三合扭头去看丁一,丁一点点头;再看黄芪,黄芪也点点头。   她把银子往他怀里一塞,转身,看着释然:“再准备七个人,三天的干粮。”   释然一点头:“我这就去准备。”   他算是瞧出来了,这一行中,当家作主的根本不是裴大人,而是眼前这一位小姑娘。   走了几步,想想不对,释然调头冲裴大人道:“大人,这黑灯瞎火的万一出了什么事,我们这小庙小寺的……”   裴笑被他说得心里一抖,再想起朱二爷算的那一卦,赶紧走到晏三合面前,压着声道:“你看……”   “不用我看,你只要想想咱们出来几天了,路上又耽搁了几天,还剩下几天?”   还想什么啊!   裴笑:“出了事,我们自个负责。”   释然得他这一句,利落痛快的走人。   裴笑看着这人背影,后槽牙咬得咯咯响。   他娘的,小爷我真要有个什么万一,你个老秃驴怎么着也跑不掉。   “丁一,黄芪,不言。你们三人和驴蛋好好商量这山路谁打头,谁垫后,怎么样才最安全?”   “是!”   晏三合走到裴笑面前:“这趟上山会很难,你行不行?不行就在寺里等着。”   嘿,你这是瞧不起谁呢?   裴笑哼一声,“放心,小爷行的很!”   晏三合走到朱家兄妹面前,“你们呢,能不能上?”   朱远钊忧心忡忡地看了眼朱未希:“我没问题,就是大妹她……”   “我也没问题。”   朱未希目光坚定地看着晏三合:“死都要爬上去。”   晏三合看着她瘦弱的肩膀,忽然说不出话来,轻轻点了一下头。   ……   风雪中,一行人坐马车来到山脚下。   驴蛋把绳子往自己腰上一系,打了个结结实实的结。   接下来是丁一,他和驴蛋一样,手里拿一把铁锨。   铁锨能有抓力,关键时候一铲子能夯进泥土,防止往下滑。   丁一后面分别是朱远钊和朱未希,一旦朱未希走不动了,朱远钊还能拉她一把。   晏三合跟在朱未希身后,李不言在后面护着她;李不言还有一个重任,拉一把身后的小裴爷。   小裴爷嘴里喊着说行,心里在打退堂鼓。   台顶在哪里?根本一眼望不到头。   黄芪负责收尾,同样的,他的手上也是铁锨。   除了晏三合外,所有人都把自己包裹的严严实实,只露出两只黑溜溜的眼睛。   但就是这样,还是冷,冷得浑身打摆子。   山里有野兽,不能有亮光,每一步只能凭着驴蛋的直觉摸黑往上爬。   李不言这辈子还没干过这么刺激的事儿,嘴里发出一声长啸。   “驴蛋,出发——”   身后的小裴爷被她啸得脑子嗡嗡作响,心说祖宗啊,你这是要把狼招来啊!   前面几十丈,所有人都爬得很稳,就是最柔弱的朱未希,也只是不停地喘着粗气。   再往上,风雪大得能把人都给刮走,速度一下子就慢下来。   最前面驴蛋一铁锨下去,铲到泥里,才敢往上迈步;   丁一随时注意着他,怕他一脚踩空。   朱远钊嘴里很快就走出血腥味,却还要时不时地回头看一眼妹子,体力渐渐不行,气喘得像牛一样。   朱未希两条腿像灌了铅似的,两排牙齿冻得瑟瑟发抖,硬是没有哼一声。   晏三合身上衣服单薄,爬起来不费事,但体力却比从前差了一些。   小裴爷因为有一个李不言在前面,怕丢男人的脸,哪怕已经累得呼嗤带喘,还咬牙挺着。   偏李不言还笑他。   “小裴爷,鼻子吸气,嘴巴呼气,别跟狗一样伸着舌头喘。”   “小裴爷,这个小身板不行啊,将来媳妇没什么幸福可言。”   “小时候吃奶了吗,使劲啊!”   “小裴爷,要我推你一把吗,要的话就吱一声。”   你根搅屎棍给老子闭嘴!   心里正骂着,脚下一个打滑,还没有来得及踉跄,前面的人伸手就把他拽住了。   那手一拽,一按,小裴爷稳稳站住。   心惊胆战地扭头。   李不言来句:“不必谢,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小裴爷脸都羞红了,好在漫天飞雪,黑灯瞎火,红到屁股也没有人瞧见。   朱远钊喘着粗气,忍不住问:“驴蛋,距离山顶还有多远?”   驴蛋把脖子上的围巾拉下一点,“早着呢,这才刚刚开始。”   果然才刚刚开始。   再往上爬,风雪大得能把人都吹走,眼睛根本睁不开,而且空气也越来越稀薄,连李不言都觉得呼吸越来越困难。   此刻,所有人都明白了这里为什么冬天要封山,释然住持为什么要逼着小裴爷说那样一句话。   因为——   危险!   朱未希整个身体都已经冻麻了,一股一股的血腥味从喉咙里涌上来,心跳很快,快得几乎要迸出胸腔。   脚上根本没有知觉,完全是腰上的绳索牵引着她往上爬。   这时她才知道,自己那句“死都要爬上去”是多么的不自量力和可笑。   “放弃啊——”   “你根本爬不上去的,朱未希,你是一个弱女子,你有什么本事?”   “朱未希,庚宋升在台顶等着你呢!”   “你不把真相弄清楚,有什么脸面去死?”   朱未希用力一咬舌尖,痛意传来的同时,人也清醒过来。   她艰难的睁开眼睛,往前方看,漫天的风雪中,似乎有一个高高浅浅的身影在向她招手。   “没错,朱未希,我就是在等你!” 第561章 虚云   晏三合很快发现了朱未希的不对劲。   她的身子往前俯着,两条腿在雪地里拖行,显然是没了知觉。   “驴蛋,停下。”   队伍停下来。   晏三合指着朱未希,“她晕过去了,怎么办?”   朱远钊吓得魂飞魄散,往下走几步,把人抱在怀里,脸贴着她的脸。   还有呼吸。   朱远钊抬头,满脸焦急,“晏姑娘,怎么办?”   丁一想着三爷的叮嘱,忙道:“我来背大奶奶。”   也只有这个办法了。   晏三合:“丁一,你和不言换个位置;黄芪,你在后面扶丁一一把。”   “好!”   “女贵人。”   驴蛋胸膛起伏,“背着也没有用,这么冷的天一旦晕过去,很快就会冻僵,人冻僵一会就没命了。”   晏三合暗道不好:“你有什么好办法?”   驴蛋:“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加快速度,在她冻僵之前赶到台顶。”   人命关天!   晏三合顾不上了:“那就加快速度,快!”   换好位置,立刻出发,队伍明显快起来。   所有人都在心里想,不能让朱未希有事,得赶紧爬到山顶。   但是。   真的走不动了。   真的喘不过气来。   真的好冷啊!   就在这时,朱二爷突然双腿一屈,跪倒在地。   驴蛋被绳索带着一勒,也跟着摔倒在地,好在他年轻,反应快,铁锨用力一铲下去,才将将不让自己往下滑。   “哎啊啊,这位贵人怎么也晕过去了呢,好歹是个男人呢!”   话音刚落,李不言和黄芪突然同时拔剑。   小裴爷被他们的动作吓了一跳:“什,什么情况?”   黄芪:“有什么东西在靠近。”   李不言:“很沉,很大。”   驴蛋哀嚎一声,“应该是野猪,它要来拱咱们,快,快,绳索解开,拱一个,就等于拱一串啊。”   众人忙不迭的去解绳索,这时才发现,蚂蚱一个接一个,绳索也要一个接着一个解。   可偏偏朱二爷又晕了。   驴蛋解完自己的,又去解他的,急得手忙脚乱。   耳听着那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后面的黄芪果断一剑把绳索割断了。   谁知就在他割断的同时,已经是强弩之末小裴爷只觉得眼前一黑,身子往前一栽,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这一栽不要紧,身体竟然往下滑,而驴蛋正在弯腰解线索,手上的铁锨扔在了一旁。   只听见呼啦一声,所有人都跟着往下滑。   驴蛋往前一扑,死命抓住绳子,可他一个人的力道,哪敌过这么多人的,瞬间就被拖了下去。   李不言想也没想,把剑往下一戳。   可她的是软剑,根本吃不了那么重的力,“砰”的一声,剑顷刻间就断了。   心急之下,她大喊一声:“黄芪——”   黄芪听到这声喊,哪里还顾得上野猪,纵身一跃抓着绳索的另一头,被拖出了好长一段。   完了,必死无疑。   驴蛋一边哭一边扯着嗓子喊,“我还没娶上媳妇呢,你们快用脚踩住啊。”   李不言在往下滑的时候,就想用这一招,奈何雪太厚,速度太快,根本踩不住。   忽然,身下一痛,电光火石间她意识到这应该是个枯树根,立刻用手往雪里一探,然后死死的抱住。   整个下滑的队伍咯噔一下。   这瞬间的一咯噔,给了黄芪和驴蛋发力的机会,两人的脚都深深踩进雪里,速度一下子就慢下来。   可就在这时,野猪也已经冲到了眼前,直奔着黄芪而去。   黄芪心里狂跳了几下,第一个反应是松手逃命;第二个反应是死都不能松手。   冷汗顺着他的额头流下来,他颤栗着闭上眼睛,等待厄运的到来。   “扑哧——”   寒霜一样的箭矢刺穿皮肉,野猪惨叫一声,倒在雪地里打了几个滚,又挣扎了几下爬起来,调头就跑。   漫天的风雪中,男子一步一步走过来。   他右手拿着一把大弓,左手拄着一根木棍,风吹起他的大氅,露出里面灰色的僧袍。   黄芪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从天而降的男子,心说这不会是神仙吧。   晏三合的目光却一寸一寸的紧缩。   这时,男子已经走到近前,把大氅的帽子摘下,满脸的络腮胡子。   胡子已经长到颈下,一双眼睛黑黝黝的带着刀刃,仿佛能看到人的最深处。   晏三合张了张嘴,却一时说不出话来。   边上两道声音几乎同时喊出来。   驴蛋:“虚云,他就是虚云师傅。”   李不言:“庚宋升,你就是庚宋升!”   庚宋升面无表情地看着这帮狼狈的人,“老和尚说今日有贵客,贵客就是你们?”   “不是我们。”   晏三合艰难的从雪地里爬起来,目光四下找了找,指着不远处雪地里趴着的一道人影:   “贵客是她。”   庚宋升大步走过去,低头一看,脸色微变。   ……   热。   好热。   小裴爷睁开眼睛,只觉得眼前一片火光。   什么地方有火?   地狱啊!   他怒火中烧,猛的坐起来,“老子什么坏事都没做,凭什么下地狱?”   “阎王说你太没用。”   “李大侠,你怎么也下来了?”   “是啊,下来看看你怎么在油锅里扑腾。”   李不言把碗端过去,“喝下去。”   小裴爷低头一看,黑乎乎的一碗,“这什么?”   李不言:“砒霜。”   小裴爷:“……”我还要再死一遍?   黄芪再忍不住:“爷没死,这是去寒的药。”   哈哈,我没死。   裴笑一口气把药喝下去,苦得眼睛、眉毛、鼻子都挤在了一处。   缓过那股劲儿,他这才开始打量四周的环境。   这一打量,裴笑差点没晕过去。   这竟然是个石屋,屋子非常的小,只有一张炕床,别的什么都没有。   床上除了他以外,还并排躺着朱家兄妹俩。   屋子中间生着炉子,炉子里烧着柴火,火上架着水壶,黄芪、丁一、驴蛋围在炉子旁烤湿了的衣、鞋。   “这是哪里?”   “东台顶,金阁寺。”   “晏三合呢?”   李不言指指门外,“在对面。”   裴笑二话不说就下炕,见地上有双僧鞋,也不管那僧鞋是谁的,穿上就走了出去。   门外中间小小的正堂,供奉着观世音菩萨像,裴笑来不及细看,大步走到对面亮灯的门口。   门里,三个人,六双眼齐唰唰扭头看着他。   一个干瘪老和尚,一个络腮胡子大汉,还有晏三合。   晏三合站起来:“这一位就是僧录司的裴明亭。明亭,这一位禅月大师,这一位就是庚宋升。”   小裴爷神情呆呆的。   好神奇啊,摔一个跟斗,想找的人就在我面前了!   忽然,身后传来急促脚步声,小裴爷扭头一看,赶紧知趣的往边上躲了躲。   朱未希踉跄着走到门口。   一抬头,看到那个人,那双眼,周遭的一切都和她没关系了。 第562章 重逢   人的一生中,有很多刻骨铭心。   比如。   此时,此地。   他盘腿坐在蒲团上,头微微抬起,眼睛犀利又明亮,以前的白面书生被生生磨去,换成了满目沧桑。   从丝丝毛发,到寸寸骨节,都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朱未希说不出话来,就这么静静地看着,过往伤疤被重新揭开,原来根本就没有痊愈。   依旧血流不止。   庚宋升也在看她。   记忆中明艳的少女站在雪白梨花下,冲他莞尔一笑,如今青丝仍在,朱颜仍在,很多东西却不在了。   “娃儿,这就是你从前的相好?”   庚宋升回神。   “嗯。”   “长得不错,瞧着是个有福气的,就是……眼神不大好。”   “哪里不好?”   “能瞧上你,啧啧,眼瞎!”   “师傅,别这么说自己,折寿。”   “没办法,我是矮子里面拔将军,茅坑里面捡石头,这不没辙了吗?”   “那可真是委屈你了。”   “不委屈,高僧吗,都很有胸襟的。”   “……”   这就是释然嘴里三百年才出一个的得道高僧?   还能坐化成佛?   小裴爷好奇地探进半个脑袋,看着炕床上的干瘪老和尚,发自内心真诚地问一句:   “您老人家果真是禅月大师?”   “如假包换。”   大师正襟端坐,“出家人不打诳语,阿弥陀佛。”   裴笑:“……”   一场旧情人之间的久别重逢被这几句话一打岔,什么伤心难过,什么恍如隔世,都统统烟消云散了。   晏三合:“庚宋升,我们的来意我都已经说了,能不能……”   “先睡觉。”   庚宋升口气颇为不耐烦,“明儿一早再说。”   “对的,夜里不要谈事情,孤男寡女的容易谈出问题。”   大师十分大度道:“对面那屋子,就让给你们了。”   那么一个小石屋挤七个人?   小裴爷摆出官老爷的谱:“金阁寺就没有别的禅房了吗?”   “就这两间。”   大师指着庚宋升:“他一间,我一间。”   小裴爷不信,趿着鞋推开门走出去,一看,差点没再晕过去。   举目四望,白茫茫一片的台顶上,只有三间连在一起的破石房。   这时,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东、西两个石屋都没有门,是敞着的。   穷成这样?   谁他娘的起名金阁寺,分明就是个土庙啊!   小裴爷刚要进屋,目光扫过门口的对联,惊得大喊道:“晏三合,晏三合……”   晏三合走出来。   小裴爷指指那对联。   风雪中看不大清,晏三合不得不凑到近前去看,这一看,着实吓了一跳。   对联上写: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小裴爷缩着脖子压着声:“佛法有一条根本规则,以不坏世间法为前提,这对联……蹊跷!”   不是蹊跷,而是意有所指。   晏三合想了想,道:“先睡觉,明天一早说。”   两人刚进屋,却见朱未希撑着墙壁,瘦得摇摇欲坠:“庚宋升,可以现在就给我一个痛快吗?”   “……”   无人应答。   小裴爷不忍心,想上前把大嫂搀扶回去,不想被晏三合一把拉住。   晏三合摇摇头,示意他等一等。   许久。   屋里终于传来一声:“等远钊醒。”   ……   朱远钊是被人掐醒的,醒来听说庚宋升找到了,也像朱未希一样,跌跌撞撞地冲出来。   “庚宋升?”   庚宋升走过去,伸手在他胸口轻轻一拳,“朱远钊!”   朱远钊踉跄着后退几步,眼底发红,“你小子……让我好找。”   “谁让你们找来着?耽误我家娃儿修行。”   炕床上的禅月大师一脸的不耐烦,“都滚进来吧,话早点说开,你们也好早点滚蛋。”   庚宋升一个眼风扫过去,大师倏地闭上了嘴巴。   晏三合目光在两人身上打了几个转,道:“丁一、黄芪先睡,余下都进来。”   进来也没有地方坐。   好在这石屋里还有几个蒲团,把蒲团往地上一铺,所有人都学着和尚打坐的姿势把腿盘起来。   庚宋升等壶里的水开,给他们冲茶。   茶没有用茶盅盛,而是用碗,六碗茶冲好,整个石屋里弥漫着沁人的香气。   小裴爷是什么身份,一闻到这茶香,就知道这茶叶比怀仁别院里的茶,还要好上三分。   他用膝盖碰碰晏三合的,晏三合没有留心这些,目光都在庚宋升身上。   他肩膀宽阔,胸膛厚实,眼风带刃,但做事却极为细致,六个茶碗,没有一滴水滴在外面。   显然,这人是粗中带细。   她还留心到,给朱未希的那碗茶,茶叶少放了几根,应该是怕她喝多了茶走眠。   庚宋升忙完,盘腿往老和尚身边一坐,自顾自拿起茶碗喝一口,目光没有看向朱未希,而是落在晏三合身上。   “说吧,想听什么?”   “为什么舞弊?”   晏三合没有半点客气,话都问得很直接。   “为什么被抓了还自个冲自个笑笑?为什么烧书?是不是被人陷害了?毛氏给你从五台山求来的那张符,是不是有什么蹊跷?”   庚宋升明显一怔:“看来姑娘对我的从前,了如指掌。”   晏三合:“否则又如何会跑这一趟。”   庚宋升突然哈哈一笑,“我还以为第一个会问,我为什么出家?”   晏三合:“这问题不该我问。”   这话一落,原本阖着眼睛的老和尚掀了掀眼皮,淡淡地看了晏三合一眼。   晏三合察觉,抬眼向他看过去,这老和尚十分淡定地把目光挪开,从身后的被子里掏出一个细长的烟斗,谄媚的冲庚宋升笑笑。   “娃儿,要不要来一口?”   “来!”   老和尚往里面塞了一团黑乎乎的烟丝,在火上点着了,献宝似地塞到庚宋升的手上。   庚宋升接过来,大大方方塞进嘴里。   这一连串的动作,把地上四人都看呆了。   和尚抽烟丝儿?   这是一呆;   高僧侍候徒弟?   这是第二呆。   还有第三呆是独属于小裴爷的。   放眼天下,华国抽烟丝儿的不会超过一个手指头,烟丝儿是从海上运过来的,贵得离谱。   据他所知,整个四九城也只有玉笙楼背后的那个老王爷,才抽得起这一口。   这两个和尚穷得连个像样的寺庙都修不起,哪来的银子抽烟丝儿。   可瞧这样子,还是抽惯了的。   这时,庚宋升吐出一口烟,烟雾中的眼睛亮得吓人。   “春闱前,我被人拿走了一样东西。” 第563章 杀人   “你被拿走了什么?”   庚宋升看了晏三合一眼,陷入回忆。   簪子的事情告密后,庚宋升怕朱未希被家里双亲责骂,索性上门求亲。   庚宋升自认为是个混人,但坏了大小姐的名声,不娶那就不配为人了。   更何况,朱未希是他真心喜欢的。   那丫头看着循规蹈矩,其实骨子里很有几分勇敢,做什么事,说什么话一点都不畏畏缩缩。   庚宋升活在一个传承了无数代的世家里。   这个世家外表看着光鲜亮丽,底蕴深厚,让所有人敬仰崇拜,内里呢?   庚宋升的几个叔叔,包戏子的包戏子,赌钱的赌钱,磕药的磕药,学问个顶个都是好的,但生活烂也是个顶个的烂。   男人不上进,苦的是家里的女人。   庚家的姑娘们打小就请教养嬤嬤调教,跟着各路先生学琴棋书画,为的只是将来能嫁个好人家,用夫家的实力来帮衬娘家。   庚宋升的娘是个连笑都不怎么笑的女人,几个妹妹被她教养的如出一辙,说话做事样样死板。   “儿子,你要上进啊!”   “儿子,你要光宗耀祖!”   “儿子,你可别丢咱们庚家的脸!”   这是娘对他说得最多的话,可父亲一个眼神丢过去,娘就吓得不敢吭声,一脸的畏敬。   庚宋升打小就有想法,将来决不娶一个连话都不敢和他说的女人。   他要一个知他,懂他,能和他无所不谈的好姑娘。   正因为如此,朱未希就格外的投他脾性。   听到这里,晏三合发现了庚宋升喜欢游山玩水的根本原因——   庚家这个千年世家就像一潭千年的古井,阴暗,深沉,压抑,让他喘不过气来。   “朱未希。”   烟雾中,庚宋升目光向她看过去。   “当时,我是真的动了心,也真心想娶你,没有掺假。”   朱未希仰头看着他,明里暗里的眼神,是难掩的痛。   “所以姨母逼我高中前三甲,我想都没想,就一口应下。”   情窦初开的少年郎,又是那样的才情绝绝,动了真心,想给人家好姑娘一个交待,不需要想,只需要埋头去努力。   “其实……”   他顿了顿:“我是厌恶做官的。”   朱未希声音发颤:“你,你说干什么?”   “我厌恶做官。”   因为太假。   假脸,假笑,假话,假情,假仁,假意;人前满口家国天下,人后一肚子男盗女娼。   真正有本事、清廉的官儿出不了头,爬上去的都是溜须拍马,无耻虚伪之人。   “因为厌恶,所以我读书都没怎么用心,十分的力,使了六七分吧!”   仅仅用了六七分?   才六七分?   所有人都被这话惊着了。   “所以我很清楚自己如果使出十分力的话,前三甲就如囊中取物,是十拿九稳的事。”   朱远钊插话,“可我好几次来你宅子看你,都看到你在用功苦读。”   “没有错。”   庚宋升说到这里,吸了一口烟。   白烟吐出来的时候,他又道:“因为我突然发现自己读得很吃力,背得很吃力,文章做的很吃力。”   要怎么形容呢?   就好像一个习武的高手,本来一招出去就能让敌人毙命,结果出了三招、五招,甚至十招,敌人还好好地活着。   “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只感觉脑子一天比一天混沌,可春闱却一天比一天近了。”   饶是过去这么些年,庚宋升回忆起那段时间的时候,眼神还是满满的痛苦。   晏三合甚至眼尖的发现,他嘴角在微微抽动,只是一把络腮胡掩盖住了所有情绪。   “不仅读书上我的脑子混沌,做事说话也糊涂,明明心里想的是这一句,嘴里说出来的却是那一句,好像这个身子是我的,身子里的魂不是我的。”   庚宋升看着朱未希:“你还记得,那几个月我没有再上你家来?”   朱未希点头。   “我怕见到你娘,怕见到你爹,怕他们问我有几分把握,但我最怕的是见到你。”   少女的脸是白皙圆润的,眼里有水光,水光中有小小的妩媚,也有殷殷的期盼。   这样的眼神他从前喜欢的不得了,可现在就像一把锋利的刀,一寸寸的凌迟着他。   朱未希眼里一下子蓄满了泪。   那几个月的日子,其实她也不好熬,睁眼和闭眼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向菩萨祈求,祈求她的心上人能心想事成。   小裴爷开口说话,“难道……真的是符有问题?”   庚宋升:“那符我早扔了。”   “他不信神,不信鬼,只信他自己。”   朱远钊:“我有一回求爹画符给他,他直接还给了我。”   小裴爷急不可耐,“那是什么原因?你被拿掉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别急啊,裴大人。”   庚宋升:“听我慢慢把故事说下去。”   小裴爷心说我急得都想撒尿了。   “书读到一定的份上,能不能中举心里都是有数的。我这副样子,根本不可能中举,但话已经放出去了,而且这事还牵扯到朱未希……”   他突然摇了摇头,语速变得缓慢起来。   “也不知道怎么的,我就开始鬼迷心窍起来,生出了龌龊的念头。”   不应该这么简单。   一个人的起心动念往往都有原因,比如喜欢一个人,为什么喜欢?恨一个人,为什么会恨?   庚宋升再糊涂,也应该知道舞弊这种事情,一旦被抓住,那就是身败名裂。   “是被逼到绝路了吧?”   晏三合:“否则以你庚家的教养,又怎么会用这样一种方法?”   “是!”   烟雾中,庚宋升阖上眼,再缓缓睁开,目光依旧看向朱未希。   “你爹来找我了。”   朱未希现在听到什么都已经不惊讶了。   “我爹说什么?”   说的都是宽慰他的话。   让他放宽心,不要有太多的压力,哪怕有个闪失,庚家的家世也配得上朱家;   还说毛氏这人,刀子嘴豆腐心,她其实早就把他当成女婿看了;   最后又说,未希这孩子是他最看重的,从小到大没吃过半点苦,没受过半点委屈。   远嫁虽然舍不得,但若是庚宋升,他也就放心了。   如果不是有朱未瑾的话铺垫在前,聪明如晏三合都分辨不出这话里有什么不妥,只听出来一个老父亲的爱女之心。   而现在她却瞬间明白了——   这不是宽慰,而是一种变相的施压,尤其在庚宋升发现自己中不了举的时候。   “毛氏把你当女婿,你别让她失望;朱未希是千金大小姐,你别让她受苦受罪。”   她笑了笑:“朱老爷的这些话让你最终选择了孤注一掷,破釜沉舟。”   “是。”   庚宋升:“尤其他把朱未希的陪嫁单子,一张一张放在我面前的时候。” 第564章 无形   “这是我和你姨母拟的陪嫁单子,一共一百二十八抬”。   “除此之外,京城还有两处田庄,十八个铺子也一并陪过去。”   “田庄和铺子是我们私下给的,三个哥儿都不知道,你别吱声,谁都不要说。”   “庚家在洛阳,未希算是远嫁,这些东西就是让她防防身。”   “宋升啊,你可万万不能辜负我和你姨母的一片心啊!”   庚宋升微不可闻的一声轻叹。   “我别无选择,好像走到了绝路,只有铤而走险。”   李不言忍不住插话:“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   “你们女人不懂。”   小裴爷:“我们男人都是要面子的,就是再不行,也得想尽办法变得行,更何况还是在那个节骨眼上。”   李不言:“也不想想万一呢?”   庚宋升拿起茶碗,静静喝了口。   “没有想过,直到走进考场,看到那些巡防的锦衣卫才感觉害怕,心开始慌起来。”   坐在贡院的号舍里,他冷汗涔涔而下,试题发下来,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心是惶恐的,眼是花的,耳朵是轰鸣的,身子是在颤栗的。   他好像站在了一块孤石上,往前是万丈深渊,往后是深渊万丈,难逃一死。   “当那张小纸被锦衣卫发现后,我整个人轻松了起来。”   庚宋升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就好像我虽然掉进深渊里,摔了个粉身碎骨,但至少身子是躺在了地上,是踏实的。”   所以他才自己对自己笑了笑,扬长而去。   “我回到家里,倒头就睡,睡了整整三天三夜才醒。在这之前,我已经整整三个月没睡过一个整觉了,大把大把的掉头发,嘴里的水泡好了又起,起了又好。”   庚宋升看向朱远钊。   “那天你来我宅子,看到我在烧书,其实半个时辰前,你爹刚来过。”   和毛氏的痛骂不同,朱老爷一脸温柔地看着他,什么责备的话都没有,只有一声接一声叹气。   庚宋升眼神一下子冷厉起来。   “朱远钊,我是什么样的人,你应该比朱未希更清楚。我宁愿他把我打个半死,甚至打死,也不愿意听他一声接一声的叹气。”   朱远钊无言以对,压在喉咙口的话,怎么也不出口。   “他一走,我就彻底失控了,还读什么书,做什么圣贤人,我连个人都不配做。”   庚宋升眼里闪过一点泪渍。   “那个瞬间,我不仅想把所有的书都烧了,我甚至还想把自己也给烧了。”   寂静,突如其来。   晏三合手心慢慢渗出冷汗。   这世上最狠的惩罚,有的人是毒打,有的人是谩骂,但对庚宋升这个高高在上的神童来说,打骂反而是一种解脱和释放。   聪明的朱旋久深知这人的脾性,使出了温柔刀。   刀不会说话,却能致命。   “孩子,你怎么能做那样糊涂的事?”   “孩子,我该说你什么好?”   “孩子,你让未希以后怎么办?”   这些都是他叹气背后的潜台词,像刀子一样直刺进庚宋升的心口。   就如同那份嫁妆单子,用一种沉默的、无声的方式,对痛苦中的庚宋升身上施以凌迟。   什么叫杀人无形?   这就是!   晏三合看着庚宋升,“所以你选择了私奔?”   “我觉得我只剩下了这一条路。”   庚宋升一笑:“带她离开,找一处山清水秀,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地方,重新开始。其实,这是我的私愿,没想到……”   话只说了前半截,但晏三合猜到了后半截——   没想到那个傻丫头,就这么头也不回地跟我跑了。   这一刻,晏三合才真正领悟到,朱未瑾在朱未希的人生道路上,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如果没有她的告密……   眼前这个男子是不是就可以不用出家?   他们俩会不会过上隐居的生活?   或许他们还会生下几个孩子;   日子不一定富足,也不一定会很坏;   就像庚宋升舞弊是一念之间,朱未希的后半生,也在朱未瑾的一念之间。   晏三合在心里叹了口气,“那个怀了身孕的女子,是怎么一回事?”   这话出口,朱未希手一松,帕子落下来。   庚宋升盯着她看,她也回看着他。   “这应该是横在你心里最大的刺吧。”庚宋升问。   “是!”   舞弊,她无所谓;   抛弃朱家大小姐的身份,和他浪迹天涯,吃苦受罪更无所谓。   对一个女人来说,真正介意的只有两样东西:   一是你有没有真心喜欢过我?   二是你为什么要骗我?   庚宋升静了许久,“如果我说那姑娘,我根本不认识,你信吗?”   “怎么会不认识呢?”   朱未希茫然看着他。   “那姑娘是你在百越族的泼水节上认识的,叫阿君。你还在饭桌上跟我们炫耀说,那姑娘太狠了,连泼了你十几盆水,泼得你浑身湿透,毫无还手之力。”   “是,我说过。”   “你还说,她家人非常热情,把你请去家里喝了两天两夜的酒,第三天要把你绑进洞房,你吓得偷偷跑了。”   这时,庚宋升手里的烟抽完了。   他把烟斗放在火炉边敲敲,目光平静的看着朱未希。   “所以,在你看来我百口莫辩,对吧?”   朱未希一瞬间眼泪婆娑,“你压根就没辩。”   庚宋升:“没做过的事情我为什么要辩?”   朱未希的眼泪,终究是落了下来,泣声道:“你不辩,我又怎么知道事情是真是假?我一直在等你亲口来和我说。”   庚宋升吸了口气,随即苦笑起来,“那时候的朱家,我还进得去吗?”   进不去了。   朱家上上下下的人,恨他恨得要死,谁都不给他好脸色看,赶他就像在赶一条狗,就连朱远钊见着他,都是一脸冷漠,拂袖而去。   府里六个门都有人守着,护院十二个时辰在院墙外巡视。   外头的人进不来,里头的人苦苦等待数日没有音讯,误以为真,慢慢的,心就彻底凉了,死了。   “那么真相是什么,庚宋升?”晏三合问。   “我这人有个脾气,我做过的事,认;我没做过的事,不认。”   为了弄明白事情真相,他又千里迢迢去了一趟百越族,找到了阿君。   此时的阿君已经出嫁,就嫁给了临村小伙子。   见到阿君的时候,她的确怀了身子,已经有四个月了,但孩子不是他的,是她夫君的。   她从来没有走出过他们的村寨。   “她说她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去京城看看。”   晏三合心中一悚:“所以,那个怀了身孕的女子是假的?”   庚宋升:“是!”   晏三合:“但故事却是真的,除了你和阿君一夜露水夫妻外。”   庚宋升:“是!”   怪不得所有人都信以为真,半点都没有起疑心,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当时你讲这个故事的时候,有几个人在听?”   “我,我爹,我娘,我二哥……”   朱未希身子又开始发抖,“还有两个妹妹。”   “我也记得很清楚,大哥新婚,已经单独在自个院里用饭;三弟算错了卦,挨了爹三鞭子,那天在床上趴着,下不了床。”   朱远钊接话:“吃完饭,我还带着庚宋升一起去看他。”   晏三合目光一凛,直视着庚宋升。   “所以,你从那一刻开始怀疑朱老爷?” 第565章 了断   庚宋升垂目看一眼晏三合,自嘲似的笑了笑。   “晏姑娘,你从别人嘴里听到的朱老爷是什么样的?”   “聪明上进、温柔体贴、没什么脾气,一个好丈夫,一个好父亲,甚至是一个好主子。”   “这样一个人,你会怀疑吗?”   “我的回答不重要。”   晏三合皱眉:“但我站在你的角度想一想,你应该不会轻易怀疑他。   因为当时站出来激烈反对婚事的人,是太太毛氏;   而他,一直在暗中支持这桩亲事,甚至连嫁妆都已经准备好了。”   “你说得对极了,我怀疑谁都没有怀疑他。”   庚宋升:“在朱家,他对我就像是对他的亲儿子,嘘寒问暖不说,还处处照顾。”   “那么……后来你是怎么怀疑到他头上的?”   “在回程的路上,有一回实在太渴了,就找了个茶摊喝口凉茶,边上有桌客人聊起当地一大族里的事。”   族里的老爷死了原配,又续弦娶了个后妻。   这个后妻是个慈善人,对原配的儿子比对自己的亲生儿子还要宠爱。   老爷管教这个儿子,她在边上护着;儿子在外面做了什么坏事,她跪求老爷出力出钱摆平。   原配儿子因此被骄纵的越来越无法无天,成了当地的一霸。   后来老爷去世,原配儿子当家,有一回他看中了谁家的小姐,想纳回来做妾,小姐死活不同意。   他就直接把人绑了生/奸。   那小姐也是个烈性的人,回到家拿根绳子直接吊死了,死前写了封血书。   那家人在当地也有几分小势力,拿着血书告到了衙门,原配儿子被抓进了牢里。   这一回,后妻根本不出手救。   原配儿子在牢里哭爹喊娘,受尽狱卒的折磨,没几个月就一命呜呼。   不知情的都说后妻大义灭亲,是壮举。   知情的都感叹这个后妻心思之恶毒,耐心之坚韧,手上没沾一滴血,干掉原配儿子,抢了家里的家产,还落了仁慈的好名声。   这时卖茶的老婆婆在边上感叹了一句:“这就叫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就是这一句话,让庚宋升醍醐灌顶。   “在朱家,远钊和我最亲,我知道他使不出这种龌龊手段;   两个妹妹缩在内宅,又是未出阁的姑娘,没这个可能性。   那就只剩下朱老爷夫妇俩。”   庚宋升:“太太虽然打我骂我,但说到底,她的根在庚家,没必要把脏水再泼过来,把所有的不可能都排除,那就只剩下一个人。”   寂静,再一次袭来。   晏三合目光停在庚宋升的身上,“你找他证实了吗?”   “本来想找的,但在客栈遇到朱未瑾后就改了主意。”   “为什么?”   庚宋升的五官偏硬,又是一脸的胡茬,看上去很有几分凶相,但此刻,他的五官却一点一点柔下来。   “朱未瑾一个小姑娘出门,身边跟着四个丫鬟,两个嬤嬤,七八个护院,坐两辆马车……”   他无声地笑了一下,“我突然想到如果我有个女儿,我女儿要出门,我能给她什么呢?”   “所以你一下就体谅了他?”   “不是体谅。”   庚宋升垂下长睫,良久,轻声说:“是我护不住她了。”   她是谁?   自然是朱未希。   为什么护不住?   因为庚家那个传承了千年的大族。   庚宋升如果高中三甲,嫡子嫡孙的身份不仅让他在族中说话一言九鼎,还能继承庚家所有的家产。   如今落魄成这样,庚家还会认他这个儿子吗?   就算认,朱未希嫁过去又有什么好日子过呢?   当真浪迹天涯吗?   她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弱女子吃得消吗?将来两人有了孩子呢?   不如把他忘了,在四九城里找一个门当户对,有前程的人安安稳稳过日子。   “但你不甘心,所以托朱未瑾带了那句话给她?”   “朱未瑾不会说的,恨她都来不及呢!”   庚宋升声音微微发颤。   “那只是我自己的一个执念,话说出口了,我就无愧于心。”   晏三合目:“也是了断,是吗?”   “是啊!”   庚宋升突然张开眼,目光从朱未希的脸上,一路往下,落在她的膝上,然后又回到她的脸上。   半晌,他又道:“总要做个了断的。”   朱未希看着他,浸了泪的眼睛美得摄人心魄,而他的瞳仁却是漆黑的,幽深的。   谁也没有说话,也没有挪开眼神。   两个人就这么看着。   山风很大,呼啸而过,然而在他们的耳中,周遭的一切都是无声的,他们只听见了自己胸膛里那颗心的声音。   朱未希:你了断了,那么我呢?   庚宋升:我了断了,那么你呢?   “咳咳咳……”   一直没出声的老和尚剧烈的咳嗽起来。   “那个……女娃儿,别停啊,接着问下去。”   晏三合气得都想拿眼睛剜他。   都得道高僧了,怎么也没有眼力劲儿?   但一转念,似乎这咳嗽声来得恰到好处。   于是她问,“庚宋升,后来庚家把你赶了出来?”   庚宋升缓缓收回目光:“也不算是赶,是我自己想走。”   没有一个人站出来问他一句为什么,都在指责,都在骂。   爹说:庚家列祖列宗的脸都被他丢光了;   娘说:就当没生过他这个儿子;   兄弟们说:他们在洛阳城里,头都抬不起来;   妹妹们说:她们有他这个哥,将来还能嫁个好人家吗?   “晏姑娘,当你是别人希望的时候,你看到的是一张张奉承的脸;当你是别人拖累的时候,你看到的都是一张张无耻嘴脸。”   庚宋升把烟斗往老和尚手边一扔,示意他再弄一点烟丝来。   老和尚脸上不愿意,手却乖乖地拿起烟斗。   庚宋升叹了口气,“我突然一下子觉得没意思透了,索性就离开了庚家。”   晏三合看一眼老和尚,“然后你就看破了红尘?”   庚宋升愣了愣,突然哈哈一笑。   “我看破红尘做什么,天地那么大,一辈子都走不过来,一辈子都看不过来,我正好可以走走看看。”   这一笑,有清风明月一般的爽朗,   李不言心酸了:他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小裴爷心酸了:这哥们心大。   朱远钊心酸了:默默低下了头。   晏三合也心酸了。   她想到了晏行。   也是从小就被众星捧月的男人,从天堂掉入地狱,却从来没有庚宋升这样的笑。   晏行已经算是个看得开的人。   而眼前这个庚宋升,似乎还比他还多了一层豪迈和不羁。   只有朱未希,定定地看着面前的人,无声落泪。 第566章 祖坟   锦衣玉食的公子哥,离开了家族的庇佑,冷了有谁添衣,热了有谁打扇?   朱未希气若游丝:“一定很苦吧。”   庚宋升唇角微微落下,然后又扬起:“都过去了。”   他在朱未希面前一个字都不肯多说,这让所有人对这个男人又多了几分好感。   “女娃儿,还是你了解他啊,别看他现在笑得这么大声,我见着他的时候,正缩在破庙里嗷嗷哭呢。”   老和尚把烟斗递过去:“哭得可伤心了,那眼泪哗哗哗地流啊!”   “老秃驴!”   庚宋升瞬间爆发,“你胡扯什么呢?”   “没胡扯。”   老和尚一脸安详地看着他,“刚刚我只是放了个屁!”   一句话,又把石屋里诡异的气氛给打断了。   晏三合觉得老和尚是故意的,故意不让这两人有死灰复燃的机会。   “庚宋升,你到底被人拿走了什么东西?”   “这个问题,女娃儿你得问我,这小子就是榆木脑袋,啥都不知道。”   所有人都愕然看向他。   老和尚见所有的眼睛都盯着自己,兴奋的搓了搓手,然后顶着比城墙还要厚的脸皮说:   “我吗,就不一样了,我好歹也是三百年才出一个的高僧。”   小裴爷:这名头他自己封的吧?   李不言:不要脸压过了小裴爷!   晏三合开口,“听说禅月大师会算命,可是算出了他有什么灾祸?”   “还用算吗?”   老和尚冷哼一声:“我看到这小子的第一眼,就知道他被人换了命。”   换命?   惊吓来得猝不及防,每个人心里都咯噔往下一沉。   晏三合忙问:“他跟谁换了?”   “不是跟谁换了,而是被换了命数,文昌星被拿走了。”   老和尚目光冷幽幽地看着朱远钊。   “他的命盘里,文昌星从他三岁开始,能落到二十三岁,整整二十年。二十年的文昌星是少见的,所以这小子根本就是……”   李不言急道:“是什么?”   老和尚突然眼迸锐光:“文昌星下凡!”   文昌星下凡?   怪不得这么聪明!   小裴爷:“谁有这个本事,能把他的文昌星拿走?”   老和尚看小裴爷的眼神,像看一个二傻子,小裴爷心头一激,大声道:   “朱老爷!”   他这一喊,喊得石破天惊,火焰都抖动了几下。   朱未希一把抓住朱远钊的胳膊,“哥,是,是爹吗?”   朱远钊恍若未闻,目光直勾勾地看着老和尚,咬牙切齿:“你倒说说,我爹怎么改他的命?”   “你学这一行,倒还来问我,现在的年轻人啊……”   “说!”   朱远钊一声怒吼,整张脸上青筋狰狞的暴出来。   老和尚不紧不慢的掏了掏耳朵,不紧不慢吐出三个字——   “动祖坟。”   “咣当!”   膝边的茶碗翻倒在地,茶水流了一地,这时的朱远钊连嘴唇都已经有些发白了,声音颤得不像话。   “你是谁?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事?”   “我是谁不重要。”   老和尚冲他笑了笑。   “重要的是你应该好好回忆一下,你爹有没有动过庚家的祖坟。”   朱远钊两个太阳穴突突跳起来,脊梁骨蹿起一股寒意。   春闱前一年,庚家来信,请爹有空回去帮着看看庚家的阴宅,说是他们府里这一两年都不太顺,别是阴宅出了什么问题。   爹不想去,京里的事情太忙,他走不开。   但架不住娘的枕头风。   那回是大哥跟着爹娘一起去的,爹有心让他见见世面。   一个月后,人才回来。   回来后,大哥暗戳戳把他和老三叫到了书房,兴奋的和他们说:   “庚家的祖坟真真是块绝佳的风水宝地,不仅有天门开,还有地户闭。   山管人丁,水管财,两山夹一水,庚家不仅财运好,而且后代人丁兴旺,属于大贵之地,   更难得的是,夹拱的山很低,这样的阴宅是发科甲之地,将来能出大官呢!”   三弟当时还傻乎乎的问了一句:“这么好的阴宅,还请父亲看什么看,不可能不顺的!”   大哥说:“有两株树的长势不好,瞧着就是长歪了,爹让人砍了一些树枝,还让人松了松土。”   他和三弟都没有多想。   砍树枝和松土,都是阴宅风水中最简单的一些做法,会让儿孙的命格顺一些。   所以,父亲是真的动了庚家祖坟?   “不可能,不可能!”   朱远钊又连连摇头。   “逆天改命,改动者必遭受天罚,这是要反噬的,我爹活得好好的,怎么可能……”   “谁说反噬就一定是当场?”   老和尚笑眯眯道:“晚来个十年八年,也没啥大关系。再说了,天罚、反噬这种东西,又不是不能化解?”   “怎么化解?”   “我哪知道。”   老和尚一脸不屑:“问你死去的爹啊!”   朱远钊惊得说不出话来,脑袋一寸一寸移向朱未希。   朱未希对上他的眼,一波又一波的惶恐,犹如浪潮般席卷而来,本来就没有一点血色的脸上,慢慢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爹改了庚宋升的命!   爹拿走庚宋升的文昌星!   爹。   是爹,是这个世界上最疼她爱她的人。   急血攻心,噗的一声,一口鲜血从她嘴里吐出来。   她身子一仰,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朱远钊一把把人抱住,“大妹,大妹!”   “喊什么喊,赶紧掐她人中。”   老和尚似乎对这姓朱的小子很不满意,“这口血吐出来就好,吐不出来,你才要多喊几声。”   “二哥别急。”小裴爷赶紧伸手去掐朱未希的人中。   朱未希幽幽醒来,醒来先怔了几下,然后又缓缓的闭上了眼睛。   老人们曾经说过,人死后,会见到判官。   判官会根据人这一辈子做的好事和坏事,判定这人是该上天堂,还是下地狱。   只这一件事,朱未希就觉得自己的余生,只有地狱这一条路。   是她害了庚宋升!   害他中不了科举,做不了大官;害他被庚家赶出去,最后遁入空门……   朱未希就这么一动不动的闭着眼睛,眼角流泪。   一个是她最敬重的父亲;   一个是她曾经愿意抛下一切的男子。   肉眼可见的,朱未希整个人像条迅速干涸的河流,只剩下一片没有生命力的河石。   她被彻底地击垮了。 第567章 因果   庚宋升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去看朱未希,只是低着头,吧嗒吧嗒抽着烟。   晏三合深深叹了口气。   不得不说,朱旋久这人心思之深,深到让人不寒而栗。   为了不让女儿远嫁给庚宋升,他早早开始布局。   一方面他装出仁慈长辈的模样,让庚宋升觉得亲切,对他不设防。   另一方面则伺机而动,利用给庚家看阴宅的机会,悄无声息地改变了庚宋升一生的命运。   改命还不够。   庚家世家的身份,就算庚宋升没有中举,只要毛氏肯松口,只要朱未希一意孤行,两家还有做成亲家的可能性。   他为了把这个可能性掐死,故意拿着嫁妆单子去庚宋升面前演了那样一出戏,逼庚宋升走上歪路。   这一逼,是逼毛氏死心。   但是还不够。   他利用庚宋升故事里阿君这个姑娘,找人假扮她,上演一出苦情女子负心汉的戏码。   这一逼,是逼朱未希死心。   晏三合不由想到了朱未瑾说起的下棋。   这哪里是毛氏和朱旋久的对弈,根本就是朱旋久一个人的战场,什么时候退,什么时候进,都在他的算计中。   但是为什么呢?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想到这里,晏三合道:“不言,把朱未希……”   “晏三合,别!”   朱未希挣扎着坐起来,用力擦去嘴边的血渍,“你让我听下去,我想听下去。”   晏三合黯然半晌,点了点头,“那你要撑住。”   朱未希无力的靠在石壁上,轻轻阖了一下眼睛。   晏三合抬头看向庚宋升,“庚宋升,你可有想过一个问题,为什么呢?”   “为什么他要这么处心积虑地折散我们两个人?”   “对,你如果不改命,中前三甲十拿九稳;进入官场,有庚家、毛家、朱家的帮衬,仕途也不会差,将来留在京城做官,根本不存在远嫁不远嫁的问题。”   晏三合停了一下。   “你和朱未希又是两情相悦,这本是一桩门当户对,郎才女貌,好得不能再好的姻缘,他为什么宁肯冒着天罚和反噬的风险,也要拆散你们?”   “我想过。”   庚宋升吐出一口烟雾,眼神黯然。   “我这个人整天游山玩水,正经事不做,不是他心目中的良婿。”   “不对!”   晏三合断然否认,“这个理由一点都不充分。”   庚宋升一怔,“那你说是什么原因?”   晏三合摇头,“我不知道,但这里头一定有蹊跷。”   蹊跷很大。   绝对不是庚宋升这个人的原因。   “会不会是因为你姓庚?”她问。   庚宋升吃惊,“他恨我们庚家?”   “这怎么可能呢?”   朱远钊:“庚家是我娘的外祖家,我爹恨谁都行,但绝不会恨娘那头的人。”   “朱二爷。”   李不言冷笑一声,“这世上没有绝对的事,在刚刚之前,你也没想到你爹会下作到连人家阴宅都要动。”   朱远钊被怼得哑口无言。   晏三合在心里给“朱旋久动庚宋升”的动机打了个记号,又问庚宋升:   “你知道自己被改命后,为什么不去京城戳穿他?”   “是啊,为什么不找他算账?”   小裴爷也表示不解,“换了我,拼着一死,也要讨个说法。”   庚宋升眼睛看向别处,似乎不太愿意说。   沉默了良久后,他还是开口道:“我在破庙里歇脚,掉眼泪,是大病一场,以为自己快死了。”   朱未希刚刚问一定很苦吧,何止苦呢。   他从小到大别说洗衣做饭,就是茶水都是别人端到他面前。   从前游山玩水,身边跟了一个清风,清风看着瘦小,其实样样会做,衣裳破了补衣裳,马鞍坏了修马鞍。   再说,身上带足了银子,总吃不了太多的苦。   失魂落魄地回到庚家,清风头一个倒霉,三十记板子打得他差点没了小命。   所以他离开庚家,只带了几身衣裳和一点私房银子。   游山玩水是要花银子的,银子花光了就只能想办法找活,赚点银子再上路。   有一回他给粮铺挑了三个月的粮,算账的时候掌柜克扣所有人二文钱。   他不服气,出头找掌柜理论。   掌柜最后把钱补全了,却找人在半路把他打了一顿,还抢走了他身上所有家当。   又气,又恨,身上又有重伤,他当下就觉得不行了,强撑着爬到了一座破庙。   夜里发起高烧,人都烧糊涂了,想到了京城,想到了国子监,想到了从前的好日子……   眼泪就止不住流下来。   庚宋升下巴朝老和尚一抬。   “这个时候他看到了我,第一句就说我被人拿走了文昌星,我当时就气得吐了血,眼睛一闭晕过去。”   “是我治好的他。”   老和尚一脸的洋洋得意。   “可废了我不少的事,偏这小娃儿还不知道感恩,天天摆着一张死人脸给我看。”   “你别说话。”   庚宋升冷冷看老和尚一眼。   “他把我背进了一个道观,求他的道士朋友出手救的我,饶是这样,我还在床上躺了足足三个月。”   晏三合听到这里都咬牙,“下手真重啊!”   老和尚哼了一声:“何止重噢,肋骨都断了三根。”   “我让你别说话的呢!”   “不说话,他们一个个就不知道你的惨,我的好!”   老和尚说完,还故意瞄一眼朱未希,那眼神仿佛在说:女人啊,就他娘的是红颜祸水。   “不是惨,是我从前的日子太好,这种事情在庚家天天发生,丫鬟做错了事,小厮传错了话,哪个不挨打。”   庚宋升:“我之所以没找朱旋久算帐,一来是谁会信我的话呢,连我爹娘都不信,所有人都以为我是给自己找理由。二来……”   说到这里,他淡淡地看了朱未希一眼。   “她为着我连私奔这种事情都做出来了,我又何苦拿这事再去乱她的心。再说了,天道好轮回,总有报应的那一天。瞧,这不就来了吧!”   朱未希抬起泪眼。   “你不该为我忍的,这关系到你一辈子的前程,我……”   “没有忍。”   庚宋升出声打断:“是突然想明白了,这就是我命中该有的一劫,是注定的,逃不掉。”   朱未希心都绞在了一处。   “那你为什么遁入空门?” 第568章 高僧   “我逼他的。”   老和尚半点没有惭愧,“只要他答应拜我为师,我就把庚家的阴宅恢复原样。”   小裴爷怒了,“老东西,你逼人做和尚,心里不羞愧吗?”   “我为什么要羞愧?”   老和尚一脸狐疑地看着裴笑。   “他被人改了命,后面的命就注定要遇到我,注定要入我门,裴大人,这也是因果,你这俗人不会懂的。”   我俗人?   小裴爷气死。   “庚宋升的命改了,庚家人的命也会改。”   晏三合直视庚宋升:“你是为着庚家人,才遁入空门?”   “瞧瞧,这里有个明白人。”   老和尚嘿嘿一笑,笑得十分的猥琐。   “想要再把命盘改回来,也得承担因果,庚家是因为庚宋升才改了千年的风水,那么这个结果就必须是他。”   老和尚指着庚宋升,眼中露出精光。   “因果因果,说白了就是代价,他做和尚就是代价,否则……”   晏三合:“否则会怎样?”   “否则,庚家的运势不仅不会改到原路上,还会越来越差。”   老和尚缓缓道:“这也是天罚的一种。”   “差就差。”   李不言一拍大腿,“庚家人那样对你,庚宋升,你管他们死活?”   “还身体发肤之恩,还养育一场的债。”   庚宋升鼻子里两团白雾喷出来。   “算不得逼,是我心甘情愿的,再说了,我也不想我的脑子一直糊涂下去。”   老和尚笑得跟只成了精的狐狸似的,“娃儿,话可是你自个说的,心甘情愿。”   “我说的。”   “以后要好好孝顺为师,替为师养老送终。”   “还没好好孝顺,你瞧瞧你浑身上下有个高僧的样儿吗?”   庚宋升脸一沉,气势上来,“喝酒、吃肉不说,眼睛还尽往漂亮的姑娘身上看。”   “南无阿弥陀佛,酒肉穿肠过,美色眼前过,佛祖在心中。”   老和尚半点不羞愧,“高人都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   小裴爷:“……”真想一鞋底敲上去。   李不言:“……”不要脸到了一个新高度。   “这位高人。”   晏三合:“你连庚家阴宅的命盘都能再改回去,想来也一定知道朱旋久是用了什么方法,才化解了反噬?”   “你这女娃儿刚刚还挺聪明,怎么这会就糊涂了?”   老和尚失望的直摇头。   “天罚、反噬这种东西用正道是不能化的,要化解只能用旁门左道。三百年才出我这么一个高僧,天地广阔,我一身浩然正义,以弘扬佛法为己任,怎么可能……”   “高人请打住。”   晏三合:“你的意思是,朱旋久是用了旁门左道?”   老和尚一摊手,“否则呢?”   要的就是你这句话!   “如果,我是说如果。”   晏三合酝酿了一下措词。   “有一个世家公子原本被教养的很有规矩,很听话,后来却一下子变得好色起来,谁劝都没有用,他是被人改了命吗?”   这不是我大伯吗?   朱远钊又要跳起来反驳,但一想到庚宋升被改了命,又只得咬紧牙关往下听。   老和尚又一摊手,露出无辜的小眼神,“这我哪知道呢!”   你一定知道,但你就是不想说!   晏三合冷笑一声,“还得道高僧,狗屁吧!”   “说白了就是骗子一个。”   李不言哼哼:“裴大人,你回头得好好管管啊,把你们僧录司的和尚清一清,别尽弄些混子进来,光吃皇粮不干正事。”   “难啊!”   小裴爷叹了口气,“主要是这些混子吧,仗着年纪大,倚老卖老,一会说真话,一会说假话,真真假假的,鬼都不分清。”   三个人,三句话,把老和尚说得脸都能开染坊。   晏三合却还要戳他的心窝子。   “庚宋升,你要好好考虑考虑了。”   “反正都是做和尚,找个好一点的师傅吧!”   李不言惋惜:“别上梁不正下梁歪,怪可惜的。”   小裴爷昂首挺胸,“华国的和尚都归我管,你随便挑,随便捡,我话扔这里,只有你瞧不上的人,没有我小裴爷办不成的事儿。”   哇啊啊!   骂我老和尚,忍!   想抢我徒弟,忍不了!   不行了,得拿出点厉害给你们这些无知小辈瞧瞧,否则,你们都不知道马王爷有多少只眼。   老和尚斜眼朝庚宋升挑挑眉,庚宋升敲敲烟斗里的灰。   “晏姑娘,你们三人去堂屋,朝菩萨磕三个头,每人许愿替天下百姓做一件事,我师傅就回答你们三个问题。”   晏三合:“这是什么规矩?”   李不言:“为什么要这么复杂?”   裴笑:“为什么只能问三个问题?”   小爷我一肚子话想问呢!   庚宋升抬眼看向朱远钊,“山西有个运城,运城北边有个凤凰谷,凤凰谷有个世家叫日行一善,你可知道?”   日行一善?   朱远钊皱眉:“可是邢家?”   庚宋升:“我猜你就知道。”   小裴爷等不及地问:“邢家怎么了?好好的干嘛说起这个?”   朱远钊虽然也不明白为什么庚宋升要说刑家,却还是很耐心的解释道:   “邢家也是算命看风水的行家,但这家人虽自称日行一善,干的却是歪门邪道,专门做逆天改命这种见不得人的勾当。”   小裴爷:“你们这一行还分名门正派和歪门邪道?”   朱远钊点点头。   “刑家和我们朱家完全是反着来的。刑家掌家的是女子,算命看风水也是女子,而且只传女不传男。   邢家的女子到了十六岁就开始招婿,十八岁成亲。   成亲后也不知用了什么神秘的古法,只生女孩,不生男孩,而且一辈子都只生一个。”   老和尚听得兴致勃勃,笑问:“娃儿你还知道什么?”   “刑家这就么一代一代传下去,传到后来,有个当家人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生了个男娃。”   朱远钊:“据说是干的坏事太多了,什么古法、阵法都压制不住,绝脉绝代,从此世上再无邢家。”   庚宋升看一眼老和尚,“我师傅就是那个男娃。”   晏三合:“……”果然。   李不言:“……”我草。   小裴爷:“……”惊死我得了。   朱远钊突然从蒲团上直直坐起来,神色十分的激动。   “你就是那个一生下来,就必须拜入佛门,否则就活不过三天的……”   “南无阿弥陀佛!”   老和尚看着朱远钊笑。   “祖上造孽,儿孙还债,也是因果。” 第569章 桃花   朱远钊一屁股跌坐在蒲团上。   小裴爷好奇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他刚想问一句这老和尚有什么过人之处吗,却听庚宋升道:   “我师傅一年只算三次,每次只回答一个问题,不收黄白之物,只需来求的人为天下苍生做一件好事。”   庚宋升看着晏三合。   “你们这一趟赶巧了,我师傅今年还没有开卦。”   等下!   晏三合看着老和尚,“邢家不是传女不传男吗?你怎么会这些?”   李不言连连点头:“对啊,谁教的?”   小裴爷:“算得准不准啊?”   “准!”   三人扭头看着朱远钊,眼神里都只有一个问题:你怎么知道?   朱远钊目光死死的盯着老和尚,深深吸一口气。   “传说,这孩子是某个喇嘛的转世,带有前世的记忆,并且生下来就会说话,而且他的每一句话,据说都很灵验。”   真的?   假的?   朱远钊见他们不信,忙又道:   “传说,这人还长了一双天眼,白日看人,夜里看鬼,入佛道是为压制他身上的邪性,给他剃度的人,就是他那个做喇嘛的父亲。   剃度完,他父亲便坐化而亡;而他母亲生完他以后,也含笑而去。”   小裴爷惊得心都不跳了,“为,为,为什么啊?”   朱远钊:“因为这两人来这世上的目的,就是为了生下他、剃度他。任务完成,两人就修道成佛了。”   死寂。   针落可闻的死寂。   晏三合:怪不得,他一眼就看穿庚宋升被拿走了文昌星;   李不言:怪不得,他能替庚家把命盘换回来。   小裴爷:我手下竟有这么厉害的人,为毛我不知道?为毛?   老和尚笑得依旧是那副鸟样儿,“朱娃儿,这些话都是谁和你说的?”   “我祖父。”   朱远钊回忆道:“当年我祖父还到处打听过你,说是想求一卦。”   疯了!   疯了!   疯了!   钦天监的当家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能看天上星象,能断人福禄生死,竟然还要找他求一卦……   小裴爷真想抽自己一个大嘴巴。   那句话叫什么来着,有眼不识泰山,还是有眼不识金镶玉?   对了,我现在抱他大腿、拍他马屁还来得及吗?   李不言也想抽自己一个大嘴巴。   刚刚她还骂他混子,还劝庚宋升再找个好一点的师傅……老和尚不会记仇吧!   晏三合什么想法也没有。   她第一眼看到这老和尚,就觉得这人身上有种让她感觉到很舒服的气场,就好像四经八脉都浸润了一样。   这是前所未有的。   当时她心里就隐隐有个念头,这个干瘪的老和尚不是普通人,所以才用了激将法。   “娃儿啊,听说这种事情都是不准的。”   老和尚竟然还一脸谦虚上了。   “什么喇嘛转世,什么前世记忆,什么白天看人,晚上看鬼,那都是狗屁,你们看看我,吃五谷杂粮,还不是要拉屎拉尿。”   见这几个娃儿还在发愣,他又脸一沉。   “得了,抓紧时间,别耽误我睡觉功夫,老和尚夜里睡不好,白天也会没精神的。”   三人赶紧从蒲团上爬起来,走到外间佛像前跪下。   三个响头磕得不掺一点水分。   磕完,双手合十,在佛祖面前许下誓言。   李不言扶晏三合起来,拉着她往外走。   走到门外,李不言扒在晏三合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   “既然是难得一见的高人,那就别问朱家的事,就问郑家的那个灭门惨案是谁干的?”   晏三合有那么一瞬间,脑子里浮起过这个念头。   “咦,你们鬼鬼祟祟的在说什么呢?”小裴爷跟出来。   李不言毛栗子想敲上去,怎么哪都有这货跟着?   晏三合咳嗽一声,“在讨论问什么?”   只有三次机会,每次只有一问,那么问什么很关键。   小裴爷把脑袋凑过去,神秘兮兮道:“晏三合,我能问问怀仁什么时候做皇帝吗?”   李不言胳膊碰碰晏三合:瞧见没,这小子也想办私事。   “不行!”   晏三合断然拒绝,“你问朱家大老爷的事。不言,你问朱家五老爷的事,我见机行事。”   李不言:“……”真是个榆木脑袋。   小裴爷:“……”一点都不懂变通。   ……   回到石屋,出人意料的,老和尚竟然穿起了袈裟,胸前挂起了佛珠。   这一换装,石屋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肃穆起来,就连老和尚本人都好像变了气场,颇有几分得道高僧的模样。   三人坐下,小裴爷刚要开口,脑子里突然想到了一桩事。   “大师,什么样的事才算造福苍生?”   必须得问问清楚。   万一做不到,反噬到自个身上,那不就亏大了?   老和尚:“于你来说修路造桥,捐款放粮都算造福天下苍生。”   怎么着,听这话的意思,每个人还不一样?   小裴爷赶紧探头朝李不言眨了眨眼睛:快,问问清楚。   李不言忙问:“我呢?”   “你吗……”   老和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就可算。”   这简单,我李大侠的名字也不是随便叫的。   李不言下巴朝晏三合努努:“她呢?”   “她?”   老和尚瞄了晏三合一眼:“她什么都不做,便可造福天下苍生。”   晏三合心里微微一颤,总觉得老和尚向她瞄来的那一眼,有些意味深长。   “为什么?”   老和尚双手合十,一本正经道:“南无阿弥陀佛,天机不可泄露。”   晏三合:“……”   “不用做还省事了呢!”   小裴爷替晏三合摆出一副占了便宜的表情,清清嗓子,道:“大师,我可要问了。”   老和尚:“问。”   “那个……”   小裴爷:“我也不遮着掩着,就问问朱府大老爷朱旋光的命格。”   老和尚:“生辰报来。”   朱远钊都记在心里,忙报了一串数字。   他刚报完,老和尚便冷笑一声:“死人,哪来的命格。”   小裴爷惊得脸色煞白。   听完生辰,就知生死,这么快的速度,连掐指一算都不用,这,这……   有点渗人!   小裴爷:“不瞒大师你说,这人就是刚刚晏三合说的世家公子,本来挺好的一个人,后来……”   老和尚:“桃花井。”   “什么?”   裴笑一头雾水,“什么桃花井?大师你能不能详细说说?”   “下一问。”   “等等,我这一问就结束了?”   不结束难不成我老和尚还要陪你唠唠嗑?   这裴大人莫非是个傻子?   罢罢罢,既然是傻子,那就再多说一句吧。   “回去到他住的院子,派人下井。”   “然后呢?”   老和尚一副“难道他连傻子都不如”的吃惊表情,十分嫌弃地闭上眼睛。   “换个人问吧。” 第570章 催命   李不言天不怕,地不怕,但对上老和尚,心里还有些忐忑。   “大师啊!”   她难得的谦虚一笑,笑里还着一丝讨好。   “我问的是朱府五老爷朱旋嘉,也是个死人,这人生前很聪明,很有灵气,可惜从小身体不怎么好,后来长大了……”   “古往今来,奇才都是伤官、伤食的格局。”   这回,老和尚连生辰都不问了,直接叹息一声,说了三个字:“催命钉。”   催命钉是什么玩意?   听上去怪吓人的。   李不言:“然后呢?”   老和尚睁开眼睛,“你一问,我一答,然后就结束了。”   虽然你是得道高僧,但也不能话只说一半啊,招人恨呢!   李不言咬咬后槽牙。   忍!   老和尚目光一偏,眼眉平和,“女娃儿你要问什么?”   晏三合刚要开口,只听那老和尚用一种极为慈祥的语气,道:“想好了再问。”   晏三合心跳突然快起来。   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像眼前的这个瘦小的和尚,能看穿她的内心。   刚刚被李不言一勾,她真的就很想问问郑家命案的真凶。   山风呼啸,晏三合在这风中开了口。   “我想问朱旋久改了别人的命格,自己却丝毫没有受到反噬,反而日子越过越好,他用了什么方法化解?”   “你确定要问这个?”   “确定!”   老和尚眼中有静水深流,只是几个眨后便消失不见。   “借运。”   晏三合目光灼灼像把刀,“借谁的运?”   老和尚笑笑:“谁的运好,就借谁的运呗。”   谁的运好,就借谁的运?   晏三合身子往前一低,扭头看向朱远钊,不想朱远钊也用同样的姿势,向她看过来。   四目相对。   彼此眼中的恐惧看得清清楚楚。   朱家,就数毛氏的运最好!!   就在这时,老和尚打了个哈欠,朝庚宋升笑眯眯道:“徒儿,师傅累了,伺候师傅……”   “等一下!”   晏三合突然起身,身子往前一扑,跪倒在老和尚面前。   老和尚哎啊一声,突然在床上翻了个跟斗,躲到了角落里,直嚷嚷:   “别跪,别跪,受不起,受不起。”   所有人被他吓一跳。   啥?   啥意思?   老和尚神成这样,竟然还有怕的?   装的吧!   庚宋升已经习以为常老和尚的疯疯颠颠,一敲烟斗,低呵道:“师傅,像什么样子,赶紧坐坐好。”   老和尚看着庚宋升,一脸的委屈,“你,你,你先让那女娃儿坐好,我就坐好。”   又开始为老不正经了。   庚宋升无奈摇摇头,“晏姑娘,我师傅最恨别人跪他,你起来,有话直说。”   那也不用逃得这么快吧,弄得我像什么瘟神似的。   晏三合盘腿坐下来:“禅月大师,我心里有个疑惑,不求你答,只求你指点一下。”   “哎啊啊,你这个女娃儿怎么得寸进尺啊!”   老和尚一边爬、一边用吹胡子瞪眼睛向晏三合表达愤怒。   “你不能仗着自己是……长得好看,就无法无天啊,说好三问三答,你非要……”   “禅月大师,人命关天,我求你……”   “哎啊啊,哎啊啊……听不得求,折寿,折寿!”   老和尚连连摆手,脸上又气又恨又无奈,“有话快说,有屁快放,放完快滚!”   晏三合:“朱旋久发妻毛氏,属老鼠,正月初一生辰,她最近一日比一日衰老……”   “还有七天的寿命。”   说完,老和尚身子一仰,往床上一躺,随即拉过被子,把自己蒙得严严实实。   被子里传来他的咆哮声:“滚,滚,滚,都给我滚!”   石屋里没有一个人动。   所有人都心惊胆颤地看着那团被子,脑子里一片嗡嗡嗡。   毛氏还有七天寿命?   还有七天?   七天!   这,这……怎么可能!!   朱远钊只觉得心潮翻涌,喉咙里有什么东西压制不住,嘴一张,也吐出一口血。   “哥?”   “朱二爷?”   朱远钊一脸的悲怆,眼睛红的骇人。   这口血在他妻儿一尸两命的时候,其实就应该吐出来,因为心魔没着落,硬生生的忍到此刻。   此刻,听到桃花井,听到催命钉,听到娘只有七天寿命……   他苦苦支撑的一切,在此刻全盘崩溃。   “果然啊,这一口血吐出来,心里头就好多了!”   他从怀里掏出帕子,将嘴角的血渍擦去,又去擦地上的。   彻底擦干净后,他起身跪倒在地,冲蒙在被子里的人磕了三个头,踉踉跄跄走出去。   小裴爷怕他有个好歹,赶紧跟上。   庚宋升收起烟斗,从床上跳下来,“晏姑娘,去外头歇着吧,我再给你们烧个炉子。”   话是冲着晏三合说的,目光却轻轻落在朱未希的脸上。   朱未希垂着目,眼泪已经流不出来了,就这么呆呆的,沉默的,一动不动。   庚宋升嘴唇动了动,有心想说些什么,可终究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又对晏三合道:   “饿吗?”   晏三合看看朱未希瘦得发尖的下巴,“饿的。”   “我给你们煮点米粥。”   庚宋升说完,便从三人面前走了出去。   李不言看着他背影,冲晏三合使了个眼色:难怪朱未希连私奔都愿意,这男人……太爷们了。   ……   夜色,深渐。   山顶的风雪越发大了,把两扇子木门吹打得砰砰直响。   一边屋里,老和尚已经睡下;   另一边屋里,丁一、黄芪、驴蛋三人的呼声震天。   中间的堂屋,所有人围着火炉,坐在蒲团上,脸上的表情都很凝重。   朱家兄妹俩,一个满面悲痛,一个神色呆滞。   庚宋升端着锅从外头进来。   他把锅架到火炉上,把木铲塞到小裴爷手里,“我去屋后找点吃的来。”   小裴爷:“屋后?”   庚宋升:“还有一间没门的小石屋,专门储藏些东西。”   说是找吃的,其实就是让出地方,好让晏三合他们慢慢商量。   其实,还有什么可商量的呢?   毛氏只剩下七天的时间,朱远钊和朱未希必须赶回去见上最后一面,否则就是一辈子的遗憾。   雪天路滑,回程的路不好走,明天天一亮,必须要下山。   晏三合从裴笑手里拿过木铲,放在朱未希的手心。   “朱远钊,不言,明亭,你们陪我去外头走走,东台到底什么样儿,我还没看过。”   小裴爷刚想说一句“你疯了吗”,李不言的刀眼已经射过来。   射什么射,外面什么天你们心里没点数吗?   那是要冻死人的。   “晏三合。”   朱未希扯住晏三合的衣摆,轻声道:“没必要的,我……”   “有必要。”   晏三合斩钉截铁。   人一生中有很多痛,最大的痛叫错过。 第571章 恨过   庚宋升从石屋里拿出三个冻成石头的馍,这玩意放在火上烤,烤得两面金黄,香哩。   身后有踩雪声。   转头,见是晏三合,微微皱起眉。   聪明人,有时候一个眼神,一个表情,一个举动就能猜出很多东西。   “是要我去劝劝她吗?”他问。   晏三合摇头,“道个别而已。”   庚宋升眉拧得更深,“姑娘不怕我……”   “你不是这样的人。”   庚宋升看着她的眼睛,忽然觉得想笑。   他不是这样的人——这话很多年前他渴望从每一个人嘴里说出来。   如今真有人说,他却觉得是不是这样的人,都已经不重要了。   “成!”   他一口应下,“你们就在这里猫着吧。”   晏三合环视四周,“嗯,还算挡风。”   庚宋升哈哈一笑,转身离开。   他一走,晏三合冲远处招招手,小裴爷第一个冲进来。   “这鬼地方,怎么能这么冷,我刚刚出去撒泡尿,差点没被冻死。”   说完,朱远钊缩着脖子进来。   晏三合不废话,直截了当道:“明天天一亮,不管天气如何,我们都下山。”   朱远钊点点头。   “不言呢?”   “来了,来了!”   李不言手里抱着一捧干柴冲进来。   晏三合:“从哪里找到的?”   “就这石屋后面,堆了好多。”   李不言把干柴堆起来,就在门口生起了火,火焰烧起来,小裴爷拉着朱远钊围过去。   终于有命了!   朱远钊身上暖和了一些,突然开口,“晏姑娘,我娘……”   “今天什么话都不说了。”   晏三合打断他,神色平静又坚定。   “脑子里装的东西太多,我要想一想,你也要静一静,看看后面是个什么章程,要不要先让丁一回京给你大哥送个信。”   不知道哪一句话触到了朱远钊心里,他突然跪倒在地,双手捂住了脸,肩弯下的同时,泪从他指缝里流出来。   这一回连最心软的裴笑都没有上前劝。   是该哭的。   动阴宅拿走庚宋升的文昌星;   桃花井;   催命钉;   还有借运……   这哪是一个正常人能干得出来的事儿?   太他娘的下作了。   还好丈夫,好父亲,我呸!   真真应了寺门前的那句话——   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   庚宋升走进堂屋,掩上门,在火炉前盘腿坐下。   朱未希抬头看他。   他从腰间掏出一把小刀,把馍切成一片一片,放在锅盖上。   冰冻的馍要先软一软,烤起来才会好吃。   “木铲给我。”   朱未希递过去。   他接过来,打开锅盖搅了搅,觉得有些干了,又往里面添了些水,再把锅盖盖上。   朱未希心头一阵阵刺痛。   记忆里,他那双手握过笔,翻过书,折过树叶,摘过花……唯独没有做过这些粗活。   半晌,她低声问:“庚宋升,你恨我吗?”   他不答反问:“朱未希,你恨我吗?”   她愣了一愣,“恨过。”   他笑:“我也恨过。”   她:“我恨你不走正道,一夜风流。”   他:“我恨你太傻,宁肯相信别人,也不信我。”   说完,两人都静了。   恨,是因为用过情。   情用得太用力,求而不得,就变成了恨。   “这些年,我走过很多地方。”   庚宋升抬头对上她的眼睛,声音如从前一样含着笑。   “最东走到过东海,往南到过琼台,往西我爬过拉齐山,往北我去过漠河。”   那些是朱未希穷其一生都无法想象的地方。   是夜里的梦。   “我在东海边上住了三个月。”   他慢慢陷入回忆。   “大海一望无际,海水很蓝,有时候会风平浪静,有时候会掀起狂风巨浪。海鸥在海面上飞,阳光好的时候,它们会飞得很高。   我常常坐在崖石上发呆,什么都不想,就这么干坐着。   阳光好的时候,我就躺在沙石上,能躺一整天,有时候醒着,有时候睡着,睡着了会做梦,梦里……”   “是家吗?”   “恰恰相反。”   庚宋升朗声笑道:“什么都梦到过,就是没有梦到家。”   朱未希紧抿的唇颤了几下,心更痛了。   她想问。   那有我吗?   “让我最震撼的是拉齐山,我见到它,不由自主地跪下去,眼眶湿润,那种高远,巍峨,磅礴,辽阔……”   他的眼睛亮得像天边的孤星,眼里有清澈的光透出来。   “让我觉得人在山水里,是那样的渺小;汲汲营营的荣华富贵,是那样的不堪一击;那些你争我夺,你死我活的算计,是何等无聊透顶。”   他看向朱未希,目光很深。   “我还遇到过很多很多有意思的人,有个押镖的,年纪很大了,约摸五六十岁,混在镖队里,什么也不干,整天就叫嚷着要早点回家。”   朱未希接话,“是为了生计赚银子吗?”   他摇摇头:“他押镖不赚钱,每次还要倒贴给镖队二两银子,因为走得慢,还被人嫌弃死。”   朱未希不明白,“何苦受这份罪呢。”   “说是他如果在家,婆娘就又打又骂。但他跟着镖队押镖回来,回家就有好粥好饭,夜里婆娘还主动给他暖被窝。”   “好凶的婆娘啊!”   “他婆娘什么都不记得了,老头子忘了,儿子女儿也都忘了,只有看到镖队从城门口回来,才会想起从前的事。”   他笑了笑:“但也只能维持个几天,几天后,又什么都忘了。”   朱未希沉默了一会,“那婆娘年轻的时候,一定天天去城门口等他丈夫,等着等着便等成了习惯。”   庚宋升点点头。   “老头和我抱怨说,总有一天他会被他婆娘活活累死。我就劝他别跑镖了,就在家歇着,你猜他怎么说?”   “怎么说?”   庚宋升唇角笑意很淡,“他说我狗屁都不懂,活该出家做和尚。”   朱未希:“后来呢?”   “后来他押他的镖,我跟师傅走了另一条路,就再也没见过。”   朱未希眼睛被火熏得发热,低下头,呢喃道:“原来你们才一起走了这么一小段路啊!”   “是啊,我和他就这么一点缘分。”   庚宋升看着她:“也就能听听他的牢骚话。”   朱未希似想到了什么,眼神闪烁了一下。 第572章 放下   “我还遇到过一对养蜂的夫妇。丈夫长得瘦瘦弱弱,婆娘长得又高又壮,一点都不般配哩。”   庚宋升的口气听上去有些打抱不平。   “每天,男人吭哧吭哧干活,女人就在边上翘着二郎腿。男人干完蜂场的活,还得洗衣做饭,女人不仅不帮着干活,还这个嫌弃,那个看不顺眼的,整天骂骂咧咧。”   朱未希怔怔仰起头,“这样的恶婆娘,为什么要娶呢?”   “是啊,我也觉得奇怪。”   他笑道:“有次男人把饭烧糊了,女人一巴掌打过去,我实在忍不住,就上前呵斥,结果那男人反过来护着女人。你猜是为什么?”   朱未希摇摇头。   “养蜂是女人家祖传的手艺,男人是入赘的,入赘两年,女人没舍得让男人动一下手。”   庚宋升:“养蜂人要追花,那女人怀了身孕,很快就不能出去追花了,这男人手不能提篮,肩不能挑担,怎么撑得住一整个花期?”   朱未希双眼红透了,静了好一会,才说:“原来后面的路,得他自个走了。”   庚宋升看着她,“是啊,得她自个走了。”   眼泪终于又被热气熏出来,不敢让他看见,硬生生逼回去。   “庚宋升,我走不动了。”   我不知道走下去还有什么意义。   “朱未希,你看!”   庚宋升伸出手,手上满是老茧,有几处还裂开了口子。   “从前这手除了握笔,什么都不会。现在砍柴,生火,洗衣,做饭,缝缝补补,样样都不在话下。”   从世家公子,到和尚,是一场渡劫,渡过去就是重生,渡不过去就是活该。   我可以,你为什么不行?   你行的,朱未希!   朱未希垂着长睫看着那双手,眼底的泪,一颗一颗砸落在自己的心上。   那个怀孕的女子上门后,朱未希哭得撕心裂肺,悲伤不能自已,她觉得自己是天底下一等一的伤心人,被欺骗,被辜负。   如今才知道,真正的伤心是哭不出来的,只能和着泪咽下去。   就像此刻,他的声音依旧温柔,他的目光仍落在她身上,他仍和多年前一样,把路上的景,遇到的人,同她讲得眉飞色舞。   可朱未希心里比任何时候都明白,他有,也只有这双眼睛,和从前一模一样。   他已经把心里的刺拔出来,坦坦荡荡的往前走了许久。   而她……   今生今世再也无法与他同行,哪怕只是几步路。   “朱未希,我师傅有一句话,你要不要听一听。”   朱未希抬头看他。   “他说人这一辈子的终点,不是在山水踏尽时,也不是坐化成佛时,而是在放下的那一刻。”   庚宋升平视着她,温声说:“往前走吧,别回头。”   回头没有人等你!   朱未希没说话,一直沉默着。   许久,她从怀里掏出一方锦帕,帕子展开,是一支雕工粗糙木簪子。   庚宋升拿过来,看也不看便往怀里一塞。   “一直还没谢过那个救了我命的道士,这玩意正好可以送给他。”   朱未希睫毛轻颤,抬起头,含着泪笑道:“就这两处地方吗?就遇到两对有意思的夫妻吗?还有别的没有,都和我说说。”   庚宋升笑:“想听?”   “想!”   “那可多了去了。”   庚宋升把烧火钳子架在炉子边上,又把锅盖上的化冻的馍拿下来,放在火钳子上。   忙完,他开口道:“入冬前,我和师傅去了趟玛曲草原,你知道那边的男人女人怎么相亲?”   “怎么相亲?”   “姑娘看上了,用马套往小伙子脖子上一套。”   “小伙子要是不愿意呢?”   “那就得想办法挣脱出来。”   “姑娘如果就是相中他了呢?”   “姑娘会让他站住,然后把自己腰间的佩刀扔过去,表示我会带丰厚的嫁妆过来,要不你再考虑考虑。”   “心够诚的。”   “可不是吗!”   “有一回,我脖子也多了个马套。”   “那姑娘的眼光一定很好。”   庚宋升点点头,看着她,很用力地看着,然后轻声说:   “能看上我的姑娘,眼光都好!”   ……   小裴爷稳不住了,心急如焚。   虽然,庚宋升一身硬骨头,被抽筋扒皮,也能再堂堂正正站起来,是条汉子,但……   那时的人,那时的情,都已经是那时。   如今朱未希已嫁做人妇,这孤男寡女的,可别说着说着就情不自禁起来。   不行,我得去听听壁角,替谢五十稍稍盯着些。   面前三个人,晏三合闭目养神,朱远钊面如死灰,就一个李不言睁着两只大眼睛,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看什么看?   没看过这么风流俊朗的公子吗?   谁知李不言不仅看,还伸过一只脚,碰碰他的。   干什么?   男女授受不亲。   小裴爷用眼神表示谴责,可气势还没有摆出来,李不言两条秀眉冲他一挑,眼神往外瞄瞄。   “??”   小裴爷心里倒吸一口凉气。   娘咧,敢情李大侠也想去听壁角。   李不言当然想偷听,但偷听的目的,是想看看这两人有没有可能再在一起。   和尚不能娶妻,但喇嘛可以。   老和尚爹就是个喇嘛,老和尚也应该是个喇嘛,那庚宋升岂不是也是?   反正谢家那个鬼地方,谢老大那个鬼人,她瞧着就是不喜欢,劝朱未希和离得了,孩子扔给谢家。   这事,她一个人干不成,得找个同伙。   小裴爷正合适。   李不言站起来,“我内急,出去一下。”   “我,我也急了。”   小裴爷到了门外,李不言等在边上,眼神一个对视:走,偷听去。   两人轻手轻脚走过去,同时把耳朵贴到了门上。   听半天,傻眼了,旧情半点没叙,谈的都是游山玩水的事。   小裴爷冲李不言挤挤眼睛:这庚宋升还算爷们。   李不言回他一记眨眼:妈的,是爷们就往前冲!   小裴爷再眨眼:不知道大嫂怎么想的?   李不言也眨眼:大嫂啊,虽说好马不吃回头草,但这草比家里的有嚼头啊。   小裴爷继续眨眼睛:菩萨啊,红线已断,保佑他们各自安好啊!   李不言继续眨眨眼:老天爷啊,请让爱情的炉火再烧得旺一点吧!   门“吱呀”一声打开,两个人同时直起身。   “那个……”   小裴爷心虚地看了眼庚宋升,迅速调整神色,“……我就是来看看粥好了没有,饿死了。”   李不言“嗯”一声,“小裴爷的借口,就是我的借口。”   小裴爷:“……”   这!根!搅!屎!棍! 第573章 缘尽   看破不说破。   庚宋升退后半步,面无表情道:“粥好了,正要去喊裴大人和李姑娘。”   李不言不玩虚的,“确定话都讲完了?”   庚宋升不答,只是把门拉开了。   朱未希从地上爬起来,“不言,进来吃点热粥吧,虚云师傅还烤了馍,怪香的。”   虚云师傅?   李不言看一眼火炉旁的朱未希,差点眼泪就下来了。   朱旋久,我操你祖宗八代,你连自己的女儿、发妻都要坑,你他娘的就是个狗畜生!   “我去把他们叫来。”她扭头就走。   很快,晏三合和朱远钊都聚过来,个个捧起热粥,嚼起烤馍。   一碗热粥喝下去,困意上来,晏三合想着天一亮还要下山,“我们就在蒲团上对付一晚吧。”   庚宋升指指里头。   “堂屋里冷,你们分散着去左右两个房间睡,我师傅不会赶你们出去的,就是进屋的时候轻些,我去外头干点活。”   说罢,拉开门大步走进风雪中。   小裴爷被冷风吹得打了个哆嗦,嘀咕道:“大晚上的,他要干什么活?”   有情人分道扬镳,李不言心里不痛快,没好气道:“你管呢!”   小裴爷:“……”   这丫头怎么了?   没有旧情复燃不是好事吗?   “还能睡一个时辰,抓紧时间,一个时辰后起来,准备出发。”   晏三合抱起蒲团往老和尚屋里走,“不言,未希,你们跟我睡一屋。”   小裴爷听着那一屋的呼声,后槽牙咬得咯咯响。   我也想进来,成不!   “我不困,不想睡,我去外头跑两圈。”李不言扔下这一句,也去了外间。   朱远钊:“晏姑娘,我想去找宋升说说话。”   晏三合点点头:“只要你们有力气下山,做什么我都不会管。”   朱未希从地上爬起来,“三合,我跟你进屋睡。”   “好!”   两人轻手轻脚进到屋里,朱未希蜷缩在蒲团上。   晏三合拿起一旁老和尚的僧袍,披在她身上。   朱未希怔怔仰起头。   晏三合看着她,“等回了京,你到我别院来,我把肩膀借给你,好好哭一场。”   朱未希摇摇头,“我不是美人瓶,一碰就碎,我撑得住。”   “我撑不住,你把肩膀借给我,让我好好哭一场,哭完好盼个脱胎新生。”   朱未希看着她,深深地看着。   半晌,她伸出手,去握晏三合的。   这手很冷,就像她的人一样,可朱未希知道,那冷冰冰的躯体里,裹着一颗最火热的心。   只要心是热的,路就能走下去的吧?   朱未希缓缓闭上了眼睛。   晏三合等她气息一点一点变稳,轻轻抽一下手,没抽动。   握得可真牢。   晏三合无声叹了口气。   庚宋升是她要面临的第一关,情关难过,也易过。   后面这一关……   想到这里,晏三合抬头看向床上,轻声道:“大师,毛氏的命还有救吗?”   “……”   无人应她。   晏三合等了许久,等不到回答,只有躺下。   就在她昏昏欲睡时,耳边传来低低一声。   “女娃儿,凡事莫强求!”   ……   庚宋升走到石屋后,一手抓起一捆木柴,拎到没有门的那个石屋里。   屋里还有火。   他把木柴解开来摊地上,从里面的找出粗壮的放在一边,又从木桶里找出厚厚一卷草绳。   “在做什么?”   “没什么。”   朱远钊走过去,刚要开口,庚宋升目光一凛。   “想好了再开口,我不耐烦听那些酸牙的话。”   朱远钊微微一愣,“我就在这里呆会。”   “坐吧。”   庚宋升看了眼边上的蒲团,朱远钊坐下去。   没有人开口说话,只有屋外呼呼的风声。   “从前你来朱家,最喜欢到我书房玩。”朱远钊打破了沉默。   “你只忙着你的算卦,也不管我。”   “我忙完,十次有九次见你呼呼大睡。”   “大爷房里人来人往,三爷这人嘴不停,就你,话少,安静,我一进你房里就想睡觉。”   “当时我想,这小子懒成这样,读书能好得了吗?”   “当时我也想,这二爷笨成这样,算命能算得准吗?”   “我们还打过两架。”   “一次是我带她私奔;一次是怀孕女子找上门。”   “你都没有还手。”   “没脸还。”   朱远钊眼眶泛红,“现在,我让你打回来。”   庚宋升静默了许久,最终摇摇头,“和尚不打人。”   “能还俗吗?”   朱远钊跟过来,说了那么一大堆的废话,为的就是这一句,“总应该有办法的吧。”   朱家欠他太多,朱远钊唯一能做的,就是想办法让他还俗。   庚宋升看着他,忍不住大笑起来。   笑完,他目光冷下来,“是不是还俗了,你们朱家的负罪感就会少一些?”   朱远钊点点头。   “二爷还是不明白我,我不愿做的事,谁也逼不了我;我想做的事,十头牛也拉不回去。”   庚宋升不知想到了什么,手上的动作慢下来。   “你也不必为我可惜,红尘里我没白走一遭,什么福都享过,什么罪都受过,走累了,就要回家。家在何处?”   他看着夜色中的茫茫大雪,朗声一笑:“吾心安处。”   朱远钊默默垂下头。   石屋里,再次冷岑下来。   庚宋升把一根草绳衔进嘴里,问,“你房里就剩两闺女了?”   “一尸两命。”   说到这个,朱远钊一脸悲色,“鬼神十三针都没救过来。”   庚宋升拿下草绳,往手里吐了口唾沫,开始把两根草绳搓成一根。   “生辰八字报给我,等你们走了,我让师傅给她们母子俩念一卷往生经。”   朱远钊:“别麻烦,法事都做过了。”   “我师傅说,因心魔而死的人,只能在阴界做孤魂野鬼,只有得道高僧的往生经,才能去投胎转世。”   朱远钊心下大恸,“宋升,为什么要帮我,我爹都把你害……”   “你是你,你爹是你爹。”   庚宋升不屑地冷笑一声。   “你爹不是连你发妻嫡子也没放过吗?”   媳妇孙子没放过,女儿没放过,就连枕边人都没放过。   朱远钊嘴里刚刚散下去的血腥,隐隐又有涌上来的趋势,赶忙换了个话题。   “你每年冬天都在这里修行?”   庚宋升点点头。   “能来看你吗?”   “来做什么?”   庚宋升把搓好的绳子放在一旁,“你们下山后,这东台顶上只有一个虚云和尚。”   不必来;   来了也不会见。   缘尽了,施主。 第574章 还清   风雪中,李不言认认真真跑了五圈,后背跑出一身细细的热汗。   很累,但说不出的痛快。   自打那碗蛋炒饭在她手里凉了以后,她好久没有这么痛快过了。   有脚步声。   李不言转身,“你跑出来干嘛?”   跑出来干嘛?   我哪知道呢!   小裴爷心说我自己都恨不得跺了自己的脚,怎么就这么不听使唤的呢!   “那个……外头忒冷,赶紧回去烤火,别冻出病来。”   怕有什么误会似的,小裴爷赶紧补一句:“别想歪,我这人见谁心都软。”   李不言静静地看着他。   小裴爷见她不动,神叨叨又念着:“这雪大得,明天下山也不知道顺利不顺利。就剩下七天时间了,也不知道能不能……”   “小裴爷?”   “啊?”   “你说这世上有花好月圆吗?”   裴笑一怔。   李不言转过身。   没有的。   吴关月和胡三妹擦肩而过;   吴书年和周也一辈子主仆相称;   陆时和唐之未一个红尘,一个空门,遥遥相望;   庚宋升和朱未希明明一对壁人,最后的结局是被活活拆散。   还有……   端木宫里的如谪仙一样的男子,如果他真心笑出来,那眼里的光是何等的勾人心魄;   可如果他的笑掩去,眼里冷沉一片,又是何等的凉意骇人。   怎么就圆满不了呢?   “有啊,我爹我娘就很圆满。”   “哪里圆满?”   “生了一个我啊!”   “嗯,还生了一个你庶弟呢!”   李不言冷笑一声。   “真别说,一嫡一庶,一妻一妾,可真够圆满的,对了,你庶弟看病的本事真不错呢!”   小裴爷被堵得连气都喘不上来。   这叫什么?   这叫好心没好报!   李不言走到裴笑身边,眼睛黑的幽深。   “小裴爷。”   “呃?”   “如果没有花好月圆,那么我们来这世上走一遭,又是为了什么?为了将就吗?那我宁肯不要。”   裴笑愣住了。   眼前的少女神色冰冷,风雪吹红了她的眼睛,眼睛里含着一点水光,浅浅的。   裴笑觉得他不仅管不住自己的腿,连手都要管不住了。   要死了。   他怎么这么想去摸摸这位姑奶奶的脸呢!   ……   一个时辰转瞬即逝,所有人又围坐到堂屋的火炉前。   驴蛋是被小裴爷揪着耳朵摇醒的。   这小子,年纪轻轻打呼打得能把屋顶都掀起来,也是个神人。   “还有半个时辰天就亮了,天一亮我们就下山。”   晏三合:“驴蛋,这下山的路你要怎么走,你拿主意。”   驴蛋打了个哈欠,刚要说话,门被推开。   “我送你们下山,不用等天亮,一刻钟后出发。”   说完,庚宋升转过身,黑色的大氅被风雪刮得飞起,那背影说不出的挺拔和洒脱。   晏三合收回目光,“都准备准备吧。”   “等下!”   朱远钊犹豫一下,“晏姑娘,我爹的心魔会是庚宋升吗?要不要把他一起请……”   晏三合:“不是他!”   朱远钊:“可万一呢?”   晏三合:“没有万一。”   朱远钊:“为什么这么笃定?”   “因为……”   晏三合指了指东边屋子。   “这里睡着一个世外高人。”   比你朱家牛逼太多。   真要心魔是他徒弟,庚宋升还会说“送你们下山”?   一个送字,就代表了庚宋升不是。   “真要请,也是请他!”   晏三合走到门边,抱了抱拳。   “佛法有边,烦恼无边,我祝大师心无忧,身无病,眉目有千秋,偏无我。”   “……”无人应她。   她也不在意:“出发!”   ……   雪还在下,也依旧大。   风雪中,庚宋升声如洪钟。   “黄芪扶着裴大人;丁一扶朱二爷;李姑娘扶晏姑娘;驴蛋跟我一道。”   咦?   怎么没有朱未希?   裴大人手一指,“那她呢?”   庚宋升没理会,转身走到后面的石屋,再回来时,肩上扛了个大家伙。   他把家伙往地上一扔,淡淡看一眼朱未希。   “你坐上去,手拽住麻绳,拽紧了,驴蛋和我一道拉。”   所有人目瞪口呆。   这是用木头绑成的像鸟窝一样的东西,人可以蜷缩在里面,一前一后两道绳子拉着,里面的人都不用费一点劲儿。   所以,他说去干活,就是干的这个?   朱未希把围巾往下拉,露出小小的唇,唇颤抖着,想努力扬起一点弧度。   终于扬起来了。   她笑道:“一只木簪子换来这个,终究是我赚了。”   “也就这一次,以后赚不着了。”   够了!   足够了。   朱未希弯腰坐进去,手死死拽着前面的缰绳,很用力,都拽出了眼泪。   庚宋升朝着东边的屋子大喊一声——   “师傅,我送送他们就来!”   ……   下山,终究是要比上山轻松的。   再加上个庚宋升,这一路走得无比顺利。   离山脚下还有几十丈距离的时候,庚宋升突然停下脚步,把手上的麻绳一扔。   “各位施主,就到这里吧。”   说罢,他转过身,大步向山上走去。   猝不及防。   就如同他从天而降出现在他们面前时一样,离开得也没有半点征兆。   朱未希踉踉跄跄从木板上爬起来,摘下帽子,取下围巾,目光死死的追随着他。   没有回头。   连一声道别都没有。   他就这么一步又一步地往上爬。   慢慢的,变成了一个黑点;   慢慢的,黑点消失在所有人的视线里。   遇见是因为有债要还,离开是因为债还清了。   两清!   朱未希只觉得心头有一块肉,被硬生生的剥了下来,痛得双腿一曲,跪倒在地上,嚎啕大哭。   她哭得撕心裂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得鼻涕眼泪一大堆,半点没有当家奶奶的优雅和气度。   她突然回忆起很多年前,温泉庄子。   她和他吃完烤地瓜往回赶路,走到一半,胃里一阵阵的泛起酸来。   她倚在树干呕了两口。   他在边上看戏,还时不时的嘲笑她几句。   呕完,她擦擦嘴准备继续往回走。   他往她面前一蹲,“上来。”   她惊呆了。   他明明说过的,扶都不会扶她一下。   “我数到三。一,二……”   她赶紧往他背上一跳。   这背很宽阔,透着少年人独有的单薄,像春天的柳枝,很有韧劲儿。   如今他的背不仅宽阔,还异常的结实。   大雪之夜,是他背她上了东台顶。   她虽然昏昏沉沉,但心里都知道。   都知道的!   朱未希哭痛快了,推开边上伸过来扶她的手,慢慢从雪地里爬起来。   她最后往山上看了一眼,然后抹抹泪,自己一个人往山下走。   庚宋升。   当时我也是真的动了心,也真心想嫁你,没有掺假。 第575章 世子   千里之外。   京城。   谢府。   谢知非刚洗漱好,谢小花匆匆进来。   “爷,朱府大爷等在小花厅,说要找三爷有要事。”   谢知非一听朱府两个字,头就大。   大嫂一走,大哥那头气氛凝重,连小淮洲都偷偷跑来和他说:爹像换了一个人。   事情的源头,就是因为朱府。   “可有说什么要事?”   “朱大爷没说。”   “对了,大嫂走几天了?”   “今儿是第七天。”   那大概还有三天。   三天后她们就应该回来了。   谢知非深吸一口气,“走,随我去看看。”   谢小花颠颠跟过去,左右瞧瞧无人,忙压着声道:“爷,方洲院新添了一个叫雪莲的丫鬟。”   谢知非脚步一顿,“谁添的?”   “太太添的。”   谢小花左右再瞧瞧,捂着嘴道:“长得颇有几分前头那位的样子。”   前头那位?   南山?   谢知非只觉得脑袋凉飕飕,心说娘啊娘,这个节骨眼上,你老人家来捣什么乱?   真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小花。”   谢知非勾住他的肩,“给我好好盯着那人,一有风吹草动就来回我。”   “我的爷啊,老奴能盯的地方,一定死死盯着,盯不着的地方,也只能看命了!”   谢知非一听这个“命 ”字,忽然觉得没意思透了。   那天送走晏三合他们,他又特意回家一趟。   “大哥,晏三合有句话让我转告你,这是大嫂心里的结,这个结解不开,她要惦记一辈子。一旦解开,她就又是谢府大奶奶,也只会是谢府大奶奶。”   人在气头上,再好的话都听不进去。   他没有忘,只是故意没有说,他想一夜过去,大哥总能心平气和一些。   不想大哥听完,冷冷回一句,“路在她脚下,好的歹的都是她自己选的,没有人逼她。”   他听完,半天想不出要怎么回。   劝大哥,大哥也委屈,是个男人都委屈;   劝大嫂,大嫂也可怜,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蒙在鼓里。   他一个局外人,能左右得了谁?   ……   花厅里,朱远墨根本坐不住,在屋里来回踱步。   见谢知非来,忙迎过去,一脸着急道:“三弟,还有三天,他们能不能赶回来?”   “路上没什么意外,应该能赶回来。”   谢知非故意把话说得很乐观,“晏三合这人,从来舍不得耽误一点点时间。”   “能赶回来就好,就好啊!”   谢知非听这口气,“怎么了,没出什么事吧?”   朱远墨神色一悲,“我娘怕是不行了。”   谢知非面露惊恐。   朱家他去不得,这几日他都是派朱青过去瞧一眼。   朱青一个下人,进不到内宅,回来只说一切安好。   “裴太医说摸着脉象,应该还有几天的光景,别的太医也都这么说。”   朱远墨真的是被逼到了绝路上。   “我暗中替我娘排了个八字,她的八字竟然变了,大约就在这个月底。”   谢知非怔半晌,才回神道:“朱大哥,我这就派人迎在半路,实在不行就像上回那样,让晏三合先回来。”   “也只能先这样。”   “……不是。”   谢知非总觉得事情古怪,“太太她不过是变老了一些,底子还是好的,怎么就……”   朱远墨哪里能解释的明白。   自打晏三合他们离开京城,人就一日不如一日,这几日更是醒的时候少,睡的时间多。   醒来就喊身上疼,还喊有乌鸦要吃她。   朱远墨掀开她的衣服,发现身上左一块青,右一块青,真的就像被乌鸦啄了一样。   吓得他和三弟当场冷汗都下来了。   朱远墨没辙,为了保住太太的命,就在她住的院子里想办法布了一个镇压厉鬼的阵。   哪知阵刚布完,自己心口就像几千根钢针同时扎下去一样,痛得他直接昏厥了过去。   不得已,又只能把阵撤掉,才有了今日谢府这一趟。   “细作的事京城都查了个遍,下面就没有五城兵马司太多事,事儿都移交给了锦衣卫。”   谢知非宽慰道:“只要晏三合回来,大老爷府和五老爷府就能盘问起来。”   “那我就先回去了。”   “谢总管,替我送送朱大哥。”   谢知非等他离开,立刻让朱青派人去迎晏三合,又命他再从兵马司抽调几个人,盯着大老爷府和五老爷府。   “晏三合没问话之前,一定不能让他们离开京城。”   “是。”   一切安顿妥当,谢小花去而复返。   “三爷,刚刚有人送了一封信来,说是给三爷的。”   谢知非抽出信纸,眼睛一亮,只见上面用狗爬一样的字写着——   今晚,好汉楼,不醉不归!   没有抬头,没有落款。   但谢知非心里就知道,是步六。   ……   傍晚,谢知非早早地离开兵马司,去长乐路买酒。   既然不醉不归,那就一定要有好酒,四九城最好的酒,都在长乐路上。   骑马行了一段路,突然被人群堵住了去路。   不等谢知非开口,朱青已经下马前去查看。   他去的快,回来的也快。   “爷,前面两辆马车迎头碰上,谁也不肯让谁,这才把路堵住了。”   谢知非听了直皱眉,心说大冷的天,跑这儿来赌什么气?   “谁家的马车?”   “汉王府和武安侯府。武安侯府的那辆马车,瞧着应该是赫世子的。”   赫昀?   谢知非赶紧翻身下马,“那汉王府的马车里,坐的是谁?”   “是汉王世子。”   赵亦显?   谢知非瞳孔倏地凝固。   他一下子就明白了这两位祖宗为什么大冷的天,非要在路上赌气了。   汉王有六个儿子,四个女儿。   世子赵亦显并非嫡长子,上头还有两个庶出的哥哥。   正因为生得迟,汉王夫妇十分的宠爱,赵亦显长到三岁就请封了世子。   这小子别的都还算好,长得也气宇轩昂,就有一个毛病爱赌钱。   赌输了还赖账。   开柜坊所有要不回来的坏账,都在这小子身上。   赵亦显在京城的时间不多,大部分都在封地上呆着。   原来他和赫昀没有仇没有怨,见面还能闲扯上几句。   问题出在杜依云身上。 第576章 冤家   赵亦显是在宫中的一次赏花宴上,对杜依云一见钟情的。   据说。   当时杜依云一身素衣站在菊花中吟诗,人比花美,人比花娇。   赵亦显当时眼睛就直了,回去就说要娶她。   汉王本来是想用杜家的女儿,为他拉拢武安侯府的,既然儿子看上了,杜家门第又不低,他也就顺水推舟的应下来。   杜依云和武安侯府议亲在先,武安侯断然拒绝;   赵亦显和杜依云议亲在后,赵亦显请最好的媒人上门说亲。   一个拒,一个求,梁子就这么很微妙地结上了。   更重要的一点。   武安侯府拒绝和杜家议亲,说白了也就是拒绝了汉王的拉拢。   汉王这人信奉一个原则:你不来我的阵营,那么你就是我的敌人。   如今,敌人突然遇见了,自然是要赌一赌气的。   谢知非知道赫昀的性子,绝不是吃亏的主,便对朱青道:“我们换别的路走。”   “是!”   刚调马头,身后便有吼声传来。   “哪个小乌龟挡在路中间,怎么着,谢三爷没让你舒服啊,非得撅起屁股让本世子给你挠挠痒,才舍得离开是吧!”   “就凭你那针一样的小玩意儿,也他妈配?”   空气安静一瞬间。   谢知非还没来得及和朱青说一声“坏事了”,身后便传来了打斗声。   朱青:“爷,管不管?”   四九城的地盘上,光天化日之下,正是五城兵马司的职责所在,这是其一;   其二,真要打出个好歹,吃亏的是赫昀。   赫昀虽然是京城一霸,但再霸,也霸不过皇子皇孙。   人家姓赵的。   谢知非在心里骂了赫昀一声“混蛋”,抬手拔出腰间的长剑,目光在剑刃上停留一瞬。   “管!”   朱青立刻掏出腰牌,大喝一声,“让开,让开,五城兵马司来了。”   看热闹的人群一听是官老爷来了,赶紧让出一条道儿。   谢知非走过去,目光扫一眼两辆马车停下的位置,立刻就知道那声“混蛋”骂早了。   根本就是赵亦显故意拦在路中间。   “都住手。”   哪里还能住得了手,两边侍从都打红眼,连赫昀和赵亦显本人都动起了手。   赫昀忙里偷闲还瞄了谢知非一眼。   “承宇,你躲远些,待我杀杀这鸟人的威风再说。”   话音刚落,只听见一声惨叫声,响彻云霄。   众人赶紧停下手。   只见赵亦显有个侍卫的手掌被削去一半,鲜血喷涌出来,那侍卫抱着残手,疼的在地上翻过来滚过去的嚎叫。   赫昀的侍卫吓得脸色都白了,身体僵着,一动也不敢动。   这一变故谁也没有料到。   就连赫昀自己的心都往上提了提,杀杀威风不错,真见了血,怎么收场?   赵亦显见自己的人吃了大亏,冷笑一声道:“来人,报官。”   赫昀一听报官,一脑门子的怒火倏的熄灭。   那侍卫叫陈东,手上没多少拳脚功夫,胜在办事用心,嘴巧人活络。   他怎么就能一剑削去对方半个手掌?   再一想自己原本走得好好的,是姓赵的非拦着不让走,还用言语激怒他……   赫昀绝非笨人。   恰恰相反,他聪明的很,几个关节一连……   敢情姓赵的今儿个是故意找茬来着。   目的吗……   自打谢承宇把细作这事的好处让给了他爹,爹这段日子三天两头被陛下叫进宫,商量出兵一事。   这个茬一找,武安侯世子纵奴行凶,武安侯连自己的儿子都管教不好,怎么能带得动千兵万马?   这孙子是怕攻打鞑靼的主帅之位,落到他爹头上呢!   “官在这里。”   谢知非走上前,“朱青,把人和断掌都带去裴家,让裴太医想办法把手掌接上去。”   “慢着!”   赵亦显好像这时才看到了谢知非,“哟,原来是谢大人啊!”   谢知非冲他一抱拳:“世子爷安好。”   “谢大人来得正好。”   赵亦显手一指:“武安侯儿子纵奴行凶,断我侍卫半个手掌,这事该怎么处理?”   “先救人,再处理。”   谢知非瞳孔微缩,“裴家世医之家,如果赶得及时,断掌是能接起来的。世子爷体恤下人,应该没什么意见吧?”   操你娘的谢知非,竟然给本世子扣个大帽子。   赵亦显在心里破口大骂。   如果他这会说不行,众目睽睽之下,有理也变成了没理。   “那就依谢大人所言。”   “朱青。”   “大人放心。”   朱青赶紧拾起断掌,背起人,赶去裴家。   谢知非等人离开,这才笑眯眯道:“请两位世子爷移步去五城兵马司喝口热茶,商量一下事情怎么处理。”   “不用商量,一命换一命,一掌换一掌。”   赵亦显指着赫昀身后的小厮,冷笑道:“我要他的!”   这人是从小陪赫昀到大的,主仆情谊不一般。   赫昀沉着脸:“做梦,你他娘的想都不要想!”   “舍不得?”   赵亦显冷笑一声:“那也简单,你赫温玉当众承认纵奴行凶,向我赔个不是,这事咱们就算。”   赫昀胸中恨意就似火焰一样烧起来。   果然是算计好的。   自己的名声本来就不好,如果再当众承认纵奴行凶,御史台明儿个就会上弹劾奏章——   武安侯教子无方!   主帅不主帅的,他赫昀不稀罕。   爹年纪大了,谁舍得让他上战场?   但这口被人陷害的窝囊气,他忍不了!   “我凭什么赔不是?是你先动的手。”   “谢大人,瞧见没有?”   赵亦显面若寒霜,“不是本世子不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是人家横着呢,谁都不放在眼里。”   我看是你想挑事儿!   谢知非赔着笑,“世子爷,你看这样行不行……”   “我看什么看?”   赵亦显口气陡然一厉。   “敢情三爷夜里和他钻一个被窝,这会又穿一条裤子,尽想着让本世子受委屈呢!”   “哇,三爷也是断袖,也玩兔爷儿?”   “有钱人,都是一样的货色。”   “祖宗的棺材板都要压不住了,生出这种不孝东西。”   议论声很小,但谁都听得见。   赵亦显心中得意极了。   不好意思啊,谢三爷,你这属于出门没看黄历。   既然撞上来,不搞你一下,都对不起今日的天时地利。   我父亲一次一次向你爹伸出手,你爹倒好,一次次的装傻充愣。   当真我们汉王府好欺负啊! 第577章 路窄   “没有人敢让世子爷受委屈。”   谢知非像是没听到那些议论,笑眯眯地看了看两边堵得水泄不通的路。   “大冷的天,都得赶回家吃口热饭呢!”   “哟,听谢大人的口气,这是想帮赫世子出头啊。”   “我这不起眼的五城小官能出什么头啊。”   谢知非笑得一脸温和。   “我就是个和稀泥的,两边都得罪不起,两边都劝劝,争取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尽量不给两位家中长辈添麻烦。”   到这里,赵亦显才认认真真的打量了谢知非一眼。   这小子顶着一张笑脸,看着没什么脾气,但说的话,却是表面一层意思,内里又一层意思。   家中长辈一个汉王,一个武安侯。   汉王虽然得宠,但也别忘了赫家祖上是跟着太祖打江山的。   事情真要闹大了,赫家就赫昀一个嫡子,武安侯为着这一根独苗,怎么着也会拼得一身剐,把你汉王府拉下马。   你赵世子是想要和气生财,还是两败俱伤,自个掂量掂量。   赵亦显原本计划好好的,逼赫昀承认纵奴行凶,明儿御史台一封奏章写上去,让武安侯焦头烂额一下。   不曾想,谢大人一脚横出来。   谢大人;   谢知非;   杜依云青梅竹马的那一位;   好。   很好!   赵亦显笑笑,措词了一下,道:“既然谢大人想和稀泥,本世子就给谢大人一个面子。”   谢知非刚要说谢,只听赵亦显又道:   “但伤人就是伤人,裴太医医术再好,那只手也废了。既然谢大人和赫世子这么要好,那这个不是,就由谢大人赔吧。”   谢知非痛快,“世子爷说,要我怎么赔?”   “简单。”   赵亦显看了他一眼,“你谢大人跪下来求我,这茬就过去了。”   “做你娘的春秋梦。”   赫昀大怒,“姓赵的,你别得寸进尺……”   “赫温玉!”   赫昀一脸吃惊地看向谢知非。   谢知非压住心头怒火,眼睛一沉,示意他闭嘴。   赫昀脖子一梗:老子凭什么闭嘴?   谢知非冷笑:行啊,你想把事情闹大,你继续说,继续骂!   赫昀头一低,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谢知非见他老实了,上前一步走到赵亦显面前,缓缓勾起笑。   “是不是我跪了,今天的事情就一笔勾销?”   “跪了,事情一笔勾销。”   赵亦显低低笑出声,故意激他:“我这人向来说话算话,就不知道谢大人能不能为了好兄弟,折一折腰了。”   “能!”   谢知非撩起衣裳,曲膝跪下去。   “谢承宇!”   赫昀死命去拉他,“你他娘的快给我起来!”   男儿膝下有黄金。   谢知非再怎么说,也是堂堂内阁大臣谢道之的嫡子,这一跪折辱的可不光光是他自己。   也是谢家啊!!   谢知非挥开他的手,朗声道 :“世子爷,我替温玉给你赔个不是,事情本来不大,各让一步,就此揭过吧!”   他这一举动,倒赵亦显都惊住了。   赵亦显压根没料到,谢知非就这么卑躬屈膝的不仅朝他跪了。   这男人是软脚虾吗?   脸都不要的?   众目睽睽之下,他阴恻恻道:“谢大人快起来吧,为了一个赫温玉,你哪至于啊!”   “世子爷错了,我这一跪不为赫温玉。”   谢知非昂起头,一字一句大声道:   “前些日子我爹对我说,鞑靼欺负我华国边疆百姓,烧杀掳掠,无恶不作,百姓遭殃,陛下震怒。   最近,五城兵马司又在城里搜出鞑靼细作,嚣张至此,我暗中揣测陛下绝不会坐视不管。   你父亲汉王十多岁就纵横沙场,曾随陛下南征北战,战功赫赫。   赫世子的父亲武安侯统领北营武陵军,祖上跟着太祖打仗,三个嫡子,两个死在战场上,赫家上下赤胆忠心。   我这一跪,是跪给两位将军,感恩他们从前为百姓、为华国出生入死;二来是不希望两府为这样一件小事,而生了嫌隙。   若将来华国与鞑靼必有一战,汉王和武安侯都是陛下的左臂右膀,君臣一心,内外一心,上下一心,方可使山河带砺,国得永宁。”   话落,原本喧嚣热闹的街市,一片安静。   围观的百姓都愣住了。   我去!   这谢大人原来不是卑躬屈膝,人家心里装着家国天下呢!   “心胸真不一般啊!”   “他说得我都想掉眼泪。”   “断袖又如何,至少人家是条汉子。”   议论声中,谢知非站起来,迎着赵亦显的目光,坦然一笑。   “赫昀,还不过来谢过世子爷?”   赫昀深深看了谢知非一眼,上前走到赵亦显面前,故意装出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   “温玉谢过世子爷,来人,马车调头往后退,请世子爷先走!”   立刻就有侍卫去牵马。   这一牵,一退,人群中又有议论声传来。   “真是霸道啊,我明明看到是汉王府的马车先拦着武安侯府的。”   “我也看到了。”   “明明也是汉王府的下人先动手。”   “我也看到了。”   “嘘,还不赶紧闭嘴,都都不要命了。”   情势急转突变,赵亦显气得肺都要炸了,铁青着脸,忙不迭的钻进了马车。   赫昀坏水冒上来。   “世子爷,我错了,下次你再拦我,我一定不和你杠上,一定乖乖地让你先走。”   他喊得很大声,几乎整条街都能听到。   什么叫坏?   这叫坏!   坐实他赵亦显仗着身份有意挑衅,咄咄逼人。   不仅咄咄逼人,还硬逼着堂堂内阁大臣的儿子下跪求饶。   马车里。   赵亦显狠狠砸了几下车壁。   近侍一听,忙催促道:“快走,快走!”   没有热闹可瞧,人群一哄而散。   散去的人群中,有两个灰衣人一边牵着马,一边低声交谈,正是步六和他的属下张奎。   张奎想着刚才那一出,叹道:“老大,这个谢大人有点意思啊!”   何止有意思,简直就是能屈能伸,有勇有谋,把一场本该剑拔弩张的冲突,化解于无形。   不仅如此,他还极为巧妙地将了赵亦显一军,让赵亦显看上去占了上风,则实惹了一身骚。   “狗东西的,真他娘的合老子胃口。”   步六低低笑出声。 第578章 故事   青石路上,一人在前面走,一个在后面追。   “谢承宇,你知道不知道一件事?”   “不想知道。”   “不想知道也得知道。”   赫昀快跑几步,一把按住谢知非的肩,“小爷我认定你了。”   “可千万别。”   谢知非掀开他的鬼爪子,“我对你没兴趣。”   赫昀再次按上去,很用力,逼得谢知非不得不转过身。   “认你做我兄弟,能做我赫昀兄弟的人,天底下没几个。”   “所以呢?”   “你很荣幸。”   谢知非被他不要脸的样子,逗笑了,“是啊,我多荣幸啊,你能放开了吗!”   “不能!”   赫昀更不要脸了,“今儿个你到哪,我到哪,跟是跟定了。”   滚!   三爷我就不能让你跟!   “赫温玉,干点正事成吗?”   谢知非神色一敛,口气严厉起来。   “赶紧回去把刚刚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你爹,万一明天御史台真有他的奏章,你们父子俩今晚还能想想说辞。”   赫昀知道这话一万个对,但心里一万个不乐意。   舍不得。   这人刚刚那护他的样子,简直戳到了他的心里,到现在这颗心还砰砰砰直跳呢!   “那一会你去哪儿,回头我再来找你。”   谢知非急着赶去好汉楼,没功夫和他废话。   “找什么找,今儿夜里我巡逻。”   “我陪你一起啊!”   谢知非头都大,顺溜嘴道:“祖宗啊,你饶了我吧!”   祖宗?   他叫我祖宗?   赫昀魂都飞出去了,飞到了九天之上,半天,呆滞的眼珠子才转了一圈。   回魂了。   一抬头,他傻了:“人呢,我承宇人呢?”   “爷,三爷早走了,咱们也回吧!”   是要回。   回去先到爹面前告一状,就说他宝贝儿子被欺负了!   赵亦显,今儿这笔账小爷我先记下。   路长着呢,咱们往后走着瞧。   ……   好汉楼,顾名思义是好汉吃饭喝酒的地方,四九城的武将,都喜欢上这里来。   谢知非刚进门,就见张奎等在门里。   “谢大人,请!”   包房在三楼,步六一身普通装扮,已经在喝茶。   桌上八个菜,两坛酒。   谢知非走过去,笑道:“看来步将军心疼我。”   步六放下茶盅:“这话怎么说?”   “我这人就一坛的酒量。”   步六指了指地上,地上整整齐齐的摆了六坛。   谢知非掀袍坐下:“看来步将军今儿个是想我醉死在这里。”   步六朝张奎看了一眼。   张奎退到外间,把门轻轻掩上。   步六把茶盅放下,“屁话少说,就说喝不喝!”   “喝之前先……”   “你们这种世家弟子,就是喜欢叽叽歪歪,做事一点都不……”   不什么?   步六说不下去了。   一块青色的布条,出现在他眼前。   步六瞳仁一缩。   他把小畜生扔到北司时,小畜生身上就穿了一身青色的袍子。   这一趟进京,除了和谢三爷不醉不归外,另一个目的也是想打听打听那小畜生的情况。   他本来打算酒过三巡再开口,不曾想谢知非直接就扔一块布条过来。   “人还活着,一天三顿饭,两次过堂,暂时没挖出什么东西,所以锦衣卫还在往深里查。”   谢知非手指沾了点茶水,在桌上写了一个“六”字。   “有人想往这人身上引。”   六就是他步六。   徐念安是他步六的义子,哪怕他第二天就上了请罪的折子,还是被某些人给盯上了。   步六暗道不好。   这也正是他担心的。   谢知非拎过一坛酒,倒出两碗,自己拿起其中一碗,仰头先干了。   “喝了酒,步将军就当我下面说的是酒话,酒话可听,可不听。”   步六疑惑地看着他。   “不知道步将军可曾听说过锦衣卫十八酷刑?”   谢知非:“我见识过,每一种都让人生不如死,就算是铁打的骨头,都没有用。   他在里面没有吃苦头的原因,全靠着那八十棍子先垫着,北司的人怕把人弄死,下手收敛着。但总有收敛不了的那一天。”   “往下说!”   “按理,他当兵的出身,应该是条汉子,再加上我的人在暗下帮衬着,是能熬过去的。”   谢知非话锋一转:“怕就怕他不是条汉子。”   步六的心,一下子提起来。   “人一旦贪生怕死,保不齐为了活命,有时候会说一些违心的话。”   谢知非脸往前凑近一点,直视着步六的眼睛。   “尤其是在被有心人引诱着,或者被许诺了一些什么好处的时候。”   步六看着谢知非瞳仁里自己的倒影,沉默片刻后,把青布往袖子里一塞,端起碗。   “谢兄弟,干一杯如何?”   “好!”   碗碰到一起,两人仰脖,烈酒顺着喉咙往下流,腹中像火烧一般。   连干三碗,谢知非只觉得头有些发晕,忙摆手道:   “不能喝得这么猛,得吃点东西垫垫,否则这一坛就能把我弄趴下。”   “你吃,我来讲个故事给你听,如何?”   “我这人,最爱听故事。”   “永和三年,皇上派郑玉将军出兵平定大齐……”   带兵打仗的人说起故事来,就四个字干脆利落。   故事很简单。   永和三年的步六,是郑家军中一个只有短短三年兵龄的小兵。   他有个义兄叫徐安。   进攻大齐皇宫时,遇到一波弓箭手。   一只长箭朝步六射来的时候,是徐安一把扑过来,自己吃了那一箭。   徐安临死前,把家中妻儿老小托付给了步六。   徐念安就是徐安的独子。   步六不仅认了徐念安做义子,还把徐家人都接到自己家里养着。   徐安的爹娘没几年就走了。   徐安的妻子没有再嫁,守着儿子过日子。   “寡母多溺爱,小畜生被他娘宠得不成样儿,每次我想教训,他娘就提起他亲爹来。”   步六脸上说不出的痛苦。   “我手里的鞭子就无论如何也抽不下去。”   谢知非回想起在玉笙楼里,徐念安对步六言语中的放肆,皱眉问道:   “将军可曾娶妻生子?”   “一妻二子。”   “家中谁主内?”   “发妻主内。”   “发妻和徐念安母亲的关系如何?”   说起这个,步六简直心力交瘁,苦不堪言,一口气连干了两碗酒,才开口道:   “当初,义兄的父母是想把念安的娘配给我的,我没同意。”   “为什么没同意?”   “心里有喜欢的人。” 第579章 冒险   短短一句话,谢知非立刻就明白了徐念安对步六的恨,从何而来。   十有八九是受他亲人影响。   “徐安死的时候,他儿子几岁?”   “不到三岁。”   “所以将军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   “是。”   “三岁看到老。将军觉得他是硬骨头,还是软骨头?”   步六半晌没吭声。   谢知非也不去催他,自顾自吃了一口菜。   他今儿这一番话,不是随口说的。   那天和蔡四喝酒,他问起徐念安的事,蔡四一脸的不屑。   说堂堂步六,怎么教养出那样一个窝囊废,刀子还没割过去呢,就嗷嗷叫得不行了。   真是怂货一个!   接着蔡四又像是随口说了一句:   不过再怂,也是步将军的义子,这几日给这小子送吃的人不少,多半是冲着他义父的面子去的吧。   谢知非听出一身的冷汗。   锦衣卫府这个地方水很深,每个锦衣卫的背后都藏着人。   指挥使冯长秀的背后是皇帝;   南镇抚司杨一杰的背后是汉王;   北司蔡四的背后是太子,太孙,也有他。   那么其他人呢?   这些人里面,有没有恨步六的人?有没有眼馋步家军的人?   如果有,那么这个徐念安就是关键。   这个节骨眼上,通过他的嘴,陷害一下步六,那简直就是轻而易举。   “他是根软骨头。”   不仅软,还好吃懒做,花钱如流水,目无尊长,口出狂言……   步六想着自己这条命是义兄给的,一直咬牙忍到了现在。   谢知非替他把酒碗倒满。   “将军,前几日有人告诉我,最近去牢狱里看他的人不少。”   一句话,让步六全身的骨头都绷紧了。   “陛下每次出征都带将军,想来是将军碍了有些人的眼。”   谢知非举起碗,和他碰了碰:“话说到这里,下面就是喝酒。”   步六从一个普通的小兵,十几年一步一步爬到现在的地位,想来也是个聪明人。   聪明人说话,点到为止。   “喝!”   步六端起碗,强撑着笑:“说好不醉不归的。”   论酒量,谢知非远远不是步六的对手。   但前面几句话一说,步六心里藏着事,这酒就喝得有些力不从心。   两坛见底,两人都有些微微的薄醉。   ……   汉王府。   书房。   “爹,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   赵亦显一拍桌子,恨恨道:“怎么都没想到竟然半路杀出个谢知非,坏了我的好事。”   汉王目光和董肖一碰,道:“显儿,你先下去。”   赵亦显一看父亲的神色,“爹,我是不是做错了?我,我就是想让爹做主帅,才拦住……”   “你什么都没有做错。”   汉王打断他的话,“先下去,爹和伯仁聊些事。”   “是!”   书房的门开了,又合上。   汉王目光一沉,“伯仁,这事你怎么看?”   “王爷,这事确定了我从前的猜测,武安侯府和杜家的事,就是这个小子在中间使的坏。”   董肖端起茶盅,慢慢送到嘴边,掩住了唇边一抹冷笑。   放下茶盅,重新抬头的那一刻,他已面目平静。   “这小子说话行事,看着和和气气,实际上又老练又狠辣,别说一个世子爷不是他的对手,就是十个也未必会是。”   汉王一听这话,里里外外都不舒坦。   怎么着,一个儿子比不上,十个也比不上吗?   本王爷的种,有这么差吗?   董肖像是没看到汉王的脸色,继续往下分析。   “王爷,他这一跪,跪了个一箭三雕。让世子爷出丑是第一,让赫昀对他死心塌地是第二;第三,也显得他谢道之教子有方。”   让世子爷出丑,就是让汉王出丑;   赫昀死心塌地,就是武安侯死心塌地;   至于谢道之这只老狐狸?   看着哪边都不沾,其实早就暗下站了队。   “王爷。”   董肖轻轻叹了口气:“扪心自问,在这桩小事上,我都未必能有他处理的这么妥当,此人……有大才啊!”   听他这么一说,汉王眉眼间透出森冷的杀伐之气。   敲门声打断两人说话。   贴身侍卫推门而入,“王爷,刚刚传来消息,谢三爷这会正在好汉楼和步六喝酒。”   步六?   汉王的眼皮突突跳起来。   步六这人他太清楚了,就是个打起仗来不要命的主儿,而且还有勇有谋。   因为这两点,父皇这几次的御驾亲征,都带着他。   “王爷几次三番想请步将军喝酒,步将军从来不应,谢三爷却能和步将军把酒言欢。”   董肖上前一步,用极为严肃地声音,一字一句:   “三爷比我们想象中的还要厉害,太子用他穿针引线,穿起了武安侯府,朱家,步六,为日后登顶大位打下基础。王爷啊,此人留不得啊!”   是不能留了。   汉王脸上露出些许狰狞。   太子喜文,大多数的文官都是他的支持者;   他长年跟着父皇南征北战,混迹在各路武官之间,武官们大多数听命于他。   这是他为自己留的最后一手。   就算父皇最后还是把皇位传给了太子,他靠着这一手,也能把天给翻过来。   如今太子的手伸到了他的地盘,还在他的地盘上兴风作浪……   “来人。”   “王爷。”   “立刻安排下去。”   立刻?   董肖忙拦道:“王爷,会不会太冒险?要不要再详细计划计划?”   汉王看着他,冷冷一笑:“伯仁难道忘了,本王一辈子图谋的,便是冒险之事!”   “富贵险中求。”   董肖看着汉王,眉目间故意露出一点谦卑之色。   “是伯仁太过小心了。”   ……   包房里,空酒坛东倒西歪,人也东倒西歪。   谢知非舌头都大了,一双黑眸里都是水光,把步六这个粗人看得直咂嘴。   “谢兄弟,你这脸真是……祸害!”   会不会说话?   “爹娘给的,你羡慕不来。”   步六也是喝高了,“我羡慕个鬼啊,你这脸上了战场,他妈的是要吃苦头的。”   “怎么?”   谢知非听得满头雾水:“他们还专挑长得好看的人打?”   “长得好看,手上功夫就弱,那些狗日的鞑靼人聪明着呢。”   步六指着自己的脸。   “从前也俊的,白白净净,大姑娘小媳妇贼喜欢,上了战场,屎都给打出来,老将军就罚我脱了衣服在太阳底下晒,晒了整整三个月,皮都脱了十八层。”   “老将军是谁?”   “别打岔。”   步六挥开他的手,低头灌了几口酒。   “三个月以后,我照镜子一看,差点没晕过去,这镜子里的黑鬼是谁啊?   可上了战场是真好用,往马上一骑,跟个黑旋风李逵似的,谁看着都绕路走。”   谢知非乐喷了。   “敢情,敢情你们当兵打仗,也能用脸唬人?” 第580章 杀气   “你懂个什么鸟蛋。”   步六身子歪歪倒倒,粗话满天飞。   “我们老将军说了,这是气势。气势摆出来,别说人,鬼都怕。谢兄弟!”   谢兄弟晕晕乎乎:“啊?”   “敢不敢跟我比个马?”   步六站起来,跌跌撞撞的往外走,“谁输了,谁就脱了衣裳跑三圈。”   谢知非:“为什么要衣裳?”   步六倚着门,目光迷离,脑子里不知道想到了什么。   谢知非撑着桌子站起,想把人拉回来。   步六突然来一句:“溜溜鸟啊。”   啪嗒!   谢知非一屁股摔了回去。   ……   三人三马,驶出城门。   张奎跳下马车,拔出后背长刀,用力往下一扬。   两匹马立刻就像离弦之箭一样,冲了出去。   “回回老大喝多了,就忽悠人玩跑马溜鸟,也没个厌的时候。”   张奎笑着摇摇头,翻身上马。   三爷可不是军里的那些糙汉,什么都玩得开,人家是读书人家出来的,脸皮儿薄着呢!   想到这里,张奎一拉缰绳,心说我还是慢点吧!   谢知非被冷风一吹,酒劲儿散去一半,顿时就后悔了。   我怎么会答应他的?   抽了什么风?   “谢兄弟,年纪轻轻怎么不行啊!”   步六恰恰相反,冷风一吹,酒劲儿全上来,酒疯撒的那叫一个溜。   你个为老不尊!   “少他妈废话,刚刚是我敬老爱幼。”   谢知非一抽马鞭,三下两下就超过了步六。   敬老?   步六顿时被激起了好胜心。   “哈哈哈,谢兄弟,今儿个就让你看看什么是老当益壮!   两匹马你追我赶,你赶我追,不分伯仲。   谢知非感觉不到冷,脑门上的汗都冒出来。   他看着步六宽大挺拔的背影,一股巨大的,足以掀翻一切的痛快,向他袭来。   他忽然想到祖父。   在他漫长的金戈铁马生涯中,也一定有过这样和属下玩笑的时候;   他想到父亲。   在他被困海棠院的那些年,也应该盼着能策马扬鞭的那一天;   谢知非心口蓦的一热,扬起马鞭,轻松越过了步六,一往无前。   “吁——”   谢知非一勒缰绳,从马上跳下来。   步六的马随后便到。   他翻身下马,突然抬起手,一拳砸向谢知非。   谢知非毫无防备,直接被砸倒在地。   “他娘的,老子在马背上搏了一辈子的命,竟然被你赢了去。”   步六往他身旁一坐,气喘如牛,“小子,你行啊,谁教的?”   谢知非索性往地上一躺,打了个酒嗝,不回答,就嘿嘿傻笑。   步六被笑得一头雾水,低头看他,眉如山,眼如星,说不出的让人喜欢。   奇怪!   这小子他怎么会看得这么顺眼呢?   “看什么看,脱!”   步六军里混了二十年,还怕这个,一个跃身站起来,伸手就去解衣裳。   手刚碰到裤腰带,他神色倏地变了。   谢知非只当这人反悔了,“步将军,别害羞啊……”   突然,步六拔出后背的大刀。   谢知非这才意识到不对,一骨碌爬起来,“怎么了?”   “有杀气。”   话音刚落,黑暗中有八条人影向他们迅速围过来。   谢知非最后一点酒意,都被吓没了。   他做梦都没有想到竟然会有人胆大包天到这个地步?   这里是哪里?   四九城外。   他和步六都是什么人?   一个官,一个将军。   谢知非拔出长剑,“他们冲谁来的?”   “不管冲谁,我们先要活命。”   步六压着声音,用最快的语速道:“背对背,死都不能分开。”   谢知非还没有领悟这话的意思,黑衣人便围了上来。   步六指尖一推,大刀“呛”一声轻响,露出嗜血锋芒同时,也震得谢知非心头一荡,浑身的血都荡了上来。   恰这时,黑衣人的剑已经刺过来,两人背贴背,便和黑衣人缠打在一起。   谢知非试过十几招,才发现这个姿势的妙处。   我的后面是你,你的后面有我。   生死与共。   黑衣人万万没有料到,这两人竟然用了一个打仗时的孤狼阵法。   这阵法易守易攻,还能拖延时间。   没错,步六就在拖延时间,等着张奎来。   只要他一来,三对八,还是有胜算的。   黑衣人一个对视后,也变了策略,把手脚功夫最厉害的人,去对付谢知非。   谢知非瞬间就感觉到了吃力。   眼看黑衣人的剑就要挑到他身上,步六身后像是长了眼睛,突然大刀往前一送,砍中了黑衣人的手臂。   黑衣人发出一声惨叫。   叫声让所有人都微微一愣。   就在这一愣神之际,步六脚步一挪,闪到了谢知非的身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和谢知非换了一个身位。   然而,黑衣人的剑只是一顿,并未收回,一剑刺在步六的肩头,血涌出来。   步六连哼都没哼一下,继续挥舞大刀。   血溅到谢知非的脸上,是热的。   他受伤了。   是因为我而受的伤。   谢知非,别他娘的拖他后腿。   他的背后是三万步家军!   人一旦有了信念,激发出来的力量是无穷的,明明那些黑衣人的身手极好,但谢知非硬生生的顶住了。   但步六这边却出了状况。   那一剑正中他的右臂,右臂握刀,刀的份量很重,伤臂使不上劲儿,挥刀的速度慢了下来。   大刀在战场上杀敌好用,但近身搏命却没有剑灵巧。   这刀反成了步六的累赘。   几个来回后,他身上已经被剑挑了好几处伤。   他立刻低喝一声:“换!”   虽然只有一个字,但谢知非心里瞬间就明白,步六是要用他的刀,换自己的剑。   他左手往后一抓,步六的手正等着。   两手相握,两人几乎同时跃起,后退,在空中变换身形的刹那,手上的兵器也跟着换了过来。   这时,为首的黑衣人打出个手势,攻势瞬间猛了起来,几乎都是冲着谢知非去的。   使剑的人,手上劲儿小,根本挥动不了这么重的刀,这是个极好的杀机。   步六这时才发现不妙,自己下意识把谢知非当成了他步家军的人。   “小子,快换过来。”   他这一分神,一喊,一柄长剑正中他的小腹。   步六大痛,喉管撕裂般嚎叫。   这叫声,刺得谢知非浑身的血液都往头顶冲。   他身形一动,长刀往前一挑,不仅快,力道还足,直接将刺伤步六的黑衣人的头颅给挑了下来。   这一变故来得太突然,所有人都愣住了。   谢知非把刀往胸前一横,握着刀的手青筋暴跳,眼里射出像野兽一样的嗜血光芒。   “孙子们,让三爷爷来会会你们!” 第581章 刀法   “儿子,郑家刀法只有一个巧宗儿。”   “是什么?”   “快!”   “快?”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郑家的刀落下来,会比别人的快百倍、千倍。”   “爹,快有什么好处?”   “别人刀刚过来,你的刀就能把他的人头砍落,这就是快。”   “我怎么才能做到快?”   “每天拔刀,不停的拔,不停的练,你就能快!”   “可这刀太重了,我提不起来。”   “这就是功夫,水磨功夫,没有捷径,只有基本功打扎实了,才能图快。”   海棠院几年,他每天就练基本功;   变成谢三爷,他练的还是基本功。   都说十年磨一剑,他是十年挥一刀。   这刀挥出去之前,在他脑海里已经演练了千遍,万遍……   谢知非感觉酣畅淋漓的同时,也杀疯了,如同从地狱里走出来的染血修罗。   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张奎和朱青赶来的时候,就看到了这一副场景。   将军和三爷背靠背,一个拿剑,一个拿刀,两人身上都流着血,被黑衣人团团围着,殊死搏命。   张奎和朱青眼眶一热,冲进了杀戮圈里。   黑衣人一看这个情形,就知道大势已去。   所有人都同时使出一记绝杀,趁着对手还没有反应过来时,用极快的速度隐入黑暗里。   步六此刻再支撑不住,手里的剑一松,仰面倒下。   “老大!”   “步将军!”   “步将军!”   三张脸在视线里出现,步六慢慢转动着眼睛,看向谢知非。   他人生第一次上战场,只想保住小命,于是就用了点歪脑筋,往死人堆里一钻。   那一场战打得异常惨烈,最后郑将军提刀上场。   他透过一点缝隙,看到郑将军手起刀落,斩杀一个又一个的敌人。   最紧要的关头,郑将军挥舞大刀使出一记绝杀。   他甚至没有看清这一刀是怎么出的,只看到将军把刀往上一挑,敌人的人头就滚到了他面前。   郑家刀极为简单,只有十二招。   前十招老将军没有私藏,郑家军的每一个儿郎都会;   最后两招,老将军拿来压箱底,只传给郑家人。   这一刀,老将军是拿出了压箱底的本事。   今天谢知非这小子也是把刀往上一挑,就把人头挑落在地。   一模一样!   可郑家人都死光了,死得透透的,连条狗都没有活下来。   海棠院的确有个郑淮左;   郑淮左的确出不了院门;   天天爬到墙头用石子扔谢知非,难不成还天天教他一招刀法?   他在说谎!   他为什么说谎?   他到底是谁?   一股巨大的悲恸扑面而来,步六再支撑不住,昏了过去。   “老大,老大!”   “别喊,郑将军只是失血过多,晕了过去。”   谢知非眼前的视线也越来越模糊,几乎是在硬撑着。   “张奎,现在有两个选择摆在你面前,你选一个。”   张奎:“啊?”   谢知非:“一是跟我回京,找最好的太医治病你家老大;二是,你带他回到军中,找军医。”   那还用选吗?   军医哪有太医好!   张奎一咬牙,“回京。”   谢知非一把抓住朱青的胳膊,用最后一点清明吩咐,“去,去别院,把裴家父子二人都请来。”   “三爷,三爷?”   ……   “饭桶!”   汉王一巴掌打过去,暗卫们赶紧跪下。   为首的大着胆子道:“王爷,那个谢知非根本不是什么三脚猫的功夫,他一刀就把我们一个兄弟的脑袋给挑落了。”   汉王整个人一震。   汉王府的暗卫,那都是他亲手从军中挑选出来的好苗子,再练个十年八年,才能出师。   谢知非一个短命鬼竟然……   汉王扭头去看董肖。   董肖正色道:“ 一个小小的谢知非就藏得这样深,别的人呢?王爷啊,我们还是太轻敌了。”   一瞬间,汉王只觉得冷汗涔涔从后背冒出来。   怪不得那个瘸子什么事情都不争不抢,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敢情功夫都用在暗处啊!   操他娘的!   “伯仁,下一步我们怎么做?”   “王爷冷静。”   董肖想了想,缓缓道:“先把这事的屁股擦干净,不要让人起疑心,然后再做打算。”   汉王看着地上的人,厉声道:“擦干净了吗?”   “回王爷,行动前都是按老规矩办的,那具尸体他们什么都查不出。”   “下去吧!”   “是!”   等人离开,汉王有些担心道:“伯仁,他们会不会把事情闹到陛下那头去?”   “闹也无防,一个谢三,一个步六,杀手到底冲谁去的?”   董肖冷笑一声,“冲谢三,王爷是长辈,谢三是晚辈,八竿子打不着;冲步六,王爷和步六一向井水不犯河水。”   “你说得对。”   “依我看啊,闹大了更好。”   “为何?”   “步六这么重的伤,能不能治好?就算能治好,能不能再上战场?就算还能上战场,陛下还会不会派他打头阵?”   董肖话锋一转,“如果不能,步家军何去何从?”   “妙啊!”   汉王整个人激灵了一下。   ……   翌日。   午时。   谢知非猛的睁开眼睛。   一旁守着的朱青听到动静,忙凑过去,“爷醒了?”   谢知非指指喉咙。   朱青赶紧把边上预备下的温茶喂过去。   一盅茶喝完,谢知非掀开被子看看自己身上,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爷身上一共有七处伤,大腿上的那处剑伤十分的险,裴太医说再偏个半寸,就伤到筋脉了。”   “步六呢?”   谢知非有气无力,“他怎么样?”   朱青:“伤得比爷重,小腹那处伤费了裴太医好半天的功夫,右肩那一剑刺得也深。”   谢知非:“快,扶我过去看看。”   “爷,步将军已经回军中了。”   “什么?”   谢知非大吃一惊。   伤这么重,他走了?   “将军临走前有话留给爷。”   “说!”   “步将军说,此事请爷不要伸张,他自会查清楚这些黑衣人是谁?”   “这么说……”   谢知非剧烈的喘了几口气:“那些黑衣人是冲他来的?”   朱青:“步将军没有说。”   谢知非:“那不伸张的原因呢,他有没有说?”   “说了!”   朱青看着爷的脸色:“他说,他还想追随陛下打几年仗。” 第582章 回来   一个受伤的将军,只有告老还乡这一桩事情可做。   而他一旦告老还乡,步家军就要散了。   步家军散,就意味着郑家军散。   按理出这么大的事,谢知非无论如何也要请赵怀仁帮着查一查,现在看来……   “那就依他的,暂时先不伸张。”   谢知非又问道:“那具尸体上查出了什么?”   朱青:“是死士,牙齿缝里藏着毒药。”   “死士?”   谢知非冷笑一声:“四九城养得起死士的,可不多。”   朱青一听这话,眉头微微蹙起:“爷是觉得,这些人不是冲着步将军去的?”   “谁知道呢,冲着我来的也不一定。”   谢知非长睫落下来。   “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有人对步六,或者对我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   朱青一听这话,骨头缝里不停的往外冒凉意。   爷这次遇险,恰恰选在他不在爷身边的时候;步将军那头也是落了单。   这说明什么?   说明有一双眼睛一直在盯着爷或者步将军。   步将军他不知道,但爷行事素来低调,怎么可能招来死士?   “爷,不能光靠步六,我们也得暗中查一查。”   “必须查!”   ……   马车里。   张奎也在说着同样的话。   “老大行事素来低调,整天就是练兵练兵,怎么可能招来死士?会不会那些人是冲谢三爷去的?”   “不管冲谁去的,都要查清楚。”   步六看了张奎一眼:“这事我交给你。”   不用老大吩咐,张奎也想把事儿揽过来,虽然没什么头绪,但伤老大,就是伤他。   “老大放心,我一定里里外外好好查。”   张奎做事,步六放心,这孩子跟了他六年,最是个稳妥不过的。   一件事情交待完,另一件事情浮上来。   步六沉默良久,终是道:“徐念安留不得了,你亲自去和三爷说,就让他闭嘴吧。”   “老大?”张奎大惊失色。   徐念安是老大的命。   这小子再犯浑,哪怕浑得上天了,老大都咬牙忍着,忍了十多年了,怎么这会子……   “他不闭嘴,步家军就完了。”   步六眼中滑下泪水,“终究是我对不住他爹啊!”   “哪有对不住,要不是老大在后面替他擦屁股,他都不知道死多少回了。”   张奎见老大实在伤心,忙又道:“当真……没有一点救了吗?”   “和细作同床共枕三个月,还有什么救?”   步六微微叹了口气,“你求三爷给他一个痛快,别受罪。回头等我伤好了,亲自上门道谢。”   张奎欲言又止,“老大,三爷这人能信吗?”   虽说昨儿个他和老大同生共死;   虽说他请来了太医院的裴太医给老大治伤;   但人心隔肚皮。   鬼知道姓谢的心里,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再说了,哪有见一面,就上赶着要帮人的?   步六闭上了眼睛,只觉得浑身说不出的累,“能不能信,查一查不就知道了。”   “老大,也交给我。”   “不必!”   步六摇了一下头:“这人,我要亲自查!”   查他个底朝天!   ……   徐念安死了,是在夜里咽的气。   死因是后背的伤太重。   因为没有从他嘴里挖出些什么,尸体由步家军领回去,据说徐念安的寡母得知后,当场就昏厥了过去。   醒来,这妇人便去了步家军,在军营门口又哭又骂了整整两个时辰,话里话外都是步六忘恩负义,害死了他儿子。   步六没有出面,任由她骂,等她骂累了,才命侍卫送她回府。   她这一闹,反倒让步六在武将中的威望又高了一些。   所有人都在议论,步将军十几年对这个义子宠爱有加,甚至到了要星星不给月亮的地步。   但在大是大非面前,他却丝毫不心软,该打打,该杀杀。   步将军的事情刚结束,那头武安侯便上奏陛下,主动要求来年领兵出征鞑靼。   陛下夸了武安侯几句,将奏章留中不发。   消息传到谢知非耳朵里,他便知道赫昀这小子在中间起了作用。   武安侯为了宝贝儿子,打算和汉王扛上了。   于是他让朱青传讯给太孙,让太孙找个机会,与武安侯把酒言欢一下。   还不止这两个好消息。   裴寓去了趟步家军,说步六两处伤恢复的不错,伤口开始愈合了。   谢知非听完,当场就学着小裴爷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裴寓还带回了一根上百年老参,说是步六给三爷养伤的。   三爷的伤需要时间。   可三爷最没有的,就是时间。   晏三合他们就快入京了,他这个留守京中的人,无论如何都想着要去迎一迎。   裴寓一听这小子要下地,二话不说,直接往地上一躺。   想去?   来!   从本太医的尸体上踏过去。   谢知非好话说尽,马屁拍尽,裴寓从头到尾就只有两个字:没门。   日子一天一天过。   这日夜,三爷刚要入睡,忽然朱青兴冲冲进来,“爷,晏姑娘他们在百里外了。”   “这么快?”   谢知非赶紧爬起来,“快,快背我去城门口等着。”   “裴太医不让。”   “他不让,我死给他看!”   谢知非等不及了:“汤圆,汤圆,给爷更衣,绯色的那件,能衬得我气色好一些。”   这些日子三爷的吃喝拉撒,都由汤圆亲自照料,汤圆做起来已经很熟练,三下两下就替三爷换好了衣裳。   哪知就在这时,朱府来人。   来的是老总管朱井,哭丧着脸道:“三爷,太太不行了,连参汤都喂不进去。”   怎么这么快啊!   谢知非忍住惊色,“你家大爷呢?”   “大爷和三爷都守在床前,对了大姑爷也在。”   朱井:“大爷派老奴来问三爷一声,要不要……预备下后事?”   “这……”   这他哪里能知道?   “你赶紧回去告诉太太,就说晏姑娘他们已经在百里外,晏姑娘肯定打听到了很多消息,让她怎么着也得撑下去。”   朱井一听,连招呼都忘了打,忙不迭的就往外跑,一边跑,还一边喊:   “晏姑娘回来了,太太有救了;晏姑娘回来了,太太有救了。”   谢知非听得心酸,“朱青,快!” 第583章 无视   马车一到城门口,天空便飘起了雪花。   “爷,今年这天可真奇怪,冬至刚过没几天,这雪就下了好几场,比往年可冷多了。”   朱青替三爷披上大氅,“爷腿不好,到车里坐着等吧。”   “不用。”   谢知非声音低哑,全然没了刚出门时的那股子兴奋。   这么快赶回来,路上一定很累吧,那丫头有没有瘦?   大嫂没什么意外吧,她和庚宋升的心结都了了吗?   正想着,忽然见朱青趴在地上,耳朵贴着地面听了一会,“爷,两辆马车,他们来了。”   谢知非一下子就慌了。   “我衣裳没皱吧?”   “头发呢?”   “脸色难看不难看?”   “爷!”   朱青看不下去,“冷静,淡定。”   冷静个屁!   淡定个屁!   夜里做梦都想着呢!   谢知非清了清嗓子,勾起头往远处看。   远远的,两匹马车疾驰过来。   驾车的丁一看见路边等着的人,眼泪都激动地飙出来。   “爷,是爷来接我们了,吁……”   马车刚停下。   朱远钊就从车上跳下来,跌跌撞撞地向谢知非跑过来。   “三爷,我娘怎么样,还活着吗?”   “你怎么知道她……”   “她活着,还是死了,你倒是快说啊!”   朱远钊像疯子一样大喊大叫,谢知非被他叫得耳膜生疼。   “朱二哥,太太她……不行了。”   “晏姑娘,晏姑娘……”   朱远钊又像疯子一样大喊着跑回去:“我娘不行了,我娘真的不行了,她不行了啊……”   晏三合声音从马车里面传出来:“上车,直奔朱家。”   朱远钊疯了一样跑到自己坐的马车前,手一伸,“小裴爷,拉我一把。”   马车里伸出一只手,拉着朱远钊爬上马车。   丁一一扬马鞭。   “驾——”   两辆马车飞快的从三爷面前驶过。   “……不是。”   谢知非看着远处的马车,一脸郁闷,“爷这么大个活人站在他们面前……”   朱青低着头,憋着笑。   “怕是情况不妙。”   郁闷过后,理智上线,谢知非当机立断:“快,追上他们。”   ……   小半个时辰后,三辆马车几乎同时到达朱府。   老总管早就望眼欲穿,见晏三合率先从马车上下来,赶紧冲过去,   “晏姑娘,可把你给盼回来了,太太她……”   “预备后事吧。”   一个踉跄,老管家差点没一头摔下去,目光扫见朱二爷,声音都打颤了。   “二,二爷……”   朱远钊眼眶泛红:“就照晏姑娘说的去做,太太还有十八个时辰,现在预备还来得及。”   谢知非刚被朱青从马车上扶下来,冷不丁听到这一句,整个人都傻了。   “你们怎么知道太太还有十八个时辰?”   “哎啊,一句话两句话说不清。”   小裴爷一边揉着发麻的双腿,一边忙里偷闲看了谢知非一眼。   “承宇,大晚上的你怎么来了。”   多新鲜呢!   敢情刚刚在城门口迎你们的人,是鬼啊!   “我没时间和你废话。”   小裴爷顶着一头鸡窝一样的乱发,浑身臭得跟什么似的:“我得忙去了。”   李不言三天没洗脸,正嫌弃自己呢,一看谢三爷玉树临风的站在那里,心里甭提多不爽了。   她晃着两条膀子走到他面前,冲他瞪一眼。   谢知非莫名其妙:“瞪我干嘛?”   说不了话。   着了凉,喉咙哑了,只有瞪你一眼咯。   没别的意思,你打扮的这么骚包,纯粹看不顺眼。   瞪完,李不言又甩着两条膀子,晃晃悠悠离开。   谢知非深吸一口气,冷静,淡定,不和这根搅屎棍一般见识。   “行了,都别耽搁了,干正事。”   晏三合一声令下,便往朱府角门走。   余下人不敢落下半步,纷纷跟在她身后。   怎么还没看见我呢?   谢知非急了,忘了脚上有伤,也跟着走过去,哪知右脚刚一点地,一股钻心的疼,疼得他“哎啊”一声。   所有人站定,齐齐向他看过去。   晏三合目光从他的脸上,落到他的腿上。   腿弯曲着,脚尖着地。   她眉头一皱,“你受伤了?”   小裴爷顿时炸了,“承宇受伤了,在哪里,在哪里?”   李不言瞄一眼,哑着嗓子:“好像是右腿。”   丁一幽怨地瞪了朱青一眼:“我在的时候,爷可从来没受伤。”   黄芪捋起袖子,准备开干,“他娘的,谁弄的,回头我给三爷报仇去!”   人都围过来,把三爷团团围在中间。   回来了!   相亲相爱一家人的感觉统统回来了!   谢知非气也顺了,腿也不疼了,看着晏三合凌乱的头发,唇抿出一弯身残志艰的弧度。   “一点小伤,你们先去忙,我就在外头等你们。”   晏三合扭头看向朱青:“什么时候的事?”   朱青:“回姑娘,是三天前。”   三天了,脚还不能沾地,这是一点小伤?   晏三合很想问个明白,奈何没有时间让她问明白,思忖片刻,“朱青,把你家爷背上。”   “不用,我……”   “反正都要人背,跟我一道进朱家。”   晏三合深深看他一眼,“要实在撑不住了,就出来透口气。”   好像怕他拒绝,她又飞快地补了一句,“情况有些急,事情也有些复杂,你得来帮帮我。”   离别是苦的。   可若没有这点苦,又哪来重逢的喜悦?又如何会明白你在我心中的分量。   所以,你得来帮帮我。   谢知非点漆的眸中有笑,像开出了一朵花,映得他那双桃花眼比任何时候都要好看。   “好啊!”他看着她,轻声说。   这一幕,让裴笑突然想起来,他还没来得及质问这小子喜欢神婆的事情呢!   不对啊!   瞧这眼前的情况,好像神婆对他也有那么一丁点意思?   我没看走眼吧?   神婆怎么会是这种口味,谢五十除了脸比他好看一点,哪一点能比得过他?   裴笑用袖子擦擦眼屎,手一放下,眼前露出李不言的脸。   “你干嘛?”他下意识往后退。   “小裴爷!”   李不言:“大家伙都走了,你发什么呆呢?”   裴笑一看,可不是都走了吗?   “我站在外头让风散散我身上的味儿,不行啊!”   “不嫌弃你。”   李不言往角门里走,心说五天五夜没洗漱了,谁身上还没点味儿?   裴笑看着她背影,什么谢五十,什么神婆,统统忘了,脑子里就一个念头——   谁不嫌弃他?   是大家伙都不嫌弃,还是她不嫌弃呀?   这人也真是的,话怎么不讲清楚呢!   “哎啊,你们慢点走,等等我!” 第584章 不信   进到朱府,刚走到二门,大爷朱远墨、三爷朱远昊已经得了消息迎出来。   朱远墨也来不及看看自家弟弟、妹妹变成了什么德性,盯着晏三合便问道:   “晏姑娘,我娘怎么就……”   “朱二爷什么都知道,一会由他告诉你。”   晏三合看看身后的人。   “身上太脏了,要简单洗漱一下,给我们备一点热菜热饭,半个时辰后,我们再碰面。”   朱远墨还想再问,晏三合深吸一口气,“朱远墨,容我们喘口气,后面有的忙。”   “哥!”   朱远钊蓬头垢面,面如菜色。   “我们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一直在赶路,一直在赶路,都没有歇过。”   “那……快备热饭,备热菜,快……”   朱远墨说完,赶紧去看朱未希,却见她目光幽幽地盯着远处。   远处。   路的尽头,站着青袍男子。   男子背手而立,剑眉紧蹙,正是谢而立。   谢而立目光和朱未希的碰上,怒火又烧起来。   面前的女子穿着臃肿的棉袄,头发零乱,面色惨白,一张脸瘦得脱了形。   叫她不要去,非要去。   现在弄成这个鬼样子回来,给谁看?   他胸口起伏了几下,转身扬长而去。   朱远墨怕自家妹子多想,忙道:“这些日子,而立天天过来守着娘,未希啊……”   “哥。”   朱未希轻声打断:“所有的事情,等送走了娘再说,成吗?”   朱远墨只觉得胸口又开始隐隐作痛。   怎么他们一个个说的,好像娘就真的死定了一样。   这一趟五台山之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朱远墨一把拽住朱远钊的手,“走,跟我去书房。”   朱远昊见了,也匆匆跟过去。   “三爷请慢。”   朱远昊赶紧站住,“晏姑娘有什么吩咐?”   晏三合是看到了谢而立,又折回来,“把谢而立叫进书房,让他也一起听听吧。”   朱远昊为难,“这……”   晏三合:“瞒不住的,他早晚会知道,从你们嘴里说出来,或许会好点。”   朱远昊看看晏三合,再看看朱未希,一跺脚:“成!”   “朱未希,你也回房洗漱,吃点东西再去看看太太。”   晏三合眼中闪过一抹怜惜。   回程的路,连小裴爷都被颠吐了,偏这人惨白着一张脸,缩在角落里一声不吭,看着都让人心疼。   “有些事情没必要现在就理清楚,后面有的是时间慢慢理。当真到了无路可走的那一步,还有我和不言。”   朱未希抬起头,嗓音也哑得很,“晏三合,你一定是上辈子欠了我的。”   所以这辈子对我这样的好。   “是啊!”   晏三合笑笑:“看样子欠的还挺多。”   ……   谢而立跟着朱远昊走进书房。   “而立,你来得正好。”   朱远墨指了指一旁的位置,“坐下来一起听听吧。”   谢而立心里的怒气还没有消,“我听合适吗?”   朱远墨不是很确定,目光看向老二。   朱远钊知道这是晏三合的主意,点点头,“再适合不过了,只是一会别惊着。”   谢而立不以为然。   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比自家老祖宗的心魔,比季家的心魔,比唐之未的心魔,更能惊着他的。   等人坐下,朱远钊连灌了两盅热茶,把这一路发生的所有事情,一五一十地倒了个干净。   最后一个字说完,书房里的空气陡然凝固住了。   朱远墨、朱远昊、谢而立脸上几乎是同一个表情——   先是震惊,再是难以置信,最后目瞪口呆。   没有一个人开口。   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不敢相信那个笑容和蔼可亲的男子,会有这样一副蛇蝎心肠。   这,这怎么可能?   谢而立的表情里,还多了一份无法言说的复杂。   庚宋升是文昌星下凡?   他是被人改了命,被人一步一步逼着走上了作弊这一条路的?   我真的不如他?   这时,朱远昊从椅子上突然跳起来。   “二哥,什么三百年才出一回的高僧,不能信吧?都是胡扯的吧?”   “老三。”   朱远钊垂着视线,“这话我反反复复问了一路,我也宁愿他是胡扯,可娘真的就不行了。”   “这,这万一就是巧合呢?”   朱远昊急得眼里全是慌乱。   “爹不是那样的人啊,爹对娘那样的好,怎么可能是借运?爹怎么可能去动庚家祖宅?什么桃花井,什么催命钉,大伯和五叔那都是他们自己作出来的。”   “三哥说得对!”   谢而立走到朱远钊面前:“二哥,我相信爹不会是这样的人。”   朱远钊:“你凭什么相信?”   “女婿是半子,他把我当半子看了吗?”   谢而立态度非常坚定:“他把我当儿子看!他待我都这样,怎么可能对自己的枕边人还算计?”   这话,谢而立没有夸大。   人心都是肉长的。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好不好,言谈举止中都能看出来,装是装不出来的。   就算装出来,他能装到什么时候?   一天、两天?   一年、两年?   自己和朱未希成婚多年,哪一次回门朱老爷不是对他嘘寒问暖,掏心掏肺。   说句不孝的话,自家亲爹有时候都比不过。   正因为朱老爷的好,他才三天两头的往朱家跑。   待毛氏就更不问说了。   谢而立每次看到他们夫妻二人恩爱有加,同进同出的样子,就打心眼里羡慕。   恩爱也是能装出来的?   “二哥,你摸着良心讲爹待你怎么样?”   谢而立肃着脸:“他疼你爱你护你三十年,点点滴滴难道还比不过外人的几句话?”   “这……”朱远钊答不上来,只有把头垂得更低。   “大哥。”   朱远昊冲到朱远墨面前,“你倒是说句话啊,咱爹不是这样的人,那个老和尚就是在胡说八道。”   朱远墨缓缓抬起头,眼睛一片血红,“老三,刑家的事情想来你也听说过。”   “那又怎样,也只是听说过而已,谁知道是真是假?”   朱远昊冷笑连连,“什么白日看人,夜里看鬼,吹的吧,哪有这样的神人。”   朱远墨:“老三,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我不管他什么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朱远昊一拳砸在小几上,义愤填膺。   “我只相信咱们爹绝不可能做那样的事。依我看,多半是那个庚宋升为了洗脱自己,和老和尚一唱一和做戏呢!” 第585章 下井   一拳头,空气又凝固住了。   朱远墨也开始犹疑。   被选为家主后,爹把他单独叫到秘境,和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   孩子,心正身正,身正气正。咱们朱家能权掌钦天监这么些年,靠的就是一身正气,你一定不能辜负爹对你的期望,把这个家好好撑下去。   他记得很清楚,爹说这个话的时候,口气严肃,语重心长。   难道……   这一切也都是假的?   朱远钊一看大哥的神色,就知道他也不信,“真的假的,查一查就知道了。”   朱远昊:“怎么查?”   朱远钊:“把桃花井,催命钉这两样东西找出来。如果真的有,老和尚的话就是真的。”   朱远昊压着眼里的火:“如果没有呢?”   朱远钊发了狠,“那这一趟五台山,老子算是白跑了。”   “你说的。”   朱远昊扭头:“哥?”   朱远墨没去看他,目光反而落在谢而立身上。   谢而立一点头:“大哥,必须查一查,好还爹一个清白。”   朱远墨:“来人。”   老总管就等在门口,听到喊,忙推门进去,“大爷?”   “你去预备两件事:一是在府里找两个水性最好的人,准备几个火把和两颗上好的夜明珠;第二……”   朱远墨呼出一口气:“大老爷和五老爷从前住的院子,你去清一清人。”   两件事,哪一件老总管都不敢多问半句。   他应了一声“老奴这就去办”,便匆匆走了。   ……   客院里。   丁一趴在爷的耳边,嘀哩咕噜说了好一阵,才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   末了,他还十分得意地补一句。   “爷,黄芪那小子是真睡,我是假睡,都听得一清二楚,爷放心,大奶奶和庚宋升清白着呢。”   我让你偷听这个了吗?   大嫂什么样的人,我心里没点数吗?   谢知非本来想说“扣月银”,抬眼一瞧丁一那张被风吹得粗糙的脸,心又软了。   “干得好,爷多赏两个月月银。”   丁一笑得嘴角咧到耳后根。   终于得赏了。   谢知非靠着椅前,慢慢阖上眼睛。   朱青以为爷难受,忙低声问道:“要不要去角门外歇一歇,左右晏姑娘他们还在净房?”   “不必。”   谢知非忽的睁开眼睛,直视着朱青,“你说,朱老爷连枕边人都借运,会不会还借过别的人的运?”   朱青:“……”   谢知非:“他会不会还害过别的人?”   朱青:“……”   谢知非:“晏三合目前查到的,会不会只是冰山一角?”   朱青:“……”   谢知非:“会不会阴界里那几千只乌鸦,就是他害死的几千个人?”   朱青脸色剧变,“这,这,这……这怎么可能?”   “是啊,这怎么可能!”   谢知非拍了下脑门,心说自己想多了。   ……   丫鬟把热菜热饭摆上桌。   晏三合简单洗漱好,换了身衣裳走出来,一抬就看见某人歪在太师椅里,眨着晶亮的眼睛看她。   她走到他面前,“用过了没有?”   谢知非身上不舒服就懒得说话,阖了下眼睛,表示自己用过了。   晏三合:“伤口在哪里,指给我看看?”   谢知非掀开长袍,指了指右腿。   晏三合:“怎么伤着的?”   谢知非无声说了两个字:“遇刺。”   竟然有人要杀他?   晏三合两条秀眉拧起来,“谁动的手?”   谢知非摇摇头。   晏三合头一偏,看向朱青。   朱青忙解释道:“那天不巧,我忙别的事情去了。”   晏三合转身坐回饭桌前,拿起碗筷,才开口道:“什么事都没有你家爷的命重要,以后小心些。”   朱青:“是,晏姑娘。”   谢知非胸口烫了起来,心跳也跟着加快。   全因这一句话。   很快,小裴爷和李不言也都从净房出来,一个比一个像饿死鬼投胎,哪还有什么吃相。   刚吃到一半,朱家三兄弟走进来,身后还跟了个谢而立。   晏三合放下碗筷,用帕子拭了拭嘴,道:“朱远墨,事情都清楚了?”   朱远墨点点头,“晏姑娘,人手都已经准备好了,先下井吧。”   晏三合一愣:“为什么下井?”   朱远昊:“不下井,怎么验证那老和尚说的是真是假?”   这话一出,饭桌上的人脸色唰的变了。   李不言一拍筷子:“敢情闹了半天,你们还不信?”   小裴爷也恼了,“出家人不打诳语,他骗我们做什么?”   丁一:“人家可是世外高人。”   黄芪:“对,都不用掐指一算的。”   “三合。”   洗漱过的朱未希走进来,身上落了几点雪花,“下井查一查吧。”   “你也不信?”晏三合吃惊。   朱未希站在门边,眸中都是傲雪凌霜。   “我们朱家欠庚宋升一个清白,这清白他说了没人信,老和尚说了也没有人信,那就让事实说话。”   所有人眼里都是惊骇。   尤其是谢而立,已经说不出是何种心情,很涩,很恼,还带着几分怒。   哼!   看来,这一趟五台山之行还真是发生了不少故事。   “好!”   晏三合就一锤定音。   “那就让我们看看到底是老和尚说了假话,还是朱老爷披了一张假人皮!”   说完,不去看朱家三兄弟的脸,她冲饭桌上的人命令道:“都别吃了,下井!”   话,激得人心头一荡。   谢知非碰碰朱青,朱青赶紧弯腰把爷背在肩上。   小裴爷飞快的扒拉着碗里的饭,连汤都顾不上喝,筷子一扔,把边上的李不言拽了起来。   李不言洒了一口汤,也来不及埋怨。   丁一和黄芪索性把菜往饭碗里扒扒,一边端着碗吃,一边跟过去。   ……   大老爷从前住的院子在西南角。   院子有两进。   井在后院。   此刻的后院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大爷。”   老总管迎过来,欲言又止。   朱远墨:“有话就说,晏姑娘不是外人,不用遮着掩着。”   老总管忙道:“大爷让老奴找两个水性好的人,是为了下井?”   朱远墨:“对!”   老总管:“老奴能问一下,下井找什么?”   朱远墨也说不上来找什么,“找一样东西。”   “不瞒大爷……”   老总管踌躇道:“老太爷当年也派人下过井,在说要在这井里找东西。”   “我祖父?”   朱远墨大吃一惊:“祖父可有说下井找什么?”   老总管:“老太爷没说,只说他有东西掉进去了。”   朱远墨:“找到了吗?”   老总管摇头:“下了两次井,什么都没有找到。”   朱远墨:“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老总管凝神想了想,“应该是大老爷和厨娘女儿私通后。”   晏三合:“这么久远的事情,你为什么记得这么清楚?”   “因为老太爷除了下井找以外,还把大老爷整个院子里里外外都找了一遍。”   老总管:“这么兴师动众的事,都是老奴一手操办的。”   “祖父他老人家肯定是察觉到了什么,所以派人看看是不是有人弄了个桃花井,来害他儿子。”   朱远昊看着晏三合,一脸得意。   “我就说爹不可能是那样的人。” 第586章 没有   晏三合没有搭理任何人,自顾自把院子前前后后走了个遍。   走完,她问,“这院子如今住的是谁?”   “当初宅子翻新时候,爹用罗盘算了算,说这个院子的风水和三妹的八字相合。”   朱远墨忙道:“所以这院子如今是三妹住着。”   晏三合:“五老爷的院子呢?”   朱远墨:“五叔的院子我爹说风水不是太好,就改成了客院,不是晏姑娘住的那个。”   晏三合垂下眼睫不说话。   火光中,她的面容显得有些浅淡。   朱远墨一看她的表情,就很忐忑,“晏姑娘?”   晏三合敛了神色,“朱远墨,什么是桃花井?”   “就是在井里摆桃花阵,桃花阵有无数种摆法,桃花井最复杂,但也最隐蔽。”   晏三合:“详细说来听听。”   “先选桃花位,猴、鼠、龙在正西方位;蛇、鸡、牛在正南方位;虎、马、狗在正东方位;猪、兔、羊在正北方位。”   朱远墨:“水来财,风来转,井的位置必须没有风,才能把这个‘财’全部换成桃花。”   晏三合:“然后呢?”   “在井里先布下要招桃花那人的私人东西,比如几缕发丝,一把梳子,一根用惯的簪子,红线要烧的黑而不焦,死死地缠住这些东西。”   朱远墨:“惊蛰之后在井边种下桃花苗,即可招来桃花。”   晏三合:“为什么要在惊蛰之后。”   朱远墨:“那是因为惊蛰之后万物复苏,势气足,桃花井才更有功效。”   晏三合明白了。   朱老太爷派人下过井,井里没东西;   井边也没有桃花;   所以这个桃花井根本就不存在。   晏三合目光在朱家三兄弟脸上一一滑过,然后深吸一口气,道:“我信老和尚,不信你们的爹,下井!”   “大哥?”   “闭嘴!”   朱远墨狠狠瞪了老三一眼,“下井找了再说。”   晏三合转身往井边走,余光扫见院子的角落里,谢知非无力的歪在太师椅里。   朱青在边上替他打着伞,挡一挡雪花。   她走到他面前,弯腰,“冷吗?”   谢知非抬眸,轻声:“是不是有人欺负你?”   “谁敢!”   晏三合见他头顶落了几片雪花,伸手轻轻拂了拂。   “你乖乖呆着,什么都不用管。”   头也烫了,烫得头顶的经脉也跟着一跳一跳。   谢知非喉结滑动,吞咽了一下刚要开口,晏三合已经转身离开。   “朱青,背我过去。”   朱青不敢,刚才在客院里,晏姑娘瞄他那一眼,虽然淡,但里面分量不轻。   “晏姑娘让爷乖乖呆着。”   混账!   谁是你的主子?   谢知非没力气骂,只拿眼睛去剜。   朱青弯腰替三爷把大氅拢拢好,“爷小心冻着,着凉了,晏姑娘也会心疼的。”   谢知非:“……”   这小子?   这小子!   也该多赏他两个月月银。   ……   数九严寒的天,天空灰蒙蒙的一片,这时雪花越飘越大,地上已飘了薄薄的一层。   好在井水冬暖夏凉,不至于会冻死人。   准备下水的是两个年轻的护院,约摸都是十八九岁的样子。   先下水的护院叫石明。   石明脱得只剩下单衣,单衣的左右两个兜里,揣着两颗夜明珠,腰上绑一根拳头粗的长绳。   刚要下去,举着火把的李不言一把揪住他,“井壁四周给我仔细找找。”   小裴爷:“井下也要好好找找。”   丁一把火把往前一凑:“沙土里要用手去挖,手去淘。”   黄芪:“累了就上来换人。”   一旁朱远昊听了,胸口不停的起伏。   怎么着,一个个的都信外人,不信我爹?   朱远昊咬咬牙,索性道:“仔细找,一寸都不要放过。”   “是,三爷。”   石明答应一声,顺着井壁缓缓爬下去。   李不言几个把火把都照在井口,目光死死的盯着井下,一眨不敢眨。   “噗通!”   后生入了水,拽拽绳索,示意上面的人放他下去。   另一个护院叫石白,是石明的孪生兄弟。   他立刻把绳索呲溜一放。   没了腰上的阻力,石明身子往下一沉,沉入井里。   寂静。   让人揪着心的寂静。   小裴爷只觉得瘆得慌,一会走到晏三合身边,搓了搓手;一会走到谢知非面前,跺跺脚,一会又趴在井边往里瞧。   一刻都呆不住。   怎么还不上来?   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这井有多深?”他问。   朱家三位爷哪里知道这个,纷纷看向老总管。   老总管:“这个井是老祖宗传下来的,每个井的方位都是老祖宗看过风水,用罗盘定位后才开挖的,应该差不多十米左右。”   十米?   小裴爷倒吸一口凉气,也不知道那人能不能潜下十米。   石明沉下去了。   水很清澈,夜明珠在水里散着幽幽的蓝光,井里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他没有先去看石壁上的东西,而是一口气沉到下面,先大致看看这井到底有多深。   这井不算深,水底干干净净,什么东西也没有。   石明沿着井壁,开始一寸一寸往上找。   找到井面,他“哗拉”一声探出头,深深吸几口气后,又沉下去。   如此反复几次后,石明拉拉腰上的绳索。   石白察觉到,赶紧把人往上拉。   石明从井下探出脑袋,“大爷,石壁一圈找过了,什么都没有,下面我要掏井底了。”   掏井底,意味井水要变浑。   朱远墨不敢自作主张,扭头看着晏三合。   晏三合干脆果断:“掏。”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井底始终没有动静。   晏三合头皮发紧,开始手心出冷汗,而井边其他人,神色都十分的凝重,连呼吸都摒住了。   就在所有人等得都不耐烦的时候,石明从水里跃出来,嘴里吐出口水,大喊道:   “大爷,井底都摸过了,什么都没有。”   “会不会是烂掉了?”   小裴爷眉头紧皱:“这都多少年过去了。”   朱远墨摇摇头:“小裴爷,黑线是施了咒的,黑线里的东西能几十年不烂。”   李不言:“那就是用了大老爷的几根毛发,黑线缠着毛发,太细了,根本发现不了。”   朱远墨:“也有这个可能。”   “还有一种可能。”   朱远昊冷笑一声,“就是我爹什么都没有做,他是清白的,老和尚和庚宋升都在说谎。”   屋檐下。   谢而立听到这句话,黑沉的眼眸看向不远处的朱未希。   朱未希披着斗篷,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也扭头看他。   遥遥相望。   谢而立从女人的脸上看到了一丝不甘心。 第587章 找到   你是不甘心找不到你爹做恶事的证据;   还是不甘心庚宋升所谓的清白,是假的?   亦或者……   不甘心嫁给了我?   谢而立收回视线,嘴角泛起一缕冷笑,威而不怒道:   “泥沙底下再掏一遍,一寸一寸掏,往深里掏,找到了东西,我赏你一百两。”   一百两?   石明眼睛放光,朝自家兄弟递了个眼色后,又爬下井去。   伞下的谢知非看着自家大哥,再看看另一边的大嫂,只觉得胸口堵得更厉害了,几乎透不过气来。   “把伞拿开,让我透口气。”   朱青忙把伞往边上挪挪,谢知非无力的把头往后仰,靠在太师椅上。   突然。   他一双桃花眼一寸一寸地睁大,再睁大。   大到快要爆出来的时候,谢知非失声惊叫,“你们快看天上?”   他这一嗓子虽然不大,但所有人都听见了。   纷纷抬头。   只见一片黑沉沉的夜空中,一轮圆月正以一种诡异的速度,从乌云里钻出来。   而雪依旧在下。   很大。   大到茫茫一片。   所有人只觉得毛骨悚然。   大雪天,黑云遮日,哪来的月亮?   今日不是十五,哪来的圆月?   一瞬间,圆月整个露出来的时候,一只乌鸦突然从里面冲出来,像利箭一样冲向他们所在的这个院子。   朱远墨莫名想到阴界里的那一幕,大喊道:“快抱住头,当心它要啄人。”   话音刚落,手还没来得及举起来,所有人只觉得眼前一道黑影闪过,随即井里传来“咚”的一声。   小裴爷倒吸一口凉气:“这,这什么声音?”   黄芪无声往李不言那边挪了一步,“爷,好像是什么东西入水的声音?”   入水?   乌鸦没啄人,自己找死冲进了井里?   小裴爷用眼神朝黄芪示意:“你往井里看一看。”   爷,我也要敢呢!   黄芪赶紧去看主心骨。   他一看,所有人的目光都向晏三合看过去。   晏三合沉默半晌,很虚渺地叹了口气,如实道:“我也不知道。”   话刚落,井里传来“哗啦 ”一声水声。   石明的声音不知道是冷得发抖,还是吓得发抖。   “大,大爷,一,一只鸟钻到泥沙下面,把,把,把东西啄出来了。”   朱远墨肝胆俱裂,“那,那鸟呢?”   “死了。”   一院子的人都僵住了,每个人脸上都是惊怖的神色。   晏三合似意识到什么,猛地抬起头。   众人看到她抬头,也都跟着往天上看。   天上哪还有什么月亮,云层黑压压的。   漫天的雪花飘舞着,无声无息地落在每一个人的肩头,仿佛刚刚那一幕,只是众人的幻觉。   “晏,晏姑娘?”   朱远墨的声音比石明抖得还厉害,“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晏三合放在身侧的手指慢慢紧扣。   月亮和乌鸦,都是朱老爷心魔里出现的东西,那里属于阴界。   但阴界的东西,又如何会跑到现实世界里来?   “不知道。”   晏三合深深吸一口气,“把人拉上来吧。”   朱远墨回神,“快,快拉人!”   这时,谢知非再也沉不住气了,“背我过去。”   朱青这回没有劝,背着谢知非便往井边走。   石明被自家兄弟拽上来,不等站稳,就从怀里掏出东西——   一团黑黑的,小小的东西。   小裴爷惊道:“那死了的鸟呢?”   石明:“不,不见了。”   所有人:“……”   “那鸟把嘴里叼着的东西给,给了我, 就这么哗的一下……不,不见了!”   不见了,就是连个尸体都没有。   小裴爷忽的抬手,抽了自己一个嘴巴。   疼!   他一把抓住李不言的胳膊,像抓住了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   “可,可能是闹……闹鬼了。”   晏三合:“也有可能是阴界里的朱旋久见不得我们这么蠢,助我们一臂之力。”   朱远墨一听这话,立刻把东西拿在手里,哑声道:“老总管,让石家兄弟俩先下去。”   “是!”   李不言忽的冷笑一声,“谢大爷,一百两赏银别忘了给,做男人说话要算话!”   谢而立像是被惊醒,脸色铁青地看了眼李不言,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   李不言看着石明接过银票,头一扭,“小裴爷,这回你怎么不跳我背上来?”   这不是人多,没好意思吗?   晏三合看着朱远昊,“你还有什么话说?”   朱远昊眼圈通红,红得能滴出血来。   他死死的握着拳头,胸口一起一伏好几下,突然暴怒道:“我爹就是不可能做这种事。”   “去堂屋。”   她冷声道:“朱远昊,你亲手把这团黑线给我解开来!”   ……   堂屋摆着四个碳盆,和院子里是一冷一热的两个世界。   所有人都围过来。   呼吸声都没有了。   黑线打了个死结,朱远昊的手有点抖,解不开。   晏三合:“拿剪刀,把烛火凑近点。”   朱远昊拿过剪刀,在死结上轻轻一剪。   黑线散开来,朱远昊拔下头上的簪子,用尖的那头一点一点拨开黑线,好让里面的东西露了出来。   东西终于露出来。   一共三样。   一枚小小的的红宝石戒指;   一片鲜红欲滴的桃花瓣;   几缕鲜红欲滴的毛发。   戒指、桃花瓣不稀奇。   “那几缕红色的毛发是什么玩意?”   人一多,小裴爷的胆儿又肥了,伸手想摸一摸这是什么毛。   “摸不得!”   裴笑吓得手一缩,“有,有毒吗?”   边上,朱远墨一张脸煞白,整个人就像是被夯了一棍子,声音都是颤抖的:   “这是红狐狸的毛。”   “啪——”   朱远昊手里的剪刀掉在地上,他几乎站立不稳,赶紧用手扶住桌角。   小裴爷被他吓一跳,“红狐狸的毛有什么说法吗?”   朱远墨看了眼失魂落魄的老三,咬牙道:   “在风水上,狐狸是极阴极邪之物。白狐通灵,红狐代表情欲,黑孤是邪性。”   情欲?   我的个娘咧。   怪不得大老爷连厨娘的女儿都搞,感情这玩意就是个催情的。   小裴爷忙问道:“这三样东西绑在一起是不是最厉害的桃花井?”   朱远墨:“还不是最厉害的桃花井。”   李不言:“最厉害的什么样?”   朱远墨:“整只红狐狸沉水底。” 第588章 疑惑   “我不想知道最厉害的。”   晏三合:“我只想知道这几根红狐狸的毛加上一片桃花,会有什么作用?”   到这个份上,朱远墨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呢。   “桃花是情,红狐狸毛是欲,既能催情催欲,也能让人变得胆大妄为,不计后果,像只发情的畜生一样只想着交配。”   这不是就大老爷朱旋光的真实变化吗?   不够!   还不足以让朱家人心服口服。   晏三合:“老总管,你来看看这枚戒指是不是大老爷的?”   老总管没去看戒指,而是惴惴不安地看了自家大爷一眼。   朱远墨无力地冲老总管摆摆手。   “这戒指是我大伯的。祖父有一年帮人看阴宅,得了五颗宝石,就让宝玉轩的老匠人做了五枚戒指,分别给了五个儿子。   我爹那枚是蓝宝石,最后传给了我。大伯那枚就是红宝石。”   老总管忙又补了一句。   “因为丢戒指这事儿,大老爷还撵了房里的一个丫鬟,说她做事粗手粗脚,老奴后来把人安排去看园子了。”   “朱远昊。”   晏三合冷冷看着他。   “这就是老和尚说的桃花井,布这个井的人是你爹,目的让大老爷早早的陷入情欲里,坏他学算命风水的灵气,你说可对?”   可对?   可对?   朱远昊唇一张一合,半天没有说出一句话来,但眼中的泪,却是止不住地滑下来。   心口像是被千刀万刀狠狠刺下,一片血肉模糊。   要多痛,有多痛!   晏三合却还要接着往下说。   “朱老太爷察觉到不对,心里多少有些怀疑,于是借口丢了东西,派人下井。但是……”   晏三合指着桌上的三样东西。   “这东西小之又小,又是黑漆漆一团,被泥沙覆盖,想找到它太难了。   老太爷派人下井两次,一无所获,也就没有再追查下去,于是大老爷就这么被废了,可对?”   可对?   可对?   朱远昊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   满腔的震怒无处安放,他只能像一头被射伤的野兽,冲到院子里,对着漫天的大雪,发出一声一声痛苦的嗥叫。   他是娘最疼爱的小儿子,可小儿子心里最崇拜的人,是爹。   爹以庶子的身份,坐上了朱家的家主之位,不仅把钦天监打理的井井有条,也让一家人的日子蒸蒸日上。   族里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人不服他的。   朱远昊资质不行,这辈子没别的念头,就想做爹那样的人,守着妻子儿女本本分分过一辈子。   因为爹说:儿子,爹不指望你有大出息,爹就盼着你安安稳稳的。我会叮嘱你大哥,有他一口吃的,就有你一口吃的。   所以,这一切都是假的?   统统是假的!   朱远昊吼完,狠狠一抹泪,转身走到堂屋,喘着粗气对晏三合说:“你说得对!”   没找到桃花井前,护着自个亲爹寸步不让,恨不得都要跟她拼命;   找到后,死死压着心里的痛,果断认。   晏三合看着他眼底的血色,不由放柔了一点声音。   “桃花井是他做的,那么催命钉也是他做的。   正因为是他做的,所以他做家主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宅子里里外外都翻新一遍,好把他做坏事的痕迹统统都抹掉,只可惜……”   她停顿了一下。   “只可惜,这口井没有办法再翻新,井是你们朱家老祖宗留下来的,一代又一代。   不仅没办法翻新,他还不能下井把东西捞上来,因为老太爷已经捞过两次。   他再捞一次,势必引起别人的怀疑,哪有那么巧的,东西都掉到同一个井里?于是,他就把这个院子给了三小姐。”   晏三合话锋一转。   “不言,你还记得三小姐说二小姐喜欢庚宋升,二小姐回了一句什么话吗?”   “记得。”   李不言:“二小姐说‘我不是你,见着一个好看的男人,就动了芳心。’”   “这话是在说三小姐每看到一个男人,就忍不住发情。”   晏三合嗤笑一声。   “好好的闺中小姐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想此刻便有了答案。”   这个答案,朱家三兄弟比谁都清楚。   大老爷已死,但桃花井仍在。   三妹住在这个院里,一年两年没事,三年五年后,桃花井催情催欲的威力就会慢慢显现在她的身上。   庆幸的是,因为大妹和庚宋升私奔的原因,朱家上上下下对三个姑娘都看得紧。   三妹轻易见不到外男,也只能自己一个人胡思乱想,发发花痴。   “所以,她才会觉得二小姐也是喜欢庚宋升的。”   晏三合微微眯了下眼睛。   “事实上,偷偷摸摸喜欢庚宋升的人是她,但庚宋升是大小姐的,她怕自己心事露出来,于是把脏水泼到二小姐身上。”   李不言越听越火大,“他娘的,自己儿子不祸害,光祸害女儿,这位朱老爷真是好算计啊。”   “是好事。”   晏三合十分淡定道:“这从另一个侧面证明了,布下桃花井的人,正是他朱旋久,否则嫡长子的院子,岂能给三小姐住?”   朱家三兄弟的脸顿时像开了染房一样,一个比一个难看。   大家族里,儿子住哪里,女儿住哪里,嫡出的住哪里,庶出的住哪里,都有规矩。   当初爹把这个院子给小妹,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就算和小妹的八字合,也不能违了规矩。   但爹执意如此,所有人只当他对小女儿的偏宠,也都不再多说话。   “我有个疑惑。”   所有人都向谢知非看过去。   “朱大老爷和丫鬟偷情,还未满十五岁。”   谢知非尽量让自己说得大声点,偏偏又没有力气,落在别人眼里有几分奄奄一息的样子。   “朱老爷比大老爷小八岁,也就是说他做这事的时候,刚刚六七岁。”   “你的意思是……”   晏三合见他说话喘,索性把话接过来。   “一个六七岁的孩子,刚刚接触这算命风水这一行,怎么就懂用这些阴邪之术害人?”   谢知非阖了下眼睛。   晏三合目光一挑,看向朱远墨。   朱远墨彻底的有气无力,“晏姑娘,我不知道。”   晏三合:“那只有两种可能。”   小裴爷和李不言几乎异口同声:“哪两种?”   晏三合:“要么他天赋异禀,要么另外有人教他。”   朱家三位爷你看我,我看你,眼里都是一个疑惑:谁会教?   没有人会教啊,朱家祖祖辈辈都是守规矩的,否则也不会执掌钦天监这么多年。   “我也有个疑惑。”   所有人都向朱青看过去。 第589章 歹毒   朱青心说自打跟着晏姑娘后,胆子好像也变大了,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开口说话了。   “桃花井,老太爷发现了蹊跷,起了疑心,命不好没找到;催命钉呢?”   “你真正想问的……”   晏三合:“是朱老爷接二连三在背后搞这些小动作,为什么老太爷没有发现是他?”   朱青用力点点头。   晏三合:“我想也有两个可能性。”   朱青:“哪两个?”   晏三合:“一是朱老爷年纪太小;二是,他隐藏的太好。”   “还有一个原因。”   朱远墨突然开口。   “桃花井和催命钉说白了是阵法,阵法有大阵,有小阵,有微阵。微阵是很难被察觉的,也不会立刻奏效,是靠时间一点一点积累起来的。还有……”   小裴爷一挑眉:“还有?”   朱远墨点点头:“桃花井只用一片桃花和几根红狐狸毛,这种东西如果用在现在的我身上,是毫无用处的。”   他说得含糊,但晏三合却一点就通。   “一来是你年岁大了,二来你经历过鱼水之欢。”   “姑娘真真聪明。”   朱远墨:“十几岁的男子,血气方刚,正是对男女情事最感兴趣的时候,这个时候摆桃花井阵,哪怕是最小的微阵,都能起到最大的作用。”   “那他在五老爷身上施的催命钉,也正是因为五老爷身子骨本来就差。”   晏三合不仅一点就通,而且还触类旁通。   “而且他对风水算命又特别感兴趣,事事投入忘我,不眠不休,所以才会起作用。”   堂内里鸦雀无声。   所有人听得浑身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   一个年纪不足十岁的孩子,不仅会摆邪门的阵法,还会根据每个人不同的特点,让阵法起效果,并且瞒过朱老太爷的法眼。   这是孩子吗?   这简直就是妖孽!   “只能说朱旋久从小就善于观察。”   晏三合露出一记冷笑。   “小小年纪就把每一个人的性子摸得透透的,分毫不差,心思之深连大人都比不过。”   一句话,让所有人都陷入了深思。   谢知非:我六七岁,只会哄妹子呢。   小裴爷:六七岁,我跟个二傻子似的。   李不言:我还拖着两条鼻涕呢。   丁一:我只想吃。   黄芪:我只会玩。   朱青:我只会练功。   “我有个问题。”   所有人的视线向朱远昊看过去。   朱远昊:“哥,这些歪门邪道的东西,你是怎么知道的?”   朱远墨:“这是每一代家主选定后,需要单独学的东西。”   朱远昊惊了,“学这些?”   “只有学了这些,才有自保防身的本事。”   朱远墨:“老祖宗说这我们一行,入正道的不多,入邪道的很多,借着懂些风水算命之术害人的更多……”   话,戛然而止。   朱远墨面色一悲,无论如何都说不下去了。   晏三合却目光垂下,她突然想到了一个人——朱未瑾。   朱远墨和朱未希只是外表神似,其实朱未瑾才是最像朱旋久的人。   一样的从小就善于观察,心思颇深;   一样的什么话都不会说出口,只会烂进肚子里;   一样的不紧不慢瞅准机会,给对方一击。   造成朱未瑾这种性子的根本原因,是她从小被忽视,被怠慢,那么朱旋久呢?   他小小年纪为什么会心思这么细腻,这么歹毒?   谁教的他?   付姨娘吗?   “谢承宇,帮我找两个人。”   谢知非这时是真的有些撑不住了,头晕目眩,浑身上下一点力气都没有。   他阖了一下眼睛,示意晏三合只管说。   晏三合:“帮我找一下从前跟着朱旋久的两个小厮。”   小裴爷忙问:“找他们做什么?”   晏三合:“红毛狐狸从哪里来?朱旋久一个人干不成这些事,一定有同伙。”   小裴爷:“你是说……”   “你和黄芪,一主一仆,好的像一个人似的,黄芪一定帮你做过很多秘密的事情……”   “我明白了。”   小裴爷:“这两人的离开,肯定是朱旋久动的手脚,因为他们知道他太多的秘密,留在身边就是祸害,说不定人已经被……”   小裴爷手横在脖子上,往下一切。   杀人灭口!   裴笑这个动作一出来,朱远墨两只手赶紧扶住桌子,他怕下一瞬间,自己一头栽下去。   朱远墨记得很清楚。   那两个小厮一个叫天市,一个叫太微。   是从小陪着爹一起长大的。   天市心术不正,偷拿了爹画的符咒卖钱,被娘赶出府;   太微在外头接私活,帮人看错了风水,事情败露后就偷偷跑了。   他当时年纪还小,没心思去想这些下人的事,如今被晏三合一提,一回味,这才发现诸多蹊跷的地方。   爹怎么会随便画符,必是要别人求上门,他才会画一张。   那些随手画的符,本来就是可以当作人情送人的。   其次,太微在外头招摇撞骗,坏朱家名声,按朱家规矩,这种人是一定要抓回来严惩。   爹以主仆情分为由,放过了他……   这不合规矩啊!   “朱远墨,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晏三合眼尖。   朱远墨只觉得浑身冷到了极点,半晌才开口道:“的确是有蹊跷的地方。”   朱远墨说蹊跷,那就一定有蹊跷。   “谢承宇,不管有没有杀人灭口,你都帮忙想办法找一找。”   晏三合:“找到他们,就知道为什么朱旋久小小年纪,会这些歪门邪术,也能知道朱旋久还做过哪些见不得人的事情。”   “早就该找的。”   小裴爷“哼”一声,“只怪我们都被他披着的那张人皮给晃了眼。”   李不言“切”一声,“可别侮辱畜生了,畜生可不会害人。”   朱家三兄弟一听这话,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一钻。   羞愤欲死!   这时,朱远墨突然一个激灵,“三爷且等一下,我来测一测他们的生死。”   晏三合瞳仁一亮,“如果活着,能不能测出方位?”   “大致可以。”   朱远墨朝两个兄弟递了个眼神,三人同时起身,匆匆走到里间,掩上了门。   李不言撇撇嘴:“看来,还是老和尚厉害啊!”   小裴爷挑挑眉:“老和尚只要报个名儿。”   片刻后,门打开。   朱远墨走出来。   “三爷,六爻测出来,其中一个叫太微的人还活着,方位在西北角。” 第590章 行动   谢知非没说话,目光幽幽地看着晏三合,脸上有几分委屈。   又不是驴,前头吊根胡萝卜,就吭哧吭哧拉磨,总要给点好处啊!   从见面到现在,话都没说上几句呢!   晏三合发现这人变了,没喝醉酒,也要人哄着。   竟然还会用眼神撒娇。   再一看他脸色非常的苍白,晏三合心软了,从怀里掏出个薄薄的东西,往他手里一塞。   “文殊寺拿的护身符,好好收着。”   谢知非:“……”   丫头啊,文殊寺是保学业的,你确定?   晏三合:“怎么,三爷还嫌弃……呢?”   这话本来没什么,最后一个“呢”字添得极好,谢知非只觉得那个“呢”字,顺着血液在身体里转了一圈。   浑身舒畅。   他心里美死了,把符死死拽在手心里,目光朝老总管瞄过去。   老总管被他瞄得,一脸不知所措。   晏三合心里却一清二楚。   朱老爷从前的贴身小厮,除了毛氏略知一二外,也只有老总管最熟悉。   太微哪里来的?   是外头买来的,还是家生的?   家在何方?   是不是就在朱远墨算出来的西北角?   他都能说出个道道来。   “老总管,你把太微的情况,和三爷详细说说,去角门外说。”   晏三合:“朱青,三爷撑不住了,你赶紧把他背出去。”   “是!”   朱青早就察觉到背上的人越来越虚,只是不敢劝。   听晏三合这么一说,他几乎是用飞的。   “丁一,你回去帮三爷。”晏三合命令。   “是!”   丁一心里头早就想帮了。   奈何新主子没发话,他不敢呢!   小裴爷看看丁一的背影,再看看晏三合,目中喷出两团怒火。   偷偷摸摸勾搭上,还什么都瞒着我。   呸!   一对臭不要脸的狗男女!   “晏姑娘,我也有个问题。”   从头到尾,一直沉默不语,静静坐在角落里的谢而立,忽然开口。   晏三合看着他:“你想问什么?”   我想问什么?   “我想问岳父为什么要对庚宋升那样?”   谢而言目光幽幽扫过朱未希的脸,“我还想问问,他又为什么选择我做他的女婿。”   这问题,问得好。   “这也是我想一路,都想不明白的地方。”   晏三合安静地看着他,“但我内心里有一个推测。”   小裴爷等不及,“快说说,是什么?”   “和太太毛氏有关。”   朱远昊一听这话,两条剑眉深深拧起,“为什么和我娘有关?”   “朱三爷。”   晏三合直视着他的眼睛:“此刻,你相信不相信你娘被你爹借了运?”   “我……”   朱远昊眼眶一点一点泛起红,然后垂下头,从齿缝里咬出三个字:   “我相信。”   娘属鼠,生在正月初一,辰时一刻。   鼠是十二生肖中的第一个属相。   正月初一是新年第一天,仅仅这个生辰,娘这辈子就不愁吃,不愁穿。   所以生在鼠年正月初一的人,富不可言,贵不可言。   她又是在辰时一刻,呱呱落地,凡人都早起劳作,鼠却在洞里呼呼大睡,此乃一生无忧的好命。   除此之外,娘一张脸面若银盘,耳白且厚,耳面光润,人中分明,额圆发润,一双手柔弱无骨。   这样的面相配这样的手相,万中无一,是最最好的旺夫命。   而爹也正是因为娶了娘,运气才慢慢变好,最后坐上朱家家主的位置。   “既然你相信,那么你承认不承认,你爹娶她的目的,就是为了借她的运?”   朱远昊喉咙里“嗯”一声。   “你们六个儿女中,朱未瑾的长相最像毛氏,却最让你爹厌恶。朱老爷病得糊里糊涂的时候,看到朱未瑾,以为是毛氏,脱口而出就让她滚。”   晏三合:“由此可以证明,其实你爹真正厌恶的人是毛氏。”   爹;   厌恶;   娘!   朱远昊胆战心惊地看了大哥一眼,连“嗯”都不敢“嗯”了。   “如果这一点成立……”   晏三合目光落在谢而立身上。   “那就可以初步推断出他为什么要那样对庚宋升——因为庚家,是毛氏的娘家。”   没有人应声。   朱未希直愣着眼睛,呆呆地看着青石砖,暂时忘记了自己的那点伤痛。   如果问她们三姐妹,这辈子最想成为什么人,三姐妹一定都会说,想成为娘那样的人。   一辈子衣食无忧;   男人言听计从,几十年独宠她一个;   内宅大权牢牢握在手里;   儿女双全。   尤其是独宠这一点,试问这世上有几个有权有势有钱的男人,能几十年如一日的喜欢并宠着一个人?   如果这一切都是假的……   那娘这一辈子岂不是都生活在谎言中?   “大老爷、五老爷的事情水落石出,那么下一步,就该揭开太太身上的谜团,谜团有三个。”   晏三合深黑的眸子像两汪寒潭。   “一,他是怎么找到她的?   二,他是如何通过她,化解掉反噬、天罚?   三,他内心为什么会那么厌恶她?   诸位,老天爷只留给我们十六个时辰,十六个时辰如果我们不解开些谜团,太太就会糊里糊涂的死去。”   朱远墨瞳孔急剧地收缩了一下。   不仅是糊里糊涂的死去,娘如果和爹的心魔沾上关系,那么她的死对于朱家后人来说,就是一场毁灭性的灾难。   晏三合缓缓起身,深吁一口气。   “时间不多,我们分头行动吧。”   朱远墨赶忙道:“晏姑娘,需要我们做什么,你只管说。”   “每个人都做自己最擅长的事。”   晏三合:“朱远墨、朱远钊、朱远昊,你们三兄弟要想办法找出朱老爷利用太太化解反噬和天罚的方法。”   朱远墨立刻道:“晏姑娘,这不用找,只有两个办法。”   晏三合:“什么?”   朱远墨:“一是施咒布阵;二是做风水局。”   晏三合:“我感觉不到你们朱府还有阵?”   朱远墨:“布阵的人一去世,阵法就不在了。”   晏三合:“能不能找出来?”   “只能尽量。”   朱远墨看了眼老二,老三,干脆道:“带上吃饭的家伙,先去趟祖坟,现在就走。”   真真是一刻都不敢耽搁。   朱老二、朱老三二话不说,起身就往外去。   “小裴爷要不要跟着啊!”   李不言见裴笑白着一张脸,看着三人离开的背影,故意问一嘴。   小裴爷扭头,刚要怼回去,晏三合已经开了口。   “明亭不能去,他还有事。”   听到没有,我有事。   小裴爷狠狠剜了李不言一眼,心说你能不能盼点我好?   李不言:我这不是让你练练胆吗? 第591章 打情   “朱未希,谢而立。”   晏三合:“你们俩去陪着太太,如果她还能说话,让她回忆一下这些年她和老爷相处的点点滴滴。”   夫妻二人的脸上,都有些不自然。   小裴爷拼命朝谢而立递眼色:快去啊,大哥,没瞧出来晏三合这是在给你创造机会啊!   “晏姑娘。”   谢而立声音寡淡,“我就不陪着了,明儿一早衙门里还有事,等下了衙再来。”   “也好。”   晏三合从不强求任何人,“小裴爷,替我送送谢大爷。”   小裴爷真心不想答应下来。   送是假,路上劝几句是真。   可怎么劝?   谢大哥,你要大度一点啊,反正大嫂已经回来了——这话,他小裴爷可说不出口。   裴笑这边沉默着,晏三合却已经走到朱未希面前:“外面雪大,走,我也送你一程。”   朱未希摇头:“晏三合,我一个人也能走,你别送,赶紧忙你的。”   “那行,记得给太太带句话,就说我回来了,在忙着呢,让她无论如何也要等着我。”   晏三合:“我带着真相去见她。”   朱未希眼眶一热,用力点点头,“我去了。”   她自顾自走到门槛外,打起伞,一个眼神也没向谢而立扫过去,便走入了大雪中。   一人一伞消失在拱门口,没有回一下头。   谢而立压着眼中的怒火,连伞也不撑了,匆匆离开。   走出拱门边,他没有选朱未希走的那一边,而是转向另一边离开。   小裴爷见状,冲出去,这边瞧瞧,那边瞧瞧。   这算是分道扬镳的意思吗?   “就姓谢的别扭样,哪里能跟庚宋升比。”   李不言人淡淡地挑了一下眉:“和离吧,还痛快点。”   “别发牢骚。”   晏三合:“陪我去趟戒台寺。”   李不言大感诧异,“大雪天的,去戒台寺干什么?”   晏三合轻声道:“去看看桂花。”   ……   戒台寺就在内城里。   裴笑太熟悉了。   从前他带着和尚们常常勾栏听曲,其中就有戒台寺的住持。   雪大了,四人打伞走出朱府。   黄芪收起伞,一怔,“爷,快看,是三爷。”   是三爷。   一手打伞,一手扶着马车,右脚虚虚点着地,双眸黑漆漆的,看着晏三合。   裴笑见他连眼风都不给自己一个,气得赏了黄芪一记毛栗子。   “自家爷不看,看什么三爷。”   黄芪被打懵了,“三爷不能看吗?”   裴笑:“不能看。”   黄芪:“为啥啊,爷和三爷不是好兄弟吗?”   “好兄弟?”   裴笑冷笑一声:“无话不说的才是好兄弟,暗戳戳干这个,干那个的,都是坏种。”   “李不言,让这个泼妇闭嘴。”   “好!”   李不言手下意识去摸腰,这才想起来腰上的软剑断在东台的半山腰。   “小裴爷,你自觉点啊。”   小裴爷:“……”他又当了一回泼妇?   晏三合走到谢知非的伞下,抬头:“你怎么又回来了?”   “事情都已经安排下去,太孙那头,锦衣卫那头也在帮着一起找,朱青和丁一两个人都盯着。”   谢知非凝眉看着她:“我没什么事,在朱府门口看看雪景。”   就扯吧!   “景怎么样?”晏三合问。   “景一般。”   谢知非目光一深:“人不错。”   久违的甜嘴又回来了!   晏三合:“戒台寺的景不错,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谢知非:“要啊!”   晏三合:“能爬上马车吗?”   谢知非:“需要你扶一把。”   晏三合拍拍肩,“来,扶这儿。”   “算了,舍不得。 ”   谢知非手撑着马车,单脚跳了几下,跳到马车前,一点一点先把伤腿抬上去。   狗日的,竟然伤成这样。   小裴爷又觉得心疼了,抬手照着黄芪又是一记毛栗子。   “没瞧见三爷不方便,还不赶紧去扶着。”   黄芪:“……”   李不言扭头看着小裴爷,噗嗤一笑。   小裴爷纳闷:“你笑什么?”   李不言:“笑泼妇有点可爱。”   小裴爷:“……”   ……   马车迅速启动,可惜没走多远,就被人拦下来。   拦的人是锦衣卫。   谢知非撩起车帘,把腰牌递过去,又顺势递上一张银票,锦衣卫二话不说就放了行。   “最近四九城查得严,尤其是子时过后,几乎是逢车必检,逢人必问。”   晏三合一听不好:“朱府三位爷……”   “不用担心。”   谢知非:“钦天监有自己的腰牌,他们办的差事又很特殊,锦衣卫一般不敢拦着。”   晏三合:“碰到你大哥了吗?”   谢知非一愣,“我大哥走了?”   “嗯。”   谢知非微微尴尬,但也只是一瞬间,“回去也好,总要给他时间缓一缓。”   晏三合看着谢知非,谢知非苦笑:“我们都不是他。”   他听到庚宋升和朱未希的故事后,会怎么想?   他得知岳父的为人后,会怎么想?   我们都是漩涡外的人,嘴一张,话说得轻飘飘。   他在漩涡里,滋味都得他自个尝着。   “不聊他。”   谢知非转移话题:“戒台寺的桂花和朱旋久的心魔有什么关系?”   他这么一问,马车里余下两人的耳朵都悄悄支了起来。   “暂时还没弄明白是什么关系。”   晏三合:“朱未希的院子外头有一片桂花,朱旋久重病又让朱未希去了一趟戒台寺,我想这应该是个很重要的线索。”   谢知非“哦”了一声,缓缓又道:   “他既然讨厌毛氏,会不会心里另有喜欢的人?如果有,我猜想桂花会不会和他喜欢的人有关,否则他不会在病中还惦记着。”   晏三合看着谢知非,眼里微微惊讶。   “怎么?”   谢知非:“和你想一处去了?”   晏三合:“是!”   谢知非:“那个人多多少少还应该和我大嫂有关,否则他不会让大嫂去的。”   晏三合:“是!”   谢知非:“找出那个人,就能知道他为什么偏爱大嫂,厌恶毛氏。也大概能明白他为什么要拆散大嫂和庚宋升。”   晏三合几乎要无言以对了,和她心里设想的一模一样。   李不言听愣了,“哟”一声,“三爷突然变聪明了?”   “去不了五台山,就只能天天在家里一个人瞎琢磨。”   谢知非抬头看了眼李不言,目光又落回到晏三合身上。   “省得被人嫌弃,杵在那儿就只能当根木头。”   这话,小裴爷听不懂。   但不懂,他就问。   “谁把你当木头了?”   晏三合看着谢知非眼中自己的影子:“你!”   小裴爷委屈:“我什么时候把他当木头?”   晏三合:“进城的时候。”   小裴爷:“……”有吗?   谢知非拖着调子,“晏三合,原来你都明白啊?”   “都明白。”   晏三合挪开视线,“小裴爷是故意把你当木头的。”   谢知非:“为什么?”   晏三合:“谁让你不给他糖吃?”   谢知非:“那你呢?”   晏三合:“我也是故意的。”   谢知非了:“为什么?”   晏三合:“谁让你只给我糖吃。”   谢知非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边上。   小裴爷扭头去看李不言:你听得懂吗?   李不言丢给他一记“你是傻子吗”的眼神。   他们打情骂俏的话,我们听懂它干嘛? 第592章 戒台   裴大人深夜来访,戒台寺的住持赶紧从热被窝里钻出来。   住持叫悟空,笑得那叫一个谄媚。   “裴大人,您这个时候来……”   “听说你们这里有一片桂花,我带人过来赏赏花。”   深更半夜;   大雪纷飞;   赏花?   怪不得裴大人最近都不喊他勾栏听曲,原是改走清雅路线了。   悟空笑眯眯:“裴大人,谢大人,请随我来。”   黄芪吃了两记毛栗子,这回学乖了,“三爷,我背你吧!”   悟空:“谢大人腿脚受伤了,我们寺里有轮椅,您要不要……”   “要!”   轮椅拿来,一行人便往寺庙深处走。   桂花在寺庙的后花园,算不得一大片,后花园只有十几株,但去后花园的路上,却是一株连着一株。   试想八月花开的时候,那股幽香能飘出多远?   晏三合问道:“这片桂花什么时候种下的?”   悟空一怔。   “这位是晏姑娘,她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   裴笑口气一肃,“如实回答,不要遮着掩着。”   悟空赶紧冲晏三合双手合十,“晏姑娘,这桂花自我们戒台寺开寺那日就有,约摸上百年了。”   晏三合:“八月桂花香,来寺里赏花的人多不多?”   悟空:“赏花的人不多。”   晏三合:“为什么?”   “桂花不是稀罕东西,别说高门,就是寻常人家也会种上一两株。”   悟空笑道:“再说了,这桂花比不得别的花,没什么看头,只有一股子暗香。”   晏三合:“掌钦天监的朱府,住持可曾听说过?”   同在四九城,朱府又赫赫有名,悟空忙点头,道:“自然是听说过的。”   既然听说过,晏三合就直截了当地问。   “朱府前任当家人朱旋久会来这里赏桂花吗?”   “这……”   悟空想了想,“不曾听说过。”   晏三合:“打理这片桂花林的和尚是谁,把他叫来。”   悟空赶紧朝身后的小和尚看一眼,小和尚撒腿就跑。   很快。   小和尚把人带来,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和尚。   晏三合正打算问一问姓名,那和尚显然已经从小和尚嘴里听说了他们要打听的人,开口道:   “朱大人每年八月底,都会来寺里赏一赏桂花。”   果然!   晏三合心中一喜,低头去看谢知非。   谢知非察觉,抬头冲她一点头,示意继续问下去。   晏三合抬眼,“师傅怎么称呼?”   “玉尘。”   “玉尘师傅是如何知道的?”   “起先没留意。”   玉尘:“有一回他渴了,问我讨茶喝,我给他沏了一壶自己种的茶,他喝了说香,临走前让我最近不要往水边去,有灾。”   偏他不信。   结果九月九重阳那天,他挑水的时候脚下一滑,就滑进了水塘里。   “第二年他再来,我一眼就认出了他,一来二往,就知道了他的身份。”   “他一个人来吗?”   “一个人。”   “小厮呢?”   “女施主,没有小厮,就他一个人。”   “一般呆多久?”   “回回问我讨一杯茶喝,喝完就走人,兴致好的时候,也会跟我闲聊上几句。”   晏三合:“都聊些什么?”   玉尘:“聊聊佛经什么的。”   晏三合:“没了?”   玉尘:“没了。”   不带小厮;   一个人;   年年;   显然这一片桂花林是独属于朱旋久一个人的秘密。   自古以来,花象征的都是女人。   牡丹富贵;   荷花高洁;   兰花幽静……   每一种花都是世间一个女人的写照。   桂花是哪个女人的写照?   朱旋久站在这片桂花林下面,思的念的又会是谁?   晏三合:“玉尘师傅,除了朱大人外,还有谁年年来看这片桂花林?”   玉尘愣了愣,拨动佛珠的手停下来。   晏三合看着他的神情,试探问:“有没有哪个女子,也会年年来看这片桂花林?”   玉尘想半天,摇摇头。   晏三合不甘心:“再想想?”   玉尘依旧摇头。   “晏姑娘,桂花不用看,用闻。没有谁会特意跑我们寺里只为赏桂花。前几个月倒有一位女施主,在树下转了几圈。”   晏三合:“什么长相?什么年纪?”   “出家人不敢盯着女施主多看,浅浅扫一眼,只看了个大概。”   玉尘:“约摸二十出头的年纪,很有气度,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当家奶奶。”   晏三合低头去看谢知非。   谢知非无声说了三个字:是大嫂。   晏三合眼神有些失望。   “要不……我们去正殿看看。”谢知非柔声安慰道:“反正都已经来了。”   正殿?   晏三合心里一动。   毛氏说过,她和朱旋久第一次相遇就在正殿里。   “走,去看看。”   ……   正殿的烛火还亮着。   守香炉的小和尚一看住持带了人来,忙又点了几盏油灯。   进到正殿,晏三合目光四下打量几下后,绕着正殿走一圈,最后停在了后殿。   后殿摆着一个长案,案上有香炉,香炉前供奉着瓜果点心。   案前摆着三张蒲团,供百姓跪拜。   这里应该是朱旋久和毛氏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晏三合指了指顶头的佛像:“这里供奉的是哪位佛祖?”   裴笑抬头一看,“地藏王菩萨。”   晏三合:“地藏王菩萨是个什么菩萨?”   “这就有故事可讲了。”   小裴爷摆出一副说书人的架势。   “佛经中称地藏王菩萨受释迦牟尼佛嘱咐,在释迦既灭、弥勒未生之前,发誓要尽度六道众生,拯救诸苦,始愿成佛。   他在过去的几世中,曾经几度救出自己在地狱受苦的母亲。   所以被认为具有“大孝”和“大愿”的德业,也因此被世人尊称为“大愿地藏王菩萨。”   “小裴爷。”   李不言冲他翘了翘大拇指,“你可以啊!”   怎么说话呢?   小裴爷很不满意地瞪她一眼,明明是很可以。   这时,晏三合突然掀起衣袍,跪倒在蒲团上,缓缓闭上了眼睛。   “晏姑娘,我十二岁的年纪,还不信神佛,母亲在那边拜,我坐不住,转到佛堂后面。   看见一个穿着白衣的小公子,双手合十跪在蒲团上,闭着眼睛,嘴里念念有词。   那小公子长得好看极了,唇很红,肤很白,我心里在想,一个十岁的锦衣公子,有什么愁事需要来拜菩萨的?   我竖起耳朵偷听他嘴里在念些什么,原是在祈求菩萨保佑他生母平安呢。”   晏三合在脑海中一遍一遍回忆着毛氏的话。   等下。   她突然抬起头,目光直直看向裴笑:“你刚刚说什么?”   小裴爷一怔。   我刚刚说什么? 第593章 夜审   “我没说什么啊。”   裴笑被问得有些抓狂:“就说了地藏王菩萨。”   “地藏王菩萨是个什么菩萨?”   嘿!   这丫头难不成得了健忘症?   怎么前脚说过的事情,后脚就忘了呢?   “明亭。”   谢知非语气带着命令:“你再说一遍。”   小裴爷无奈又重复了一遍。   晏三合听完,闭起眼睛,一副老僧入定的样子,半天没有吱声。   这一下,小裴爷更抓狂了,胳膊一蹭李不言:她这是怎么了?   李不言:别问我,我和你一样一头雾水。   裴笑又用脚蹭蹭谢知非的:她发现了什么?   谢知非眼神一厉:闭嘴,别影响她思考。   我他娘的没说话啊!   裴笑伸手冲谢知非点点:你小子我算是瞧出来了,就是个重色轻友的。   “谢承宇。”   这时,晏三合睁开眼睛,“我想见两个人。”   谢知非:“你说。”   晏三合:“朱府二老爷夫妻。”   谢知非嘴角微妙地僵了一下。   他派人盯住了大老爷和五老爷的宅子,不曾想晏三合见的竟然是二老爷夫妻。   为什么?   “黄芪。”   “三爷。”   “朱青这会在五城兵马司,你驾车去找他。”   谢知非掏出腰牌,“让他立刻带人把二老爷夫妻带到五城兵马司。”   说着,他扭头询问晏三合:“就在五城兵马司见他们如何?”   “好!”   黄芪接过腰牌,撒腿就跑。   这时,别说小裴爷的好奇心已经被顶到了喉咙口,就是李不言都忍不住了。   “三合,见二老爷夫妻做什么?”   晏三合从蒲团上站起来,“想问一些过去的事情。”   李不言:“哪里有问题?”   晏三合眼神闪过一点迷茫,好一会,才道:“现在说不上来,等问了再说。”   “明亭,让悟空备一辆他们寺里的车,送我们去兵马司。还有……”   谢知非目光朝远处的悟空看一眼,“叮嘱他把嘴巴闭上。”   这还用你交待?   裴笑把脸一沉,摆出十成十的官威,向悟空那边走去。   ……   戒台寺的马车,比不上谢府的宽敞。   四个人坐在马车里,手脚都伸展不开来。   路上又碰到锦衣卫盘查,腰牌给了黄芪,三爷只能卖卖他那张俊脸。   好在三爷的俊脸在锦衣卫十分的吃香,一路又是畅通无阻。   晏三合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   这人撑着一条伤腿等在朱府门口,根本不是为了看景看人,而是怕自己有用得着他的地方。   说不清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就觉得这人和从前不大一样了,让人莫名的觉得沉稳和踏实。   很快就到五城兵马司。   朱青亲自去请人,值班侍卫把谢知非背进去。   到三爷的地盘,这就等于到了家。   热茶也上了,宵夜也端来了,三爷还变戏法似的,让人端出一盘瓜果来。   李不言正饿得前胸贴后胸,“靠谱啊,三爷。”   “这就靠谱了?”   谢知非不动声色地看了晏三合一眼,“靠谱的还在后头呢,赶紧吃吧,一会人就来。”   三爷料得不错,这头刚吃完,那头朱青已经回来了。   “爷,二老爷夫妻到了。”   “先把他们分开,一人一个房间。”   “是!”   谢知非安排好,转过身问晏三合:“咱们什么个章程?”   晏三合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什么章程?”   谢知非:“朱老爷的事情算不得光彩,朱家在四九城里有头有脸,有些事情少一个人知道,朱家就多一份稳当。”   晏三合皱眉:“到了这个份上,你还想帮他们瞒着?”   “能瞒一时瞒一时,能瞒一个瞒一个。”   谢知非轻轻叹了口气,“这个时候,朱家已经够乱了。”   死人才会保守秘密,活人根本不可信。   二老爷夫妻显然不会和朱家人是一条心,万一他们知道了桃花井,催命钉,肯定会闹开的。   这一闹,必定又是一场轩然大波。   他的话在情在理,晏三合果断道:“你来问吧。”   “问什么?”   “二老爷问付姨娘。”   付姨娘?   谢知非、裴笑、李不言同时感觉到一瞬间地眩晕。   难不成,朱旋久的心魔还和付姨娘有关系?   谢知非:“那老二太太呢,也问付姨娘吗?”   晏三合:“问毛氏。”   竟然问得还不一样。   谢知非深吸一口气,“成,你就在我边上坐着,咱们老规矩。”   ……   朱府二老爷叫朱旋归。   可能日子过得太好,朱旋归发福明显,一看就是养尊处优惯了的。   热被窝里被人叫醒,朱旋归来的路上一肚子怨气。   但一进到五城兵马司,一股森森寒意扑面而来,发妻又被带到别处,怨气一下子就变成了忐忑。   自个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啊!   朱旋归被人引到一间房里,房里坐着四个人,其中一人瞧着有些眼熟。   “你是……”   “谢府三爷。”   “噢……”   朱旋归想起来了,侄女朱未希的小叔子,按辈份这小子还得叫他一声二伯父。   “朱旋归。”   偏偏谢知非连名带姓地叫:“你坐下,我有个案子要问你。”   案子?   朱旋归当下就被唬住了,“什么案子?”   “什么案子你不必知道。”   谢知非脸一沉:“你只需老老实实回答我的问题。”   朱旋归是朱家人,算命看风水虽不是顶尖的,却也是有几分真本事的。   往日里都是别人求他,看他脸色,冷不丁被一个小辈摆了脸,心顿时往上一提,暗道这案子怕是要命。   “你问。”   谢知非要的就是他这一句,“你父亲的姨娘,其中一个姓付的,你可熟悉?”   付姨娘?   不早就过世了吗?   怎么这案子还扯上她?   朱旋归:“我熟悉,她怎么了?”   “我问,你答。”   谢知非面色阴沉,“朱旋归,别让我再提醒你第三遍。”   朱旋归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冷汗从额头冒出来,后背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晏三合看到这里,不由在心里感叹一声:三爷不仅哄人水平高,唬人的水平也可以。   其实谢知非心里也忐忑着呢。   朱旋归怎么也是他长辈,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自己这一通发作也着实没有办法。   付姨娘一个死了几十年的内宅妇人,坟头的草长得说不定比人还高了,能扯上什么案子?   只有先把人唬住再说。   “说说吧,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好人啊。”   朱旋归想都没想,脱口而出。 第594章 谁好   好人两个字,老总管也说过。   “怎么个好法?”   “好人还要怎么个好法?”   朱旋归纳闷了,“就是好人,大好人。”   谢知非:“你详细说说。”   朱旋归一张老脸瞬间就涨红了。   付姨娘是他爹的小妾;   做儿子的议论爹的小妾,这,这不合规矩啊!   谢知非见他有些张不开嘴,于是换了个问话的方式。   “付姨娘和你亲娘相比,你觉得哪个更好?”   不给朱旋归细想的时间,他用力一拍桌子,呵道:“说!”   朱旋归吓一跳,“付姨娘好。”   谢知非几人的脸色同时微微一变。   朱旋归见他们吃惊,忙解释道:   “你们别误会,我娘其实也很好,只是她太要强,做事一板一眼,什么事情都得听她的,她说往东,你就得往东,她说往西,你就得往西。”   谢知非:“付姨娘呢?”   “付姨娘这人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从来不和你争,不和你辩解,什么事到她那里,都是不急不慢。”   朱旋归:“我爹发火,谁劝都劝不动,付姨娘冲他笑笑,爹的火就没了。我们兄弟几个为此少挨了多少顿板子。”   谢知非:“付姨娘护着你们?”   “护得紧呢。”   朱旋归想起小时候的事情,眉眼之间柔和起来。   “我们朱家家教严,挨打是家常便饭的事,鞭子沾了水抽上来,魂都给抽没了。”   有一回,他惦记着房里养的蝈蝈,连天干地支这种最简单东西都排错了。   爹大怒,罚他挨三十鞭子。   他那时才多大啊,三十鞭子抽下去,命都没了。   娘劝劝不动,几句话一说,还和爹扛上了,爹打得更凶。   最后是付姨娘冲进来,不管不顾地把他死死护在怀里。   爹让她让开,她不让。   爹发狠了,鞭子直接抽在付姨娘身上。   五鞭子,抽得付姨娘皮开肉绽,血都把后背染红了,爹才住了手。   付姨娘本来身子骨就差,那五鞭子足足养了两个月,才能下地,从此爹下手就再也没有那么狠了。   这事,他记着付姨娘一辈子的好呢!   谢知非:“所以,大房的四兄弟中,你和付姨娘最亲?”   “轮不到我,老五和她最亲。”   谢知非扭头看了晏三合一眼,后者眼睫轻轻一阖,示意他问下去。   “为什么是老五和她最亲?”   “我五弟小时候身子骨差,付姨娘就格外疼爱我五弟,照料起来比奶娘都要精细。”   朱旋归:“我五弟三岁之前,几乎都养在付姨娘院里,后来是我爹发了火,才把我五弟抱回去的。”   谢知非:“你爹为什么发火?”   一看就是毛头小伙子,还什么都不懂呢!   朱旋归:“我五弟夜里就喜欢粘着付姨娘睡,边上躺个孩子,自然是不方便的。”   谢知非一听这话,立马就后悔多问这一嘴,身后还有一个晏三合呢,人家还是黄花大闺女……   忽的,后背有手指轻轻戳上来。   谢知非一愣,她要他顺着这话题问下去?   “你五弟粘着付姨娘,那你四弟朱旋久睡哪里?”   “他有奶娘,自然是跟着奶娘睡。”   “这么说来,你爹很宠付姨娘?”   朱旋归:“不仅我爹宠,我娘也疼她。”   “倒是奇了。”   谢知非故意冷笑一声:“一个小妾,竟然还有这通天的本事,让正妻不仅容得下她,还心疼她?”   “这有什么可奇怪的。”   朱旋归一脸“你们这些年轻小辈没见过世面”的表情。   “我娘和付姨娘是表姐妹,两人做姑娘的时候就要好,比亲姐妹还要亲。   再说了,付姨娘她是活不长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三百天病歪歪,别说我娘心疼,我们兄弟几个也都心疼。”   听到这话,谢知非心中一动。   一个病歪歪的小妾,不仅男人疼,女人疼,连一众晚辈都心疼,可见这女人一定是有过人之处的。   “朱旋归,你是个聪明人,我不会随随便便问起付姨娘的事,案子是和她有关系的。”   谢知非“啪”的一声,又拍桌,“你这么替她瞒着,小心祸事惹你头上来。”   “我替她瞒着什么,好就好,坏就是坏,我编排一个死人做什么?”   朱旋归一下子被惹怒。   “老子活了几十年,就没见过哪个女人能比得上她的,菩萨的心肠都没她软,还案子,案你娘个头,十有八九是你们五城兵马司的人弄错了。”   没骂够。   朱旋归指着谢知非身后的晏三合和李不言,又骂道:   “好好的姑娘家,不穿正正经经的衣裳,不梳个正正经经的头。大半夜的还跟爷们厮混,一点规矩道理都不懂。   你们这些个女人连付姨娘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就知道争风吃醋,无事生非,一会要这个,一会要那个,屁大点委屈就恨不得哭得全天下都知道。”   说谁无事生非呢?   李不言刚要发作,却见晏三合的目光向她扫过来,又只好咽下去。   晏三合压着声在谢知非耳边说:“识字吗?喜欢什么花?”   谢知非耳朵一烫,口气也软了下来。   “朱旋归,我正是希望弄错了,所以才要问得这么细,案子如果在我五城兵马司结了,就没锦衣卫府什么事。”   朱旋归:“……”   敢情这小子不是六亲不认啊!   “付姨娘识字吗?”   “识啊!”   朱旋归:“不仅识字,还会讲故事,我家小五小时候就喜欢听她讲故事。”   谢知非:“都讲些什么?”   “多了去了,什么哪吒闹海,什么封神演义,什么梁山一百单八好汉……百听不厌的。”   朱旋归叹了口气。   “小时候,我们兄弟几个都爱往她那院里去,我们在她院里撒欢的闹,她都不生气,还让丫鬟变着法的,给我们做好吃的。”   谢知非:“付姨娘喜欢什么花?”   “好像喜欢腊梅,她替娘做的几件衣裳上,绣的都是腊梅花。”   说着,他一拍掌:“对,应该是腊梅,我爹书房的美人瓶里,一入冬就插腊梅花。”   “问他付姨娘会不会去庙里?”   谢知非脑子里乱成一团粥,但脸上却平静无波。   “对了,付姨娘平常会不会去庙里烧香拜佛?”   “她不烧香,也不拜佛,我娘倒是信这个,碰着付姨娘身子骨好,也会把她一起拉去庙里拜拜。”   “拜哪个庙?”   “我娘喜欢城外的庙里,具体哪个也没个定数。”   朱旋归:“付姨娘如果跟着,她就不往城外去了,就去附近的戒台寺,付姨娘坐不了那么久的车。”   戒台寺?   谢知非忽然有些喘不上气来。 第595章 张氏   何止谢知非喘不上气来?   李不言和小裴爷更是面面相觑。   虽然他们不明白晏三合把朱府二老爷夫妇找来做什么,但戒台寺三个字一出,事情就有些微妙的不对了。   好像……   好像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   谢知非按住心里的震惊,“你跟着她们去过戒台寺吗?”   “我哪有那个空。”   朱旋归叹了口气,“四弟倒是跟着去过几回。”   话落,晏三合突然站起来,把余下人吓了一大跳。   谢知非忙道:“今天就问到这里,你去衙门外等着,二奶奶约摸半个时辰后出来。”   朱旋归诧异的目光从谢知非身上,落到晏三合身上。   这姑娘是什么人?   为什么能坐到五城兵马司里?   刚刚问话的时候,她趴在谢知非耳边说什么?   还有,付姨娘一个死了八百年的人,扯上了什么案子?跟朱家有没有关系?   带着一肚子的疑惑,朱旋归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他一走,三道视线死死的盯着晏三合,晏三合沉默了一会,还是那句话:   “现在说不上来,等问完了再说。”   ……   朱旋归的发妻是张氏。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张氏比朱旋归还要胖,下巴上挂着两层肉。   妇道人家都不用吓唬,屋里四个人冷幽幽地看着她,就足以让她惊心。   “有个案子,牵扯到朱府当家奶奶毛氏,也就是你的四弟妹。”   谢知非目光故意一沉,“毛氏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详细说说。”   张氏愣半天,忽的嘴角勾起了笑。   这一点笑,让反应最迟钝的李不言都明白过来,两妯娌之间怕是有龌龊呢。   “四弟妹啊,人精一个。”   张氏冷笑一声:“我们朱家妯娌五个,谁都没她会来事儿。”   谢知非:“这话怎么说?”   “哪有新媳妇一进门,就挽着婆婆的手亲亲热热的?敢情整个朱府就她会喊‘母亲’,别的人都是哑巴?”   张氏一想到毛氏大婚那天,心里就一肚子的火。   老太爷真真偏心,一个庶出的儿子竟然娶了世家的大小姐,比嫡出的儿子娶得都要好,这是哪门子的规矩?   娶得好也就算了,偏偏嫁妆还多。   一百二十八抬,每一抬都沉甸甸的,打开一看,里面装的都是好东西。   张氏嫁妆只有六十四台,有两个箱子里的东西,还是用来滥竽充数的,什么都被那毛氏比下去了。   第二天给公婆敬茶,婆婆夸了她几句,她就找不着北了,一个劲儿的夸婆婆长得年轻,气度不凡,持家有方,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婆婆。   “大人啊,你是没看到她那副样子,就跟见着亲娘一样。”   张氏冷笑一声:“你评评理,这人假不假?   谢知非沉着脸不说话。   “今儿个给老太太做新衣裳,明儿个给老太太下厨做水席,后儿个拉着老太太逛园子,衬得我们一个个钱也舍不得花,手脚也不勤快,都成什么人了?”   这些话在张氏肚子里憋了几十年,好不容易有机会往外倒的,都不用谢知非问,张氏吐了个干干净净。   “府里宴请,她一个庶出的媳妇不安安分分缩在后面,偏要在老太太面前讨巧卖乖,树上的鸟儿都没她会吱吱喳喳叫。   张氏摇摇头,脖子一圈肥肉抖三抖。   “也只有小地方来的妇人,才这么没规没矩,我们四九城出来的,个个要脸呢,就算是对着公公婆婆,也做不出溜须拍马的事儿。”   谢知非总觉得这话听着刺耳。   毛氏是庶子儿媳,如果不嘴甜,不在老太太面前讨巧卖乖,这日子怕是不好过吧!   “除此之外呢?”   “吃要吃好的,穿要穿好的,一点病啊痛的,就跟男人直嚷嚷。”   张氏学着毛氏年轻时候的说话口气。   “爷,我脑仁儿疼;爷,我肚子疼;爷,我胸口闷。生个大哥儿,叫得整个朱府的屋顶都要掀开了。   怎么着,就数她生孩子最痛,我们都是拉个屎,孩子就拉出来了?”   这话,谢知非听得直皱眉,心说这老妇人怎么这么粗俗?   “还有吗?”   “爱捻酸吃醋。四弟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事事都要问清楚,事事都要管,就没见过比她还粘人的女人。”   张氏撇撇嘴:“四弟要是晚回来一两个时辰,她就跑二门口等着,是哎,就她会心疼男人似的。”   “还有别的吗?”   有吗?   张氏挖空心思想半天,来一句:“花钱大手大脚算吗?”   “这话怎么说?”   “朱府的老宅子好好的,一分家,她非要逼着四弟把宅子重新翻新一遍。”   张氏冷笑:“你们是没瞧见她那个院子,啧啧啧,皇后娘娘都能住得,你说她能不能造?”   “除了这些以外,还有吗?”   “对了!”   张氏一脸忿忿,脸上绷出几道刻薄的弧度,“她还不让四弟纳妾,这也应该算吧。”   一个“算”字,在谢知非的舌尖上打了个滚,还是咽了下去。   他扭头去看晏三合,晏三合微微摇了一下头。   于是,谢知非冷冷道:“行了,都问完了,你回去吧。”   “谢大人。”   张氏身体往前凑,“四弟妹犯了什么案子?大不大?要不要把人抓起来?”   “这不该是你问的。”   谢知非再好的脾气也忍不住了,“来人,请二太太离开。”   朱青从外面拉开门,张氏起身走到门边,突然又回头。   “谢大人,你们不能因为她的身份地位就放过她啊,王子犯法……”   “啪!”   李不言一拍桌子,怒了,“有完没完?”   “完了,完了!”   张氏吓一跳,赶紧小跑着离开。   小裴爷直摇头,“这个二太太平常不吃饭,光喝醋的吗,怎么酸味飘了几十里?”   谢知非扭头看向晏三合:“她的话,有用吗?”   晏三合缓缓站起来,低低的笑了一下,“酸归酸,有用。”   谢知非:“那现在……”   “找地儿休息。”   晏三合指指自己的脑子,“这里满了,也累了,需要先睡一觉。”   “那……”   小裴爷:“桂花的事情,你弄明白了?”   晏三合一点头,“我大致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这就明白了?   小裴爷看看谢五十,看看李不言,心说我们都还糊涂着呢!   “快,快和我们说说。”   “等朱家三兄弟那头有消息再说。”   “我都快急疯了。”   “还不到疯的时候。”   晏三合一字一句,“等听到真相的时候,再疯不迟!” 第596章 祖坟   听到真相,再疯不迟?   小裴爷看看谢知非,再看看李不言,心说能把我小裴爷听疯的真相,那该有多么骇人啊!   谢知非掩住心里的震撼,“衙门里我有房间,你要不嫌弃……”   “不嫌弃!”   晏三合感觉自己答得太快,忙又添了一句:“狗窝我都睡。”   谢知非怔了片刻,忽的笑了。   晏三合斜眼看他。   笑啥?   谢知非面容在烛火下,很有几分痞坏,“忘了和你说,我的就是狗窝。”   晏三合:“……”   谢知非没有谦虚,确实是狗窝。   五城兵马司这差事常常没日没夜,小小一个院子,东西两个厢房,东厢房是谢知非休息的地儿,西厢房是朱青和丁一的地盘。   比着西厢房,东厢房的这间狗窝,还算能入眼,至少被子叠得整整齐齐。   小裴爷进到房里,很大度道:“竹榻归我,床归你们。”   说完,他把碳盆往竹榻边挪挪,弓起身子就睡。   实在是撑不住了。   李不言更撑不住,和衣往床后一倒,丢一句“三合,枕头让给你”,直接去会周公。   剩下她一个人?   说什么?   晏三合有些手足无措,看一眼谢知非,“你出去把灯灭了,把门带上。”   “我不出去。”   谢知非单脚跳了几下,在太师椅里坐下,“我守着你……们!”   是错觉吗?   这个“们”好像是他故意加上去的。   晏三合不知道说什么了,愣在当场。   谢知非看她这样,嘴角扯了扯。“嘴上说不嫌弃,瞧瞧,还是嫌弃了。”   “谁嫌弃啊!”   晏三合往床上一躺,刚要闭眼,听到低低的一声笑,这才回过味来,他刚刚是在化解她的尴尬呢。   人的一生中,总有一些时刻,是会莫名感动的。   晏三合觉得这一晚上的感动时刻,有点多。   他迎出城门;   他跟着她进朱家;   他等在朱家外面;   到此刻……   晏三合勾了勾嘴角,慢慢阖上了眼睛。   谢知非等她呼吸缓下来,低唤了一声“朱青”,朱青踮脚走进来,蹲到他面前。   谢知非趴过去,长臂冲着烛火轻轻一拂。   门掩上的同时,他低声说,“派人去城门口守着,朱家三兄弟一回来,立刻通知我。”   “是。”   ……   朱家的祖坟在城西,哪怕快马加鞭也得一个多时辰。   晏三合他们睡下时,三兄弟还在赶路。   又赶了大半个时辰,才到了西山脚下。   下车,披上大氅,拎上灯笼,三人顺着小径往里走,没有人说话,只有一声比一声粗的喘气声。   走了约一盏茶时间,终于到了朱家祖坟。   祖坟南临水,北靠山,风水虽然比不上庚家那样浑然天成,但已经是上佳的风水宝地。   据说当年老祖宗用罗盘寻龙点穴,找了整整两年,才找到这里。   往下一挖,竟然挖出了石壶和一股清泉。   能寻到石壶或者清泉,已是一千个地中也难遇到的一个。   两处都有,那便是少之又少的奇龙怪穴。   朱家老祖宗根据朱家人的命理,用心思做了些布局,于是这处奇龙怪穴就成了朱家的祖坟。   其实,朱家真正的老祖坟还要再往西去五十里。   三人到了地方,没有急着查看,而是找了一处避风的地方,坐下来休息休息,等天稍稍亮一些再干活。   这一行,无论是算命,还是看风水,都需要精气神和体力。   心不静,气不平,是看不出东西的。   夜很黑,雪很大,身后是一座座坟茔。   天地寂寂,三人也寂寂。   朱家的男人打小学风水算命,鬼鬼神神的事情听说过很多。   世间能人很多,有开天眼的,有通阴阳的,也有专门捉鬼打鬼的……   但像今儿这样雪天出圆月,圆月中冲出一只乌鸦的事情,回想起来,还是胆战心惊。   天象,往往是某些大事的预兆。   “哥。”   朱远昊吸一口凛冽寒气,“晏三合是解心魔的人,月亮和乌鸦会不会是她召唤出来的。”   相传,朱家祖师爷最鼎盛的时候,就能召唤日月。   朱远墨看了老三一眼,“晏姑娘的本事,还不到那个份上。”   一旁,朱远钊欲言又止。   “二哥,你想说什么?”朱远昊问。   朱远钊想了想,还是说了实话,“这趟五台山之行,晏姑娘有个怪异的地方,她不怕冷,东台顶上那么冷的天,她都是一身单衣。”   这事,朱远墨也发现了。   不仅这一处怪异。   还有一处让他觉得匪夷所思的是,在那丫头身上,看不到她的正邪。   做他们这一行的,看人的第一眼,先看面相,再感觉气场。   就像她身边跟着的李不言。   这姑娘整体面相不错,只是两条眉毛太浓了些,命运怕是有些波折。   气场是让人舒服的,靠近她没有丁点不适,可见这人的根是正的,气是正的。   晏三合不是。   明明脸就在眼前,却像是蒙了一层雾,感知不到她的命运。   气场就更不用说了。   很淡,淡的几乎感觉不到。   这些话,朱远墨从前放在心里,此刻也不会和两个弟弟说。   “少议论别人,先想想眼前。”   说到眼前,朱远钊有话要问。   “哥,就像你说的,化解反噬、天罚,一靠施咒布阵,二靠风水局,你怎么判断出咱们爹一定用的是风水局。”   “施咒布阵是二流风水师做的,一流的风水师都是做风水局。”   朱远墨:“爹比着一流还高出一大截,想找出来只怕没那么简单,先来祖坟看看吧。”   这话翻译成人话是:他也没把握。   这不是自谦的话,论天赋,自己比爹差一点,而且所有的本事都是爹教的。   如果,爹有心瞒一点,光这一点,都够他朱远墨钻研个十年八年了。   所以干他们这一行的,都是传承。   父传子,子传孙,一代一代的没有私藏,家业才能维持。   “歇够了,干活吧!”   朱远墨站起来,从怀中掏出罗盘。   “东南,南、西南位归我;东、西两位归老三;东北、北、西北三位归老二,好好找一找,一寸都不能放过。”   朱老二、朱老三一听这个安排,就知道大哥是在用八运飞星图先找一找。   这找,可不是只找几十丈,得往外走出十几里。   天光大亮时,三人浑身乏力地回到了坟茔中间,身上的大氅已经湿透,皂靴上都是泥渍,脚冷得跟冰渣子似的。   朱远墨:“老二,怎么样?”   朱远钊摇摇头。   朱远墨:“老三呢?”   朱远昊也摇头。   朱远墨深深叹了口气,“我也一无所获。” 第597章 鸟笼   朱远昊一听连大哥都没找到,手指指下面。   “会不会这个风水局做在下面?”   “不可能。”   朱远墨断然否定。   做风水局,尤其是在自家祖坟,是一件非常险的事情,一个不慎,连祖坟原来的气运,都要改变。   更不用说挖开地墓了。   这个找不到,那个不可能,朱远昊急了:“那现在我们怎么办?”   朱远墨浑身说不出的累,往石头上一坐,眸子木然地看着远方。   “老三,如果你是爹,你会怎么做?”   “我……”   朱远昊哑然。   他只是个二流风水师。   如果他要用一个女人化解掉反噬和天罚,只会施咒布阵。   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首先要有那女人的画像,然后对着画像烧半根紫色的香,和自己的贴身物品。   烧到一半时,还要让那女人喊出自己的名字。   然后,再烧那女人的指甲毛发,烧出来的香灰放进香囊,让那女人随身带着。   第二步是做试验。   自己割破手指,如果那女人能感觉到痛,两人就共运了;如果不能,则还要重复第一步。   第三步,对着画像烧剩下的半根香,还有那女人的指甲毛发,同时喊自己的名字,最后把剩下的香灰放进香囊里,让女人随身带着。   这便完成了全部的转换。   至此后,一切反噬到自己身上的厄运,都会被转移到那女人身上。   爹和娘朝夕相处,做这些很方便,可问题的关键是……   爹比他聪明很多啊!   “如果是我。”   朱老二握了握拳头,冷然道:“我就用阵做个笼,把娘困住。”   朱远墨猛的抬头,目光直勾勾的看着朱老二。   看了好一会,他似突然想到了什么,目光又往山顶看过去,然后一骨碌爬起来。   “赶紧上山。”   “大哥!”   朱老三神色微变:“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上山再说!”   朱远墨大吼一声,急匆匆地往山上走去。   两兄弟不敢耽搁,赶紧跟过去。   雪天爬山,真真是要了三人的命,但就算是再养尊处优的朱老三,也不敢多哼一声。   爬到山顶,三兄弟就跟死过去了一样,倒在雪地里喘着粗气,喉咙里都是血腥味。   等缓过那股劲儿,三人相互搀扶着爬起来,一步一步往最顶处走去。   这山的最顶处,朱远墨来过一次。   当时祖父去世,棺材选了吉时落葬,落葬的第二天,按京中规矩儿子、孙子要来坟前送饭。   爹就带了他来。   送完饭,烧完纸,爹说天气不错,去山上瞧瞧吧。   到了山上,爹背手站了好一会,站到他腿都麻了,才说下山。   那时候他还没开始接触阴宅,也不懂好坏,只觉得从山上往下看,山峰连绵不绝,湖水一片碧色,视野说不出的开阔。   他还清楚的记得爹站的位置。   “就是这里。”   朱远墨指指面前的大石:“爹就是站在这里看的,老二,老三,快,快把我扶上去。”   朱老二用袖子掸掸石头上的雪,和朱老三一左一右,扶着大哥爬到大石上。   朱远墨站稳了,没有急着去看,而是缓缓闭上眼睛,等心跳慢慢趋于平稳,再睁开眼。   眼前,依旧是白茫茫的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   真真是天公不作美。   如果天气好一点,应该能看出些……   忽的,朱远墨眼珠子定住了。   一片白茫茫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慢慢往上涌出来。   竟然是黑气。   黑气穿破白茫,涌出来一点;   又涌出来一点……   朱远墨混合着惊骇和恐惧的眼睛,慢慢睁大,大到眼珠子欲破眶而出。   一股巨大的寒意从心底窜起,他眼前一黑,整个人便一头栽了下去。   “哥!”   “大哥!”   两兄弟,四只手,死死抱住朱远墨,把他从石头上抱下来。   朱远墨一屁股跌坐在雪地里,脸色比死人的脸还要难看,眼泪从眼眶里争先夺后的涌出来,嘴里呜咽着,一个字都说不清。   大哥看到了什么?   朱远昊二话不说,手脚并用的爬上了石头。   呼啸的大雪中,他看到朱家祖坟的上方,一片黑云笼罩。   那黑云的形状,真的就如二哥所说——   是一只鸟笼!!   ……   兵马司。   朱青大步走进来:“三爷,朱家三兄弟进城了。”   谢知非趴在书案上对付了两个时辰,脸上睡出几道印子。   他揉揉脸,哑声道:“备好早饭,备好热水,去把他们都叫起来。”   朱青:“爷跟过去吗?”   “我跟过去,你留在这里。”   谢知非抬起脸:“那个叫太微的一有消息,你就过来报讯。”   “爷,放心。”   朱青转身走到院子,有侍卫跑到他面前低语几句。   朱青听完,又匆匆折回来,“爷,太孙殿下派人来问,朱家的事情可有什么进展?”   谢知非想了想:“告诉他,目前还没有,但只要找到太微那人,就一定有。”   “是!”   “狗窝”里睡一觉,所有人都感觉活过来了。   没有人敢耽误时间,连最爱说话的小裴爷在吃早饭的时候,都乖乖地闭上了嘴巴。   半个时辰后,晏三合一行人又回到了朱府。   老总管打伞等在朱府角门口,见马车来忙迎上去,“晏姑娘,三位爷在太太的院子里。”   晏三合:“从前的,还是如今的?”   老总管:“从前的。”   那院子有问题。   晏三合在心里做出判断后,立刻道:“走,一起去看看。”   老总管领着人直奔毛氏的院子。   晏三合远远就见朱府三位爷手里拿着罗盘,冒着雪,在院子外头来回忙碌着什么。   见人来,朱三爷扔下手里的东西,小跑过来。   “晏姑娘,你们先去堂屋里坐,我们这头还要一盏茶的时间。”   晏三合看着他满身的狼狈,眉一压:“找到了?”   朱三爷眼神一黯,点点头。   众人一听找到了,脸上的神情瞬间就像打了鸡血。   李不言和小裴爷哪里还坐得住,一个跟着朱老大,一个跟着朱老三,看他们在院子外头到底在忙什么。   谢知非也想去看,奈何身体吃不消,只有进屋老老实实地坐着。   晏三合转身看着老总管,“太太现在怎么样?”   “老样子,大部分时间昏睡着,偶尔醒过来,就哭着喊身上疼。”   老总管背过身抹了把泪:“昨儿个,大小姐、三小姐还有两位奶奶轮流守了一夜。”   十六个时辰还剩下十个。   晏三合在心里盘算了一下,“你偷偷去把大小姐叫来。”   “是!”   “等下。”   “晏姑娘,还有什么吩咐?”   “一会你也来堂屋里听着。”   老总管心头咯噔一下。   “是!” 第598章 八门   说是一盏茶,还真就是一盏茶。   很快,人都聚在了堂屋里。   晏三合见朱家三位爷衣裳和皂靴都湿透了,“赶紧回去换身衣裳再来,耽搁不了太多时间。”   朱家三兄弟眼中都有诧异。   这话从大妹嘴里说出来,稀疏平常,但从晏姑娘嘴里听到,便是难得了。   朱远墨心中感动,忙道:“晏姑娘稍等,我们去去就来。”   三人匆匆去,匆匆来。   最后一个进门的朱远昊走进堂屋,转身就把门给掩上了。   屋里瞬间暗下来。   老总管忙把烛火点上,又给三位爷奉了热茶。   朱远墨接过热茶,顾不得烫,咕咚咕咚几口喝完,然后把茶盅重重往桌上一放。   “他在阴宅那边摆了一个八门阵,开门、休门、生门、伤门、杜门、景门、惊门以及死门都施了咒。”   朱远墨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把所有人都惊了一跳。   他,是指朱老爷。   朱家三儿三女,除了二小姐外,余下的人都是“爹、爹、爹”的把朱老爷挂在嘴边。   如今朱远墨用一个“他”做称呼,看来是真心失望了。   晏三合:“什么是八门阵?”   “这话说起来就太长。”   朱远墨:“简单来说就是个风水局,一门一个变数,八个门一层套着一层,这个风水局的主要目的,是困住门里的人。”   晏三合大致是听明白了,“门里的人是谁?”   “我娘。”   朱远墨:“这个院里,曾经也有个八门阵,每个门都用我娘的血,指甲和头发,还有她的生辰八字做阵眼。”   朱远墨手伸进怀里,掏出一方包好的帕子。   帕子放在桌上,展开来。   所有人勾头去看。   只见帕子里放着小指甲盖大小的香灰。   晏三合眉心一跳:“这个宅子里找到的?”   朱远墨脸上掩不住的恨意。   “知道八门阵后,我们用娘的生辰八字定位了八个门,这些都是在八个阵眼里刮出来的。”   晏三合:“阵眼在哪里?”   朱远墨手朝地下指指。   这地下有阵眼?   所有人只觉得脚底心有一股寒气直冲上来,一直冲到了天灵盖。   我的娘咧,怪不得,朱旋久从不肯在这院子里过夜。   真正的原因,原来在这里!   “所以。”   晏三合声音,带着少见的颤抖。   “当初他重新修缮这个宅子,除了要掩盖他的丑事外,也是为了暗中布这个阵?”   朱远墨咬牙切齿:“应该是。”   何止晏三合震惊,屋里所有人都惊得目瞪口呆。   朱旋久做家主后,这院子就开始修缮了。   换句话说,太太在这个院里住了很多年了啊!   晏三合深吸一口气,“他是怎么做到,把阵法布得人不知,鬼不觉的?”   “晏姑娘,因为这个院子不是风水局的主阵。”   这时,朱远钊缓缓接话,“主阵在祖坟那头,这里只是主阵里的一个小阵,起的作用很微小。”   “不是……”   晏三合:“……你们清明上坟,七月半烧纸,也没查觉到吗?”   朱远钊看了眼大哥的神情,硬着头皮道:“晏姑娘,这个阵除了替他挡掉反噬和天罚以外,其实还有一个作用。”   “是什么?”   “用来保护朱家儿孙后代。”   朱远钊指指大哥,三弟:“我们都是朱家人,这十几年都被八门阵保护着,所以根本察觉不到。”   “换句话说……”   晏三合声音冰冷:“朱旋久牺牲了毛氏一个人,来维持你们朱家所有人的安荣?”   朱远钊死死的咬着牙齿,从齿缝里咬出一个:“嗯!”   还是人吗?   李不言瞬间怒火冲天。   毛氏远嫁到朱家,替他生儿育女,操持内宅,辛辛苦苦几十年,结果在朱旋久心里,她连个朱家人都不是,就是个挡灾的工具?   晏三合一记眼风扫过来,李不言握着拳头,咬着牙,把怒气拼命往下压。   朱远墨幽幽看了李不言一眼,“这只是地下的,还有地上的。”   “地上还有?”李不言恐惧道。   朱远墨点点头,“地上也有八个门,也是八门阵,除了死门外,别的门上都种着一株蒲公英,一共有七株。”   小裴爷刚喝了一口热茶压压惊,忙问道:“朱大哥,蒲公英有什么说法?”   朱远墨没有回答,而是朝朱远昊看一眼。   朱远昊推门走出去,再进来的时候,手上多几株草。   他把草忿忿往地上一扔。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这几株草上。   晏三合一眼就看出了不对,“这蒲公英的叶子,看上去像是一根针啊!”   “就是针。”   朱远墨脸色苍白,满手心都是冷汗,“每一根针,每一天,每一月,每一年都直刺向这院子的主人。”   晏三合惊得倒吸一口凉气:“会怎样?”   “活着时,我娘是他网中之鱼,笼中之鸟,任他宰割,这辈子都休想逃出他的手掌心;死后,我娘还要替他下十八层地狱。”   朱远墨眼眶慢慢泛红,“这在风水上,叫七杀阵。”   八门阵里套着七杀阵?   屋里接二连三的倒抽凉气声,空气瞬间凝成了刺人的冰碴。   所有人,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凉透了。   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这要多狠毒的心,才能对枕边人干出这种丧尽天良的事?   “这也是我娘会越来越老的原因,因为她所有的精血,气血都被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地耗光了。”   朱远墨的泪,终于流下来,“本来……本来……她应该还有三十年的寿命。”   少了三十年?   我的娘咧。   谢知非和裴笑胆战心惊的对视一眼,都有种想拔腿就跑出朱家的冲动。   晏三合颤着声道:“这才是太太还剩下十个时辰的真正原因?”   朱远墨:“是!”   晏三合:“和心魔并没有多大关系?”   “即便没有心魔,他死后,我娘也活不过半年,都耗尽了,什么都耗尽了。”   朱远墨缓缓闭上眼睛,脸上呼之欲出的是浓烈的恨意。   “晏姑娘,你说对了,他厌恶的人是我娘!”   八门阵;   七杀阵;   这已经不是厌恶了,这是在谋“命”害命。   毛氏十二岁第一次遇见他,十八岁定情,夫妻同床共枕了三十多年,到头来却是这么一个下场。   披着一张人皮的狼,缓缓露出了他的本来面目,这面目惊得所有人瞠目结舌。   太他娘的可怕了。 第599章 付氏   何止可怕啊!   晏三合看着朱远墨的脸,想着毛氏和她说过的所有的话,心里说不出的寒凉。   “现在,终于可以明白为什么太太生你难产时,朱旋久毫不犹豫说出‘保大’两个字。”   小裴爷一拍桌子,怒道:“因为他还没有坐上家主的位置,太太死了,谁来旺他?他又该和谁人借运?”   “朱远墨。”   晏三合:“哪怕他算出来是个儿子,在当时的情况下,你这个嫡长子在他眼里一文不值。”   “晏姑娘,别说了,求求你别说了。”   朱远墨声音说不出的痛苦。   “不说出来,又怎么能把他披着的人皮,一层一层的扒掉,不扒掉又如何化念解魔?”   晏三合语气严厉。   “把太太安排到这个院里,说是最利于她的身体,自己却依旧住在海棠院,实际上呢?实际上有八门阵、七杀阵等着呢!”   “我呸!”   李不言气得咬牙切齿,“还找借口说毛氏打呼,又说不想让毛氏跟着他受苦,满嘴谎话。”   晏三合:“算出自己大限将至,还恬不知耻的让太太去庙里烧香,替他祈祈福,太太心疼他,初一、十五风雨无阻的往庙里去。”   谢知非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接话道:“太太压根不知道朱旋久是做多了亏心事,是怕死后入地狱呢。”   晏三合:“他生病,不让太太侍候,嘴上说是心疼,实际呢?实际他还想利用毛氏的好命好运,让自己多活一点时间。”   丁一蹭的站起来,“太太如果有点事,你们朱家儿孙后代可就没有人护着了!”   说完,他才发现不对,看看四周,又赶紧缩着脑袋坐下去。   妈啊。   我跟着晏姑娘胆都变肥了,都敢跟朱家人叫板了?   晏三合:“什么对太太言听计从?   假的。   什么到死心心念念的都是太太?   假的。   什么几十年的夫妻恩爱?   假的。   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   统统都是假的。”   最后一个字落下,所有人只觉得一阵阵的寒气扑面而来。   何止是朱家人,就连谢知非他们的脸色,都难看得形容不出来。   尤其是朱未希,她大概是真被吓到了,整个人都在打颤,牙齿发出咯咯的声音。   朱远墨看着自家亲妹,有心想安慰几句,可怎么安慰呢?   一个时辰前,他们三兄弟也都瘫坐在雪地里,想哭哭不出,想喊喊不出,仿佛有一只大手,死死地掐着他们的喉咙。   最后,三弟倒在雪地里,四肢蜷缩着,嘴里发出唔唔的、像野兽受伤的声音。   这是他的嘶吼,也是所有朱家儿女无法言说的痛。   是真的痛啊!   就像万箭穿心一般。   那可是他们的亲爹啊!   “朱远墨,你们的父亲朱旋久,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外表儒雅温和,实际心肠恶毒之极,那只从天而降,冲进井里的乌鸦……”   晏三合停了下,“说不定是哪个被他害死的亡灵,迫不及待的想要揭穿他真面目。”   小裴爷打了个哆嗦,“我怎么觉得是大老爷。”   李不言点头:“你的觉得,就是我的觉得。”   小裴爷:“……”   晏三合听完小裴爷的话,心猛地沉了下去。   如果一只乌鸦代表一个亡灵的话,那么阴界里的那么多乌鸦,岂不都是朱旋久害死的人?   正想着,忽然见谢知非的目光向她看来,欲言又止的同时,眼里一抹浓浓的担忧。   晏三合眼睛睁大了一圈:你也这么觉得?   谢知非阖了下眼睛:丫头,我也这么觉得。   晏三合眼睛睁到最大:几千人?   谢知非再度阖了一下眼睛:几千人!   晏三合脑子里嗡嗡嗡地响。   她忽然想到第一次感应到这个心魔的时候,她心里涌上来的恐惧和拔腿就想跑的慌张……   完了!   这几桩事情可能还真的只是冰山一角。   但是又不对。   晏三合眉头紧皱。   心魔是朱旋久生前有念,死后才形成的魔。   难不成,他死后觉得后悔,想把自己做的恶事一件一件揭开来忏悔?   “晏姑娘,晏姑娘。”   “啊?”   晏三合回神。   慢慢缓过一口气来的朱远墨开口问道:“他的为人我们已经弄清楚了,你那头有没有什么发现?”   “有!”   大概这一个“有”字,太过铿锵有力,连朱未希都停止了打颤,捏着帕子竖起耳朵听晏三合把话往下说。   偏偏晏三合没有说话,而是起身在堂屋里来回的踱步。   显然,她是在思考着什么。   没有人敢催她。   一个个的目光都随着她的脚步,来来回回地晃。   晏三合理好思路,终于开口。   “朱旋久娶毛氏的真正目的,是因为毛氏独一无二的好命,这个好命便于他争夺朱家的家主,他对毛氏没有半分情谊。   所以庶子上位,根本不是他天赋异禀,而是他通过桃花井,催命钉,处心积虑谋划来的。   他让她搬进新宅子,就是为了化解他做恶事的反噬和天罚。这两点,朱远墨你们没有异议吧?”   朱远墨摇摇头。   还有什么异议呢,都已经明白的不能再明白了。   “桃花井的事情,发生在朱旋久七八岁的时候,朱旋久从那个时候,甚至更早,就对朱家的家主有想法,已经在缓缓图之了。”   晏三合走到朱远墨面前,“这个推测,可对?”   朱远墨:“对。”   晏三合:“我们七八岁的时候,还懵懵懂懂的,什么都不懂,但朱旋久的七八岁,却已经定下了远大的目标,这是为什么呢?”   所有人被问得一愣。   对啊,为什么呢?   晏三合:“因为一个人。”   朱远墨瞳孔骤然一缩:“谁?”   晏三合唇一启,轻轻吐出三个字。   “付姨娘。”   三个字,让谢知非、小裴爷、李不言心潮澎湃。   来了,来了。   从戒台寺里一路被勾到现在,她终于肯说了!   三个字,也让朱家兄妹的脸,都白得全无血色。   付姨娘,是他们真正的、有血缘关系的祖母,只可惜去逝的早,别说他们没见过,就是娘也不曾见过这位婆婆。   怎么会和她有关系呢?   比朱家兄妹脸色还惨白的,是老总管朱井。   朱井怎么都不敢相信,事情还牵扯到了付姨娘。   那个病歪歪的女子,从来都与世无争的啊。   老总管好半天,才找到了自己的声音。   “晏姑娘,难不成这一切都是付姨娘撺掇的?” 第600章 让步   撺掇?   晏三合看了老总管一眼,并没有回答“是”,还是“不是”,而是自顾自地娓娓道来。   “付姨娘是老太太的表妹,两人在闺中的时候,关系就很好。   付姨娘因为身子的原因,没有人敢娶,娘家又渐渐的负担不起她的药费,兄嫂给冷脸看,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   老太太出于姐妹情深,就把人接进了府里养病。这是付姨娘进朱府最根本的原因。”   晏三合一昂首:“老总管,我说得没错吧?”   老总管点头:“姑娘说的都是事实,没有半分夸大的。”   “所以,付姨娘一开始不叫付姨娘,应该叫付姑娘。   她不过是寄住在朱府的一个穷亲戚,而且这个穷亲戚,每个月还要吃掉朱家不少银子的药。”   晏三合:“小裴爷,如果你是付姨娘,你会怎么样?”   裴笑一怔,“会感恩啊!”   晏三合:“除此之外呢?”   裴笑挠挠头,“说话做事会变得小心翼翼。”   晏三合:“对谁小心翼翼?”   裴笑想了想:“当然是对所有人,我这是寄人篱下啊!”   晏三合走到老总管面前,“小裴爷的话,说得对吗?”   没有错。   付姑娘进到朱家,不肯多行一步路,不肯多说一句话,脸上永远挂着笑,待谁都是温温和和的。   没有一丁点脾气。   老太太让她往东,她不会往西;   老太太让她站着,她不会坐着。   刚进朱府的头三天,有下人想探一探这姑娘的深浅,故意怠慢她。   她硬生生忍着,一个字都不吭。   后来还是老太太发现了,杀鸡儆猴处置了那个下人。   想到这里,老总管深深地叹了口气,“晏姑娘,小裴爷说得都说对。”   晏三合:“付姨娘长得怎么样,老总管?”   “难得一见的好相貌,尤其是皮肤,白得耀人眼睛,只是身上有股子病态,瘦瘦弱弱的,瞧着就和寻常姑娘不一样。”   “你错了,一个身体娇弱的姑娘,比任何寻常姑娘都要惹人怜爱。”   晏三合:“所以,你们家老太爷才会铁了心的想纳她为妾。”   老太爷纳妾这个事,老总管到现在还记忆犹新。   那日夜,老太爷把他叫进书房,说要给付姑娘一个名分,想听听他的章程。   他一个下人能有什么章程。   同为男人,他早就知道老太爷对付姑娘很不一样,眼睛常常往她身上瞄呢。   早就惦记上了。   只是碍于付姑娘的身份,一直没有和老太太挑明罢了。   “付姑娘本来不肯做妾,后来在老太太的劝说下,只能硬着头皮答应。她为什么答应?”   晏三合忽的一笑。   “因为如果不答应,这朱府就不能留;离开朱府,她又能去哪里呢?谁来负担她庞大的吃药钱?”   小裴爷一拍掌:“我明白了,付姨娘做老太爷的妾,不是心甘情愿,是没办法了。”   “哼!”   李不言咬牙道:“这世道,总不给女人留活路。”   丁一看了眼李不言的气势,“她不做妾,朱家总不能养她一辈子吧,没这个道理。”   黄芪嘴皮子一动,刚要开口,看到李不言冲他一瞪眼,吓得又赶紧闭嘴。   晏三合看着争执的几人,目光平静道:   “话说得都对,这是付姨娘唯一的,也是最好的选择,虽然她心不甘,情不愿。   那诸位不妨再想一想,付姑娘变成了付姨娘后的处境。”   谢知非见没有人说话,于是低声道:“她的处境很微妙。”   “没错,就是很微妙。”   晏三合对上谢知非的目光。   “老太爷显然是喜爱她的,那么老太太呢?老太太当真就心宽到什么都可以不在乎吗?”   “怎么可能呢?”   李不言哼一声:“心宽都是装出来的,装给男人看的,心里肯定会酸。”   “所以付姑娘变成付姨娘以后,说话做事更要小心翼翼了。”   晏三合目光一挑,挑向老总管:“对吗?”   老总管重重叹了口气:“对的,晏姑娘。”   他记得很清楚,老太爷常常抱怨付姨娘小心太过,多往她房里睡几回,她就往外赶人,还常常劝他去老太太那边。   “这对表姐妹同侍一夫,没有嫉妒、没有口角、没有龌龊,一派其乐融融。”   晏三合:“谁做了让步,老总管?”   老总管:“付姨娘。”   晏三合:“谁做了妥协?”   老总管:“付姨娘。”   “这个心魔刚开始查的时候,我其实有一点特别想不通,为什么老太太会容得下付姨娘生下庶子。”   晏三合转身,看着精致的雕花木门。   “朱家的家规摆在哪里,老太太再姐妹情深,也应该深不过儿子的前程,偏偏她就容下了。”   小裴爷接话:“这只能说明一点,付姨娘乖巧的,懂事的,忍让的,妥协的,都让老太太心疼了。”   晏三合:“对吗,老总管?”   到这里,朱井才彻底明白过来,为什么晏三合非要让他也进来听听,因为这些前程往事都只有他知道。   “何止老太太心疼,老太爷也心疼。”   老总管:“府里上上下下就没有不喜欢她的人。”   “让一个人喜欢,简单;让所有人喜欢,太难。”   晏三合:“由此可见,付姨娘在朱家生存的窍门,就是一个忍字,不和任何人起冲突,对什么人都笑盈盈,与世无争。”   老总管:“对了,付姨娘就是这样的人。”   “正是因为她是这样的人,老太太才容许她怀孕生子,于是朱旋久呱呱落地。”   晏三合转过身:“这个孩子以付姨娘的身子,本来不应该生的,如果不生,她还能多活几年。小裴爷,她为什么要生?”   哎啊!   羊毛也不能光逮着一只薅啊!   小裴爷硬着头皮,道:“生下一男半女,她在这个家里才算真正有了根。”   晏三合目光落在朱家兄妹身上,“可见付姨娘虽然不争不抢,暗地里却还是为自己做打算的。”   这话,朱家兄妹都不反驳。   因为这是人之常情。   有子嗣的妾和没有子嗣的妾,最后的命运截然不同。   付姨娘因为生下一子,最后入了朱家祖坟,受儿孙后代祭拜;   而老太爷那几个没有子嗣的姨娘,是连祖坟都进不去的,只能在祖坟边上,找个地儿随便埋了。   这还只是死后的待遇,活着的时候呢?   天差地别! 第601章 引子   “生下朱旋久后,付姨娘伤了身子。老太太心疼她,提出要把孩子养在身边,付姨娘是怎么说的?”   晏三合:“老总管?”   老总管忙道:“她说嫡就是嫡,庶就是庶,一丝一毫都乱不得。”   晏三合:“这说明什么,小裴爷?”   别薅了,祖宗啊,都要薅秃了。   小裴爷急得想跳脚啊。   “说明付姨娘生了儿子以后,也记得自己的本分。”   谢知非看了眼焦躁的裴笑,低低开口,“一如继往的小心翼翼。”   “是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要小心翼翼,安守本份。”   晏三合目光和谢知非的碰上。   “因为朱家的家规是所有儿子都有继承权,不分嫡庶,只看天赋灵气。朱姨娘生了个儿子,这个儿子有没有天赋灵气,谁知道呢?”   “那么……”   一直沉默的朱未希忽然开口。   “老太太想把庶子养在身边,除了付姨娘身子的原因,其实也是想看看这个庶子聪明不聪明,这是一种试探。”   晏三合:“对!”   朱未希:“而付姨娘没同意,是给老太太吃颗定心丸,嫡是嫡,庶是庶,老太太放心,我们母子绝对不会忘恩负义。”   晏三合看着朱未希,轻轻点头。   到底是女人了解女人。   她分析的一点也不错。   “其实,在付姨娘生下儿子的那天起,老太太和付姨娘的姐妹情深,就多了一些微妙的东西。   老太太是暗中防备着;   而付姨娘则是想证明自己没有异心,可怎么证明呢?”   晏三合的目光仍看着朱未希。   朱未希低低道:“付姨娘只有拼命对老太太好,还有老太太的四个嫡子好,才能证明自己没有异心。”   “这也是付姨娘生下儿子后,唯一的,也是最好的选择。”   晏三合眼中露出一抹赞赏,“既能让老太太安心,也能让自己和儿子的日子过得好一点。”   小裴爷等不及了,“然后呢?”   “上面这一番话,只为让你们都明白,朱旋久从小身处的环境。”   晏三合看了裴笑一眼:“ 这些都只是引子。”   我的娘啊,这才刚刚是个引子啊!   老总管暗抽一口凉气的同时,赶紧往每个人的茶碗里,添了些热茶。   等老总管添完茶,晏三合又继续往下说。   “西北角,梧桐院,是朱旋久打小生活的地方,这个院子很僻静,本来也应该很安静,可因为付姨娘人太好的缘故,院子里常常人来人往。”   老总管一惊,“晏,晏姑娘是如何知道的?”   晏三合:“离开戒台寺后,我在兵马司见了二老爷夫妇。”   朱远墨吓得心漏一拍,“晏姑娘,你没有……”   “在兵马司见的他们,用的也是查案的借口,就是为了不让他们起疑心。”   晏三合打断他,下巴随即朝谢知非一抬,“这一点,你得感谢三爷,是他出的主意。”   朱远墨长松一口气,抬手冲谢知非抱了抱拳,“三弟,我……”   “朱大哥。”   谢知非话说得有气无力:“这会不是道谢的时候,咱们听晏三合往下说。”   晏三合走到老总管面前:“说说吧,梧桐院是不是人来人往?”   老总管看了眼朱远墨,“回晏姑娘,这府里当家人爱往哪里去,热闹就在哪里。”   付姨娘生了个儿子,老太爷开心的不得了,各色补品都跟不要钱似的,往付姨娘院里送。   付姨娘一出月子,老太爷就常常歇在那里。   老太太虽然她理着家,却也是得空就跑来看付姨娘。   大老爷、二老爷、三老爷也爱往这院里来。   付姨娘从进朱家的那天起,就对这三位爷视若己出,凡事都护着,有时候连老太爷的面子都敢驳。   三位爷也喜欢亲近这位姨娘,都唤他一声“姨母”。   这份热闹,一直持续到老太太怀了五老爷。   老太太有了身孕,付姨娘便常常往她院里去,帮着下人一起照料太太的饮食起居。   偶尔老太太累了,付姨娘还要帮老太太看看帐,理理家。   梧桐院反而落空了下来。   八个月的时候,老太太被野猫吓了一吓,羊水破了,早产生下五老爷。   五老爷没有足月生,身子打小就不好。   付姨娘也是打小身子就不好,久病成医,自然知道怎么照料能让孩子舒服。   她心又细,手又轻,声又软,渐渐的五老爷连奶娘都不喜欢了,只要付姨娘抱,只有付姨娘喂的东西,他才愿意吃。   “一个人,是难有三头六臂的。”   晏三合:“付姨娘把心思用在五老爷身上,就不可能用在自个儿子身上,她顾得上这一头,就得委屈那一头。   五老爷打小跟着付姨娘睡,朱旋久打小跟着奶娘睡;   五老爷吃喝拉撒是付姨娘亲手照料,朱旋久是奶娘照料。   所以朱旋久是被冷落的那一个,老总管,可对?”   老总管没有急着点头。   他想到了一桩事情。   老爷小时候约摸两三岁的时候,喜欢搬一张小板凳,坐在付姨娘厢房的窗下。   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要坐那里。   后来才知道,他是等着付姨娘把弟弟哄睡着,好和付姨娘亲近亲近。   “晏姑娘,你又料对了。”   不是我料对了。   而是所有人的话串到一起,得出了这么一个结论。   “朱远钊。”   “晏姑娘?”   “你现在可明白了,为什么三个儿子中,你爹最疼的人是你?”   晏三合看着朱远钊。   “朱远墨是长子,朱远昊是幺儿,你排行老二,本来应该和二小姐一样,被冷落。他从你的身上,看到了从前的自己,所以多给了你一份关心。”   朱远钊只觉得晏三合的话,有说不出的荒谬,却又异常的合乎情理。   “所以你们发现了没有,真正最像朱旋久的人,其实是二小姐,因为他们的童年经历都差不多。”   晏三合:“但两人又有不同。朱旋久是付姨娘唯一的儿子,他的受冷落不是付姨娘的原因。”   小裴爷赞同道:“付姨娘这个人,对别的孩子尚且这么好,对自己儿子肯定不会差。”   “刚刚老总管说,朱旋久小时候喜欢坐在窗户下,等着付姨娘闲下来。”   晏三合:“这一点说明了,只要有空,只要没有外人,付姨娘会把一腔母爱,统统都给到亲儿子,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   老总管,我说得没错吧?” 第602章 地狱   “没有错的。”   老总管:“付姨娘对老爷是极好的,老爷的字,都是付姨娘一笔一划教的;老爷小时候有个头痛脑热,付姨娘能急死过去。”   “但这一切好,都要排在五老爷,甚至另外三位嫡子之后。”   晏三合举了一个最直白的例子。   “朱旋久和五老爷同时伸出手,要付姨娘抱,付姨娘哪怕心里再想抱自个儿子,也只会抱起五老爷,对吗?”   “对。”   老总管用力一点头。“付姨娘就是那样一个人,宁肯委屈自己,也要把事儿做得漂亮。”   “这不是委屈,这是生存之道。”   晏三合:“正到有正室的生存之道,妾室有妾室的生存之道,朱三爷。”   她话峰一转,“如果你是朱旋久,事事都要排在别人之后,你会不会嫉妒?会不会怨恨?”   “我……”   朱远昊神色木讷地想了想,“我会的。”   晏三合:“为什么会?”   朱远昊一梗脖子:“因为那是我亲娘啊。”   “我也会。”   晏三合垂下眼睫,“我也会嫉妒,会怨恨。”   她垂目的样子,总给人一种格外幽静清冷的感觉。   旁人看了没什么,有一个人看了心疼。   当年在海棠院里,娘对她也是不冷不热。   高兴起来问几句,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扔在一旁不管不问,有时候甚至故意对她视而不见。   “晏三合。”   谢知非低唤一声,“别停啊,往下说。”   晏三合抬起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不知道为什么,刚刚说出“我也会”的时候,心口闷闷的,情绪莫名的低沉下来。   “这世间,孩子的占有欲是最强的,被抢了吃的要哭,被抢了手里的东西要闹;看到别人手里好吃的,好玩的,就要伸手去抢。   如果朱旋久从没有体会过母爱也就算了,偏偏他体会到,却只有偶尔能得到,这得有多不甘心?”   “何止孩子不甘心。”   小裴爷难得感叹一声,“其实大人也不甘心的,只是忍着不说罢了。”   晏三合:“所以朱旋久从懂事起,就在这样的不甘心中,患得患失中长大。”   所有人都点点头。   “二小姐被父母冷落,恨的人是朱未希;朱旋久也不会例外,他恨的是所有抢了他母爱的人。”   晏三合:“如果二小姐恨朱未希的程度是一分的话,那么朱旋久就有五分,但是还不够。”   小裴爷:“什么不够?”   “让朱旋久冒出害人念头的程度,还不够。”   晏三合沉默片刻,“那么……还有五分从哪里来?”   “付姨娘处来。”   开口回答的人,是朱未希。   朱未希对上晏三合的目光,“我可以说吗?”   晏三合用眼神鼓励她,“只管说。”   “我离开半个月,心里最愧疚的不是大爷,而是淮洲。我担心他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下人们有没有细心照料。”   朱未希:“我只有这一个儿子,也没有别的孩子要惦记,可就是这样,我还是觉得亏欠他。将心比心,付姨娘肯定也觉得亏欠了孩子。”   晏三合:“往下说。”   “人一旦觉得亏欠,就会加倍补偿,说话会比平常温柔十倍,做事会比平常细致十倍。”   朱未希看着晏三合,“还会想办法给自己找一些理由。   儿子,娘是因为有了老太太的可怜,才有了今天;   儿子,要不是老太太点头,娘哪里能生下你呢?做人要知道感恩。   儿子,你要听话,要懂事,忍一忍就好了。   儿子,你不要和他们去争,你是庶出,他们是嫡出,你争不过的。   儿子,娘也想疼你,可娘没有办法。   儿子,你只要明白一点,娘心里最疼的人只有你。”   朱未希咬了下唇,“母子连心,这样的话说多了,那剩下的五分慢慢的就有了。”   不仅女人最懂女人,母亲也最懂母亲。   “还差一点。”   晏三合眸中藏着灼灼烈火,“付姨娘的身子本来就差,她是经不得劳累的。”   “我明白了。”   李不言恍然大悟,“她的身体照看一个孩子,其实是吃不消的,但她为了讨好老太太,就只有咬牙硬撑着。”   小裴爷也恍然大悟:“这些别人看不到,但朱旋久是她儿子,和她住一个院里,他看得最清楚明白。”   “不言。”   晏三合:“我被累狠了,你尚且要和别人拼命,朱旋久呢?”   李不言呼吸一滞。   晏三合:“朱旋久年岁还小,和别人拼不了命,但恨意却是一天比一天浓烈。   在他看来,自己的亲娘每天都在受着老太太的欺负,受大房的欺负。尤其是五老爷,他最为憎恨。   付姨娘对他所有的爱,都被这人给掠夺了,付姨娘的身体,也是因为照顾五老爷而变得越来越差,所以……”   晏三合冷然一笑:“他也要去掠夺别人的东西,他也要让五老爷的身体越来越差!”   屋里,让人窒息的死寂。   所有人脑子里冒出一个念头——   这也就是为什么朱旋久小小年纪,就能弄出桃花井,催命钉这种恶毒的玩意儿。   “如果上面这些,还不足以让人信服……”   晏三合胸口起伏几下。   “我记得进朱家化念解魔的第一天,老总管和我说起过这样一件事——   每年生辰,付姨娘总要亲手给四个孩子做一套衣裳,算是生辰礼。就是病重那年,老太太都不允许她拿针线了,她还是偷偷地做了。”   “晏姑娘。”   老总管忙道:“我其实还说少了,付姨娘身子好的时候,也常常会给哥几个做点鞋袜、荷包什么的。”   “这说明了什么?”   晏三合:“说明了付姨娘至始至终都在讨好老太太,讨好大房的几个嫡子,哪怕身子快不行了。”   李不言:“这些讨好的举动落在朱旋久眼里,只有更恨。”   晏三合看着李不言点点头。   “朱旋久和毛氏的第一次相遇,是在戒台寺,昨晚我们去过。   朱旋久当时拜的菩萨是地藏王菩萨,小裴爷在给我介绍地藏王菩萨时,说了这么一句话。”   到这个时候,裴笑再要想不明白是哪句话,那他就是笨得无药可救了。   “我说,地藏王菩萨在过去几世中,曾经几度救出自己在地狱受苦的母亲。   说完,他睁大眼睛,看着晏三合。   “所以,朱旋久认为付姨娘在朱家,就是在地狱里受苦?” 第603章 巧合   晏三合掷地有声的回答。   “没错,他就是这么认为的。”   小裴爷看着晏三合,还是一脸的匪夷所思。   这才多大的孩子啊,就有这种想法?   大户人家哪个做姨娘的,日子会好过啊?   这世道宠妾灭妻的,毕竟少数。   像谢家,柳姨娘再得谢道之的宠,见了太太,还不得唯唯诺诺。   这是做妾的本份。   “晏三合,会不会是巧合?”   “戒台寺的大殿里,供奉了好些个菩萨,正前面就有三个,两边侧面也有几个。”   晏三合目光一冷:“小裴爷,他为什么只拜藏在后面的地藏王菩萨?”   小裴爷:“也许他前面的都拜过了呢?”   晏三合摇摇头,“还记得太太当时是怎么说的吗?她说娘在那边拜,她坐不住,就在大殿里这里瞧瞧,那里看看。   转到佛堂的后面,却见一个穿着白衣的小公子,双手合十跪在蒲团上,闭着眼睛,嘴里念念有词。”   小裴爷一下子就明白过来。   拜菩萨其实很快的,跪拜,许愿,添一点香油钱,就完事了。   毛氏这里瞧瞧,那里看看,什么都没看到,却只在佛堂后面,看到了小公子,那么也就是说小公子是冲着地藏王菩萨去的。   而且,他在那里拜了很久。   小裴爷惊呼:“我的娘咧,他真的认为付姨娘在地狱里受苦!”   晏三合:“朱家是地狱吗?”   “根本不是。”   小裴爷:“没有朱家,付姨娘的日子会很惨,在朱家,她至少衣食无忧。”   “但朱旋久偏偏认为是。”   晏三合:“由此可见,小小年纪的朱旋久,因为没有完全享受到付姨娘全部的疼爱,想法是异于常人的,心里是扭曲的。”   一个心里扭曲的人,才会做出常人不敢想象的事情。   “于是朱旋久跪在了菩萨面前,祈求菩萨能让付姨娘的病好起来;祈求菩萨保佑他,顺利把付姨娘从地狱里解救出来。”   晏三合:“而救出付姨娘的唯一出路,就是做上朱家家主。母凭子贵,到时候付姨娘就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不用委屈自己。”   小裴爷:“而想坐上朱家家主……就要干掉拦路虎。”   李不言:“二老爷、三老爷资质平平,算不上拦路虎,可以放他们一马。但大老爷和五老爷可不是。”   谢知非眼睛一睁,“于是,他就偷偷摸摸下手了。”   通了!   都通了!   可怜大老爷和五老爷,到死都不知道自己一生的运势,被同父异母的兄弟给偷偷改变了。   尤其是五老爷,那么有灵气的一个人,那么爱钻研,最后留下孤儿寡母,落得一个早亡的命运。   真是惨啊!   朱远墨想着五叔曾经对他的好,心中大痛。   “晏姑娘,我还是问那句话,他年纪小小是怎么学会这些歪门邪道的东西的?”   “不知道。”   晏三合:“不仅不知道,关于这一点,我甚至连一丝头绪都没有。”   这话,让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小裴爷心思一动,“会不会是付姨娘教他的?”   “对!”   李不言脑洞瞬间大开,“付姨娘其实是刑家的人?”   朱远墨摇摇头:“晏姑娘,我们朱家就算是纳个妾,也是要查祖孙三代,测八字运势的。”   朱远钊:“何况,老太太打小就和付姨娘相识。”   “不可能是付姨娘。”   晏三合:“她要有这个本事,还用得着在朱家委曲求全?”   小裴爷:“那会是谁?”   李不言:“鬼知道!”   一个谜团的解开,迎来的是另一个更大的谜团。   屋里又安静下来。   针落可闻。   良久。   朱远昊开口:“那他是怎么找上我娘的?又为什么这么恨我娘?”   话题扯到太太身上了,那就是说来话长。   晏三合端起茶碗,一口气把里面的温茶喝完。   老总管见茶碗空了,忙又添了一遍热水。   晏三合清了清嗓子。   “太太和朱旋久的第一次见面,是在戒台寺。不言,你可还记得太太为什么去戒台寺?”   李不言:“记得,太太第一次进京,听她表姨说戒台寺消灾,祈福,避祸最灵光,她母亲就拉着她去了。”   “太太还说了一句话。”   晏三合:“她说,母亲喊她去方丈那里抽签,她很快就把遇到朱旋久的事情抛到了脑后。”   “抽签?”   小裴爷激动的站了起来。   “悟空说说戒台寺以前有个老和尚,叫了了,替人化签最准了,可惜死了好多年,否则,戒台寺的香火绝对不是现在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晏三合:“小裴爷,解签怎么解?”   “就看那人问什么?”   裴笑:“问姻缘,解姻缘;问前程,判前程;问凶吉,测凶吉。这你不应该问我啊,问朱大哥,他最在行。”   “晏姑娘,这是最简单的算命方式,签文其实都是一样的,放在一个筒里,就看抽签的人。”   朱远墨:“大部分和尚道行不深,就是吓唬吓唬人,让你多添几个香油钱。了了和尚我听说过,他解签看抽签人的八字。”   晏三合:“八字配着签文,是不是很准?”   朱远墨:“七分准。”   “我想,太太一定是抽了一支上上签,解签的时候,报上了生辰八字。生辰八字和解签的内容被朱旋久无意中听了去。”   晏三合看向朱远昊,忽的莞尔一笑。   “朱旋久打小就是学这行的,一个万中无一的好八字摆在他面前,他自然就会留心,朱三爷,我说的可是?”   “是!”   朱远昊想着自个小时候学算命的经历。   “不仅会留心,还会回去把这个生辰八字记下来,排一排,算一算,研究研究。”   “戒台寺很小,花点银子一打听,就能打听到毛氏的真正身份。”   晏三合轻轻叹了口气。   “我想,这第一面的初见,朱旋久记住的不是毛氏这个人,而是她的生辰八字和特殊的命格。”   李不言拍了拍胸口,有些后怕道:“以后,生辰八字还不能随便报给别人听。”   小裴爷十分赞同:“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丁一:“被有人心拿出去做坏事,就要命了。”   黄芪:“头发和指甲也都要藏藏好。”   说罢,四人齐唰唰向朱远墨看过去:你们朱家就是这个有心人。 第604章 布局   “尤其是生辰八字,不可随便说与人听,里面藏着一个人的命格和运势。”   朱远墨满脸羞愧,却还是缓缓道:   “人的命格和运势,在投胎的时候,老天爷就已经为你大致安排好了。所谓命运,先是命,再是运,命论终生,运在一时。”   “小裴爷、李姑娘你们记住了。”   朱远钊接着道:“不仅生辰八字不可随便说与人听,贴身物件也要随时清查,毛发指甲剪下来后,记得放碳盆里烧掉。”   小裴爷:“……”吓人。   李不言:“……”恐怖。   “不扯那么远的话题。”   晏三合目光一偏,把话拉回来,“老总管,付姨娘走了,朱旋久应该很伤心吧?”   老总管:“老爷病了整整一个月。”   晏三合:“老太太提出想把朱旋久带在身边,亲自照料,朱旋久没同意。”   “是的。”   老总管:“太太不放心老爷一个人住梧桐院,和老太爷提过好几次,老太爷没意见,只是老爷说他一个人能行。”   “按道理,一个庶子,刚刚九岁,死了生母,嫡母要把他养在身边,这个嫡母论亲疏,还是他的姨母。”   晏三合:“正常的话,很少有人会拒绝,他却断然拒绝,为什么?”   “他怕嫡母害他。”   这话,小裴爷脱口而出。   说完,他自己都愣住了。   奇怪啊,我怎么会这么想。   晏三合却冲他点点头。   小裴爷:“……”我竟然还说对了?   “朱旋久在九岁的时候,就已经开始防备嫡母,为什么防备?”   晏三合直截了当地说出了答案。   “因为朱旋久心里清楚的知道,大老爷被他弄废了,朱家的家主之争,就剩下他和五老爷。而一个害人的人,最担心的就是别人也会害他。”   这是一个刚刚满九岁的孩子啊!   所有人心里同时发出这样一声感叹。   “老总管,劳烦再帮我沏盏热茶,茶淡了。”   “是。”   热茶端上来,晏三合用茶盖拨动几下茶叶,喝了一口。   热水顺着喉咙流到了胃里,烫得五脏六腑都暖了起来,她这才又缓缓开口。   “朱旋久和五老爷的天赋,五老爷略高一筹,奈何五老爷的身子,是个大问题。老太爷为着朱家的将来,未必不会选择朱旋久做家主。”   晏三合看着老总管:“我想,老太爷动过这个心思吧?”   老总管此刻对这个单薄的少女,已经是佩服的五体投地。   “不瞒晏姑娘,老爷真的动过这个心思。”   “奈何朱旋久是个庶出。”   “姑娘又猜对了。”   老总管:“朱家历代家主,基本上都是嫡出,庶出的极少,统共也就一两个,所以老太爷是有顾虑的。”   “那么,最初五老爷和朱旋久做家主的可能性,五老爷是八成,朱旋久是二成,可对?”   “对。”   老总管:“这么多儿子中,老太爷真正最疼的人,其实是五老爷,老奴能看出来的。”   晏三合目光向朱远墨飘过去。   “在天时地利都不利于你的情况下,你想拿下家主之位,会怎么做?”   朱远墨被问得一怔。   “你会在背后下苦功。”   晏三合:“而朱旋久既然已经用过一次歪门邪道,自然而然也会用第二次,于是催命钉便开始布局了。”   朱远墨稳了稳气息。   “晏姑娘,催命钉不难布局,床板上,梁上,屋顶上,甚至再设一个风水局都可以,只要有五叔生辰八字和毛发指甲。”   晏三合:“但是不够。”   “什么不够?”   “光有催命钉还不够。”   晏三合:“朱旋久最嫉恨的人就是五老爷,他必须把五老爷做家主的可能性变成零,他必须保证自己的上位万无一失,才够。”   小裴爷“噢”一声:“于是,他打起了毛氏的念头。”   李不言“噢”一声:“他要把毛氏的好命好运,借到自己的身上。”   谢知非歪在太师椅里,强撑道:   “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毛氏的家世实在太好,和这样的人成亲,对他做家主有百利而无一害。”   晏三合看着面前的三个人,嘴角微微勾起。   想当初去南宁府,一路上不是拉肚子,就是丢钱,状况百出。   如今……   都开始有了默契。   “没错,他就是打起了毛氏的主意。”   晏三合话锋一转。   “朱旋久是有帮手的,帮手就是他身边两个最贴身的小厮。这两人从小就跟在朱旋久身边,情分非比寻常。   朱旋久坐上家主前做过的坏事,包括桃花井,催命钉,包括打听算计毛氏,都离不开他们。”   “在找,朱青候着呢。”谢知非弱弱开口。   “你少说话。”   晏三合瞪他一眼,扭头看向老总管:“朱旋久找上毛氏还有一个原因,他不想老太太掺和他的婚娶。”   老总管脸色变了好几遍。   “付姨娘临终前,把儿子的婚事托付给了老太太,老太太很早就开始留心了。”   庶子的婚娶,向来都是高不成低不就的,老太太找一圈,也没找着合适的。   晏三合:“当年去洛阳府的那趟差事,可是正正好该轮到朱旋久头上?”   老总管拧着眉想好久,“晏姑娘,时间太久远了,老奴真的想不起来。”   “想不出也没关系。”   晏三合:“轮到他,那便是他的命好;轮不到,以他的心思,也一定会让本来该跟着老太爷去的那人,出些状况。”   出些状况?   “晏姑娘,老奴想起来了。”   老总管一拍大腿,激动道:“那一趟差事本来应该是三老爷跟着老太爷去的,出发前两天,三老爷从马上摔下来,胳膊摔断了。”   小裴爷阴阳怪气,“这么巧的吗?”   李不言怪气阴阳,“就是这么巧的哟!”   “还有更巧的呢!”   晏三合冷笑一声:“人山人海的灯会上,毛氏谁也没遇着,偏偏遇到了他?”   小裴爷眼睛一亮:“这一定也是他算计好的。”   晏三合:“遇到还不算,还十分体贴的要送毛氏鼠灯。”   李不言眼睛一亮:“十有八九就一直跟在身后。”   晏三合:“见毛氏没认出他来,于是主动提起戒台寺,还说毛氏冲他笑来着。”   谢知非刚要接话,想着晏三合警告,又老老实实把嘴闭起来。   一旁,丁一替主子开口:“这,这是引起人家姑娘注意的手段。”   晏三合:“他把老鼠灯塞到毛氏手里,指尖不经意划过毛氏的掌心。”   黄芪气鼓鼓:“这,这是明目张胆的勾引。”   “这只是勾引吗?”   晏三合忽的看向朱远墨。 第605章 之一   朱远墨被她这么一提醒,瞬间反应过来。   “晏姑娘,有一种歪门邪术叫种情蛊。”   “什么是种情盅?”小裴爷一惊,心说听名字就怪吓人的。   朱远墨:“小裴爷可有求而不得的人?”   裴笑瞄一眼晏三合,再瞄一眼谢五十,不屑道:   “笑话,我这么玉树临风的一个人,还能求而不得?”   “如果小裴爷有,就可以把你的生辰八字和她的生辰八字写在一张纸上,找高人施咒烧成灰,灰放一点在茶水里,让她喝下去。”   朱远墨:“这就是种情盅。”   裴笑:“被种了情盅的人会怎么样?”   朱远墨:“从此她心里眼里只有你,盅不解,一辈子痴情痴性。”   “那……”   小裴爷惊声道:“太太是被种了情盅吗?”   八门阵,七杀阵出来了,一个种情盅算什么?   朱远墨咬咬牙:“指甲里沾一点香灰,放在娘的掌心,虽然起不了大作用,但足以让娘芳心大动,意乱情迷。”   晏三合原本只是随口这么一问,没想到竟然问出了个种情盅,不由地想到毛氏说的话。   “好像我活了十八年,就是为了遇见这样一个人似的。”   “那一夜我脑子里除了他,没别的。”   果然芳心大动,意乱情迷啊!   “那么……”   晏三合叹了口气,“后面在毛家宴请上发生的事情,也就顺理成章了。”   毛氏的娘请老太爷帮毛氏算算姻缘;   老太爷手掌钦天监,算的都是家国天下的大事,哪能算这些小儿女的婚事,于是让朱旋久替毛氏算。   朱旋久算着算着,算到了他自己头上,最后还意有所指地补了一句——   “是天作之合,旺夫,旺妇,旺宅。”   话到这里,屋里又沉寂下来。   连口大气都没有人敢喘。   从出发前向三老爷动手脚,到给毛氏种下情盅,再到家宴上不动声色地为自己牵线搭桥……   连见惯了世面的老太爷都被蒙在鼓里。   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心机如此之深,谋算这般严谨,真真让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三爷。”   晏三合:“如今你可明白了他是怎么找上你娘的?”   朱远昊无声点点头。   一个人再好的命,也敌不过一颗恶毒的心。   娘这辈子做得最错的一件事,就是去了戒台寺,遇到了他。   “老总管。”   晏三合:“朱旋久和毛氏的婚事,老太太有没有反对?”   老总管:“老太爷定下的事情,没有人能反对,但老太太还专程派心腹去洛阳府打听了一圈,说是不大放心老太爷的眼光。”   “瞧瞧,这些心机用得多好,没有一个人怀疑真正促成这门亲事的人,是他朱旋久。”   晏三合冲朱府三位爷冷笑。   “朱旋久本来就聪明,只是和五老爷比起来,少那么一点灵气。   成亲后有了毛氏的好运、好命,更加势如破竹,谁都挡不住他了。老总管,是这样吗?”   “老爷成亲后,当真是越来越出众,老太爷夸他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老总管沉默了一会,又道:   “而且太太带到朱家的嫁妆是最多的,这就衬得大太太、二太太、三太太的嫁妆有些寒酸。   太太这人手段大,什么东西都舍得往老太太院里送,多少银子都舍得往老太太身上砸。   再加上太太嘴甜,会来事,见谁都是乐呵呵,老太太对这个庶出的媳妇是很满意的,亲媳妇都靠了边。”   难怪二太太张氏对毛氏一肚子尖酸刻薄,原来根子在这里。   晏三合:“毛氏对老太太的好,不止这些吧?”   “当然不止这些。”   老总管:“老太太有个头痛脑热的,太太跑得最勤快,还自掏腰包,变着法儿的给老太太做好吃的。   老太太昨儿说想吃甘蔗,明儿甘蔗就摆在老太太跟儿前,还一小片一小片的切好了,就怕老太太崩了牙,人心都是肉长的啊,晏姑娘。”   晏三合:“所以,太太和老太太的婆媳关系,刚开始十分的好?”   老总管:“刚开始一两年的确是的,老太太总夸太太孝顺,太太也常夸老太太会疼人。”   晏三合:“后来老太太发现了庶子的出众,怕家主之位被他夺去,这才冷了下来。”   老总管:“是!”   “我想……”   晏三合目光偏向朱家三位爷:“这就是朱旋久厌恶毛氏的原因之一。”   屋里所有人,都怔愣了。   太太讨好婆婆难道不好吗?   把婆婆哄好了,得利的还是他们庶出的这一房啊!   “因为在朱旋久心里,毛氏真正的婆婆只有付姨娘。毛氏讨好老太太,就是对付姨娘的背叛。”   老话说得好,千年媳妇熬成婆。   做人媳妇是难的,哪怕朱未希的娘家已经这么得力了,朱未希在太太吴氏面前,也只能唯唯诺诺。   这是规矩。   但做了婆婆,那又是另一番光景。   哪怕太太吴氏蠢成这样,谢家的小辈对她也只有恭恭敬敬的份儿。   付姨娘在做妾时,夹缝里生存,处处委屈自己,讨好别人,委实不容易。   朱旋久娶了媳妇,如果付姨娘活着,毛氏孝顺的人应该是付姨娘,讨好的人也应该是付姨娘,享福的也应该是付姨娘。   偏偏。   付姨娘一天都没有享受过做婆婆的福气,福气都给老太太,朱旋久这样一个心里扭曲的人,会怎么想?   “他不会觉得毛氏是为了他,才孝顺老太太的。”   晏三合冷笑一声:“他只会认为,毛氏处处讨好老太太,她眼里根本没有付姨娘。”   小裴爷咂了下嘴,“他为什么会这么想?”   李不言皱了下眉,“似乎有点牵强啊!”   “不牵强。”   朱远墨见所有人的目光都向他看来,脊背有些发僵。   “他和娘唯一的一次吵架,就是为了付姨娘。”   那年朱远墨五岁。   清明,老太爷、老太太一大家子人给祖宗上坟。   老太太年纪大了,上山的路又难走,全程都由娘和三伯母扶着的。   付姨娘因为生了儿子,埋进祖坟,坟在东北角的角落里。   上坟快结束的时候,爹拉着他去东北角看了看,拔了些杂草。   老太太身侧离不开人,娘只朝他们这头瞄几眼,人没有过来。   爹当时没发作,回到梧桐院后,据说砸了一只听风瓶,还说娘对付姨娘不孝。   娘气得一天都没吃饭,三天没理爹,说他无理取闹。   后来听说爹哄了好些天,才把娘哄好。   “晏姑娘,我也想到一桩旧事。”   这时,老总管突然开口。 第606章 活该   晏三合看着老总管。   “什么旧事,你说。”   “付姨娘过世后,东西没有全烧,还留了几件零零碎碎的小东西,被老爷收起来了,摆在书房里。”   老总管:“那年老爷已经做了家主,腊月二十四,是扫房日,新来的丫鬟给老爷清理书房,扫出一只豁了口的茶盅。”   豁了口的茶盅哪能入嘴呢,   丫鬟就把这事回了太太,太太没多想,作主赏给了她的陪房。   结果老爷回府听说后,直接冲进陪房院里,把茶盅抢了回来。   “老奴陪着老爷去的。”   老总管:“回来的路上,老爷忽然停下来,恶狠狠地骂了一声“那个蠢妇,真他娘的该死”。”   晏三合眉心一跳:“他骂的是谁?”   老总管垂下脑袋,“当时我以为骂的是太太的那个陪房,如今才明白过来,他骂的是太太。”   晏三合追问,“为什么这会明白过来了?”   因为他在朱家呆了一辈子,前后侍候过两位主子。   老太爷是个说一不二的人,脾气有些硬,难侍候一些;   但老爷是个好性子,话从来不会说得那么难听,像这般咬牙切齿的骂人,还是头一回。   老总管微一沉默,低声道:“因为老爷接着又添了一句……活该下地狱。”   所有人都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目光,看着老总管。   活该下地狱——那就是说朱旋久心里一直都知道,毛氏死后会下地狱。   朱旋久刚开始娶毛氏,是为借运。   借到他当上了家主,又拿她来挡煞、挡天罚了,哪怕她替朱家生了三子三女,依旧没有让朱旋久产生半分心软。   这何止是一般厌恶,一般的恨?   是厌恶到了骨子里,恨到了骨子里。   “晏姑娘。”   老总管硬着头皮,又道:“那个茶盅是付姨娘生前用惯的。”   果然是因为付姨娘!   小裴爷觉得奇怪,又多嘴问了一句:“难不成朱旋久还用这茶盅喝茶?”   “那倒不会,老爷把它摆在书案上,心烦的时候会拿在手上把玩一下,偶尔……”   老总管停了下,“也会用它冲一冲茶。”   晏三合突然站起来,自顾自走到门边,伸手拉开门。   门外,雪已经小了。   一股寒气扑面而来,晏三合舒服地吸了几口气,脑子一下子清静不少。   可再清醒,也掩不住心里的惊诧。   付姨娘死了几十年,朱旋久竟然留着她的杯子,还时常拿出来把玩,这还能用一句悼念先人来解释吗?   只怕是不能了。   晏三合在门边站了很久。   久到屋里的暖气都被外头的寒风吹散了,久到屋里所有人的茶都凉了,她才掩上门,转过身看着朱远墨,问道:   “毛氏的性子有些外向,大大咧咧的,对吗?”   朱远墨不知道她问这话的用意是什么,只得如实道:“我娘这人心思不过夜,心里想什么,嘴上就说什么,是个开朗的性子”   晏三合:“除了开朗,她还很主动,也擅长和人交际?”   朱远墨:“姑娘说得对,我娘但凡存了心思交好的人,就没有失过手。”   晏三合:“她也不喜欢忍着,心里有什么委屈,身上有什么痛,都要说出来,喊出来。”   朱远墨:“是。”   晏三合:“她喜欢粘着朱旋久,也喜欢过问他在外头的事,还会拈酸吃醋。”   说到朱旋久,朱远墨没有多解释一句,只是黯然点点头。   “她的性子和付姨娘的性子截然相反。”   晏三合脸上透着浓浓的嘲讽,“这便是朱旋久第二个厌恶毛氏的原因。”   付姨娘因为身体不好,性格极度内向,心里有事,从不在脸上露出分毫。   又因为寄人篱下,凡事忍让,凡事小心,身上再多的不舒服,都咬着牙一声不吭。   她在做付姑娘的几年时间里,总是安安静静地呆在梧桐院里,基本不往外头去。   她不擅交际,也不喜欢应酬。   她对老太爷从来不会主动,朱老太爷在她房里多歇了几日,她都要把人推出去。   一个是火,一个是冰;   一个热闹的红,一个是安静的白;   一个是雍容华贵的牡丹,一个是空谷中独自绽放的幽兰。   “完完全全是南辕北辙的两个人。”   晏三合:“朱旋久从小看惯了付姨娘的安静温和,再看太太的热情外向,自然是一百个看不顺眼。”   “……不是!”   小裴爷有些不明白了,“……为什么总拿太太和付姨娘比啊?”   是啊。   为什么总要和付姨娘比呢?   “这问题问得好,但我现在不能回答你。”   求求你回答吧。   我都急死了。   小裴爷只好问:“那有没有第三个原因?”   “有!”   晏三合:“朱旋久第三个讨厌毛氏的地方,是毛氏的娘家。毛氏嫁给朱旋久,外头看着门当户对,实际上毛氏是下嫁。”   朱远墨:“我娘是嫡女。”   “没错。”   晏三合:“庚氏当初选择这个女婿,一是女儿年纪有些大了,她心里着急。   二是朱旋久长得仪表堂堂,庶子被老爷带在身边,她觉得前途无量。   一个嫡女嫁给庶子,又陪了那么多的嫁妆,天平的两头是不对等的。   所以在毛家人的心里,朱旋久始终是高攀的那一个。而人一旦有这种起心动念,言谈举止中多多少少会带出一些趾高气扬来。”   “晏姑娘,你说得太对了。”   朱远墨:“我外祖母总是对别人说,我爹有现在,都是因为我娘的好命,我娘有旺夫运。”   看,这就是原因。   “任何一个有本事的男人,听到岳母说这种话,心里都会不舒服,何况是朱旋久。”   晏三合:“朱旋久本来心里就有鬼,他又是心思最深最暗的人,能不对毛家人生恨吗?”   “晏姑娘,还有一个原因。”   许久都不曾说话的朱远钊突然开口,“我娘是远嫁,她对娘家很护的。   老三朱远昊应声道:“毛家和庚家只要有什么事,都会来找他帮忙,有时候我们看着都嫌烦。”   朱远墨:“我娘那个性子风风火火的,无论他手上忙着什么事,都要求第一时间帮毛家和庚家解决,我外祖母也是。”   “事情已经很明白了,太太越护着娘家,朱旋久就越厌恶;毛家、庚家的人麻烦他越多,他越厌恶。” 第607章 替代   晏三合同情地看向朱未希。   “庚宋升姓庚,在朱旋久的眼里,他最原始的身份是太太的娘家人。朱旋久没有办法对付毛家,反抗毛家,只有拿庚宋升开刀,发泄心中的不满。”   朱未希怔怔地看着晏三合。   “庚宋升越惨,也就意味着毛家越惨,朱旋久就会越兴奋,这是一个长期被岳父家支配的女婿的无声反击。”   晏三合:“这也就解释了他为什么会选择谢而立,因为谢家和毛家没有半点关系。   谢而立对朱旋久很敬重,谢家也从不随随便便求上门,所以他们夫妻二人结婚后,朱旋久反而更看中谢而立一些。   庚宋升说到底只是个倒霉蛋,就这么撞到枪口上来了,如果他不姓庚,事情就又不一样了。”   “可庚宋升是真心对大嫂好的。”   小裴爷气啊:“就算是看在大嫂的份上,也不应该把庚宋升弄得那样惨。”   晏三合走到朱未希面前,扶住她的胳膊,让她站起来。   “你们看,她长得像谁?”   朱远钊深深看了朱未希一眼:“大妹长得像爹。”   晏三合:“朱旋久像谁,老总管?”   老总管:“老爷长得像付姨娘。”   晏三合:“那么,朱未希长得像不像付姨娘?”   “这……”   老总管心里咯噔一下,目光朝大小姐看过去。   因为一趟五台之行,朱未希整个瘦得脱了形,一张本来就苍白的脸,现在更是苍白得过分。   再加上刚刚听到的事情,就像天塌地崩了一样,以至于她站都站不稳,整个人无力的倚在晏三合的身上。   老总管越看越惊心,越看越害怕。   这……   这,这……   根本就是活脱脱的付姨娘再世。   “晏姑娘,像,像极了。”   老总管有气无力道:“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朱未希一听这话,两腿再也撑不住地软下去。   李不言眼疾手快,一把把人抱住,“大奶奶,我送你去里屋……”   “不……不……”   朱未希嗓音哑得不能听,声嘶力竭道:“让我听下去,我要听下去!”   晏三合朝李不言打了个眼色。   李不言赶紧把朱未希扶坐下,长臂一伸,把人揽在了怀里。   怀里的人奄奄一息,脆弱的像柳枝一样,一折就断。   还以为庚宋升已经是大奶奶的一个大劫,不曾想,更大的劫还在后头。   朱旋久哪里是真正疼她啊,分明就是因为她长得像付姨娘。   房间安静的可怕。   朱家三兄弟的脸色,都已经找不出词来形容。   他偏宠大妹是因为付姨娘?   竟然是因为付姨娘!!   晏三合走回自己的座位,端起茶碗,一口气把里面的茶水喝了个干干净净。   然后,她把茶碗往桌上重重一搁。   “砰”的一声,所有人的心都被惊了一跳。   “谢知非?”   谢知非看着她:“我在呢。”   晏三合:“去戒台寺的路上,你问我,朱旋久既然讨厌毛氏,会不会心里另有喜欢的人?”   谢知非点点头。   没错。   他问过。   他还说桂花会不会和他喜欢的人有关,否则他不会在病中还惦记着。   “我现在告诉你,朱旋久心里没有喜欢的人,除了他自己,他不喜欢任何人。”   晏三合:“但他心里有个依恋的、牵挂的,舍不得的人。”   “那人就是……”   谢知非小心翼翼地说出三个字:“付姨娘?”   “是!”   晏三合深深吸一口气。   “这世间每个人永远和自己母亲的关系最为密切,那是因为我们曾在母亲的肚子里呆了九个多月,那九个月,母子二人同生共死。   所以我们都会对自己的母亲产生依恋。你会,我会,他也会,唯一的区别是,有的人浅一些,有的人深一些。”   谢知非:“你的意思是朱旋久深一些?”   晏三合看着他,一字一句:“是极度的依恋,也是变态的依恋。”   “噗——”   小裴爷一口热茶喷出来,喷了自己半身。   他一边想用手去擦,一边又想把先茶盏放在小几上,结果手也在抖,腿也在抖,一通手忙脚乱,茶盏“叭”的一声掉在地上。   小裴爷呆呆地看着地上应声而碎的茶盏,心中咆哮。   神婆啊,你说“极度”、“变态”两个字之前,能不能先打个招呼啊!   “为什么说极度,说变态?”   晏三合:“第一是因为梧桐院。”   朱府这么多院子,唯独梧桐院没有修缮过,还保留着原来的样子,梧桐院的主人,是付姨娘。”   付姨娘从进到朱家开始,就在这个西北角的院子里住着,到死都没有换过地方。   朱旋久在这里呱呱落地,童年,少年,娶妻,生子……漫长的一生都在这里渡过。   “所以梧桐院对朱旋久来说,就相当于付姨娘的子宫,这是他最有安全感的地方。”   晏三合:“梧桐院里还有付姨娘留下的花花草草,留下的各种摆设……他被这些东西包裹着,才能睡着觉。”   小裴爷胆战心惊地问:“第二呢?”   晏三合:“第二就是那只豁了口的茶盅。”   太太把茶盅随手给了陪房,可见这茶盅也不值什么钱。   他为什么舍不得扔?   为什么常常放在手上把玩?   他什么时候放在手上把玩?   “老总管说,他心烦意乱的时候,放在手上把玩。”   晏三合:“一个人心烦意乱的时候,就是没有安全感的时候。这个时候手上握着付姨娘生前用过的茶盅,就等于付姨娘在无声陪伴着他。”   小裴爷:“第三呢?”   “第三,就是朱未希。”   晏三合:“朱未希长得很像付姨娘,所以在朱旋久的心里,他就是付姨娘的一个替代品。”   朱旋久小时候,觉得自己没有能力保护付姨娘,让她受了很多的委屈,遭了很多的罪。   如今他成了家主,掌握了权势,自然就有能力保护母亲。   所以,他才会对朱未希百般宠爱,半点委屈都不让她受;所以他才不让朱未希嫁给庚宋升。   因为庚宋升代表的是毛家,是毛氏;   朱朱希则等同于付姨娘。   他认为毛氏从来没有把付姨娘当亲婆婆看待,那毛家又怎么会善待朱未希?   “以上三点,你们还觉得牵强的话,那么……”   晏三合沉默了一会。   “戒台寺的桂花和朱未希院子外的桂花,就是第四点。” 第608章 圆上   戒台寺的桂花,是这样布局的——   先是一棵连着一棵的桂花树,连成一片桂花路;桂花路的尽头,才是一片桂花林。   而朱未希院子四周是一棵一棵的桂花树,走到院后,则是一片桂花林。   “这个布局,应该称得上是一模一样,那么……”   晏三合:“这一段桂花路和这一片桂花林,对朱旋久来说,意味着什么呢?”   李不言不想动脑子,“三合,快说。”   “朱旋久童年的时候,什么事情都要排在五老爷的后面。   而付姨娘身居内宅,身子又不好,对于这样一个女子来说,能出门的机会并不多。   老太太到戒台寺上香,付姨娘趁着身子好的时候跟了去,而且还带着朱旋久。   车子到了戒台寺。   朱旋久扶付姨娘下车,付姨娘怕儿子乱跑,紧紧的牵住儿子的手。   就这样,母子二人从寺门外,走到寺门里,走过长长的一段桂花路。   八月的桂花满是幽香,是那样的令人心旷神怡。   付姨娘一定是走不快的,她的步子迈得很小。   “儿子,真香啊!”   “儿子,这寺庙清净,娘喜欢。”   “儿子,要是咱们府里也有这样一段桂花路,便好了。”   朱旋久紧紧的跟着她,鼻尖除了桂花的香外,还有付姨娘身上熟悉的味道。   他抬头,看到付姨娘脸上的笑。   那是发自内心真正的笑,和在朱家的假笑不一样,付姨娘笑得眉眼都弯了下来。   朱旋久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付姨娘;   而付姨娘的眼里,除了眼前的桂花,再无其他,也只有儿子一个人。   这一幕,像印章一样深深刻在他的脑海里。   至死难忘。   晏三合:“老总管,大小姐院子外的桂花树,是谁种的?”   老总管:“是老爷掌家后,修缮房子时种下的。”   “看吧。”   晏三合冷冷一笑。   “朱未希是付姨娘的替身,付姨娘喜欢的东西,朱旋久一定会满足她,所以才有了和戒台寺几乎一模一样的桂花林。”   李不言吁出一口气,“怪不得他病重时,还让大奶奶替他去戒台寺瞧一眼。”   “人之将死,回忆的都是从前的人,从前的事,对朱旋久来说,付姨娘才是他这辈子共生共死的人。”   晏三合:“而造成朱旋久极度依恋付姨娘的原因,是他小时候没有享受到付姨娘全身心的母爱,母亲被五老爷,被其他人掠夺了。   人从来都是这样,缺什么,就执着什么,而且是一辈子的执着。”   通了!   又都通了!   所有人脸上都露出一丁点欣喜的笑容。   朱远墨看着晏三合,迫不及待地问:“晏姑娘,那他的心魔到底是跟付姨娘有关,还是和大伯,五叔有关?”   这话,问得晏三合哑口无言。   似乎都无关,又似乎都有关。   说无关,是因为心魔是血月。   血月意味着大祸临头,大老爷、五老爷、毛氏不过是三条人命,和血月比,还弱了一点。   说有关,是因为一个人做任何事,都有他起心动念的根本原因。   朱旋久设阵动大老爷、五老爷,借毛氏的运,夺朱家家主之位,说到底是因为付姨娘;   那么血月呢?   是不是也因为付姨娘?   “我想……”   晏三合迎着朱远墨的目光,“到目前为止,我们只是解开了冰山的一角,后面还有很多东西要深挖。”   话落,朱远墨只觉得心跳也快,脉搏也快。   如果不是因为他是家主,要稳定朱家所有人的心,他也想到外头,像狼一样发出几声嚎叫,发泄一下心口的沉闷。   费了那么大的周折,来回一趟五台山,竟然还只是冰山一角?   “晏姑娘。”   他咬着牙问:“有什么依据吗?”   “直觉。”   晏三合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既然我们已经证实了朱旋久是个彻头彻尾的阴毒小人,那么直觉告诉我,朱旋久利用他算命看风水干的坏事,远远不止这么几桩,害死的也远远不止这么几个人。”   呼吸统统停止。   所有人你看我,我看你,刚刚事情圆起来时的喜悦,被这一句话炸得灰飞烟灭。   我的个老天爷啊!   这几个人的手法,布阵都已经让他们叹为观止,竟然还远远不止?   “老太爷啊!”   就在一片让人窒息的死寂中,老总管突然跪倒在地,便伏地痛哭起来。   他是朱家的家生子,父母都是朱家得脸的奴仆。   他从小就跟在老太爷身边,一步一步从贴身小厮,做到掌家大总管。   除了算命风水上的事,老太爷不会和他说起,别的事情,老太爷都和他有商有量。   他记得很清楚。   老太爷最终选定老爷做家主后,身上的担子终于卸下来,拉着他在书房里喝了几盅酒。   半醉的时候,老太爷突然发出一声长叹。   “阿井啊,我想来想去还是把家业交给了四儿。   他是付氏手把手教出来的,付氏那样心善的一个人,儿子一定不会差。朱家有四儿撑着,我也舍得闭眼了。”   那刻,朱井清楚地看到老太爷脸上欣慰和自豪。   那是一个垂垂老矣的父亲,对儿子的殷殷期盼,期盼他能让朱家绵延昌盛,能造福儿孙后代。   哪里知道!   哪里知道!   “老太爷啊,老太爷啊,您睁眼看看吧,您看看啊……”   朱井痛哭流涕,一声一声呼唤着自己的旧主子。   朱远墨听着老总管的哭声,反而是慢慢冷静了下来。   万事开头难,六个月的时间,还剩下五个月出头,还有大把的时间。   不能急,也急不得,只要有晏姑娘在,这个心魔就一定能解开。   一定能!   “老二、老三,把老总管扶下去。”   “不用扶,老奴能撑下去。”   朱井抬起头,用手抹了一把脸,脸上露出破釜沉舟的决绝。   “老奴不相信老爷他丧心病狂到这种程度,老奴要亲眼看着,亲耳听着。”   除了晏三合和朱家人以外,谢知非和小裴爷几个脑子里同时浮出一句话——   切,那就拭目以待吧!   朱远墨稳了稳情绪,“晏姑娘,那下一步我们……”   “暂时没有下一步。”   “……”   朱远墨脸色一变,怎么就没有下一步了呢? 第609章 一生   “晏姑娘,怎么就没有下一步了呢?”   “因为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晏三合走到朱未希面前,低头看着她。   “太太还剩下几个时辰,你们做儿女就先去陪陪她,守守她,顺便商量一下,是让她清醒的走,还是让她糊涂的去。”   朱未希眼里已经没有泪。   她缓缓抬起眼睛,对上晏三合的目光,晏三合被她的眼神吓一跳。   不知道用什么词来形容这个眼神。   好像是空洞,又好像是绝望。   眼前的朱未希只剩下了一个躯壳,魂被一记又一记的重拳打得稀巴碎,此生再难拼凑成一个完整。   庚宋升对她来说,虽然刻骨铭心,到底已成过去,那只簪子送出去,她就决定往前走。   庚宋升给了她往前走的力量。   可现在呢?   过往二十几年的幸福都是假象。   她是个替代品。   他每次向她投注温柔而又慈爱的目光,是通过她这张脸,去怀念另一个女人。   她和娘其实没有区别,都是他棋盘上的棋子。   唯一的区别是——   她因为这张脸,得到了所谓的善待;   而娘因为没有这张脸,还有几个时辰就要下地狱。   “三合。”   “嗯。”   朱未希面色惨白,双眸似血,死死地看着晏三合,唇动了好几下,偏偏说不出一句话。   晏三合弯腰,“你想说什么?”   “我……”   她唇角缓缓流出一点血渍,“我这辈子……怕是不能再照镜子了。”   一句话,说得所有人心中大恸。   镜子里的脸,是一张像极了付姨娘的脸,往后余生,她都要顶着这张脸,走完一生。   一生啊。   多么漫长。   每一个时辰,每一个天,每一月,每一年……她怎么能走下去呢?   走不下去了。   朱未希无声倒在晏三合怀里。   “朱未希。”   “大妹!”   “去请太医,快去请太医啊。”   “三合,你走开,我把她抱进厢房里去。”   “掐人中,快掐人中。”   “哎啊,她嘴里的血,还在往外流。”   慌乱中,谢知非十分冷静地朝丁一递了个眼神。   丁一忙跑到外头,随便拉过一个小厮,低声道:“快去翰林院找你家大姑爷。”   “是!”   ……   人中一掐,朱未希幽幽醒来。   醒来睁眼看看四周的人,又再次闭上了眼睛。   晏三合替她掖了掖被子,起身,“让她休息吧。”   众人走出厢房,走在最后的李不言轻轻掩上门。   “老总管”   朱井抹了一把泪:“晏姑娘。”   “给太太准备后事吧。”   晏三合默了默:“为了不让外人起疑,对外可以说,朱老爷去世,太太伤心过度,于是随他而去了。”   这话一出,连同朱家兄弟都被恶心坏了,有一种想把隔夜饭都吐出来的冲动。   可是不能吐。   三兄弟心里十分清楚,这是唯一能用的借口,因为在世人眼里,他们夫妻从来就是恩爱如初。   朱远墨强忍心中的翻涌,“老总管,你下去准备。”   “是!”   朱井一边抹泪,一边转身往外走。   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可天气还是阴沉的,他低着头,弯着背,仿佛瞬间老了十岁都不止。   “丁一,把你家主子背起来。”   晏三合看向谢知非:“别硬撑了,赶紧离开,我送你出去。”   谢知非知道她这是有话要说,轻轻阖了阖眼睫。   小裴爷赶紧站起来:“我也送!”   李不言也跟着站起来:“送三爷,不能少了我!”   扔我一个人在朱家?   我才不干呢!   这鬼地方吓死个人。   黄芪颠颠跑到谢知非跟儿前:“三爷,上来,我来背你!”   丁一:“……”   “晏姑娘请留步。”   晏三合看着朱远墨,朝身后的人摆摆手,示意他们先走。   谢知非手朝黄芪肩上一压,黄芪立刻站住。   裴笑、李不言他们也都不走了,竖起耳朵,听朱远墨要对晏三合说些什么。   “他的心魔解到现在,我娘会不会……”   “不会。”   晏三合口气笃定:“你娘不是解魔的人。”   朱远墨:“为什么这么笃定?”   晏三合眉头微微一皱,心下几个念头转过,索性把话说开。   “本来是想等送走了太太,再详细和你们商议,既然你们问起,那我就实话实——还是直觉!”   纵观朱旋久这一辈子,用最简单的时间线,可以分为两段——   一段是成为家主前;   一段是成为家主后。   成为家主前,朱旋久的头上有老太爷,狐狸尾巴一定藏很深,一个大老爷,一个五老爷就应该差不多了。   成为家主后,老太爷过世,他在朱家说一不二,在钦天监也说一不二,是真正的掌权者。   这个时候他想走歪门邪道,已经没有什么人可以约束他了。   “我们先不说他这些歪门邪道的本事从哪里学来,只论眼前。”   晏三合停顿一下:“眼前调查的重点,应该在他手掌钦天监后。”   朱远墨的心脏狂跳起来,身子剧烈的晃动了几下。   朱老二、朱老三见势不好,赶紧上前扶住。   黄芪背上的谢知非更是心惊胆战,嘴唇动了好几下,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最近几日四九城查得这么严,昨天夜里朱家三兄弟还是顺利出了城。   为什么?   因为钦天监的特殊性。   钦天监里有两种人——   一种是普通的钦天监,他们负责观察天象,推算节气,制定历法,替礼部算各种黄道吉日。   另一种是像朱旋久这类真本事的人,他们直接听命于皇帝,也只忠于皇帝,替皇帝测凶吉,算兴盛。   前一种,暗中查查说不定还没什么;   查后一种?   那真是嫌命活得太长了。   更何况,当今皇帝还健在,朱旋久任钦天监监正的十九年,主要是替皇帝在办事。   查他?   别说自己和明亭没那个本事,就是皇太孙在,也不敢应声啊!   李不言见他们一个个不说话,“怎么,查不得吗?”   谢知非话是冲着李不言说的,目光却看着朱远墨,“嫌命长,可以查一查。”   “嗯。”   小裴爷伸出一个巴掌,但一想,一个巴掌还是太多了,于是便蜷起两个手指。   “三天,只要三天,保管大侠能吃到锦衣卫的牢饭。”   丁一补刀:“顺便还能尝尝锦衣卫的十八酷刑。”   黄芪语重心长,“他们真不是在吓你。”   李不言:“……”   别说,我还真被吓到了! 第610章 真相   “晏姑娘。”   朱远墨挥开两兄弟的手,踉跄着走到晏三合面前。   “千万千万不要轻举妄动,一定从长计议,否则,否则……”   “否则朱家便是万劫不复。”   晏三合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复又睁开,“我知道的,一切还是等送走了太太再说。谢知非,走!”   一行人离去,堂屋里只剩下朱家三兄弟。   弟弟们的目光,都落在长兄朱远墨身上。   这是他们的大哥,也是朱家这一代的家主,无需商量,大哥说什么,就是什么。   清醒的走,就是告诉娘真相;   糊涂的去,就是什么都瞒着。   怎么选择呢?   然而朱远墨却一反常态,“你们怎么想,都说说吧。”   说什么呢?   朱远钊坐在椅子里,忍受着一波又一波的耳鸣。   棺材裂开的那天,二房一尸两命。   任氏和他夫妻十几年,感情不同寻常;她腹中的孩子,是他期盼已久的。   听晏姑娘说,她们是因为他的心魔而死。   朱远钊心里有怨吗?   有的。   可只要一想到他从前待自己那样好,什么都偏着自己,怨也就散了。   哪怕他把庚宋升害得那样惨,朱远钊心里仍在为他找借口。   可谁曾想……   朱远钊咬牙切齿,“我不想让娘死不瞑目,瞒着吧。”   “二哥说得对。”   朱远昊哽咽,“娘这性子,一旦知道真相,没有心魔也会气出个心魔来,她既然开心快活一辈子,就让她走得安心一点吧。”   “我想告诉她。”   朱远墨眼神淬着恶毒的恨意。   “不为别的,就为让她下辈子哪怕投胎成了畜生,也记得要离那人远一点。”   这世间,天圆地方,阴阳对等,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夫义妇顺……都是有规矩,有约束的。   而人之所以能称为人,就是因为这些规矩和约束。   否则,和畜生有什么两样?   付姨娘是他的娘,他不过是被薄待了一点,就搅得整个朱家天翻地覆,害了这个,又害了那个。   那么太太呢?   太太是他们的亲娘啊!   他们也在太太的肚子里呆了九个多月,同生共死;他们对太太也有依恋,也有不舍,也有深深的牵挂。   “哥?”   “哥?”   朱远墨冲两人摆摆手,用一种万念俱灰的口气,道:   “我这辈子所有的东西,都是他给我的。我的命是他给的,我的本事是他教的,我的地位权势,是他留下来的。   按理他就是把这个天都掀开来,我也应该站在他身边。可你们看看,他把咱们朱家都祸害成什么样了?”   他的眼泪缓缓流下来。   “我是他儿子不错,可我姓朱啊,朱家传承几百年,祖坟里睡着一个个先人,用尽了毕生的本事,才让朱家走到了今天,成了钦天监的头一份。”   朱远墨双手捂着脸,眼泪从指缝里不住的往外涌。   “如果事情真的扯上钦天监,朱家就要被他生生毁了,我怎么有脸去见祖父他们?怎么还有脸啊!”   满腔的震怒和痛楚无处可藏,朱远墨这个堂堂五尺汉子,哭得泣不成声。   哭朱家的命运,哭亲娘的惨,哭死去的弟妹侄子,哭大妹的遭遇。   也哭自己。   ……   此刻,晏三合一行已经走到了朱府外。   谢知非单脚落地,只觉得头也不疼了,眼也不花了,气也顺畅了,总算是活过来了。   他撑着丁一的肩,扭头朝朱府看。   庭院深深。   感觉真像是做了一场噩梦。   “说吧。”   他偏过脸,看着晏三合的黑眸,“还有话说吗?”   晏三合摇摇头,“刚刚说完了。”   也猜到了。   谢知非:“其实让朱家三兄弟早些知道也好,至少让他们有个心理准备,钦天监的事情,朱远墨必须挑大梁,别人谁都帮不上忙。”   他看了看天色:“雪停了,我先回衙门,衙门里还有事,明亭,你跟我一起走。”   我干嘛跟你走?   小裴爷刚要出声,却见谢知非的目光硬茬茬地向他看来。   嘿,你还硬茬茬?   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走!”   谢知非没动,而是看着晏三合尖尖的下巴道:   “这府里马上又是一场丧事,你也不是铁做的,后面要查的事情多着呢,回别院歇一歇吧。”   晏三合“嗯”一声:“答应了太太要见她一面的,等见了她再回去。”   话音刚落,却听见身后有踩雪声,一回头,见是朱远昊。   朱远昊走近了,眼眶红红道:“晏姑娘,劳烦你帮我们拿个主意,到底要不要和我娘说实话?”   晏三合没说话,而是冲门槛外的谢知非摆摆手,“你们先去。”   谢知非也不多废话,朝朱远昊抱了抱拳,被丁一和黄芪一左一右地架上了马车。   裴笑跟过去,一脚踩着矮凳,身子转过来心有余悸地看了朱府一眼。   算了,这地儿以后还是少来吧。   别又有什么阵没撤干净,最后移到他身上。   车轱辘转动起来,晏三合才看向朱远昊,“这种事情不要问我,你们自个作主。”   “晏姑娘,必须问你。”   朱远昊面露悲色,“我们三兄弟意见不一样,求你给我们选条明路吧,我娘她……可怜。”   人死后,都会去阎王那里报道。   有罪的人,才会下地狱。   地狱十八层,按时间和受苦的程度来区分。   他作的恶,她来受,光三条人命就足够打她入无间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而所谓无间,是指受苦无有间断,一秒都不能休息,永生受苦。   娘被虫子咬一口,都要哇哇叫上半天。   她怎么受得住!   怎么受得住啊!   晏三合鼻翼微微作酸,拧着眉想了良久,轻声道:“等太太醒了,就让她自个做选择吧。”   ……   马车里。   兄弟二人大眼瞪小眼,都有一肚子话要说,又都不知道要从何说起。   瞪了一会,小裴爷索性眼一闭,不理这个王八蛋。   “我对晏三合,想必你也看出来了,没和你说,是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儿。”   谢知非:“我家和你家差不离,我说不定比你还难点。”   这什么情况?   卖惨!   小爷不听,不听!   “其实早在你动心的时候,我也动了心,没敢和你抢,因为你是我兄弟。”   这又是什么情况?   歌唱兄弟情?   小爷还是不听,不听!   “总之是经历一番很大的波折。”   谢知非话说得含糊,却没有假话,“后来她拒了你,我自己心里这一关过去了,才又动了心思。” 第611章 选择   “明亭,这事儿到底是我不对,你要打要骂冲我来,只别惊着她。”   “嘿!”   小裴爷睁开眼睛,“合着我是那不讲道理的泼妇吗?”   “你是我好兄弟,八百年都难遇到的。”   谢知非脚不能动,手灵活着呢,伸到他颈后,轻轻揉捏着,顺顺他的毛。   “我谢五十上辈子积了什么德,这辈子才得一个你,真真儿的,小命忒好了。”   滚,滚,滚!   小裴爷他一口气哽在胸口,不上不下,但脸色却已经软了好多。   “以后我有什么事,统统告诉你,一定不瞒着。”   谢知非凝凝眉儿:“还有,一定不重色轻友,她排第一,你排第二。”   “这还不重色轻友?”   “人家是神婆,我没那个胆儿把你排第一。”   谢知非小脸委屈呢,“你说是不是这么个实情?”   还有什么气?   还有什么怨?   小裴爷要的就是他认错的态度,态度一好,十万根炸起的毛都能统统捋顺。   “得了,收起你那副贱兮兮的嘴脸。”   小裴爷心胸十分的宽广:“说吧,叫爷跟过来是什么事?”   说起正起,谢知非立刻收回了手,正色道:“怀仁天天问我朱家心魔的事,后面什么个章程,咱们要商量商量。”   朱旋久的心魔如果扯上钦天监,那事儿真就大到了天。   怀仁那头要不要说?   怎么说?   还有。   从长计议还是得计议。   这下一步怎么走?   往哪走?   都得好好想想。   裴笑一个头,两个大,心说小爷这会子跳车,还来得及吗?   正想着,车子猛地停下来。   “三爷,是大爷的马车。”   谢知非一听是自家亲哥,头涨得比小裴爷还要大,怎么来这么快啊?   他赶紧冲裴笑递了个眼神。   “我腿脚不方便,你下去迎迎我哥。”   “我不!”   小裴爷头一缩,“你哥是我现在最怕见到的人。”   谢知非都快气死了,刀眼还没剜过去,车帘被掀开来,谢而立一身官服,面色沉沉地站在车外头。   谢知非赶紧招手。   “哥,你别冻着,赶紧上车来,事情清楚了一半。明亭,你说给咱哥听听!”   还我排第二?   狗畜生一转身就把我给卖了。   裴笑咬咬后槽牙,伸手去拉谢而立。   谢而立坐进马车,冲裴笑一摆手,“说,你这腿怎么回事?”   看到他被背着进朱府,刚开始还只当他是身子骨受不住,结果仔细一看,是腿伤了。   谢知非陪着满脸的笑:“捉江湖大盗时被人捅了一刀。”   “朱青呢?”   “他被人弄了个调虎离山之计。”   “真话?”   假话也得当真话来说!   谢知非“嗯”一声,“人已经送到锦衣卫了,大哥不信可以找锦衣卫熟悉的人问问。”   “老三,大盗跑了还能再捕,你的命只有一条。”   谢而立神情严肃:“给我悠着点。”   “我也是这么批评他的,这小子一碰到事儿,命都不要了。”   裴笑笑得咬牙切齿,“大哥,你多骂他几句,骂醒他,快!”   谢而立目光一偏:“说朱家的事。”   “……”   裴笑看着谢而立眼中的寒光,没法子,只得把事儿一五一十的道了个干净。   谢而立听完,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裴笑冲谢知非挑挑眉:啥情况?   谢知非眨眨眼:不知道。   裴笑:他这么不喜不怒的,有些瘆人啊!   谢知非:谁说不是呢?   裴笑:要不……你劝劝?   谢知非:你劝!   狗东西!   裴笑咳嗽一声,“大哥,这事儿……”   “他心魔的事儿绝对小不了。”   谢而立的脸色前所未有的凝重。   “你们俩和晏姑娘说一声,千万千万要小心,一定不能轻举妄动。”   谢知非:“……”   裴笑:“……”   ……   “太太醒了!”   “太太醒了!”   厢房里传来的喊声,让等在门外的每个人都打了个寒颤。   没有人挪步,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晏三合。   晏三合深吸一口气,刚要走进去,忽然屋里传来毛氏的叫声——   “疼,好疼……哎啊,我疼啊……”   声音从喉咙里压出来,不高也不低,却像鞭子一样,狠狠的抽在每个朱家儿女的身上。   三小姐掩面痛哭。   “老总管。”   晏三合:“有止疼的药汤吧。”   老总管:“有的,有的,一直在炉子上热着呢。”   “拿来给我。”   药汤很快拿来,晏三合接过碗,走进厢房。   房里,帘子遮得严严实实,三个碳盆烧得很旺。   床上,毛氏蜷缩在被窝里,整个人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眼眶深深的凹陷下去,露出下世的光景。   晏三合:“把窗户打开透透气,屋里多点几盏灯。”   两个丫鬟赶忙一个开窗,一个掌灯。   “出去吧,把门掩上。”   “是!”   晏三合在床边坐下,放下药盏,伸手拉开一点被子。   “太太,是我,三合。”   毛氏努力睁开眼睛。   第一下没有睁开,第二下才慢慢睁出一条缝。   是她。   “你终于来了。”   我等好久了。   “事情刚刚忙完。”   晏三合看着她,“来喂你吃药,顺便和你说说话。”   毛氏听了,从被窝里伸出手,慢慢整理自己的头发,神色有些羞愧。   “我这个样子,让姑娘见笑了。”   “和第一次见你时,一样好看,来,张嘴。”   毛氏听话的张开嘴,一勺汤药从嘴里喂进去,一半流了出来。   晏三合掏出帕子替她轻轻擦了擦,“太太,你全名叫什么?”   “毛慧宝。”她声音微不可闻。   “慧宝?”   晏三合笑了:“如珍似宝,真是个好名字。”   毛氏眼睛弯出一点弧度,“我娘也是这么说的。”   “慧宝,我这里有个故事,你要不要听一听。”晏三合慢慢又喂一勺汤药下去。   毛氏看着晏三合,阖了下眼睛。   “说,从前有个叫阿生的姑娘,她没有记忆,和祖父一起生活在一处山青水秀的地方,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   晏三合:“有一天,阿生做了一个梦,梦里她的家人被一群黑衣人杀了,死得很惨。   阿生醒来,觉得这个梦很真实,好像是她亲身经历过的一样。   于是她问祖父:祖父,别人都有爹娘,我却只有你,我的爹呢,我的娘呢,他们在哪里?   祖父的脸色变幻了好几下,才开口回答:阿生啊,你爹娘都在瘟疫中去世了。   阿生信了,很快就把这个梦抛到了脑后。但她不知道,当天夜里她祖父躺在床上,无声流泪到半夜。”   毛氏听得入神,“阿生的爹娘一定不是因为瘟疫死的。”   “确实不是。”   晏三合看着她。   “慧宝,如果你是祖父,会告诉阿生实情吗?还是让她快快乐乐的活下去?” 第612章 冤孽   毛氏不说话。   只是眼睛比刚刚沉了一些,也悲了一些。   良久,她问:“实情是非常残忍的?”   “是,非常残忍。”   晏三合又喂了毛氏一口药,然后凑近了,“慧宝,你怎么选?”   “好苦!”   毛氏眉头紧紧的皱着:“我最怕苦了。”   “傻慧宝,能治病的药,都是苦的。”   晏三合一手把药碗放桌上,一手去握她的手。   手,瘦骨嶙峋,像鸡爪子似的,谁能想象,在三个多月前,这只手还保养的柔弱无骨。   毛氏长长叹出一口气,“还是别告诉了吧。”   晏三合的手轻轻抖了下,“为什么呢?”   “快快乐乐不好吗?”   毛氏的眼里不知为何,有了一点生机,说话的声音也比刚刚大了一点。   “人生已经很苦了,那些不好的,就让他过去吧。”   “总不能一辈子都这么糊里糊涂的过去吧,那是她的亲生父母呢。”   “孩子。”   毛氏缓缓地笑了,“不要事事都弄明白,很累的。”   这是你的选择吗?   “可我替阿生觉得不甘心,她应该知道的。”   毛氏反手握住晏三合的,“孩子,人这一生,可以开心,就不要难过,很短的。”   “你说得对。”   晏三合也笑了:“后来祖父什么都没有说,阿生就这样糊里糊涂、开开心心地活了一辈子。”   “就该这样。”毛氏似乎满意故事是这样一个结尾。   晏三合:“故事说完了,我去把大爷他们叫来,他们在外头守了好久了。”   “都是好孩子。”   毛氏目光很温柔,“你也是好孩子。”   我不是。   我没有救回你的命。   慧宝。   对不起,我食言了。   晏三合深深看她一眼,迅速抽出手,然后头也不回的走出去。   所有人都迎上来。   晏三合面色平静,道:“什么都不要说,让她开开心心的走吧。”   ……   儿女们都围在床前。   毛氏一张脸孔一张脸孔地看过去。   “身上脏死了,刚刚见晏姑娘太失礼,我要换件干净衣裳。”   朱远昊藏在背后的手,用力的都暴出了青筋,“娘,穿那件红色的,绣牡丹的,好看呢。”   “还是三儿懂娘的心。”   “快替我换上。”   毛氏看向朱未希:“大妹,你在哭吗?”   “没有!”   朱未希迅速用手背擦了下眼泪,“娘,就是眼里进沙子了。”   “三妹,快帮你大姐吹吹。”   “噢!”   三小姐作势吹了两下,却把自己的眼泪给吹了出来,“大姐。”   “忍住。”   朱未希拨开她,“娘,我来替你换衣裳。”   “再帮我梳个头。”   毛氏拿起一缕头发,“怎么都白了呢。”   “谁的头发不白啊,我将来也会白的。”   朱未希低头:“娘,我帮你梳个最好看的。”   “一定要最好看的。”   毛氏脸上有些小得意:“当年,你娘在洛阳城,也是数一数二的大美人,门槛都被媒婆踏矮了三寸。”   “不是美人,能生出我们这几个。”   朱远昊把衣裳拿到近前:“娘,你伸手。”   兄妹五人替毛氏换好衣裳,梳好头,毛氏又说嘴巴没味道,想吃甜的。   四个汤圆,吃了半个。   毛氏咂吧咂吧嘴巴,满足了,眼里的光也淡了。   她在人世间最后的时刻,终于到了。   毛氏目光看向朱远墨:“老大?”   “娘?”   “背娘回自己的院子,这院子娘睡不惯。”   朱远墨失神片刻,蹲到她面前,“娘,你上来。”   毛氏伏在大儿子的身上,脑袋贴着他宽阔的背,无声笑了。   “老大啊,娘生你的时候,你这皮孩子,差点没把娘疼死,这会身子骨都长这么结实了。”   “娘,我都三十出头了。”   “大人了。”   毛氏叹了口气,“你是长子,弟弟妹妹就交给你,这个家要撑起来不容易的,我儿受苦了。”   朱远墨脚下一顿,眼泪夺眶而出。   “老二。”   “娘。”   朱远钊赶紧跟上过去。   毛氏抬起手,轻轻抚摸他脸上的每一寸。   “以前娘一直没瞧见,我的老二原来也长得这么好,别怨娘。”   “不怨,一点也不怨。”   “老二啊,娘谁都不担心,只担心你。”   毛氏看着他,又叹气。   “将来遇着好的,再讨一房吧,从前娘待任氏不够好,你替我待后面那位再好一点。你待她好了,她才能疼咱们姐儿,才能疼你。”   朱远钊一边流泪,一边点头。   “老三。”   “娘,娘……”   昔日最得宠的儿子,死死的拽着毛氏的手,一边走,一边哭。   “哭什么,都大人了,将来要好好帮衬你大哥,要听你大哥的话,别给家里闯祸,记着没有?”   “嗯,记着了。”   记着就好啊。   毛氏有些累了,阖上眼睛,“怎么还不到?”   “娘,马上就到了。”   朱远墨脚下飞快,朱远钊、朱远昊在左右帮衬着,不过片刻,便到了中路。   走到院门口的时候,毛氏忽的睁开眼睛,深深地看了院子一眼。   她没有说话,直到睡在自己的床上,枕着熟悉的枕头,才幽幽叹一句:   “还是自个院子好啊。”   所有人又再度围过来。   这时,已经没有人再哭,连三小姐的脸上都干干,嘴角含着笑。   晏姑娘说了, 要让娘开开心心的走。   毛氏目光抬起,滑过朱未希,落在谢而立身上。   谢而立走上前,在床边坐下。   “娘?”   “哎!”   毛氏应得很大声,“而立啊,娘往常待你如何?”   “娘待我好。”   “那你就看在娘的份上,也待大妹好一点。”   “嗯——”   “这孩子,性子像我,什么话都藏不住,什么事儿都敢做,你别和她一般计较,啊?”   谢而立:“娘放心,我不会的。”   毛氏:“就算将来她有什么错,你也轻点骂,轻点打,打在她身上,疼在娘心里,娘见不得自个女儿受苦。”   谢而立:“娘,我会好好待她的。”   “好孩子,真是个好孩子。”   毛氏眼中闪过一点泪光:“大妹这辈子最有福气的,就是能嫁给你。”   谢而立扭头,看了眼朱未希,“也是我的福气。”   “三妹。”   “娘。”   “记着娘的话,好好听哥哥姐姐的话,你只要听他们的话,就一辈子有福气。”   “娘,我也会听你的话,我以后都听你的话。”   “傻丫头。”   毛氏瞪眼:“嫁了人,就该听夫君的话,听公婆的话。”   停了片刻,她又摇摇头:“三妹啊,嫁了人,就是别人家的人了,多少委屈要受呢,你那个性子,娘愁啊!”   “娘……”   三小姐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毛氏拍拍她的手,又朝朱未希招招手。   朱未希一步一晃地走过去,身子伏下,把头轻轻埋在毛氏身侧。   就像小时候那样,娘歪在竹塌,她非要凑过去。   母女俩挤在一起。   娘伸出胳膊,把她轻轻搂在怀里。   毛氏摸了摸她的后背,轻声说:“我的大妹瘦了。”   朱未希无声落泪,“吃几顿就回来了。”   “娘有桩心事,你替娘去做。”   “嗯。”   “娘这些年,很少去项家,以后你替娘多往项家走动走动。”   毛氏眼中的光,慢慢暗了下来。   “咱们女人嫁了人,要是没有娘家人走动,时间长了会被人欺负的。”   “嗯,嗯。”   “娘这一辈子,从没亏欠过什么人,就一个二妹,是我欠了她的,不应该啊!”   毛氏眼里闪过一点泪光。   “回头,你记得和她说,让她下辈子投胎,还做我女儿,我一定会好好疼她的。”   朱未希已经哭得说不出话了,只有用力点头。   光越来越暗了,毛氏的瞳仁也越变越小,她还有一句话,没有说。   可是,已经说不出来了。   眼前儿女们的脸庞模糊了,房间一点一点昏暗起来。   是天要黑了吗?   黑暗中,毛氏看到了她的爹,她的娘。   娘倚在爹的怀里,拿着帕子拭泪。   哭啥啊,女儿一辈子活得开开心心,没受丁点委屈,也算是圆满了。   咱们女人啊,永远没有办法和自己的心较劲的。   谁让我喜欢他呢。   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就莫问是福还是祸,是缘还是劫。   毛氏眼睛的最后一点缝隙,终于合上了。   黑暗中,她看到了戒台寺的大殿后面,有一个唇红齿白的小公子,跪在菩萨面前祈福。   她心想,这是谁家的小公子,怎么长得这么俊?   她看到了洛阳府的老街上,那望不到头的花灯。   花灯的另一边,站着一个人。   那人眉眼俊朗。   “小公子,你,你叫什么名呀?”   “朱旋久。”   到此刻,毛氏才终于说出了那句,她来不及说出口的话。   只有三个字——   “冤孽啊!”   角门外。   一辆马车停下来。   朱未瑾挥开男人伸来的手,直接跳下马车,拎着裙角,朝朱府里拼命的跑,拼命的跑。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忽然,耳边听到一阵哭声。   朱未瑾愣了愣,只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的刺穿了。   “娘——”   她扑通跪地,喊得撕心裂肺。 第613章 笼子   朱家挂起白幡时,晏三合回到别院,一头栽进了床里。   李不言轻手轻脚的替她脱去衣裳,盖上被子,正要转身时,手被拽住。   “不言。”   晏三合眼神茫然,“我不明白为什么她不想知道真相?”   李不言搂了搂她。   “我娘说过,笼子里的鸟被主人圈养的时间长了,哪怕鸟笼没有锁,她也没有勇气把门打开。   对她来说,笼子里是天底下最安全的地方。   有水喝,有东西吃,风吹不着,雨淋不着,鸟主人又对它足够好,到哪里都拎着那只鸟。”   晏三合: “你的意思是……”   “那个院子困住了毛氏的人,也困住了她的心。”   李不言点点头,“她被朱旋久圈养得太好了,好到她连体会一下痛彻心扉的勇气都没有。”   晏三合轻轻松开李不言的手,“不言,哪怕那笼子是金子做的,我们都不要钻进去。”   李不言“嗯”一声,随即脸色就变了。   “你问我这个问题,为的就是对我说刚刚那句话吧?”   晏三合心思被她识破,也不恼,把被子一蒙。   “瞎说,我是真不知道。”   信你才有鬼!   你连朱旋久那畜生几十年前的心思都摸得透透的,还会摸不透毛氏的?   李不言站起来,走到门边,丢下一句话,轻轻掩上了房门。   “三合,有的女人是注定什么笼子都关不住的。”   ……   有的女人注定关不住;   有的男人也是注定要挨打的。   打人的不是别人,正是裴太医。   爱岗敬业的裴太医不容易啊。   去别院,扑了个空;   去谢府,又扑了个空;   去朱府,看到朱府门口挂白幡,一打听,太太走了,谢三爷也走了。   裴太医没办法,只好杀到兵马司衙门,赏了谢三爷和自家小畜生一人一记毛栗子。   前者,瘸了个脚到处乱跑;   后者,出一趟远门,回来也不知道先给爹娘报个平安,白养活了。   两兄弟挨了打,一个使出嘴上功夫拍马屁,一个端茶倒水,哄半天,才算把裴太医的毛给捋顺了。   谢知非大腿上的伤愈合得不错,再过十天半个月,就能和从前一样健步如飞。   裴太医换完药,把椅子搬近点,准备向这两个小子打听打听朱家的事。   哪知还没来得及开口,朱青突然掀帘进来。   “爷,人没找到。”   谢知非脸色大变。   太微原名朱微,祖上是朱家的家生子。   太微的祖父后来得的恩典,消了奴籍,一家人被放了出去。   有一年太微祖父带着孙子回京看望东家,老太爷朱六爻见太微长得十分聪明伶俐,就把人留了下来。   还许诺他祖父,将来会教太微一些算命看风水的皮毛。   朱家人手里漏些皮毛,就够别人受用几辈子,太微祖父当下跪地叩谢东家的恩典。   就这样,太微才做了朱旋久的贴身小厮。   他老家离京城不远,就在宣化府,出事后,老总管还亲自找上了门。   太微的祖父早就去世了,他父亲一听儿子干的那些个丑事,当场就气出一口血来。   怕苦主再找上门,他们一家连夜卷卷铺盖,到别处讨生活去了。   但太微还有两个姑母在宣化府。   宣化府就在四九城的西北方。   于是三路人马,一路直奔太微老家打听,一路去找太微的两个姑母,还有一路去寻太微父母兄弟。   “三路人马,一路都没找到?”   “一路都没有找到,都说再没见过这人。出事后,太微的父亲没撑过半年就病死,他娘很快也跟着男人去了,唯一的兄弟在保定府住着。”   朱青:‘他兄弟以为人死在外头了,还专门在爹娘坟边又弄了空坟,放几件太微以前的旧衣裳,方便清明给他烧点纸。”   说罢,朱青走近了,压着声道:“连韩爷都说没辙。”   韩爷就是韩勇,在锦衣卫任总旗,专门负责收集情报,当初能找到隐居的唐见溪,就是走了他的路子。   韩勇说没辙的人,要么是死了,要么隐姓埋名在哪个犄角旮旯里猫着呢。   朱家人算出他还活着,那就一定活着。   可关键,天下这么大,这人在哪个犄角旮旯里猫着呢?   谢知非挠挠头皮,难办了。   “太微是谁?”裴太医好奇地问。   裴笑:“朱旋久从前的小厮。”   用习惯的小厮很少会放出去,裴太医一听就知道这里头有道道:“他犯了什么事啊?”   裴笑:“帮人看错了风水,偷偷跑了。”   “那就在看风水的人里面找啊,这种人肯定会重操旧业的,就像你爹我。”   裴太医重重叹了口气。   “就算治死了人,还得接着治,没办法啊,要养活某些个心里只有兄弟,没有爹娘的狗畜生,命苦呢。”   小裴爷完全没听出自家老爹的话里有话,“谢五十,我爹说得有道理啊!”   他爹:“……”   “确实有道理。”   谢知非:“但天下那么大,朱家还有多少时间,给咱们一个地儿一个地儿的找?”   “要不……”   小裴爷:“让老总管说一下他的长相,晏三合画出来,咱们像庚宋升那样,拿了画像再找人。”   谢知非:“庚宋升这才几年,人和画像就不一样,太微离开朱府已经多少年了。”   裴笑:“那……小爷我也没辙了。”   裴太医一脸的好奇:“你们找这个太微做什么?”   我说老爹,药换完就可以走了吧。   怎么屁股就坐着不动了呢?   小裴爷心里这么想,嘴上不敢露出半点,“他知道朱旋久从前的事。”   裴太医:“好事、坏事?”   小裴爷:“坏事。”   “那就意味着这人知道了朱旋久的秘密,知道秘密的人一般都活不长。”   裴太医起身,一本正经的在屋里踱了几圈,然后一脸笃定的开口。   “这人到现在还活着,说明他藏在了一个谁也想不到的地方。”   多新鲜呢!   要想得到,还能找不着。   裴太医走到谢知非跟前,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道:“如果是我,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话音刚落。   三爷在兵马司的下属罗大强冲进来。   “老大,牢里的哑巴不见了。”   谢知非微微诧异:“怎么会不见的?”   “不知道,就突然不见了,问了一圈,都说没见着人。”   罗大强声音一抖:“老大,莫非咱们兵马司有鬼?”   一听就是没见过世面。   小裴爷不以为然道:“那就还在兵马司,在哪个地方躲起来了罢。”   “关键他没有腿啊,怎么躲?”   “啊?”   小裴爷愣住了。 第614章 哑巴   一个没腿的哑巴,突然间凭空消失了?   谁信?   谢知非命令道:“朱青,大强,你们俩把今天出入兵马司的人,一一找出来,前门、后门、侧门、狗洞一个都不要落下。”   “是!”   朱青和罗大强得了命令转身就走。   裴太医又好奇上了,“这哑巴犯了什么罪?”   谢知非:“放火。”   裴太医更奇了:“他连腿都没有,怎么放火?”   被问到这个,谢知非也是一脸的无奈。   从前任老大白燕临手中接过五城兵马司,谢知非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就是要清点一下兵马司牢狱里的人。   这一清就清出了个哑巴。   这老货十几年前入的狱,罪名是放火。   放火这种罪,一般关个半年就能放出去,偏偏这哑巴一放出去,不出半天,就又能被抓回来。   罪名,还是放火。   就这样,放了十几次,抓了十几次,前前前任兵马司老大一发狠,心说这不是屡教不改吗,索性就把人关起来。   这一关,就关了十几年。   谢知非一听,就知道这人是打算老死在牢里。   腿没了,又是个哑巴,到了外头连跟狗抢食的能力都没有,牢里好歹还有吃有喝,有个能睡觉的地儿,风吹不着,雨淋不着。   “平常这人就是缩在角落里睡觉,睡醒了吃,吃了再睡,也不生事,哪怕少喂他一顿,他也不喊。”   谢知非:“我心想算了,也可怜,就随他去吧。”   “别是躲什么仇家噢!”   裴太医摸摸稀疏的几根胡子,“啧”了一声,“瞧着有点像啊!”   “爹,该回了。”   小裴爷赔着笑:“时辰不早,娘在家等你吃晚饭呢!”   “你还知道你娘?”   裴太医一听这话,气不打一处来,正要开骂,朱青去而复返。   “爷,今儿进进出出的,都是咱们自个的兄弟,只有一个时辰前,沈老头拉着一车的粪从后门出去了。”   裴太医脱口而出:“这人不会是藏在粪桶里了吧?”   小裴爷赶紧捂住了嘴,闷声道:“他也不怕被活活熏死。”   “爷,追不追?”朱青问。   追他做什么呢,反正也是要放出去的人。   这话刚要出口,谢知非的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丝疑惑。   奇怪!   这哑巴想离开牢里,找牢头说一声就得了,何必还把自己浸到粪桶里活受罪?   兵马司上上下下,哪个不巴望着他赶紧滚蛋。   事情不太对!   谢知非一拍桌子:“追!”   ……   兵马司找个人不容易,追辆粪板车还不简单。   不出半个时辰,沈老头就被堵在了回家的路上。   他一看朱青翻身下马,立刻知道事情不对了,赶忙扑通跪在地上,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颤颤巍巍递过去。   “青爷,这,这是哑巴给我的。”沈老头掉了两颗门牙,一说话就漏风。   朱青看了眼银子,没去接:“他人呢?”   “半路就从粪桶里爬出来了。”   “去了哪里?”   “这……这我就不知道了。”   “你把他在哪里放下的?”   “就在王老二铁匠铺边上那条没人的巷子。”   朱青伸手,冲沈老头用力点点,“你就等着老大发落吧,这拉粪的买卖也别想做了。”   “青爷。”   沈老头忽然往前一扑,“小的不是图他几两碎银子,他对小的一家有大恩,有大恩啊!”   朱青冷笑:“倒是奇了,一个不会说话的哑巴,能你对沈老头有什么大恩?”   “青爷,他会算命。”   沈老头仰起头,“我家那个傻儿子要不是他提醒,两年前就掉进河里淹死了。”   “你就鬼扯吧,你!”   朱青抽回腿,往板车边查看了几眼,忽的面色骤然一凛,又赶紧走回去。   “你刚刚说什么,他会算命?”   沈老头忙不迭的点头。   “怎么算?”   “用嘴算!”   朱青真想一鞭子狠狠抽上去。   一个哑巴,话都不能说,怎么可能用嘴算。   “我报给他生辰八字,他用嘴咬着笔,就写在纸上。”   一个纵火的哑巴竟然会写字?   朱青敏锐的察觉到不对了。   他立刻翻身上马,命令道:“分成两队,一队跟着我找人,一队把这老东西带回兵马司,让老大好好审一审。”   “我说的句句都是实话啊,青爷,小的就是报个恩啊!”   沈老头一听见谢老大,吓得又开始嚎上了。   “青爷,饶命啊,小的以后再也不敢了,求你放我一马吧,大不了以后……以后小的免费给兵马司拉粪还不行吗?”   “青爷……青爷啊……”   ……   天色,慢慢暗沉下来。   谢知非看着地上的沈老头,瞳孔急速扩大又缩小。   “丁一,背我去关哑巴的牢里看看。”   “我也去!”   “我也去!”   小裴爷看着自家亲爹:你去凑什么热闹?   裴太医:你能凑,凭什么我不能凑,老子难得闲下来,管个闲事都不行啊?   丁一不去看裴家父子的眉眼官司,飞快的把三爷背起来,直奔后面的大牢。   裴家父子紧随其后。   牢头见是老大来了,赶紧捧了个油灯跑过来,一脸心虚道:“老大,那哑巴……”   谢知非厉声打断:“哑巴关哪里,带我去看看。”   牢头一听这口气,吓得赶紧前边带路。   “老大,就是这间。”   “打开牢门。”   “是!”   “丁一,放我下来。”   谢知非:“你和黄芪一起进去查查。”   一个人在这间牢房里面关了十几年,肯定会留下些蛛丝马迹,   “明亭,你也去。”   操!   臭气熏天!   小爷我隔夜饭都想吐出来!   裴笑从怀里掏出帕子,死死的捂住口鼻,跟在丁一的身后,猫腰钻进牢里。   牢里比牢外更臭。   裴笑心说我这是做了什么孽。   偏那姓谢的独脚螳螂还在不停地下命令,“地上,墙上,一寸都不要放过。睡人的草垛给我翻开来。”   小爷懒得理你。   裴笑摒不住了,一猫腰又钻了出来,“我眼花,他们两人够了。”   谢知非朝牢头看一眼:“再去弄几盏灯来。”   “是!”   灯弄来,整个牢房顿时亮堂了起来。   丁一和黄芪一寸一寸的找过去。   地上没有;   墙上没有;   那就只有草垛下面。   两人对视一眼后,一个伸手把草垛轻轻掀开,另一个把手里的油灯凑过来。   “爷,快来看啊,地上有东西。”   谢知非心漏一拍,长臂勾住裴笑的肩,“走,陪我进去看看。”   “我也去。”裴太医好奇死了,第一个钻了进去。   很快,大家都凑到那块方寸之地。   灯火下。   每一双眼睛都骤然睁大,眼里惧是惊恐。   半晌,裴太医长叹一声。   “我说什么来着,最危险的地方,也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第615章 太微   京城的雪,下了一天两夜,虽然已经停了,但地上还是积了厚厚的一层。   这么冷的天,本来街上行人就少,一到傍晚,更是人影也瞧不见一个。   青石路的尽头,有一个黑影慢慢在地上蠕动着。   说是蠕动,因为那黑影只有大腿,没有小腿;   两条胳膊倒是很有劲儿,只可惜没了手掌,露出光秃秃的手腕。   一只手腕往前伸,另一只手腕跟上去,身子就往前挪动一点;   手腕再往前伸,另一只又跟上去,身子再往前挪动一点,把身下的雪扫得干干净净,露出青灰的石砖来。   偶尔有几个晚归的路人瞧见了,纷纷捂着口鼻从边上绕开。   这人身上的棉袄散发着阵阵臭味,头发还有黄水滴下来,别是刚从粪堆里爬出来的吧。   黑影从百花井巷的这一头,慢慢爬到了那一头,随即一个左拐,又往洒金巷去了。   爬累了,黑影索性趴在地上歇一会,把脸埋进雪里,左蹭蹭, 右蹭蹭。   慢慢的,脸上的污渍越蹭越少,露出一张长年不见阳光的苍白的脸。   脸上的五官很是普通,唯有一双眼睛赤红得吓人,似乎能滴出血来。   洒金巷的尽头是什么?   是青莲巷。   青莲巷里车来车往,好多人得了讯儿,冒着寒冷从家里赶过来,吊唁钦天监朱大人刚刚去世的母亲。   天色越来越暗。   谁也没有注意到,那黑影又悄无声息的爬进了青莲巷。   ……   朱府门口,白灯笼被风刮得七零八落。   朱井就站在正门口,与前来吊唁的客人一一抱拳行礼,然后吩咐身后的下人,把客人引进去。   随行的车夫和小厮则被人引到门后边的棚子里,喝口热茶,吃点热点心。   不到四个月时间,朱府三场丧事。   来吊唁的客人们脸上不显,心里却是直犯嘀咕,这朱府不会是泄漏天机太多,遭报应了吧!   慢慢的,朱府门口已经停满了马车。   一片忙碌中,黑影像黑色幽魂一样,离朱家越来越近。   越来越近!   最后,他在一辆马车边停了下来,光秃秃的手腕撑在地上,艰难地让自己坐起来。   除了后背,他周身的衣服已经湿透。   但他不觉得冷。   胸膛里一股灼灼怒火,烧得他四经八脉,甚至连血液都是滚烫的。   多少年了?   到底多少年了?   他终于熬到了这一天!   可能是爬累了,他倚着车轱辘坐了好一会,然后抬起右手,伸到腰后,摸到一样东西。   手腕摩擦着那东西,那东西又摩擦着他的皮肉,一点一点挪到了面前。   是个火褶子。   他低头用嘴叼住火褶子,在车轱辘上一下又一下的摩擦着。   电光火石间,火褶子着了起来,记忆深处的某个片刻,也被重新点亮。   空旷的四野,他被绑在一棵大树上,嘴里塞着破布。   他死命挣扎。   没有用。   他们慢慢向他靠近。   接着,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那是从地狱里走出来的魔鬼。   魔鬼用世上最轻柔的声音说:看在我的份上,请您留他一条命吧,砍了四脚,毒哑了就行。   他让身子坐坐正,又伸手腕理了理头发和衣裳。   从前,他也算是个体面人,所以死,也得死得体面一点。   嘴一松,火褶子落在身上。   烧吧!   烧得越旺越好,最好把这宅子也一起烧掉,统统烧掉。   火光中,有人大步向他走来。   那人一把将他拎起,往雪地里一埋。   “呜呜,呜呜,呜呜呜……”   他呲目欲裂,急得眼泪都要下来,死命的的挣扎,却听见那人用很平静的声音对他说:“太微,我家三爷想见见你。”   心脏一瞬间停止跳动。   你是谁?   你家三爷是谁?   你们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   ……   灵堂里。   二老爷朱旋归携发妻,给毛氏上香。   跪地磕头时,主家的儿子媳妇、女儿女婿齐齐向他们磕头还礼。   吊唁完,朱旋归夫妇退到了外间,也不往后面去吃茶,找了个没人的地儿头挨着头议论。   张氏:“昨儿个兵马司的人才调查她,今儿夜里就走了,不会畏罪自尽吧?”   朱旋归叹气:“谁知道呢。”   张氏:“你说,一个妇道人家会犯什么案?”   朱旋归:“不好说啊。”   张氏眼珠子转得滴溜溜。   兵马司问老爷的,是关于付姨娘;问她,则是四弟妹。   这两人有什么必然联系吗?   有啊。   一个是四弟的亲娘,一个是四弟的发妻,难道说……   “是你四弟犯了什么事儿?”   “放屁!”   朱旋归狠狠的瞪着发妻:“我四弟都躺进棺材里了,还能犯什么事?给我管管好你的嘴,别一天到晚在背后嚼别人的舌根。”   张氏撇撇嘴,心说躺进棺材又怎么了?   还有躺进棺材被拎出来鞭尸的呢!   就在这时,老总管匆匆走近院子,冲两人行了个礼后,又进了灵堂。   他蹲到朱远墨身边,附耳道:“大爷,刚刚三爷传消息来,子时过后,晏姑娘别院见。”   今天是毛氏的头夜,按规矩长子连灵堂的门都不能出。   朱远墨嗓子都哭哑了,问,“三爷可有说什么事?”   “人找到了。”   太微找到了?   好一会,朱远墨才找到了自己的声音,“你去和三爷说,我准时到。”   “是!”   棺材的另一侧。   谢而立看着老总管匆匆离去的背影,忽的起身走到朱远墨身边。   所有人都被他吓一跳。   谢而立视而不见,跪在朱远墨身旁,捂着嘴问:“老总管找什么事?”   朱远墨也不瞒着这个妹夫。   三爷之所以这么出力,除了晏姑娘的关系外,这个妹夫也大有原因。   “太微找到了,三爷让我去别院。”   “一会我陪你去。”   谢而立看着朱远墨吃惊的表情,声音微僵。   “灵堂离不开人,你一走,二哥三哥定要守着,还得添香烧纸呢,我陪着去最合适。”   不等朱远墨应声,他又低低道:“都到这个份上了,劲得往一处使,你们都死绝了,就要轮到她。”   说罢,谢而立又起身,跪回到原来的位置。   恰好有宾客前来吊唁,需家属答礼,他一身孝服伏在地上,身子弯成一个拱形的弧度。   朱远墨一下子又红了眼眶。 第616章 人情   这一觉,晏三合睡得又沉又深,连个梦都没有。   醒来。   屋里一片漆黑。   晏三合伸手往边上摸摸,床的一边是冷的。   “她在和明亭斗嘴,明亭已经快被气死过去了,嗯,这会就差一口气”   晏三合一惊,这才发现窗下的贵妃塌上,懒懒的歪着一人。   “谢知非!”   她瞪着眼珠子,“这里是闺房,你能不能要点脸?”   “太微找到了。”   “啊?”   晏三合蹭的从床上坐起来。   这么快的吗?   “为了找这个人,我到现在眼睛都没闭一下,累得腿上的伤都裂开了。”   三爷越说越委屈。   “我坐这屋里,是想等你醒了,好详细和你说一下这人现在的状况,哪知道你……你怎么能那样说我呢?”   晏三合:“……”   谢知非:“还有没有点良心了?”   晏三合:“……”   谢知非见她不出声,手撑着贵妃塌站起来,“朱青,朱青……”   “我错了。”   谢知非动作一顿,“你,你说什么?”   “我说我错了。”   “错哪儿了?这得好好说道说道。”   晏三合眼睛适应了屋里的光线,看着窗边那道影子,咬牙深吸了几口气。   “不该那样说你。”   “那应该怎样说呀?”   “辛苦了。”   “谁辛苦了。”   “谢承宇辛苦了。”   “谢去掉。”   “承宇辛苦了。”   “态度不错。”   谢知非毛被捋顺了,笑得桃花眼斜飞起来,“但原谅不原谅还得看我心情。”   晏三合磨牙:“……”还没完了?   “太微就藏身在我们五城兵马司的大牢里。”   听到磨牙声,谢知非见好就收,说起了正事。   “兵马司就在朱府的西北角,朱远墨算得一点都没有错,可惜了我三路人马,千里迢迢的白忙活一场。”   就在京城?   就在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   “你是怎么找到他的?”   “这就说来话长。”   谢知非不紧不慢的把整个过程一一道来。   当然,以三爷不要脸的程度,他着重刻画了一下自己的警觉,以及当机立断的英明决策。   偏偏晏三合只关心一件事,“所以,他现在是没有四肢,并且还是个哑巴?”   黑暗中,谢知非点点头。   “你知道我在草垛下面的石砖上找到了什么?”   “什么?”   “几千个字。”   晏三合大吃一惊:“他会写字?用什么写?”   “用嘴!”   谢知非:“用嘴咬着石头,一笔一画在石砖上写了几千个字。”   “他都写了些什么?”   “朱!”   晏三合脑子里出现了短暂的空白,半晌才颤着声道:“他这会人在哪里?我必须马上见到他。”   “不急,就在别院,半个时辰前才把人清理干净,这会裴叔在替他看病。”   “他身上有病?”   谢知非不问反答:“你知道他为什么这个时间点从大牢里跑出来吗?”   “为什么?”   “他感觉到自己大限将至,想跑朱府门口放最后一把火自焚。”   晏三合眉梢狠狠一跳,“那你怎么不早点叫醒我?”   “现在也不晚,裴叔给他喂了颗还魂丹,还能撑一撑的。”   谢知非:“再说不过子时,朱远墨也出不来,他这个苦主是一定要在场的,不如让你安安稳稳的睡个好觉。”   晏三合看着窗边的那道黑影,那黑影虽然站没站相,坐没坐相,却有一种岁月沉淀下来的踏实感。   想得真周到啊!   算得真周到啊!   要说谢吗?   说,似乎把两人的距离拉远了;   不说,这人情欠得有点大。   正在犹豫的时候,他喊了一声:“朱青。”   这回只叫一遍,朱青就推门进来,眼睛也不敢乱瞄,径直走到窗户边,把三爷背起来。   晏三合目光跟着他们到了门口,门外透进光,光打在谢知非微微翘起的嘴角。   他无声说道:“等你。”   谁要你等?   晏三合摸着发烫的脸颊,心说这人哪儿哪儿都好,就是那股子招人的劲儿,欠抽。   ……   晏三合洗漱完,饭菜已经摆到桌上。   她简单的吃了点,又用茶水漱了口,才抬步走出院子。   没有直奔小花厅,而是背着手慢慢往外踱步,理一理混乱的脑子。   一个临死前宁肯溺在粪桶里,也要去朱家门口放把火的人,心里一定是藏着深仇大恨的。   可以预见,接下来这人身上藏的秘密,足以把朱旋久最后一层人皮给揭开来。   冷风一吹,脑子异常清醒,晏三合直奔花厅。   走到拐角处,迎面匆匆走来两人,她抬眼一看,微微诧异。   他怎么来了?   朱远墨瞧见晏三合的神情,忙道:“晏姑娘,我大妹夫他……”   “往后的事,说不定我能帮上忙。”   谢而立的声音十分平淡:“晏姑娘不会拒绝吧。”   “不会。”   晏三合扔下两个字,率先抬步走进院子。   花厅里,灯火通明。   饶是她有心理准备,在见到太微的瞬间,还是被惊到了。   光头。   头上斑斑点点,好多地方都生了疮;   两只耳朵一只还全乎着,一只被什么东西咬得只剩下一半;   因为长年关在牢狱里,他的身形萎缩的厉害,坐在太师椅里,整个人都在往内扣,显得特别小只。   余下的都遮掩在那件宽大的旧袍中,无从得知。   “头发是才剃的,一头的虱子,根本没办法清理。”   谢知非:“身上洗了足足二三十遍水,勉强算是洗干净了……”   “总而言之一句话。”   裴寓一脸感叹:“他能活到现在,简直就是个奇迹,朱青,给他们看看。”   朱青走到太微身边,卷起他的裤管:“晏姑娘,你看?”   晏三合看得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   两个断膝处,黑乎乎的,比锅底盖还黑,其中一处还在往外流着脓血。   而她身后的朱远墨则整个人都往后退了一步,好像有一根长针,一下子洞穿了他的心脏。   他这一动,太微的目光被引过去。   “啊,啊,啊……”   太微一下子激动起来,原本还算平静的眼神,瞬间燃起怒火。   “他是朱旋久的长子。”   晏三合:“昨天晚上,他才彻底明白他父亲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太微扭头去看谢知非。   谢知非点点头:“这位就是我和你说的晏姑娘,她替死人化念解魔,朱旋久的真面目,就是她一层一层撕开的。”   “只是撕开冰山一角。”   晏三合走到太微面前,蹲下,仰头看着他的眼睛。   “他还有很多藏得很深的真面目,太微你能告诉我吗?” 第617章 女人   “啊,啊,啊……”   太微的身子拼命往后缩,一边缩,还一边挥着手腕,想赶晏三合离开。   “晏姑娘。”   朱青苦笑道:“这人好像怕女的,刚刚李不言凑近一点,他也是这副模样。”   吃了女人的亏?   上了女人的当?   晏三合:“他不怕谁?”   朱青下巴往边上一抬,晏三合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果然是谢承宇。   怎么,那张脸不光对大姑娘小媳妇管用,对男人也有用?   晏三合用眼神朝他示意:你来问?   谢知非指指自己身旁的椅子:你坐下。   晏三合坐过去,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让裴太医离开。”   和他想一处去了。   谢知非堆起满脸的笑:“裴叔,太晚了,你先回去歇着吧。”   裴寓脸色一沉。   用得着我的时候,裴叔裴叔,你快来; 用不着了,裴叔你去歇着。   歇什么歇?   老子一肚子好奇呢。   谢知非也不多解释,“丁一,黄芪,去院门外守着,一只苍蝇都不能放进来。”   丁一:我想听故事。   黄芪:我也想。   虽然想,但两人还是利索的走出了花厅。   有些事情是一定要小心、小心再小心的,尤其是牵扯到钦天监,连着当朝皇帝呢。   裴寓一看这阵仗,二话不说,抬腿就走。   有些事情可以好奇一下,有些事情一定不能好奇。   罢了。   他这条老命还想多活几年呢!   裴太医一走,朱青立刻掩上大门,抬了张桌子放到太微面前,并在桌子上放笔墨纸砚。   “明亭,扶我过去。”   裴笑扶谢知非走到太微面前。   谢知非垂目:“我在你睡的草垛下面,看到了几千个字。”   太微抬起头。   “这应该是你用嘴叼着石头,一笔一画刻上去的吧?让我猜猜你刻这些字的用意?”   谢知非:“一是心里有恨;二是想着有朝一日,能光明正大的走到人前,可以一笔一画写出那人的罪行。”   太微瞳孔狠狠一缩。   都对。   但是还少说了一样。   十多年的牢狱生活,他像条死狗一样蜷缩在角落里,如果没有这几千个一笔一画来发泄心里的仇恨,他怎么能熬过来?   “下面我问你话,不重要的,你点头或者摇头,重要的,你就在纸上写下来,行吗?”   太微目光冷冷地看着他,一动不动。   谢知非知道他不应声的原因,“或许我现在做不到,但总有一天我会把他的罪行都昭告天下。”   “呵,呵,呵……”   太微鼻孔里连着发出几声“呵”,嘴角抿成一条直线,表示对谢知非的话,很是不屑。   “你不信我?”   太微不说话。   “那你想带着这些秘密躺进棺材里?”   谢知非忽的冷笑一声。   “谁会知道,你曾经是钦天监监主的最得宠的小厮?谁知道你是被冤枉的?谁知道人前温文尔雅的朱旋久,其实是个刽子手?”   太微的身形,开始剧烈的晃动,跟抖筛子似的。   “你出事后,朱家找上门,你家人只有连夜逃走。你爹没多久就死了,是被活活气死的,你娘也很快跟着去。   你哥想你,就在爹娘的坟边给你也弄了个坟,放了几件你的旧衣裳。”   谢知非:“他以为你死了,怕你在那边没银子花,说弄个坟,就算是有根的人,清明烧纸你就能收到,不会被别的小鬼欺负。”   太微眼底泛起红,红到能滴出血来。   “太微啊。”   谢知非轻轻叹一口气:“你就是为了你哥,也该告诉我真相,他给你竖坟,烧纸,说明他是惦记你的。”   泪,从太微的眼底流出来。   一滴,一滴。   这人命啊,比狗贱,比猪贱;   可再贱的人,也想被人惦记着,牵挂着,思念着。   太微狠狠地吸了吸鼻子,一边点头,一边嘴里:“啊啊啊……”   这一幕,看得屋里所有人都心酸无比,连最会插科打诨的小裴爷都沉默着坐回了原位,沉默着端起了茶碗。   谢知非坐定,偏过脸去看晏三合。   晏三合冲他轻轻一点头。   “朱府五老爷的桃花井和催命钉,是你们帮朱旋久一道做的?”   太微眼睛打量着谢知非,似乎有些不敢相信他们竟然连这个都能查到。   半晌,他点点头。   “谁的主意?”   谢知非:“朱旋久吗?”   点头。   谢知非:“是为了朱家家主之位?”   点头。   谢知非:“红狐狸毛哪里来的?”   太微目光扫向笔。   朱青忙把毛笔蘸了点墨汁,塞到他嘴里。   太微咬住笔,身子往前一凑,头一低,在纸上一笔一划开始写字。   晏三合怕自己凑过去惊着他,谢知非腿脚不便了,目光一偏,朝向小裴爷:你去。   小裴爷着急想知道这人写了什么,轻手轻脚的走过去站在他身后。   “我……求……我……哥……去……山……里……收……的。”   小裴爷这边读,那边朱远墨着急地冲谢知非递眼色。   谢知非阖了下眼睛,表示自己心里有数。   等太微写完,他问道:“朱旋久的这些歪门邪道,跟谁学的?是谁教他的?”   太微把毛笔往上一抬,朱青赶紧给笔又蘸了些墨汁。   “一……个……女……人。”   小裴爷读完,不等谢知非开口,自己先忍不住问道:“这女人是谁啊?”   太微咬着笔,摇摇头。   不认识?   谢知非转身和晏三合对望,晏三合低声道:“地点,时间。”   谢知非赶紧转回去,“你们第一次见这个女人,是在什么地方?”   什么地方?   太微陷入了回忆。   涞源府刘知府的府上,半年内连死了五个人,风水大师找了好几个,都查不出原因。   刘知府没法子了,求爹爹告奶奶,花了好多银子找人关系通到了朱家这里。   老太爷觉着好奇,就专门走了一趟。   付姨娘的娘家,就在涞源府。   付姨娘进朱家这么久,还没回过一趟家,老太爷就把他们娘俩都带去了。   到了涞源府,老太爷被人请进了知府府上;   付姨娘和四爷则被付家人接到了家中。   到了付家,付姨娘忙着和哥嫂说话,小四爷在一边有些闷闷不乐。   付家小门小户,吃的喝的哪里比得上朱家。   那家人的嘴脸也恶心,个个谄媚,都恨不得跪下来舔付姨娘的脚,别说小四爷瞧着不高兴,他们做下人的也看不惯。   付姨娘见儿子这副表情,就命天市和他陪着小四爷去外头转转。   这一转,就转到了后花园。   后花园里有个仆妇盘腿坐在苗圃里,耳边插一朵大红花,冲四爷招了招手。 第618章 邢家   他和天市一见那仆妇,就觉得有什么不对。   那人很瘦,瘦得皮包骨头,两腮的胭脂擦得很红,嘴上也擦满了胭脂,一双漆黑的眼珠子直勾勾的盯着人瞧,有几分瘆人。   于是两人赶紧把四爷拦住。   哪知就在这时,那女人嘴里发出一连串的声音。   “亢星造作长房当,十日之中主有殃,田地消磨官失职,接运定是虎狼伤,嫁娶婚姻用此日,儿孙新妇守空房,埋葬若还用此日,当时害祸主重伤。”   彼时,他刚到四爷身边不久,老太爷也没教他什么算命和看风水的本事,不等反应,四爷挥开他们的手,就跑过去了。   “你刚刚嘴里说的是什么?”四爷问。   “你是朱家人,倒还来问我?”仆妇答。   “你怎么知道我是朱家人?”   “我还知道你排行第四。”   “你是谁?”   仆妇冷哼一声,又答:“我是你姥姥。”   四爷顿时大怒,转身就走。   这时,那仆妇嘴里又冒出来一通话,四爷走着走着,就慢了下来,最后竟一扭头,又跑回去了。   就这样,仆妇坐着说,四爷站着听……   足足半时辰,两人都一动不动。   他数次想上前把四爷扶走,都被天市给拦了下来。   天市长他三岁,很早就在四爷身边当差了。   他不敢不听天市的话,只好悄悄问:“那仆妇都嘀咕了些什么?”   “好像在说算命风水的事。”   天市摇摇头:“我也不太懂。”   他急得太阳穴一跳一跳,“你不懂,还敢放心让四爷听她胡说八道,万一教坏了怎么办?”   “你刚来,四爷有些脾性还不知道。”   天市低声道:“他不愿意听的,一句话都进不了耳朵;他愿意听的,谁也拉不走。”   见他还瞪着两只眼睛不明白,天市又道:“咱们做下人的,小主子高兴才是头等大事,别的都能睁只眼,闭只眼。”   过了一会,付家的人远远找来。   那仆妇轻浮的在四爷脸上摸了一把,笑眯眯道:“遇上我,是你的造化,记住了就受用一辈子啊,我的亲亲好外孙。”   天市一看那女人动手,吓得赶紧冲过去,把四爷抱走。   他跟在他们身后瞧得很清楚,四爷的眼睛一直望着那仆妇的方向,一眨也不眨。   这时,付家人也瞧见了苗圃里的仆妇,你问我,我问你,都问这仆妇是哪里钻出来的?   小裴爷已经听懵了,“难不成那仆妇不是付家人?”   太微摇摇头。   “后来这人呢?”   太微咬笔写了三个字:骂、打、赶!   家里莫名其妙跑出来个疯女人,付家的几个下人一拥而上,骂的骂,打的打,把女人赶出了宅子。   那女人头发被扯下来一绺,花也掉了,袖子也被撕坏了,脸上一左一右都是巴掌印,狼狈的不像样子。   偏她还咯咯咯的笑着,一边笑,一边还手舞足蹈的跳起舞来,像个疯子一样。   “太微,当时朱旋久几岁?”   太微在纸上写了一个字:六。   六岁?   仅仅六岁就能记住疯女人的疯言疯语?   “朱青,喂点水给太微,让他先歇一歇。”   谢知非吩咐完,扭头看着晏三合,刚要说话,小裴爷像支箭一样冲过来。   自己过来还不够,还朝李不言招了招手,示意她也过来听听。   李不言真是无语了。   这人半个时辰前和她吵架,还指天发誓再不理她,这会又招她过去?   小裴爷有点好了伤疤忘了痛啊!   去就去。   大侠我心里好奇着呢!   四个脑袋凑一块,小裴爷立刻说话:“这个付姨娘有些邪门。”   谢知非:“我觉得她是故意等在付家的吧?”   李不言:“她说的多半是些歪门邪道的东西。”   晏三合:“我有一个大胆的猜测,懂这些歪门邪道,又是女人,会不会就是刑家人?”   卧操!   卧操!   卧操!   四个人,八只眼,眼里同时冒出一个信息:刑家和朱家难不成有仇?   谢知非当机立断:“得派人再去一趟五台山东台顶。”   小裴爷一想那老和尚的德性就头疼,“他不肯说真话怎么办?”   “简单。”   晏三合冷笑一声:“你拿着庚宋升的调令,看他说不说。”   真聪明!   也真缺德!   小裴爷立刻走到太微的桌前,拿起桌上的笔,开始奋笔疾书。   写完,掏出随身带着的官印,哈了几口热气,“啪”的一声,把自己的官印盖上去。   见歪在太师椅里的太微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小裴爷把纸折起来,冷哼道:   “大人我想办法把那疯女人给找出来,朱大哥,掏钱。”   朱远墨支着耳朵,把四人的话听得清清楚楚,他二话不说,就从怀里掏出来几张银票。   小裴爷接过银票,打开门走出去,招来黄芪一通叮嘱。   黄芪的心比黄连还苦。   才回来,又要去,再这么下去,他索性也在东台顶出家得了。   “多了的银子,统统归你。”   黄芪一看那几张银票,足足有一千多两,心里顿时乐开了花。   这是趟顶顶肥的肥差啊!   他赶紧把银票塞进怀里,冲一旁的丁一道:“我不在,护好我家爷。还有,一个字都不能漏,回来统统要说给我听。”   丁一:“……”   剩他一个人看大门,怪冷清的。   ……   裴笑回到屋里,冲晏三合他们一点头,表示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   三人同时举起右手,同时翘起了大拇指。   裴笑心头那个得意啊。   看到了吧,关键时候还得靠他小裴爷!   殊不知,这一幕落在太微的眼里,又是另一番光景。   小裴爷就是帮他把脉的裴太医的儿子吧?   裴家是世医之家。   谢大人的底细,他也听牢头说起过的。   内阁大臣谢道之的小儿子。   两人都围着那个叫晏三合的姑娘转,是不是就意味着那晏三合是真的有本事?   这一幕,落在谢而立的心里,也是另一番光景。   这才多久啊,老三、明亭就和晏三合主仆熟悉成这样?   一个说上半句,一个接下半句,四人言谈举止间的默契,谁都插不进去。 第619章 杀念   四人都坐回原位,朱青也趁机换上新纸。   谢知非见太微歇得差不多,又问道:“从付家回去后,朱旋久有什么变化?”   太微低头写:“整理。”   谢知非:“他把从疯女人嘴里听到的,一一整理下来?”   太微点点头。   谢知非:“他整理的东西,你看到过没有?”   太微点点头。   谢知非:“是什么?”   太微写:“害人。”   果然都是些害人的邪术。   谢知非:“在他书房里没有找到这个东西。”   太微写:“三月,烧。”   谢知非:“他研究了三个月后,就把那东西烧了?”   太微点点头。   谢知非目光看向朱远墨,“这一下算是水落石出了。”   朱远墨正要说“是”,却听晏三合低低道:“查到那疯女人,才能真正的水落石出,那疯女人多大年纪?”   “太微。”   谢知非忙问道:“那疯女人多大年纪?”   太微想了想,“三、四十。”   朱远墨的脸色微微一变。   三四十?   那就和祖父年纪差不多。   难不成朱家和刑家,还真有什么关系?   这时,只听谢知非又问:“后来,你们还有没有见过那疯女人?”   太微摇头。   谢知非:“朱旋久是怎么盯上太太毛氏的?”   太微低头写道:“解签。”   谢知非:“毛氏在戒台寺,找了了和尚解签的时候?”   太微点头。   那天小四爷没让他们跟进去,他和天市就等在殿外头,恰好听见了了和尚帮太太解签。   这时,他和天市都已经学了一点皮毛,一听这命格,立刻就竖起了耳朵。   小四爷从殿里出来,天市把太太的生辰八字说给他听。   小四爷立刻就让天市去打听太太的来历。   “后来呢,朱旋久是怎么做的?”谢知非问。   太微咬笔写道:“研究。”   谢知非:“研究太太的命格?”   太微点头。   谢知非:“那么三老爷从马上摔断了胳膊,也应该是你们做的?”   太微脸上露出些羞愧。   正是他和天市做的。   方法很简单,找个要饭的小叫花,给他一两碎银子,等马飞驰而过的时候,扔只破鞋子过去,马保证受惊。   “那么……”   谢知非缓缓吸口气,“洛阳灯会上和太太的偶遇,也是你和天市事先安排的?”   太微点头。   不仅偶遇是他们安排的,就是那只老鼠灯,也事先做了手脚。   老鼠灯的骨架是用水泡过的,那水里撒了用太太生辰八字制成的符咒,太太只要路过,就一定能被那灯吸引住。   他只需要在边上,守株待兔就行。   兔子等到了,根本逃不脱。   且不说四爷那副皮相万中无一,退一万步,就算太太瞧不上长相,也还有种情蛊在等着她呢。   小裴爷读完最后一个字,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晏三合身上,眼中的敬佩几乎要呼之欲出。   太神了。   竟没有一样是料错的。   晏三合心里却没有半分高兴,低声道:“问问他,还害过什么人?”   谢知非刚要扭头传话,太微已经低头写字了。   显然,他听到了晏三合的话。   “老……太……太!”   小裴爷读出三个字,朱远墨手里的茶盏应声而碎。   他顾不得身上的水渍,直冲到太微面前,颤着声问:“老太太也是他害死的?”   太微似乎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而是自顾自写了两个字:尸石。   朱远墨惊骇的眼珠子都要弹出来。   小裴爷一看他那副样子,就知道事情小不了,忙问道:“朱大哥,什么是尸石?快说说。”   “百年老坟边的石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沾了尸体的死气。”   小裴爷浑身起鸡皮疙瘩:“然,然后呢?”   “把这种石子放在病重的老人身边,会加速他的死亡。”   说到这里,朱远墨面色骤然一凛,忽的蹲下来,直视着太微的眼睛。   “可是我,可是我……”   太微看着他惊恐万状的神情,得意的一边点头,一边“啊啊啊”大喊。   朱远墨一屁股跌坐地上,差点昏厥过去。   这世上没有几个小男孩是不爱玩小石子的。   他也是。   从各处淘来奇形怪状的小石子,当成宝贝一样揣在口袋里,有时候还送给这个,送给那个。   他记得他送了老太太一堆小石子,老太太没舍得扔,就让下人放进庭院的花坛里。   而那堆小石子正是天市和太微,给他玩的。   老太太本来就时日不多,暮气很沉,再一沾死人的气息……也难怪她过世前,毫无征兆,几个儿子一个都没有送到终。   “啊啊啊……”   朱远墨拳头捶打着地面,叫得比哑巴还要惨。   简直就是歇斯底里。   付姨娘去世的早,老太太就是朱远墨嫡亲祖母,虽然待他不像亲孙子那般亲,但好吃的,好玩的从不少他的份。   朱远墨怎么能想到,自己竟然成了帮凶。   晏三合听不下去,“明亭,扶他起来。”   小裴爷去扶,哪里能扶得动。   谢而立赶紧过来帮忙,两人一左一右架住,才把人扶到了椅子里。   “他动老太太,可是怕老太太吹枕头风,夜长梦多?”   太微看着晏三合,用力一点头。   两个儿子一前一后都废了,老太太心里有所怀疑,只是四爷太乖巧,太听话了,老太太苦于没有证据,也不好拿他怎么样。   于是,老太太就在老太爷面前说四爷的坏话。   四爷知道后,就动了杀念。   “又多了一条人命。”   久不出声的李不言看着太微冷笑。   “你和天市帮他干了这么多的坏事,最后落得一个残,一个死,也是老天的报应。”   这话一针见血。   太微胸腔一起一伏,最后无力的垂下了脑袋。   是的,都是报应。   “老太爷一死,他登顶家主,你们虽然成了他的功臣,却也是他的心头之患。”   晏三合不用谢知非再传话,而是直接开问。   “自古功臣能善终的很少,天市应该是他杀的,私卖符咒只是一个幌子,因为只有死人才不会泄漏秘密。”   太微直愣愣的看着她。   为什么?   她能猜得这么准?   为什么?   当时没有一个人来提醒天市和他?   “太微。”   晏三合缓缓喊了他一声,“说说你和天市吧。” 第620章 太监   天市、太微这两个名字,来自天象中的三垣。   紫微垣、太微垣、天市垣。   老太爷根据生辰八字,分别赐了他们这两个名字。   天市是四岁的时候,从外头买进朱府,刚开始跟在老总管身边做事。   后来入了老太爷的眼,赐名天市。   天市在老太爷身边呆了五年,九岁的时候才被派到梧桐院,当时的四爷仅仅只有三岁。   按祖上规矩,为了不长于妇人手,朱府男孩三岁就要离开奶娘,身边侍候的人,只有小厮。   主子的前程,就是小厮的前程。   天市无爹无娘,想要将来出人头地,眼前的小四爷是关键。   小四爷身边其实还有两个小厮,但天市太能干了,嘴也甜,心也活,没几个月就把那两人比下去。   小四爷到哪里都要天市抱着。   太微是在小四爷满六岁的时候,才到的梧桐院。   祖辈都在朱家当差,他不能给祖宗丢脸,所以侍候起小四爷也是真心实意。   因为他将来要放出去,所以天市没有像排挤其他人一样排挤他,反而对他和颜悦色,事事提点。   他本来还纳闷呢,回家和祖父一说,祖父冷笑一声道:他这是在图你的将来,这人善于钻营,你离他远一些。   可惜他没有听。   离天市远,那就意味着离小四爷远;离小四爷远,万一老太爷瞧见了,不教他真本事怎么办?   就这样,他和天市成了小四爷的左臂右膀。   他们每帮小四爷做一件坏事,小四爷都会暗中教他们一点算命看风水的本事。   所以小四爷要做什么,他们从来不拦着。   再说了,四爷当上家主,掌钦天监,他们这些小厮多体面。   在他们三人的齐心协力下,四爷终于变成了老爷。   老爷当家后,他和天市果然威风凛凛。   府里上上下下的人,哪个不巴结他们,就连老总管朱井见了,都要客客气气的。   天市的野心,是要取代朱井做下一个朱府的总管。   只可惜他太年轻,根基还不稳,朱家的枝枝叶叶又实在是多,就算老爷捧他,至少还得磨个几年的功夫。   老爷做家主的时候,天市已经成家好些年,配的是府里的丫鬟黄氏。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坏事做多的原因,黄氏一连生了三个女儿,就是生不出个儿子来。   他就更不顺了。   家里给他娶了一房媳妇,独守空房没熬住,在外头偷了人,被他休了;又续娶了一房,结果生产的时候难产,一尸两命;   老爷给他算了一卦,卦象显示他命中无妻无子,是孤独终老的命。   他一看这卦象,顿时歇了所有的心思。   这时,老爷正式出任钦天监监主。   其实定下家主以后,老爷就跟着老太爷出入钦天监了,他有幸跟着老爷也进去过几次,衙门是真气派啊。   但如今跟着老爷出入钦天监的,只有天市一个人。   他也不眼热。   自己和老爷暗中说好的,再在老爷身边学三年,三年后放出去单干。   而且他在帮老爷做一件极为重要的事,重新修缮朱府。   这事不仅有油水,里头还有很多不能让人知道的门道。   尤其是太太毛氏的院子,老爷要他亲自看着,一眼都不能错过。   那是他和天市一生中,最快活得意的一年时间。   直到有一天,黄氏偷偷来找他,问天市是不是在外头养了小婊子,三天两头不着家,就算回来,身上也是浓浓的脂粉味儿。   黄氏因为生了三个女儿,腰板不硬,就怕男人在外头不仅养小婊子,还生了野种,哭天喊地求他帮着劝劝。   黄氏和他有几分旧交情,小女儿还认他做了干爹,于是,他就请天市喝酒,想旁敲侧击的问一问。   哪知,天市喝多了酒,自己就往外倒,一会说谁谁谁送他银子,一会说谁谁谁请他喝花酒;   哪个楼里小娘子在床上最会侍候人,哪个楼里的小倌人身段最柔最俏……   他听得目瞪口呆,“你怎么连小倌人都玩上了?”   “哪是我想玩。”   天市醉熏熏道:“都是人家带我玩的。”   他好奇:“哪个人家?谁?”   “你定猜不到。”   他嘿嘿一笑,指了指自己的裆下,然后做了个切的动作。   “太监?”   他声音都惊呲了,“你跟哪个太监混在一起?”   天市摆摆手:“你别管。”   怎么能不管呢?   朱家家规,家主入主钦天监,就只能忠于皇帝一个人,如果是皇帝身边的太监,倒也罢了。   如果不是……   不行,得问问清楚。   他见天市不肯多说,就拼命灌他酒,还尽挑些好听的话说。   见醉得差不多,他便开始旁敲侧击。   “下回你和那太监再出去喝花酒,把我也带上呗,让我开开眼界。   从小到大,还没瞧见过太监呢,听说一个个都跟女人似的,声音又细又尖,还翘兰花指。”   天市的把头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   “不是兄弟小气,实在是那人不轻易见外人,我也是机缘巧合,才入了他的青眼。”   “不就是个太监吗?”   他故意冷笑,“有什么了不起的,还不见外人,唬谁呢?”   “兄弟啊,他可不是普通的太监,人家来头大着呢。”   “什么来头?”   天市一脸得意,“赵王跟儿前第一人。”   像是数万个炮仗,齐齐在每个人的耳边炸响。   所有人都被炸得魂飞魄散,肝胆俱裂,只差飞化升天这一步了。   当今陛下还未登基时,赐封赵王。   严如贤在设计陷害唐岐令春闱舞弊案以后,便上位成了赵王身边的第一人。   所以。   和天市混在一起的太监,就是严如贤!!   这……   这这……   这这这……   所有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觉得一股寒气游走四经八脉,心都凉透了。   尤其是朱远墨,急促的呼吸着,好像要把心里的不安和恐惧,都呼出去。   谢知非的灵魂第一个归了原位。   他看了眼晏三合,胆战心惊地问道:“天市和严如贤喝酒,朱旋久知道不知道?”   太微一下子写了这么多,显然已经累到了极点,牙齿不住的打颤,嘴唇也变得青紫。   谢知非突然有些后悔把裴叔赶走。   万一这人写到一半,突然不行了,连个救的人都没有。   不想太微冲他一点头,又低头写了三个字:“往下看。” 第621章 防着   太微不知道赵王跟儿前第一人是谁,但他知道赵王是谁,更知道朱家的家规。   “你疯了吗?”   他一把揪住天市。   “万一被老爷知道了,仔细他揭你的皮。”   “我们就喝个小酒,玩个小倌人,又没做别的什么事儿,你操哪门子闲心,管好自个的事吧。”   说完,天市一头栽下去,醉得不省人事。   他把人送回去,回到家越想越惊心,一夜都没睡好觉。   翌日,他把天市拦在半路,劝他少和那些太监来往,别得意忘了形,惹老爷不高兴。   “兄弟啊,我心里有数的,你把心放回肚子里。”   天市拍拍他的肩,匆匆离去。   他说有数,太微自然相信他有数。   这些年天市能稳稳的站在老爷身边,靠的就是“凡事有数”这四个字。   他调过头又劝了黄氏几句,让她不要胡思乱想,就把这事儿扔到了脑后。   哪知三个月后的一个深夜,天市像个幽灵一样,摸黑进了他的房间,把他摇醒。   他吓一跳,问有什么事。   天市说和黄氏吵一架,没地儿去,来他这里坐坐,说说话。   他闻到一股酒味,骂天市活该,换了他是黄氏,也得和他吵,又喝酒,三天两头喝酒,怎么没喝死在外头呢。   天市嘿嘿笑,喝了一盅温茶后,聊起了从前做的那些坏事。   他赶紧拦住,还说这种事情得烂在肚子里,万一被老爷听到了,可不得了。   说到老爷,天市一下子就收了嘴,开始撕扯自己的头发,一副很烦躁的样子。   “你怎么了?”   “我……”   天市抬起头。   这时,他才发现这人的眼底都是红血丝,眼圈四周则是一圈黑青色。   “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喝酒喝的,最近求老爷办事的人太多,一个个都跑来通我的路子。”   天市抹了一把脸,忽然重重的叹了口气。   “太微啊,你说咱们做下人的一辈子图个什么?不就图个好主子吗;   图好主子做什么?不就是为了能填饱肚子吗;填饱肚子为什么?就为这条贱命能活下去。”   这话听得他有些发忤,“你到底怎么了?”   “没怎么,就觉得活着挺难的。”   天市冷笑一声。   “从前做狗,主子让咬谁,我就咬谁;后来成家立业,别人叫我一声爷,就觉着自个是个人了,实际上,我还是条狗。   主子让叫,我才能叫,主子不让叫……绳子都在他手里牵着呢。”   天市没有再说下去,撑床边站起来,赤红的眼睛看着他。   “太微,咱们做狗的也别太忠心,也得防着一些。”   “防谁?”他不解。   “防你的主子。”   天市说完,便转身走了,等他反应过追出去时,只看见半敞开的院门。   他躺在床上翻过来覆过去的想,怎么也想不明白那家伙好好的,为什么说那样一通话。   要说到主子,这世上哪还有比老爷更好的主子?   多半是他和太监来往的事情,被老爷发现了,老爷骂了他几句。   早就提醒过他的,死活不肯听,现在好了,惹老爷生气,白白生出事端来。   老爷虽然很多事情都由他们,但这种触犯祖宗家规的事儿,老爷再好的脾气,也容不下啊。   第二天,他还没想好要怎么帮天市在老爷面前求情,老爷就派他去两广采买一批上好的红木。   宅子快要修缮好了,缺些个家具摆设,太太偏好红木,整个华国只有两广盛产红木。   这是一桩肥差。   他收拾收拾东西,领着两个下人当日就出发,出了南城门才想起来忘和天市打个招呼。   两广一来一回要三个月。   三个月后回到朱家,先到老爷跟前交了差,交完差拎了一壶好酒去天市院里转转。   到了院门口,发现落了锁,一打听才知道,天市偷卖老爷的符咒,被太太发现后,一家五口都赶出了朱府。   他顿时觉得不对劲。   从前老爷还是四爷的时候,经常会画一些普通的符赏给他们,他们拿着这些符,暗戳戳去外头倒卖。   一张符,卖个二两银子,换点酒钱回来。   如今天市身为老爷身边第一得意人儿,哪还需要干这些勾当?动动嘴皮子,那些想走他路子求老爷办事的人,自然会乖乖掏银子给他。   他不敢去问老爷和太太,只好偷偷去天市外头的宅子找人。   送钱的人多了,天市就在外头置了房舍,一个三进的小宅子,在护城河边上。   他敲半天门,没有动静;   第二天去,依旧没有人开门。   第三天再去,还是闭门羹。   这个时候,他才发现事情似乎有些不对了。   天市和黄氏都是从外头买进朱家的,夫妻俩个无亲无戚,被赶出朱家后,只有这一间宅子可以容身。   人呢?   入夜,他领着心腹小厮翻墙进了宅子。   宅子里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厨房没有碗筷,床上没有被褥……   那么也就是说,天市一家被赶出朱府后,根本没回到这里。   那他们又会去哪里呢?   太微左也想不通,右也想不通,总觉得事情蹊跷。   就在这时,老家宣化府有个姓张的把总找到了他。   张把总一妻三妾,生了六个丫头片子,就没有一个带把的。   张把总觉得自家的宅子风水不好,请他帮忙通通路子,求老爷去张府看看风水。   张把总出手很阔绰,足足二千两银子。   他收了银子拍胸脯应下,五百两装进自己口袋,余下的奉给老爷,请老爷出马。   不曾想老爷一口拒绝,说最近衙门里的事情很多,抽不出空去宣化府。   他从来没想到老爷会拒绝,一时傻眼了,往日只要他开口,老爷都是有求必应。   大话已经说出口,岂有收回去的道理?   再说老家那头的人,个个都知道朱家的小二子在京城混得贼好,是钦天监监主身边的红人儿。   这点小事都摆不平,传出去他面子往哪儿搁,爹娘还要不要做人了?   人有那么一瞬间,总会鬼迷了心窍。   他一咬牙,自己回了宣化府,去张把总府里实地查看了一翻。   当然,对张把总的借口是,老爷衙门里公务忙,派我过来看一看,回去再转述给他。   他看得很仔细,甚至还画了几张草图,回去钻研了半天,觉得没把握,就旁敲侧击的问了问老爷。   老爷说这事好办,弄个安床催子法就好了。 第622章 安床   太微学过安床催子法。   根据夫妻双方的生辰八字,选好时辰后,把床重新安一个位置。   这事的关键点在于风水师实地下罗盘时,天池中的池针必须精确,不能有丝毫偏差。   老爷这么一说,他心里就有了底气,抽空回老家,找黄道吉日帮张把总安床。   张把总夫妇问朱老爷为什么不亲自来?   他撒谎说这一趟,就是老爷让他来的,老爷实在抽不出空,但法子什么的,都和他说清楚了。   张把总夫妇知道太微在朱家呆了二十几年,学了不少朱家人的本事,也就没有起疑心。   安完床,他以为这桩事情就过去了,又忙着找天市一家人,就差在九大城门口,安个寻人告示。   哪里知道,仅仅过了半个月,大哥就从宣化府偷偷跑来,说张把总夫妇出事了。   张把总训练士兵的时候,摔了个跟斗,一个小跟斗竟然把腿都摔折了。   本来身为武将的张把总,很有可能最近要升职,这腿一断,升职的可能性也就断了。   他夫人也突然变得疯疯癫癫,说是家里有个影子,从早到晚的跟着她,夜里就站在床边看她。   太微一听这话,只觉得不妙。   那天下罗盘的时候,他因为紧张,手抖了一下,池针似乎偏了一点点。   他不敢和大哥说实情,只说回头找一下老爷。   大哥一走,他在房里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急得不行。   想和老爷坦白?   不敢。   老爷和从前不一样了,天市偷符咒卖,就被赶出朱府,生死不知。   自己这是私自在外头接活,还差点闹出人命,罪更重。   万一张把总找上门……   万一老爷不顾往日情分,把他送官……   人一慌,心就乱。   他想来想去,好像就剩下一条路可走——跑。   于是,他就带着多年积攒下来的银子偷偷跑了。   前两天还好,第三天就开始后悔了。   天地是很大,可他能去哪里?   老家的父母兄弟会不会受他连累?   张把总会不会把气都撒到他们身上?   他没敢跑远,藏身在宣化府里的一间小客栈里。   打小就被送进朱家,宣化府里真正见过他的人,其实不多,客栈这种地方,消息最灵通。   然而不好的消息,一个接一个传来。   张把总觉得事情不妙,请了当地的风水先生来家里查探……   张把总带着一队人马上了京城……   张把总放出风声要抓他,让他不得好死……   太微彻底害怕了,备了些干粮,连夜跑出客栈,往南边去。   不敢走官道,也不敢雇马车,专挑没人的小路。   夜里,他蜷缩在树下,回忆起从前的好日子,一声又一声的唏嘘感叹,自己怎么就混到了这一步?   接着,他又想到了那夜,天市在他床边说的话——防你的主子。   他不笨。   能在朱家立足就没有笨人,能学周易六爻更是要脑子好才行。   张把总的这桩事情,但凡老爷肯接下这个活,自己就不会铤而走险,也就走不到现在这个地步。   飞鸟尽,良弓藏。   天市和他一前一后出事,原因只有一个——他们知道老爷为了当家主,都干了哪些伤天害理的事。   如今他身份地位都有了,自然是要把那些知情的人,一个个都干掉。   那么,天市偷卖符咒的事是假的,他们一家应该是遇到了不测;   而现在,终于轮到他了。   正想着,四周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他一抬头,几个士兵拎着明晃晃的刀冲过来。   他来不及挣扎,刀就横在了脖子下。   “绑起来,嘴塞住。”   “快去和把总说,人找到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是他这一辈子都不敢去回忆的。   他们逼着他喝下药,砍了他的四脚。   就在疼的快死过去的时候,他侍奉了二十几年的主子蹲下来。   那张脸还是那么好看,儒雅中带着一点出尘,难怪太太被他迷得神魂颠倒。   可只有他和天市知道,这张皮囊下的心有多黑,有多硬。   杀人不眨眼啊!   “太微啊。”   朱旋久唤了他一声,那声音和从前一样温柔无辜,“别怪我,要怪就怪自己命不好,怎么就跟了我呢?”   是啊,怎么就跟了这么一个畜生呢。   如果那回不是他死活要跟着祖父来京城见见世面,他应该在宣化府,做个普普通通的人,两亩薄田,三餐四季。   “到了阴曹地府,如果看到天市,记得带句话给他。”   他脸上露出阴毒的笑:“既然做了狗,就不要总想着要做人,修炼一张人皮,哪是那么简单的事。”   最后一笔写完,太微嘴一张,毛笔落地的同时,他也无声无息的瘫倒在椅子里。   “太微!”   朱青赶紧把手伸到他鼻子下。   晏三合冲过来:“怎么样?”   朱青:“还有一点气息。”   “太微,你一定还有话没有说完,别睡,醒一醒,快醒一醒!”   晏三合在他耳边低声说:“他这张人皮披得太好了,光凭这些,我还不足以把它撕开,你再撑一撑,撑下去。”   小裴爷突然一拍脑袋:“对了,我爹留了一盏汤药,说是他力竭的时候可以喝一点,还能撑撑。”   “我去热。”   李不言像阵风一样冲出去,片刻后端着碗又冲进来。   “李姑娘,把药给我吧,我来喂。”   朱青接过药,用调羹一点一点喂进去。   半碗药喝完,太微慢慢睁开了眼睛,看了看药碗,表示他还想喝。   晏三合长长松出口气,也难怪这十多年他能活下来,极强的求生欲啊。   “太微,你不要写了,我来问你,你点头摇头就行。”   她必须节约他的体力。   “张把总的事情,他应该是设了一个局,让你一头钻进去,至于这个局是什么样的,我们先不说,只说他想动你的原因。”   晏三合的语速很快,“一是你知道了他太多事;二是你一直在找天市,你不相信天市就这么无声无息的不见了。”   太微点点头。   晏三合:“你能活下来,应该是被好心人救了?”   是被山里的一对老夫妻救下的。   老夫妻无儿无女,见他还有口气,就把人抬回了家,还请山里的郎中替他治伤。   郎中没什么大本事,用的都是自制的草药,伤口好一阵,歹一阵。   那段日子生不如死。   他天天想着要寻死,一醒过来就拿头撞墙,可撞墙是需要力气的,他还剩多少力气能让自己一碰就死;   他想咬舌自尽,回回咬出了血,又下不了狠心。   他心想跳井吧,好歹死得痛快点,可他这个身子连井边都爬不到。   就在他打定主意不吃不喝,要将自己活活饿死时……   他做了一个梦。 第623章 巫咒   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天市从井里爬出来,满身血污,头和脖子中间横着一把刀。   天市的眼里流出血泪,一字一句对他说——   “我虽然是条恶狗,可真正做恶的人,是他。太微,你替我看着他的报应,他一定会有报应的!”   就这样,他活了下来。   晏三合:“在你养伤的那些日子,你应该是想到了一些事,否则不会又跑回京城来。”   太微点点头。   “天市死了,不仅他死了,他的妻子女儿都死了,所以你找不到。至于他们一家是怎么死的,我猜不出来。”   晏三合:“但朱旋久只动了你,没动你的家人,而且没有直接杀你,让你自生自灭,说明朱旋久忌惮天市更多一些。”   太微又点头。   “前面那些伤天害理的事情,都是你和天市一起帮他做的。你们俩唯一的区别,是在朱旋久做了家主后,天市跟着他进了钦天监,而你则留在朱家帮他修缮朱府?”   太微点头。   “天市那天晚上醉酒到你房间,状态很烦躁,并且还说起从前的事,最后让你防着他……”   晏三合停了好一会,才道:“可见他应该是察觉到了一点什么。”   太微看着面前的少女,用力点头。   “第二天,朱旋久就把你远远支开了,可见当天晚上天市来找你的事,朱旋久知道了。”   晏三合:“由此可以推断出,朱旋久暗中派人盯着你们俩呢。”   点头。   晏三合:“也由此可见,朱旋久把你支开,是为了斩断你和天市之间的联系。”   点头。   “那么……”   晏三合缓缓吸了一口气,“天市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朱旋久忌惮成这样?”   这话一出,所有人的心都被吊了起来,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是啊。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首先,这肯定是件大事,是件要命的事,因为朱旋久连他妻女都没放过,宁肯错杀。”   晏三合忽然伸出手,抓住太微的胳膊,稍稍用了一点力,   “如果我没有猜错,应该和赵王跟前第一人的严如贤有关系,对吗?”   都对。   统统都对。   太微的唇一动一动,如果此刻他能说话,定会由衷地夸一声:真聪明啊。   “啊啊啊……”   他嘴里叫喊着,挣扎着要起来。   朱青赶紧扶起他来,又把笔蘸了些墨水,塞到他嘴边。   太微深深地看了晏三合一眼,随即低头写字。   这一回,他写得很慢很慢,慢到似乎这已经是他最后的一点力气了。   他写完一个字,小裴爷读出一个字。   “半……年……后………”   三个字,朱远墨坐不住了,谢而立也坐不住了,就连脚不好的谢知非都一颠一颠地围过来。   李不言更是挤到了小裴爷的身旁,往前探出了半个脑袋。   太微察觉,抬起头看了看身边的人,嘴里忽然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   这声音很诡异,听得人头皮发麻。   晏三合忍着浑身竖起来的寒毛,“太微,接着写下去。”   太微似乎没有听见晏三合的催促,目光在所有人身上扫一圈,最后落在了朱远墨的脸上。   朱远墨惊一跳。   这是怎样的一双眼睛,有恨,有怒,还有……一抹怜悯。   这人竟然怜悯他?   朱远墨不知怎么的,心开始发慌,前所未有的慌,好像他站在了悬崖边,下一瞬就要掉入万丈深渊。   这时。   太微收回了目光,自己把嘴里的毛笔伸到砚台里,醮足了墨汁,然后用尽所有的力气,写下了最后的六个字。   “先……太……子……巫……咒……案……”   “先太子”三个字先出来,小裴爷的脸色急剧变化,从红到白,从白到青,最后又变得煞白无比。   “巫咒案”三个字后出来,小裴爷惨白着一张脸,不可思议地望向谢知非。   谢知非没有对上裴笑的目光,他耳畔嗡嗡隆隆地作响,似耳鸣,又似五雷轰顶。   ——半年后,先太子巫咒案!   这什么意思?   难不成先太子巫咒案还和朱旋久有关?   他茫然看向晏三合,嘴唇动了动,想说些什么,可还没来得及说,一道哑得不能再哑的声音刺出来。   “不可能!”   朱远墨一拍桌子,挥舞着拳头冲他疯狂的大声叫喊。   “绝对不可能,你在胡说……你一定是在胡说……根本不可能……你疯了,你疯了……你疯了……你彻底疯了……”   他叫喊的耳红脖子粗,像个疯子一样乱蹦乱跳,还要伸手去揪太微的前襟。   朱青见势不妙,赶紧从边上一把将他抱住,死命的往后拖。   “朱大爷,朱大爷,冷静,冷静啊!”   “放开我,放开我,我要杀了他,我一定要杀了他……”   朱远墨一边挣扎,一边叫得声嘶力竭,“不可能的,不可能的,这怎么可能呢,不可能的……”   李不言本来还想上去呵斥几声,忽然见朱远墨嘴角慢慢渗出血,整个人像摊烂泥一样,倒在朱青身上,又忽然觉得他好可怜。   再看边上的谢而立,嘴唇发抖,身子也在发抖,神情里,目光里,是无可掩饰的害怕,恐惧,还有惊骇。   怎么反应一个个都这么大?   李不言蹙起眉心,走到晏三合身边,用胳膊碰了碰她的。   晏三合看着她,脸上没什么表情,但脑子却在飞速的转动着。   为什么?   为什么太微会把天市的死,牵扯到先太子的巫咒案上?   这里面有什么可以连起来的关系吗?   “太微,你……”   晏三合转过头的同时,声音一下子卡住了。   太微如血的目光看向朱远墨,嘴里发出“呵呵呵”的声音,与此同时,他嘴角慢慢上扬,再往上扬……   兵马司十几年的牢狱生活,他和虫鼠为邻,和屎尿同睡,活得连条狗都不如,没有哪一天不盼着朱旋久被五马分尸,遭天打雷劈。   可老天不长眼。   这样人面兽心的人,不仅没有遭到报应,竟然母慈子孝,儿孙满堂,寿终正寝。   真真没天理啊。   可如今,他发现错了。   天理在你做下坏事的那一刻,其实就已经在了,它没有报应在你身上,也会报应在你的儿孙身上。   没瞧见吗,朱家大爷都快疯了。   更狠啊!   可是还远远不止,整个朱家,整个朱氏一族,很快都会发疯的,都会疯的。   哈哈哈哈……   太微嘴角扬出一记大仇得报的弧度。   接着,他声音戛然而止,眼一闭,头一垂,含笑而去。 第624章 天塌   小裴爷颤巍巍地伸出手,探探他的鼻息。   “他,他走了。”   “不能走,不能走,要把话说清楚,你给我把话说清楚……”   朱远墨声音哑得已经说不出话了,整个人瘫坐在地上,反反复复的说这几句话,整个人都垮掉了。   空气已经不能用窒息来形容。   每个人脸上的表情就像是濒死的鱼,睁着两只茫然的眼睛,慢慢的捣着气。   “别的事情稍后再说,先把人埋了吧。”   晏三合最先恢复冷静:“谢承宇,让丁一把他送到宣化府,坟是现成的,也算是落叶归根。”   谢知非点点头,朝朱青看过去。   朱青忙拉开门,走到丁一身边低语了几句。   丁一先是愣了愣,随即进屋把人横抱了起来,又走出去。   门,再度掩上。   空气里的窒息,没有因为少了一具残尸,而慢慢缓和下来,而是越发的凝重。   谁能料到这个心魔查过来,查过去,最后竟拐了个弯,直奔十七年的那桩惊天大案而去。   谁能再查下去?   谁敢再查下去?   “要不……”   李不言实在是受不了这份压抑,“……今儿个就先到这里吧,这一天天,都怪累的。”   没有一个人应声;   也没有一个人动。   “总不能就这么干坐到天亮吧!”   李不言一跺脚,“再说了,也未必会跟那什么案子有关。”   “对,对,对!”   裴笑像是做梦刚醒的样子:“都,都,都回去吧,我和谢五十好几晚没睡,累,累死了。朱青?”   “小裴爷?”   “背你家爷回房。”   朱青没敢应声,抬眼看着三爷。   谢三爷略过朱青的目光,死死的盯着大哥谢而立。   “老三。”   谢而立迎着他的目光,缓缓道:“你腿不好,先去歇着吧。”   谢知非咬牙点点头。   朱青这才敢上前把人背起。   裴笑一听谢而立的话,知道这一位是个冷静的,忙又道:   “谢大哥,你也陪朱大哥回去吧,太太这是第一夜,必须要守的,再有一个时辰天都要亮了。”   谢而立深目看了裴笑一眼,架起一旁魂已然不在身上的朱远墨,一言不发的走出去。   “三,三合,你也去睡。”   小裴爷不但舌头打结,脑子也打结。   “哪个啥,睡一觉肯定神清气爽,脸色倍儿好,你们姑娘家是熬不得夜的,容易老。”   等在门槛边的谢知非冲晏三合阖了下眼睛,像是解释,又像是感叹道:   “事情太大,都得缓一缓。”   “嗯。”   晏三合伸手往外拨了几下,示意他们先走。   谢知非冲裴笑递了个眼神,三人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花厅里空落下来。   李不言上前一步,把大门砰的一声合上,然后走回到晏三合身边,万分紧张地问道:   “三合,太微最后的一句话,真的还是假的?”   晏三合走到桌前,拿起太微最后写的那张纸,着笔用力,入木三分,可见是用尽了浑身的力气。   “是真的。”   “为什么这么笃定?”   李不言想想:“光凭天市和严如贤交往这一条,也不能够啊。”   晏三合思忖半晌,“目前我想到的,有三点。”   三点?   这么多?   李不言傻眼了,“你快说说。”   “第一点,心魔解到现在,朱旋久这个人就是个实实在在的伪君子。”   晏三合:“他做事喜欢藏在别人背后,坏事让别人去做,好人的名声落他头上。”   “你的意思是……”   李不言反应非常的快。   “天市和严如贤的交往,他其实是知道的,就像拆散庚宋生和朱未希一样,他才是幕后真正的操纵者。”   “对。”   “证据?”   “天市对太微说过一句话:从前做狗,主子让咬谁,我就咬谁;后来别人叫我声爷,就觉得自个是个人了。”   晏三合:“实际上,我还是条狗。主子让叫,我才能叫,主子不让叫……绳子都在他手里牵着呢。”   “我明白了。”   李不言一拍额头:“天市以为自己出息了,长本事了,实际上一切都在朱旋久的掌控之中。”   晏三合点点头,“应该说天市是朱旋久手里的一颗棋子,往哪里走,怎么走,都在他的算计之中。”   “没错,朱旋久把所有人都当成他手里的棋子。”   李不言:“那第二点呢?”   晏三合:“巫咒。”   李不言眉头一皱:“巫咒?”   晏三合:“这套神神鬼鬼的东西,正是朱旋久最擅长的。”   “没错,一般人还想不到这种事情呢!”   李不言:“第三点?”   晏三合目光垂下去,良久的沉默后,才道:“还只是我的猜测,回头等朱远墨来替咱们解惑吧!”   李不言顿时怒目,“晏三合,你不是人,你连我的胃口都吊?”   “不言,我不是吊你胃口。”   晏三合:“而是有些事情只有身为钦天监监主,才有资格说出来,否则,我没有把握。”   别的没把握的事情,她还能猜一猜;   但这一桩,连猜都是犯了欺君之罪。   李不言顿时泄气。   “不言。”   晏三合抬起头,对上李不言的眼睛:“这些年你都没回过那个家,马上要过年了,你要不要……”   李不言又怒目:“你这话什么意思?”   晏三合蹲下,把手里的纸放在炭盆里点着,火光忽的烧起来,那纸很快就烧成了灰烬。   晏三合起身,“是想告诉你,后面很危险、很危险的意思。”   李不言想着刚刚花厅里的那一幕,声音有些发抖。   “会,会危险到什么程度?”   “最坏的结果,我,你、朱家、谢家,裴家,……”   晏三合深吸一口气:“统统死光,一个都不剩。”   我的老天爷哎!   李不言心跳急剧地加速。   ……   客房。   一灯如豆。   兄弟俩一个床头,一个床尾,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回房小半个时辰了,惊吓还在。   都还没有缓过神。   裴笑实在忍不住了,伸出爪子掐了谢知非一把,“兄弟,你给我句实话,太微几分可信?”   谢知非沉默着不搭腔。   “我觉得五分吧。”   裴笑一点都不介意他的沉默:“前面的都是真的,后面一句不可信,一点都不可信。”   谢知非微微叹了口气,“得了,别想了,睡觉吧。”   “能睡着吗?”   裴笑怒了,“这他娘的都扯上……”   “先太子”那三个字,他都没胆儿说出来。   谢知非忽的坐起来,看着他,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   “明亭,今儿个我做对了一件事,又做错了一件事。” 第625章 地陷   小裴爷问:“你什么事做对了?”   谢知非:“让你爹先走。”   小裴爷脸色微微一变:“什么事做错了?”   谢知非:“没把我哥赶走。”   “所以……”   裴笑跟着坐起来,胆战心惊地问:“你觉得太微的话……是真的?”   “真不真的,不好说。”   谢知非咬咬唇,“我只知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祖宗啊……”   小裴爷急得眼泪都要掉出来了。   “求求你别吓我了,他的话要是真的,咱们再查下去,就是抄家灭族的大祸。小爷我媳妇还没有娶,儿子还没生,不想这么早死。”   “所以,你现在要考虑的,不是太微的话真不真、假不假,而是……”   谢知非脸一沉,用前所未有的严肃语气。   “要不要跟着晏三合再查下去,还是到此为止?”   “这……”   小裴爷犹豫了一下。   查下去,命不保;   不查,朱家一个个都死绝。   但……   朱家人死,又不是他死。   裴笑当机立断:“不查,撤。”   保住小命要紧!   “不仅咱们得撤,还得让晏三合她们也撤。”   裴笑支吾了下,“尤其是李大侠,必须看住她,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李大侠不算什么,关键是朱远墨。”   谢知非摸着手心里的冷汗,“只要他不想把这个心魔解下去,晏三合和李不言根本就不用看住。”   裴笑屁股往前挪了几寸,压着声音道:“我要是朱远墨,就不查。”   谢知非:“为什么?”   “虽然都是一个死字……”   裴笑把声音压得更低:“被心魔连累而死,总好过抄家灭族,前面还能保住朱家的名声,后面……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谢知非缓缓吐出一口气。   他这会心口疼。   很疼。   ……   马车里。   朱远墨倚着车壁,脸白得跟个鬼似的,奄奄一息。   “大哥。”   谢而立把温茶递过去,“喝一点,润润唇吧。”   唇上裂了好几个口子,两边嘴角还有血渍没有擦干净,这个样子回去,家里人要担心的。   朱远墨摇摇头,哑声道:“而立,等娘出了殡,你把大妹带回去,朱家就暂时不要来了。”   “大哥?”   “你叫我一声大哥,我总要替你们着想的,不能把你,把你们谢家也牵扯进来。”   朱远墨缓缓道:“能保一个,是一个吧。”   这话,谢而立听得惊心,却又无力反驳。   明亭说事情扯上钦天监,他努力往坏处想,也左不过是朱旋久故意替人算错了命,看错了风水,或者又害了什么人。   哪曾想……   竟然扯到先太子头上。   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祸啊!   谢而立本来还想着帮上一把,如今看来怕是万万不能了。   不仅他不能,老三和明亭都得撤回来,坚决不能让他们再掺和进去。   “回去后,这事你先不要和任何人提起,包括老二、老三在内,一个字都不要说,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大哥,那朱家怎么办啊?”   “而立啊。”   朱远墨心如刀绞:“朱家走到头了,到头了……”   谢而立同情地看着他,想说“天无绝人之路”,又想说“左右还有晏姑娘呢”。   什么都说不出口。   天无绝人之路——但朱家偏偏就是走到了绝路上。   左右还有晏姑娘——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晏三合不过是个弱小的姑娘,她能替死人解心魔,却没办法让活人网开一面。   先太子巫咒案?   那可是直指当今陛下啊!   ……   马车停在后门,老总管匆匆下了几层台阶,打起了帘子。   谢而立扶朱远墨下车,进到门里。   老总管把孝衣给大爷穿上,简单的说了说府里现在的状况,又低声问:   “七日后出殡,大爷打算把太太葬哪里,老奴好着手准备起来。”   朱家规矩,原配夫妻同葬一墓。   这其实是不需要多问的,但如今……   老总管不得不多问一句。   朱远墨引袖擦了擦嘴角的血渍,冷冷道:“他的棺椁不是在庙里摆着吗,那墓地先让太太的棺椁落下去。”   至于那个人……   朱家的祖坟他都不配进!   “是!”   主仆二人一边说,一边进到灵堂。   老二、老三见大哥回来,赶紧爬起来迎上去。   朱远昊刚要张嘴,朱远墨目光一厉,拿出掌家人的派头,“一切事情等把娘送走了再说。”   朱老二、朱老三看着大哥板着的脸,不敢多说,立刻退回到原来跪着的位置。   朱远墨拿起一根香,点着了插进香炉里,然后屈膝跪在蒲团上。   三个头磕下去,他没起来,而是在弟妹的惊呼声中,一头栽倒下去。   ……   就在朱远墨栽下去的同时,谢知非敲响了晏三合的窗户。   “是我。”   “让朱青扶你去堂屋说话。”   晏三合一夜没睡,衣裳什么的都是整齐的。   她走到堂屋,掌了灯,拉开门,请主仆二人进来。   门外,谢知非一手扶着门槛,一脚虚踮着,“就在这里说吧,也没几句。”   此刻天色还是灰暗的,烛火从晏三合的身后照过来,像是在她身上萦一圈淡淡的柔色。   他的心也跟着柔下来。   “这几日我就不过来了,回家住一阵,养养腿,七日后太太出殡,我去送她一程。”   晏三合点点头。   “这个心魔……”   谢知非一边说,一边打量晏三合的神色。   “要不先缓一缓吧,一切等送走了太太,让朱大哥考虑考虑再说。”   “谢承宇,天市在京城买的宅子,不知道还在不在?”   谢知非瞳仁一抖,“你,你想干什么?”   “想去看看。”   晏三合见他脸色都吓白了,赶紧又道,“就我和不言,趁着天黑的功夫,不会惊动任何人。”   谢知非捂着心口,“晏三合……”   “我惜命的。”   晏三合打断他的话:“只要朱远墨说不查,我坚决不会往下查。”   “你说的?”   “我说的。”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谢知非心里的一块石头落地,他最怕晏三合执意要查下去。   “我回衙门后,会想办法帮你找找,但不能你们两个去,带上朱青。”   晏三合:“好。”   这么听话?   谢知非都有些不太习惯。   “从前是没有人惦记!”   晏三合扔下这一句,“砰”的一声掩上门。   谢知非的手差点被门夹住,幸好收的快。   他微微眯起眼睛,回味着刚才那句话,原本跳得很快的心脏,一下子又快了几分。   从前是没有人惦记;   如今有人惦记,自然就惜命了。 第626章 放弃   朱青背着谢知非走到二门,裴笑等在那里。   “她怎么说?”   “只要朱远墨说不查,她就坚决不会往下查。”   哪怕得了晏三合的亲口保证,谢知非其实心里半分开心也没有。   不是怕晏三合反悔,而是怕面对朱家人,尤其是大嫂。   人都是惜命的。   太微都那副模样了,还苟延残喘十几年。   大嫂他们何其无辜?   朱家的孩子们何其无辜?   真要看着她们一个个因心魔而死?   于心何忍!   裴笑一看谢知非的神色,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却也只能无奈一叹。   谁让胳膊拧上了大腿,鸡蛋碰上了石头,背后一大家子人的生死呢,哪里能随心所欲?   三人沉默着走出别院,一抬头,就看到谢而立站在马车前。   去而复返?   那就是有重要的话要说。   谢知非和裴笑二话不说,一前一后乖乖地上了车。   马车启动的时候,谢而立开了口,“老三,明亭,这件事情就到此为止。”   “大哥。”   谢知非郑重道:“你就是不说,我和明亭也打算这么做。”   “对,晏三合也不打算查下去了。”   裴笑:“大哥放一百个心吧,我和承宇虽然混,却也是知轻重的人。”   “倒是大哥。”   谢知非有些同情地看着兄长,“和朱家的关系更深一些,想来也更难一些。”   话,说得很含糊,谢而立却听得很明白。   难在哪里?   难在朱未希。   结发夫妻,一个床上睡觉,一个桌上吃饭,朝夕相处,真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去死吗?   谢而立面色僵住。   此刻,他才发现自己这一趟来得有些多余,弟弟们心里不仅清楚明白,甚至比他看得还透彻。   “停车。”   谢而立拍拍老三和明亭的肩,“不顺路,我还回朱府。”   “大哥?”   谢知非拉住他,“……朱大哥那头是个什么章程?”   谢而立默了默,嘴里有些发涩道:   “他让我等太太的事情结束后,就带你大嫂回家,暂时朱府就不要再去了,还说……能保一个是一个。”   谢知非眼眶有些发酸。   朱大哥脑子是清楚的,他也不想连累别人。   ……   朱远墨病倒了,高烧不退,病得昏昏沉沉,不知白天还是黑夜。   裴太医亲自诊脉,说是急火攻心,邪风入体。   喝了几盏药,病不见好,反而更重,吓得朱老二,朱老三纷纷追问谢而立,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谢而立的话,和朱远墨的一模一样,只说等太太出殡后再说,   朱老二、朱老三一看这副情形,就知道事情小不了,只得强打起精神,代替兄长操持丧事。   灵堂里少了当家的长子,前来吊唁的宾客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   第三天,朱未希也毫无征兆地昏倒在灵堂里。   谢而立一把将她打横抱起来,直奔内宅。   这一抱,他心里涌出大片的心疼来。   太瘦了。   瘦的几乎不用他费什么力。   边上,春桃见大爷的脚步慢下来,只当他是嫌大奶奶重了,忙道:“大爷,让奴婢来背吧。”   谢而立目光一偏,春桃被他眼中的寒光吓一跳,忙退后半步,剩下的半段路,一个字都不敢多说。   裴太医匆匆而来,一把脉象,和朱老大的病情几乎是一模一样,只是多了一个思虑过甚,气血两亏。   施了针,开了药方,裴太医拍拍谢而立的肩,一言不发的离开。   灵堂那头离不开人,谢而立叮嘱春桃好好照顾大奶奶。   朱未希歇了一天一夜,便又回到灵堂。   谢而立看着她苍白的脸,那句“怎么不多歇几日”的话,哽在喉咙里,始终没有说出口。   出殡那天,朱远墨一身孝服出现在众人面前。   只见他两腮凹陷,鼻翼两边两道深深的法令纹,一头黑发灰白了大半,整个人看上去垂垂老矣。   别说外人瞧着触目惊心,就是自家的兄弟姐妹,也都惊得说不出话来。   大哥才三十出头,正值壮年啊!   谢知非代表谢家来送毛氏最后一程。   七天静养下来,他腿已经好了大半,只是还不能太用劲儿,由丁一和朱青一左一右的搀扶着。   丁一是昨儿夜里从宣化府回来的。   看到弟弟的尸体,太微他哥狠狠哭了一场,却什么都没有多问,只是不停的朝丁一道谢,并且连夜就让弟弟入了土。   连丁一都觉得,他哥真是个聪明人,什么不能问,什么应该做,心里一本账。   送殡的队伍很长,孝子贤孙披麻戴孝走在棺椁的后面,几步一跪,几步一拜,哭声震天。   谢知非看着这风风光光的排场,想到毛氏的一生,心中说不出的唏嘘感叹。   这时,路的两边已经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   短短半年朱府抬出三口棺材,这是少见的事情,百姓们交头接耳,压着声议论纷纷。   忽然,人群里出现一张熟悉的面孔,正是锦衣卫总旗韩勇。   谢知非朝朱青瞄一眼,朱青立刻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韩勇身边。   韩勇歪着头,在朱青耳边低语几句,随即冲谢知非抬了抬下巴,转身离开。   朱青回到三爷身边,附耳道:“韩爷说宅子找到了。”   好兄弟!   谢知非捂拳放在唇边,低低道:“你这会就去别院走一趟。”   “是!”   朱青又跟了一段路,慢慢磨蹭到队伍的最后面,然后趁人不备,迅速消失在人群里。   送殡队伍到了北城门,北城门已经停了几十辆的马车。   宾客们不再步行,纷纷上车。   谢知非一掀车窗,发现车里竟然坐着裴笑,这人耷拉着两条眉眼看着他,一脸的愁眉苦脸。   “这是怎么了?”   谢知非爬上车:“说,被谁欺负了,三爷替你算账去。”   “他昨儿找我,问我朱家心魔的事,我只能说还没个头绪。”   裴笑话峰一转,“可总不能一直说没头绪吧?”   猜到就是为了这桩事。   谢知非叹气。   说实话,他这几日借口腿伤,没往开柜坊去,就是因为不知道如何面对赵亦时。   “现在还能用太太出殡做掩饰,后面呢?”   小裴爷愁得慌,“后面这心魔不查了,咱们要怎么和怀仁解释?哎哟,我的脑仁啊,都快炸了。”   谢知非无言以对。   他早就炸过了,夜夜炸。   太孙之所以这么关心朱家的事,就是打算等朱家的心魔结束后,他要慢慢用到朱远墨这个人。   如今心魔解到一半解不下去了。   解不下去的原因,是因为牵扯到前太子;   解不下去的后果,是朱远墨这步棋算是废了。   如实坦白?   还是死死瞒着?   简直是一筹莫展! 第627章 晕倒   小裴爷说他脑仁炸的时候,晏三合这会正在庭院里,看着李不言练剑。   这把软剑刚从铁匠铺拿回来,剑身薄如蝉翼,却锋利无比。   晏三合一看李不言舞剑的姿势,就知道这五百两银子花得值。   李不言练出一身汗,把剑往腰间一别,搬把小凳子坐在晏三合边上,一边擦汗一边闲话。   “三合,今天好像是太太出殡的日子。”   “嗯。”   “咱们要不要去送送?”   “不去。”   “谁昨儿夜里翻过来覆过去了半天?”   “宵夜吃多了,胃里难受。”   得了吧。   多半是在想太太的事,想朱家的事。   李不言也不拆穿她,“对了,朱家真的不打算再查下去了?”   “不知道。”   “那就只有等死了。”   李不言重重叹气:“你和朱远墨的血符,还有两个月的时间有效,倒也好,省得你再放血了。”   晏三合垂着眼帘,不说话。   “姑娘,吃早饭啦。”   这时,汤圆拎着篮子走进来。   晏三合在家静养了几天,脸色立马好看起来,全靠汤圆一天五顿的调养着。   多出来的两顿,一顿是下午的点心,一顿是晚上的宵夜。   晏三合起身:“你和兰川也来一起吃。”   “兰川说今日还要多练半个时辰。”   汤圆笑道:“前几日挨了李姑娘的骂,这几日练功是一天比一天用功。”   “用功没用,得用心。”   李不言冷哼一声:“早饭给她多留点,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得吃饱。”   “李姑娘真真是刀子嘴,豆腐心。”   汤圆把早饭摆出来,盛一碗小米粥放在晏三合手边。   晏三合刚把筷子拿起来,朱青冲进来。   “晏姑娘,宅子找到了。”   这么快?   晏三合眼睛一亮:“那我们就夜里……”   “这会就可以去。”   朱青:“那地儿我认识,僻静的很,四周没几户人家,夜里出行反而惹巡逻的人注意,咱们午时过去。”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晏三合早就摸清了朱青的脾性。   没有把握,他不会说这种话。   “听你的。汤圆,给朱青加副碗筷。”   ……   既然是偏僻,就不能骑马坐车引人注意,三人就靠两条腿走路。   午时。   城北某条巷子口。   朱青见四周没人,脚下一使劲,长臂一勾,人就到了墙头,随即几个跃身便消失不见。   晏三合和李不言依旧手挽着手往前。   走了大约一盏茶的时间,路过一扇斑驳的木门,门吱呀一声,拉开一条缝,晏三合迅速钻了进去。   李不言四下看了好一会,见没人,才一个闪身进了门里。   一个荒废了近二十年的房子,当真是杂草丛生。   朱青:“晏姑娘,要进屋看吗?”   “不用,看井。”   晏三合:“每一个井都看。”   朱青话不多,但脑子好使:“晏姑娘是觉得天市一家五口……”   “不知道,看了再说。”   二进的宅院,讲究一点的人家,最多两口井。   院子的第一口井就在厨房边,井里有水,井边摆着个木桶。   打一桶水上来,水色很清。   晏三合尝了一口那水,还有些甘甜。   她把井盖一盖,“找第二口井。”   第二口井在后院。   后院是个小花园,井就掩埋在一堆杂草里。   朱青拨开杂草,打开井盖,一股浓浓的腥臭味扑鼻而来,差点没把他熏死过去。   晏三合也闻到了,面不改色道:“朱青,吊桶水上来。”   这口井边没有水桶。   “我去那边拿。”   李不言飞快的去,飞快的来。   朱青接过桶,往井里一扔,没有听到一声清脆的入水声,手感也不对。   “晏姑娘,井里有东西。”   “趴下去看看。”   朱青没有趴,而是用脚勾着井沿,身子往井里一钻。   只看了一眼,他便飞快的收回身子,颤声道:“井里有尸体。”   李不言一听,也想探身下去看,却被朱青一把揪住:“别看,瘆得慌。”   晏三合:“几具?”   朱青:“把水都堵严实了,绝对不止一具。”   晏三合捏了捏鼻梁:“应该就是天市一家。”   李不言脸色惨白。   妈啊。   一口井里五具尸体,难怪腥气熏天。   朱青几乎是用崇拜的目光,看着晏三合,“晏姑娘,你怎么知道天市一家的尸体,被扔进了井里。”   “五个大活人忽然失踪,十有八九是遇了险,什么地方藏尸最安全?最省心?只有这处没有主人的宅子。”   晏三合:“太微说屋里房里都找过了,那就只有井里。他没敢往井里想的原因,是他报着希望,希望天市一家还活着。”   “那……”   朱青想着三爷的叮嘱:“晏姑娘找出尸体的目的是什么呢?”   “让死者入土为安,别做孤魂野鬼。”   晏三合:“朱青,回头你把这事说给朱府大爷听,让他自个想办法吧。”   “是。”   朱青一点头:“晏姑娘,咱们回吧。”   晏三合斜眼看着他,“你家主子怕我惹事?”   朱青:“……”   “你让他放心。”   晏三合莞尔一笑,“我是个说话算话的人。”   话刚说完,她只觉得心口被什么东西狠狠一戳,痛得她身子一下子蜷缩起来。   “晏姑娘,你哪里不舒服?”   “三合,你怎么了?”   晏三合听到两声喊的同时,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   朱府坟茔。   毛氏的棺椁已经在吉时落葬。   一座新坟竖起来,哭花了脸的孝子贤孙们,在坟前给先人侍奉第一顿饭。   一切妥当,所有宾客下山,独留三个儿子在坟前,要给先人捂脚。   这是丧事的规矩之一。   捂脚用汤婆子。   老总管在边上小声提示,三位爷一步一步要做什么。   最后一步做完,朱家三兄弟累得席地而坐。   这漫长又短暂的七天啊,各种繁文缛节,各种规矩司仪,已经把人折腾的只剩下半条命。   “老总管,你先下山吧。”   七天了,朱远墨的声音不仅没有好起来,反而更哑了,“我和老二、老三说几句话就来。”   “大爷,留老奴下来听听吧。”   朱远墨微微诧异:“你知道我要说什么?”   老总管点点头,“大爷那日夜里回来,脸色难看的紧,老奴就知道有大事发生。”   他在朱家当了一辈子的差,打小父亲就教他,做下人第一要紧的是会看主子脸色。   “罢,罢,罢。”   朱远墨有气无力道:“你们都坐过来。”   三人都围坐过去。   朱远墨看看身后的群山,再看看眼前的长河,最是藏风聚气的风水宝地。   可惜了!   他眼中闪过一抹狠绝,咬牙道:“老二,老三,这心魔不解了。”   三人的表情如出一辙。   先是没有任何反应,接着,脸色骤变。   “哥?”   朱远昊一把抓住朱远墨的手,惊慌失措道:“为什么啊?”   朱远墨刚要开口,只觉得胸口一片窒息,气都喘不过来,人直挺挺的往后倒下去。   “哥?”   “大哥?” 第628章 契约   谢知非因为腿脚的原因,把棺椁送到山脚后,就和小裴爷打道回府了。   到了城门口,马车突然停下来,朱青一跃而上。   谢知非只当他是为了宅子的事,问道:“那宅子晏三合看得怎么样?”   “爷,晏姑娘在宅子里突然昏过去了,裴太医用了三遍针,人还没醒来,他说……”   朱青看着三爷的脸色:“怕是……不中用了。”   “什么?”   谢知非只觉得一块巨石砸他脑门上,砸得他头昏目眩,两眼直冒金星。   他一把揪住朱青的衣襟:“你,你刚刚说什么?再说一遍?”   “对啊。”   裴笑反应慢半拍,“什么叫不中用啊?”   朱青看着自家爷的脸色,刚要开口,身后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马蹄声戛然而止的同时,冲过来一个人,竟然是朱二爷跟前的小厮陈严。   陈严到了马车前,火急火燎道:“小裴爷,大事不好了,我家大爷昏过去了,怎么掐人中都不醒,裴太医呢?”   今儿是什么日子?   大家一起昏过去见阎王的日子?   不对劲啊!   裴笑僵硬的脖子一寸寸转向谢知非,却发现这小子一张脸煞白,揪着朱青的手不停的在抖。   “我爹在晏姑娘的别院,你们把人送去那边。”   说着,他试图想去拉开谢知非揪着朱青的手,却不想那手揪得死死的,根本拉不动。   “谢五十,你松手啊,松手啊,喂……”   朱青见自家爷什么反应都没有,忙伸手点在他胳膊的酸筋上。   谢知非手一缩,整个身子狠狠颤了一下,然后疯狂的大喊道:“回别院,快回别院。”   ……   “三合。”   “晏三合。”   “晏姑娘……”   每一个人的声音,晏三合都听得清清楚楚,可惜她就是睁不开眼睛。   她感觉自己的魂飘飘荡荡,飘到了一棵大树下。   树上,几千只乌鸦死死的盯着她,它们黑洞洞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但晏三合却莫名的浑身发冷。   她从来不怕冷,但此刻却冷得瑟瑟发抖。   原来,冷是这样一种感觉。   比热更难受。   好像身体被塞进了一把又一把的冰渣,骨头开始隐隐作痛,四经八脉停止了流动,以至于,她连心都感觉到了彻骨的冰寒。   这时,为首的乌鸦突然飞过来,在离她最近的枝头停下,冷冷地看着她,一眨不眨。   晏三合和它对视。   但仅仅只片刻时间,她就想挪开眼睛,一种巨大的心虚从心口往外蔓延,蔓延。   晏三合突然明白过来——   自己为什么会晕倒?   为什么会昏睡不醒?   为什么会心虚到这种程度?   “对不起。”   她说了三个字。   说完,身上的寒意突然消失。   晏三合怔了怔,睁开眼,却见眼睛上方好几张熟悉的脸。   她看着其中一张满脸胡茬的脸,伸出手指,轻轻擦了擦那桃花眼角的泪渍。   “怎么就哭了呢,谁欺负你了?”   谁?   你!   谢知非跌坐在床边,把脸埋进手掌心。   昏睡了四天四夜,喊不醒,掐不醒,针扎也不醒,急得他差点把裴太医的胡子都一根根拔光。   李不言一把揪开谢知非那个只会哭的废物点心,在晏三合床边坐下,怒目圆睁:   “说,好好的为什么会昏过去?”   小裴爷的脑袋从她身后探出来,“你知不知道,这四天我们是怎么熬过来的?”   李不言:“你要再醒不来,我就给你买棺材去了。”   “嗯,她刚开始要买一口棺材。”   小裴爷瞄李不言一眼:“后来说一口不够,还要再买一口,留着给她自个用。”   晏三合抓起李不言的手,轻轻捏了一下,“两口也不够用,三口才够用。”   小裴爷:“还有一口给谁?”   晏三合:“朱远墨。”   裴笑整个人跳起来,“你怎么知道他也……”   晏三合一只手撑着床沿,慢慢坐起,看着窗边的谢知非。   谢知非察觉到她的目光,转过身。   晏三合十分诚实、坦白的把自己的梦境都说了出来。   “这次是给我们俩一个警告,如果再有下次,那棺材就真的要用上了。”   李不言一惊,“什么意思?”   “不言。”   晏三合:“我是干什么的?”   李不言:“替死人化念解魔啊。”   “死人等我来,我摸上他的眼睛,对他说‘告诉我,你还有什么放不下?’”   晏三合:“于是他带我去阴界,把心魔告诉我,这等同于什么?”   李不言:“什么?”   晏三合:“就等同于我和他签下了契约。”   谢知非在晏三合说出那个梦境的时候,其实就已经明白,“你半路放弃这个心魔,就等于单方面毁约。”   “对。”   晏三合苦笑:“毁约的后果就是,我去死。”   为什么会昏迷四天?   四等于死。   想要活命,这个心魔就必须要查下去。   “而且。”   晏三合有些艰难地说:“主宰这个心魔的,不是朱旋久本人。”   裴笑悚然一惊,“那会是谁?”   “乌鸦。”   那个梦里,根本没有朱旋久,只有几千只乌鸦。   如果一只乌鸦代表的是一个亡灵的话,那么那几千只乌鸦就是几千个亡灵。   晏三合一字一句:“乌鸦,才是这个心魔真正的主人。”   小裴爷听得毛骨悚然,“晏,晏三合,你,你是说……”   “朱旋久此人,心思歹毒,自私自利,他连枕边人、连手足兄弟都害,他这样的人怎么会有心魔?”   晏三合冷笑一声,“所谓心魔,是心里有放不下的执念,他放不下什么?”   “对啊。”   李不言一拍脑门。   “这王八蛋吃得香,睡得着,死前还让菩萨保佑他呢,他有什么放不下的?放不下付姨娘吗,我呸,人家付姨娘早投胎去了。”   “这个心魔是血月,血月意味有重大的冤情。”   晏三合:“别人都是棺裂,他呢?他是炸棺。为什么炸,有人不想让他入土为安。什么人?那几千只乌鸦。   乌鸦控制住了他。他流出的黑泪,那一轮血月,其实都是乌鸦在替自己叫冤。   小裴爷,你还记得在冰窖里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血吗?”   “记得。”   小裴爷至今想想还心有余悸呢,太他娘的吓人了。   晏三合:“血流成河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吗?”   小裴爷:“什么?”   (前文有一个BUG,当今天子在登基前,是赵王,而非端王,修正一下) 第629章 搏命   “意味着因朱旋久而死的人,不计其数。”   晏三合抽了抽嘴角。   当朱旋久的人皮被扒下来,当太微说出“先太子巫咒案”,阴界里所有的一切和现实都对上了。   这个心魔根本不是朱旋久的心魔,而是几千只乌鸦的心魔。   那几千只乌鸦的心魔,除了让朱旋久这个伪君子现原形外,便是巫咒案。   根本绕不过,避不开,躲不掉。   朱府二奶奶的一尸两命,朱远墨的衰老,也不是朱旋久在祸害自己儿孙,而是那几千只乌鸦的报复。   并且,只要这个心魔不解开,乌鸦的报复还会继续下去。   晏三合看着帐顶,苦笑连连。   难怪她在最初感应到这个心魔的时候,觉得有生命危险;   难怪朱家一个个都会死绝;   这一切真正的始作俑者,是乌鸦!   李不言觉得自己不行了,腿软,得坐下来先缓一缓。   小裴爷觉得自己也快不行了。   茶呢?   他口干舌燥,嗓子冒烟,快渴死了。   而谢知非的耳朵一直处在耳鸣的阶段,就像涨潮的水,哗的一下涌上来,哗的一下退下去。   如果这世上有后悔药可买,就算倾家荡产,就算用他的命为代价,他都想买上一颗,吞下去。   当初是他追到云南府,求她接下这个心魔。   换句话说,是他亲手把晏三合推到了绝路上。   放弃心魔,死;   心魔解下去,说不定也是死。   “晏三合……”   他一开口,就咬到了自己的舌头,疼的把眼泪又逼出来。   “万事皆有因果,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的事。”   晏三合看着他,忽的轻声一笑。   “也是好事,至少我不用夜里睁着两只眼睛到天亮,总觉得心虚惭愧。”   人啊,不能心虚。   心一虚,饭吃不香,觉睡不着,难受哩。   “晏姑娘。”   就在这时,朱青的声音在帘外响起,“朱大爷刚刚醒了,想立刻见晏姑娘一面。”   “我也正想见见他。”   晏三合目光依旧在谢知非的身上,“他这一觉,应该也做了一个难忘的梦。”   谢知非:“走,我陪你。”   晏三合摇摇头,“谢知非,我想一个人去见他。”   谢知非的心,倏地往下一沉。   ……   朱远墨的梦,何止是难忘。   他一缕魂魄来到了阴曹地府,正好看到了天子殿中判官审判娘的一幕。   判官每说一个恶名,娘就哭着喊一声冤。   数十条罪名报完,判官拿起令牌,往娘脚边一扔:“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狱卒罗刹把娘押入刀山地狱,命她光着脚上山。   每一步,那刀深深割进娘的肉里,血流如注。   娘疼得哇哇大哭,他在边上看得心如刀割,恨不得替她受过才好。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前的刀山地狱,忽然又变成了火山地域。   狱卒罗刹把一个又一个的幽魂往火山上赶去。   这时,一个幽魂突然掉头就跑,一边跑还一边喊救命。   这声音朱远墨太熟悉了,正是他的大儿子朱云澜。   怎么会是他?   他还在阳间好好的活着呢。   朱远墨还没来得及细想,却见好多幽魂转过了身,眼神朝他看过来。   就像是无数道天雷打下来,朱远墨惊得魂飞魄散。   那些幽魂的脸,都是他熟悉的。   妻子凌氏、大女儿、二女儿、二儿子、小儿子、二弟、三弟、三弟妹……连老总管都在。   朱家所有人,坠入地狱,没有轮回转生,只有无止无境的修罗火海。   什么撕心裂肺,什么万箭穿心,根本不足以形容他看到这一幕时的痛,朱远墨跪倒在地,撕心裂肺的大喊道:   “朱旋久,你真是个畜生啊!”   狱卒罗刹忽的转身,呵斥道:“哪来的生魂,给我滚回去。”   朱远墨只觉得自己心口狠狠一痛的同时,人也醒了过来。   这才发现,是黄粱一梦。   更让他吃惊的是,这个梦做了整整四天。   “晏姑娘。”   朱远墨哪怕是复述一遍,都是心有余悸:“为什么我能在那边看到……”   “朱远墨,想不想听听我做了什么梦?”   晏三合不等他说完,自顾自把她在梦境里看到一切说出来。   听完,朱远墨脸色煞白,半晌道:“那天,只有我和晏姑娘进了阴界。”   一句话,晏三合就知道他已经什么都明白了。   他们俩人进了阴界,所以乌鸦找上了他们俩,并且告诉了他们心魔不解下去的后果:   一,他们俩都会死;   二,朱家所有人都会下地狱。   朱远墨颤着声,小心翼翼地看着晏三合的神色,“晏姑娘,如果我想不管不顾的把这个心魔……”   “那我便不管不顾地陪着你们。”   晏三合起身往屋外走,走到门帘边,她转过身,冲朱远墨淡淡一笑:“别冲动,我再给你一个时辰考虑。”   “不用考虑。”   朱远墨忽的一掀被子,赤脚快走到晏三合面前,“晏姑娘,解!”   晏三合看着他,眼神犀利:“不怕?”   “怕,怕得要死。”   朱远墨到现在都无法压抑住胸膛的起伏,那个梦境的每一点每一滴,都像钢针刺在他的心口。   “前路是死,后路亦是死,左右就是个死,我想替他们搏一搏。”   说罢,他直直朝着晏三合跪下去,“也求晏姑娘替他们搏一搏。”   他的儿子、女儿,侄子、侄女们何其冤?   二弟、二弟妹、三弟、三弟妹、发妻何其冤?   老总管何其冤?   解下去,就算最后的结局是灭九族,也好过死后下地狱,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永生永世呢?   谁能受得住!   “那便搏一搏吧。”   晏三合昂首一笑:“也未必不能搏出一个朗朗乾坤来!”   帘子落下,朱远墨看着晃动的棉帘,热泪滚滚。   “哥?”   “大哥?”   朱老二、朱老三围上来,一左一右把人扶起。   朱远墨抹了把泪,目光在两人脸上一一扫过。   “老二,老三,有件事情我一直瞒着你们,他的心魔扯上先太子巫咒案。”   朱老二一个踉跄摔下去;   朱老三连连退后数步,跌坐在床榻上。   难怪大哥说这个心魔不解了;   难怪他病得连起都起不来;   难怪他一下子苍老了那么多;   原来?   原来! 第630章 我帮   晏三合脚跨出门槛,一偏脸就看到站在窗边的三个人。   三人脸上的表情各异,但都不好看。   很显然,是听到了她和朱家三兄弟的对话。   晏三合走到谢知非跟前,“脚伤怎么样了?能不能陪我去园子里走走?”   谢知非忙里抽空洗了个脸,刮了刮胡子,漆黑的眼珠里带着水气,有些潮湿。   他什么话也没说,忽的抓住晏三合的手,死死地拽在掌心,然后一瘸一拐地拉着她走出去。   这……   身后两人看得目瞪口呆。   李不言:“三爷的胆儿是真肥啊!”   小裴爷:“肥点好啊,肥点才能把媳妇追回家。”   李不言冷哼:“现在是想媳妇的事儿吗?”   小裴爷:“得让人苦中作乐一下,李大侠。”   “想媳妇,就得豁出去命啊!”   李不言扭头看着他,阴阳怪气道:“小裴爷,你这个好兄弟陪不陪着啊。”   才说苦中作乐,你这就往我心口插刀了?   就不能让我缓缓吗?   小裴爷拿眼睛瞪着李不言,心说我在心里强烈的谴责你!   “打个赌吧。”   李不言从怀里掏出一个铜板。   “赌一赌三爷是要保命,还是要媳妇?我赌他要命!”   小裴爷:“……”   这搅屎棍是想逼疯谢五十吗?   李不言又从怀里掏出一个铜板。   “再赌一赌小裴爷是要保命,还是陪着兄弟一起去送命?我赌他也要命!”   小裴爷:“……”   错,她连我都想一道逼疯!   ……   一个男人的手,手心怎么可以这么热,就像火炉一样。   真奇怪。   晏三合看低头看着两人的手,心想是他胆子太大了,还是她太纵容了?   好像……   还不应该走到这一步。   不过……   被他握在掌心的感觉,很不错,就是自己的心,跳得快了点。   谢知非走到长廊,松开手,低着头,蹙着眉,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这个表情,这个眼神让晏三合有些喉咙发紧。   他在为难;   他身后有个谢家;   他和皇太孙是好兄弟;   “谢知非。”   晏三合微仰下巴看着他,“后面的心魔,你和明亭都不要掺和进来。”   她没有让他们陪着,一个人去见了朱远墨,其实就是这个意思。   她才是解魔人。   她不能拖累得他们一个个都没了命。   “晏三合。”   他没怎么犹豫就说:“当初我来云南府找你,求你接下这个心魔,我是有私心的,我的私心就是让朱家为怀仁所用。”   解心魔是一个契机。   他的如意算打得非常好。   “可现在我后悔了,就在刚刚。”   谢知非目光慢慢压下来,“我会帮你,前提是你要听我的,不要随便行动。”   晏三合一脸诧异。   “谢知非,别忘了你身后还有一个谢家,更别忘了这件事情的危险,你……”   “你只要回答听我的,还是不听我的。”   “谢知非,这不是听不听的问题,这是能不能活命的问题。”   “听我的,我们或许能活。”   谢知非口气硬了三分:“不听我的,你们一定不能活。”   “为什么?”   晏三合不明白,“为什么你一定要掺和进来?”   因为你是郑淮右。   因为你比谢家的人重要,比赵怀仁重要,甚至比我自己命还重要。   因为我做的孽,我得还。   还因为……   你是我祖父,我父亲哪怕豁出去整个郑家,也要保护的人。   谢知非看着晏三合,坦荡又诚恳道:“因为你如果出一点事,我也活不下去。”   小甜嘴来得真是猝不及防。   不对,这不是小甜嘴,这是情话,是能让心跳加速,面红耳赤的情话。   “晏三合,我们之间没有过过明路,不过明路,不是因为我不想,而是朱家心魔,没有让我们有喘息的机会。”   谢知非索性坦荡到底。   “那次你们出发去五台山,我给你买了一包糖,我在买糖的时候,自个都瞧不起我自个。   一包糖值几个钱,我想买最好的,最值钱的东西给你,吃的也好,穿的也好,戴的也好。   别的姑娘有的,你也要有,而且一定不能比别人差。”   “谢知非,你……”   “我就是这么想的。”   谢知非:“我能给你的,我不能给你的,我都要给你。”   晏三合摇了下头,“我从来不要那些东西。”   “我知道,你看不上。”   谢知非说到这里停了一下,笑道:“所以,我只能把自己给你。”   你没事,我没事;   你有事,我一定有事。   “至于谢家……”   他又停了一下。   “不是你该考虑的,你要考虑的是,怎么把我这个人用好,怎么把那几千只乌鸦的心魔给解了,怎么让所有人都活下来。”   “谢知非。”   晏三合看着他:“至于这么喜欢我吗?我们才认识多少天,就把命搭上。”   “至于。”   晏三合第一个反应,这人是不是疯了,他不是最会筹谋算计的吗?   可他说得特别认真,和从前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完全不一样。   这样的谢知非,让晏三合没办法忽略。   她突然发现自己其实和普通女子没什么区别,一样有贪念,一样有贪恋。   而她的贪念是他,贪恋亦是他——他的一颗真心。   晏三合不娇情。   她在李不言身上试过娇情,被骂了,所以回报真心的唯一办法,就是全身心的投入这个心魔。   她不相信郑家的案子还没有查清楚,老天会让她死。   晏三合朝谢知非伸出手,“来!”   谢知非被她弄得一怔,“干嘛?”   “我牵你回去。”   晏三合:“保护好帮我的人,是把心魔查下去的第一步。”   这便是同意了。   谢知非一把握住她的手,弯唇笑起来,“晏三合,咱们这是有点携子之手,与之同老的意思?”   “谢承宇,你想多了。”   后半句话还没开口,她自己先得意地笑了:“我这是关爱老弱病残。”   谢知非皱皱眉,表示不太满意,“这话能不能去掉其中一个字?”   晏三合:“哪个?”   谢知非:“关!”   晏三合望着他,半晌,道:“有点得寸进尺了,”   他无辜一耸肩,嗔怨的口气,“命都搭上了,还不让人得寸进尺一下?”   晏三合:“……”   这人正经不过几分钟。 第631章 八字   两人回到院子,李不言看着他们还牵在一起的手,惊得半天没说话。   谢三爷,我李不言还是太小瞧了你。   够爷们!   就在李不言在心里夸谢知非的时候,裴笑已经冲过去,一把揪住他的衣襟。   “谢五十,你过来,我有话和你说。”   “我已经决定了,你再劝也没用。”   谢知非很认真的看着裴笑:“我早就和你说过的,她排第一,你排第二。”   操!   操!   操!   裴笑看一眼边上的晏三合,彻底怒了,“谢知非,你知不知道你这个决定,意味着什么?”   谢知非:“知道。”   “知道你还……”   裴笑急死了,“你不要命了?想想谢家,想想你大哥。”   谢知非嘴角一挑:“想不了那么多,也顾不了那么多,明亭,你回去吧。”   “是啊小裴爷,回去吧。”   李不言抱着胸,笑眯眯道:“我输一局,又赢一局,咱们打平了。”   裴笑一听这话,气不打一处来,“谁他娘的跟你打平?”   “难不成小裴爷也想还是陪着兄弟一起去送命?”   李不言一脸遗憾道:“那我就都输了。”   “你……”   裴笑气势汹汹地瞪着李不言,想把这个人掐死。   “晏姑娘。”   这时,朱远墨从屋里走出来,“太微死的那天,有件事情我没有说,现在是到该说的时候了。”   果然,被我料到了。   “走,屋里说话。”   晏三合轻轻抽出手,走到裴笑面前:“明亭,别理不言,你回去,以后这里不要再来,你的选择才是对的。”   说完,她扭头看了看身后:“那人,傻死了。”   那人跟过来,拍拍裴笑的肩:“我犯傻就算了,你可千万不能跟我学,晚点我来你家找你。”   李不言也过来,脸上再无半点嬉笑之色。   “我这人要面子,只能接受平局,不能接受输两回。”   她眸中有最真诚的光:“小裴爷,慢走不送。”   门,缓缓合上。   裴笑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院子里,忽然觉得这世道真他娘的荒谬,荒谬到他也想推开那扇门,走进去。   可是……   他身后有裴家,有爹娘,有赵怀仁啊!   ……   屋里。   朱远钊、朱远昊走到谢知非面前,两人同时朝他深深一揖。   谢知非赶紧站起来,一手扶一个:“朱二哥,朱三哥,快不必如此,我不是因为你们。”   “为谁都一样。”   朱远墨轻轻阖了下眼睛,“落井下石者常有,雪中送碳者少见,这事的险,是险到了极致。”   “朱大哥,不说这些,咱们讲正事吧。”   “好,讲正事。”   朱远墨目光一偏,“晏姑娘,那件事是关于……”   “砰!”   门,被一脚踹开,小裴爷气鼓鼓的走进来,伸手朝谢知非做了一个要掐死他的动作。   然后往太师椅里一坐,翘起二郎腿,冲李不言冷笑,“你输了,回头记得给我钱。”   不等李不言开口,他趾高气扬的手一指:“关门。”   李不言怔愣住了;   谢知非眼热了;   晏三合在心里评价了这人一句:对谢知非好得有些过分了。   朱远墨起身亲自关上了门,亲自走到裴笑面前,冲他深深一揖。   裴笑端坐着受了,半点都没谦虚。   废话。   小爷我为了朱家把脑袋都别在裤腰带了,一个揖算什么?跪下来朝我三个响头,都不过分。   “说正事吧。”   “是,小裴爷。”   朱远墨坐定,继续前面没说完的话。   “太子巫咒案发生在元封三十一年;元封二十九年,我祖父去世,他上位做家主,上位后的两年,太子巫咒案发生。”   晏三合点点头,和她心里拉的时间线一模一样。   “往下说。”   “巫咒案是有人把先帝的生辰八字写在人偶上,施以咒法,进行诅咒。”   朱远墨顿了顿,“姑娘有所不知,皇室中人的生辰八字其实是秘密。”   晏三合一挑眉:“秘密?”   “对!”   朱远墨:“大多人只知道年月日,具体到什么时辰生的,除了本人以外,只有亲生父母和稳婆一清二楚。   皇子变成皇帝,他的生辰八字更是秘密中的秘密。   登位那一日,稳婆如果不在了,那便罢了;若是还在,必是要死的。为的就是防止有人将皇帝的生辰八字泄漏出去,让某些人为非作歹。”   晏三合的反应非常迅速。   “你们钦天监呢,知道不知道?”   朱远墨点头,“整个钦天监里,只有正、副两位监主两个人知道。我从他手里接过钦天监的时候,他给了我一份所有皇室成员的生辰八字。”   小裴爷等不及地问:“有没有皇帝的?”   “其中有一张纸上,专门写着皇帝的生辰八字。”   朱远墨看着小裴爷:“他叮嘱我,这张纸连着你的命,一定要守口如瓶。”   晏三合坐不住了,蹭的站起来,在屋里来回踱了几步后,停在朱远墨面前。   “你告诉我这些,再次证明了太微说的话没有错,先太子巫咒案的确和朱旋久有关。”   朱远墨眉头皱得死紧,“我想告诉晏姑娘,先帝的生辰八字,他是为数不多知道的人。”   “我觉得事情已经很清楚了。”   小裴爷这会在堂屋里坐着,底气十分的足。   “朱旋久上位后,利用天市把先帝的生辰八字透露给严如贤,严如贤再透露给赵王,赵王利用这个布下巫咒案,逼先太子起兵,最后达到上位目的。”   最后一个字落下来,整个堂屋里一片死寂。   小裴爷见所有人都看着他,心里突然一阵一阵后怕起来。   菩萨啊,我怎么能这么顺溜地说出这种话来?   死罪啊死罪!   “一切都是我们的推断,巫咒案还是要查。”   晏三合看着朱远墨,语速一下子慢下来,“并且我们还要弄清楚朱旋久为什么要这么做?怎么敢这么做?”   “晏姑娘,这些都是我想知道的。”   朱远墨咬牙切齿。   且不说朱家的家法家规摆在那里,只说“飞鸟尽,良弓藏”这一件事,他是怎么在巫咒案后,做到全身而退的? 第632章 心善   晏三合转身走到谢知非面前,目光幽深不见底。   “怎么查,谢承宇,我听你的。”   “这事只能秘密进行。”   “怎么秘密进行?”   “没想好。”   谢知非指指自己的脑子,“这事太突然了,到现在还是一头的浆糊,得给我时间考虑。”   “不催你。”   晏三合声音愈加的平静,“想知道当年的事,无非就是找出当年的人,还有当年的案卷。”   “案卷不可能,想都不要想。”   谢知非果断拒绝:“只要动了案卷的主意,一定会打草惊蛇,还是得从长计议。”   裴笑赶紧补一句,“晏三合,你忘了连唐岐令春闱舞弊的案卷,咱们都拿不到。”   “我没忘,我只是提出建议,看看有没有那个可能性。”   晏三合坐回到自己的椅子里。   “朱远墨,我答应了三爷,后面怎么做,都听他的,他说从长计议,就只能从长计议。”   “三爷的话是对的。”   朱远墨感激地看了眼谢知非:“反正事情已经到这个地步,急也急不得。”   谢知非缓缓起身,“既然听我的,我便有几句话要交待一下,头一件事,就是守口如瓶。”   朱远墨:“三弟放心,这件事除了我们兄弟三人,不会有第四个人知道,而立那头,我会亲自去叮嘱他。”   我哥不用担心,他比谁都贪生怕死。   谢知非在心里回了一句,又道:“其次,朱家我去不得,别院人少清净,三位大哥就往这里来吧。”   “好。”朱远墨点点头。   “最后……”   谢知非揉了揉眉头,想想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就祝我们好运吧。”   这话一落,屋里的气氛又沉下来。   朱远昊实在受不了这股子沉默,从怀里掏出三枚铜钱,往地上一扔。   两枚铜板一正一反。   第三枚在地上转了十几个圈后,竟然立住了。   他惊得不知道说什么:“晏姑娘,你看?”   晏三合走过去把那枚铜板拿起来,“不用看,也不用测,一切即在人为,也在天定。”   “说得好。”   谢知非拍了一下掌,“有一个当年的人,可以先去拜访他一下。”   晏三合:“唐见溪。”   谢知非看着晏三合,眼里有光射出,这丫头总能和他想一处。   没错,就是唐见溪。   他虽然做了隐士,但他和太子怎么说也是同门师兄,并且褚言停是参与到了太子起兵谋反的。   唐见溪虽不关心太子的事,但一定会关心褚言停的一举一动,毕竟褚言停在他心里,是完全不一样的存在。   “晏姑娘,唐见溪是谁?”朱远墨问。   “先太子的师弟之一。”   晏三合:“我解上一个心魔牵扯到的人。”   “怎么?”   朱远墨暗暗惊心同时,觉得有必要多问一句:“上一个心魔也牵扯到先太子的事?”   这话,问得晏三合几个同时微微一怔。   是啊,怎么又扯到了先太子?   “上一个心魔只是扯上了一丁点。”   晏三合没有多解释,“这一个,是直奔先太子而去。”   朱远墨一听这话,顿时哑巴了。   “唐见溪那个人……”   小裴爷不确定的摇摇头:“未必肯说吧。”   “我去,他应该肯说。”   晏三合扭头问谢知非:“我可以去吗?”   谢知非想了想,“你和朱二爷一起去。”   晏三合一下子就明白了带朱二爷的用意。   唐明月估摸着快要生产了,孩子的八字如何,怎么起名,将来的运道如何,都是朱家人的拿手好戏。   朱远钊也知道自己能派什么用场,“我还能帮他们看看风水。”   晏三合:“谢知非,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谢知非:“三天后。”   晏三合:“为什么非得等到三天后?”   因为你刚刚醒,身子还弱;   因为你查起心魔来,比拼命三郎还要拼命;   “我说三天后,就自有三天后的道理。”   谢知非视线落在晏三合身上,眼神很委屈,“你答应我什么的?”   好吧,好吧。   都听你的!   晏三合在他的眸光里静了一会,“那就三天后。”   “朱二哥。”   谢知非头一偏,“你明儿一早就出发,一个人,雇车,在永清县一个叫悦来客栈的地方等着晏三合。”   一个先走;   一个后走;   这样就不会引起人注意。   晏三合这才明白谢知非为什么要自己等三天,果然用了十分的小心。   朱远钊一点头:“我和大哥再商量商量,找个好点的理由出京城,毕竟我娘刚走没几天,我这会出远门,会引起怀疑的。”   “暂时就先这样,各自散了吧。”   谢知非起身,忽然想到了什么,又坐下道:“朱大哥,天市宅子里的五具尸体,先不要动,就这么放着。”   朱远墨一惊,茫然看向自家两个兄弟。   他刚醒,还不知道这桩事情。   “还有,半年之内连抬三具棺材出去,朱家这会在风口浪尖上,这是朱大哥要小心的一桩事情。还有一桩……”   谢知非停了一下。   “陛下那头朱大哥要想好说辞,若是陛下起疑心了,不如就以太太过逝,丁忧个两年,把钦天监先交出去。”   朱远墨一听这话,心下大骇。   这些日子他忙着心魔的事,衙门里已经有些日子没去了。   按华国律例,双亲去世,为官者需得丁忧三年。   钦天监这一行特殊,无需丁忧,但连抬出三口棺材,确实稀罕。旁人倒无所谓,陛下那头一定要小心应付。   谢知非一看朱远墨的神色,就知道他听进去了。   “晏三合,三天后我想办法悄悄送你离开,这几天你哪里都不要去,好好在别院养身子。”   他的目光在晏三合脸上停留片刻后,转过脸看着裴笑。   “明亭,你跟我走。”   朱远墨跟着起身:“老二、老三,我们也回去。”   谢知非:“朱大哥,你们从后门走。”   “对!”   裴笑:“以后你们都从后门走,前门太引人注目,咱们得分开,”   朱远墨看着裴笑,轻声道:“回头我给小裴爷也画张符,小裴爷一定要随身带着。”   小裴爷半点不客气:“顺便还得帮我们家的宅子看看风水。”   朱远墨:“不用看。”   小裴爷:“为什么?”   朱远墨:“裴太医和小裴爷的心善,就是你们裴家最好的风水。” 第633章 赐婚   马车里。   谢知非和裴笑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谁都没有说话。   比起查心魔来,他们现在更难面对的,是赵怀仁。   “还是不说了吧!”   “还是不说了吧!”   两道声音几乎同时说出来,出奇的一致。   谢知非:“朱老爷的为人还是要说一说的。”   裴笑:“扯到先太子的部分,就算了。”   谢知非:“就说心魔还在查,还没有头绪。”   裴笑:“对,太微没有交待出什么有用的东西。”   谢知非:“我们不算故意瞒着他吧。”   裴笑:“当然不算,我们是不想让他左右为难,那位是他皇祖父呢。”   大事商量完,兄弟二人又呆呆的,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一肚子心事。   他们跟在赵怀仁身边很多年,从来不是鲁莽的性子,凡事谋定而后动,怎么今儿个偏偏就……   “你就那么喜欢晏三合吗?”   “你干嘛要跟进来?”   又是异口同声。   这默契,也没谁了。   谢知非苦笑:“我就是那么喜欢她。”   裴笑无奈:“谁让你是我兄弟呢!”   一个烟火在眼前炸开。   谢知非眼睛一热,“明亭。”   裴明亭知道他要放什么屁,没好气道:“干什么?”   “我还想再夸夸你。”   “闭嘴吧。”   裴笑伸手冲他点点:“回头我爹打我的时候,你替我就成。”   “我替你。”   谢知非狠狠一点头,“多少鞭子只管来,保证哼都不哼一声。”   狗日的。   裴笑在心里骂一声,心说别到时候跑得比谁都快。”   就在这时,马车一顿,朱青掀帘把手伸进来,放下一个纸团。   “爷,刚刚太孙身边的刘江扔过来的。”   谢知非展开来一看,脸色微微一变。   “怎么了?”   裴笑凑过去低头一看,纸上只有两个字:赐婚。   怀仁被赐婚了?   “哪家的姑娘啊?”   谢知非想起那盒千里迢迢送给李不言的月饼,默默的摇了摇头。   裴笑看着他摇头,有句话卡在了喉咙口:那李大侠怎么办?   ……   再有半个月,就进入腊月。   一到年底,不仅这个楼、那个楼里寻欢的客人多了,连赌坊的生意都比往常好二成。   游船从开柜坊驶出,驶到码头等了一会,没有人上来。   怕让人起疑心,谢知非命船往前开。   绕一圈再回到码头,远远就看到一个青色的身影,谢知非心头一松,忙让船靠岸。   赵亦时上船,脱下身上的大氅扔给沈冲,随即走进船舱。   谢知非和裴笑一看他的脸色,就知道这人心情不好。   赵亦时迎着两人的目光坐下,连句寒暄都没有,便问道:“朱家的事,怎么说?”   谢知非瞄了裴笑一眼,就按事先商量好的,把桃花井、催命钉等事,一一道来。   赵亦时听完,惊得半天没有说话。   朱旋久竟然是这样的人?   谢知非:“这个心魔还没解出来,还在往下查,回头等有了进展,我再和你说。”   赵亦时这才感叹了一句:“这世上,当真不缺恶人啊,朱家怎么养出这么一个人物?”   谢知非想了想,还是决定为朱家说句好话。   “朱家其他人,根子还是正的,这人是庶子上位。”   赵亦时听到庶子二字,忽的冷冷一笑,“光禄寺卿吴荣嫡出的三女儿。”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谢知非和裴笑听得心头微惊。   光禄寺掌祭祀、朝会、宴请等事,瞧着不太起眼,但实际是个肥差。   光禄寺卿是从三品的职位,吴勇这人没啥大本事,就是靠着拍先皇后的马屁,才一步一步爬到现在的官位。   也难怪赵亦时一脸不高兴,这个门第配他,委实低了一点。   谢知非:“可是陛下赐的婚?”   “是陛下赐的婚。”   赵亦时轻咳了一声:“但我那好皇叔在这件事里头,也下了不少的苦功夫。庶子的心,一个个的都大着呢。”   难怪。   汉王怕是在陛下面前不停地提起了先皇后,陛下怀念发妻,于是便赐了这门亲事。   谢知非:“什么时候大婚?”   “最多半年,等钦天监算个好日子。”   赵亦时说完,偏过头看了裴笑一眼,“你这话多的人,今儿个怎么一言不发?”   裴笑桌下的脚,碰了碰谢知非的,“我在想,什么时候轮到我和谢知非。”   堂堂皇太孙,只是配了一个吴家三女。   他们俩呢?   兄弟啊,别怪我没提醒你,你把晏三合看得这么重,连命都能豁出去,别到头来……早做打算吧。   早做打算这四个字对谢知非来说,没有太多的用。   一个人的心如果是坚定的,那就什么都拦不住。   他别的不知道,唯一知道的一点,遇事就是像今天这样,不管不顾的站在那丫头的身后,不求退路,孤注一掷。   谢知非眯起眼睛,“如果这门亲事怀仁你真的不满意,不妨再去求一求陛下。”   赵亦时没有料到谢知非会说出这种话。   能求吗?   君无戏言啊!   再者说,那是他的皇祖父,他有今时今日的地位、身份,靠的就是皇祖父的宠爱。   “来人,拿酒来。”   “是,殿下。”   梅娘端上酒,赵亦时一声不吭的自斟自饮。   所谓皇太孙,二人之下,万万人之上。   看着风光无限,贵到了极致,谁又知他其实是个连自己的婚事都无法主宰的可怜人。   连喝数杯后,赵亦时“啪”的一声放下酒盅。   “去别院。”   三个字,让谢知非和裴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   别院里。   晏三合心不静,在练字;   李不言不静心,在练剑。   朱青匆匆走进院里,“李姑娘。”   李不言收了剑,“晏三合在书房。”   “不找晏姑娘,找你。”   朱青上前低语道:“殿下已经在路上了,一会就到别院,三爷让我过来给姑娘说一声。”   见李不言还呆呆的,他咬咬唇,又低声道:“殿下今日刚刚被赐了婚。”   “赐了婚……”   李不言神色有些呆呆的“那就是有妇之夫了。”   朱青一怔。   “人来了,你让他在花厅稍等一下。”   李不言低头看了看身上,“我一身的汗,洗一洗再去见他。” 第634章 贵贱   李不言走进厢房里,拿起毛巾,浸了浸水,仔仔细细洗了一把脸。   洗完脸,又把重新绞了一把毛巾,把颈脖,手腕清洗干净。   洗完,她坐到梳妆台前,拆散头发,拿起梳子,对着镜子慢慢梳头。   铜镜里的少女素着一张脸,眉有些浓,鼻不够挺,唇太单薄,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里面藏着桀骜不驯。   “要我帮你梳个头吗?”   李不言转身。   晏三合走上前,接过她手里的梳子,轻轻梳下去。   “我第一次见你,你也是这般披头散发,一身白衣,当时我就在想,这小姑娘长得真好看,将来也不知道便宜了哪个。”   “朱青的话,你都听见了?”   “嗯。”   李不言轻轻闭上了眼睛,发自内心地说:“晏三合,我其实心里有过他。”   “我知道。”   晏三合梳子停下来。   “你跟我在一起后,除了祖父去世那一回,就再也没分开过,你为了他,把我扔下了。”   “当时我想着,他一个人在南边不容易,他那个身份不容易。”   李不言像是说给晏三合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我得去帮帮他,哪怕给他洗洗衣服,做做饭也好。”   桀骜不驯的少女,在遇到眼都挪不开的人后,也愿意把高昂的颈脖,弯成一个柔软的、向下的弧度。   “到了南边,我发现他根本不缺洗衣做饭的人。”   李不言喃喃:“他只是少一个可以陪他说话,逗闷的人。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处理公务,偶尔累了,会放下手边的事情,朝我看一眼。”   她闭眼睡着觉,可心却是透明的。   他什么时候朝她看过来,一夜中看了几次,她都在心里算着呢。   “我给他做了一顿饭,他吃光了,第二天侍从要我再帮他做饭,我一口拒绝,他就在外头听着,却什么也没有说。”   李不言深深地叹了口气。   “晏三合,只要他开口,我是不会拒绝的。一个人要什么,不要什么,都藏在心里,那他的那颗心是有多深。”   “世上的女子,都希望男人的那颗心不要太深,恰好可以装起她。”   晏三合笑了笑,“不言,这对他那样的人来说,太难了些。”   “是啊,太难了些。”   李不言摇摇头,“可不巧的是,我也不是那么愿意委屈自己。”   委屈自己站在他身边,看着他的忙碌,然后等他有空了,再来看一眼自己。   “三合,你知道吗,那盒千里迢迢送来的月饼,其实给了我幻想的勇气。”   李不言噗哧一笑:“我幻想着自己是与众不同的,是独一无二的,甚至在他心里占很重分量的。”   沉默了一会,她说:“其实不是。”   从南边回来后,他一次都没有来找过她;   唯一的一次来别院,也是因为别的事情,顺带看她一眼。   感情和蛋炒饭其实是一样的,冷了都不会好吃。   再热,就已经变味了。   晏三合把最后一缕头发绾上去,抱着胸左看右看,看了很久,她笑着说:   “我家不言真好看,将来也不知道便宜了哪个。”   “便宜谁都行,但他已经是不行了。”   李不言起身,长长吁出一口气,对晏三合道:   “一会让汤圆备点小菜热点酒,头一回心动了,又死心了,总得借酒消愁一下,不然,显得不郑重。”   晏三合:“我一个肩膀借给了朱未希,还有一个肩膀恰好空着,能借给你。”   李不言霸气地回一句:“两个肩膀都是我的。”   ……   赵亦时听到脚步声,转过身。   少女含笑站在门槛前,“月色正好,我陪殿下走走如何?”   赵亦时一愣。   记忆里,好像这人不是闷头睡觉,就是在笑。   她笑的样子和别的女子不一样。   别的女子都是嘴角微微上扬,这人笑得时候,眼尾上扬,嘴咧开来,露出一排小白牙。   说不出的阳光。   赵亦时瞬间明白了自己为什么要走这一趟,因为除了眼前的这个人外,再不会有别的女子会冲他,笑得坦坦荡荡。   他走上前,温柔道:“求之不得。”   “去后花园如何?有几株腊梅开了。”   “你做主便好。”   两人一边说,一边走出了院子。   院子里,谢知非和裴笑并肩站立着,就这么目送着他们离开。   谢知非摸着鼻子,低声道:“怀仁的意思很明显了,想纳她做妾。”   裴笑心里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说酸吧,有点酸;说难过吧,还真有点难过。   替搅屎棍难过。   她那么胆大包天、肆意妄为的一个人,怎么能做妾呢?   但怀仁的妾不是一般的妾,将来怀仁坐上那个位置,她便是宫里的娘娘,如果能生下一男半女……   “我觉得吧……”   裴笑支支吾吾半天,还是说了实话,“……搅屎棍不会答应的。”   谢知非:“为什么?”   裴笑学着晏三合的口气,淡淡道:“直觉。”   谢知非扭头看他一眼。   “看什么看?”   裴笑怒了:“就只能你们家的晏三合有直觉,小爷我就不能有?”   “能有。”   谢知非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迸:“而且很准确。”   ……   腊梅是开了,暗香浮动。   两人顺着后花园走了一圈,赵亦时站到李不言面前,低头看着她。   李不言抬起头,接着他的视线,不闪,不躲,“殿下的脸色瞧着有些累。”   赵亦时没有说话,而是停了好一会,才轻声开口。   “那天我一个人站在楼外楼,看着西湖的水,脑子里想的不是江山社稷,不是家国天下,想的是你。”   他终于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我在想,怎么会有一个女子,在抄家那样的场合下,还胆大包天的直勾勾地盯着我看。”   李不言笑了:“因为你好看。”   赵亦时:“那一眼,我记住了你。”   “我的荣幸。”李不言又笑了下。   “愿意和我一起吗?陪在我身边。”   赵亦时声音低沉和缓,“除了那个位置,别的我都可以给你。”   李不言沉默了好一会,问:“如果我说,我就想要那位置呢,殿下愿意给我吗?”   赵亦时脸色倏的一变。   “不仅那个位置要给我,殿下的人,殿下的心也只能属于我一个人。”   李不言敛了笑,认真道:“如果是这样,我愿意。”   赵亦时心里有些恼,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李不言,你……”   “你只是一个卑贱的丫鬟,还敢奢求我的人和我的心,简直不知天高地厚,痴心妄想。”   李不言在夜色中,吁出一口白气。   “可是殿下,人有高低贵贱之分,一颗心没有。” 第635章 惊变   人有高低贵贱之分,一颗心没有。   我把心交给你,想换来的,无非也是一颗真心,和你是不是殿下,是不是未来的皇帝都没有关系。   我不想做你众多后宫中的一个。   每天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等着你空了,向我投来深情一瞥。   那不是我李不言。   我娘说,天那么蓝,海那么宽,山那样高,你得去看看,去走走。   我把你生下来,不是让你围着一个男人,生一堆孩子,整天拈酸吃醋,柴米油盐,家长里短。   “殿下,那天在季家,那么多人向我走过来,我一眼就看到了你。”   李不言平静地看着他。   “我当时心里就在想,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男人,好看到头发丝我都想多看两眼,我无法控制自己喜欢你。”   可是,也只能是喜欢而已。   “不言。”   赵亦时听到最后一句话时,深邃的目光里燃起希望。   她是喜欢他的。   “就不能为了我,委屈一下吗,只要你心里明白,我……”   “不能。”   李不言:“没有人可以让我委屈,你也不行。”   赵亦时愣了愣,脸色瞬间苍白。   他没想到李不言能这么痛快的给出答案,并且把话说得那么坚定。   父亲,汉王,陛下,西北的战事……这些日子他忙着心力交瘁,再加上突如其来的赐婚,他已经累到极致。   一句“不能”,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凭什么“我也不行”?   我是皇太孙,是未来的天子,多少女人跪在我的面前,祈求着我的宠幸?   赵亦时心中出奇的愤怒。   但他不会在任何人面前,显露出他的愤怒来。   皇祖父说过,寻常男人可以喜怒哀乐,但帝王不行。   帝王一旦情绪外露,那些有野心的臣子,想争宠的后妃就会通过你外露的情绪,窥探出你内心真实的想法。   “李不言,你可想清楚了。”他声音陡然变冷。   李不言看着他。   良久,她深吸一口气,勾唇一笑:“殿下,我不会后悔的。”   赵亦时黑沉的瞳仁暗了几分,露出冷冷的流光,凉意骇人。   他再不多说什么,转身而去。   “殿下慢走,祝殿下前程似锦。”   李不言屈膝行礼。   如果赵亦时此刻能回过头,会发现李不言行礼的姿势,便是宫里最严苛的教养嬤嬤也挑不出错来。   行完礼,她直起身,抬起头,目送着那道黑影一步一步走出视线,走出自己的生命。   最后的一点影子也瞧不见时,她的身子一下子软了下来,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   “幸好啊,我让汤圆备了酒。”她自言自语。   ……   朱青冲到院子里。   “三爷,小裴爷,太孙往二门外去了。   谢知非和裴笑对视,不由同时叹出口气。   直觉这玩意,还真他娘的准,那根搅屎棍真不屑做妾。   谢知非:“追?”   裴笑:“追!”   就凭谢知非那只还没好透的脚,怎么能追得上。   两人赶到角门的时候,巷子里空空荡荡,早已没有了踪影。   谢知非想着怀仁的脾气,“应该是回了别院,我们也过去陪陪他?”   裴笑:“好。”   “什么人?”   这时,朱青突然大呵一声,拔出了刀的同时,脚下轻轻一点,人跃上了墙头。   举目四望。   月色下,只见一道黑影在屋顶飞奔。   朱青冲丁一大喊一声:“看好爷,我去追。”   谢知非和裴笑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住了。   有人埋伏在这宅子四周?   什么人?   冲谁来的?   来干什么?   谢知非只觉得脑袋一阵阵刺痛,痛得他气都有点喘不上来。   他勉强呼吸着,压着声道:“丁一,立刻把这事告诉殿下;再派人通知朱远钊,怕夜长梦多,让他立刻就出发。”   “是!”   丁一想着两位爷身边没有人,正想说“我等朱青回来”,一扭头却见李不言提着剑跑过来。   有李不言在,丁一自然放心,忙跃到马上,飞驰而去。   李不言走上前,问:“出了什么事?”   裴笑赶紧答:“有人埋伏在四周,偷听我们说话。”   “冲谁来的?”   李不言问了句一模一样的话,谢知非和裴笑答不上来。   如果是冲怀仁来的,倒不是什么大事,十之八九是汉王的人;   如果是冲着白天的事情来的……   那天都要塌下来了。   就在三人面面相觑之时,朱青去而复返。   “爷,没追上,这人脚上的功夫太好了。”   谢知非沉着脸想了片刻,“走,和晏三合商量去。”   ……   书房里,晏三合备好了酒,正等着李不言来,不想等来了这么一个消息。   心惊的同时,她思忖了片刻,很快平静下来。   “不是白天的那桩事,我们这头的人都可信;朱家三兄弟,不会自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不是白天那桩事就好。”   小裴爷一屁股跌坐在椅子里,抚着心口有气无力道:“我半条小命都快吓没了。”   晏三合走到谢知非身边,口气十分严肃。   “如果冲皇太孙去的,皇太孙离开,他们也应该跟着离开,不可能留在这里被你们发现。”   小裴爷一听这话,吓得直挺挺的又从椅子里坐起来,“难道是冲我和谢五十来的?”   这话一出,谢知非和朱青的脸色同时变得煞白。   他们想到了半个月前的那场遇刺,如果真是这样,或许就是同一拨人。   “谢知非。”   晏三合眼里有担心,“你和小裴爷暗中帮着皇太孙的事情,只怕有些人已经知道了。”   不等谢知非说些什么,她又道:   “最近这些日子,你和小裴爷往朱家跑得勤快,想必朱家在那些人的眼里,也成了你们一伙的。”   连朱家都被盯上了?   谢知非只觉得毛骨悚然。   “朱家的事,扯到先太子,这个节骨眼上如果朱家被人盯上……”   晏三合摇摇头:“事情就大大的不妙。”   小裴爷的表情,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哎哟喂,这下可怎么是好?”   “晏三合。”   谢知非当机立断:“你们赶紧准备准备,我这就送你们出城。”   晏三合一惊:“这个时候?”   “就这个时候,走暗渠。”   说完,谢知非朝朱青看了一眼。   朱青一点头,“爷,我这就去准备。” 第636章 聪明   四九城的地下,是一个神秘的世界。   不巧的是,这个神秘世界属于谢知非的管辖范围。   所谓暗渠,就是地下的水渠。   顺着水渠走,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走到京城十几里外。   水并不深,刚没过脚踝,朱青怀里揣着夜明珠,走在最前。   晏三合走在谢知非的身后,手被他紧紧牵着。   黑暗中,没有人说话,只有几道高低起伏的喘气声,但晏三合却只听到了独属于他的那一道。   他的气息有些不稳,那条没好透的伤腿,显然还不能太用劲。   晏三合手轻轻一拽。   谢知非转身:“怎么?”   晏三合:“你和小裴爷就送到这里,不要再往前走了。”   谢知非知道自己的腿伤,也不逞强,“嗯”一声表示同意,手却没有松开。   是舍不得松开。   他和她的关系明明是往前走了一大步,却被一桩接着一桩的事情缠绕着,以至于都没有时间坐下来,好好聊聊彼此心里的话。   如今又要分开。   从来没有一刻,谢知非像此刻这样,很多的话都涌到了喉咙口,却又只能生生咽下。   “那……”   他吸了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正常,“我们就送到这里吧。”   晏三合笑了下,“谢知非,我发现你……”   “我怎么?”谢知非转身看着她。   “没什么。”   晏三合轻轻挣了一下手,“就是有些口是心非。”   谢知非这才意识到,自己不仅没有松开手,反而握得更紧了。   “舍不得。”他大大方方说出来。   一记直拳打在晏三合心口,她看着他眼中的光亮,想着身边还有别人,于是也口是心非的叉开话题。   “谢知非,来而不往非礼也,你们也可以给汉王他们制造一些麻烦,就算不伤筋动骨,也至少能让他们手忙脚乱。”   谢知非眼睛倏地亮起来,“你怎么猜出是他?”   “除了他,还有谁会盯着你和裴明亭?三爷的小甜嘴只会交友,不会竖敌;明亭身后有僧录司,旁人只会和他交好,也不会和他树敌。”   晏三合:“你们和皇太孙走得这么近,瞒不长久的,皇太孙的敌人是谁,你们的敌人,就一定是谁。”   “我有没有夸过你真聪明。”   “正经的夸没有,这是头一回。”   “以后一定正经的多夸几次。”   谢知非大拇指轻轻抚了几下晏三合的手背,又说:“替给我唐明月带句话,孩子的见面礼,回头再补。”   “一定带到。”   晏三合抽出手,朝身后的小裴爷看一眼,“明亭,保重;不言,我们走。”   小裴爷本来还没有什么,听晏三合这么一说,心里顿时不自在起来。   舍不得是肯定的。   这几个心魔,他哪个没跟着,没陪着,这会就让她们两个弱女子独行……   哎!   也不知道李大侠受不受得了木梨山那么冷的天?   路上会不会遇到什么歹人?   真遇上了,万一打不过怎么办?   对了,怀仁刚刚和大侠说了些什么,大侠竟然沉默了一路?   “明亭?”   “明亭?”   “裴明亭?”   “啊?”小裴爷回神。   “想什么呢,叫你几遍都听不见?”   “想事。”   “不用想,我已经想好了。”   谢知非冷笑一声:“回头找朱远墨商量。”   玩阴的,玩损的,谁能玩得过朱家人!   ……   重华宫。   内殿。   赵彦晋刚和女人云雨一番,正昏昏欲睡。   “王爷,董师爷请王爷去书房一趟,说是人回来了。”   赵彦晋猛的一个激灵坐起来,“跟师爷说,本王立刻就来。”   “王爷。”   娇媚女子缠过去,“都这么晚了,不如明天……”   赵彦晋一双刀眼瞧过去,女子吓得身子一颤,赶紧松开了手。   离开内宅,直奔书房。   书房里,暗卫已经换了平常衣裳,躬身站在一旁。   边上,董肖正在喝茶。   赵彦晋在主位上坐下,“怎么样,快说说?”   “回王爷,戌时二刻不到,谢三爷和小裴爷来到开柜坊;亥时一刻,三爷和小裴爷离开开柜坊,马车行到半路,从边上又驶来一驾马车,和他们汇合。”   赵彦晋心中一动:“车里坐的人是谁?”   暗卫:“皇太孙殿下。”   果然!   “你接着往下说。”   “亥时二刻,马车来到了一座宅子前,不过半个时辰的时间,太孙匆匆先离开,谢三爷和小裴爷追出来……”   暗卫抬头看了眼王爷的神色。   “小的行踪被三爷身边的朱青发现,只好匆匆逃开。”   赵彦晋眉头皱起:“那宅子里住的是什么人?”   暗卫忙道:“回王爷,那宅子原是小裴爷的外宅,如今住的是谢道之的干女儿。”   董肖放下茶盅,“姓晏,名三合。”   赵彦晋人大感意外:“伯仁是如何知道……”   “王爷可还记得,一个月前暗卫发现小裴爷、朱老二一道出城,同行的有三个女子。”   “记得,你说其中一个是谢道之的长媳。”   “没错,另外两个便是谢道之的干女儿晏三合和她的婢女。”   董肖:“我暗中调查了一下,当初徐来之子徐晟掳的人,就是她。”   赵彦晋沉吟:“那小畜生半夜跑去见晏三合,莫非是……”   “王爷忘了,今日陛下刚刚赐婚太孙殿下。”   董肖:“想必那晏三合很有几分姿色,不仅勾得徐晟犯险,连太孙也被迷得神魂颠倒。”   赵彦晋沉吟半晌,冷笑。   “要我说还是谢道之聪明,用一个干女儿暗中勾着皇太孙,让皇太孙为她金屋藏娇,将来又是滔天的富贵啊。”   董肖挥挥手,示意暗卫离开。   暗卫冲起身冲王爷行了个礼后,掩门而去。   董肖把身子凑过去一点:“王爷,金屋藏娇的事暂且不管,眼下有件事迫在眉睫,咱们已经打草惊蛇了。”   “一没死人,二没伤人,咱们怕什么?”   “怕就怕,他们伙同朱家人……”   董肖叹了口气,“王爷也知道,陛下是极为相信朱家人的,朱家人如果利用什么风水,什么生辰八字……”   赵彦晋脸色发沉。   大战在际,朱家人不仅能决定出兵的时机,还能决定主帅的人选。   哪怕陛下再中意他,只要朱家人轻飘飘来一句:汉王的八字与战事相冲,陛下为了顾全大局,定会弃他。   “伯仁有什么好主意?”   “王爷。”   董肖把头凑得更近了,声音也压得更低,“这几日我在街市转悠,听到一个有关朱家的坊间传闻。”   “说。”   “当初朱旋久落棺,直接炸裂了三口棺材。” 第637章 面圣   炸棺?   还三口?   赵彦晋脸色大变,“这,这是为何?”   “有说朱家泄漏了太多的天机,也有说朱旋久作恶太多,遭了报应。”   董肖沉默片刻,又道:“朱旋久落棺当天,朱府二奶奶一尸两命。如今朱旋久发妻又死,半年内抬出三口棺材,要说没点蹊跷,我还真不信。”   “伯仁的意思是……”   “王爷可以在这上头做做文章。”   董肖眼中冷光一闪。   “与其让朱家和太子、太孙联手,不如想办法让朱家成为废子一枚。”   “这……”赵彦晋有些犹豫。   “王爷,谢三爷再厉害,也只是在外围帮太子穿针引线,朱家人可是随时能面圣的。”   董肖叹口气:“这一外一内联合起来……”   赵彦晋打了个激灵,后背起了一层汗毛。   是啊,一外一内联合起来,他这个汉王哪里还有什么胜算?   ……   此刻的朱远墨,心急如焚地等在了别院的巷子口。   老二一走,他坐立难安,虽说睡觉了,连眼睛都闭不起来,   远远见马车驶来,他忙从巷子的暗处走出来。   驾车的朱青忙勒住缰绳,扭头低声道:“爷,是朱大爷。”   朱远墨提起衣角,匆匆走到车后,手忙脚乱的爬上去。   朱青朝身边的丁一看一眼,自个纵身跃上了墙头,居高临下的提防着。   谢知非扶朱远墨坐稳,低声道:“朱大哥不来见我,我明儿也要来见见朱大哥的。”   朱远墨神色如惊弓之鸟,“三爷,冲谁来的,冲谁来的?”   “冲我和明亭。”   谢知非拍拍他的肩安抚道:“朱大哥稳住,不要自己吓自己。”   朱远墨身子往后一仰,手不停揉着心口。   他是真被吓到了。   见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谢知非索性就把话说开。   “以朱大哥的聪明,想必也应该猜出来了,我和明亭都是太孙的人。”   朱远墨点点头。   小裴爷领着他去见太孙,当时他就猜出来了。   “如今的朝争,是太子和汉王之争,也是太孙和汉王之争。”   谢知非:“窥视我们的人,十有八九就是汉王的人。”   朱远墨又点头。   “汉王的人既然已经跟到这里,朱大哥和我们的关系只怕瞒不住。”   谢知非顿了顿:“但我相信,汉王只知道我们走得近,并不知道朱府内里发生了什么。”   朱远墨一听这话,神情又紧张起来。   万一汉王派人查他们朱府内里发生了什么,那岂不是……   “晏三合走之前叮嘱我说,让我们想办法给汉王找点麻烦,省得他一天到晚闲着没事,专盯着我们。”   谢知非:“朱大哥,我也就不拐弯抹角了,你有什么好法子?”   “阴招,损招统统拿出来。”   小裴爷嫌弃谢知非说话太温和,“真要被他盯上了,咱们统统完蛋,你信不信?”   祖宗规矩,朱家家法……   在一府人的生死面前根本算不得什么。   朱远墨沉吟片刻,就下了决心:“我让他生场病,拖延七天时间。”   谢知非和小裴爷对视一眼。   生病好。   生病就抽不出空来害人。   七天?   能让他们暂时缓口气,再想想别的招,也能让朱远墨把朱府里的人该警告的警告,该清理的清理。   谢知非还有些不放心,“朱大哥,这算害人,害人要不要付出代价?”   “要,但这已经是最轻的。”   朱远墨苦笑:“真正害人的代价,我也背不起。”   话音刚落,朱青从墙上跳下来,一把掀开帘子,“爷,半里之外,有马疾驰而来。”   都这个点了,谁没事会夜里疾驰?   “就说我来看风水的。”   朱远墨忙跳下车,“你们赶紧回。”   谢知非哪能扔下朱远墨先走,“明亭,你在车上坐着不动,我下来看看。”   这一看,所有人都惊了。   疾驰而来的竟然是朱府三爷。   朱远昊跳下马车,白着一张脸冲过来:“大哥,宫里刚刚有人来传讯,明日午后请大哥入宫面圣。”   朱远墨腿一软,连连退后数步,若不是朱三爷扶住了,竟要摔下去。   谢知非也是惊得说不出话来。   白天他还说朱家这会在风口浪尖上,陛下那头怕是瞒不过,得想好了说辞。   哪知,事情竟然来得这么快!   “朱大哥。”   谢知非不由替朱远墨揪了一颗心:“宫里这么晚传出口讯,你可得一定要小心应对!”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朱远墨嘴角牵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苦笑,“三爷,我们先回去。”   谢知非目送他们离开,掀起车窗上车,还没坐稳,只听小裴爷淡淡道:   “他要应对陛下,你要应对你爹,我要应对我爹,谢五十,怎么一转眼,咱们都走进了死胡同。”   谢知非的笑,比朱远墨的还要难看。   就是不知道怎么应对,他才又躲到别院来。   ……   这一夜,有人鱼水之欢,有人开怀畅饮,有人飞奔赶路,有人彻夜难眠。   人类的悲欢,一点都不相通。   翌日。   重华宫的宫女、内侍迟迟等不见王爷起身。   眼看早朝要迟了,为首的宫女大着胆子掀帘一看,发现王爷面色潮红,一摸额头,烫得吓人。   宫女赶紧叫来王妃。   王妃又命内侍赶紧去太医院找人。   数名太医匆匆赶来,一个个轮流把了脉,都说是夜里着了凉。   一查,才知道王爷夜里行完房,又被叫去书房议事,这凉怕是在路上着的。   汉王妃一边让太医开药方,一边派人进宫回禀陛下。   陛下的口谕是在午时左右,由宫里内侍亲自来传,一同而来的,还有陛下赏下的几味珍贵药材。   汉王妃见了赏赐,心中颇有几分得意。   王爷一个小小的着凉,陛下不仅派人来,还赏了东西,可见陛下是当真把王爷放在心尖上的。   而此刻,钦天监监主朱远墨,正忐忑不安的等在御书房外。   陛下已经用过午饭,正在小憩。   随着年岁增大,陛下小憩的时间也由原来的一刻钟,变成现在的小半个时辰。   就在朱远墨快冻僵的时候,小内侍请他进去。   朱远墨赶紧再理了一遍官袍,跨进了这世间万千做官的人挤破了脑袋,都想走进来的御书房。   跪地;   见礼;   礼毕;   没敢起身。   朱远墨从怀中掏出奏章,高举过头顶。   内侍接过奏章,捧到御案上。   永和帝展开一看,竟是封丁忧文书。   “陛下。”   朱远墨哀声道:“臣父、臣母先后过逝,臣悲痛万分,无心朝事,只想替生父、生母守孝三年。”   永和帝并无动作,也不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这位年轻的钦天监监主。 第638章 过关   帝王一眼过来,就能让臣子瑟瑟发抖,何况还是长时间地盯着朱远墨看。   朱远墨浑身的冷汗涔涔而下,里衣很快湿透。   就在他觉得快撑不住时,高位上的人这才开了口。   “听说,你母亲并非病故?”   朱远墨忙抬头回话。   “臣的母亲按理还能再活,只可惜她与我父亲恩爱一生,白头鸳鸯失伴飞,谁复挑灯夜补衣,母亲她……”   他流下泪来:“她不吃不喝数日后,随他而去。”   皇帝掀眼看了内侍一眼。   内侍忙道:“回陛下,民间有传言,恩爱夫妻一个走了,另一个三年之内必走无疑。”   皇帝笑笑,“难得,难得啊!”   朱远墨心里一腔苦楚说不出,又怕自己露了马脚,索性伏在地上,哀哀道:“请陛下恩准臣的丁忧。”   皇帝没有接话,而是问道:“听说你父亲的棺椁,放在了庙里?”   “回陛下,正是。”   朱远墨:“我爹这辈子泄漏了太多的天机,棺椁需摆在佛门里,听上七个月的佛音,才能入葬,否则就会家宅不宁,子孙不安。”   皇帝哼一声,“他替朕观天象,测凶吉,泄了什么天机?”   朱远墨只觉心跳如擂,深吸一口气,打起十二分的小心应对。   “回陛下,天象便是天机,凶吉也是天机。朱家祖祖辈辈做这一行,到了父亲这一辈,已经盛极。正所谓盛极必而衰,父亲临终给朱家测过一卦……”   他抬起一张泪脸,“朱家后面怕是要走下坡路了。”   “噢?”   “陛下有所不知。”   朱远墨往前爬了几步:“父亲落棺,棺裂三次,是天道示警,父亲生前早有预料,也是他叮嘱臣把棺材放进庙里。”   皇帝一听棺裂,脸色一点点暗沉下来。   “你父亲临终前,还交待了些什么?”   “父亲让我好好当差,陛下是天定之子,是一代名君,朱家能侍奉陛下,是朱家世代积累的福德,要谢天恩,谢君恩。”   朱远墨哽咽道:“他还让臣要待发妻好,要待兄弟姐妹好,他说妻贤夫祸少,家和万事兴。”   皇帝没有再说话。   帝王的沉默是比发怒,还要让人觉得可怕的一件事,朱远墨感觉自己的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   今日面圣,每一句话该怎么说,用什么口气说,有没有漏洞,会不会让人起疑……   昨儿夜里他和老三商量了无数遍。   要是这样还过不了关,那也只能道一句:天意如此。   “既然你父亲这般说,你身为儿子,就应该听他的话。”   终于,皇帝开了金口,而且口气颇为不好,“这奏章,朕只当没瞧见,退下吧。”   朱远墨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退下去的,也不知道他如何一步一步走出皇宫。   他只知道车帘一落,眼泪再也忍不住,喷涌而出。   阵阵后怕啊!   一直等在车里的朱远昊一看大哥落泪,哆嗦着嘴唇问,“哥,怎么样?”   朱远墨用袖子拭泪,低低道:“你亲自去三爷跟前走一趟,就说,这一关险险过了。”   “哎哟!”   朱远昊捂着心口,长长叹一声。   ……   谢三爷在兵马司吗?   在!   他被他亲哥堵在了兵马司。   “为什么不回家?”   “这几日在忙什么?”   “晏姑娘呢,怎么不在别院里?”   一连串的问题,问得谢知非哑口无言,心想也瞒不住,索性就招了吧。   “晏三合和朱大哥进了阴界,这个心魔不查下去,两人都得死,而且朱家人死后尽数下地狱。”   “所以。”   谢而立:“你们又往下查了?”   “是!”   谢知非撩起衣袍,艰难的跪倒在地,一双黑目可怜兮兮地看着自家大哥。   “哥,不是我不以谢家为重,不以大局为重,实在是……”   没辙了啊!   谢知非迎上长兄的目光,“哥,想个办法把我逐出谢府吧,以后就算有什么,也连累不到家里。”   “混账。”   谢而立怒目,手指冲着谢知非点点,“再敢说这种话,看我不打死你。”   谢知非一听这话,懵了,“那大哥的意思……”   “左右是个死,那便搏一搏。”   谢而立:“这些日子你别回谢府,就住在别院,家里有我,你什么都不必管,也不必问。”   “哥?”谢知非惊得都有点不知道天南地北了。   谢而立走到谢知非面前,双手将他扶起。   “阿非,好好帮着晏姑娘,朱家的生死,你大嫂的生死,就靠你们了。”   幸福来得太快太猛,谢知非有些恍惚。   不等他开口说话,只见谢而立忽的把头压过来,唇附在他耳边,低低道:   “翰林院还封存着当年先帝处置先太子的诏书,以及一些官员的弹劾奏章,我会想办法瞧上一眼。”   砰!   砰!   砰!   谢知非只觉得心悸病,又要开始犯。   偷看先帝诏书,万一被人发现了,那也是杀头的大罪啊!   大哥他……   不是最怕贪生怕死的吗?   ……   永清县。   悦来客栈。   朱远钊几乎是从马上摔下来。   狂奔了一天一夜,骨头缝里都是冷的,他整个人都已经木了,僵了。   一只手扶上来。   朱远钊抬头一看,眼睛顿时瞪圆了,“李……”   “嘘!”   李不言低声道:“自己开间房,进了房就不要再出来,吃的喝的让伙计送到房里。”   朱远钊忙点点头。   “好好休息一晚上,明日寅时走官道出发,往山观县走。到了县城,找个小叫花带路,记住你要去的地方叫木梨山,我们河边集合。”   李不言:“如果有人问你去木梨山做什么,你就说慕名而来。”   说罢,她转身走进客栈。   朱远钊等她不见了踪影,忙喊道:“伙计,开间上房。”   翌日。   寅时。   天还黑着,朱远钊便已经动身。   他走后不到半个时辰,晏三合她们也跟着动身。   三人在路上又跑了整整一天一夜的时间,终于在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在河边汇合。   弃马,上船。   船到了河对岸,晏三合熟门熟路地走了鬼道,直奔山顶。   冬日的木梨山一片白雪皑皑,冷得直让人打哆嗦。   到山顶,李不言敲开唐府大门。   老总管一看来人,惊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连声高喊:   “老爷,老爷,晏姑娘来了!” 第639章 山洞   这一嗓子,把唐家人都喊了出来。   唐明月已经有八个月的身孕,肚子沉甸甸的。   看到晏三合,她几乎是飞扑过来,把晏三合吓得,连声高喊:“慢点,你慢着点。”   “晏姑娘,你怎么来了?”   “找你父亲有点事。”   晏三合冲她身后的单二一抱了抱拳:“别来无恙。”   单二一见没有那个姓谢的,脸色好看了不少,忙笑道:“外头冷,快屋里说话,今儿个薜叔打了两只野兔子,正好涮锅子吃。”   “吃是其次,说话是正事。”   晏三合扭头看向唐见溪,“去你书房如何?”   唐见溪看看晏三合,再看看她身后冻得瑟瑟发抖的陌生男人,朝陶巧儿吩咐道:“弄点热乎的,送到书房来。”   陶巧儿点点头,朝唐明月递了个眼神,唐明月却像没看见似的,一动不动。   是晏姑娘呢!   多难得才能见到她!   晏三合见唐明月的目光像粘在她身上,想到谢知非的叮嘱,“三爷有句话托我带给唐姑娘。”   唐明月顿时笑成一朵花,“他说什么?”   “他说孩子的见面礼,回头再补上。”   晏三合目光泛柔:“我和不言的、小裴爷的,回头也一起补,这一回走得太匆忙。”   唐明月开心的挽起陶巧儿的胳膊:“娘,听见没有,他们都惦记我呢。”   “是,都惦记你。”   陶巧儿笑眯眯地拍拍女儿的手,“走,陪娘去给晏姑娘挑床暖和的被子,二一,你扶好她。”   “不用扶,我自己能走。”   单二一装作没听见,直接把人搂在怀里。   唐明月推推他,没推动,偏过头朝男人瞪了一眼,小声道:“晏姑娘还在呢。”   “她在有什么关系。”   单二一故意把声音拔高了:“我搂我自己的媳妇,又不犯法?”   晏三合:“……”活宝还是活宝。   唐见溪上前,做了个请的手势,“晏姑娘,书房说话。”   “好。”   晏三合随他走进书房,门一关,不寒暄,不客套,把朱远钊的身份背景和朱家的事情简单说了下,便开门见山道:   “唐见溪,朱家心魔牵扯到太子巫咒一案,我这一趟来,是想和你打听一下这桩事。”   唐见溪见晏三合上山,就知道没什么好事,却不曾想,她问的竟然会是这个?   先太子,他真正的大师兄,先生的大弟子。   唐家因他而灭;   诸言停为他而死;   陆时和唐之未因为他,一个一生未娶,一个遁入红尘,至死未见。   很多个午夜梦回,他回忆起那个只见过几面,却像印章一样刻在脑子里的人,心里有恨吗?   没有。   只有一声唏嘘感叹。   朱远钊见唐见溪一声不吭,只当他不肯说,忙跪倒在地。   “唐老爷,我朱家……”   “你朱家与我半点关系都没有。”   唐见溪根本不看他,只看着晏三合:“晏姑娘,我只问你一句话。”   晏三合:“你说。”   “如果朱旋久当真是先太子巫咒案的始作俑者,你替他解心魔,上我木梨山,找我唐见溪……”   他声音忍不住的有些发颤,“可有想过我的立场,我的感受?”   “我料到你会说这话。”   晏三合眼睫轻动,“唐见溪,这个心魔看似是朱旋久的心魔,实际上是那几千只乌鸦的心魔。”   唐见溪神色一变:“你,你说什么?”   “那几千只乌鸦里面,我想一定有一只是褚言停,他在为自己喊冤,为他诸家被诛的三族人喊冤。”   晏三合面色平静地看着他,“所以,我才会来找你。”   “你确定,这个心魔是……”   “我确定。”   晏三合眉眼生得并不像其他女子那般柔和,当她平静看人的时候,整个气场是清冷的的。   这种清冷让人莫名信服。   唐见溪一下子从椅子上弹起来,在书房里来来回回的踱着步。   最后,他站定在晏三合面前,喉结上下滑动,“晏姑娘,他们喊冤的目的是什么?”   “无非两个。”   晏三合:“一是查清事情真相,二是昭告天下。前者还算容易,后者……”   她低头看了看地上的朱远钊,只见朱远钊惨白着一张脸,整个人都在发颤。   他应该还没有想到这一层。   “后者,会很难。”   唐见溪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既然难,你要怎么办?”   “迎难而上。”   晏三合闭了闭眼睛,又睁开:“别无选择。”   “不怕。”   “怕。”   唐见溪迎着晏三合的目光,良久,道:“我会把我所有知道的,统统都告诉你。”   晏三合一听这话,就知道这一趟来对了。   “你们先吃点东西垫垫,然后我带你们去一个地方。”   唐见溪语速一下子快起来,两只手无意识的搓着,“这一夜会很长,很长的。”   ……   这个时候谁还有心思吃东西,都是硬塞进喉咙里,只为填饱肚子。   刚吃完,唐见溪推开门,朝晏三合他们招招手。   三人放下茶盅跟过去,在黑暗中七绕八绕后,从一处小门出了唐宅。   石门外,薜昭举着火把已经等在门口。   他目光朝朱远钊瞄过去,“老爷,此人可信吗?”   唐见溪微微偏了一下头,看着晏三合,那神情仿佛又问了一遍:他可信吗?   “可信的。”晏三合回答。   朱远钊眼眶泛热,一咬牙,道:“唐老爷,你只管相信我,我……”   “我不相信你。”   唐见溪冷冷打断,“但我相信晏姑娘,阿昭,前边带路。”   薜昭把火把往水桶里一放,“滋——”的一声,眼前便暗了下来。   “都跟紧了。”   他叮嘱一声,便摸黑往前走。   这是一条上下起伏的路,走到最后,晏三合根本分不清他们到底是在上山 ,还是在下山,只觉得脚下的路,越走越窄。   约摸半个时辰后。   薜昭忽然在一处平地停下来,手也不知道在哪里拍了一掌,厚重的石门缓缓打开一条缝。   唐见溪从缝里钻进去,“都进来吧。”   三人先后进去,李不言走在最后,扭头见薜昭站着不动,好奇的问了一句:“你不进来吗?”   薜昭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我守门。”   说完,手掌又一拍,石门缓缓合上。   需要这么谨慎吗?   李不言在心里问。   就在这时,唐见溪掏出火折子,把挂在石壁上的灯一盏一盏点亮。   李不言举目一看,惊呆了。   这是一个巨大的山洞,里面大一半的地方堆着谷米,小一半的地方堆着杂物。   “这是我唐家的储备粮,用来度灾年的。”   唐见溪走到堆放杂物的地方,指着最靠近石壁的那一堆,   “那些都是言停的东西,其中还有一些是他的。” 第640章 容与   都是些什么东西呢?   大捆大捆的书;   几把扇子;   几把剑;   还有一些玉佩和砚台,一些金银珠宝。   “这些东西都是言停的宝贝,玉佩和砚台是先太子赏给言停的。”   唐见溪拿起其中一把剑,放在手里看了看,“还有这把剑,也是他送的。”   “东西为什么会在你这里?”晏三合问。   “兵变后半年,有人把这些东西送到山上,”   唐见溪深深吸了口气:“那人还带了一句话给我。”   “什么?”   “留个念想。”   留个念想?   晏三合在心里琢磨这四个字,道:“说明他知道自己走的是一条绝路。”   “是被逼着走上一条绝路。”   唐见溪从杂物里取出一床竹席,铺在地上,“地方简陋,就席地而坐吧。”   晏三合盘腿坐下,“你刚刚说被逼,可见你心里很清楚巫咒案是有人故意的。”   唐见溪:“如果我说,他不是那样的人,姑娘信不信。”   “信!”   唐见溪双眸灼灼如火:“他真的不是……”   先太子姓赵名霖,字容与。   容与是先生赐的字,形容悠闲自得的样子,更深的一层意思是,先生说身为储君,既要容人,更要容忍。   他第一次与先太子见面,就是在先生四十八岁的大寿上。   在这之前,他会从先生的嘴里,偶尔听到过他。   那一次初见,台上演长生殿,台下先太子和小师妹暗流涌动,一个委婉示爱,一个委婉拒绝。   他在边上看得目瞪口呆。   入夜,戏散场,宴开始。   太子身份贵重,先生把他请进了书房,命他和褚言停作陪。   “这是我人生的第一次,真正和贵人同桌,门外人声喧嚣,门里安静,他端坐在那里,一副寻常书生的打扮,垂着眼,似乎有些闷闷不乐。”   唐见溪:“我和褚言停手和脚都不知道要怎么摆,偏偏先生被外头的事情耽搁了,迟迟不来。”   太子饿了,自己给自己斟了杯酒,便吃了起来。   吃了几口,他抬头看着他们,笑道:“你们是打算一直就这么看着我吗?”   褚言停:“殿下……”   “还称呼一声师兄吧。”   他放下筷子,“这里没有外人,你们松快些,我也松快些。”   褚言停忙道:“师兄,我给你倒酒。”   “让他倒。”   他看了唐见溪一眼,“按从前的师门规矩,最后入门的那个,还得给咱们铺床叠被呢。”   唐见溪那会胆子多大,脾气多傲,哼哼道:“我还没给师傅铺过床,叠过被呢。”   言外之意,你们俩个师兄算什么?   话说完,唐见溪见褚言停神色变了变,这才意识到自己话没过脑子。   哪知,他半点没生气,抬手拿起酒壶,给唐见溪、褚言停倒了半盅酒。   “咱们师门还有个规矩,做师兄第一次见着师弟,要给师弟们斟酒。”   唐见溪一听,当真了,忙一口把酒干了,把酒盅往前一送:“是只斟一次,还是可以很多次?”   他忽的笑了,问褚言停:“这小子是怎么进的师门?”   褚言停忙道:“师兄,见溪这人什么都好,就是没什么眼力劲儿,说话做事都跟个孩子似的,你别和他一般见识。”   “自在不成人,成人不自在。”   他抬手又替唐见溪斟了一杯,微一沉默,“小师弟,你慢些长大吧。”   唐见溪一下子僵愣住了。   从小到大,他各种调皮捣蛋,各种不务正业,爹娘打也打过,骂也骂过,没辙了,就戳着他的脑袋骂:   “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成人?”   有时候他把褚言停惹急了,褚言停还跺脚唏嘘:你小子什么时候能懂点事?   他却让他慢慢长大?   唐见溪看着晏三合,叹了口气,“前头也和你说过了,先生把我们引荐给他,一是为着我们的前程着想,二是想让他身边多几个得力的帮手。”   “他却说了那样的话……”   晏三合眉头紧皱:“可见这人小的时候,过得不错,他颇为怀念,这是其一;其二,他身为储君,情绪太过外露,也可能是因为他把你们当了自己人。”   唐见溪哪怕已经见识过晏三合的本事,却还是被她这几句话给惊到了。   分析的丁点没有错。   但他当时却什么都没有想,只觉得这个贵为储君的大师兄,还挺善解人意的。   再想到戏台前的事,他被小师妹婉拒后,只是淡淡一笑,也没摆出储君的派头,甚至还给了小师妹台阶下……   唐见溪忽然觉得太子还挺让人亲近的。   这时,先生走进来。   他和褚言停忙起身相迎。   太子跟着站起来,扶先生坐下了,他才坐下。   先生笑笑,说:“你我君臣,何必如此?”   太子摇头,“今日家宴,没有君臣,只有先生和学生,师兄和师弟。”   褚言停一听这话,眼睛里都是小星星。   唐见溪见了,心里那根反骨又露出来,暗道言停师兄也太好哄了,比他还像小孩子。   师生四人喝了点酒,吃了些菜。   先生放下筷子和太子聊起了政事。   彼时的太子,在朝中已经站得很稳,他是皇后亲生,又是嫡长子,很早就被立为太子。   陛下也信任他,很多朝事都交由他处理。   先生让他多出去走走看看,听听民生民意,不要困在宫城里,只看奏章,只听官员的奉承。   先生还叮嘱太子,和陛下相处,要先尽人子的孝道,再尽臣子的本分。   “这话,你们的先生教错了。”   晏三合忽然插话,“正所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首先他们是君臣,其次才是父子,本末倒置了。”   唐见溪看着晏三合,竟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当时,他和褚言停都觉得先生的话,说得太对了,丝毫没有想到有句老话叫天家无父子。   “唐岐令这个先生,是谁为太子选的?”   “据说是陛下亲自为太子选的。”   唐见溪:“陛下读书不多,就盼着太子能学通古今,而我先生恰恰一肚子诗书,这才有了这段师生情分。”   晏三合:“太子的性子呢,像谁?”   唐见溪:“像皇后多一些。”   晏三合拧眉:“看来,皇后倒是个仁慈的人。”   “皇后的确是个仁慈的人,她对我们朱家好像也有恩情。”   朱远钊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晏三合不禁反问。   “什么恩情?” 第641章 误他   “不知道,我很小的时候好像听祖父说起过的,记不大清了。”   朱远钊见所有人的视线都向他看过来,忙道:   “我就是刚刚听晏姑娘说起孝贤皇后,忽然间想到的。”   晏三合把目光偏向唐见溪:“继续说下去。”   “晏姑娘刚刚说的是对的,我先生光有一腔诗书和治国的道理,却不知一切皆为社稷,一切皆向王权。”   唐见溪苦笑道:“我第2回 见到先太子,是在太子宫中。”   那年太子侧妃生下男婴,百日宴的时候,太子送来请帖,先生便带着他和褚言停去了。   彼时的太子,比着几年前更意气风发。   百日宴上高朋满座,贺礼一波接着一波,京城的王侯将相,文武百官来了一大半。   他们师生三人就算坐在角落里,也有人走来频频向先生敬酒示好。   再有几月便是春闱,先生被礼部推选出任春闱主考官,多少人想来巴结。   他和褚言停怕先生喝多,不得不挺身而出,为先生挡酒。   但先生还是喝多了。   太子把他请到书房小憩,他和褚言停跟过去侍奉。   就这样,师生四人又重新聚在了一处。   先生只是薄醉,喝了几口浓茶便清醒过来,拉住太子的袖子仔细叮嘱。   “烈火烹油,繁花似锦,容与啊,这个时候你要小心了。”   太子的酒显然也有些多,一点都不避讳我们,握住先生的手,叹道:   “母后走后,他有些变了。”   孝贤皇后是在三年前走的。   皇帝悲痛万分,罢朝三日,追封谥号起了几十个,最终选定了孝贤二字。   太子没有再往下说,他们却清楚的知道,皇帝哪里变了。   孝贤皇后走后三年时间里,京城发生过两桩大案,杀了几万人,十几个世家被抄没,其中还有一直追随皇帝的谋士和将军。   先生沉默半晌,道:“陛下最近行事太过狠辣了些,你身为儿子,又为储君,要在边上适当的劝一劝。”   太子垂下眼,苦笑,“劝几回,跪几回,这膝盖都跪出老寒腿了。”   那些人都是看着太子长大的,事发后求上门,太子心软了,便去求皇帝。   皇帝的用意天下皆知。   飞鸟尽,良弓藏,不杀一批功臣,赵家的江山又如何坐得稳?   但卸磨杀驴,是要让人寒心的。   更何况赵家能有今天,仰仗的都是这些功臣。   先生拍拍他的肩,无奈道:“对得起良心便好,别的,不必强求。”   “这是我第一次来太子宫,也是最后一次。”   唐见溪回忆道:“我扶先生上车时,转身看了眼送到门口的太子,他站在夜色中,一身玄色冬袍,头戴玉冠,背手而立。   他的身后,是太子府深深宫殿,深得一眼望不到头。   我当时就觉得他向小师妹示好,不是有多喜欢小师妹,而是想身边可以有个说话的人。”   听到这里,晏三合不知为何,心口有隐隐的痛。   但比起这一点痛来,她心里最大的感触便是:“你家先生又误了他。”   要坐稳那个位置,没有铁腕是不行的。   祖父曾经和她说过,君弱臣欺,君强臣弱,朝政就是天平,很多东西都要讲究一个平衡。   陛下要杀人,只可劝一,劝二,不可劝三。   劝多了,便失了帝心。   “所以我先生的春闱舞弊案一出来,陛下就没有心慈手软,直接抄了家。说到底,也是给太子一个教训,只是这个教训实在是太大了。”   唐见溪皱了皱眉头,沉默片刻道:   “先生深陷牢狱,才悔不当初,太子探望的时候,抓着他的手说了一句:殿下,群狼环伺,你要学着狠一些。”   “这些话,你是如何知道的?”   “很久以后,言停告诉我的。”   唐见溪叹气:“可惜,先生领悟的太晚,太子的性子已然如此,再狠,只要一颗心是仁的,又能狠到哪里去?”   “也是他太顺了,从嫡长子到太子,一路顺风顺水,笃定的以为那个位置一定是他的,不曾想早就有人在边上虎视眈眈。”   晏三合目光看向朱远钊。   “和你们朱家类似,大老爷、五老爷甚至老太太都以为朱家的家业是大房的,不曾想他们还漏算了一个庶子朱旋久。”   朱远钊嘴唇动了动,无话可说。   但唐见溪却再忍不住道:“姑娘真是一针见血啊。”   并非是一针见血,而是在朱旋久身上有所领悟。   朱旋久为了一个朱家家主,已经到丧心病狂的地步,更何况那些人争的,还是天下的大位。   太子藏在骨血里的仁慈性格,被唐岐令教染的书生义气……这些做人的优点,却是厮杀争抢时的弱点。   是致命的。   沉默半晌,晏三合问:“后来呢,你还见过太子吗?”   “见过一次。”   那次他回京城,去礼部上交辞官文牒和官印,一切手续办妥后,走出礼部,恰好太子的车马停在礼部门口,太子从车里下来。   四目相对,物是人非。   他蓄了须,鬓角长出了白发,鼻翼两边的法令纹有些深,不用细想,也知道他日子过得艰难。   “我上前跪地行礼,他居高临下地看了我几眼,什么话也没有说,便走开了。”   唐见溪:“我心里颇为失落,想着过往的种种,心里忽然觉得没意思透了,连马车也不坐,就自顾自的走了。   走出几条巷子,有人追上来,往我手里塞了一样东西。”   唐见溪解下腰间的荷包,从里面拿出一片小小的、薄薄的白玉,递到晏三合手上。   晏三合低头一看,是用白玉雕刻成的一尾鱼,栩栩如生。   “他给我的,晏姑娘能猜出什么意思吗?”   唐见溪神色颇有些动容,不等晏三合回答,便道:   “清澈见溪,溪中有鱼,鱼在水里何等快活,我不愿意像褚言停那样追随他,他便放过了我,还让我余生自在。”   顿了顿,他又叹息道:“余生自在啊,晏姑娘,这世道,多难得呢!”   是难得!   晏三合捏着那片小小的白玉,久久不语。   其实唐之未、陆时、唐见溪能平安无事的活下去,身后都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暗中帮衬着他们。   这手的主人,便是先太子容与。   只凭这一点,他就坐不上那个位置,太过重情重义了。 第642章 二虎   “晏姑娘,我就只见过他三面,和他说过的话,加起来不会超过十句。”   唐见溪:“但就这短短的三面告诉我,这人不是坏人,他做不出用巫术诅咒生父去死的事儿。”   “因为他是你先生一生调教出来的弟子。”   “是!他但凡能够再狠绝一些,都走不到这个地步。”   唐见溪:“褚言停曾和我说起过他,他说人如其名,先生赐下的字,就是他这个人,既能容人,也能容忍,当得一个仁字。”   “那么……”   晏三合:“你对巫咒案有什么看法?”   “从前看不透,只觉得许多事情像蒙着一层纱,遮着一层雾,一年一年过去了,纱被风吹走了,雾被阳光照跑了……”   唐见溪冷笑一声。   “就算没有你们和我说朱旋久的事,没有言停那几份手稿,我也能悟出些道道来,无非就是八个字,里应外合,逼他造反。”   里应外合,逼他造反——和小裴爷分析的一模一样。   但手稿?   “唐见溪。”   晏三合强忍住心中的激动,问道:“褚言停的手稿在哪里,我能不能看一看。”   唐见溪从地上爬起来,走到那堆书前,弯腰把绳子解开来,在一本书的夹页中,小心翼翼地抽出几张纸。   “不言,去把灯拿近点。”   李不言取下墙壁上的油灯,放在晏三合身边。   晏三合接过纸,没有急着去看,而是抬头看着唐见溪,“你留着这些东西,不怕有一天……”   “怕!”   “为什么还留着?”   “和晏姑娘非要解这个心魔,是一个道理。”   明知不可为,而必须为之。   看着唐见溪坚定的目光,一股说不出的情绪慢慢涌上晏三合的心口,以至于她静了好一会,才就着油灯低头看起来——   元封三十一年;   七月十二;   今日一起床,右眼皮就开始跳,左眼跳财,右眼跳灾,我想着夜里的梦,去佛堂上了三柱清香。   梦是关于林壁的。   她自尽后,从来没有入过我的梦,这是第一次。   梦里,她着天青罗裙,眉目端秀,右手簪花而笑,一如九年前的模样。   我却是老了。   容与书房的隔间里,也有一间小佛堂。   他说他这个身份,跟任何人袒露心声,都是件致命的事,唯有跟菩萨说才最安全。   我置这间佛堂,就是学他,心烦意乱的时候会来这里坐坐。   佛堂里供着观世音菩萨,金刚怒目,菩萨低眉,听人说,菩萨能看见人世间的一切疾苦。   既如此,她也应该能看到我的,看到容与的。   先生走后,我进了詹事府,辅佐容与。   我话很少,笑也不多。   容与的话比我还少,脸上也再难有笑,他经常会在深夜把我叫去,君臣二人一壶酒,都无话,慢慢饮尽后散去。   这是一个只有我能见到的沉默寡言的容与,在外人面前,他依旧是陛下宠爱的太子,是意气风发的储君。   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   他待人还是如从前一样彬彬有礼,只是行事中多几分杀伐和狠绝,据说太子府除了太子妃外,别的人都惧怕他。   春闱一事后,他便开始着手调查几位皇弟的底细,以及这些人的野心。   陛下子嗣颇多,有野心的不少。   寻常人家为了家产,还要争上一争,这天下的大位,滔天的权力,是个人都会动心。   这是容与的一难,难在虎视眈眈的人太多,那些明面上的,明面下的,都死死的盯着那块肥肉。   容与的第二难,难在陛下的铁腕和多疑。   铁腕治国,多疑治人。   陛下的铁腕已让王侯将相、文武百官人人自危,生怕一句话说错,就让自个掉了脑袋。   而“疑”若用在对付亲生儿子身上,君臣也好,父子也好,只会越走越远。   如今陛下越发的老了,人一老,耳朵就软,谁的话都会听,唯独听不进容与的。   容与说,那日陛下染了风寒,他在床前侍奉汤药,陛下迟迟不肯张口,直到他亲自尝一口,陛下才张开嘴,他是不信我啊!   我与他说:他不是不信你,他是谁都不信。   我又与他说:殿下再隐忍些日子,就好了。   是的,再忍些日子吧,太医院打听到的消息,现在只有百年以上的老参才对他有用。   老参吊着将死的人,有功效。   他已经活不了多久了。   忍字头上一把刀,这些年容与忍得很苦,膝盖因为久跪的原因,一到阴天雨天就隐隐作痛。   容与曾对我说:他最大的错,是生得太早。   为父的健康长寿,做儿子的羽翼渐丰,二虎相争,必有一伤。   若是晚生几年,就不会这样难了。   我笑着宽慰他,欲带其冠,必受其重,晚生几年,也轮不到你做太子。   容与沉默半晌,忽然说了一句:“也没有人问过我,愿不愿意做太子。”   三支清香烧到一半,其中一支忽的灭了。   我心头砰砰直跳,大感不妙,就在此时,侍从凉迁冲进来,说禁军把太子府围起来了。   我吓得魂飞魄散,赶紧穿上官袍,去詹事府打听消息。   赶到詹事府,有一半的同僚都已经到了,都惶惶不安为什么禁军会围太子府。   詹事府都是太子党,太子有事,谁都逃不了干系。   为了活命,所有人都使出看家本事,托人到处打听太子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到了傍晚,终于有消息透出来,说是从太子府里挖出了巫咒娃娃,上面除了皇帝的生辰八字,还插着七根钢针。   我听罢,只觉五雷轰顶也不过如此。   诅咒天子,等同于谋逆。   这是有人要置太子于死地啊。   更巧合的是,陛下这几日龙体欠安,已有两日没有上朝,可见有人在暗中谋算好了一切。   詹事府没有一个人相信太子会蠢到如此程度。   左詹事韩明又任礼部侍郎,韩明打小便是太子侍读,与太子一同长大,情分非比寻常。   韩明最先恢复冷静。   他命所有人联系各路人马,明日上书为太子喊冤,自己前往孝贤皇后的娘家,寻求助力。   没有人敢懈怠,生死攸关的时候,自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第643章 困兽   这一日,当真是兵荒马乱,每个人的真心,亦或是嘴脸,都在这天一览无余。   深夜回府,我拖着一身的疲惫去了佛堂,又燃了三柱香。   白烟升起时,我虔诚下跪。   菩萨啊,请保佑容与渡过这一关,若他能平安无事,便是要我后半辈子青灯古佛,我也愿意。   出佛堂,简单洗漱了一下躺床上,哪里能闭上眼睛。   想着夜里的那个梦,我爬起来,提笔写下这几页纸。   我有个不好的预感,这次的事和九年前冲先生去的那回,出自同一个人的手笔。   这人一直藏在暗下,伺机而动。   ……   元封三十一年;   七月十三;   一夜无眠。   子时过后,便去书房坐着,眼巴巴的等着天亮,等来的却是皇帝依旧不曾上朝的消息。   他不上朝,替太子求情、喊冤的奏章便传不上去。   我没有多想,立刻前往韩明府上,一探究竟。   韩明赤红着一双眼睛,在书房见的我,开口第一句便是事情不妙。   不妙的,不仅仅是皇帝没有上朝,他甚至下令不见任何人。   不见任何人就意味太子的舅家,孝贤皇后的娘家这步棋,成了废棋。   现在的局势是太子被围在太子府,出不来;   皇帝坐守皇宫,谁也见不到。   这就是个僵局啊。   韩明说咱们得想办法打破这个僵局。   想法是好的,但如何打破?   我和他商议良久,决定一内一外——   内里,必须想办法见太子一面。   外里,得联系宫里熟悉的太监,看看有没有办法通过他们的嘴,把太子的冤屈说给皇帝听。   就在这时,窗户敲了三下,一个黑影站在窗户边。   来人是太子暗卫。   太子命我和韩明入夜后,去太子府见他,走西边的角门。   这时我和韩明才知道,西角门看守的是羽林左卫军,领兵的人叫张元兵。   他是太子安插在羽林左卫的人。   七月,酷暑当头。   这日白天,无数太子身后的人,在酷暑中为太子奔走。   入夜,我和韩明在张元兵的掩护下,从西角门进了太子府。   太子府里,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这些人,都是太子亲卫。   我们俩穿过长廊,直奔书房,刚到院门口,就见容与一身单衣,赤着脚,散着发,独身立在院中。   我心中大痛,喉咙口一片酸涩。   这是我从未见过的一个容与,哪怕是在唐家被抄时,他都是穿戴的一丝不苟。   储君的容貌、姿态也是御史台那些言官们拿来做文章的一个地方。   别说赤足散发,便是衣服上多了几道褶痕,他们都能写出洋洋洒洒几百字的奏章来。   容与,这是被逼成了困兽啊!   他向我们看来,双眸中不见喜怒。   恍若隔世。   我与韩明眼眶一热,赶紧上前跪地行礼。   容与没有让我们起来,而是轻轻叹了口气,道:“你们应当知道,我不是这样的人。”   这话,说得我眼泪都要落下来。   熟悉容与的人都知道,他的性子其实并不好相与,会发脾气,会骂人。   尤其是春闱一案后,常常阴晴不定,前一刻还如沐春风,后一刻,就大发雷霆。   他也杀人。   那些与他对立的,不和的,他都会一一除去,可诅咒生父这种事情,他不做,也不屑做。   更何况,他都做了几十年太子,早一天,晚一天又有什么区别?   “这些年,我一步一步经营,一步一步忍让,一步一步小心,睡觉一只眼睁着,一只眼闭着,到头来还是被人算计去了。”   他的声音,有种万念俱灰的寒意。   “是天道如此吗?”   我直起身子:“殿下,臣斗胆问一句,何为天道?”   他微微一愣。   “父慈子孝不是天道,兄友弟恭不是天道,战战兢兢,小心翼翼也不是天道。”   我豁出去了:“所谓天道,是谁强,谁便是天道。”   韩明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道:“殿下,形势已经很明朗了,做决定吧。”   形势何止明朗,甚至连结局都已经写好了。   成者王,败者寇。   那人布下的这一局,是绝杀局,没有给太子留丁点后路。   太子如果等待发落,以陛下如今闭而不见的局面,十有八九贬为庶人,圈禁至死。   而太子的一众追随者,多半是杀的杀,贬的贬,流放的流放。   容与那样一个心高气傲的人,能容忍自己从高位落下来,成为大逆不道的罪臣贼子,像条狗一样匍匐在地上,战战兢兢祈求新帝留他一条性命?   他说了,他不是这样的人,这不是他的风骨。   一个人是有风骨的,这是上天和环境独独赐于他的。   他做不了狗,只会做一头孤狼,仰天长啸,奋力厮杀,争一个鱼死网破。   容与没有说话,而是在庭院中来来回回的踱步。   他在犹豫,在为难,在权衡,在挣扎,在自己和自己战斗,我知道,他心中的仁,又跑出来作祟了。   “殿下。”   我大喊一声:“但凡陛下他信你一分,他都会派人来查明此事,如今宫门紧闭,不进不出,他就是不信你啊。”   容与整个人剧烈的颤抖起来,喉间紧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两行热泪从他眼中缓缓滑落。   “果真天家无父子吗?”   我和韩明都不作答。   话都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多说无益,是该他做决断的时候了。   许久,容与幽幽叹出口气,弯腰一手托起一个。   此刻,他的双眸中有灼灼烈火,亮得吓人,我和韩明都暗暗松了口气。   “你们,随我进房来吧。”   房里,早有数名太子的心腹在等着,他们的脸上和我此刻脸上的表情如出一辙。   等待着太子决定他们的未来,要么生,要么死。   二更、三更、四更……我们商量了整整一夜,才把事情商量妥当。   这时,内侍端来酒,一碗一碗的倒出来。   容与端起酒碗,一个一个与我们碰杯,然后一饮而尽。   这酒说不出的辛辣,喝下去,直冲头顶,冲得人眼泪都要流下来,容与说你们都去吧。   我走在最后,转身回看了一眼。   容与站在窗前,烛火在他身后跳跃,脸上很平静,只是眼睛里有泪光。   我忽然觉得,如果他没有生在帝王家该多好?   做一个寻常的读书人,娶一个普通人家的女子,生一堆普通的孩子;   如果时光停留在九年前该多好?   那时,先生还在,见溪整天捣鼓他那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小师妹和山石整天眉来眼去,我整天围着林壁长,林壁短。   而容与虽不见人影,却常常被先生夸起。   你们的大师兄啊,小时候读书就勤奋,一笔字写得也好,做的文章拿出去,谁都夸…… 第644章 天道   元封三十一年;   七月十四;   天色微亮时,我回到府里。   这一日,陛下依旧没有早朝,四九城看上去风平浪静,路上也没见几个巡街的士兵,实则内里已是巨浪滔天。   我的时间不多,要预备一下后面的事情。   首先是我的父母,我的家族。   事成自不必说,他们会因我而享荣华富贵;事败我便是褚家的罪人,褚家必定受牵连。   我愧对父母,愧对列祖列宗。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我这辈子不曾娶亲,无儿无女,至少,我不曾愧对他们。   我在给父母的信中写道:   生育之恩,养育之恩,若有来世,一并还报;若无来世,我愿做街市上的一方青砖,受千人踩,万人踏,只为求二老投胎转世后,一生平安喜乐。   这人世间太苦,做人太苦,青砖无知无觉,却能填路,甚好!   其次是我的几个至交好友。   人这一生,朋友多,好友少,至交好友更是少之又少。   我一一给他们留了一封信。   最后一封给见溪。   还是那句老话,什么都不要做,连收尸都不必,每年清明中元替我烧一叠纸,多敬我几杯酒,就是全了我们同门一场的缘分。   最后的一点时间,我留给容与。   今夜过后,史书上对容与的评价会有两种声音,一种逼宫登位;另一种是乱臣贼子。   前者,哪怕是逼宫登位,史书也只会一笔带过,因为那时天道已经站在了他的那头。   若是后者,我想替他分说一下。   此次举事,是真正的逼不得己,事情全由巫咒娃娃而起。   巫咒娃娃是在太子寝宫的小花园里找到的,第一个发现的人叫顾阿六。   此人五十出头,在太子宫里负责花草树木。   顾阿六发现巫咒娃娃后,没有回禀太子把事情掩下来,而是拿着东西悄无声息的出了府,独自一人去了锦衣卫报案。   此人,定是谁在太子府中安下的暗棋一枚,起到引爆整件事情的作用。   除了顾阿六以外,还需得有人把巫咒娃娃埋进小花园。   太子的寝宫不是什么人都能进去的,能进去的无非是嫔妃和侍奉太子的婢女。   嫔妃中,夏才人最为可疑。   此人十四岁到太子身边,从婢女一步一步爬到才人的位置。   她祖籍在山东,但她的母亲是北地人。   北地,正是赵王的封地。   除了夏才人外,沈女医也极为可疑。   她是沈家人,因医术出众,被调进太子宫里,给太子妃及一众嫔妃看妇科病。   这两个女子中,必有一人,是巫咒案的帮凶。   最后,此案幕后的指使者,无非两人。   一人为太子父;   若是他,真正应了天家无父子那句话,可怜,可悲,可叹;   一人为太子四弟赵王。   若是他,我只能替容与叹一声:狼子野心!   时间不多,书写到这里,就该落笔,可我却还有几句话想写下来——   第一,我一辈子追随容与,不悔;   第二,我为他死,不悔;   第三,若是事败,我盼着有朝一日这份手书有一天能重见天日。   这世间如同一座沙漏。   当沙漏落尽,真相都被湮没在深处,一切归于尘土时,我盼着有一个人能把这沙漏倒过来,让世人看一看这真正的真相。   最后。   三炷清香,愿菩萨保佑。   保佑我的主上容与能长命百岁!   ……   最后一个字看完,晏三合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   一摸,竟是泪流满面。   为什么呢?   她的心竟是这般的痛,就像有无数密密麻麻的针,同时刺了过来。   “三合?”李不言担心的问。   “我没事。”   晏三合把纸交给李不言,拿衣袖抹了一把泪,道:“唐见溪,我能出去喘一口气吗?”   唐见溪想着自己每一回看到这份手书,掩面痛哭的场景,点点头:“我让薜昭远远的跟着你。”   晏三合起身,低头朝朱远钊看去,“你们把手书看了,看的时候小心些,我去去就来。”   山里的冬夜,除了风声,再听不到任何声音。   晏三合没有走远,就站在山洞前的一片空地上,举目眺望。   风吹起了她乌黑的发,有几缕落在眼前,眼睛又开始有些发热。   诸言停啊,你知道不知道,所谓的起兵逼宫,真的很蠢?   巫咒不是必杀局,起兵逼宫才是啊,他们就等着你们往里面跳,好一网打尽。   怎么就不能苟活呢!   容与啊,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能让诸言停一生追随,至死不悔?   能让只与你见过几面的唐见溪,十几年来一直深信你是清白无辜的。   身后的薜昭看着面前的少女,眼神里颇有几分奇怪。   他不明白这少女在这夜色的背影,为什么看上去那么的悲伤,好像她此刻正经历了一场家破人亡似的。   晏三合慢慢等心沉下来后,再度走回山洞里。   此刻李不言和朱远钊都已经把那几份手书看完了,两人都垂着头,默默发呆。   晏三合坐回原位,问唐见溪道:“说说他们起兵以后的事吧。”   唐见溪苦笑,“我只知道一个大概。”   “那就说一个大概。”   “基本都死了,不是战死,就是自刎而死,还有少部分贪生怕死的降了。”   唐见溪:“太子宫里,也是血流成河,所有和太子有关的人,都被太子妃杀了。”   晏三合一惊,“太子妃?”   唐见溪点点头。   “太子妃是个奇女子,那边厢太子兵败,这边厢她就命人把一众儿女,后宫嫔妃统统杀光,最后放了一把火,自己也横刀自尽。”   李不言听得心直跳:“一个没留下?”   “一个没留下。”   唐见溪叹了口气,“据说最小的太孙只有四岁,也没了。”   晏三合冷笑一声:“没了好啊,真要活着,也是受罪。”   “太子妃自尽前,仰天大喊了一句天道不公。”   唐见溪:“先帝因为这个原因,一病不起,无奈诏回了远在北地的赵王,最后把皇位传给了他。”   无奈?   早干什么去了?   李不言冷笑不止:“但凡他站出来说一声相信太子,结局也不会变成这样,做了婊子还要立牌坊,恶心不恶心?”   这话,唐见溪和朱远钊听得心惊胆颤。   可真敢说啊! 第645章 熟人   此刻的晏三合,莫名想到了陆时曾说过的一句话——   非他心慈手软,非他谋略不深,实在是当今陛下的野心之大,手段之狠,布局之深,放眼天下,无一人能及。   由此可见,先帝和先太子之间的君臣隔阂、父子隔阂,应该也是他的布局之一。   由此也证明,陆时费尽一生的心血,最终也只能逼他下个罪己诏,是多么的合情合理。   “事情又明朗了许多,赵王是藏在背后谋算之人;   严如贤是他放出去的狗,这条狗找上了天市,弄到了先帝真正的生辰八字,以及行巫咒的方法。”   晏三合:“然后赵王利用他安在太子府的眼线,实施整个计划。顾老六、夏才女和沈女医的下场,你知道不知道?”   褚言停既然在手书中提起,她相信唐见溪自然会对这三人留心。   唐见溪的确暗中留心。   “顾老六举报有功,锦衣卫赏银五十两,这人拿了赏银的第二天,就被人砍下头颅,扔进粪坑,尸体则吊在树上。”   晏三合:“谁干的?”   唐见溪磨牙。   “不是他主子干的,就是像我这样的漏网之鱼干的,这种下贱小人,杀一万次都死不足惜。”   晏三合:“夏才人呢?”   唐见溪:“夏才人死在太子妃手里。”   李不言插话,“若真是她,太子妃也算帮太子报了仇,报得好。”   “沈女医是我最怀疑的人。”   唐见溪看了李不言一眼。   “兵变后,太子妃余下的人都被关押了起来,沈女医也在其中。半年后,她突然被放了,然后便不知所踪。”   “为何会放?”   晏三合:“又为何不知所踪?”   唐见溪摇摇:“我离京城远,打听不到内里的消息,只知道一个大概。”   晏三合直觉不太对,忙问道:“沈女医全名叫什么?哪里人士?父亲是谁,母亲是谁?”   “沈杜若,京城人士,父亲沈巍,出身世医之家,母亲濮氏。沈杜若上头四个哥哥,她是沈家最小的女儿。”   晏三合愣住了。   怎么兜兜转转,又转回了熟人。   沈巍不就是沈老太医吗,从前还帮她治过脚伤呢。   “沈老太医?”   一旁的朱远钊也大吃一惊,“他帮内子施过鬼门十三针。”   唐见溪一听朱远钊认识沈家人,忙追问道:“沈杜若呢,你知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   “死了,朱旋久咽气的那天,她的棺材被送到了沈家。”   朱远钊:“听小裴爷说,她好像是被沈老太医赶出府的,这些年一直在外头做游医,死后才落叶归根。”   赶出府?   唐见溪冷哼一声道:“怕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吧!”   “这……”朱远钊答不上来。   晏三合:“太子府余下的下人呢,都还活着吗?”   “活?”   唐见溪的唇蠕动了几下,哀声道:   “谁能活下来,都死了,我大概估算了下,因巫咒一案而死的人,有两万多,受牵连的不计其数。”   那么也就是说,整个太子府里的人,最后只有一个沈杜若活了下来。   这不合常理!   晏三合看着朱远钊:“回京后,这个沈杜若要好好查一查。”   朱远钊点点头。   的确要好好查一查。   这人查完,巫咒案基本上就水落石出,那些乌鸦的心魔,说不定也就能解开。   “唐见溪,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晏三合问。   唐见溪摇摇头。   这是他心里最后一点秘密,本打算带进棺材里的。   晏三合拿起那几页手稿:“这三份手稿,我替你保存吧。”   唐见溪不说话。   “一切归于尘土时,我盼着有一个人能把这沙漏倒过来,让世人看一看这真正的真相。”   晏三合轻声说:“也许,我就是那‘有一个人’。”   唐见溪看着她,摇摇头道:“晏姑娘,不是我不给你,是太危险了。”   “背靠死亡,才能图谋远方。”   晏三合斩钉截铁道:“你都不怕,我为什么要怕。”   唐见溪一下子动容了。   他甚至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这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偏偏是解魔人?   因为只有年轻人,才无所畏惧啊。   “姑娘好生保管,如果……”   他喉头滑动,艰难道:“如果京城呆不下去了,可到山上来住些日子,明月她喜欢你。”   你这是算准我后面要遇险了吗?   可千万别!   晏三合把纸小心折好,塞入怀中,“我会再上山的,而且一定是光明正大的来,不给明月添麻烦。”   “好,好,好。”   唐见溪一连说了三个好,情绪颇为激动道:“到时候,我与晏姑娘把酒言欢,不醉不归。”   “我不怎么喝酒,但三爷喝。”   晏三合浮起一点笑:“让他陪你。”   说起谢三爷,唐见溪心里又有深一重的感激,忙道:“我盼着这一天早点来。”   我也盼。   “正事聊完,聊些杂事。”   晏三合冲朱远钊看过去,“你有什么想问的,想算的,想测的,就在今晚吧,明日一早我们便下山。”   朱远钊忙道:“唐老爷,我替唐小姐肚里的孩子画个符吧,保佑他一生平平安安。”   “一个符怎么能够,我的,我家夫人的,我女儿女婿的,都要。”   唐见溪手指着朱远钊的鼻子,恨恨道:“你们朱家啊,作孽啊!”   朱远钊羞愧的垂下头。   ……   众人回到宅子的时候,老总管等在门边。   “晏姑娘,房间还是原来的房间,老奴领你去。”   晏三合冲他笑笑,转身朝唐见溪抱了抱拳。   “我们休息两个时辰就出发,太太那边,明月那边,劳你替我们赔个不是。”   唐见溪心里竟有些舍不得:“明月那丫头,醒来发现你不在,又要哭鼻子了。”   “你跟她说,将来我会来长住的,她就又乐了。”   “这孩子就是性子单纯。”   “单纯好啊,有福气。”   晏三合忽然想到了什么。   “朱远钊,教唐老爷几个阵法吧,这山里安静,容不得世俗打扰,保不齐后面还有比我更聪明的人,会寻到此处。”   朱远钊知道这些阵法,是为了保护唐家的人,没有犹豫就点点头。   唐见溪却伸手拦住了晏三合的去路,低头看着她,似有千言万语。   最后,他伸出手,把那枚薄薄的白玉放在晏三合的手心。   “这个给你,它护了我二十几年。”   “有用吗?”   “有。”   唐见溪抬头看了看满天繁星,“他在天上看着呢。” 第646章 亲征   千里之外。   京城。   汉王染了风寒,病了。   消息传到宫中,皇帝不仅派了内侍到王府探望,还有赏赐下来。   赵彦晋夫妇得意非常。   然而这份得意还不到三天,便有人弹劾汉王久居京城,迟迟不回封地,坏了先帝立下的规矩。   规矩是:成年皇子无召不得入京,便是有事,也应该速办速归。   汉王入京本来是为了侍疾,如今皇帝龙体健康,汉王就应该回封地,而不应该滞留京中。   赵彦晋压根不把这种弹劾奏章放在眼里。   再有一月就要过年,陛下年岁大了,就喜欢儿孙围绕,这奏章不用他出面,陛下自会替他解决。   果然。   第二日早朝时,皇帝没有提起弹劾奏章的事,只问钦天监的朱大人,给皇太孙选的日子定了没有。   朱大人上前一步,称明年五月初八是这一年中最好的日子,适合婚娶,这个日子也配皇太孙和吴家三女的生辰八字。   皇帝沉吟良久,摇头道:“在二月份里选个好日子吧。”   群臣心底一片哗然。   现在离二月份,还有不到三个月的时间,三个月的时间准备皇太孙的大婚,实在是太匆忙了些。   哪知,皇帝接下来的一句话,更让所有人震惊。   “三月,朕要御驾亲征,朱大人,你帮朕也挑个好日子。”   皇帝御驾亲征?   六十二岁的高龄?   怪不得要把皇太孙的大婚提前到二月份。   群臣你看我,我看你,都不知道要如何劝说陛下打消这个念头。   但一想到陛下这一生都在马背上度过,御驾亲征也不止一次两次,话又都咽了下去。   “朕出征期间,由太子监国,汉王随朕出征。”   这话一落,所有人的目光都有意无意的看向太子。   太子数年前,也曾监过国。   那一回也是陛下带着汉王远征鞑靼,得胜后,大军搬师回朝。   太子听到消息后,带着百官准备出城迎接。   迎接时由于准备不足,时间上有所延误,惹得陛下很不高兴,一连发落了好几位太子的人,其中有两位还下了狱。   也正是那一次,太子在陛下心里彻底失了宠。   众目睽睽之下,此刻的太子脸色一片灰白。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肥胖的身子战战兢兢地跪下去。   “儿臣,遵旨。”   群臣中,谢道之悄无声息地朝皇太孙看了一眼,垂下眼帘的同时,在心里深深叹了口气。   武安侯再三请求出征,陛下都没有点头同意,他的心到底还是偏向汉王的。   ……   消息传到谢知非耳中时,他正在牢里审犯人。   那小贼连偷了六户人家,就是不肯招出同伙是谁。   若是往常,谢知非还有性子和他周旋一下,一听陛下御驾亲征,还带上汉王,什么好脾气都没了。   “先打十板子再说。”   谢知非走出屋子,扭头看了朱青一眼,咬牙切齿道:“我这头还没想出法子给他寻点麻烦,他却给我来了这么一出。”   朱青看着自家爷,唇动了几下,却不知道要怎么劝。   “你不必宽慰我。”   谢知非淡淡道:“真正要宽慰的,是端木宫那位。”   前脚才在李不言身上栽了跟头,后脚就面临大婚提前,陛下亲征,这份憋闷也是没谁了。   “派人给明亭送个信,让他晚上和我去趟别院。”   谢知非想了想,又道:“你亲自往步家军跑一趟,就说上回袭击我们的人,查到了。”   朱青一怔。   谢知非:“是汉王。”   朱青又一怔:“爷,就凭晏姑娘那几句话,又没有真凭实据?”   谢知非瞪眼,“晏三合的话就是真凭实据,她什么时候猜错过。”   “步将军怕不会信吧。”   “你就跟他这么一说,至于信不信,那是他的事。”   朱青犹豫了一下:“陛下还没有选出征的人选,步将军……”   “一定少不了他。”   谢知非:“陛下亲征就是为打胜仗,打胜仗就少不了步家军打头阵。”   朱青:“……”爷也成神算子了?   神不神算子的,谢知非不知道,他现在就想干一件事情:挑拨离间!   不对,还有一件事他也想干:找朱远墨去,看看能不能让汉王这病,一直生下去。   ……   朱远墨见谢知非来找他,丝毫不意外。   汉王随陛下出征,太子留守京城,这事儿看着合情合理,但只要细细一想,就知道太子的处境有多险了。   陛下六十二岁的高龄远赴北地打仗,先不说仗打得怎么样,只说陛下如今的身子,能不能平安无事回来?   如果不能,陛下身边只有一个汉王,那变数可就太多了。   古往今来,也不是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   秦大帝出游南方,病死沙丘宫平台,其子胡亥秘不发丧。   在大臣赵高和李斯的帮助下,杀死兄弟姐妹二十余人,并逼死皇长子扶苏,当上了皇帝。   血淋淋的教训啊!   “三爷。”   朱远墨叹息一声:“事情可一,不可二,他要起疑心的。”   我这还没开口呢,你倒已经一口拒绝。   谢知非心里甭提多郁闷了。   不过细想想也是,小半个太医院都跑去了汉王府,若是连个风寒都治不好,谁能信呢?   “我能帮三爷的,只有在算好出征日子后,向陛下隐晦提一句,汉王的属相和生辰,此行不易跟在陛下身边。”   朱远墨:“而且还不能胡诌,需得实事求是,陛下多疑,钦天监还有别的能人。”   有法子,总比没法子好。   郁闷一扫而光,谢知非冲他抱了抱拳,“我替怀仁谢过朱大哥。”   “你我之间,还要什么谢。”   朱远墨上前一步,低声道:“我现在还能替陛下办事,都是三弟的功劳。”   “也是朱大哥应对的好。”   朱远墨见他丝毫不居功,心头不由一软。   “还有三个月的时间,总是能找着机会的,三弟放心,我和你在一条船上,不会眼睁睁看着船翻的。”   这话,无异给谢知非吃了一颗定心丸。   别的话他也不多说,只低声道:“再有几日他们就回来了,我会派人迎出一百里,应该有好消息带回来。”   朱远墨看着谢三爷深邃的眼睛,也低声道:   “若我找不着机会,还请太孙殿下早做别的准备。” 第647章 情伤   郊外。   军营。   张奎送走朱青回到营帐内,见老大看着炭盆怔怔出神,也不敢上前搭话,把冷茶倒掉,换了热茶放在小几上。   步六听到动静回神,“人送走了?”   “送走了。”   “没再说什么?”   “一句话没说。”   步六听了,沉默了好一会,“你觉得朱青的话,有几分可信?”   “一半对一半吧,毕竟没有真凭实据。”   “我倒觉得有八分可信。”   八分?   这么多?   张奎走过去,在边上坐下:“老大,为什么?”   步六回忆那日的情形。   “这些黑衣人虽然什么马脚都没露,但他们的手上功夫给我一种野狼的感觉,群起而围之,却不慌不乱。”   张奎听得云里雾里。   “如果不是谢三爷年轻气盛,又出奇不意的挑出那一刀,我们没有任何胜算。”   步六:“我们这些行军打仗的人,到了战场上,眼里就只有敌人,而野狼的眼里,也只有猎物,由此可见,这群黑衣人背后的主子,是一个上过战场的人。”   “老大,你这也太……牵强了吧!   “不过,三爷让朱青来的时机,有些耐人寻味。”   步六不去理会张奎的质疑,自顾自道:“陛下早朝刚说要亲征,还让汉王随他出征……”   张奎急了:“老大,你倒是往下说啊!”   “这小子妥妥的太子党啊!”   步六摇头笑了笑:“看来他一开始冲我示好,应该也是奔着这个原因来的,毕竟太子在军中没什么根基。”   张奎虽然不明白谢三爷为什么是太子党,但一听老大说这个话,心里十分的有共鸣。   “我就说吗,他不可能没有目的。”   话刚落,有侍卫在帐外说话:“将军,兵部来人,请将军明日一早去兵部议事。”   “我知道了。”   步六拿起茶盅,慢慢喝一口。   兵部喊他去议事,十有八九是要他随陛下出征,位置还是前锋营,替大军杀出一条血路来。   谢三爷在这个节骨眼上送讯过来,也是料到了他一定会随陛下出征。   “张奎。”   “老大,在。”   “明日进城,我去兵部,你去兵马司走一趟,问问三爷敢不敢再和我喝顿酒?”   “老大,你这是要……”   “既然老子查不出来……”   步六语气陡然变得强硬:“那就趁这个机会逼他自己说!”   张奎又是云里雾里。   老大查不出来什么?   逼三爷说什么?   ……   深夜。   别院。   赵亦时穿着灰色锦袍,神情平静,看不出有什么异常。   裴笑和谢知非两人嘴巴都说干了,他依旧不紧不慢的喝着酒。   裴笑:兄弟,咋整?   谢知非:不知道。   裴笑:要不从教坊司挑个好看的,陪一晚?   谢知非:你欠抽。   裴笑:从僧录司找个高僧呢,聊聊佛法,谈谈人生?   谢知非:还不如教坊司。   “你们说,生在帝王家有什么好?”   他终于开口,“夹在陛下和太子之间,左右不是人。”   赵亦时极少抱怨,忍功比谁都强,所以他说出这样的话,谢知非和裴笑听了都格外心疼。   “我做一日皇太孙,就得顺着陛下一日,他哪怕让我娶个男人做正妃,我也只能娶,不能拒。”   他垂下头,声音低哑的不像话。   “我把皇太孙的这层皮扔掉,下场只有死,不仅我要死,你们一个个都得死。”   谢知非踢踢裴笑:还是为了李大侠。   裴笑心里叹气:情字,伤人啊!   “这世上,下至贩夫走卒,上至王侯将相……”   赵亦时咬着牙,“谁不是在苦苦挣扎?哪个是容易的?有谁能随心所欲?”   谢知非伸手搂了他一下,没说话。   裴笑拍拍他的肩,也没说话。   站在怀仁的立场,他说的、做的都对;站在李不言的立场,她拒的也对。   既然都对,那么谁错了呢?   “有时候我真羡慕你们。”   赵亦时抬起头,看着裴笑:“你爹虽然嘴上天天骂你小畜生,心里比谁都疼你。谢大人就更不用说。”   谢知非点点头。   他只要朝自家亲爹嚎几句,老爹就要什么给什么。   “你们知道吗?”   赵亦时眼里慢慢泛起红光,“我只求他给我一个笑脸,我就觉得一切都值了。”   他的身子在抖,声音也在抖,轻轻又说了一句——   “放弃她,也值了。   ……   人不能喝伤心酒,越喝越伤心。   赵亦时醉了。   他醉了很乖,不吵也不闹,自己缩进被窝里,蒙着头睡觉。   谢知非和裴笑两人,一个在床榻上对付了一夜,一个在床后缩了一夜。   翌日,赵亦时醒过来,看着两人的睡姿,眼中有湿热的温度。   昨儿那几句话,也是被逼到了一定的程度,才借着酒劲说出来。   他没有人可说。   他是高高在上的皇太孙,贵极、富极,有谁相信他二十多年活下来,全靠一个忍字。   唯有这两人,他愿意把自己的脆弱和崩溃,偶尔露一点出来。   赵亦时悄无声息的下床。   沈冲走进来,正要说话,被他一个眼神制止。   “我先回宫,等他们醒了,让人好生侍候着,不能有一丝怠慢。”   ……   谢知非其实在赵亦时下床的时候,就醒了,只是装睡没动。   男人,都是要面子的。   怀仁也不例外。   等脚步声走远,他坐起来,想伸手去推裴笑,却见裴笑睁着两只眼睛看着他。   这小子也通透,和他一起装睡呢。   谢知非抹了一把脸,“汉王那头,咱们还是要想想办法,他跟过去的话,太险了。”   裴笑一个白眼翻出天际。   谁不知道是这个理呢,但有什么办法呢?   再说了,一大早就讨论这些,还让不让人活?   两人在别院用过早饭,各自回了衙门。   谢知非刚从丁一手里接过热茶,张奎一身寻常打扮,跟在朱青身后走进来。   他怎么来了?   谢知非赶紧放下茶盅,起身相迎道:“张大哥,稀客稀客。”   瞧这小嘴,这叫得亲热的。   张奎心中不屑,清了清嗓子,“我家老大有句话带给大人。”   “请说。”   “老大问三爷,敢不敢再和他喝顿酒?”   有什么不敢的?   谢知非剑眉一挑:“喝!” 第648章 是谁   喝酒在老地方,规矩还是老规矩,一人一坛。   两坛喝完,都有些薄醉。   步六看着谢知非,眼睛一眨不眨。   谢知非被他看毛了,“步大哥,我脸上有什么不对吗?”   步六摇头,“谢兄弟,今日兵部找我去了,陛下钦点我步家军,三月后随他出征。”   料准了。   谢知非端起碗,“步大哥,别的话没有,祝你跟随陛下建功立业,平安归来。”   步六哈哈一笑,仰头把碗里的酒饮尽,接着又给两人的碗里倒满。   “这一碗,我敬谢兄弟,一谢那日的救命之恩,二谢帮我查清了真凶。”   谢知非:“步大哥客气了,我也是为自己查。”   步六身子往前凑了凑,目光里浸着些凉意,“那他到底是冲谁来的呢?”   谢知非承着他的目光,不躲也不让,“不管冲谁来的,结果都是要我们死。”   步六无声一笑,“所以谢兄弟让朱青兄弟送讯来,是想让我帮你报一报这仇?”   谢知非靠近步六,耳语道:“我的仇,我来报。”   步六喉间滑动,“人家是王爷,是皇亲国戚,这仇要如何报?”   “人不死,仇就在。”   谢知非慢慢坐正了,“总有能报的一天。”   “有志气。”   步六大喝一声,“谢兄弟,为了这句话,咱们也要碰一个。”   “干。”   酒碗一碰,各自饮尽,醉意又浓了半分。   步六手搭在谢知非的肩上,看似随意道:“谢兄弟这一手好刀法,是跟谁学的?”   “侍卫朱青,我的功夫都是他教我的。”   “再无拜过别的师傅?”   “没有。”   步六眼神微微一闪。   为了查谢知非这个人,他暗中把谢家查了个底朝天,包括他身边两个贴身侍卫。   朱青根本不用刀,只使剑。   他在说谎。   步六眼中薄薄一层冷意,“谢兄弟,步大哥有个不请之请。   “只管说。”   “能不能让朱青把他的刀法教我几招。”   他叹了口气,“上回腹部中剑,元气大伤,战场上刀枪无眼,我步六上有老,下有小,还不想马革裹尸。”   “这……”谢知非拇指微抠。   “谢兄弟为难就算了,我一看那刀法就很不一般,指不定是朱兄弟的独门绝学,不外传的。”   这话说得,谢知非是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几番思忖之下,他朗声道:“确实是朱青的独门绝学,不外传,一会喝完酒,我和步大哥比划比划。”   比划,便是让人偷个师。   父亲曾对他说过,郑家刀法除了最后两招不可教人外,余下的都可传给他人。   “好兄弟,来,哥哥敬你。”   步六大喜过望,一连朝谢知非敬了三杯酒。   ……   一处空地,四下无人,正是比划比划的好地方。   喝了酒,谢知非手里的刀都有些握不稳,步六几招划过来,他感觉到了不对。   步六使的竟然也是郑家刀。   坏了。   难不成他也学过?   谢知非还没来得及想好应对的办法,后背忽然重重挨了一刀背,差点没把他胃里的酒都拍出来。   刚要还手,右腿重重挨了一刀背。   这是伤腿,刚刚愈合好。   谢知非疼得冷汗直往外冒:“步大哥,你这是……”   话刚起了个头,胸前又挨了一刀背。   谢知非踉跄往后退了数步,心里的那点不服输连同酒气,一起蹭蹭蹭往上蹿,手里的刀也瞬间变得犀利起来。   几个回合下来,两人都打红了眼。   忽然,步六一声暴喝,刀一个拐弯,直奔谢知非的脑袋而去。   远处的朱青顿时吓得魂飞魄散,“三爷小心。”   谢知非心神一凛,手上的长刀下意识往上一拨、一挑,反挑向步六的脑袋。   步六早有防备,头迅速一偏,但颈脖处还是被刀锋刮伤,血流如注。   这一幕,谁也预料不到。   张奎飞奔过去,“老大!”   “滚开!”   步六一把将张奎挥开,脸色铁青地走到谢知非面前,揪住他的衣襟,拖着他往远处走。   “老大?”   “三爷?”   步六一扭头,凶神恶煞一般,“谁都不要跟过来,跟一个,我杀一个。”   谢知非不明白这人受了什么刺激,“步将军,你这是做什么,有话好好……”   “你是谁?”   步六把谢知非往地上狠狠一摔,自己扑过去,死死的压着他,大掌掐住他的喉咙。   “我问你,你是谁?”   “谢知非啊。”   浓重的血色从步六的眼球里迸出来,谢知非听到了他骨头里发出的咯咯声响。   “步大哥……”   一只铁拳砸下来,擦着谢知非的耳边落在地上,冰冻的地面被砸出一个坑。   步六粗重地喘了几口气,神色像野兽一样。   “说,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会使郑家刀最后两招绝杀?”   谢知非的酒彻底醒了。   他做梦都没有想到,步六竟然知道郑家刀最后两招绝杀,更想不到,自己因为使了其中一招,露出了破绽。   不对。   上一回他们遇险时,他也使了这一招。   所以,他今儿个约他喝酒,把他灌个半醉,然后诱着他过招,就是为了逼他说出真相?   他娘的,瞧着是个武夫,实则心思比针还细,也难怪会得到陛下赏识。   那么。   说?   还是不说?   说,眼前的人可信不可信?会不会一转身就卖了自己?这事的风险有多大?   不说,这一关要怎么应付?   没办法应付。   他既然起疑心,肯定会查得清清楚楚,朱青根本不用刀。他刚刚套话的时候,自己又一次露出了破绽。   没办法应付的后果是什么?   是他好不容易和步六搭上的这根线,戛然而断;   不仅如此,步六还会防着他;   甚至因为这个原因,他掉过头去亲近汉王;   电光火石之间,谢知非瞬间做出了决定。   他声音低得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一样,“今年的七月十五,你去了哪里?”   步六的怒气登了顶,这小子竟然还敢……质问他?   “想知道我是谁,就老实回答。”   嘿!   这小子还占了上风!   “鬼节,老子给大将军烧纸去了。”   果然是他!   果然是他!   那一堆祖父坟前的灰烬,是他留下的。   “年年烧?”   “清明烧,鬼节烧,年年烧。老子再不烧,这世上还有谁会替他们烧?”   步六气息越来越重,眼珠子几乎要瞪出来,“说,你是郑家什么人?”   谢知非艰难的伸出手,勾住步六的头,往下,再往下。   直到步六的耳朵,贴着他的唇。   他才轻轻开口。   “我就是那个从生下来,就没出过郑家海棠院的小子——郑淮左。” 第649章 有眼   轰——   五雷轰顶!   步六听见自己的心跳砰,砰,砰,几乎要跳出胸腔。   “你……”   “这个身子是谢三爷的,但这身子里的魂,是郑家的。”   谢知非的酒,彻底醒透。   “你嘴里的大将军,正是我的祖父,我爹是他的幺子,这刀法是我爹传给我的。”   步六死死的看着他,忽然抬手抽了自己一嘴巴。   疼!   “不是梦。”   谢知非推他开,自嘲一笑。   “永和八年七月十五,谢三爷生了一场大病,已经不中用了,而郑家的惨案就发生在七月十五,我在那个时候,借尸还魂。”   步六彻底愣住了。   借尸还魂?   这,这他娘的……   愣了半晌,他忽的一把揪住谢知非的前襟,“你祖父生辰什么时候?”   “二月二十二。”   “他喜欢吃什么?”   “红烧肉。”   “夜里睡觉打不打呼?”   “平常不打,喝完酒打得跟雷一样。”   “爱喝什么酒?”   “北边的烧刀子,他说那个才够味儿。”   “他,他喝多了会干什么?”   谢知非缓缓闭上了眼睛。   “儿子,你祖父喝多了,就爱跟别人比撒尿,看谁撒得远。你大伯、二伯、三伯、四伯有样学样,一个个比莽夫还莽。”   “他喝多了,喜欢把身边的人弄成一排,然后撒尿。”   谢知非低低道:“哪个人撒的远,撒得高,下回打仗的的时候,他就安排哪个人打头阵。”   步六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三魂丢了两魂。   他就是那个撒尿撒得最远、最高的人,将军派他打头阵,他两条腿软成棉花。   将军救他一命后,气骂道:“你小子块头那么大,瞧着是个狠的,实际上鸟用都没有,白瞎了你的那泡尿。”   “他身上还有两处箭伤,一处右肩,一处在左小腿,阴天下雨伤痛发作时,这两处伤口都得用艾炙熏,才能止疼。”   谢知非睁眼看着步六,几不可闻的叹息一声,“还要我接着往下说吗?”   还要吗?   不要了。   两行泪从步六的面颊上缓缓落下,和颈上的血混在一处,无声落入地上。   老将军左小腿上的那处伤,正是为了救他,而留下的。   替老将军熏艾炙的人当中,有他一个。   行军打仗之人,伤不外露,这些都只有将军最贴身的人,和他的家人才知道。   步六颤巍巍地伸出大手,一点一点摸上谢知非的脸。   他摸得很仔细。   一如当年老将军把他从死人堆里背出来,手摸在他的脸上一样。   “小主子。”   他突然仰起头,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苍天有眼啊!”   ……   三日后。   南城门外八十里。   裴笑靠在马车上,等了一个多时辰,他觉得自己的脖子都等长了两寸。   余光一瞄谢知非,发现这小子眼带桃花,嘴角上扬,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儿,气就不打一处来。   “你在那儿傻笑什么?”   笑心里盼着的人,马上要回来了,望眼欲穿。   笑他和步六一顿酒喝得抱头痛哭,又畅怀大笑,彻彻底底的交了心。   但这些统统都不能和你说。   谢知非朝朱青看一眼,朱青立刻趴在地上,用耳朵仔细听了一会,眼露惊喜道:“来了。”   “听见没有,来了。”   谢知非理了理衣裳,扭头冲裴笑道:“爷笑得好看吗?”   贱!   小裴爷冲他翻一个白眼。   说话间,三匹马疾驰而来。   朱青走到官道中间,冲来人挥挥手。   李不言眼尖,“三合,看。”   晏三合也看到了,到了近前,一勒缰绳,翻身下马,直奔小裴爷而去。   裴笑吓得直往后退。   这是咋啦,不冲自个的相好跑过去,怎么冲我来了?   难不成几天不见,神婆察觉出我小裴爷的好,移情别恋了?   “明亭,你和沈太医家的关系如何?”   “好啊!”   裴笑下意识看看谢知非,“你问这做什么?”   晏三合:“好到什么程度?”   裴笑:“他来我家串门,我去他家串门的程度。”   不够!   晏三合:“那你对沈家从前的事情,知道几分?”   裴笑懵,“沈家有什么事?”   得。   白问。   晏三合:“你爹对沈家的事情,知道几分?”   “我爹啊……”   裴笑挠挠头皮:“那至少也得三四,不对,五六分吧。”   晏三合:“走,找你爹去。”   “……”   裴笑扭头看着谢知非:你相好怎么回事啊,一回来不是找我,就是找我爹,你还能不能有点存在感了?   谢知非不接他这个茬,“丁一?”   “爷。”   “你骑李姑娘的马先走一步,把裴叔请到春风楼,就说晚上我请他喝酒。”   “是!”   “朱青。”   “在。”   “你骑晏姑娘的马,立刻去锦衣卫暗中找一下韩兄弟,仔细打听一下沈家以前的事。”   “是!”   谢知非等两人离开,走到晏三合面前,“这下安心了?”   晏三合抹了抹脸上的灰,冲他翘了翘大拇指,目光掠过他的腿,“怎么样了?”   谢知非看着她脸上的灰,嘴里“嗯”一声,“好多了。”   “黄芪回来了没有?”   谢知非掏出帕子,放在她手上,“还没有。”   晏三合看看帕子的颜色,没舍得擦,拽在手心问:“按理不应该啊,该回来了。”   “打听过了,这几日那边又下大雪,怕是路上耽搁了。”   谢知非冲后面的朱远钊抱了抱拳,“上车吧,车上再仔细说。”   “我来驾车。”李不言跃上马车。   裴笑眼睛瞄过去的同时,手伸到袖中摸了摸帕子,心里犹豫着要不要递过去,给她也擦擦?   擦!   他掏出帕子,往李不言怀里一扔:“灰头土脸的,丑死了。”   要你管!   李不言刚要扔回去,却见这小子头一扭,颠颠的跑了。   这人啥毛病?   ……   马车启动,晏三合把这一趟查到的详详细细说出来,末了从怀里掏出诸言停的手书。   谢知非和裴笑先后看完,两人陷入长久的沉默。   难怪晏三合一回来就要找裴太医,事情竟然扯到了沈家的头上。   “还别说。”   裴笑学医不行,但对太医院的那些事情,还是知道一二的,“沈家和陛下是有些渊源的。”   晏三合:“什么渊源?”   裴笑:“据说沈老太医年轻的时候,被派去了北地,赵王府的病,都是老太医看的。”   晏三合:“除此之外呢?”   裴笑:“沈家能有今天的地位,也多是因为陛下。”   晏三合:“还有吗?”   裴笑一耸肩,“那真得问我爹。”   事情到这个地步,晏三合也不急了,“现在京里什么情况?朱家现在什么情况?”   话落,朱远钊的眼睛瞪得比什么都大,这一路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家里。   谢知非看他一眼,“朱家暂且没事,但陛下要御驾亲征了。”   朱远钊微惊,“什么时候?”   谢知非:“明年三月。”   朱远钊一算时间。   不妙。 第650章 杜若   “陛下亲征,我哥十有八九跟着陛下出征。”   朱远钊忧心忡忡地看着晏三合:“晏姑娘,到时候万一……”   晏三合两次和朱远钊出行,对他的性子多少有些了解。   “不想那么远的事,先把眼前的事情做好。万一到了,再说万一的话。”   “晏三合说的对。”   谢知非:“上回我见着朱大哥,他压根没提起这事儿。万一心魔解了,他别说跟着陛下出征,就是上天入地都成啊!”   朱远钊咬牙点点头:“那晚上,我让我哥来。”   谢知非:“不用。”   晏三合:“好。”   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   晏三合不解地看看谢知非,谢知非摇摇头。   “他前几日被陛下请进宫,这个节骨眼上,我怕有眼睛盯着他,保险起见,我们单独行动,尽量不扯着朱家。”   “听你的。”晏三合没有半分犹豫。   朱远钊一听大哥被请进宫,心里又开始忐忑起来。   ……   回到四九城,已近傍晚。   一进城,朱远钊便跳下马车。   朱家的马车等在路边,车里就坐着朱远墨和朱远昊两兄弟。   两人早就等得心急如焚。   晏三合和李不言则先回别院洗漱,换了件干净衣裳,往春风楼去。   春风楼里,宾客络绎不绝。   四人坐在包房里,左等裴太医不来,右等裴太医不来,晏三合和李不言一天没吃东西,饿得头昏眼花。   “伙计,上菜。”   谢知非对着晏三合说,“咱们先吃,吃完了再让伙计上一份。”   “对,对,对!”   裴笑偷看李不言的脸色,“我爹怕是被宫里哪个贵人绊住了脚。”   这一眼提醒了李不言,她把袖中的帕子塞到小裴爷手里,还特意说了一句:“是干净的,没用。”   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裴笑身上。   小裴爷半点不心虚的来了一句:“看什么看,做人要顾全大局,不能厚此薄彼。”   这话,别人没笑,李不言笑了。   “为了小裴爷这句话,这顿,我请。”   说话,她一拍桌子,怒目道:“伙计,上菜,赶紧的,饿死了姑奶奶,姑奶奶做鬼都不放过你们。”   伙计:“……”什么人呐!   谢知非:“……”好久没看到姑奶奶耍脾气了!   晏三合:“……”这丫头闷了一路,终于正常。   小裴爷:“……”啧,霸道!   ……   裴太医推开包间的门,抬眼一瞧,怒火中烧。   这是请老子吃饭吗?   这他娘的盘子都舔光了!   谢知非忙起身道:“裴叔,她们刚从外头回来,三天三夜都没吃东西了,饿得吃不消,您又来得迟……”   三天三夜?   裴太医赶忙道:“无碍无碍,我也吃不下什么,替我温壶热酒解解乏就行。”   “那哪成啊,来人,照刚才的样子,再上一份。酒温得烫一点啊,烫了才解乏。”   三爷这小马屁拍得,裴太医受用死了。   菜上齐,酒倒满。   晏三合等裴太医用了一会,朝一旁的丁一看一眼。   丁一二话不说,守到门外去。   “裴太医。”   晏三合低咳一声:“朱家的心魔扯上沈太医的小女儿。”   “啪嗒!”   裴寓手中的筷子掉在地上,脸瞬间绿了。   “爹?”   裴笑把筷子捡起来,用帕子擦擦,好心问道:“晏三合还没说什么呢,你怎么就这么激动?”   激动?   老子还要冲动一下呢!   裴寓一把抢过筷子,朝着裴笑头上狠狠就是几下。   我看你个没良心的小畜生,就是想让你爹早死。   “裴太医。”   晏三合从怀中掏出手书:“要看一看吗?”   看?   准没好事!   不看?   心痒难耐。   裴寓心里纠结了几下,到底还是拿起了纸……   最后一个字看完,他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手掐住儿子的腰,死命一拧。   嗷——   小裴爷脸色狰狞,硬是没敢叫出声。   谢知非心疼了,赶紧赔着一脸的笑,“裴叔,你看……”   “你小子也给我闭嘴。”   裴寓瞪了谢知非一眼,“再说一句,我连你也打。”   “是,是,是,我闭嘴。”   谢知非用脚碰了碰晏三合的:动静这么大,一定能挖出干货来,丫头,你上!   不需要上。   晏三合手一抱,脸一沉,冷冷地看着裴寓。   裴寓被她看得心头一虚,想起自家岳母的心魔,小心翼翼道:“晏姑娘,我只问一句,当真是牵扯到……”   “是。”   晏三合把手稿收进怀里,口气异常严肃,“而且这个心魔不解,朱家人统统会死,死后入十八层地狱。”   “作孽啊!”   裴寓咬牙切齿了半天,忽的一点头,“你想知道些什么?问吧!”   晏三合给裴寓的茶盅里添了些热茶,“先说说沈家。”   “沈家?”   裴寓轻叹一口气。   “四九城两大世医,一个是我裴家,一个是沈家。旁人看来不分上下,但真论起来,沈家远远要在裴家之上。”   沈老太医沈巍的祖父是前朝太医院院首。   再往前追溯几代,也都是太医院赫赫有名的人物。   沈家不仅擅长治骨,用针也是有一手的。   华国建国时,他祖父以年事已高,婉拒了朝廷的邀请,没有再出山,沈巍的父亲则进到了太医院。   北地多战事。   战事一起,将士们多半都是皮外伤和骨头断裂,先帝在几大世医家族的儿孙中,挑选精通这两样毛病的年轻医士,入北地。   赵王,十七岁就被先帝赐封为王,封地就在北地。   沈巍在那一批年轻医士中十分的出众,渐渐入了赵王的眼。   “至于他们交情好到什么地步,这些我是不知道的。”   裴寓:“但据说赵王府里的人,但凡有个头痛脑热,别的太医都不用的,只用沈巍。”   小裴爷赶紧丢了个眼神给晏三合:看,和我说的一模一样吧。   晏三合没理会,问:“如今呢?”   “如今……这话说来又长。”   裴寓看了眼晏三合:“你还是先听我慢慢往下说。”   沈巍在北地呆了几年后,回到京城,成家立业。   他的发妻是濮氏。   濮家远在江州府,也是世医之家,濮氏懂医,跟着家中父兄学了一点皮毛,一般的小毛小病,她都能看。   两人成亲后,沈巍就跟着父亲在太医院走动,没有再往北地去。   濮家有生男秘方。   濮氏一连生了四个儿子后,就盼着有个女儿。   沈杜若生下来的前一夜,据说濮氏做了个梦,梦见有一株仙草钻进了她的肚子里,所以才起名杜若。 第651章 杜若(二)   杜若是一种草药,能治头肿痛,除口臭,还能治霍乱腹痛。   不知道是因为那个梦,还是起的这个名,沈杜若打小在学医方面,天赋异禀。   她的四个哥哥远远比不上。   说到这里,裴寓瞄了眼自家的小兔崽子。   恨啊!   小兔崽子完全没有领悟自家老爹那一眼中的遗憾,感叹道:“原来沈老太医说她会鬼门十三针,不是吹牛啊。”   裴寓一听这话,真想臭骂他一顿。   想想,自己亲生的,还是别骂了。   蠢就蠢点吧。   “她天赋异禀到什么程度?”晏三合问。   “五岁识百草,十岁就能替人诊脉,到了二十岁,沈老太医一身的本事都学会了。”   裴寓叹了口气,“但凡她要是个男人,太医院头把椅子的位置就是她坐,没别人什么事儿。”   这时,李不言想到一个人,那人也是天赋异禀。   “和小裴太医比呢?”   说到庶子,裴寓脸上多了几分欣慰,但还是摇了摇头。   “十个裴景加起来,也比不过一个沈杜若。”   十个裴景?   这么厉害?   四人你看我,我看你,都被狠狠惊到了。   “朱家这一行,讲究一个灵气;学医这一行,除了天赋灵气外,还有一份热爱和刻苦。”   有回裴寓的爹在太医院遇到沈巍,见他满面愁容,就上前问是怎么了。   沈巍说孩子尝百草,把自己给毒倒了,这都已经是第六次,拦都拦不住,要命的。   裴寓爹听完,就问是府上哪位公子,这么拼命?   沈巍的愁容更愁,说了两个字:小女。   父亲回家来,就把这事说给裴寓听。   裴寓听完,心中极为震撼。   学医的人,什么草有毒,什么草没毒,心里都是有数的。   沈杜若把自己毒倒六次是个什么概念?   换而言之,她最起码尝了几千株草药。   这时,只听父亲冷笑一声道:   “女子学医学得再好,有什么用呢,也不能继承家业,将来最多进宫做个女医,帮宫里的娘娘调理一下妇科。   别说四九城的贵人,就是普通百姓,也不会把病交给一个女子看的。   再者说,女子到了年纪就要嫁人生子。   一到夫家,生儿育女,孝顺公婆,操持内宅,哪还有机会到外面去抛头露面。”   裴寓听完,忙道:“左右是要嫁人的,那沈太医还发什么愁啊,”   “儿子。”   父亲:“沈家女儿这么个行事,一看就是个心大的。姑娘家心大可不是什么好事,很难安分;不安分,就容易惹出祸事,咱们且往后瞧着吧。”   事情还真被父亲料准了。   沈杜若养到十六岁,为了避开上门提亲的媒人,留下书信一封,跟着沈家的采药人,偷偷跑了。   晏三合:“采药人?”   “晏姑娘,三分医,七分药。”   裴寓:“不仅沈家有专门的采药人,我们裴家也有。”   小裴爷插话:“我们家是我小叔,他那眼睛,毒呢,什么草好,什么草坏,扫一眼都知道。”   裴寓:“沈家负责采药的,姓白,名振山,道上人称白爷。”   白振山是沈家的家生子,白家世代替沈家采药,从前还跟沈家人住一个宅子,后来才在沈家边上重新置了个宅子。   晏三合:“这个白振山敢把东家的宝贝女儿带走,看来也不是个普通人。”   “白振山当然不是普通人,这人采药,一靠眼睛,二靠他的人脉。”   裴寓:“采药人都有一双毒眼,但人脉不是人人都有。此人义气很重,能和所有人称兄道弟,只要是白爷来了,那些个药材商给的都是好货。”   晏三合瞄了谢知非一眼:这不就是三爷你吗?   谢知非谦虚地忍着笑:我还差了点。   晏三合见他笑,故意把话往损了说,“这也只能说明他为人处事周到,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晏姑娘,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就是个大本事。”   裴寓叹息一声:“要放得下身段和面子,不容易的。”   谢知非看着晏三合,笑了:听到没有,不容易的。   晏三合似笑非笑:嗯,大本事呢!   “沈家没派人去追吗?”她又问。   “沈杜若跟谁走,沈巍都会追,唯有一个白振山,沈巍是放心的,太知根知底了。你想啊……”   裴寓说得口干,端起酒盅喝了口酒,“沈家的草药都是白爷管着,白爷不松口,沈杜若到哪里尝百药去?”   晏三合:“由此可见,两人关系相当的好。”   “这也是桩怪事。”   裴寓:“沈杜若除了父母外,和家中四个兄长的关系都很一般,但和白爷却相当投缘。她能学会鬼门十三针,也是因为白爷的原因。”   晏三合:“噢?”   “是白爷采药时认识的一个游医,有几分交情。”   裴寓:“据说那游医一看到沈杜若,非要收她为徒,拦都拦不住。”   晏三合心说这际遇,怎么这么像庚宋升的。   “后来呢?”   “具体的情况我也不知道,沈家人也不往外说。”   裴寓:“反正沈杜若跟白爷走了四年,回来后就像脱胎换骨了一样,有些沈太医都拿不准的疑难杂症,她一搭脉,就能说出个道道来。”   “四年?”   晏三合问:“那她回来已经是二十岁的年纪了。”   “谁说不是,娘老子都急死了,赶紧张罗着媒婆上门,再不张罗就真的嫁不出去了。”   裴寓:“哪知那沈杜若还是不肯嫁,逼急了,就跑白爷府里躲清静;再逼,她就说要上吊,你说愁人不愁人。”   他记得太清楚了。   那段时间,他刚刚随父亲在太医院行走,就看到沈巍整天耷拉个眉头,左叹一声气,右叹一声气。   有一回,他实在忍不住,上前多问了一句嘴。   坏事了。   沈巍看他的眼神,就跟狼见到羊一样,还问他多大了,要不要来个亲上加亲。   吓得从那以后,他看到沈巍就绕路走。   小裴爷打趣道:“爹,他这是想让你做他女婿啊。”   “是啊。”   裴寓冷笑一声:“做他女婿,就没你这个小畜生整天来气我了。”   小裴爷:“……”   得,当他没说。   谢知非看着明亭吃憋的样子,赶紧把话岔开。   “裴叔,她不肯嫁人的原因是什么?” 第652章 杜若(三)   真正的原因?   裴寓说不上来。   “其实,沈杜若的性子是有几分古怪的,很闷的一个人,话极少,你说十句,她最多应一句。”   他回忆道:“而且她看人的眼神永远都是笔直的,一点情绪都不会带出来,那个词叫什么来着,对了,少年老成。”   “爹?”   小裴爷记吃不记打,好奇心又涌上来,“你和她说过话啊?”   “说过。”   沈、裴两家都在太医院,父辈们交好,小辈们也就延续了两家人的交情,谁家有事,另一家都会过来捧个场。   那回沈家老四生了个儿子,府里办满月酒,他去沈家吃席。   席到一半,他被人灌了一肚子酒,头也晕,眼也花,便去外头散散酒气。   巧的是,沈杜若也从女眷那头出来。   四目相对,她的目光淡淡扫过裴寓的脸,一声不吭的走了。   鬼使神差的,裴寓跟过去。   跟了一路,她都没回头。   后来,裴寓实在忍不住了,开口问:“沈杜若,好歹咱们也算打小就认识,虽然只是点头之交,但……”   “你怎么会在我身后?”   裴寓气笑了:“我都跟了你一路,你这会才发现?”   “我想方子。”   说完,她拧着眉就又走了,连声道别都没有。   裴寓站在原地,心头那个不得劲儿。   心说这丫头是不是有病?   方子想得再好,也没有人找她看病,有个鬼用。   裴寓说到这里,停了好一会,半晌,才缓缓又开口道:   “那年,她刚刚游历回来,医术远远超出我一大截,她吃饭走路都在想方子,我却还在喝酒……”   裴寓没有再把话说下去,但所有人都听出了这话里的意思——   比你聪明的人,还比还你努力,丢人啊。   晏三合:“裴太医,你接着往下说。”   说什么呢?   不肯嫁人的老姑娘,哪怕爹再宠,娘再爱,总是不受欢迎的,更何况沈家是个大族,光沈巍这一支就有四个儿子。   儿子娶了媳妇,就添了四个嫂子。   沈杜若跟四个亲哥都不亲,更别说嫂子了。   慢慢的,府里的闲话、白眼就多了起来,还传到了外面。   最离谱的,是说沈杜若离家出走的四年间,在外头有了相好,早就不是什么黄花大闺女了。   也有说沈杜若不肯嫁人,是在打沈家家业的主意。   不知道是不是听到闲话的原因,沈杜若直接进宫做了女医。   沈巍夫妇觉得女儿不嫁人,总得找块遮羞布,于是也就睁只眼闭只眼的默认了。   “女医不用考吗?”晏三合问。   “旁人要考,她不用。”   “为什么?”   “在做女医之前,她用鬼门十三针,救了当时的太孙一命。”   那年除夕,先帝设家宴。   太子领着太子妃,太孙入宫赴宴,宴快结束的时候,上了甜点。   太子不爱甜食,便把自己的一份给了太孙。   太孙刚吃下一口,人就不行了,七窍流血。   那一夜,整个太医院倾巢而出。   眼看太孙只有出气的份,没有进气的份,沈老太医这才斗胆提了自家小女儿一嘴。   太子急疯了,管他是男是女,立刻把人叫进了宫。   “施到第十二针的时候,太孙还是不行。”   裴寓没有亲眼所见,而是听父亲回来后说的。   他说当时的情形险得不得了,太子把刀架在沈杜若的脖子上,逼着她下最后一针。   她抬头看看太子,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冷笑一声,然后便手起针落。   太孙得救。   晏三合:“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她后来进了太子府当差?”   裴寓点点头。   “那么……”   晏三合沉吟道:“当日给太子下毒的人,找到了没有?”   裴寓说起当年的这桩事,心头还有些悚然。   一道菜,经过上菜的宫女,经过传菜的太监,经过御膳房,总能找到源头。   但这些人有几个胆敢毒杀太子?   “真正的幕后黑手没找到,宫里死了一大批人,乱坟岗都堆满了尸体。”   “太孙是太子妃生的?”   “唯一的儿子,盼了多少年呢。”   晏三合听到这里,拿起筷子“当”的一声敲在茶盅上。   “我说如果,如果这个毒杀局,为的就是让沈杜若入太子府呢?”   小裴爷的脑子还没转过弯来:“什么意思?”   “你想啊。”   晏三合:“沈杜若对太子府有了这么一份恩情,别人且不说,太子妃肯定对她另眼相看。”   “有了太子妃的另眼相看,沈杜若做什么事情,都很容易。”   谢知非眉头微皱,“也难怪褚言停怀疑是她。”   小裴爷被两人的话惊醒,渗出一后背的冷汗。   为了巫咒案,设计沈杜若进太子府;   为了沈杜若进太子府,设计毒杀案;   这算计,一环扣一环,太他娘的深了。   一偏过脸,看到自家老爹额头也是密密的一层汗,小裴爷忙把热茶奉过去。   “爹,喝茶压压惊。”   喝什么茶?   必须酒!   裴寓拿起酒盅,又一口饮尽,嘴里“啧”的一声,道:“晏姑娘,我觉得她不应该是这样的人啊,她……”   “我刚刚只是说如果,没别的意思。”   晏三合:“裴太医,你接着往下说。”   “啊……噢……”   裴寓怔松片刻,“接下来她就做了女医,再过半年,就进了太子府。”   晏三合:“进太子府是谁的主意?太子、太子妃还是先帝?”   “我不知道。”   裴寓实话实说,“那段时间我大婚,府里很多事,太医院很多事,忙得脚不沾地。”   晏三合:“那么她进了太子府以后,又发生了什么?”   “我也不知道。”   裴寓:“本来她的事,都是我爹从沈老太医的嘴里听说的。进了太子府后,老太医就很少提起这个女儿。他不提,我爹也不好多问。”   “沈杜若是住太子府的吗?”   “倒也不是。”   裴寓:“她做女医后,就从沈府搬出去了,一个人住。”   谢知非和裴笑面面相觑。   大族里未出阁的姑娘,搬到外面住,且不说亲戚朋友间的风言风语,爹娘是怎么同意的?   裴笑就算在外头有别院,也只是偶尔去去,大部分的时间还得回家里住。   这沈杜若可真真是个怪人。   晏三合:“她在太子府几年时间,可有什么传闻出来?” 第653章 杜若(四)   裴寓认真的回想了下,摇头道:“没有什么传闻。”   “不应该啊。”   晏三合:“整个太医院都救不回来的人,她用鬼门十三针救活了,这样的人,你们太医院的人不好奇吗?”   裴寓一张老脸微微有些涨红,“好奇一个女人做什么,她又没有长三头六臂。”   晏三合:“女医啊,多稀罕。”   裴寓:“稀罕也不能当饭吃。”   晏三合:“……”   好吧,这话把她怼住了。   “太子府出事以后呢?”   “她就被关了起来。”   “关在哪里?”   “太子妃放的一把火,只烧了半边的太子府,她和那些下人一道,被关在了太子府的另一边,有禁军看守的。”   “关他们的原因是什么?”   “这……”   裴寓赶紧又喝一杯酒,壮了壮胆,手指指天上。   “不瞒晏姑娘,我们太医院瞧着风光,说白了,也就是替人看病的。上头人的心思,谁能摸得准呢,他说关,想必有他关的原因。”   晏三合:“那些关起来的人,后来真的都死了吗?”   裴寓:“千真万确,一个没留。”   晏三合眉头倏的皱起,“她为什么能活着出来?”   裴寓把身子往前凑近,捂着唇,一脸神秘兮兮道:   “听说是沈老太医走了赵王,噢不,已经是当今陛下的路子。”   晏三合:“出来以后呢?”   裴寓声音压得更低了。   “京城再也没有人见过她,直到她的棺材被人送回来,我们才从沈太医那里知道,她离开京城后,这些年一直在外头做游医。”   “后来的事情我知道。”   小裴爷接过话。   “棺材抬回沈家,儿子媳妇闹得厉害,不同意棺材进门,就走了我的路子,把棺材放到城外的寺庙里,从寺庙里落的葬。”   晏三合:“葬哪里?”   小裴爷:“多半是沈家祖坟吧。”   话到这里,沈杜若的整个人生轨迹,大致算是弄清楚了。   少年聪慧;   痴迷医术;   拜师学会鬼门十三针;   救下太孙后,入太子府;   太子事败后全身而退,不知所踪十多年;   最后,魂归故里。   这条时间线里,最模糊的是她不知所踪的十几年;而最关键的,是她在太子府的几年。   晏三合思忖半天,“我听明亭说,她其实是被老太医赶出去的?”   狗儿子!   裴寓又想打人,想想当着晏姑娘的面,还是算了。   “关于这件事,只有沈老爷子最清楚,别的都是传言。有说是被逐出家门,也有说是她自己要走的,真真假假的,弄不清。”   他停了一会,又道:“她是沈家独女,老太医夫妇对这个女儿千宠万宠,真要逐出家门,也是不到万不得已。”   女子学医术;   出门游历四年;   搬出府另住……   种种迹象表明,沈杜若就算哥不喜,嫂不爱,爹娘对她确是宠的。   晏三合:“她走后沈家是个什么情况?和当今天陛下的关系如何?”   裴寓眼皮一颤,又灌了自己一盅酒。   “晏姑娘,按着沈杜若的性子,说她和巫咒案有关,我是无论如何都不相信的,但……”   话,生生卡住了。   裴寓喉结上下滑动几下,欲言又止。   “裴叔,你只管放心大胆的说。”   谢知非看出他的犹豫,“出了这个门,你说了什么,我们都不记得。”   晏三合:“三爷的话,就是我的话。”   裴寓咬咬牙,豁出去了。   “前头也说过了,老太医四个儿子,和沈杜若比起来,差了点。其实这话掺着水分,差的不是一星半点,那简直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这也不足为奇,五个手指头都有长短,更何况人。   但这沈家和别家不同,五个手指头,只有一根手指头特别长,别的手指头都特别短。   晏三合:“沈太医的四个儿子,都不行?”   裴寓:“不是能沉下心来钻研医术的人。”   晏三合:“沈家四个儿子现在呢,也在太医院?”   “老大,老二在太医院混着。”   说起这个,裴寓肚子里烧出一把火。   “整天就知道溜须拍马,跟贵人们搞好关系,一点实事都不干,他娘的还混得风生水起,走到哪里都比老子要吃香。”   晏三合:“都什么官位?”   裴寓冷笑一声:“沈家老大是副院判。”   谢知非见晏三合皱眉,忙道:“简单来说,是太医院的第三把交椅,裴叔的顶头上司。”   小裴爷替他爹打抱不平,“论资排辈,我爹应该在他之上。”   这下,晏三合清楚了,沈家老大医术不怎么样,资历也不怎么样,却生生压了裴寓一头。   “沈老二呢?”   裴寓:“在生药库。”   小裴爷解释:“生药库专管药材的采买,买谁家的药,多少钱买进来,都在沈老二手里捏着,油水多得吓死个人。”   晏三合:“依我看,沈家四兄弟不是不行,是很行。”   裴寓一个白眼翻出天际。   “行到眼睛里只有金的银的,行到被人戳脊梁骨,行到沈老太医一辈子的好名声,都快被他们败掉了。”   医者仁心。   他们哪来的仁心?   兄弟俩联起手来,打压有本事的太医;   采买的药材不是这个有问题,那就是那个有问题;   整个太医院,被这沈家二兄弟搅得乌烟瘴气。   晏三合想着小裴爷在马车上的话,问:“他们上位的靠山,是当今陛下吗?”   裴寓瞪了晏三合一眼,心说姑娘哎,这种事儿只能意会,不能言传。   偏偏晏三合不放过他,“裴太医,你给我一句准话,是,还是不是?”   当今陛下那是咱们能议论的吗?   裴寓赶紧拿手指沾了点茶水,在桌上飞快地写下一个:是。   晏三合:“在今天之前,你一直认为沈家飞黄腾达的原因,是仗着祖宗荫庇?”   裴寓:“我也想不出龙椅上那位,这么护着他们的理由,只能认为是沈家的风水好,祖上积德。”   晏三合:“你刚刚犹豫,是觉得这份荫庇太过了?”   “何止过啊!太医院好几位太医,不止一次联名上书,弹劾沈家两兄弟,奏章从来都是石沉大海。”   裴寓一声长叹:“陛下也算一代名君,怎么能这么放纵呢。” 第654章 明朗   “我觉得吧,事情很明朗了。”   小裴爷手指在桌上点点,示意大家伙用心听他下面的话。   “褚言停的怀疑没有错,事情就是沈杜若干的。她是那一位安插在太子府的暗棋,为了安插这个人,还特意弄出个毒杀案。   她在太医府几年,利用医术取得了太子妃和太子的信任,关键时候给了太子府致命一击。   事发后所有人都死了,她被那一位特赦,自觉在京城没有立足之地,只好远走高飞。   沈太医年轻的时候,肯定和那一位有很深的交情。   而沈太医就只有这一个女儿,为了补偿,好处就落在了沈太医的四个儿子身上,所以那一位对沈家的事,睁只眼,闭只眼。”   说完,小裴爷自己都佩服自己,脑子怎么一下子变得这么灵光。   “前因后果的确说得通。”   晏三合纯黑的眼仁直直盯着小裴爷,“但有一处不通。”   “哪一处不通。”   小裴爷不甘心。   久未开口的谢知非淡淡道:“以沈杜若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研究医术的性子,为什么同意做暗棋?”   晏三合冲谢知非轻轻地眨了一下眼:聪明。   “简单。”   小裴爷:“不是她爹沈太医逼她的,就是那一位逼的。”   “我倒觉得还有一个更深的原因。”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李不言。   李不言托着下巴,“她不想嫁人生子,不想过寻常女人的一生,正好可以利用这桩事情,远走高飞,做她喜欢的游医去。”   显然,李不言的话更合情合理一些。   一个想要自由,一个想要上位,两人一拍即合。   裴寓感叹:“也难怪这些年,沈家绝口不提沈杜若。”   晏三合:“你们也不议论?”   “牵扯到那桩案子,谁敢议论?”   裴寓指指自己的脑袋:“还是保着小命要紧。”   谢知非看着晏三合,“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四九城的高门里,还有我谢三爷不知道的人物,这沈杜若真的挺神秘的。”   确实神秘。   晏三合在心里做了个记号,拿起茶盅,朝裴寓举了举。   “裴太医,今晚的事,你就当陪我们晚辈喝了一顿酒,酒醒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哎啊。   这是要把我撇开。   裴寓这回没有端起酒盅,而是看了儿子和谢知非一眼。   “晏姑娘,这两个傻小子的身家性命,都在你手上捏着……我们都老了,没别的盼头,就盼着孩子们能好好的。”   这话,说得晏三合心里一紧,“我会小心。”   话音刚落,有敲门声。   “爷,是我。”   是朱青的声音。   谢知非忙道:“进来。”   朱青推门而入,走到谢知非身边,把从韩勇那边打听到的消息,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几乎没有多少有用的消息,还是裴太医说的那些。   唯一有用的消息,还是个坏消息——   老太医自打给朱府二奶奶行过鬼门十三针后,身子骨一直不好,最近更差了,府里已经开始预备起寿衣来。   小裴爷一算老太医的年纪,忙道:“时间不多了,咱们得尽快想办法见一见他?”   裴寓抬手捏了捏眉心,“实在不行,就还像上回去陆府那样,你扮成我的小厮。”   “对,对,对。”   小裴爷一边点头,一边道:“我们两家交好,我爹去探望一下,不会有人起疑心的。”   若是从前,晏三合二话不说,一口应下,但现在……   见沈老太医简单,见了他以后呢?   问你女儿有没有帮着当今陛下诬陷前太子?   一来他不会说;二来是打草惊蛇。   晏三合抬眼朝谢知非看过去,后者微微摇了一下头。   “这人先不急,等我好好睡一觉,理一理思路再说。”   她偏过脸:“不言,你去一趟朱家,把事情和朱远墨说一说,顺便让他替老太医算一卦凶吉。”   “好。”   李不言起身就走,走到门边,扭过身,“三爷,记得送我家小姐回去,少根汗毛,姑奶奶找你算账。”   这还用得着你说。   谢知非冲她摆摆手,姑奶奶,走吧,别瞎操心了。   门一关。   晏三合问道:“裴太医,白振山这个人,我想见一见。”   “见不着喽。”   裴寓手指指地下:“早埋进去了。”   晏三合一愣,“那白家现在呢?”   裴寓脸上颇有几分惋惜,“白家现在已经不给沈家做采药人了,沈老三,沈老四把这活儿接了下来。”   “为什么呢,刚刚不是还说,是世世代代吗?”   “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裴寓:“具体什么原因,我们外人也不知道,我这头听说是和东家闹了些不愉快。”   晏三合:“是在白振山死前,还是死后。”   裴寓:“白爷在,就是有不愉快也能化解掉。”   晏三合:“白家人现在在哪里?做什么营生?”   裴寓:“离开京城,搬到天津府去了,据说还做着采药的买卖,只是声势大不如从前。”   那就再没有什么可问的。   “承宇,你送一下裴太医。”   “好。”   “明亭,陪你爹回去住。”   必须回去住啊,还得再拍拍老爹的马屁呢。   晏三合抬头看看朱青:“让丁一进来吃饭,想吃什么菜,再点。”   朱青一怔。   怎么感觉晏姑娘比着从前,多了一丝人情味儿。   ……   夜色,如水。   晏三合站在窗前,眼睛看着远处的星星点点,脑子里又仔细的回忆了一下裴太医的话。   正如小裴爷说的,事情的确已经很明朗了。   只要内应是沈杜若,太子巫咒案的大致框架就已经出来,这个心魔差不多也能收尾。   现在要做的,就是找出证据,敲实沈杜若是内应。   太子府的人都已经死光了,目前知情的人,就剩下沈老太医夫妇。   但这两人一惊动,无疑惊动了龙椅上的那一位。   太险!   那么,还有什么办法呢?   谢知非回来,一抬头就看到窗前的小小人儿,眼神瞬间柔下来。   “车到山前必有路。”   晏三合转过身,桃花眼眸比他身后的灯火还要清亮。   她笑了下:“今晚就到这里吧,我也累了。”   “手伸出来。”   “干嘛?”   “伸。”   伸就伸。   一颗麦芽糖落在掌心。 第655章 凶星   晏三合双唇抿成一道薄线。   “上回是一包,这回是一颗,越发小气了。”   “过日子要精打细算,细水长流。”谢知非认真地望着她。   晏三合:“……”   谢知非上前一步,低声道:“想找到证据,还可以用一招排除法。”   醍醐灌顶。   褚言停一定不会乱怀疑,夏才人和沈杜若,排除掉一个,剩下的那个就是证据。   晏三合忍不住的夸一句:“变聪明了。”   “这叫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   糖还没进嘴呢,怎么就感到甜了?   一旁。   丁一嘴里含着饭,用脚碰了碰朱青:兄弟,这饭我吃不下了。   朱青:为什么吃不下?   丁一:好像一下子就饱了。   “丁一。”   丁一身子一颤,“爷?”   谢知非:“一会送晏姑娘回去。”   “爷呢?”   “你呢?”   两道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谢知非只看着晏三合,说:“我和朱青去韩勇兄弟的府上讨顿酒喝,顺便打听打听夏才人的事。”   事情牵扯到前太子府里的人,他必须亲自出马才行。   晏三合咬了下唇:“三爷辛苦了。”   “那是。”   谢知非轻声笑了下:“养家糊口不容易的。”   晏三合:“……”   丁一:“……”   怎么回事?不仅饱了,还想吐!   ……   一行人走出春风楼,谢知非扶晏三合上车。   帘子快落下时,晏三合伸手又把帘子掀起来。   “谢承宇,你大嫂回去了吗?”   “回去了。”   说起这个,谢知非脸上的笑淡了。   “大病一场,昨儿个刚刚退烧。朱府二小姐也病了,还是找裴叔诊的脉。”   “老太太,太太没怪罪吧。”   “朱府都这样了,她们能说什么?”   “你哥他……”   “他这人就是喜欢端着,没有庚宋升那股子洒脱劲儿,但居家过日子,还是踏实的。”   谢知非把唇凑到她耳边。   “他说翰林院还封存着当年先帝处置先太子的诏书,以及一些官员的弹劾奏章,他会想办法瞧上一眼。”   热气落在耳边,晏三合脸有些红,“我有时间会去瞧瞧她们的。”   “想去的时候,和我说一声,我来安排。”   “好……你少喝点。”   “没事,我现在喝多了,有人哄。”   这话,没法聊。   晏三合手一松,帘子落下来。   想想,自己都忍不住勾起笑。   怪事,她和谢知非明明才互通心意没多久,怎么她想说什么,他都知道?   这人成精了?   谢知非看着马车在街巷中渐行渐远,直到不见了踪影,才转身对朱青道:“我们也走。”   朱青拎起手里酒,“不能空着手去,刚刚在春风楼买的。”   “光有酒不够。”   谢知非:“你身上带了多少银子?”   朱青:“二百两。”   谢知非:“去开柜坊问梅娘再取两千两,记我账上。”   朱青难得地撇了撇嘴。   若是丁一在,他一定要说朱家这心魔解的,爷是又出力,又出钱,真真是亏死了。   ……   这一夜,极长。   晏三合回到家中没一会,李不言就回来了。   “朱远墨大致测了一下,说沈府半年内,会有一场丧事。”   半年?   晏三合的心落下来,那还有时间。   她脱了衣裳,钻进被窝里,刚要闭眼睛,忽然又睁开,“韩煦今年在哪里过年?”   “大约是在韩家堡。”   李不言在床边坐下,“你问这个做什么?”   晏三合:“想通过她的路子,打听一下赵容与起兵那晚的事。”   李不言脱了外衣,也钻进被窝,“这种事情,她是不打听的。”   “起兵逼宫这么大的事情,就算她不想打听,走镖的时候,肯定也会有人议论起。”   晏三合打了个哈欠,眼泪汪汪道:“我不需要太详细的,就想听听别人是怎么议论的。”   很多事情,要正儿八经查史书,史书上只有一个轮廓。   坊间的一些传言,仔细分辨一下,也许还能分辨出些东西来。   “成,我明儿一早去韩家堡送个讯儿。”   李不言替晏三合掖一掖被子,“睡吧,都好几天没合眼了。”   没人应答。   凑近一看,已经睡着了。   李不言看着她露在外面的半张脸,忽的笑道:“这下倒好,连失眠的毛病都没了。”   转身,李不言吹灭了烛火。   ……   朱府,书房的灯还亮着。   三兄弟看着书案上的三枚铜钱,脸上的表情如出一辙,就好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似的。   这一卦,是为开春和鞑靼的那一仗。   结果,三枚铜钱都是反面朝上,大凶。   “哥?”   朱远昊勉强从嗓子眼里挤出半句话:“怎么办?”   “瞒是不瞒不住的,实话实说吧。”   朱远墨脸色变了几变,“老三,你推演一下汉王的八字,看看凶星是不是他?”   朱远昊二话不说,立刻趴在桌上推演起来。   不过一盏茶的时辰,他便把纸递过去,声音发着颤道:“大哥,你看。”   朱远墨一瞧,暗道一声老天保佑。   这一仗的凶星,正是汉王。   朱远墨抬眼看向老二,朱远钊无声拨动起手指来,在心里又推演了一遍。   “大哥,三弟没有算错。”   “如此一来,我也不算违了祖训。”   朱远墨无声垂落眼帘,“老三,明日你亲自走一趟,把这事儿跟三爷说一说。”   “是。”   ……   翌日。   早朝。   钦天监监主朱远墨承上一份奏章。   陛下从内侍手中接过一看,脸上并无半分异常,只让朱大人早朝后去御书房议事。   下了朝,朱远墨进到御书房,跪地行过礼,便把昨夜的卦象一一说给陛下听。   陛下听完,缓缓一颔首道:“朕知道了,你先退下。”   “是!”   午后,钦天监副监主匆匆被召入宫。   陛下把朱远墨的奏章扔过去,让他当场推演一遍。   副监主一看奏章,就知道是朱大人所写,却也不敢因此懈怠。   大凶这两个字,实在让人胆战心惊。   一推演,和朱大人奏章上写的丝毫不差,副监主看着陛下铁青的脸,想着他对汉王的偏爱,一个字都不敢多说。   “可有化解的办法?”   “陛下,要化解也不是不可以,但代价颇大。”   副监主咬咬牙,“最好的化解办法,就是让凶星远离。”   “此事暂且不要声张,你退下吧!”   “臣告退。”   御书房里安静下来。   老皇帝看着奏章,孤坐良久后,终于幽幽叹出一口气。 第656章 赎罪   就在老皇帝这一口气叹出的同时,汉王的贴身内侍匆匆走进书房。   “王爷。”   内侍一边行礼,一边道:“宫里传出消息,钦天监监主朱远墨上书称此次北上的凶星,落在王爷身上。”   “什么?”   赵彦晋面色一黑,“立刻去把董肖叫来。”   董肖一叫便到,听了这个消息后,脸也沉下来。   “王爷还没来得及把朱家变成废子,朱家倒已经向王爷杀过来了,太子那头的动作,好快啊!”   赵彦晋恨得咬牙切齿,“伯仁,你快帮我想想办法。”   “钦天监的话,陛下深信不疑。”   董肖:“此事没有办法可想,王爷棋慢一步,只能静等陛下的决断。”   “不行。”   赵彦晋一拳狠狠砸在桌子上,“本王不能坐以待毙,这北地,我一定要去。”   “那就只有一个办法。”   董肖:“王爷向陛下证明自己不是灾星,一切都是朱远墨在胡说八道。”   赵彦晋:“怎么证明?”   “钦天监只能忠于陛下。”   董肖:“找出朱远墨与太孙殿下、太子殿下走得很近的证据,就能证明王爷不是灾星,一切都是端木宫的阴谋诡计。”   “漂亮!”   赵彦晋激动的在书房里来来回回踱步。   忽的,他站定,看着董肖,嘴角露出一丝冷冷笑意:“派人盯着朱远墨,如何?”   “还不够。”   董肖:“王爷想一想,陛下三月后出征,朱远墨势必跟随,这一路上朱远墨会替太子说些什么,会在暗中做些什么手脚?”   赵彦晋眼中的杀气,慢慢升腾。   ……   翌日。   就在李不言给韩家驿站送消息的同时,小裴爷像阵风一样,冲到了别院里。   “晏三合,晏三合。”   晏三合惊得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赶紧披了外衣,走出厢房。   “出了什么事?”   大冷的天,裴笑跑出一头的汗。   “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前几日,我去那寺庙查验和尚名册的时候,老住持对我埋怨了一嘴。”   “埋怨什么?”   “埋怨我裴大人有好事不想着他们寺里。”   裴笑一听,这明显是话里有话啊,于是就多问了一句嘴。   结果那老和尚叹气说,上回那棺材里放的人,罪孽深重,害得他们多念了多少往生经。   事情已经办妥了,裴笑压根懒得细想,打了几个哈哈,就把这事儿给圆过去了。   昨天夜里睡不着,脑子里不知道怎么的,这事儿就浮现出来。   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所以才一大早的跑别院来。   晏三合当即听出了蹊跷,“老和尚怎么知道棺材里的人,罪孽深重?”   “对啊,他怎么知道?”   “你没细问?”   “我……”   小裴爷一噎:“我以为沈杜若是被沈老太医赶出府的,能被爹娘赶出府的,那不就罪孽深重吗,哪能想到……”   晏三合当机立断:“等我洗漱下,我们立刻去趟寺里。”   小裴爷眼睛直往屋里飘,“李大侠呢,怎么没见到她的人?”   “替我办事去了。”   “干嘛一大早就让她办事?”   裴笑眉头直皱,“你这做主子的人,也忒没人情味了。”   晏三合:“……”   “去哪里办事啊?远不远?咱们最好跟她汇合,再一道去寺里。”   裴笑哼哼唧唧:“那寺在城外呢,咱们两个手无缚鸡之力,万一……”   “别万一了,就按你说的,先汇合。”   晏三合转身进屋。   裴笑冲着她背影,嚷嚷道:“我这也是为了咱们的安全着想。”   ……   和李不言汇合,三人直奔城外。   午时过后,便到了寺里。   住持一听裴大人问这个,一脸诧异,赶紧把负责这桩事情的僧人请过来。   来的是个年轻的小和尚,长得还挺秀气。   “我也是听守夜的人说的。”   “守夜的?”   小裴爷:“沈家哪个人?叫什么名?”   小和尚摇摇头:“不是沈家的,沈家守夜的人,穿的衣裳都很体面,那几个满脸风尘,一个个都晒得黑黝黝的。”   “我知道了。”   裴笑一拍掌,“是把棺材送到京城的那几个人,我还见过一面呢,他们也跟着一道来了这里?”   小和尚点点头:“守满了七天,才离开的。”   沈家掏了大把的银子,小和尚不敢怠慢,夜里给沈家人送吃的,又给那几人也送了一些。   人都有好奇心,小和尚闲着没事,就和那几人攀谈起来。   这一谈才知道,这沈老太医的女儿生前竟然是个游医,还一辈子是个老姑娘。   这就更好奇了。   于是追着那几个人问。   其中一个老汉叹气道:“我们哪知道为什么?我婆娘也问过的,还不止问了一次,沈郎中只说她罪孽深重,做游医是在赎罪。”   ……   回程的马车,除了安静,还是安静。   小裴爷受不了,咳嗽一声道:   “晏三合,我觉得那个夏才人也不用打听,事情已经板上钉钉了。李大侠,你说呢?”   李不言下意识看了晏三合一眼,“我觉得也差不多了。”   什么叫罪孽深重?   就是做了很大的坏事,犯了很大的罪,死无归所。   做内应,埋下巫咒娃娃,害死太子府几百条人命,害得太子身后那些追随他的人,支持他的家族统统覆灭。   这是货真价实的罪孽深重。   “也难怪沈府四兄弟,都不肯让棺材进门。”   小裴爷撇嘴“啧”一声,满脸的后悔,“早知道她是这样的人,我就不该帮。”   “这也就能解释,她为什么年纪轻轻就客死他乡,心里愧疚呗。”   李不言眼底带上一些怒意。   “其实,她活四十一都算心大。要是我,午夜梦回,那些冤魂都入了梦,都来向我索命,我撑不过三五年。”   晏三合没有说话。   她承认小裴爷和李不言的话,一句都没有错,但正如裴太医说的,医者仁心啊。   一个人为了能行医,竟昧着良心,害死那么多人,这算什么医者?又哪来的仁心?   别说做游医,她连做个人都不配!   正想着,忽然马车停下来。   “晏姑娘,朱二爷来了。”   朱远钊?   追这儿来?   晏三合立刻掀起帘子,把头探出去。   朱远钊是骑马来的,一张脸在寒风中冻得青白。   “晏姑娘,你快去冰窖看看吧,他和从前又不一样了。”   晏三合还没说话呢,身后的小裴爷嗖的一下坐到了李不言的身边。   李不言看看他。   小裴爷顶着比城墙还厚的脸皮,脸不红,心不跳道:“这叫冰窖后遗症。”   李不言:“换个说法,叫怂!”   小裴爷:“……” 第657章 仁慈   快马加鞭赶回朱府,走到冰窖门口的时候,朱远墨已经在门口等着,也是一脸的着急。   晏三合在他面前站定:“急什么,稳住了。”   朱远墨苦笑,他倒是想稳住呢。   众人拾级而下。   下到冰窖,晏三合抬眼一看,心中也是暗暗吃惊。   尸体还是那具尸体,但整张脸的颜色,左右两边完全不一样。   左边是青白色,是正常过世之人该有的脸色;右边是原来就有的黑青色。   不仅脸是如此,放在身侧的左右两只手,也是如此。   朱远墨上前,撩起尸体的寿裤,两条腿,一条白,一条黑。   “晏姑娘,这是怎么一回事?”   晏三合不答反问:“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两个时辰前。”   朱远墨:“我每十日下来瞧一瞧,今天正好是第十日。”   晏三合:“前一个十日,没变化?”   朱远墨:“没有。”   晏三合垂下眼,思忖半晌,道:   “那就说明我们查找的方向是对的,乌鸦的怨气正在慢慢消散;所以他身上的黑气也在慢慢消散。这也意味着,心魔很快就要水落石出了。”   “就是沈杜若。”   小裴爷从李不言身后探出身子:“就是她,错不了。”   见朱家两兄弟朝自个看过来,小裴爷把刚刚在寺庙里打探到的情况,说给他们听。   朱远墨听完,走到晏三合身边,道:“晏姑娘,看来还真是她。”   这一下,晏三合不再犹豫。   “不言,马上去给谢三爷递个讯儿,夏才人那头不要再查了;再和他说一声,是时候该见一见沈老太医了。”   ……   谢知非见到李不言的时候,刚从皇太孙的别院回来。   朱三爷过来送讯儿,说此次出征汉王是灾星,奏章已经送到龙案前,一切只等陛下定夺。   这他娘的,简直就是天降大喜事。   谢知非顶着一张宿醉的脸,亲自去给怀仁送讯儿。   赵怀仁这几日都歇在别院,听到消息后,黑眸直勾勾的盯着谢知非,唇角向上的弧度,慢慢拉大,再拉大。   看到这个笑,谢知非忽然觉得自己的心都软了几分。   他当真应该多笑笑。   好看呢。   “不查了?”   谢知非听完李不言的话,欲哭无泪。   两千两银子,已经送出去;   去夏才人家打听的人,天不亮就出发,这会应该在五百里开外;   夏才人的大概情况,他一顿酒已经打听得七七八八。   这会跟他说不查了?   谢知非苦笑,“早说啊,我也不用喝半宿的酒。”   朱青把浓茶放在谢知非的手边,“爷,要把人追回来吗?”   “不费那个事了。”   谢知非抬头看着李不言:“和晏三合说,找沈老太医的事情,还得详细商量一下。”   李不言不喜欢这种模棱两可的答案,“什么时候商量?哪里商量?”   谢知非刚要说话,丁一冲进来,“爷,大爷来了。”   “我哥?”   谢知非蹭的站起来,朝李不言递了个眼神,示意她先坐下等一等,自己匆匆迎出去。   谢而立看到老三,立刻压着声音道:“找个没人的院子,我有话说。”   “去我院里。”   谢知非朝身后的丁一和朱青吩咐道:“你们在院外盯着,一只苍蝇都不要放进来。”   想着屋里还有人等,他又道:“让大侠先回去,我夜里去别院。”   ……   就算有人守在院外,谢而立还是不放心。   进门,就把门和窗都严严实实关上,不放心又检查了一遍,才一屁股跌坐在太师椅里。   没错。   什么镇定,什么胆大……   全都是装出来的。   事实上,他从翰林院到兵马司,两条腿就一直在发软,后背一层又一层的冷汗,里衣都湿透了。   “哥,你当真……”   “闭嘴,你坐得离我近一点。”   谢知非坐过去。   不够。   又把脑袋凑过去。   就这样,谢而立还捂着嘴,低声道:“诏书上没写太子谋反,只写太子用巫术诅咒天子。”   谢知非不明白:“哥,这有什么不同吗?”   “大不同。”   “虽然都是死罪,但谋反是大逆不道,巫咒略轻一些,是鬼迷心窍,先帝最后给太子留了一点仁慈。”   “这点仁慈有什么用呢?”   “你不懂,这诏书是要写进史书中的。”   谢而立:“几十年过去,几百年过去,后人追溯起这一段历史,能查到的只有史书。”   听到这里,谢知非才咂摸出些味道来,“也就是说,几百年后,人们翻开史书,觉得这个太子还没有坏到令人发指的地步?”   “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还有……”   谢而立身子又往前凑了凑。   “一共有十几封的弹劾奏章,我仔细查了查,没有一封出自赵王党的人,好些个是先帝的人。”   谢知非连呼吸都止住了,“这说明了什么?”   谢而立强压下心底涌起的害怕,低声道:   “说明陛下压根就不想让太子做这个皇帝。那一份仁慈,仅仅因为太子是他的儿子。”   这话振聋发聩。   谢知非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先帝在太子的这桩巫咒案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   晏三合是在夜里听到了诏书和弹劾奏章的事。   听完,就一直沉默着。   谢知非不催她,就坐在边上慢悠悠的喝着茶,小裴爷好几次想开口,也被他用眼神制止住。   许久,晏三合开口:“当今陛下是个什么样的人?”   谢知非:“杀伐果断。”   小裴爷:“英明神武。”   谢知非:“知人善用。”   小裴爷:“躬行节俭。”   “具体一点。”   晏三合皱眉:“别光扣大帽子。”   具体的?   谢知非想了想,道:“十几岁就上战场,十七岁封王,在北地镇守了将近三十年的时间。”   小裴爷:“北地因为有他,那些外族人根本不敢入侵,北地人都称呼他为马背上的王爷。”   谢知非:“做王爷的时候,不显山,不露水,低调非常。”   小裴爷:“其实想争王位的,又何止他一个,只要姓赵,心里都会蠢蠢欲动,他是藏得最深的一个。”   藏得最深,说明下手最狠。   晏三合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可有缺点?” 第658章 缺德   谢知非声音陡然放低了很多。   “谁也不信,谁都怀疑,连自个儿子都不相信,别看他对怀仁好,其实暗下防着呢。”   裴笑捂住嘴,声音发闷。   “听怀仁说,心思深的像一口井,没有人能揣摩到他在想什么,脸上永远是四平八稳,看不出任何情绪。”   谢知非低头凑到晏三合面前。   “很多人说他心狠手辣,前太子兵败后,所有曾经追随过前太子的人,明里的,暗里的,几乎都……”   谢知非做了一个砍头的动作,没有再往下说。   裴笑叹了口气,“慈不养财,义不带兵,能坐上那个位置的人,有几个不是心狠手辣的,就是吧,做的过了。”   “看来……”   晏三合冷冷一笑:“他才是最像先帝的那一位。”   这话,谢知非和裴笑都不用往下再接——的确是最像的,绝非仁善之辈,却都有雄才伟略。   沉默中,朱青领着朱远墨走进来。   谢知非忙放下茶盅,起身问道:“朱大哥从哪里进来的?”   “后门。”   朱远墨脱去大氅,口气很笃定,“放心,没有人跟着。”   晏三合拉回自己的思绪,开口道:“现在咱们要商量的,是如何见沈老太医一面,然后想办法撬开他的嘴。”   “前提是……”   谢知非必须再强调一遍,“在保证我们安全的情况下。”   沈老太医和皇帝的关系,非同寻常。   万一他们前脚问完,后脚沈老太医就到宫里打小报告……   所有人全完蛋!   虽然沈老太医在外的名声不错,人品也不错,但事情牵扯到巫咒案,不得不存一万个小心。   那么。   有什么好办法,既可以让他说出当年的真相,又能保证他把见到晏三合的事情,带进棺材里呢?   李不言的目光扫过蹙眉的晏三合,板着脸的朱远墨,敲脑袋的谢三爷,还有一个托着下巴,眼神空洞的小裴爷……   得!   都没辙。   ……   重华宫。   书房。   暗卫从墙头跃下,推开书房的门,跪地回话。   “王爷,今日朱府大爷下朝后,回到府中没有出门;朱府三爷一早去了兵马司,找的是谢三爷;朱府二爷午时一刻出了城,回朱家时,身边多了三个人。”   “谁?”   “僧录司的裴大人,还有晏三合和她的婢女。”   赵彦晋与董肖对视一眼,“他们三人去朱家做什么?”   “不知道。”   暗卫:“半个时辰后,婢女先离开;裴大人和晏三合迟了一盏茶出来。”   赵彦晋:“还有吗?”   “半个时辰前,朱府大爷从朱府角门坐车,去了小裴爷城中的别院,他没有走正门,是从后门进去的。小的离开前,他还没有出来。”   暗卫吞咽了一口口水。   “王爷,这些人都非常小心,进门、出门都会往四周看了再看。小的不敢靠得太近,只能远远地看着。”   “做得好,赏。”   赵彦晋摆摆手,示意暗卫先下去。   等门关上,他再掩饰不住激动的神情,道:“伯仁,你料得太对,这朱家果然有猫腻。”   “不仅朱家,那个叫晏三合的姑娘也有几分蹊跷。内宅女子,哪有总是往外跑的?”   董肖:“我记得上回她出城,就是同朱府二爷和小裴爷一道。我还记得,太孙也往别院跑。”   赵彦晋顿时被勾起了兴趣。   一个未出阁的内宅女子,不是和这个男人混在一道,就是和那个男人出行,身边还跟着一个有武功的婢女?   听着怎么这么稀罕呢!   董肖起身,走到赵彦晋的面前,一字一句,“王爷,我总觉得这些人在密谋着什么?”   赵彦晋短暂的沉默后,冷冷咬出一个字。   “查!”   ……   别院的书房里,依旧是一片死寂。   长久的沉默中,李不言的目光,来来回回不知道溜达了多少圈,最后定格在小裴爷身上。   “小裴爷。”   “啊?”   裴笑呼吸急促起来。   这人干嘛呢,直勾勾的盯着他看,也不知道凡事要含蓄一点。   李不言:“今儿个话少了。”   啥意思?   “每回最关键的时候,小裴爷总能想出点招来,今儿个怎么没动静了?”   李不言不怀好意地笑了笑:“是……不……行……了……吗?”   这祖宗为什么要在“不行”上面加重音?   这不由的让人浮想联翩,他小裴爷是上面不行,还是下面不行?   这种羞辱,是个男人就不能忍啊!   小裴爷斜着眼睛看她,哼哼:“小爷我行着呢!”   “行啊……”   李不言拖长了调儿:“那就支个招儿呗!”   支毛支。   小爷我要支得出来……   喂,喂,喂?   这祖宗用什么眼神看我呢?   被自尊心支配的小裴爷一拍桌子,随口胡扯道:“用她女儿罪孽深重做文章。”   李不言:“然后呢?”   小裴爷继续胡扯,“然后一口棺材变成三口,三口不行,变四口,四口不行变五口。”   李不言:“再然后呢?”   反正是胡扯,也不用过脑子。   小裴爷瞄一眼朱远墨:“然后想办法让他看到沈家祖坟上的黑烟。”   李不言:“继续。”   小裴爷肚子里的坏水,止不住蹭蹭蹭往上冒。   “恐吓他不说实话,沈家以后只生女儿,生不出儿子,从此绝根绝种。”   李不言:“……”   “还不够吗?”   小裴爷咬咬牙,眼里露出狠光。   “再不够的话,咱们就钻到沈家祖坟里,扒开她女儿的坟,把棺材敲裂,说她女儿有心魔。哼,到这个份上,吓都吓死了,我就不信他不说!”   最后一个说完,书房里连喘气声都听不见。   裴笑见所有人都盯着他看,不由自主的缩了下脖子,“是不是太丧德了?”   没有说话。   裴笑眼皮耷拉下来:“……你们就当我刚刚放了个屁。”   晏三合:“这个屁放得好。”   呃?   裴笑猛的抬起眼。   李不言:“三口棺材足够了,四口、五口有点夸张。”   “祖坟上冒黑烟简单,远远的生一堆火就行。”   朱远墨摸着下巴,“但火比较容易被人发现作假,还得想想别的招。”   “但绝根绝种这事,谁都受不了。”   谢知非:“在这一点上,可以再说得严重些。”   裴笑:“……”   操!   我随口说说的事,他们竟然当真了?   一个个缺了个大德啊! 第659章 唱戏   翌日。   沈府。   沈巍在濮氏的侍候下,刚把药喝完,长子沈炎德匆匆进屋来。   “爹,有两封您的拜帖。”   沈巍病着,没那个精气神应酬人,摆摆手道:“你替我见吧。”   沈炎德脸色为难:“送帖的人说他们家主子指名道姓要见您,否则就不来了。”   濮氏忙道:“谁啊?”   “僧录司的小裴大人,还有钦天监朱大人,拜访的时间,都是明日辰时二刻。”   沈炎德:“父亲,您要身子骨还行,就都见见吧,这小裴大人和朱大人将来都用得着的。”   上回棺材的事情,小裴大人一出手就帮了大忙,官位看着不显,用场十分的大。   朱大人就更不用说了。   “还特意送了拜帖呢,老爷可别寒了小辈们的心。”濮氏也帮着儿子说话。   沈巍默默看了发妻一眼,“那就见见吧。”   沈炎德笑道:“我这就让厨房备一桌好菜,明儿留小裴爷和沈大人用了饭再走。”   濮氏:“你爹的身子骨,就不陪着了。”   “不用爹陪,我和四弟陪,”   沈炎德笑笑:“今儿个太阳好,我陪父亲去院里晒晒太阳?一会二弟、三弟、四弟来了,咱们爷五个,泡壶好茶品品。”   他蹲下来,“父亲要是走不动,我背您。”   儿子孝顺,沈巍心中宽慰,“扶着就行了,我还没老到那个份上。”   ……   翌日。   辰时二刻。   小裴大人和朱大人同时上门。   裴大人身后跟着谢府三爷,这两人素来称不离砣,砣不离称,倒不足为奇。   且谢三爷的身份,也非比寻常,沈炎德八面玲珑的人,当即笑成了一朵花。   但朱大人的身后,却跟了个小厮。   小厮手里拎着东西,长得白白净净净,跟个女娃儿似的。   面对沈炎德投来的疑惑目光,朱远墨道:“这是我新收的小徒弟,带他出来见见世面。”   没听说朱家人收徒啊?   沈炎德又瞄了眼小徒弟,疑惑变成了吃惊。   这明显是个女娃儿。   就在这时,朱远墨忽的开口:“沈大人气色不好,印堂发黑,最近怕有麻烦缠身。”   旁人说这话,沈炎德直接一声“我呸”,但朱远墨说,沈老大后背唰地出了一层冷汗。   “朱大人,你再帮我仔细……”   “等我见过你父亲,再为沈大人好好算一算。”   朱远墨冲沈炎德抱了抱拳。   “上回我二弟妹的事儿,让老太医劳心劳累,我还不曾好好谢过,这一趟来我是专程来谢的。”   “哎哟,这说的是哪里的话。”   沈炎德忍着一肚子的惊心,挤出笑,道:“朱大人,小裴大人,谢三爷,快,快里边请。”   “请!”   裴笑冲沈炎德一点头,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朱远墨身边,十分虚心的请教:“朱大哥,印堂发黑意味着什么?”   朱远墨:“就看发黑的程度,黑的不深的,有小灾;黑的明显的,有大灾。”   裴笑挑起眼皮看了看沈炎德,小声嘀咕:“沈大人算是黑的明显,还是不明显啊。”   “这……   朱远墨看了沈炎德,为难:“……小裴爷还别问了。”   边上,沈炎德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没摔个狗吃屎。   朱远墨伸手扶了一把,“沈大人,小心啊。”   “嗯,嗯……小心,小心。”   事关自己,沈炎德搓了搓手,“朱大人,你看我脸上的黑气明显吗?”   “嗯……”   朱远墨脸上十分的为难,半天憋出一句:“……还是回头再说吧。”   “……”   沈炎德两条腿开始打飘,后背冷汗直冒,寒风一吹,一连打了好几个哆嗦。   身后的谢知非和“小厮”晏三合看到这一幕,嘴角无声勾起。   攻其心,折其志,不战而屈之,谋之上也——   这是他们商量的第一谋。   ……   不多时,就来到了老太医的院子。   院子乍一看没什么特别之处,细看,就能看出沈家的底蕴,一草一木都修剪的整整齐齐。   沈巍老太医一身锦袍端坐着,气色很差,头发几乎全白了,眼眶深深凹陷进去,颧骨高高突起,颇有几分下世的光景。   算算年纪,也应该七十出头了。   晏三合在角落里站定。   朱远墨、小裴爷、谢三爷则上前行礼。   三人排成一排,有意无意地挡住了老太医看向晏三合的角度。   行完礼。   朱远墨和谢知非在左手边落坐,留小裴爷一个人干巴巴的站着。   沈巍看裴笑就像看自个大孙子似的,眼神慈爱,“坐啊,明亭。”   “老太医,明亭坐不住啊!”   沈巍疑惑:“怎么就坐不住?”   裴笑不说话,只一声一声的叹气,脸上还一副便秘的表情。   “说吧,小裴爷。”   朱远墨放下茶盅,“这么大的事情,瞒不住的。”   这话,把沈炎德惊一跳,急急道:“小裴爷,到底什么事?”   “是这样,前几日我遇着清凉寺的住持,他和我说了一桩事,那个斋院自打沈小姐的棺材离开后,半夜常常传出一阵阵哭声。”   沈家父子俩对视一眼,都有些发懵。   沈炎德讪讪道:“半夜怎么会有哭声呢,谁的哭声?”   “要是人的哭声……”   小裴爷胆子只有针尖那么大,不敢再往下说,只叹气道:   “用清凉寺住持的原话,是棺材里的人生前罪孽深重,有冤魂一直跟着她。”   冤魂跟着他妹子?   沈炎德只觉得心脏砰砰直跳,快得仿佛要跳出嗓子眼。   “哪里来的冤魂?”   “沈大人,你问我,我又哪里能知道呢!”   裴笑瞄了眼一言不发的沈巍,叹气道:“当初这桩事情是我的牵线,这不,人家住持就找到了我。”   沈炎德抹了抹额头的冷汗:“然,然后呢?”   “然后我请住持多念些往生经,看看能不能帮着化解化解。”   裴笑懊恼的一拍大腿。   “也怪我,想着老太医最近几个月身子一直不好,能不麻烦就不麻烦,就自作主张的干了这些。”   “干得好,干得好。”   沈炎德急道:“小裴爷,有用吗?”   裴笑一边叹气,一边摇头,“有用,我就不会来这一趟了。”   “那,那……”   “沈大人别急,听我慢慢往下说。”   “你,你快说!”   说屁!   让你先急一急。   裴笑目光朝晏三合、谢知非瞄过去:重头戏来了,你们给小爷我瞄住了。   还用他交待吗?   三合和三爷的余光,从头到尾始终落在一个人身上——一言未发的老太医沈巍。 第660章 是我   小裴爷慢条斯理地拨了拨茶碗里的浮叶,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慢条斯理地放下茶碗,最后才慢条斯理地开了口。   “念经没有用,我就想着朱大哥是这一方面的行家啊,我找他去。”   朱远墨顺势接过话。   “小裴爷找到我,我也是大吃了一惊,立刻给府上测了测凶吉,结果……”   “结果怎么样?”沈炎德心慌的不行。   “结果不大好,卦象显示府上半年内,会抬出三口棺材。”   死三个人?   沈炎德一张脸比鬼还难看,眼神万分惊恐。   “老太医对我们朱家有恩,我就自作主张拉着小裴爷,去府上的祖坟看了看,哪知……”   哎哟,我的朱大人,你可别卖关子了。   沈老大直冲到朱远墨面前,“我们家祖坟怎么了?”   “你们家祖坟的上方被一股黑雾笼罩着。”   朱远墨果断起身,“沈大人,话不多说,你先随我去你们家祖坟上瞧瞧吧。”   “不,不,不……”   沈炎德已经开始语无伦次,“你,你,你先说,黑雾笼罩会,会怎么样?”   “黑气就是死气,死气意味着要死人,这也就应了我替你们家算的那一卦,会抬出三口棺材。”   沈炎德两只手用力撑着一旁的小几,才不让自己的身子软下去。   “黑气不除,沈家家无宁日,三口棺材抬出之日,就是沈家走下坡路之时。”   朱远墨拖长了调子:“除此之外……”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   沈炎德急得眼前发黑,声音都呲了,“说啊!”   “如果黑雾越来越浓,你们家还会继续死人,更要命的是,黑雾把祖坟的风水破坏了,以后府上的女眷怕是生不出儿子来了。”   “我的个祖宗啊!”   沈炎德一拍大腿,跳脚骂道:“沈杜若那个害人精啊,她是要我沈家绝子绝孙啊。”   朱远墨叹气,“事情太大,我和小裴爷一商量,就拉着三爷登门了。”   沈炎德这会吓都吓死了,哪里还能想到这种事情,为什么要拉着谢三爷登门。   他扭头冲自家亲爹大吼道:   “活着就给咱们家惹麻烦,死了还不让人安生,我沈家是做了什么孽,贪上了这么一个人。”   太师椅里的沈巍青白着一张脸,整个人都在打颤,像极了在狂风中瑟瑟的一片落叶。   谢知非收回目光,往晏三合那边瞄过去。   恰好,晏三合也正抬眼看他。   目光对上。   两人心里同时涌上一个念头:这老太医十有八九是知情的。   这时,沈老太医颤颤巍巍的开口问朱远墨:“大侄子,有没有办法化解?”   “对,对,对,看看有什么办法化解,不论花多少银子,你只管说个数。”   “沈叔,你这话就见外了。”   小裴爷忽然板脸,“朱大哥是那种贪银子的人吗?朱大哥一心只想报恩。”   “瞧瞧我这张嘴,还会不会说话。”   沈炎德轻轻抽了自己一嘴巴,“朱兄弟,有没有化解的办法?一定是……有的吧!”   “有。”   朱远墨:“只要找到她罪孽深重的根子在哪里,我就有办法化解。”   “朱大哥,化解是稍后一步的事。”   小裴爷:“走,咱们先陪沈叔去祖坟看看。”   朱远墨:“对,先去看看祖坟。”   “不用看!”   沈老太医重重一敲拐杖,厉声道:“老大,你先出去。”   出去干什么?   沈炎德一头懵,“父亲……”   “出去!”   沈老太医把拐杖敲得砰砰响,“凭他是谁,都不许走进这个院子半步。”   每一记响,就像是敲在晏三合几个人的心上。   老太医把长子沈炎德支出去,由此可见——   沈杜若当年的那段往事,除了老太医,沈府没有人知道!   谢知非捂着唇咳嗽一声:下面,老太医是关键。   朱远墨眼神中透出些担心:都说人老成精,怕不好对付啊。   小裴爷:按商量好的办,我退场,神婆上场。   晏三合抬头挺胸:让开,我来!   为了今天这场戏,他们昨天演练了整整一天。   谁说什么话……   下一句怎么接……   哪个人打头阵……   怎么一步一步让人往圈套里钻……   神婆——这是他们商量的第二谋。   ……   哪怕沈炎德的官,已经做到太医院三把手,老父亲的话不敢不听。   门吱呀一声,掩上。   沈巍浑浊的眼睛看向角落里的晏三合,“大侄子,让你的小厮也下去吧。”   “老太医。”   朱远墨:“您仔细瞧瞧她是谁?”   晏三合从角落里走到沈巍面前,抬起脸,“老太医,你可认得我。”   “你是……”   沈巍愣了一下,“你是谢家的……”   朱远墨:“她是谢道之的干女儿晏三合,能和死人通灵。”   没说谎。   阴界就是死人呆的地方,也算通灵的一种。   小裴爷:“除了通灵外,还能帮死人化解冤屈。”   没说谎。   解心魔不就是替死人化解冤屈吗?   谢知非清了清嗓子,“老太医啊,你可不能往外说啊,三合将来还要嫁人生子,说出去可就没有人敢娶她了。”   说谎了。   我敢娶!   沈巍目瞪口呆地看着晏三合。   他做梦都没有想过,这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竟然是……   “到这个份上,我也不瞒着老太医。”   朱远墨:“这事本来我和小裴爷想偷偷解决,不想惊动您老人家,所以就通过谢三爷找到了晏姑娘,看看她能不能感应到些什么。”   晏三合眼神冷得像块冰:“我本来不想理会,一来三爷求情,二来老太医替我治好了脚伤。”   沈巍哪还有不相信的道理,“你,你感应到了什么?”   “那些冤魂告诉我,他们是被你女儿害死的。”   晏三合:“怎耐你女儿是个游医,治病救人是积善行德,他们奈何不了她,只能一路跟在她身边。”   沈巍脸上的表情慢慢扭曲,整个人抖得更厉害了。   “你女儿死后,棺材运回四九城,他们就跟到了四九城,跟进了清凉寺。”   晏三合:“佛门清静之地,到处有菩萨坐镇,再加上有高僧颂经,直到你女儿落葬,冤魂都拿她没有办法,所以才会在深夜哭泣。”   沈巍颤着唇,“那,那黑气……”   “黑气是冤魂的报复。”   晏三合:“她一辈子没有嫁人,死后葬进沈家祖坟,他们就找到了你们沈家。”   停了一下,她缓缓又道:   “朱远墨刚刚说的,还是轻的,这些冤魂告诉我,他们就是拼一个魂飞魄散,也要让你们沈家人一个个不得好死。”   “咣当!”   拐杖应声而落。   沈巍脸上的皮不停地抖动着,两行浊泪滑下来。   “是我害了她,都是我害了沈家啊,是我,都是我!”   堂屋里。   四人面面相觑,都有些不敢相信刚刚听到的。   敢情,沈杜若掺和巫咒案的背后,还藏着一个老太医? 第661章 女儿   沈巍的这个小女儿,是妻子濮氏去道观里求来的。   外头传言沈家有生子的秘方,这秘方的确是有的。   濮氏前两胎用了秘方,如愿生下来两个儿子;后两胎没用,结果又是两个儿子。   夫妻两个左也盼,右也盼,都盼着下一胎能得个女儿。   怀第五胎时,濮氏第一时间去道观求女,   住了小半个月,离开道观的前一天晚上,濮氏梦到一株仙草,回来就和他说,这胎一定得女。   十月怀胎,果然是个女儿。   可这个女儿一出娘胎就和别的孩子不一样。   她很乖巧,吃饱就睡,睡醒就吃,一点都不闹人,那时候沈巍从衙门里回来,头一件事就是抱抱女儿。   长到三岁,仍是乖。   濮氏出门做客、吃席,她就寸步不离的跟着,席上别的小孩子坐不住,闹着要出去玩,她不。   她永远都是安安静静的坐着。   旁人问她一句,她答一句;没人搭理,她就竖着两只耳朵听大人们说话。   濮氏回来后总是冲他炫耀,女儿太听话了,多少太太奶奶们都羡慕。   他听着,也得意。   得意的不仅仅是小女儿的安静听话,还得意她的聪明。   这孩子自打跟着先生识字后,没事就往他的书房钻,一呆就是一天,看的都是那些晦涩难懂的医书。   丫鬟婆子但凡找不着小姐了,只要去他的院子问一问,保证能找着人。   沈巍刚开始没当回事,心想一个孩子的心性能坚持多久,等她觉得没趣,自然就玩别的新奇玩意了。   哪知,她这一呆就是好些年。   永远是等他出门后溜进书房,在他回来之前,掩门离开。   濮氏忙着一府的事,脚不沾地,女儿在书房呆着,总比在外头闯祸的好,也就随她去。   他教四个儿子医术,这丫头也喜欢凑上来听,不让她听,她就张嘴哇哇哭。   沈巍没法子,就在书房里添张小桌子,添一副笔墨纸砚。   课讲完,四个儿子撒腿就跑,她还赖着不走。   东问一句,西问一句,非得把刚刚他教的东西问明白了,才肯罢休。   五岁的时候,女儿又迷上了草药,整天介的往白府跑,跟在白振山的屁股后面,就像跟在她娘的屁股后面一样,寸步不离。   白振山打理着沈家所有药草买卖,哪有空哄东家的小姐,就把她扔给了媳妇孙氏。   孙氏不敢怠慢,东家小姐要什么,她就给什么。   女儿要看草药,孙氏就让人把草药拿来,一样一样摆在女儿面前,让她看。   女儿说要尝尝,孙氏也不拦着,由着她去。   半年后的一天午后,他正在太医院忙活,白家小厮找到他,说小姐中毒昏过去了。   他吓得扔下手里东西就跑。   到了白家,女儿已经醒来,惨白着一张小脸。   她看到他的第一句话就是:爹,洋金花是有毒的,少服止痛止咳,外用可麻醉,量一定不能多,且要清洗干净。   沈巍当时就惊住了,这孩子才多大啊,怎么就知道这些?   何止就这些呢,一问才知道,这丫头已经认识了六百多种寻常草药,每种草药的药性,功效知道得分毫不差。   夜里,他和白振山喝酒。   振山说:“小姐怕是天赋异禀,老爷好生培养培养,咱们家说不定能出一个神医来。”   沈巍听了,直叹气。   神医有什么用呢,还不是个丫头。   丫头就应该乖乖巧巧的,承欢膝下,做爹和娘的小棉袄,将来听爹娘的话,找一个门当户对的夫君,相夫教子,和和美美一辈子。   “老爷,让她学吧。”   振山又劝:“便是将来嫁了人,有点医术傍身,婆家也能高看一层不是。”   沈巍觉得这话说得有道理,回去和濮氏商量。   濮氏一听就乐了,说这便是从前她,也是看到医书就忘了吃饭,成天缠着父亲兄长教她医术。   沈巍想着发妻就是靠着这一点医术,嫁进了沈家,在沈家站稳脚跟,心里顿时松动了。   从那以后,沈巍便认真的教起自己的女儿来。   这一教,沈巍又惊了。   这孩子在医术上,比她四个哥哥不知道要强出多少。   所有的医书,她只要读过三遍,你问她哪一页写了些什么,她都能倒背如流。   人身体中的每一个穴位,记三遍,她就能准确无误的标注出来。   女儿夜里和他读书,白天就去白振山身边呆着。   自打那次中毒后,振山直接让人把库房门打开,任由女儿看个够,尝个够,还认真教她识别同一种草药的好坏。   别人家的女孩儿身上是什么味儿,沈巍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家这个小丫头,一年四季身上只有一个味儿:草药味。   学针灸的时候,女孩儿的手劲小,下针力道明显不够。   这丫头就求白振山给她找了个木工师傅,教她雕木头,一刀一刀刻下去,练的都是手上的功夫。   这一练,便是五年。   五年后,这孩子用针快、准、狠,他在边上光看她用针,都觉得赏心悦目。   再看四个儿子……   货比货,得扔;人比人,得死。   沈巍心里百般不是个滋味,的确被白振山料准了,沈家将来必得出一个神医。   可怎么就是个女孩儿。   要是个男孩儿,该多好啊!   ……   及笄一过,家里就有媒婆登门。   沈家的嫡出的独女,又懂些医术,多少世家大族盯着呢,那两年的时间,家里的门槛都被媒婆踏平了三寸。   沈巍和濮氏简直挑花了眼。   可女儿却这个也不同意,那个也不同意。   再仔细一问,她压根不想嫁人。   姑娘家怎么能不嫁人呢?   爹娘是养得起,可外头要说闲话的,再说了,哥哥、嫂子也不答应啊!   于是,他和濮氏轮番上阵开导,哥哥嫂嫂也上前劝说。   这孩子前三天一声不吭,任由你们说破了嘴皮子,说干了唾沫。   第四天留下一张纸,跟着白振山跑了。   纸上写着她这辈子不嫁人,只想把医术学好了,将来做个郎中。   可从古至今,哪有女人抛头露面做郎中的?   沈巍这时才后悔莫及。   自己和濮氏从小到大都由着她,其实是害了她。 第662章 女儿(二)   女儿是把自己打扮成小厮,藏在采药队里偷偷跑的,等白振山发现的时候,队伍已经往前走了五百里。   白振山哭笑不得,要把她送回去,她把刻刀往自己脖子上一横,淡淡咬出两个字:   “送吧!”   白振山在给他的信中写道——   “老爷啊,这孩子连死都不怕,不如就随了她的心吧。”   这一随,便是四年。   白振山每半个月送封信来,那丫头四年时间只写过一封信,信里只有一句话——   爹,娘,女儿很好,勿念。   四年后,女儿回来,眼神都和从前不一样了,说话、做事比从前沉稳百倍。   你在边上急得跳脚,她最多掀开眼皮,淡淡看你一眼。   至于医术?   仅仅一个鬼门十三针,便是连他都不能企及的。   鬼门十三针的关键,就在用针。   针深一寸,浅一寸;力道重一分,轻一分,效果都不一样。   女儿没有私藏,回来就把鬼门十三针教给了他。   可惜,他用针的手法比起女儿来,还是差了一点。   后来从白振山的嘴里才知道,这四年,她已经不刻木头了,开始用石头刻印章,还印得有模有样。   沈巍看着女儿那一手的老茧,不由唏嘘感叹:下针的云淡风轻,背后都是水磨的功夫。   问起女儿这四年的经历,她只说了四个字:拜师学艺。   别的,也一个字都不肯说。   还是白振山告诉他,女儿在山上学了两年,还有两年就跟着他天南海北的跑。   每到一处地方,她都会装成病人,找当地的郎中看病。   要医术普通的,她看过一次就走;   要医术出众的,她会连装三次。   她最喜欢山间田头的土郎中,说土郎中用的都是土办法,看着不入流,却最实用,一点花架子都没有。   最后,白振山发出了和他一样的感叹——   “老爷啊,要是个男娃就好了,咱们沈家必是四九城里的头一份。”   “早知道,怀这孩子的时候就不该让濮氏去什么道观,要生什么女儿啊。”   哪怕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些年,沈巍后悔的,还是这一件事。   堂屋里,安静下来。   谢知非和裴笑对视一眼,心里同时涌上一个念头:幸好李大侠不在,否则听了这话,还不直接开怼。   两人对视完,又去看晏三合,却见她脸上很是平静。   平静吗?   晏三合的愤怒都埋在了心里。   在解季家心魔前,她让季家找一个叫李不言的人,她没有说这个李不言是男人,还是女人……   结果,他们就照着男人去找。   就像这世道没有人相信李不言是个女人一样,也没有人相信替死人化念解魔的晏三合,也是个女人。   自然,这世道也容不下一个女人医术出众。   他们只会感叹,为什么不是个儿子?要是儿子就好了。   “她回来后呢?”   晏三合淡淡问:“又发生了什么?”   “她回来后,机缘巧合下救了宫里的贵人。”   沈巍缓缓道:“后来就被请到宫中做女医,再后来就入了太子府。”   晏三合微不可察的摇摇头。   讲到关键的时候,这老头儿就不开始说实话了。   “她救的什么人?用的什么法子救?”   沈巍脸色整个变了,“晏姑娘,要问得这么仔细吗?”   “不是我问,是那些冤魂问。”   “救的……救的是先太子的嫡子,用的是鬼门十三针。”   “奇怪啊。”   晏三合故意“啧”一声,“宫里的人怎么会知道老太医的女儿,会用鬼门十三针?”   “我说的。”   沈巍头低垂了下去:“是我说她会鬼门十三针的。”   “你为什么要说?”晏三合突然问。   鬼门十三针是能救人,但弄不好,自己的性命都要搭进去。   沈杜若是沈家的独女,沈巍再怎么医者仁心,也不可能让女儿去冒险。   万一救不回来,不仅沈杜若没有性命,沈家也跟着倒霉。   更何况,裴寓说他和赵王交好。   “我……我不想让她做郎中。”   他沈巍的女儿,沈家唯一的小姐,二十高龄不嫁人也就算了,再在外面抛头露面,沈家的脸面还要不要?   亲戚、朋友、同僚会怎么议论?   “不对,老太医你还是没有说实话。”   晏三合毫不留情道:“当初留下一张纸,跟着白振山跑的时候,沈家的脸面就已经没有了。”   “你……”   “你如果不说实话,我和朱远墨就没有办法和那些冤魂解释前因后果。”   晏三合唬人很有一套:“现在冤魂还在那个院子里,后面找到沈府来……”   沈巍的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嘴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   “刚刚你还说,是你害了她,害了沈家。”   晏三合目光锐利,“老太医,事情到了这个份上,你还要瞒着吗?还想再害了沈家吗?”   沈巍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迸。   “我是故意说的。”   “你故意说的目的是什么?”   沈巍羞愧的低下头:“想让她帮一帮沈家。”   话落,屋里四人都有些吃惊,难道不应该是为了赵王的千秋大业吗?   目光都集中在晏三合身上。   晏三合手往下一压,示意先按兵不动,听他怎么把话说下去。   沈巍神情颇有几分痛苦。   “我有四个儿子,可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人能把沈家的家业,稳稳地接下来。”   老大还算有点天赋,可性子太活,从小到大都沉不下心来;   老二不仅没天赋,还不肯吃苦;   老三、老四资质太差,都不是做太医的料。   沈巍只要一想到这事,愁得夜里都睡不着觉。   自己虽然在太医院有一席之地,但后续没有人,也是白搭,总有一天他要老的,要死的。   医家,讲究传承。   像裴家,每一代总有一个出类拔萃的人,挑起大梁。   上一代是裴寓;   下一代是裴景。   哪怕裴景是庶出,他爹早早的就在为他进太医院,想方设法铺路子。   四九城的人也都知道,裴家有一个小裴太医,医术不凡,将来是要子承父业的。   儿子不行,他就在孙子身上找苗子。   哪知,一番观察下来,那几个孙子连他们的爹都比不上,根本不是学医的料。   沈家所有的好风水,好像都落在了小女儿一个人身上。   可女人怎么能挑起家业? 第663章 女儿(三)   思来想去,沈巍这才打起了小女儿的主意。   女医虽然品阶低,比不上太医院的太医,但接触的都是宫里的贵人。   女儿医术那样好,连他都比不上,十有八九会入贵人们的眼。   她在宫里当差,不仅沈家人脸上有光,还能对四个哥哥有所帮衬。   沈家有她在,哪怕儿子辈不行,孙子辈不行,也还能再撑个几十年。   反正女儿的心愿是行医,进宫做女医和在外头做郎中,有什么区别呢?   所以他才灵机一动,兵行险招,在除夕夜把女儿推了出去。   果不其然。   女儿在那一回后,名声大噪,一跃成了宫里最顶尖的女医,连贵妃都请她诊脉。   小裴爷眼睛朝晏三合瞄过去:他说的是实话吗?   晏三合没有理会,而是直接问沈巍:“那么,你女儿做了女医后,搬出沈府的真正原因,是因为你?”   这话,把沈巍浑身的力气都抽没了,“你,你是如何知道……”   晏三合早就准备好了借口。   “我不随便替人通灵,一旦应下,就会暗中打听一下当年的事情,大家闺秀敢离开家,另外起灶过日子的,你女儿是唯一一份。”   见瞒不住,沈巍咬着稀疏的几颗牙,点了点头。   “她回来问了我一句,爹,我还是您的女儿吗?”   没有人知道他打的如意算盘,连四个儿子都以为他是医者仁心。   独独她看明白了。   也就是那个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根本不了解女儿。   她不是木讷,不是话少,不是一颗心只扑在医术上;   她懂人情世故,懂人和人之间的算计,她什么都清楚,只是什么都不说。   在宫里做太医也好,做女医也好,看着风光无限的背后,也有很多不为人知的心酸。   人吃五谷杂粮,什么时候生病,除了老天知道,没有人知道。   宫里的贵人一召唤,哪怕外头风再大,雨再急,你都得进宫去诊脉;   这是其一。   其二。   宫里做太医、女医,医术无需太好,但一定要八面玲珑,要会看贵人的脸色,要听得懂贵人的话里有话。   女儿的性子,要她周旋在这些贵人之间,确实是难的。   其三。   贵人之间的你争我斗,常常会把相熟的太医也牵扯进来,开假药方,说假话是常有的事情。   这些龌龊事儿,女儿是不屑做的。   最重要的一点,女儿长得好看。   在宫里那个地儿,长得好看一点的女子,又医术出众,就会引人关注。   如果哪个王爷瞧上了,要娶她做妻,做妾,她嫁是不嫁。   可他沈巍有什么法子呢?   沈家家业在他手上败落,他将来有什么脸面去地下见祖宗?   再说了。   这二十年来,他待她多好,吃的、喝的、穿的哪一样不是顶尖?   她怎么就不能为着沈家,为着哥哥们,为她的侄儿、侄女牺牲一下?   就算不为着几个哥哥们,为着他们二老,她总该报答一下爹娘的养育之恩吧。   父女二人不欢而散。   第二天,她就离开了沈府,连个丫鬟都没有带,只带了几身替换衣裳和一车的医书。   她请白振山帮忙,在外头租赁了一个二进的小宅子,逢年过节也不回来,一副和家里老死不相往来的样子。   他气得病倒在床上,对濮氏恨恨道:“白眼狼,养了个白眼狼啊!”   濮氏在边上出主意。   “先让她在外头住些日子,回头让白爷在中间说和说和,白爷的话,她终归是听的。”   哪知,白振山一听说和,直接摇头说没用。   沈巍当时就恼了,“你还没试呢,就说没用?”   “小姐小时候,我不让她尝草药,她肯听吗?当年跟着我出去采药,我劝了一路,她肯回来吗?”   白振山重重叹气:“老爷这事做得有些过了,那宫里可不是什么好地儿,吃人呢。”   沈巍一听这话,勃然大怒。   “你也来埋怨我,你一个下人有什么资格来埋怨我?那宫里多少人削尖了脑袋想挤进去,还没有那个门路呢。”   说着,他一拍桌子。   “都怪你,带着她到处乱跑,把她的心都弄野了。”   白振山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眼神慢慢暗下来,半晌,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老爷啊,你的女儿叫沈杜若。”   是的。   沈巍的女儿叫沈杜若,出娘胎就不是普通女子。   她为了识草药,前前后后中毒过六次;   她为了练好用针,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手里拽着一把刻刀;   为了不嫁人,离家出走四年;   可想而知她走这条路的决心有多大。   沈巍脸上是无尽的后悔,“可惜啊,我当时鬼迷了心窍,谁的话也听不进去。”   晏三合最不爱听的,就是别人的后悔。   早干什么去了?   “人算不如天算,她做了半年医女,就去了太子府当差,老太医你的美梦泡汤了。”   沈巍一听她说这个,只觉得一口气又卡在喉咙里,哽得慌。   太子妃宫寒严重,所以太孙来得也迟。   生完太孙后,月经不是淋漓不尽,就是迟迟不来。   宫里的太医本着“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原则,替太子妃调理了好些年,成效不大。   女儿可不管贵人不贵人,把脉开药,药吃到第四个月,宫寒彻底断了根。   太子妃亲自向陛下跪求,把女儿请进了太子府,做了太子妃的女医。   “晏姑娘这话说错了。”   沈巍手上的青筋暴出几根,说出了心底藏着的话。   “当时我不觉得是美梦泡汤,太子是未来的储君,太子妃是未来的皇后,微末之时的交好,比着得势之后的交好,更好百倍。”   晏三合看着沈巍的脸,不由心中冷笑。   这老头瞧着一脸的仁慈,心里的算计根本不输给任何人。   正想着,只听边上传来谢知非的咳嗽声。   晏三合目光和他遇上的同时,心里忽的明朗起来——   看来,宫里除夕的毒杀案并非为了让沈杜若进太子府,就是冲着太子去的。   太子侥幸躲过一劫,太孙倒了霉。   也由此可见,毒杀案背后的主谋不一定是赵王,而是另有其人。   这也从另一个方面说明了,想干掉太子,登顶皇位的人,根本不止赵王一个。   沈巍在这一点上,没有说谎。   他就是为着沈家的荣华富贵,为了四个儿子的前程,把女儿卖了。 第664章 女儿(四)   卖女求荣这种事,古往今来都不足为奇。   稀奇的是沈杜若的反应。   绝大多数的女孩儿都会乖乖听从家里的安排,无力反抗,反抗也难挡这样的命运。   但沈杜若不。   她利落的搬出了沈府,过起了一个人独居的生活,没有佣人,不要家中的一两银子,自己养活自己。   要知道,她可是沈家唯一的女儿,就像沈巍自己说的,吃的,穿的,用的……哪一样不是顶尖。   她都毫不留恋的舍弃了。   这样女子,真是太罕见了。   李不言若是听说了,定会夸一声:好样儿的。   但搬出沈家,也势必带来另一个问题——她在太子府的情况,无人知道。   不甘心,晏三合又问了一句:“她在太子府那几年,发生了些什么,你知道吗?”   沈巍默然摇头。   女儿的忤逆让他大为恼火,和濮氏说就当没生过她。   濮氏到底舍不得,还偷偷摸摸去那宅子看看女儿,他知道后,把濮氏骂了一通。   濮氏从此也不敢再往那边去。   四个儿子打小跟这个妹子不亲,他们见妹子把自家亲爹气成这样,更是埋怨妹子不懂事。   只有一个白振山,把沈巍的话当成耳旁风,明里暗里的帮衬着。   有一回,他下衙回府,马车路过秀水街的时候,听到一声熟悉的声音。   掀帘一看,只见女儿与白振山并肩而行。   女儿仰着脸,对着白振山说了句什么。   白振山听完,忽的笑起来,然后伸出手,揉揉女儿的脑袋。   他啪的摔了帘子,气得咬牙切齿。   和自己的亲生父亲没话说,和外人却说得眉飞色舞,这丫头何止是个白眼狼?   早知道如此,就不该把她生下来。   生下来也应该掐死!   “这么说来,整个四九城和沈杜若最亲的人,就是白振山?”晏三合问。   沈巍想不到她会这样问,一时间愣住了。   过了好一会,他才叹了一声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丫头和谁都没话说,和谁都不亲,唯独一个白振山。”   晏三合听完这话,突然想到一件事。   “所以,白家后来不帮沈家做事……根子在这里?”   沈巍看着晏三合,眼里都是不可思议。   她,她怎么就猜到了呢?   没错。   根子就在这里。   从那以后,他看白振山越来越不顺眼,主仆情也一天比一天淡。   白振山一死,他就寻个由头,把采买草药的事收了回来。   让白家滚蛋这桩事情,他在暗中筹划了多年,做得滴水不漏。   就连枕边人濮氏都只当是白家人得了势,心变野了,不把东家放在眼里。   只有他心里知道,真正动白家的原因,就是白振山和女儿的关系。   沈杜若是沈家的女儿。   他白振山凭什么?   这一回,轮到晏三合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看着沈巍。   世医之家不错;   德高望重的长辈也不错;   只是抛开这些光鲜亮丽,这人的凡胎肉身也不过是个心胸狭窄,自私自利的小人。   也难怪教养出来的四个儿子,连裴寓都看不上。   晏三合深吸一口气,压一压心里的不舒服,目光朝裴笑瞄过去。   裴笑接到暗示,故意拔高了音量,“这么看来,您女儿也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朱远墨:“不仅没做,她还是女医,救死扶伤是积德的。”   “那么……”   谢知非口气一沉:“冤魂从何而来?”   三个人,三句话,把老太医逼到了死胡同里。   沈巍心里一酸,把手埋进大掌中,万分痛苦道:“我,我逼她做了一件坏事。”   四双眼睛同时亮起。   过真被他们料准了。   以沈杜若的性子,要她主动害人不大可能,那只有一个可能:被谁逼迫。   逼迫她的人,就是她的亲爹沈巍!   晏三合又朝小裴爷一抬下巴,小裴爷立刻换上严肃的口气,“老太医,你逼她做了什么事?”   “不要问,不要问,不要再问了……”   沈巍猛的抬起头,脸上的青筋都狰狞地露在外面。   “你们和那些冤魂说,是我逼她做的,让他们有什么仇,什么怨,都来找我。”   “一定会来找你,而且还会找你们沈家的每一个人。”   晏三合冷笑一声。   “她一辈子没有嫁人,死后葬在你们沈家祖坟的边上,你们沈家人一个都逃不掉,都得死!”   沈巍看着晏三合黑沉的眼睛,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喃喃道:   “不能说,我不能说,要掉脑袋的,要灭族的。”   “不说,那就等着冤魂找上门吧,小裴爷,我们走。”   晏三合扔下一句,起身就走。   余下三人纷纷随她而去。   这一下,沈巍急了,连忙拿起拐杖想从太师椅里站起来,哪知道手上一点劲儿都没有,整个人往前一趴,扑通倒在地上。   顾不得疼,他抬起身子,哀求道:“你们给我回来,回来。”   晏三合一点头,谢知非和小裴爷这才转身走过去,一左一右把人扶到椅子里。   扶完,谢知非朝晏三合轻轻一摇头:不要逼得太急,他到底年岁大了,万一逼出个好歹,就麻烦了。   晏三合略一思忖,决定改变一下策略。   她缓缓走上前,声音放柔了一些。   “老太医死活不肯说出真相,一定是有什么不得己,从现在开始,我来问,你只需要点头摇头。”   沈巍愕然看着面前的少女,鬼使神差的点点头。   “你逼她做的那桩事情……”   晏三合深吸一口气:“是不是牵扯到一桩惊天大案?”   沈巍浑浊的双眼陡然瞪大,脸上的表情惊恐交加,“你,你,你……”   “因为跟着她的,不止一个冤魂,而是成千上百个。所以我才会说,你们沈家都得死。”   沈巍耳畔轰鸣,睁大的双眼,慢慢一点一点阖上。   朱远墨看着奄奄一息的沈巍,想起了自己从前的模样,不由心中一悲。   这个是唬人的。   但他们家那个,却是真刀真枪。   这时,只见老太医唇一动,颤着声咬出一个字:“是!”   这一声是,让围着他的四个人,同时热泪盈眶。   娘咧!   这桩心魔最关键的一个点,总算是找到了。   “而你之所以会逼她,全因为一个人。早年,你在北地行医,和他有了交情,你们的关系甚至可以说非常的好。”   不等沈巍有所反应,晏三合毫不迟疑的把底牌掀开来。   “这人便是曾经的赵王,如今的天子!” 第665章 女儿(五)   这话落下来的威力,已经不能用天打雷劈来形容。   何止沈巍听了受不住,便是早就有心理准备的谢知非、裴笑、朱远墨听了,都觉得心跳如擂。   大逆不道啊!   竟然在背后议论当今天子。   不仅议论,他们还要把天子上位时,用的最卑劣的手段,一点一点揭开来……   真要被人听去,灭三族之罪!   且死无葬身之地!   而此刻的沈巍只有出气的份,没有进气的份。   他苍老的脸上凭空多了一抹潮红,像人死前的回光返照,眼神定定地看着晏三合,眼珠子都不会动了。   晏三合平静开口:“你不用回答我,只需点头,或者摇头。”   潮红迅速退去。   沈巍喉咙里发出“嚯 ”的一声,一口气吸进肺里,胸口起伏几下后,用力的点了一下头。   是!   赵!   王!   龙椅上那位九五至尊的天子!   当年沈巍去北地,并非心甘情愿,而是被父亲逼着去的。   父亲说在北地呆几年,熬一熬资历,再回京城入太医院,就大不一样了。   北地那地方,真不是人呆的,放眼望去,不是漫天的风沙,就是漫天的大雪。   天地宽阔无边,望都望不到头。   条件虽然差,却也没有那么多的俗事,正好能潜心钻研医术。   一日夜里,他刚睡下片刻,就被人叫起。   敌人来袭,赵王出征,结果兵败而归,死伤无数,现在大军退回封地,召他们这些医士前去救治。   沈巍二话不说,披衣就去。   那是他从未见过的恐怖场景,用人间地狱来形容都不为过。   沈巍忙一夜。   天快亮时,一个威风凛凛的少年走进来,沈巍眼尖,发现他手臂隐隐有血渍,只是穿着黑衣,看着不明显。   沈巍赶紧上前,“王爷,您伤着了。”   赵王低头一瞧,不以为然道:“哟,我也伤了,竟没有察觉到。”   这一幕,便是他们的初见。   一个是三天两头出兵打仗的王爷,一个是医术出众的医士,两人打照面的机会很多,渐渐的也就熟悉了起来。   没有像传说中的情深意厚。   他那样的人,和谁都情深意厚不起来,只是比着寻常医士,多了几分信任。   真要说到有交情,是在赵王妃生产时。   赵王妃头胎难产,生了三天三夜也没生下来,稳婆没辙,只能把他请来。   命好的是,他施过针后半个时辰,孩子呱呱落地。   母子二人均安。   从那以后,不仅赵王对他另眼相看,王府上上下下的病,也只由他沈巍一个人看。   他回京城,赵王妃万分舍不得,还送了他一车的北地特产。   回京后,忙着太医院的事,北边的事情也就淡了。   赵王进京,也不大与他来往,偶尔在宫里遇见了,就停步聊几句。   有些事情是要避讳的,尤其是他们这些世家大族,和哪个皇子皇孙都不能走太近。   几十年,弹指一晃。   他从小沈太医变成了沈老太医,女儿进了太子府,长子沈炎德也在他的帮衬下,进了太医院。   长子进到太医院的第三年,替宫里贵人看病时,用错了一味药。   贵人用的药方都会留档。   同僚发现后,就向太医院院首举报。   古往今来,太医用错药的下场只有一个——不仅儿子要被踢出太医院,连带着他沈巍也要倒霉。   沈巍倒霉,就等于沈家倒霉。   沈家传承了十几代的好名声,毁于一旦,以后再想往高处爬,那就很难了。   沈巍急得不行,到处求人通路子,想把这事压下来。   根本压不下,那举报的人就是铁了心的,想把沈家搞垮。   就在他一筹莫展的时候,那同僚突然暴毙在家,院首当着他的面,把那张药方扔进了炭盆。   这时,他才知道有人暗中帮忙,悄无声息的平息了这桩事情。   三个月后。   当赵王的亲信站在沈巍面前,他才明白,出手平息这桩事情的人,正是赵王。   就像天上不会掉馅饼一样,赵王也不会平白无故的帮他,那人直言不讳的提出来,让他女儿做一件事。   做什么事,那人没有直说,而是给了他两个选择——   做,保沈家儿孙三世荣华富贵;   不做,沈家本该是什么下场,后面就是什么下场。   “我没有选择。”   沈巍一边摇头,一边低嚎,“我得保住沈家啊,我必须得保住沈家。”   晏三合:“然后,你就去逼了沈杜若。”   沈巍声音嘶哑:“我先去求她的,她不肯,我就只有逼了。”   晏三合:“你逼她,她就答应了?”   沈巍浑浊的眼里闪过一点疯狂。   女儿那个性子,怎么可能一下子就答应,逼了三次,她索性住进了太子府。   他实在没办法,就让濮氏用起了苦肉计,把女儿逼回家。   那日,他记得很清楚,女儿是天黑回的家,身上的女医官服还没有脱下。   显然是急的。   他心中一喜,暗道这苦肉计用对了。   女儿再怎么六亲不认,到底是濮氏肚子里掉下来的肉。   她娘打小就疼她,当年女儿想学濮家的医术,濮氏二话不说,带着她回了娘家。   进门,先行礼;   再坐到床边,替她娘诊脉。   这一诊,女儿脸色变了。   濮氏并非装病,而是故意吹了凉风,淋了雨,病得货真价实。   人一病,脸色就憔悴,再落上几滴泪,在烛火下当真是可怜到了极点。   尤其濮氏平常,还是飒爽的人。   她沉默半晌,“我替娘开几副药。”   濮氏挣扎着坐起来,牵过女儿的衣袖,对他说:“去把针线盒拿来,这袖子都破了,我来缝两针。”   他命丫鬟拿来针线盒,又把烛火凑近些。   濮氏穿针引线,低头把女儿那处破了的袖子,一针一针补好。   末了,濮氏把脸凑近了,用牙齿轻轻咬断了线头。   至始至终,女儿都坐着一动不动,只是眼眶慢慢地泛起了红。   “娘怀你的时候,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一胎给我生个女儿吧,后来去道观求,果然求来了。   你刚生下来,丑的跟什么似的,可娘心里开心啊,再丑也是娘的女儿,娘这辈子,只有你一个女儿。”   说完,濮氏重重叹了口气。   “你只管安心去,娘把你叫回来,只是想看看你,一个人在外头,要好好吃饭,天冷了,记得多加件衣裳,别着了凉。”   她的眼眶更红了,双唇死死的抿着,原本挺得笔直的腰背,慢慢弯了下来。 第666章 女儿(六)   女儿进门之前,他对濮氏说:   女儿那个脾气,你越硬,她越硬;你只有不停的示软、示弱,才能戳痛她的心。   他料准了一部分。   濮氏说完,女儿僵了片刻,忽的跪下向濮氏磕了三个头。   濮氏捂着嘴,翻身朝床里躺下去。   女儿磕完头转身就走,到门口时,再回头看了眼蜷缩在被子里的人,倔强的泪,终于落下来。   她打小就不怎么哭,十岁以后更是一滴泪都不会掉,天大的事儿,最多皱皱眉头。   连她四个哥哥都说,这丫头冷情冷血呢。   到底还是母女连心啊,沈巍看着那一串泪,在心里暗自庆幸。   接下来他送她出府,父女两个并肩往外走。   一路沉默。   走到二门时,她停下脚步,问道:“爹,沈家的荣华富贵对你来说,就这么重要吗?”   “孩子。”   沈巍黯然:“爹已经是黄土埋到胸口的人了,爹没有别的指望,就指望你和你哥他们过得都好。”   她定定看他良久,忽的笑了一下。   “说吧,要我做什么?”   沈巍长松一口气,忙道:“那人会来找你的,你听他的话就成。”   “我等着他来找我。”   说完,她掀衣跪地,冲沈巍实实在在磕了三个头。   沈巍又喜又惊。   喜的是,女儿终于答应了。   惊的是,她朝她娘磕三个头,再朝自己磕三个,是不是意味着……   她从地上爬起来,眼中有一点冷光。   “爹。”   她低唤:“你和娘的生育之恩,养育之恩,我也只能报到这里,女儿去了。”   沈巍怔愣地看着她的背影,心中大痛,追上前几步,大喊道:   “孩子,你回来……”   她没有回头,甚至连脚步都没有顿一下,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沈巍眼里又涌出一点泪。   他眼前仿佛又出现了女儿的背影,那么纤弱、那么决绝,又那么的……悲伤。   屋里,又陷入了沉寂。   事情到这里,真相浮出水面。   一场温情脉脉的苦肉计,终于逼得沈杜若乖乖就范。   事后,赵王的人找到她,她硬着头皮做下了这桩违背她良心的坏事,太子府也因为她,而彻底覆灭。   晏三合心里堵得慌。   “你可知道,赵王要她做的是怎样一件事?”   沈巍悲从中来,“我刚开始不知道,是后来……后来事情发生了,才隐约猜到一点。”   “猜到了一点什么?”   “晏姑娘,别问了,杀头之罪啊!”   “那么她后来活下来……是你去求的那一位吗?”   沈巍抹了把泪,摇头道:“我求的是皇后娘娘。”   这老东西真是聪明啊!   求皇帝,君臣二人四目相对,你知道我的秘密,我也知道你的秘密,皇帝为了不留后患,难免起杀心。   求皇后就不一样了。   皇后打理内宅,根本不会知道男人为了上位,还布下这样一个惊天大局。   沈巍求情的时候,自然也不可能说女儿做了内奸的事,只求皇后看在往日一点稀薄的情分上,留小女一命。   皇后母子二人,曾经是沈巍救下的。   冲着这一点,皇后一定会帮他求情。   而皇帝之所以没有杀沈杜若,大致有三个原因:   一来,皇后的求情;   二来,沈杜若是个女人,翻不出大风大浪来;   三来,沈家人还在京城,就算为着父母兄弟,沈杜若也知道该闭嘴。   这便是沈杜若能活下来的全部真相。   “沈杜若出来后,来向你们二老告别了吗?”晏三合问。   “没有。”   沈巍伤心道:“我们甚至都不知道她被放出来了,知道的时候,她已经不知所踪。”   真聪明啊。   谁也没有道别,无声无息的离开四九城,既保全了她自己,也保全了沈家。   “外头传言,沈杜若是做了错事,被你赶出的沈府,这个传言,是你故意放出去的?”   这个推断实在出乎意料,屋里三人都怔愣了一下。   沈巍猛的抬头,满脸惊愕。   晏三合眸光中闪过嘲讽。   “如果你不这么说,沈家又如何能彰显出清白呢?你的四个儿子,又如何能步步高升,荣华富贵呢?”   沈巍一动不动的坐着,身上是最奢华得体的锦袍,只是锦袍下面是具毫无生机的干尸,仅仅还有一口气,苟延残喘。   半晌,他捶着大腿,悲泣道:“晏姑娘,我有什么法子呢?”   “你有。”   晏三合直勾勾地看着他。   “她在外面漂泊多年,死后魂归故里,但凡你还念一丝丝的父女之情,你不会纵容四个儿子不让棺材进门。你才是一家之主。”   “我……”   沈巍掩面而泣。   “你们沈家的荣华富贵,是用她大半辈子的背井离乡换来的,是用她的客死他乡换来的,到最后,你们连她的棺材都容不下……”   晏三合用极冷的声音说道:“沈杜若那一句,问得可真对:爹,我还是你的女儿吗?”   “呜呜……”   年迈之人的哭声,是最揪着人心的。   只可惜,屋里四个人,没有一个对他有半分同情之心。   小裴爷更是气得咬牙切齿。   原来他还以为,沈杜若是因为做了坏事,罪孽深重,所以沈家四兄弟不让她的棺材进门。   哪里能想到……   事情的真相,原来是这样。   这些人喝着沈杜若的血,吃着沈杜若的肉,到最后……还要伤她的心。   小裴爷看着太师椅里的沈巍,终于明白晏三合为什么痛恨那些动不动就后悔的人。   因为这些人的后悔,不过是一时的良心发现。   而对沈杜若这样的人来说,后悔是日日夜夜,是无时无刻,是不到闭眼,不得解脱。   所谓的德高望重,我呸!   还千盼万盼,要盼个女儿出来,我呸呸呸!   谢知非目光往左,见明亭一脸的愤怒;目光往右,晏三合又是胸口起伏。   得,都气着呢!   他等两人都缓了缓,才开口道:“晏三合,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没有了。”   晏三合起身,走到沈巍面前,不怒反笑道:“有桩事情我想告诉你,是那些把她棺材抬回京城的百姓说的。”   沈巍抬起脸。   “有人问沈杜若,为什么一个女人要背井离乡做游医?她说她罪孽深重,为了赎罪。”   晏三合笑意更浓,“我想说的是,真正罪孽深重的人是你,该赎罪的人,也是你。”   她停了一下。   “老太医,午夜梦回,你就不会做恶梦吗?就不怕死后下地狱吗?别忘了,举头三尺有神明!”   沈巍呜咽一声,眼睛朝上翻了翻,吓晕了过去。   晏三合看都不看他一眼,转身便往外走。   她的心里感觉到一阵酣畅淋漓的快意。   为沈杜若! 第667章 谁点   回程的路,谁都没有开口说话,一路沉默着回到了别院。   到别院的时候,已是傍晚。   李不言等不及的冲过来,“快,说说是怎么一回事。”   晏三合把裴笑往前一推,“让小裴爷和你说吧。”   小裴爷还没站稳,李不言就伸手握住他的胳膊,把人往屋里带。   哎啊啊!   这世道变了,变得女人比男人还主动。   小裴爷心里偷着乐,脸上却装出一副不情愿的表情,扭头冲谢五十喊道:   “我去去就来,你们先喝口茶缓一缓,等人齐了,再商量大事。”   谢知非牙疼似的笑了一下,扭头问晏三合:“还商量吗?”   “商量。”   晏三合朝谢知非和朱远墨各看一眼,示意他们进书房说话。   其实也没什么可商量的了,探到这个程度,很多事情已经水落石出。   整个心魔分成两条线:   一条是朱旋久的线。   朱旋久因为付姨娘的原因,害死嫡出的大老爷、五老爷,最后庶子上位。   上位后他又利用天市,把皇帝的生辰八字以及七针诅咒法说给严如贤。   另一条是赵王的线。   在沈杜若机缘巧合进到太子府的前提下,赵王设下毒计,威逼沈巍。   而沈巍为了保住沈家和四个儿子,一次又一次威逼女儿沈杜若。   沈杜若不得已,铤而走险。   巫咒娃娃由沈杜若所埋,由太子府负责养花养草的顾阿六发现,娃娃上的生辰八字和七针诅咒由朱旋久间接提供。   最后造成冤案,迫使太子仓促之下举兵逼宫,兵败后又引刀自刎;迫使太子这张关系网上的无数人,奔赴黄泉。   赵王施下毒计的前因后果,说得通——为登大位;   沈杜若做帮凶的前因后果,也说得通——被父母所逼,还生恩、养恩。   顾阿六这样的人,用银子就能引他上钩,无需前因后果。   “按理,心魔解到这里,就已经差不多了。”   晏三合伸出手指在桌上点了几下,“但现在还有一处地方,前因后果有些说不通。”   谢知非和朱远墨头皮一麻。   哪里还有说不通的?   不都通了吗?   “哪一处?”朱远墨问。   晏三合看着他的眼睛,“你父亲朱旋久,为什么要替赵王做恶?”   朱远墨一下子被问住。   是啊,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朱家从来不掺和皇子之间的明争暗斗,因为谁上位,对朱家影响都不大。   掺和进去,不仅对朱家没有一分好处,万一事情败露,还有危险。   更何况朱旋久还是个走一步,算十步的人。   他从不把自己置于险境。   朱远墨有些敬佩地看着晏三合,当真是心细如发,他压根就没往这头去想。   “晏姑娘,你说为了什么?”   “我想不明白。”   晏三合直截了当,“但这里头肯定有原因。”   怎么还有原因呢?   没时间了啊!   朱远墨心里存了一份侥幸,“不能先点香试一试吗?”   “说到点香……”   晏三合手指又在桌上点了几下,“我其实还有一个疑惑。”   谢知非反射性的问道:“什么?”   晏三合:“找不到点香的人。”   谢知非一怔。   晏三合看朱远墨看过去,“由你点吗?”   朱远墨点点头。   晏三合却摇头:“你只能代表你朱家这条线。”   谢知非一下子明白过来。   他心有余悸地朝皇宫方向瞄一眼,“那条线能点香的人,只有龙椅上的那位。”   朱远墨听到这里,心脏狂跳。   让皇帝点香……   这,这,这怎么可能?   他额上一层密密的冷汗,咬着牙道:“晏姑娘,如果,我是说如果,这个心魔点香的人,就是那一位呢?”   这个如果是存在的。   因为那些乌鸦,就是因为巫咒案而死的那些人的冤魂。   巫咒案归根到底,是由那一位在暗中计划的。   由他点香,说出当年那些事情的真相,乌鸦的心结或许能解开。   “如果真是他……”   晏三合苦笑连连:“那就多求求菩萨,保佑我们好运吧。”   气氛,一下子变得死寂。   刚刚逼问出沈巍真话的那一点兴奋,散得无影无踪。   谢知非想违心安抚一句“车到山前必有路”,却发现自己怎么样也说不出口。   点香的人真要是那一位,别说求菩萨、求神仙、就是求老天都没有用。   “爷,爷……”   一个嘶哑的声音由远及近,正是晏三合苦盼的黄芪。   谢知非站起来就往外走,“我先出去看看,你们慢点来。”   晏三合哪里肯慢,赶紧跟出去。   这时,小裴爷和李不言几个听到声音,也都纷纷走出来。   李不言气鼓鼓的,脸上的表情像是要和人拼命。   晏三合不用想,就知道她是替沈杜若打抱不平。   黄芪的影子从远处冲过来。   等近了一看,连晏三合都心疼了。   这人身上裹着两件破棉袄,头发一缕一缕的打着结,整张脸又黑又干,唇上裂开一道一道的口子。   口子有的结了痂,有的正在往外流血。   “晏姑娘……”   “先别说话,洗个热水澡,吃口热饭,等人舒服了再说不迟。”   晏三合朝身后的朱青和丁一看过去。   朱青忙道:“我去弄热水。”   丁一:“我让汤圆去弄热饭。”   “不用汤圆,我亲自下厨。”李不言撩起袖子,就往厨房去。   小裴爷脑子很坚定的想要留在原地,一双腿却发贱不受控制,“我,我,我……去给大侠烧火。”   谢知非:“我在别院有换洗衣裳,一会洗完穿我的。”   娘咧。   太感动咧。   想哭咧。   黄芪背过身抹了一把泪,再扭头时,见朱远墨直勾勾地看着他,一脸的焦急。   “朱大爷,大有收获。”   朱远墨终于一口气,长长地吁出来。   ……   洗完澡,穿一身新衣裳出来,才又像个人。   桌上三菜一汤,还腾腾冒着热气,黄芪二话不说,坐下来便是狼吞虎咽。   裴笑看着这人的吃相,心里隐隐作痛。   李大侠做的饭菜,他小裴爷还没尝一口呢,倒便宜了这个小子。   这世道不仅女人变了,连下人都变了,变得没规没矩,都越过主子了。   裴笑趁人不注意,咽了下口水。   一盏茶的时间,饭菜吃得干干净净,汤碗都见了底。   朱青等他打了个饱嗝,把热茶端过去。   黄芪见所有人都眼巴巴地看着他,顾不得喝茶,便开口道:   “晏姑娘,我用了你教我的那个法子,终于逼老和尚说了实话。”   “实话是什么?”   “以前,邢家和朱家是有过节的。” 第668章 过节   竟然还真的有过节?   朱远墨等不及地问:“什么过节?哪一辈的?我怎么没听他说起过?”   “朱大爷,您先别急,我先和你确认一下,你们这一行的确是分正邪两派的吧?”   问这个干嘛?   不早就说过了吗?   朱远墨正色道:“这一行的的确确有正邪两派,我们朱家为名门正派,他们邢家为歪门邪道。”   黄芪:“正邪两派中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互不干涉?”   “不仅是互不干涉,也互不走动,这规矩是从前传下来的,到我这里没有变过。”   朱远墨目光一抬,见小裴爷和李不言都蹙着眉,忙又道:   “说得简单一点,就是我们朱家看过的风水,看过的八字,他们邢家就不能再看;相反,也一样。”   晏三合:“哪怕你们朱家看错了?”   朱远墨:“哪怕我们看错了。”   正邪本就两立。   正道有正道做事的规矩;   邪道有邪道做事的规矩。   各人凭各人的本事,各人吃各人碗里的饭菜,手不越界,才能相安无事。   “老和尚说,是你们朱家人越界在先,邢家报复在后。”   黄芪把老和尚的话背得一字不漏,“老和尚还说,百因必有果,让我们好自为之。”   晏三合思考着这话里的玄机,问,“然后呢?”   然后?   黄芪手一摊,“他就让我滚蛋了。”   小裴爷气啊:“这老家伙,神神叨叨半天,也没把事情原委说清楚。”   李不言搓着手,“真想把他那几根胡子都拔了。”   谢知非瞪一眼黄芪 :“这叫什么大有收获?”   三爷你瞪早了啊!   黄芪缩缩脖子,“我还有话没说完呢……”   小裴爷怒目:“你小子什么时候,说话学会了大喘气?”   李不言摇头:“做人要厚道。”   谢知非手一点,表示警告:“麻溜的,一口气给我把话说完。”   所以,你们对我的心疼,只有可怜的一盏茶时间吗?   黄芪心里的委屈直往上冒。   “我一听老和尚这话,就知道这一趟白跑了,说的这叫什么吗,听都听不懂。我没法子,就去求庚宋生。”   东台顶上冰天雪地,他跪啊,跪啊,把自己跪成了一个小雪人。   “我跪了整整一天一夜,冻晕了过去,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身上还盖着厚厚的被子。   我正想爬起来继续到外边跪着去,忽然听到对面的石洞里庚宋升在逼老和尚说实话。”   黄芪幽怨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果断不往下说了。   哼!   晏姑娘说过的,下人也有表达生气的权利。   小裴爷摆摆手,“这个月月银翻三倍。”   李不言:“回头我再给你做顿饭。”   谢知非“啧”一声,“真真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下人,靠谱啊。”   黄芪:“……”   “辛苦了,黄芪。”晏三合声音温和。   还是晏姑娘的话,听着最舒服。   黄芪得意的撇撇嘴,接着往下道:   “老和尚说……他说的就是实话,朱家越界在先,邢家就想办法报复回去。   结果呢,被贵人在中间掺和了一下,没报复成,这一下就把刑家人给彻底惹恼了。别的,他就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了。”   “啪!”   朱远墨猛的一拍桌子,“我知道贵人是谁了?”   晏三合:“谁?”   朱远墨:“孝贤皇后。”   晏三合一下子就回忆起朱远钊说过的话——   皇后的确是个仁慈的人,她对我们朱家也有恩情,我很小的时候,好像听祖父说起过。   晏三合看着朱远墨,“有一个人,他一定知道前因后果。”   朱远墨一点头:“姑娘和我想一道去了。”   ……   人老了,觉就浅。   朱青、丁一潜到朱井房里时,朱井一下子就睁开了眼睛。   听二人把话一说,他赶紧穿上衣服,坐马车直奔别院。   别院里,所有人都望眼欲穿。   朱井一来,先给自家大爷行礼,然后在晏三合面前坐定,不等热茶端上来,便开口道:   “晏姑娘,这事我还真知道。”   就料定你知道。   晏三合:“老管家,你详细说说吧。”   “是!”   事情并不复杂,发生在朱旋久的父亲朱六爻身上。   朱六爻有个好友叫赵路东。   赵路东最小的妹子嫁进了苏州府梁家。   梁家是做丝绸生意的,有一年霉运缠身,先是做买卖亏本,接着又吃上了官司,府里还有两个女眷莫名其妙的滑胎。   急病乱投医。   梁母也不知道听了谁的鬼话,就重金请了邢家人来府上看风水。   邢家人一看,说是府里有个小鬼在作祟,开坛做了法,把小鬼给镇住了。   半年后,妹子回娘家聊起这事,赵路东埋怨妹子说,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也不来问问他?   妹子也委屈,她嫁过去还没满三年,梁家哪有她说话的份。   妹子回梁家把自家大哥和钦天监朱大人交好的事情,说给梁母听。   梁母一听是钦天监监主,顿时就心动了,那可是帮皇帝老儿看风水,测凶吉的高人啊。   她命库房包了一千两银子给赵路东,想让他在中间牵线搭桥,请朱六爻到家里再帮着看看。   赵路东想给妹子在梁家撑个场面,就去请了。   朱六爻碍于老友面子,就寻了个机会去梁家。   结果到那边一看,发现府里的确有一个阵法,这阵法是能压着邪气。   但这阵法做得不利索,三五年之内就会失效,到时候,梁家人还得花上一笔银子,再请邢家人一次。   这便是朱家和邢家做事规矩的不同。   朱家是收钱消灾,一次性解决问题。   邢家做事,第一次先把灾压一压,第二次才会把灾彻底解决,多赚一笔不菲的银子。   这些内行话,朱六爻不会多说。   但梁母是个人精,一看朱六爻的神色,就噗通跪下,抱着朱六爻的双腿,死活不放手,一定要他帮忙化解化解。   她一跪,儿子媳妇孙子孙女跪了一大片。   朱六爻仔细看了看梁家人的穿衣打扮,又掐指一算,算出梁家的内囊已经空了,心不由一软。   再加上赵路东多年前帮过朱六爻,他在边上不停的替梁家说好话,朱六爻碍于情面,就在阵法上动了一点手脚。   “老太爷再三交待梁家人不要往外乱说,哪曾想……”   老总管叹气,“也不知道梁家哪个大嘴巴,把这事给传了出去,邢家人知道后,就狠狠地报复了过来。” 第669章 因果   邢家的报复很下作。   有一回,朱六爻被请到南边宜兴的一大户人家看阴宅。   阴宅有很大的问题,朱六爻用罗盘做了很大的调整,结果三个月后,那户人家的独子,突然发疯跳河淹死。   半年后,媳妇夜里把床单往梁上一套,也上吊自尽了。   一年之内两条人命,那家觉得事情有蹊跷,就找了附近看风水的高人。   结果那高人一看,说是阴宅调错了。   那家人不干了,千里迢迢、披麻戴孝跑钦天监闹事。   事情闹太大,很快传到了宫里。   先帝大怒,当场就要摘下朱六爻头上的官帽。   堂堂钦天监监主,私下替人看阴宅也就算了,竟然还看错了,闹出人命,简直丢朝廷的脸面。   墙倒众人推,破鼓众人捶。   就在所有人冷眼看这场好戏时,孝仁皇后站出来替朱六爻说了几句话。   一来帝、后二人感情深厚;   二来皇后从来不掺和前朝的事,这番开口实在少见。   皇帝把事情暂时按下,命钦天监副监主带着几个人,远赴宜兴一探究竟。   这一探,才发现不是朱六爻调错了阴宅,而是阴宅被别的人动过手脚。   事情水落石出,朱六爻也化险为夷。   “后来,老太爷又专程跑了一趟宜兴,在那户人家的阴宅边呆了三日,才发现动人阴宅的手法,是邢家人的手法。”   老总管:“老太爷这才明白过来,这是邢家对他上次插手梁家事情的报复。”   朱远墨皱眉:“出这么大的事情,我竟然一点都不知道。”   “那户人闹到了钦天监,所以咱们府里知道的人不多。”   老总管:“老太爷又下了封口令,命我们几个知情的人不准往外透一个字,违者赶出府。所以……别说大爷不知道,便是老爷,也未必知道多少。”   朱远墨:“后来呢,那户人家怎么消停的?”   “老爷第二次去宜兴,给那户人家又寻了一处风水宝地,还赔了五千两银子,事情才解决的。”   老总管看向晏三合:“晏姑娘,这就是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事情的来龙去脉,和老和尚说的话严丝合缝的对上了。   朱六爻心软,坏了邢家的阵法;   邢家就暗中动了朱六爻看过的阴宅;   贵人是孝仁皇后。   至于后面……   晏三合沉吟道:“邢家报复不成,便又动了别的阴招。”   谢知非接话:“你们朱家不自诩名门正派吗?那我就教坏你们的孩子,让他走一走歪门邪道。”   小裴爷摸着下巴冒出来的一点胡茬,“结果还真教坏了。”   李不言托着下巴:“怪不得邢家绝种了呢,做事的手段的确下作,都在背后玩阴的,挺狠的。”   朱远墨咬着牙冷笑:“祖师爷说过,身正,邪气不侵,也是他自己本来就心思不正。”   谁也没有料到朱远墨会说这样的话。   没错。   朱旋久遇到刑家女人的时候才多大,换成别的孩子,根本不会听进去的。   偏偏他听进去了,记住了,还用上了。   “现在,朱旋久会那些歪门邪道的真相,算是彻底解开了。”   晏三合叹道:“也难怪老和尚会说出‘祖上造孽,儿孙还债,也是因果’这句话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她。   晏三合平静道:“邢家人教歪门邪道给朱旋久,朱旋久用歪门邪道害庚宋升,庚宋升被老和尚收为徒弟,老和尚是邢家人,替祖宗还债。”   李不言“噢”一声:“我明白了,这就相当于画了一个圆。”   小裴爷:“从起点,又回到了终点。”   谢知非点头,“……还真是因果轮回啊!”   “老总管,这桩事情上面,我还有一个疑惑。”晏三合又问。   朱远墨如今听着晏三合说“疑惑”二字,头皮已经不像从前一样,一阵一阵的发麻,而是竖着耳朵仔细听。   朱井:“晏姑娘你说。”   晏三合:“孝仁皇后,为什么要出手帮你家老太爷。”   邢家这一计,其实挺毒的。   如果没有孝仁皇后站出来说那几句话,朱六爻不仅身败名裂,还会拱手让出钦天监的大权。   祖宗创下的基业毁于一旦,朱家也不会再有后面几十年的风光无限。   “不瞒晏姑娘。”   老总管:“老太爷也和老奴议论过这桩事,他说,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事情。”   朱六爻说得不错。   越是高位的人,越不会轻易开口说话,一言一行都有深意的。   晏三合:“你家老太爷猜出原因了吗?”   老总管摇摇头。   不等晏三合眼神黯淡下来,他又道:“……但我大概猜出了一点。”   晏三合急道:“你快说。”   “老太爷临终前,把老爷叫到秘境,把后事都交代了。但老太爷真正走的那天,还是把老爷单独叫到了跟儿前……”   那天夜里,他就守在外头。   不知道什么原因,门没有关严实,父子二人的话,透过门缝一点一点传出来。   有一句话,他听完极为震惊。   “四儿,我们欠孝仁皇后一份情,将来你无论如何,都要助太子顺顺利利即位。”   为什么朱井会觉得震惊?   其一,因为朱家从来只忠于皇帝一个人,而太子不过是个储君;   其二,老太爷临终前又把老爷叫过去叮嘱一遍,可见这事不小。   这话说完,所有人心里都咯噔一下。   朱远墨更是颓然瘫倒在太师椅中。   祖父叮嘱他助太子顺顺利利即位,他不仅没有助太子一臂之力,反而暗中投向赵王。   这……   这是背信弃义,是忘恩负义,是孤恩负德,是大不孝啊!   “为什么?”   朱远墨用力的捶着桌子,咬牙切齿:“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就在这时,晏三合忽的惊叫起来,“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朱远墨哪里还能坐得住,挣扎着站起来,冲到她面前。   “晏姑娘,你明白什么了?”   “等会再说。”   晏三合起身,一把将他推开,“我要去外面走一走,我得静一静,要静一静。”   “晏姑娘!”   朱远墨刚要跟过去,被谢知非伸手拦下,“朱大哥,别吵着她。”   “我……”   “她说明白了,就一定明白了。”   谢知非拍拍他的肩:“你让她好好想一想。”   朱远墨心里火急火燎的不行,求救的目光朝小裴爷看过去:小裴爷,你明白吗?   小裴爷摸了下额头:朱大哥,你太高看我了。   朱远墨不甘心,看向李不言。   李不言一耸肩:指望我,你是不是傻?   朱远墨看向朱青,朱青默默低下头;看向丁一,丁一转过了身。   黄芪不等朱远墨看过来,自觉地往地上一蹲。   朱远墨最后的视线,落在谢三爷的身上。   三爷端起茶盅,慢悠悠喝一口,镇定自若道:“我的脑子一到晚上就糊涂。” 第670章 仇父   这一等,足足等了小半个时辰。   当所有人都哈欠连天的时候,晏三合带着一身的寒气,走进来。   “我终于明白朱旋久,为什么要替赵王做恶了。”   “晏姑娘,你稍等。”   朱远墨目光一偏,“老总管,你先…… ”   话说到一半,生生卡住。   此刻的老总管脸色异常狰狞,声音抖得像风箱:“晏姑娘,你刚刚说什么,他,他,他帮着……”   所有人都看着朱远墨:怎么,老总管还不知道真相吗?   朱远墨摇摇头,解释道:“那天把你和老二、老三留在娘的坟前,本来是想和你们说的,结果我……“   老总管什么话都听不进去了,只想求一个答案:“大爷,他,他是帮着……”   “是。”   朱远墨:“你先别激动,咱们听晏姑娘把话说下去。”   老总管端起茶盅,想喝一口热茶缓一缓,奈何手抖得厉害。   小裴爷忙上前接过茶盅,喂到他嘴边。   身后。   李不言微凉的瞳孔里,慢慢露出一点笑意。   半盅热茶喝完,朱井的脸色缓过来不少。   晏三合这时才开口。   “因为孝仁皇后的原因,朱六爻再三叮嘱朱旋久,要助太子即位。这是老太爷的遗愿。   朱旋久不仅没有言听计从,还暗中出手祸害太子,这是一个什么心态?”   别问了。   问了我们也答不上来。   小裴爷催促:“什么心态?快说!”   “朱旋久应该有两种心态。”   晏三合:“第一种是同类的心态。”   同类?   谢知非忽然想到一种可能:“你的意思是说,他和赵王都是庶出?”   “对!”   晏三合一点头:“嫡出、庶出,一字之差,差之千里。”   嫡出的占一个嫡字,一生下来,所有落在他身上的东西,都是理所当然;   但庶出不是,宠爱也好,家产也好,他们想要得到,靠的是一个:争。   朱旋久能得到朱家家主的位置,除了野心之外,用的都是下作、卑劣的手段。   那么当他发现庶出的赵王也有野心,也在暗戳戳用不入流的手段谋划着某桩事情……   他一下子就把赵王归纳为同类。   同类惜同类。   谢知非拧着眉,道:“朱旋久像是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晏三合迎着三爷的目光,“一个苦苦隐忍,心狠手辣,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自己。”   小裴爷:“第二个心态呢?”   “朱旋久第二个心态,也是他出手帮赵王最关键的一个心态。”   晏三合从齿缝里迸出两个字:“仇父!”   所有人心头狠狠一震。   朱旋久竟然仇恨自己的亲爹?   为什么?   “前面我们说过,朱旋久对付姨娘有一种极度依恋,他小时候没有享受到付姨娘全身心的母爱,他认为付姨娘被五老爷,被其他人掠夺了。”   晏三合:“那么,对付姨娘掠夺最深的人,是谁?”   李不言一拍大腿,“我知道了,是他父亲。”   “没错。”   晏三合赞许地看了李不言一眼,“正是老太爷朱六爻。”   当年,是朱六爻主动看上了付氏,纳她为妾;   朱六爻是一家之主,他要付姨娘往东,付姨娘不敢往西;   付姨娘哪怕再不喜欢朱六爻,该陪笑,陪笑,该陪睡,陪睡,换自己的锦衣玉食和儿子朱旋久的好日子。   “这桩事情本来是一个愿买,一个愿卖,但落在朱旋久的眼里,朱六爻却成了地地道道的掠夺者,是坏人。”   晏三合:“朱六爻是善终的,他善终的原因不是因为朱旋久放了他一马,而是在嫡、庶中迟迟犹豫不绝。   朱六爻始终在观察朱旋久,朱旋久为了顺利上位,不得不夹着尾巴过日子,否则以他的心狠手辣,连嫡母都敢下手,朱六爻岂能躲过。”   所有人听得目瞪口呆,只觉得脚底心一阵寒气往上涌。   素来沉得住气的谢知非,也忍不住问一声:“然后呢?”   “然后我们看看朱旋久上位后,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晏三合:“修缮朱家的宅子。”   这个举动,既有他想掩盖坏事,想困住发妻毛氏的一层用意,还有一层藏得更深的用意,是在反抗他的父亲朱六爻。   晏三合目光一偏,看向朱远墨。   “你们朱家传了很多代,规矩都是一代一代延续下去的,除了修缮宅子外,别的事情他无能为力,而且也不能做得太明显。   毕竟父慈子孝的表面功夫,他是做给所有人看的,唯有辅助太子这桩事……”   “我们所有人都不知道。”朱远墨缓缓接过话。   “对的,除了不小心听到一嘴的老总管,你们朱府没有任何人,知道这桩事情的存在。”   晏三合冷笑:“朱旋久从记事起,到坐上家主之位,足足隐忍了有近三十年,忍的越久越深,最后的反抗就会越强越猛。”   你要让太子顺利登位,我偏不;   你要报答孝仁皇后恩情,我偏不;   你已经躺进棺材里了,能奈我何?   “这就是朱旋久违背父亲的遗愿,暗中出手帮助赵王的真正原因。”   晏三合:“他想通过这件事,把父亲朱六爻踩在脚底下,报生母付姨娘委身朱六爻的仇,报付姨娘这么些年委曲求全的仇。”   烛火跳动。   书房里除了低低的呼吸声,再听不到一丝声音。   一个人仇恨有多深,才能像朱旋久一样,干出畜生不如的事情?   一个人的私欲有深,才能像沈巍那样,把女儿最后一滴血都喝干抹净。   晏三合喝一口茶,嗓子沾了水汽,声音清亮。   “心魔解到这里,所有的事情都合情合理,圆圈已经完整的画上,下面就是点香人。”   一个浪刚落下去;   另一个浪便迎头而来。   小裴爷有气无力道:“晏三合,能让人喘口气吗?”   谢知非揉揉心口,“我这里有些疼。”   李不言:“我脑子不好,得消化消化。”   “晏姑娘。”   朱远墨却撑着桌角站起来。   他对朱旋久已经心死得透透,仇父也好,仇谁也好,总有他该得的报应。   “用三爷的排除法,我能不能先试着点一点香?”   晏三合跟着站起来,“我也是这个意思。”   排除掉不可能的,剩下的就是可能。   “哎哟,哎哟!”   小裴爷朝李不言哼哼道:“快扶我一把,我腿软了。”   李不言一脸嫌弃:“你腿软,冲我哼哼什么?”   “哼哼万一朱大哥一会点不着香……”   小裴爷学着谢知非的样儿,用力地揉着心口,哼哼的更厉害了,“我们真的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废话少说。”   晏三合声音陡然一冷:“准备点香,总是要面对的。”   李不言看了看晏三合的脸色,走到裴笑身边,呵声一笑。   “小裴爷,扶就不扶了,后背,你跳上来,我背你。”   小裴爷:“……” 第671章 不是   暗夜,像一张巨大的幕布。   人间的悲欢离合,爱恨情仇,好像只是幕布上的一点点缀。   庭院里,数只灯笼被风吹得七零八落。   一张祭台,一只香炉,两只烛台,三盘瓜果已经预备下。   李不言从房里走出来,解开手上的包袱,从里面拿出一支香,递到朱远墨的手上。   换作往常,小裴爷两只眼睛一定瞪得比铜铃还大。   但今天他躲在谢知非的身后。   是真怂了。   朱远墨脸上看似平静,但接过香时,手还是不由自主的抖了好几下。   “晏姑娘,我该怎么做?”   “在烛台上点香,点着后,把香插进香炉,然后跪下。”   晏三合看着他,“点不着,那这个心魔的解魔人,就不是你。”   朱远墨深深吁出一口气,大步走到祭台前,把香凑到了烛火上。   一息;   两息;   三息……   怎么这么安静?   怎么一点声音也没有?   小裴爷紧张的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用手指戳戳谢知非的后背:兄弟,点着了没有啊?   谢知非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又转过去看了看那支香,最后的目光落在晏三合身上。   此刻,晏三合苍白的脸上,隐隐多了一点失望。   没有点着。   “朱远墨,你不是点香人。”   她低低开口:“把香还给李不言吧。”   不是?   小裴爷赶紧探出身子一看,那香虽然在火上烧着,却丁点火星子都没有着。   完了。   彻底完了。   点香人果然就是那一位。   好勒,大家一起死翘翘!   朱远墨哪里会甘心,还把香凑在火上烧。   晏三合走上前,拿走朱远墨手里的香,交给李不言。   “晏姑娘……”朱远墨呆呆地看着她。   “也是好事。”   晏三合还能怎么说呢,“至少,我们确认了点香人是他。”   千难万险地走到最后一步,结果……   朱远墨两行泪落下来, 一脸绝望道:“晏姑娘,可是老天定要我朱家死绝?”   晏三合没有回答,也答不上来。   这个心魔解到现在,几乎是马不停蹄,不眠不休,她已经很累了,也没有心情去安抚别人的情绪。   “今天先到这里吧。”   沉默中,谢知非走出来,“朱青,丁一,你们送朱大爷和老总管回去;黄芪,你把祭台收一收。”   话刚落,李不言突然向老总管冲过去。   众人忙扭头一看。   老总管身子直挺挺地往后倒,幸好李不言冲得快,一把接住。   “老总管?”   “老总管?”   裴笑赶紧把手伸到他鼻子下面一探,大喊:“不好。”   这气息弱得不行啊。   小裴爷急得跺脚:“快,快去把我爹叫来。”   谢知非摇头:“来不及了,朱青,赶紧把人送去裴家。”   朱青弯腰背起老总管,就往外头跑。   裴笑见朱远墨还愣在原地,忙推了一把,“走,我陪你一起过去,谢五十,你也来。”   谢知非心里很清楚裴笑要他一起的原因,兄弟俩必须好好商量一下这事情的走向。   “晏三合,那我……”   “你先去。”   晏三合满脸的疲惫,“我也要想一想。”   “什么都不要想,先好好睡一觉。”   谢知非伸手揉揉她的脑袋,眼眸低垂,“总还有我在的。”   ……   总还有我在的。   你不是一个人。   我们一起想办法。   晏三合躺在床上,细细回味着谢知非的话,心思更重了。   正是有你在,所以我才要更小心啊。   “不言,朱远墨画的那个血符,还有多长时间?”   李不言扳了下手指,“大概还有二十几天。”   二十几天?   让当今天子点香,承认他当年用不光彩的手段,干掉太子一党,并在香前表示忏悔?   放眼天下,还有比这事更离谱的吗?   见晏三合不说话,李不言冷哼一声,“实在不行,我和朱青、丁一夜闯皇宫,用刀逼着狗皇帝点香,如何?”   “宫里都是高手,你还没用刀逼上去呢,那些暗卫的刀已经架在你脖子上了。”   晏三合头枕着手臂:“再说了,他要不是真心忏悔,这香也点不着。”   李不言:“或者就像今天在沈家一样,你们几个用神神鬼鬼的事情把狗皇帝一通忽悠,逼他一把。”   晏三合:“如果他的心性和沈巍一样,这帝位他也抢不来。”   李不言一噎,“还是小裴爷怂得有先见之明啊,知道前面是死路一条。”   晏三合苦笑。   没错,就是死路一条。   ……   重华宫。   书房。   “王爷,辰时二刻,朱大人,谢三爷,小裴爷和晏三合进到沈府,晏三合女扮男装成小厮模样,他们在沈府呆了整整一天的时间,才离开。   傍晚,他们回到了小裴爷的别院,没有再出来。   一个时辰后,三爷的小厮驾车去了朱府,接了朱府的老总管来别院。   半个时辰前,朱大人、小裴爷,谢三爷,老总管离开别院,老总管是被人背上马车的,他们去了裴家。”   “去裴家做什么?”   “好像朱家的那个老总管不大行了。”   “继续盯着。”   “是!”   暗卫掩门而去,赵彦晋沉吟道:“伯仁,这帮人到底在密谋什么?怎么又和沈家扯上了关系?”   董肖摸着下巴上的胡须,“王爷,伯仁真猜不出来。”   赵彦晋手指一下一下敲着酒盅,越敲心越慌。   这世上什么最可怕?   未知最可怕。   明知道这些人在背后搞鬼,偏偏猜不出他们搞的什么鬼。   沉寂中,又有暗卫推门而入。   “王爷,朱家的事情查到一点。”   “说。”   “专门帮有钱人敛尸的刘半仙亲眼所见,朱旋久落棺那天,的的确确炸了三口棺材。”   “炸?”   “对。人一放进去,棺材就炸得四分五裂,刘半仙说他活了大半辈子,从来没见过。”   “后来呢?”   “后来朱家人就请他回去了。”   “谁敛的尸?”   “刘半仙说他也不知道,朱大人多给了他一百两银子,叮嘱他不要把这事往外说。”   “还打听到了什么?”   “最近那个叫晏三合的女子,三天两头往朱家跑,都是朱府三位爷亲自接待,朱府下人里,有人说她在问朱旋久生前的事。”   “一个小丫头片子,问朱旋久的事?”   赵彦晋一脸的不可思议。 第672章 来头   “王爷。”   董肖看着炭盆里的火光,冷冷道:“看来,这个晏三合大有来头啊!”   赵彦晋颇以为然的点点头:“还有吗?”   暗卫:“没有了。”   赵彦晋面色一凉,“查晏三合的人如果回来,立刻让她来见我。”   “是!”   “慢着。”   “王爷还有什么吩咐?”   “今日他们一行人去了沈巍府里,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把他们去沈家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说了什么话,都给本王一五一十的打听清楚。”   “是!”   暗卫行礼,拉开门,一愣。   门外的暗卫也愣住了,与门里的人一颔首,侧身进里。   这一位,正是奉旨查晏三合的。   “王爷,晏三合今年刚满十七,以前从来没有在谢府出现过,是今年二月,才进的谢府。”   暗卫:“据说,她是谢家老太太娘家的人,但小的查了查,老太太娘家在安徽府,晏三合却是从云南府来的。”   云南府?   那可是蛮荒之地。   “说下去。”   “她在谢府住了几个月后,就搬去了小裴爷的别院,平常很少往谢府走动。她在别院的时间不多,大部分时间都往京城外面跑。”   “跑到外面做些什么?”   “没有人知道。”   “还有什么?”   “没了。”   “她身边那个会武功的婢女呢,什么来路?”   “查不出来。”   赵彦晋摸摸脑门,“嘿,这倒是奇了。”   暗卫:“王爷,要不要小的去一趟云南府,再仔细查一查?”   “云南府一来一回,最快也要两个半月,本王等不及。”   赵彦晋头一偏:“伯仁有何高见?”   “暂时没有。”   董肖瞳孔一眯,“等打听沈家的人回来后再说。”   ……   沈府。   东路。   沈炎德坐在太师椅里,足足半个时辰没有挪动一下屁股。   白天的事情细细一想,不对劲啊,不对劲。   今儿个父亲为什么要把他赶出堂屋,还不准任何人靠近?   为什么好好的,他会晕过去?   为什么醒过来,就像换了个人似的,一句话也不说,茶饭都不吃?   妹子沈杜若除了脾气犟一点,性子冷一点,好像也没有害什么人啊,为什么会有冤魂跟着她?   这些冤魂哪来的?   不行,事关重大,还得找父亲问个明白。   沈炎德起身走出书房。   刚拉开门,眼前有什么东西一闪,还没等他瞧明白,脖子上一痛,低头看,竟横了一把明晃晃的刀。   沈炎德吓得一动都不敢动。   “我问一句,你答一句。”   声音从身后传来。   “敢说一句假话,那就别怪我……”   刀往前逼进一寸,血瞬间涌出来。   沈炎德锦衣玉食了大半辈子,什么时候见过这种阵仗,吓得都要尿裤子。   “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今天朱远墨他们来干什么?”   沈炎德脑子里轰的一声,竟然是为了这事?   “说!”   “我说,我说。”   沈炎德:“他们来……来替我死了的妹子化解。”   “为什么要化解?”   “清凉寺里有冤魂哭,说是跟着我妹子回来的,现在又要找上我们沈家。”   “然后呢?”   “然后他们就上门来化解啊。”   脖子一痛,刀又往前逼。   “哎啊啊,疼疼疼,我说的句句是实话啊。”   沈炎德指天发誓:“我要敢说半句假话,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哪来的冤魂?”   “我,我不知道!”   “沈大人,你不老实啊,那就别怪……”   “我真的不知道啊……”   沈炎德吓得腿直哆嗦:“我爹把我赶出去了啊,老天爷作证,我要敢说一句假话……”   “那个小厮谁?”   “什么小厮?”   “朱远墨带来的小厮。”   “是……是他新收的徒弟,女扮男装的。”   “他们怎么化解的?”   “我,我不知道……”   沈炎德眼泪鼻涕一起往下流:“我爹他死活不肯说啊!”   啪——   黑衣人手起掌落,沈炎德身子一软,倒在了地上。   ……   “王爷,小的问到的就是这些。”   暗卫看了眼王爷的脸色。   “老太医没敢惊动,据说朱大人他们走的时候,老太医晕了过去,小的怕一逼,把老太医逼出个好歹来,所以回来请王爷示下?”   赵彦晋皱眉:“沈家有个女儿吗?”   “有。”   董肖声音陡然变低:“王爷忘了,沈家的女儿叫沈杜若,曾经是前太子府的女医。”   被他这么一提醒,赵彦晋脸色倏的一变,当即冷冷道:“你先出去。”   “是!”   暗卫掩门离开。   赵彦晋再坐不住,起身在房里来来回回的踱步。   董肖:“王爷,稍安勿躁。”   赵彦晋脚下一顿,神色颇有几分紧张道:“沈杜若,先皇后特赦的,有传言说是她……”   “王爷,慎言。”   董肖赶紧把话拦住,“现在不是议论沈杜若的事,死了的人,和咱们没有半分关系,小心祸从口出。”   “对,对,对!”   赵彦晋摸摸心口:“说朱远墨他们,说他们。”   董肖:“这么看来,朱远墨他们也没有在密谋什么?”   赵彦晋糊涂了,“怎么又没有密谋了呢?”   “据我所知,沈杜若的棺材是前几个月送回京的,沈家没给棺材进门,走的小裴爷路子,抬去了清凉寺,从清凉寺出的殡。”   董肖:“有冤魂哭,小裴爷就找了朱远墨,所以才上门化解。”   赵彦晋:“哪来的冤魂?”   董肖不疾不徐的反问:“王爷认为呢?”   赵彦晋想着那些传闻,一拍脑袋,“瞧我这记性,不说这个,不说。”   “唯一奇怪的是这个叫晏三合的女子,什么时候做了朱远墨的徒弟?朱家可从来不收徒弟。”   董肖皱眉:“她到底是什么人,总是往城外跑,还能让这么多男人都围着她?”   “不就一个女人吗?”   赵彦晋一脸不屑道:“绑了来,严刑拷打几下,保准乖的跟只猫一样,什么都往外倒。”   “此女子的身份是谢道之的干女儿,王爷出手怕是不妥。”   董肖沉吟片刻,起身道:   “此事交由我来做,万一有什么,也牵扯不到王爷。王爷继续盯着朱家,想办法找出朱远墨和太子、太孙私联的证据。”   赵彦晋:“朱远墨和姓裴的,姓谢的走得近,就是证据。”   “不够。”   董肖:“想要让陛下相信,就必须是铁证,才能让王爷反败为胜。” 第673章 找茬   “笃,笃,笃!”   天光大亮时,有人敲窗。   李不言披衣走到窗户前,把窗支开。   一看到窗外的人,她脸上一点惊讶都没有,反正没事跑来敲窗的人,不是这个混蛋,就是那个混蛋。   小裴爷顶着一张熬夜的脸,“晏三合呢?”   “睡着呢,说吧,啥事?别告诉我老总管不行了。”   “是不太行了。”   李不言一个哈欠打到一半,吓得生生止住,“怎么就不行了呢?”   小裴爷:“我爹说有两个原因。”   李不言:“哪两个?”   小裴爷:“一个是年岁大了,受不得一波又一波的刺激;另一个是他自己不想活了。”   李不言:“现在人呢?”   小裴爷:“已经回了朱府。”   李不言:“还有多少日子?”   小裴爷刚要开口,却见晏三合走到窗边,哑声道:“派人告诉他,让他一定要等到朱家心魔化解完,再闭眼。”   化解完?   得了吧!   小裴爷:“晏三合,我给你演示个东西。”   晏三合目光越过他,向他身后的谢知非看过去。   谢知非穿着昨日的衣袍,背手而立,脸色不是太好看,但冲她微微一笑时,依旧风流飒然。   “演示什么?”她问。   “你看好了。”   小裴爷伸出左手,掌心一枚鸡蛋。   手一松,鸡蛋应声而碎。   晏三合:“你想告诉我,想让皇帝点香,就等于鸡蛋碰石头?”   聪明!   小裴爷伸出右手,右手一个包子。   手一甩,包子扔出去,在地上滚了几圈,不见了踪影。   晏三合:“你又想告诉我,我们敢让皇帝点香,就等于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小裴爷冲晏三合翘翘拇指。   悟得好!   小裴爷退后几步,朝好兄弟谢五十一挤眼睛:“我任务完成,后面你上。”   谢知非走到窗前,目光深深看着晏三合:“暂且歇几日。”   后半夜,他和明亭、朱远墨商量半宿,当真一点办法都没有。   “没打算轻举妄动,我答应你的。”   谢知非勾起一点笑,“手拿出来。”   晏三合伸出手。   二块麦芽糖。   她无奈笑了下,“哟,今天多了一块。”   谢知非:“姑娘听话,不得奖励奖励。”   晏三合:“……”   ……   晏三合从来没有遇到过一个心魔解开了,却没有人点香的局面。   一连三天,她都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临帖写字。   写字最讲究心静。   当初化解唐之未的心魔,哪怕再难的时候,她还能心无旁骛。   但现在也不知道为什么,每写一个字,她就觉得自己心乱一分。   这个心魔最开始感应到时,她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自己凶多吉少;   随着心魔一天一天顺利解下去,这个预感几乎被她忘了,但现在看来……一一应验。   晏三合不想死。   自己的身世还没有查清楚,郑家一百八十条人命还背在她身上,她也没有资格死。   但事情要怎么往前推进呢?   留给朱远墨和朱家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晏三合心乱,谢知非比她的心更乱。   一来年关将近,衙门里事情很多;   二来他要为皇太孙到处打点关系。   请客喝酒、陪笑陪玩从前对他来说,都是乐在其中的小事;   但现在心里压着一块大石头,哪有那个心思,他感觉自己每天夜里都在挂牌卖笑。   没几天,谢知非嘴角就长出一溜的水泡,嘴一张,钻心的疼。   小裴爷的日子也难过。   沈家的戏虽然唱完了,但收尾工作还得他来做,清凉寺那边总得做做样子,否则沈家起了疑心,事情就节外生枝。   再加四九城的达官贵人,都有年初一上香的习惯。   为了抢头柱香,好多人把路子通到他这里。   今年也不知道是年景不好,还是朝延要打仗的原因,抢头柱香的人,特别多。   他烦不胜烦。   朱家三兄弟就更不用说了,日子过得生不如死,三兄弟看起来又老又沧桑。   只有一个李不言,没心没肺的活着。   这是在四九城过的第一个年,好歹得弄得像模像样一些,所以这几日,她和汤圆、兰川天天往街市跑,一车一车往家里置办年货。   兰川打小在尼姑庵长大,哪见过这样热闹的街市,每天回到家,开心的嘴都合不拢。   晏三合看着她灿烂笑容,突然想到了先太子赵容与对唐见溪说的那句话:   自在不成人,成人不自在。   大概是受了兰川的影响,这日她们出门的时候,晏三合心中一动,也跟着去了。   过年的街市熙熙攘攘,到处是人。   有人脸上笑着,有人脸上愁着,正应了那句老话:有钱人过年,没钱人过关。   今儿出门,目的是给四人各置办几身新衣裳,去的是赫赫有名的锦绣绸庄。   绸庄门口已经停了一排的马车。   小伙瞄一眼晏三合几个人,连笑都吝啬挤一个出来,头上连个珠钗都没有,还敢跑到这里来,心里有点数没有?   李不言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朝伙计扬一扬,“姑奶奶我要最好的绣娘,最好的缎子!”   伙计一看那银票的面额,顿时笑得像朵花,“贵客四位,里边请!”   量身裁衣的地方在二楼。   四人上到二楼,却见几个仆妇,簇拥着一个红衣女子正要下楼。   目光一对,杜依云眼里顿时升腾起怒意,“真是晦气,今儿个出门没看黄历。”   婢女倪儿对身后的伙计呵斥:“你们是眼瞎了吗,什么货色的人都迎进门?”   找茬?   李不言把晏三合往身后一护,“有些货色长得晦气,就是看了黄历,也没用。”   倪儿:“你……”   “你什么你?”   李不言目露凶光:“给姑奶奶滚远一点,别脏了我的眼睛。”   凶光一露,倪儿脑袋缩了缩,不敢说话。   杜依云一看倪儿不中用,怒道:“一个贱婢,哪来的狗胆抢在主子面前说话?”   李不言的嘴,用小裴爷的话讲,上面挂的那可都是匕首。   “啧,话说得这么难听,一定是上完茅厕没擦嘴。”   李不言掏出帕子,似笑非笑,“拿去吧,好好擦擦,不用还了。”   “放肆!”   杜依云气得眼皮直跳,拿起帕子,就往李不言脸上甩摔过去,   还有更放肆的呢!   李不言脚尖轻轻一抬,点在杜依云的膝盖上。   杜依云只觉得膝上一痛,一弯,扑通朝李不言跪了下去。   李不言笑得一脸坏。   “哎哟,杜大小姐何必行此大礼,我只是个贱婢啊!” 第674章 不见   “小姐!”   “小姐!”   仆妇赶紧围上来,七手八脚的把人扶住。   此刻,杜依云吓得小脸也白了,头发也乱了,“晏,晏三合,你纵奴行凶,你,你给我等着。”   晏三合淡淡地看着她,“嗯,我等着。”   杜依云恼羞成怒,甩开仆妇的手,气冲冲下楼。   李不言拍拍目瞪口呆的兰川,故意大声道:“明儿个师傅教你打狗棒法,保管那狗见了你啊,都乖乖绕路走。”   兰川:“师傅,狗是畜生,咱们人不能和畜生一般见识。”   李不言一怔,一笑。   哟,这小丫头……   可以的!   ……   一个小小插曲,让绸缎庄的大小伙计都明白了,眼前不起眼的四人,不能惹。   她们连礼部尚书杜大人的千金,未来汉王府的世子妃都不放在眼里。   伙计上茶,上点心,比侍候祖宗还周到。   绣娘一个个围上来,拉着四人量身裁衣不说,还在边上热情的介绍当下贵女时兴的款式。   晏三合受不了那股子热乎劲儿,朝李不言递了个眼色,“我先下楼。”   李不言不放心,转身道:“你等我一下,我陪你下去。”   绣娘一把将李不言的身子转过来:“姑娘还没量好呢,可千万别动。”   晏三合:“我就在庭院转转,给汤圆和兰川多做两身,款式挑最好看的。”   庭院就在楼里面,人来人往,李不言是放心的。   “汤圆,兰川啊,挑主子,可得挑像咱们小姐这样心善的,那种天天贱婢挂嘴上的,给再多银子,咱们都不侍候。”   晏三合笑。   汤圆也笑。   兰川跟着傻笑。   ……   衣裳量好,款式选好,李不言付了定金,便带着汤圆、兰川匆匆下楼。   下了楼,往后一拐,没几步路就到庭院。   冬季的庭院没什么看头,一株高大的槐树,几丛绿竹,边上一个浅池,里面养了几尾鱼。   李不言目光一扫,没见着人,“晏三合,晏三合?”   喊了两声,无人应答。   别又碰上杜依云那个疯子了吧?   “汤圆,你去前后门看看;兰川,你去问问人。”   “是!”   两人撒腿就跑,又很快回来。   “李姑娘,前门后门都没有。”   “师傅,这庄上的伙计都说没见过。”   李不言目光一凛,大步走到柜台前。   白光一闪,掌柜的脖子上就多了一把剑。   “我家小姐不见了,就在你们庭院里不见的。”   李不言口气森森:“我给你半盏茶的时间,把人找出来,否则,姑奶奶让你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掌柜记得她们家小姐,长得瘦瘦的,很单薄。   只是大白天的,怎么会不见呢?   不可能啊!   “姑娘别急,我,我马上就来找,你先,先把剑挪开。”   李不言收起剑,看着掌柜匆匆的背影,一种无法言喻的不安,在她心头涌起。   ……   半个时辰后。   五城兵马司。   谢知非眼神凶狠,但神色还算冷静。   “罗大强。”   “老大,在。”   “接到报案,内阁大臣谢道之的干女儿在锦绣绸庄不见了,命东、南、西、北、中五个司的兄弟立刻出去找人。”   “是!”   谢知非目送人离开后,压着声音道:“丁一。”   “爷?”   “对所有线人放出风,谁有晏三合的消息,不论大小,谢家赏银五百两。”   丁一:“爷,锦衣卫那边要不要……”   谢知非:“暂时不要惊动,等我从杜家回来后再说。”   丁一:“是”   谢知非:“朱青,你跟我去杜家。”   朱青:“是!”   谢知非抄起手边的佩剑,走到院中,抬头看看天空。   一进腊月,天就阴冷的可怕,已经五六天没出太阳了,此刻更是刮起了大风,吹得云层翻滚。   这一幕,让谢知非有一种风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   ……   杜府。   花厅。   “荒唐!”   杜建学:“我女儿连蚂蚁都舍不得踩死一只,怎么可能抓了晏三合,把她藏起来了?”   “杜大人,贵府小姐今日午后在绸缎庄上,和晏三合发生口角,并威胁她,让她等着,绸缎庄的伙计、绣娘都是证人。”   谢知非用力敲敲桌面,“麻烦请府上小姐出来,配合调查。”   杜建学气得鼻子都歪了。   “谢知非,你不要太放肆,也不看看这是哪里?我是谁?我女儿是什么身份?”   “这里是杜府;你是礼部尚书;你女儿是未来世子妃。”   但那又怎样?   谢知非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杜建学,一字一句:“职责所在,还请配合,否则……”   杜建学狠狠一拍桌子:“你还敢跟我否则?”   谢知非冷笑一声:“来人,晏三合失踪,杜大小姐有重大嫌疑,给我抓回五城兵马司,严加审问。”   “不用抓,我就在。”   杜依云高昂着头走进来:“一个小贱人,也值得我出手?谢知非,你这是想小瞧谁呢?”   谢知非冷冷一笑:“一个有前科的人,竟然还有脸说这种话?杜依云,你这是想高看谁呢?”   “你……”杜依云咬牙切齿。   谢知非声音骤然一冷,“我问,也只问你一遍,晏三合不见了,是不是你干的?”   “我干的又怎么样?”   杜依云恨声道:“她纵奴行凶,我……啊啊啊啊……”   朱青的长剑架在杜依云脖子上,把她吓得哇哇大叫。   李不言的绝招,虽然损,但有效。   杜建学冲过来,被谢知非一把揪住。   “杜大小姐。”   他嘴角勾起一点冷笑:“想好了再说,刀剑无眼,它可不会管你是杜大人的女儿,还是未来的世子妃。”   朱青手一抬,刀锋往前逼进一点。   杜依云吓得花容失色,连连摇头,“不是我干的,真的不是我干的,我,我还没来得及!”   谢知非直视着她的眼睛。   杜依云从来没见过这样一双眼睛,阴冷且杀气满满,她意识到刚刚那句话,还不够。   “我,我不会在嫁人前……给自己惹麻烦的。”   这话一出,谢知非没有丝毫犹豫,转身就走。   朱青收回长剑的同时,破天荒开口道:“杜大小姐,听人一句劝,晏姑娘不是你能动的人。”   杜依云吓得眼泪直流:“爹,爹,连一个下人都敢欺负我……”   “欺人太甚。”   杜建学把桌子敲得砰砰直响,“欺人太甚啊!” 第675章 山雨   “爷?”   朱青追上谢知非。   “爷怎么断定不是她做的?”   “未来的世子妃,风光无限,晏三合不值得她冒险,至少在她还没有真正成为世子妃之前,这一点,杜依云没说谎。”   谢知非顿了顿,“其二,晏三合今天出门是偶尔,碰到杜依云也是偶然。”   朱青:“那会是谁?”   是啊,会是谁呢?   除了一个杜依云,晏三合在四九城里只有结恩,没有说结仇的。   谢知非目光涌着凉意。   ……   兵马司门口。   小裴爷抻着脑袋,踮着脚不停的张望。   远处驶过来一辆马车,停在他面前。   小裴爷嫌弃那马车挡了他的视线,赶紧蹬蹬往前走了十几丈。   这时,耳边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小裴爷心头一喜。   终于回来了。   谢知非下马,小裴爷冲过来,“怎么样,是不是那小贱人做的?”   “不是。”   “你怎么那么确定?”   “没有动机。”   “你就是动机。”   小裴爷指着谢知非的脸:“她对你念念……”   “我的脸,比不上世子妃的位置值钱。”   谢知非目光一扫,“李不言呢?”   小裴爷:“还在锦绣绸庄,她说要研究一下大白天的,一个大活人,怎么就突然不见了。”   “你不给我好好看着她,跑来这做什么?”   谢知非真是服了这位祖宗,心怎么就那么大呢,“万一李不言……”   “谢三爷。”   谁喊?   几人扭头一看,竟是沈家老大沈炎德。   沈炎德匆匆走上前,“三爷,借一步说话。”   谢知非哪有那个心思,冷冷道:“我有急事,回头再说。”   “三爷。”   沈炎德赶紧伸手把人死死拽住,“我的也是急事。”   “滚开!”谢知非瞳孔紧缩如针,手一挥,直接把沈炎德挥出去三丈。   “三爷,我的好三爷。”   沈炎德不管不顾的冲过来,“我真的有急事,人命关天啊,你好歹听我说一说。”   说着,他把脖子抻长,把领口往下一扒,露出一截白纱布。   “三爷,有人要杀我,就是那天你们走了以后。”   杀他?   我们走了以后?   谢知非敏锐的察觉到不对,目光和裴笑对视一眼,“说,谁要杀你?”   “我没有看到人。”   沈炎德哭丧着脸:“我就看到了一个黑影,嗖的一下从我的前面,蹿到了我的身后。”   “然后呢?”   “然后他把刀架我脖子上,让我回答他的问题。”   谢知非:“他问了什么?”   沈炎德把藏在肚子里好几天的话,一五一十的倒了出来,末了又道:   “我今儿个先去的僧录司,找小裴爷问问我妹子的事情,化解的怎么样?”   结果扑了个空。   “也是巧了,竟然在这里遇着了小裴爷。”   沈炎德冲裴笑挤出一记笑:“顺便想……想……来兵马司报个案。”   刀再往前逼进一寸,就割着他颈部的大动脉。   堂堂太医院第三把交椅,威风凛凛的沈大人,怎么样也咽不下这个气啊。   “三爷,谢大人,我们沈家可是对朱家有恩的,朱家和你三爷又有瓜葛,这案子你无论如何……”   忽的,脖子上多了一只大手,拇指正掐着他的伤口处。   谢知非手上一用劲,沈炎德疼得脸色都变了。   “三,三爷,你这是……”   “为什么不早说?”   谢知非脸上凶得像个恶煞:“为什么等到现在才来告诉我?”   “我……”   沈炎德吓一跳:“我这不是害怕吗?”   谢知非把人推开,朝裴笑递了个眼神,两人急匆匆往衙门里走。   “三爷,别走啊,小裴爷,小裴爷……”   裴笑转身走过去,口气比这天气还要阴沉。   “三爷现在手上有个大案,没功夫管你的事,等他得了空再说。还有……”   他恶狠狠道:“想活命,你妹子的事,你遇刺的事,一个字都不要往外倒,否则,你们沈家一个个死无葬身之地。”   沈炎德魂飞魄散。   他,他,他在说什么?   ……   进到衙门里,谢知非停下脚步。   裴笑赶紧追过去,低声道:“事情不妙,今儿个晏三合失踪,肯定和那黑衣人有关。”   谢知非也是这么想的。   “沈家的事情发生在几天前……”   他慢慢分析,“晏三合千年难得出个门,就遇上了,可见一直有人在暗中盯着她。”   裴笑被他说得寒毛一竖,“是,是重华宫那一位吗?”   谢知非不敢确定:“按理,重华宫也不应该盯着晏三合啊,无怨无仇的,又不是晏三合让他上不了战场?”   “对啊!”   裴笑挠挠额头,“要盯也该盯着朱远墨。”   话落,两人脸色同时一变,从彼此的眼睛里,看到惊悚。   良久。   谢知非深吸一口气:“黄芪?”   “三爷?”   “立刻去朱家一趟,和朱老大说两件事。”   “三爷,哪两件?”   “第一件是晏三合失踪,让他帮忙算上一卦,测一测晏三合的凶吉、方位;第二件……”   谢知非呼吸粗重起来。   “有人在暗中盯着他,盯着他们朱家,让他动动脑筋,想想办法,看能不能找出这人的源头,到底是谁?”   “是!”   裴笑看着黄芪的背影,“谢五十,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去锦绣绸庄。”   谢知非:“李不言说得对,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凭白无故消失,庄上一定有蹊跷。”   裴笑:“那就快走。”   “不急。”   经历了一通兵荒马乱,谢知非的内心反而平静下来,扣住裴笑的肩,平静道:   “急了,容易出错,要稳住。”   裴笑看看肩上的手,心说这小子什么时候这么沉得住气?   ……   锦绣绸庄,被五城兵马司的士兵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谢知非他们赶到的时候,李不言正坐在院子里,拧着两条眉发呆。   边上,站着掌柜、伙计、绣娘,一个个都垂着头,脸上都是害怕。   地上,躺着五六个哼哼唧唧的伙计,其中一个还见了血。   谢知非走过去:“怎么样,查出点什么没有?”   李不言抬起眼皮看了看来人,“这庄里的每一个人,我都逼问过了,都说没有瞧见。”   谢知非看着她眨红的眼眶,朝裴笑递了个眼色,让他帮着宽慰几句。   哪知裴笑垂着眼,神情愣愣的,没接谢知非的茬。   这小子看什么呢? 第676章 欲来   这小子看什么呢?   谢知非没办法,只有亲自安抚。   “汤圆和兰川我已经派人送回别院了,不是你的错,你别急,总能把人找到的。”   李不言从来都是吃软不吃硬。   如果这时有人冲她骂两句,吼两声,甚至打两下,她反而会心里好受些。   说这种话,她怎么受得了,眼泪唰的涌出来。   这一下,连谢知非都看呆了。   搅屎棍竟然……   还会哭?   小裴爷鬼使神差地还了魂,手忙脚乱的从怀里掏出帕子,用力塞到她手里。   “哭啥哭啊,还能不能有点出息了?”   谁没出息了?   谁要你的帕子?   李不言刚想把帕子砸过去,却听裴笑对谢知非严肃道:“燕过留痕,风过留声,仔仔细细查吧,一寸都不要放过。”   谢知非一点头,目光看向朱青。   朱青忙道:“李姑娘,你确定她是在庭院里失踪的。”   李不言拿帕子擦擦眼泪,“嗯”一声道:   “她说在这里等我,就一定会在这里等我,她从来说话算话,除非有人把她引出去。”   “官爷啊!”   掌柜赶紧跑过来说:“我们这庄上就前后两个门,前门有迎客的伙计,后门有看门的伙计,都没见过人出去啊。”   朱青:“爷,那就先从这间庭院里找。”   谢知非:“找!”   庭院真心不大,朱青走一圈,在槐树前站定,抬头看着苍青色的天。   “如果是我,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要把一个人掳走,就先敲晕了,然后顺着这棵树,爬到屋顶,再从屋顶离开。”   他围着槐树又转一圈,“一个人不够,上面还要有人接应。”   谢知非当机立断:“上去瞧瞧。”   朱青跃上槐树,蹭蹭爬几下后,手一够,翻到了屋顶。   数日无雨,瓦砾上积着一层灰尘。   灰尘中,十几个零乱的脚印,赫然映入眼中。   “爷,被我料对了,两个人,走的是屋顶,上面有脚印。”   谢知非听了这话,不仅没有兴奋,反而眉拧得更紧。   这两人敢走屋顶,可见是高手。   李不言收起软剑,也要上屋,被裴笑一把拦住:“等着,人多反而不好。”   鬼使神差的,李不言收住了脚。   过了一会,朱青稳稳落地,把两片碎瓦递到谢知非的手上。   “刚裂不久,爷,你看,断面是新的。”   掌柜一听这话,高兴的就差哭。   “官爷啊,我就说我们绸缎庄是冤枉的,这,这明显是寻……”   “寻什么?”   谢知非目光一沉。   掌柜吓得赶紧把话咽下去。   “就算是寻仇,人也是在你们庄上不见的,你们就脱不了干系。”   谢知非每一个字都说得铿锵有力,“都先去前厅等着,本官还要再仔细查一下。”   掌柜赶忙朝身后的伙计、绣娘摆摆手。   等人走光,谢知非压着声道:“现在基本上可以确认,是重华宫。”   李不言一听“重华宫”,咬着牙道:“朱青,走,跟姑奶奶杀过去。”   “别冲动。”   朱青拦住她去路,“听三爷安排。”   李不言:“这还有什么可安排的,杀过去,把刀架在那王八蛋的脖子上,一命换一命。”   “嗯,然后带出朱家,带出朱家身后的那桩要命的事。”   谢知非把沈炎德的事情简单和她一说,末了冷笑道:“然后我们一起手拉手,肩并肩,欢天喜地赴刑场。”   李不言不傻,忙道:“是我冲动了,我听三爷安排。”   这还像句话。   谢知非指指屋顶:“你和朱青两个上去,看看能不能顺着脚印往前追踪。”   “那你呢?”李不言问。   谢知非:“我和明亭去趟开柜坊,完事后,兵马司衙门碰头。”   开柜坊,那就是去求那个人。   李不言咬着牙问:“三爷,你说三合她会不会……”   “会什么?”   谢知非不想听这种没有结果的猜测,眉一挑,狠声道:   “你放心,咱们神挡杀神,佛挡杀拂,一定想办法救出她。”   ……   朱府。   书房。   朱远墨掏出三枚铜钱,往地上一扔。   如果是平常,铜钱滚动几下,很快露出正反两面。   哪知今天的三枚铜钱,就像陀螺一样,在地上不停的转着圈,然后……然后……   在三兄弟的眼皮子底下,立住了。   屋里,陷入沉默。   三兄弟的脸色都十分的难看,这一幕,是他们活了这么久,都没有见过的怪异场景。   这也意味着,他们根本测不出晏三合的凶吉。   朱远钊只觉得毛骨悚然,问道:“大哥,怎么会这样?”   朱远墨眼眸一缩,敛住了眼中的惊悸。   祖师爷曾说过,这世上测不出吉凶的人只有两种:一种是贵不可言;另一种……   朱远墨不敢往下深想,随口道:“晏姑娘既然能化念解魔,一定是有过人之处的,我等凡人测不出也正常。”   “那现在咱们怎么办?”   朱远昊脸色泛白:“万一晏姑娘有个好歹……”   “不要自己吓自己。”   朱远墨干咳一声道:“现在我们兵分两路,老二,你换身小厮的衣裳,立刻去和三爷汇合,一切听从三爷差遣。”   朱远钊:“是!”   “等下。”   朱远墨叫住他:“这会不要管什么正道,邪道,只要能让晏姑娘平安回来,就是好道。”   朱远钊听了这话,心中一悲。   大哥这人,做人做事最守规矩,如今也被这一桩桩,一件件事逼得什么都豁了出去。   生死关头,朱远墨必须豁出去。   晏三合是唯一能救他们朱家的人,哪怕现在朱家已经走到死路上,只要她在,总还有一线希望。   所以哪怕他死了,晏三合都必须活着。   “老三。”   “大哥?”   “咱们朱家被人盯上了,三爷让我们找出源头,你有什么好办法?”   三个兄弟中,朱远昊素来鬼点子最多,朱远墨把他留下来,就是为了这桩要事。   朱远昊拧了眉,想了足足一盏茶的功夫,才小心翼翼道:   “大哥,有一个办法可以试试,就是要委屈你一下。”   “什么?”   “你是朱家的家主,他们的目标是你,你如果有个三长两短,那些隐藏在暗处的人,一定会凑近看个究竟。”   朱远墨心头一震:“你的意思……用我来诱敌?”   “是!” 第677章 坦承   马车里。   谢知非和裴笑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眼中都是为难。   求怀仁?   不用说,他肯定会帮忙。   但事情的来龙去脉要不要告诉他?   告诉——就意味着前太子巫咒案的事情也瞒不住。   瞒着——又该怎么瞒?   到了现在这个地步,谢知非已经没有时间再一条一条分析利弊,果断道:   “明亭,你心里怎么想的,我心里怎么想的,三二一,我们一起说出来。”   裴笑也痛快:“成!”   谢知非伸出一根手指,两根手指,第三个手指伸出来的同时,两人异口同声。   “告诉!”   “告诉。”   话落,两人同时长长松出口气。   为什么告诉?   因为晏三合现在人在哪里,情况怎样,都是未知数,想要保她平安,只有靠怀仁。   怀仁是皇太孙。   他虽然比汉王小一辈,但说的话绝对有分量,而且有震慑作用,能让汉王在动晏三合之前,先掂量掂量后果。   除此之外,也只有他有资格和汉王坐下来,进行谈判。   这是一个原因,也是最重要的原因。   第二个原因——   他们三人从小到大就是好兄弟,你有什么事,我有什么事,都不瞒着。   前两回心魔瞒着他,谢知非和裴笑心里就很愧疚,总觉得有种背叛了赵怀仁的感觉。   而这桩事情,也不像前两桩那样,可以瞒得住。   与其等着怀仁来问,不如他们两个痛痛快快交底。   第三个原因——   当今陛下是点香人,放眼天下,除了汉王以外,怀仁是陛下最看重的人。   他如果出面,找准时机的话,说不定朱家还有一丝丝的希望。   沉默中,谢知非微妙地挑了一下眉,“明亭啊,咱们这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了。”   裴笑清楚的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却坚定的一点头:   “不用担心,我相信怀仁的为人。”   ……   赵亦时踏上游舫时,第一时间就发现了诸多不对劲。   首先:摇船的人是丁一;   其次:竟然没有梅娘;   最后:谢承宇和裴明亭没有像往常一样坐在船舱里等他,而是站在甲板上,两人神情都很凝重。   再联想到,这会天才刚刚暗下来……   他走上前:“说吧,出了什么事?”   谢知非:“进舱说话。”   裴笑在边上点点头。   进到船舱,谢知非亲自沏茶。   三杯热茶端上来,裴笑一咬牙,爽快地开了口。   故事很长,从朱旋久的棺材裂开开始,讲到一轮血月,阴界的乌鸦……   从阴界的乌鸦,讲到桃花井、催命钉,讲到天市、太微两个小厮……   从两个小厮,又讲到巫咒案,讲到沈家、沈杜若……   最后才说起沈炎德的遇刺,和晏三合今天的突然失踪。   赵亦时原本神色还很平静,听到巫咒案时,脸上的血色一下子褪得干干净净,呼吸粗重起来。   裴笑最后一个字落下时,他的脸苍白的像一张纸,双眸里前所未有地露出了惊恐。   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   从古至今,有些事情是一定像那搓红狐狸毛一样,沉入深井,再严严实实盖上盖子的。   但盖子盖住真相,盖不住人心,更何况人的嘴,本就是这世上最不靠谱的东西。   所以赵亦时心里一直很清楚,皇祖父当年上位的手段肯定不会光明磊落。   但这种事情别人能说能议,唯独他这个皇太孙连想一想,都是对皇祖父的大不敬。   一来,他们是祖孙,血脉相连;   二来,没有皇祖父当年的手段,又何来他如今的风光。   但他做梦都没想到,有一天这个井上的盖子突然盖不住,要被掀开来了。   掀它的人中,还有两个是他的好兄弟。   “你们的胆子太大了!”   赵亦时忽而起身,怒道:“为什么不早点和我说?”   “怎么和你说?”   谢知非抬眼看着他:“鬼知道朱旋久的心魔,竟然牵扯到这桩事,我和明亭暗中商量多少回,犹豫多少回,一个字都开不了口。”   “怀仁,我们告诉你,就是把你扯进来。”   裴笑叹气:“谢五十和我说,他站在你的角度往深里想一想,都觉得难的不行。不知道,总比知道更安全一些。”   赵亦时无言以对,跌坐下去,后背一身的冷汗,“这会怎么又舍得说了?”   谢知非:“晏三合不见了,再不舍得,也得说了。”   裴笑:“这小子喜欢晏三合。”   赵亦时不可思议地看着谢知非。   谢知非重重点头,“还不是一点两点的喜欢。”   赵亦时不由冷笑:“三点、四点还是五点、六点?”   谢知非唇一动,轻轻咬出两个字:   “十分。”   怪不得!   怪不得!   赵亦时手指冲谢知非点点。   这人做事一向八面玲珑,什么时候该进,什么时候该退,心里一本账,从来不会把自己置于险境。   按理事情查到巫咒案,他就应该撤回来,还不顾死活地凑上去,肯定是为了晏三合。   谢知非看着赵亦时变了几变的脸色,一掀衣袍,跪倒在地,把边上两人都惊了一跳。   “殿下。”   他沉声道:“承宇从来没求过殿下什么,今日这一跪,是想求殿下看在……”   “你他娘的给我闭嘴!”   赵亦时猛的一拍桌子,“明亭,把他的嘴给我塞起来。”   “要不……”   裴明亭叹了口气,“还是你自个动手吧,我其实也想跪一跪的,为了晏三合……”   的婢女李不言。   刚刚在绸缎的庭院里,那丫头两行热泪,让他心头狠狠一酸,酸完又隐隐作痛。   她是李不言啊!   天不怕,地不怕,厉鬼走到她面前,眼皮子都不会眨一下,只会拔出软剑,呵声道:“来,姑奶奶会会你。”   可现在,她却为了一个晏三合落泪……   他莫名的想到了初见时,在刑部门口,那丫头莞尔一笑,冲着所有人昂首道:   “一个人,一条命,救不出小姐,我要这条命干嘛?”   晏三合真要有个三长两短,她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哪怕毁天毁地毁自己。   裴笑想到这里,腿一屈,跟着跪了下去。   “行啊,行啊,你们一个个都跪着……”   赵亦时冷笑连连:“跪吧,有种就别起来,我一个人去汉王府要人。”   “怀仁?”   “怀仁!” 第678章 胆大   四九城分内城和外城。   内城有城门九座,角楼四座,水门三处。   钟楼和鼓楼的中间,有条巷子叫千秋巷。   巷子的尽头,有一处宅子。   和别的宅子不同,这处宅子的朱门上没有牌匾,乍一看还以为是哪个达官贵人置的外室。   宅子最深处的院落,亮着灯。   夜沉沉。   董肖走进院子,两个黑衣暗卫迎上去。   个高的暗卫抱了抱拳,“董师爷,人在里面。”   董肖随口问道:“长得如何?”   “师爷瞧了就知道。”   暗卫还是没忍住,评价一句:“也没好看绝色到哪里去。”   董肖背手走进堂屋。   屋里正中间摆着一张椅子,素衣少女连人带椅子被绑在一起,头低垂着。   瞧这单薄的身材,的确不怎么样。   董肖上前抬起少女的脸,瞳仁猛的一缩,心中一阵恍然。   “师爷觉得如何?”   董肖目光在这张脸上一寸寸看过去,然后用一种平常稀疏的口气,冷笑道:   “清汤寡水,中人之姿。”   他手一松,慢慢转过身,又道:“你们中一人去给王爷报个讯,另一个在院外头守着。”   “是。”   “等下,她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蒙汉药的药效,约摸还有一盏茶的时间,您若等不及,就用水泼醒她。”   董肖:“去打桶井水来。”   暗卫们转身走出去,到了院子里,两人分道扬镳。   其中一人到井边打了一桶水,拎到屋中。   “去吧。”   董肖:“记得把这道门和外头的院门,都关上。”   “是!”   门掩上。   董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等到院门关上的声音传过来,才转过了身。   他的视线没有聚拢,而是虚空在某一处。   当头脑中某些片断慢慢浮起时,他的视线才渐渐聚拢在一起,变得幽深而狠厉。   董肖提起水桶,猛地泼过去。   少女的身子狠狠一激灵。   晏三合醒过来,用力睁开眼,发现眼前一片模糊,头发上有水不停的往下滴。   这是哪里?   她不是在锦绣绸庄做新衣裳吗?   脑子有片刻的茫然。   头很沉很痛,太阳穴一突一突的跳,晏三合想伸手揉揉太阳穴,这一伸才发现,自己竟然是被绑着的。   这时,耳边听到呼吸声。   晏三合猛的抬起头,发现面前似乎站着一个人,隐隐绰绰的,瞧不分明。   她甩甩脑袋的同时,用力眨了几下眼睛。   视线终于清晰起来。   是一个中年男子。   男子穿一身黑袍,双手反剪在身后,头上即没戴冠,也没戴帽,半灰色的头发束起,用一只玉簪定住。   再看这人的脸。   脸不胖不瘦,保养得极好,五官长得也不错,就是眼窝很深的凹陷下去,显得和普通人不太一样。   想起来了。   她原本在锦绣绸庄的庭院想事,想得入神,鼻尖忽然闻到一股味道,然后便失去了知觉。   “我和你有仇?”她问。   男人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摇了一下头。   “有怨?”   还是摇头。   晏三合缓缓吁出一口气,“既然无怨无仇,你为什么要抓我?”   男人走上前几步。   晏三合神情一下子戒备起来,急促道:“你是谁?谁派来的?抓我做什么?”   男人忽的冷笑了下,“小姑娘,你的胆子是什么做的?”   这话,就像天边炸响了一道惊雷,撕开了晏三合混沌的脑子。   她今天出门,是突然起的兴致,连谢知非和裴笑都不知道。   过年,绸缎庄的人很多,店铺门口停满了马车,伙计和绣娘忙得脚不沾地。   她站在庭院里,身边时不时的走过一两个伙计。   能在光天化日之下,用最快的速度把她迷倒,然后又悄无声息的掳走她……   由此可见,有人一直在暗中盯着她,伺机而动,并且身手相当的好。   这一幕很熟悉,一个月前,在别院门口出现过,被盯着的人是谢知非和裴笑。   她当时还提醒他们身份暴露了,要小心。   对这两人身份感兴趣的,只有一个人。   想明白这些,晏三合目光一厉,“你的胆子是什么做的?知道我是谁吗?”   男人面上的表情,终于有了实质性的变化,看向晏三合的目光,更深了。   “你、是、谁?”   三个字,他说得非常的慢。   晏三合迎着他探究的目光,哑声道:“我是谢道之的干女儿。”   他冷笑:“谢道之哪来的干女儿?”   晏三合反问:“我如果不是谢道之的干女儿,你们费那么大的劲儿,把我掳来做什么?”   他被问得一噎。   “就不怕我义父参你主子一本吗?”   晏三合有些悲悯地看着他,“天子脚下,还是有些王法的,别到时候引祸上身。”   董肖扑哧一声,乐了。   一个小丫头片子,被五花大绑着,不担心自己处境和生死,反而还出口威胁他?   稀罕!   “你倒说说看,我主子是谁?”他笑道。   “我最近和谢承宇,裴明亭走得很近。”   她故意说了两人的字,显得和他们无比的亲热,“我一内宅女子没有仇家,想来想去,仇家就是他们俩的。”   “好一个内宅女子啊!”董肖脱口而出。   但一说完,他顿时感觉到不太对——这就等于隐晦的承认了,他们对她的一举一动,都了如指掌。   果然,有人一直在暗中盯着她。   什么时候开始盯的?   盯了多久?   她和朱家人一道进进出出,看来朱家也逃不掉。   推演到这里,晏三合终于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有这一劫。   朱远墨上书称汉王是开春和鞑靼那一仗的凶星;   汉王岂肯认命,自然是要反击,最好的反击就是证明朱远墨是太子党,和太孙走得近。   自己这个“内宅女子”,就是这么连带的,进了汉王的视线。   这时,他们发现“内宅女子”,不仅没有在内宅里,还常常往外跑,于是又对自己的身份起了疑心。   再加上盯了许久,他们并没有找到实质的证据,于是就把她掳来,想撬开她的嘴。   通通圆得上!   晏三合得出这个结论后,脸上露出一点娇蛮,让自己看起来更有恃无恐一些。   “我能猜出来的事情,谢家人也能猜出来。这位兄台,容我提醒你一下,你还有一个晚上的时间,替你主子善后,否则明儿早朝……”   她不再往下说,这些话足够了。   内阁大臣的干女儿;   谢承宇,裴明亭的身后是皇太孙;   你主子,哪一个都惹不起;   除非他想鱼死网破! 第679章 交锋   董肖脸上的笑还在,只是笑得越来越诡异。   “这名字谁给你起的?晏三合?我看你应该叫晏大胆。”   他清咳一声:“能把你掳来,自然是做好了万全之策,你要不想死的话,还是老实交待的好。”   晏三合:“交待什么?”   “交待你究竟从哪里来?和那些人混在一起,在密谋什么?”   董肖忽然转身,打开门,朝院外大喊一声:“把剑拿来。”   暗卫推开院门,把剑递过去的同时,往屋里瞄了一眼,然后压着声音道:   “师爷,刚刚有消息来,太孙去了咱们府上,王爷让你先按兵不动……”   “知道了,到院门外守着去。”   门,“砰”的一声关上。   暗卫一怔,暗道今儿个师爷怎么有点冲动。   那女子可不是一般人,吓吓可以,可不能真的动刀动枪啊!   ……   剑往晏三合脖子上一横。   董肖面无表情道:“先说说吧,你从哪里来?”   晏三合脸色顿时一变,难道汉王当真决定鱼死网破?   不可能!   “说!”   锋利的剑刃划破皮肤,血涌出来。   一阵痛意袭来,晏三合冷冷看了董肖一眼后,闭上了眼睛。   我要能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就好了。   “说是不可能的,要杀要剐你随意,反正我死了,你家主子自然也活不成。”   董肖的脸,忽的扭曲了起来。   恍惚间,他好像看到那人眉眼淡淡,对他道:“跟你走是不可能的,要杀要剐你随意。”   咣当!   长剑掉落在地。   董肖连连退后数步,胸口一起一伏的喘息着。   晏三合睁开眼,眼里露出浓浓的嘲讽。   果然,你们还下不了手。   不过唬人,的确有一套!   “你误会了。”   这时,董肖皮笑肉不笑道:“其实我把你掳来,只是想让你听一曲,听完我就把你放走。”   啥?   这一下,轮到晏三合懵了。   她没有想到事情会急转直下,连个过渡都没有。   虽然汉王对谢道之和皇太孙有所忌惮,但也不应该这么快啊,脖子上的血,还在往下流呢。   更让她傻眼的是——   这男人还当真的从隔壁厢房里,搬出了一张琴。   “你喜欢听什么曲?”   这口气,像是在问一个很熟悉的朋友。   晏三合再聪明,也猜不出这人的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不懂曲,随便弹,最好短一些,我想早点回家。”   “好!”   董肖把琴先放一旁,又从里面拿出个蒲团。   他把蒲团往地上一扔,盘腿坐下,很自然的理了理衣袍,又从袖中掏出帕子,一根一根的擦拭着手指。   擦这么慢?   晏三合心说这人是在故意拖时间吧!   终于擦完,董肖扔了帕子,把边上的琴放在双腿上,抬头看着晏三合:“知道这是什么琴吗?”   “不知道。”   “想知道吗?”   “不想知道。”   “七弦琴,又叫焦尾、绿绮。琴、棋、书、画中,琴居四艺之首,有道是一弹流水一弹月,水月风生松树枝。”   董肖冷笑一声,“一声入耳,万事离心,晏三合,你可听仔细了。”   手指一拨动,琴弦发出一记浑厚的声音。   这便开始弹了?   琴棋书画中,晏三合书画都过得去,棋也会下一点,唯有一个琴,当真是一窍不通。   弹的是什么曲?   曲里诉的是什么意?   为什么这么难听?   晏三合脖子上的痛都没了知觉,两个眼皮开始打架。   莫非这琴里、曲里还暗藏杀机?   她用指甲掐进掌心,想用痛意让自己清醒一点。   哪知这琴音像是染了最浓的安神香,别说掐掌心,就是那剑再划一下,她都没法醒神。   撑不住,晏三合头一垂,又失去了意识。   董肖放下琴,手托着下巴,一动不动地看着晏三合。   良久。   他从蒲团上爬起来,再度走到晏三合面前,蹲下来,用极低的声音骂道:   “这副死样子,他妈的像谁啊?”   ……   重华宫是汉王府邸,虽然汉王一年到头住不了几天,但宫殿不仅宽敞,还很华丽。   与太子端木宫的陈旧,老朽,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赵亦时一行穿过森森长廊,进到内院。   内院门口,汉王已经等在朱门边,身后跟着世子赵亦显。   再得宠,规矩还是要有的。   太孙多一个皇字,便是未来的储君,只有臣迎君,没有君迎臣的道理。   等走近了,赵彦晋才发现赵亦时身后跟着的,竟然是谢知非、裴笑两位。   哟,这是不打算再藏着掖着了?   赵彦晋微微拱了一下身,“臣叩见殿下。”   赵亦时皱了下眉:“皇叔这礼,行得有些敷衍啊!”   赵彦晋当即变色。   两人不仅是君臣,也是叔侄,往日就算赵彦晋不行礼,这小畜生也不敢多啰嗦一句。   今儿个却责怪他敷衍?   赵亦显一看父亲变脸,忙打圆场道:“这几日阴天,我爹腰上的老毛病犯了,还望殿下恕罪。”   赵亦时“噢”一声,“可请太医来瞧过没有?”   赵亦显:“请过了,是旧疾,太医也没办法。”   赵亦时:“明亭,你们裴家可有好的治腰伤的药方?”   裴笑一脸恭敬:“回殿下,腰伤治不好,只能养。”   赵亦时:“如何养?”   “不能久坐,不能久站,更不能久动,最主要一点……”   裴笑看着汉王,笑眯眯道:“少思虑,怀慈悲,多做好事。”   赵亦显一时没明白,“这多做好事,和腰伤有何关联?”   “有啊。”   裴笑笑眯眯道:“好事做多了,菩萨会保佑。”   赵亦显脸色大变:“你的意思是,我爹是坏事做多了,腰才不好?”   裴笑赶紧摆手,一脸的惊恐,“世子爷误会了,我不是那个意思。”   当我傻?   “你就是……”   “显儿!”   赵亦显一听父亲喊他,乖乖闭上了嘴巴。   汉王深吸一口气,强行按捺住怒意,故意问道:“殿下,这一位是……”   赵亦时:“裴寓太医的嫡长子。”   “噢——”   汉王恍然大悟:“就是那个医术怎么教,也教不会的小裴爷。”   裴笑一脸愧疚:“晚辈愚钝。”   汉王:“能知道自己愚钝也是件好事。”   裴笑脸色更惭愧了。   “王爷,晚辈别的本事没有,唯一的本事,就是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   赵亦显何其敏锐,总觉得姓裴的话里有话。   偏偏又找不出证据。   儿子都能察觉,做老子的心里能没数吗?   汉王冷冷地看着谢知非,故意把话岔开,“这一位是……” 第680章 对峙   赵亦时:“谢内阁家的老三谢承宇。”   谢知非冲汉王恭敬行礼。   汉王故意问道:“他们和殿下……”   “明亭和承宇是我的左臂右膀。”   赵亦时淡淡道:“今日带他们出来见见世面,顺便也让皇叔瞧瞧。”   瞧什么?   瞧你们三个人暗底下,早就是一丘之貉。   汉王皮笑肉不笑道:“那就里面请吧!”   “请!”赵亦时袖子一甩,与汉王并肩。   谢知非和裴笑紧随其后。   赵亦显看着谢知非的背影咬牙切齿,上回这孙子让他当众出丑的事,他还没忘呢!   ……   正堂里。   一张八仙桌,下首两排太师椅。   赵亦时在八仙桌的主位上坐下。   世子赵亦显刚刚压下去一点的怒气,腾的又升上来。   竟然坐主位?   竟然想生生压父亲一头?   回头让父亲在陛下面前,参你一个无视尊长。   赵彦晋却仿佛好脾气似的,半点都不在意,等丫鬟上了茶果点心后,问道:   “这么晚了,殿下突然过来……”   “本宫是为谢道之的干女儿而来。”   一声本宫,瞬间拉开了叔侄之间的距离,也再一次把赵亦显的怒气给打了下去。   敢情,皇太孙今夜过来,是兴师问罪来了?   赵彦晋岂有不明白的,装傻充愣道:“殿下,谢道之的干女儿,与我有什么干系。”   赵亦时端起茶碗:“从前是没什么干系,但今天开始,就有些干系了?”   “什么干系?”   “什么干系,皇叔心里明白啊!”   “不明白。”   赵彦晋冷笑一声:“还请殿下明说。”   “叭——”   赵亦时把茶碗往桌上重重一搁,“有些事可以偷偷摸摸做,但有些话却不能明目张胆的说。”   这话,不可谓不重。   换成任何一个人,冷汗都该滴下来。   但赵彦晋是谁?   这些年他仗着陛下的宠,把谁放在眼里过?   他登时沉了脸,“我行得正,坐得端,什么话不能明目张胆的说?”   你还行得正,坐得端?   裴笑朝谢知非瞄过去:厚颜无耻!   谢知非冲他一阖眼:往下看。   赵亦时:“谢大人的干女儿姓晏名三合,今日午后在锦绣绸庄不见了人……”   “殿下什么意思?”   赵彦晋一拍桌子,“你是怀疑我抓了晏三合?”   “奇怪啊明亭。”   谢知非“啧”一声:“殿下只说我干妹子不见了人,王爷怎么知道是被人抓了?”   裴笑没好气道:“闭嘴,这会轮得到你说话吗?”   的确是轮不到。   但这话却说得极好。   不见了人的原因,有可能是离家出走,有可能是走丢,赵彦晋却脱口而出被人抓了……   多少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   但赵彦晋这么些年,能在陛下面前圣宠不衰,除了酷似陛下的长相外,还是有几分真本事的。   他自顾自喝着茶,压根不屑和这两个小辈解释。   如此一来,就显得谢知非刚刚那一问,很是无理取闹。   凡事口说无凭,拿出证据来。   证据?   他们没有,一切都是猜测。   他娘的,谢知非暗暗握了握拳,这只姜还真是老辣!   赵亦时看着汉王这副惺惺作态,忽的明白太子为何总被这人生生压一头。   因为豁不出去;   因为脸皮不够厚!   “皇叔。”   他轻轻一笑:“事发突然,谢道之那头承宇还瞒着,事情真要闹到他那里,以他护短的性子……”   “殿下!”   赵彦晋突然拔高音量。   “这些话,你不必和我说,我连谢道之什么时候有个干女儿都不知道,岂会做出那等无耻之事?”   赵亦时慢慢了点头,“看来,这一趟本宫是白来了。”   “就不该来。”   赵亦显冷笑一声:“我父亲是什么身份,他谢道之的干女儿是什么身份?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人,我父亲会和她过不去?”   很好!   赵亦时目光一沉:“谢承宇。”   “殿下,在。”   “左右是瞒不住,你先回去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和谢大人说一下。”   赵亦时看着谢知非:“让他该用什么法子,就用什么法子;该找什么人算账,就找什么人算账。”   “是!”   谢知非冲赵亦时抱了抱拳,二话不说便走出了内堂。   “明亭。”   “殿下?”   “拿我名帖,立刻去锦衣卫找冯长秀。”   赵亦时冷冷一笑:“你只需问他一句话,光天化日,天子脚下,没了王法不成?”   “是!”   赵亦时等裴笑离开,学着汉王的样子,端起茶盅,不紧不慢地拨动着里面的茶叶末。   你当我会怕?   赵彦晋屈指敲敲桌子,“显儿。”   “父亲?”   “拿着你爹的名帖,去找一找锦衣卫南镇抚司杨一杰。”   赵彦晋:“就说谢道之的干女儿不见了,皇太孙殿下说是本王下的手,让他还本王一个清白。”   “是!”   赵亦显微微一愣,看看太孙,又看看自家亲爹,忙道:“是!”   偌大的正堂,只剩下叔侄二人,慢条斯理的喝着茶,好像谁也没有受刚刚那一幕的影响。   一盏茶喝完,赵亦时起身:“夜深了,本宫便不叨扰皇叔。”   赵彦晋暗下松一口气,“殿下慢走。”   “劳皇叔送一送吧。”   “请。”   二人并肩,缓步往外走。   赵彦晋心里有鬼,再怎么装出云淡风轻的样子,脚步还是有一点乱。   赵亦时嘴角一扬,“皇叔腰不好,走路就该慢一点。”   赵彦晋嘴角轻轻抽搐一下,“行武之人,习惯了快,改不过来了。”   “还是要改一改的。”   赵亦时淡淡道:“人哪,要服老。”   “是啊。我们年纪大的,要服老。你们这些年纪轻的,也要懂一点分寸。”   赵彦晋:“一些无中生有的事情,不要闹得太兴师动众,不好收场。”   “皇叔勿怪,实在是本宫最近心情不好,所以……”   皇太孙眉间一冷,淡淡笑道:“本宫不仅想无中生有,还想无事生非一下,免得有些人当真不知天高地厚,忘了做臣子的身份。”   赵彦晋恨不能把后槽牙咬碎。   小畜生,谁是君,谁是臣,还不一定呢,别嚣张太过。   “皇叔心里可是在骂我?”   “殿下想多了。”   赵亦时顿足,转身,用一种很是怜悯的目光看着赵彦晋。   “骂也无妨,本宫从小到大,不知道挨了父亲多少打,多少骂,但皇太孙之位,还是坐得稳稳的。”   赵彦晋背在身后的手,暴出青筋。   小畜生这是在借他自己,说太子呢。   太子挨陛下多少骂,多少嫌,储君之位也坐得稳稳的。   “倒是皇叔,要好自为之啊!”   赵亦时意味深长地留下这一句,负手而去。   赵彦晋等他走远,杀气腾腾地看了看暗处。   暗卫从暗处走出来,“王爷?”   “告诉董肖,让他想办法从女子嘴里挖出点东西,然后赶紧放了。完事后立刻回王府,我有要事商量。”   “是!” 第681章 诱敌   谢知非和裴笑并没有先走,而是等在太孙的马车里。   帘子一掀,两人各伸出一只手,把赵亦时拉上来。   马车缓缓前行。   裴笑来不及的问:“怎么样?”   赵亦时侧眸,“我猜最迟天亮,人就会回来。”   谢知非脸色略显僵硬。   这会才三更,到天亮还得有几个时辰。   这几个时辰,那丫头会经历些什么?   那些人会不会对她动粗?   会不会……   想到这里,谢知非心口一阵一阵地痛起来。   这么多年来,他暗中帮怀仁处理着各色棘手的事,也遇到过危险,很多次都在鬼门关前打转。   但从来没有怕的。   今日晏三合猝不及防的遇险,让他心中深埋的恐惧,再一次跑出来。   谢知非很清楚,这恐惧属于郑淮左,属于海棠院。   无论过了多少年,无论他心志再怎么成熟,无论他手里的权力有多大……   只要那个人出一点点事,这恐惧就在。   “明亭……药在我怀里。”   “操!”   小裴爷头皮都炸了,刚要伸手,被另一只手轻轻拍掉。   赵亦时伸到谢知非的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瓷瓶,倒出里面的药,放在他手里。   裴笑赶紧去倒水,   谢知非头一仰,接过水,把药吞进去。   “怎样?”裴笑一脸担心。   “死不了。”   “啪——”   腿上重重挨了一掌。   裴笑指着他的鼻子骂,“狗日的,有种你再说一遍?”   “祖宗,我错了。”   谢知非摸摸心口,认真道:“好一些了。”   赵亦时伸手拍拍谢知非的肩:“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也是时候亮一亮招了。”   谢知非气息还很弱:“怀仁,你说。”   赵亦时:“不管晏三合有没有事,明早你爹弹劾汉王的奏章一定要递上去。”   谢知非点头,“好,我马上回家一趟。”   “除了谢大人外,我的人也会递上弹劾奏章,用凶星做做文章。”   赵亦时头一偏,“明亭,你还是去找冯长秀,一口咬定人是汉王府的人抓走的。”   裴笑一听就明白这么做的用意——   声势越大,晏三合安全的可能性越高!   “我今日就歇在别院。”   赵亦时双眸轻轻一阖,“若天亮还没有晏三合的消息,我会第一时间进宫,面见陛下。”   ……   马车拐过几个弯,在巷口停下。   驾车的沈冲扭头:“三爷,是朱青他们。”   谢知非和裴笑下车。   裴笑一看李不言也在,忙走过去:“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在衙门里等吗?”   “哪里等都一样。”   李不言:“现在情况怎么样?”   裴笑指了指马车里:“他说天亮之前就会有消息,若没消息,便进宫面圣。”   谢知非则站定在朱远钊面前:“二哥怎么也来了?”   “大哥命我过来的,让我听三爷差遣。”   朱远钊:“还说不管用什么手段,先救出晏姑娘要紧。”   谢知非只关心一件事:“凶吉测了吗?”   朱远钊一脸为难,“我哥说晏姑娘是高人,测不出凶吉。”   高人也是人啊,怎么会测不出呢?   谢知非脸色有点发白。   “凶吉测不出,那方位呢?”李不言满面焦急:“也测不出来吗?”   朱远钊默默点头。   李不言咬牙切齿,“你马上弄个什么催命阵,让那王八蛋给我死去。”   “然后,有理也成了无理!”   马车里的人,不知何时下了车,缓步走过来,在李不言面前站定。   他的目光并不柔和,甚至有一点发冷。   朱远钊一看是皇太孙,忙躬身行礼。   赵亦时微微颔首,目光仍落在李不言身上。   李不言被他看烦了,正要说话,被裴笑一把拽在身后,“殿下,她心里着急,也就是随口发泄一下。”   “都不准轻举妄动。”   赵怀仁眼底的情绪深藏,扔下一句话,转身就走。   小裴爷一看赵怀仁的背影,就知道他生气了,轻轻瞪了李不言一言,“以后说话小心。”   李不言气:“就许坏人使阴招,就不许好人做坏事?”   小裴爷:“你……”   “我什么我?”   李不言:“守规矩的人都早死了,不守规矩的人,不仅活得圆润,还寿终正寝呢!”   朱远钊脸色顿时难堪起来。   “都少说两句。”   谢知非捂着胸口,低声道:   “明亭,你带着李不言去锦衣卫报案;朱青,你安排下去,五城的人巡逻到天亮;朱二哥,你跟我走。”   ……   朱府。   秘境。   朱远墨背手站在庭院里,一脸的心事重重。   这时,老三朱远昊飞奔进来,趴在朱远墨的耳边低语了几句,朱远墨惊得连连后退数步。   “怎么会这样?”   朱远昊摇摇头,表示不知道,随即又问道:“哥怎么办?”   朱远墨摆摆手,有气无力道:“太晚了,你先去睡,这事儿明天再说。”   “哥,来不及了!”   “来不及也得等天亮。”   朱远墨怒喝道:“也要容我有时间好好想一想。”   朱远昊不再多说,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朱远墨见他走远,在院里来来回回的踱着步,一脸的烦躁。   忽的,他脚下一顿,眼珠子往外一突,整个人直挺挺的倒下去。   不远处的屋顶上,汉王府的暗卫被生生吓了一跳。   等了一会,不见地上的人有动静,心想不会出什么事吧?   也是艺高人胆大。   那暗卫仗着手脚功夫厉害,又见四周没半点人影,便悄无声息的落了地,悄无声息的走上前。   屋里的灯光斜照出一缕,正好映在朱远墨的脸上。   只见他双目紧闭,脸色发青,嘴唇发白,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暗卫蹲下去,伸手在朱旋久的鼻息处探了探。   不想,朱远墨突然睁眼睛,一把抓住他的脚,“什么人?”   暗卫大吃一惊,身体一跃而起,几个翻身,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这时,本该回房睡觉的朱远昊从暗处走出来,扶起朱远墨:“大哥,怎么样?”   “成了!”   朱远墨挥开老三的手,进到堂屋,先冲祖师父拜了几下,然后走进书房,掌心往纸上重重一拍。   一道淡淡的符,赫然出现在纸上。   朱远昊跟进来,一看那道符长松一口气。   果然成了。   大哥刚刚抓着黑衣人的同时,掌心的符已落在那黑衣人的脚上。   兄弟二人对视一眼。   下面,就等着那黑衣人落脚在何处。 第682章 站队   谢府。   谢而立等在角门里,心急如焚。   半个时辰前,老三送信回来,说晏三合突然不见了,联想到晏三合正在查的事情,他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   “来了,来了,三爷回来了。”   角门外的,谢小花眼睛贼亮,远远就看到有马车疾驰过来,忙探进脑袋道:   “大爷,老奴去迎一迎。”   “快去!”   这一迎,才发现除了三爷外,还有一个朱府二爷也跟着来了。   谢小花刚要向朱二爷行礼,被谢知非捏住颈后的软肉,“我哥呢?”   “大爷在门里呢,都等半天了,三爷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哪里不舒服?”   “好几天没见着我家小花,心里不舒服。”   谢知非大步走上台阶,几乎是跳着跨进门槛,一抬头,见到自家大哥,忙不迭道:   “哥,十有八九是汉王做的,殿下让爹明日参他一本,这事你和爹说最妥当。”   谢而立目光落在朱远钊身上。   朱远钊朝他一点头,“事关重大,我来帮衬三爷一把。”   谢而立把头往前凑,捂着嘴道:“好好的,怎么就……”   “被盯上了。”谢知非实话实说。   “那……”   谢而立腿软成两团棉花,赶紧扶住墙道:“那桩事情……”   谢知非脸色大变。   大事不妙。   他们急着找晏三合,竟然把沈家给忘了。   沈炎德被沈老太医瞒着,一问三不知,但沈老太医心里一本账啊,万一汉王的人找到他,这老东西会不会为了儿子……   转念又一想。   他不敢。   这事说出来,他沈家也要倒霉,而且是倒大霉。   谢知非缓了缓脸色,“那桩事情他们是查不到的。”   谢而立还是不放心,“晏姑娘呢,会不会被他们威逼着……”   “不会。”谢知非一口断定。   “老三,你笃定……”   “大哥。”   谢知非眼神格外森寒:“我倒希望她会,这样也能少受点罪。”   一句话,说得所有人都沉默起来。   是啊。   一个清清白白的小姑娘落在那帮人手里,会经历些什么,又有谁能打包票呢。   说到底,还是他们这些人连累了她。   谢而立深吸一口气,“老三,你别急,我这就去父亲书房。”   朱远钊胸口起伏几下,也豁出去了,“其实李姑娘说得对,但不是弄死,也不是冲他,而是冲他儿子。”   这世道,对守规矩的人,就按规矩来;   对不守规矩的人,就应该狠着来!   不等谢知非应声,朱远钊又道:“三爷,这事交给我来办,给我寻一处安静的宅子即可。”   什么叫瞌睡遇上枕头?   这就是!   谢知非把朱远钊带在身边,暗中打的就是这个主意,动不了汉王,我动他儿子总可以吧!   “谢小花,把朱二爷带去我院子。”   谢小花刚要应答,却见三爷脸色微微一变,“巷口有人来了。”   谁也没料到,来的竟然是朱府三爷。   朱远昊跳下马车,火急火燎的冲进谢家,一看所有人都在,忙招招手,示意他们再凑近点。   几个脑袋凑过去。   朱远昊喘了几口粗气,低声道:“三爷,源头的大致方位找到了。 ”   “哪里?”   “在我们家的东南角。”   朱家的东南角,就是重华宫。   换句话说,汉王一直在暗中监视着朱家。   谢知非:“用的什么法子?”   朱远昊:“三爷别问了,阴招。”   谢知非冷笑一声,“阴招好。”   朱远昊:“晏姑娘找到了吗?”   谢知非:“暂时还没有。”   “那……我帮不上什么忙。”   朱远昊为难道:“为了防着那些黑衣人再来,大哥在府里布阵,他身子不大好,我得回去帮他。”   谢知非:“老总管怎么样?”   朱远昊摇摇头。   谢知非拍拍他的肩,“快去吧。”   朱远昊气都没喘一口,匆匆来,匆匆走。   这时,四更的梆子响起。   谢知非:“大哥,朱二哥,各自行动吧,别耽搁了。”   ……   书房里。   谢道之听完长子的话,半天没有说话。   时间流逝。   谢而立看着多宝阁上的沙漏,沉稳道:“爹,老三都跟着殿下去了汉王府,咱们谢家的立场也该明朗了,没必要再遮着掩着。”   谢道之抬头看着儿子。   谢而立不疾不徐:“论公,太子是正统,咱们站在正统的一边,无愧良心和正义;   论私,晏三合是您的干女儿,不看僧面看佛面,他动晏三合,就是不把您和咱们谢家放在眼里。   这个时候再畏畏缩缩,再瞻前顾后,只怕不仅寒了晏三合的心,也寒了太孙的心。”   谢道之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反问一句:“时局呢?”   “时局也到了要站队的时候,陛下年岁已大,”   谢而立压着声,道:“有件事儿,父亲还不曾知道,此次御驾亲征,汉王绝不会随同。”   谢道之:“为何?”   谢而立:“钦天监测凶吉,他是凶星。”   最后一丝犹豫也打消了。   谢道之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迎着冷风,道:“你让老三给殿下传个信,请他安心。”   “是。”   “明日傍晚,让谢总管备一桌酒菜,我要请几个朋友来家里小酌几杯。”   谢而立一听这话,就知道父亲是联络他的人,一道站出来声援太子。   “父亲,这宴我亲自来准备。”   ……   千秋巷。   暗卫上前敲门,董肖打开门问:“何事?”   “王爷让您赶紧从她嘴里撬出一点东西,然后把人放了回王府去,王爷找您有事。”   董肖指了指地上的血渍:“撬不出什么,嘴比河蚌还要紧。”   “那……就把人放了吧。”   董肖沉着脸不说话,似乎很不甘心就这么无功而返。   暗卫正想劝几句,却见他忽然转身往屋里走,弯腰抄起地上木桶,冲着晏三合的脑袋,便是重重一下。   血顺着晏三合的脑袋流下来,一滴一滴落在地上,很快就滴成了一摊。   暗卫暗暗惊心,师爷这下是不是太狠了,她可是谢道之的……   “把人扔外头大街上。”   董肖把木桶一扔,反剪着手大步走出去。   暗卫一看那血流的,赶紧把人扛起来,飞奔跃上院墙。   心道也别扔大街上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王爷那头怪罪下来……   就扔五城兵马司门口吧。 第683章 出手   五城兵马司,灯火通明。   谢内阁的干女儿、老大的干妹妹失踪了,衙门里除了几人留守,别的都出去巡夜找人。   就是那几个留守的,也时不时出来瞧瞧,有没有兄弟带好消息回来。   毕竟老大平日里待他们真挺好的。   轮到六斤出去瞧的时候,只见数丈之外的地上躺着一人。   六斤跑过去,伸手拨开那人的被血浸湿的黑发,眼睛倏的一下直了。   这,这,这不就是老大的干妹妹吗?   来过他们五城兵马司几回的。   “来人啊,快来人啊……找到了……找到了……”   衙门里的几个人听到喊声,纷纷跑出来一看,顿时乱成了一团。   “快,快去找三爷和小裴爷。”   “找小裴爷没用,得去裴家找他老子。”   “还愣着干什么,先把人抬进去……”   “都轻点,轻点,头上还在流血呢!”   “完了,完了,这伤不轻啊!”   ……   冬日的夜,说不尽的寒冷和漫长。   董肖推开书房的门,只见屋里跪着一个暗卫,汉王坐在太师椅里,脸上杀气腾腾。   “王爷,发生了什么事?”   “这个饭桶,被朱远墨发现了。”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董肖走到暗卫面前,冷然道:“自个去外头领罚吧,我和王爷有事要谈。”   暗卫赶忙退出去。   董肖在赵彦晋身旁坐下。   “人已经放了,什么都没有逼问出来,态度还十分的嚣张,不像是谢道之的干女儿,倒像是他的亲女儿。”   他冷笑一声,“还搬出了皇太孙,说她和皇太孙的关系非同寻常,警告我小心吃不了兜着走。”   一个比一个嚣张!   赵彦晋怒道:“那小畜生上门了,根本没有把本王放在眼里,还说要让我好自为之。”   董肖眉头紧锁,“皇太孙这人素来温文尔雅,这般行事极为少见,更不要说为了一个女子和王爷交恶。”   赵彦晋:“那晏三合十有八九,是他养在外头的女人,这会正上瘾着。”   “难怪咱们查不到这女子的身份。”   董肖冷笑:“有皇太孙这尊大佛护着,便是扬州的瘦马,都能说成是谢道之的干女儿。”   赵彦晋自己也干过这种事。   有些女人上不了台面,只有偷偷养在外头,对外就说是谁谁谁新认的干女儿。   为的,就是掩人耳目。   通常这种女子身份都很低,不是野乡出身,就是伶人伎女出身,说话行事没规没矩。   但男人有时候,还挺吃这一口的。   新鲜!   这也就能解释,为什么这个晏三合没事就往外跑,没事就混在男人堆里,多半是那小畜生宠出来的。   “白费了一通劲儿。”   赵彦晋懊恼地叹了口气,“还惹出一身腥来。”   “没有白费劲,至少让王爷认清了一件事。”   董肖看着赵彦晋:“太子软弱好欺,太孙可不是,这人为了一个女子就敢跟王爷翻脸,将来得了势,只怕……”   赵彦晋急匆匆的把董肖叫回来,正是为了这个。   这世上,除了他的亲老子以外,还没有人敢这样跟他说话,这个小畜生翻脸不认人,是个狠角色。   其实赵彦晋一直都知道皇太孙厉害,否则凭太子那个怂样,早就被他干下去了。   但厉害成这样,赵彦晋还是头一回见,将来小畜生得了势,掌了权,他不是只怕,而是只有死路一条。   “王爷,皇太孙用一个谢知非,勾连起了谢家,朱家,甚至他们还打起了沈老太医的主意……”   董肖沉声道:“仅仅一个朱家,就给王爷按上了凶星的名头,如今的局势对王爷很不妙。”   赵彦晋被他一说,后背的汗毛都竖起来。   的确不妙。   陛下到现在都没有明说,这仗到底让不让他跟着去。   朝事纷争,人心难测。   谁能担保陛下会一直宠他下去?   董肖身子前往前一凑,低声道:“王爷,该出出手了。”   ……   翌日,早朝。   陛下刚在龙椅上坐稳,内阁大臣谢道之便走出来,上书弹劾汉王赵彦晋在朝结党,与京中数名武将相交甚密。   群臣一听,个个把脑袋垂下去,暗道大事不好。   陛下生平最恨的,就是结党营私,这是其一;   其二,谢道之这人从来左右逢源,宁肯委屈自己,也不得罪一人,像今天这般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上书弹劾,简直是太阳从西边出来;   其三,他弹劾的人是汉王,也就意味着这只从来不站队的老狐狸,如今赫然站在了太子的身旁。   龙椅上的陛下命太监收下奏章,一言不发地离座而去。   一夜之间,京中风云突变,四九城里多少权贵彻夜难眠。   第二日,早朝。   御史台左都御史袁平上书,弹劾太孙品性不端,沉迷女色,不仅把教坊司的花魁藏于府内,还在外头置了外室。   袁平是汉王一手提拔上来的,在太孙大婚之前弹劾他沉迷女色,用意十分的明显。   这日,陛下仍命太监收下奏章,仍旧一言不发地离座而去。   第三日,仍是早朝。   上书弹劾的人竟然多达七位。   其中三位平日里与谢道之走得颇近;   另四位,都是汉王的人。   这七人甚至就在朝堂之上,相互指着鼻子对骂起来,和市井中的妇人完全没什么区别。   这一日,陛下勃然大怒,当着百官的面,砸了手中的茶盏,扬长而去。   锦衣卫总指挥使,在一刻钟后,被叫到了御书房。   面对陛下冰寒的脸,冯长秀不偏不倚的将事情一一坦承。   “陛下,三日前,锦衣卫接到裴寓之子裴笑的报案,谢道之的干女儿大白天的不见了,裴寓称是汉王府动的手;   同日,南镇抚司杨大人也接到汉王世子的报案,称皇太孙诬陷他父亲掳了谢道之的干女儿,请杨大人还他父亲一个清白。   五更时分,谢大人的干女儿一身是血,被人扔在了五城兵马司门口。”   冯长秀偷偷抬眼看了看天子的脸色。   “事情的前因后果便是如此,谢大人的干女儿脑部重伤,至今还未醒来。臣猜测,近日朝中的事,大约与此事有关。”   老皇帝面色阴郁。   “到底是谁干的,你们锦衣卫查清了没有?”   一个皇太孙;   一个汉王;   锦衣卫倒是敢查呢?   冯长秀赶紧双膝跪地,“臣无用,至今尚未找到真凶。”   老皇帝面色阴郁的沉默了好久,意味深长的叹了一句:   “为了一个女子,闹成这样!” 第684章 解错   何止闹成这样?   一连数日,两个阵营的人都跟疯了似的,你咬我一口,我咬你一口。   而那些个本来还想等局势明朗一些,再站队也不迟的人,不得不提前表了态。   让人称奇的是,太子身后的人,如雨后春笋一般,忽的蹭蹭蹭冒出来。   汉王一党,瞬间显出颓势。   有些人削尖了脑袋,盯着朝堂上的风风雨雨,一刻都不敢松懈;   有些人便是此刻改了朝,换了代,也无暇顾及。   整整八天,晏三合依旧没有醒来。   没有醒来的原因,用裴太医的话,是那一击实在太重了,光伤口就缝了十二针,还有一部分血瘀,堵在了脑子里。   须得每日早晚行针两次,让那些血瘀慢慢化了散了,才有醒来的可能。   不光是谢知非、李不言他们急疯了。   朱家人,谢家人都急得不行,尤其是朱远墨。   腊月二十,血符就满整整三个月,还有几天的时间,朱家何去何从,他该何去何从?   第九日,裴寓施完针,从厢房里走出来。   所有人期盼的视线,都落在他身上。   “快了!”   裴寓扔下一句,人跑得比兔子还快。   没辙啊!   脖子上被那个叫李大侠的用剑横过;   胡子被谢知非那个臭小子,拔了好几根;   最可恨的还是自己生的那个小畜生,当着他的面对谢知非说:我爹不行,咱们找别人吧。   裴寓心说他半生清正廉明,扬医者风范,妙手回春,治人间疾苦。   如果他有错,请老天爷惩罚,为什么要让一个悬壶济世之人,遭遇这些凌辱。   但是不应该啊!   按道理,淤血去得七七八八,那丫头该醒了啊!   “谢五十。”   小裴爷一看自家老爹的德性,就知道人还没醒,“你去睡一会,这里我来守着。”   瞧瞧你都成什么样了?   还像个人吗?   鬼都比你好看。   还有那位姑奶奶,鬼见了都要怕!   “你也去睡。”   小裴爷碰碰李不言的脚,“庙里长明灯都点过了,她一定没事。”   李不言抬起赤红的眼睛,“她若有事,我让整个汉王府的人陪葬。”   “统统陪葬。”   小裴爷:“连那府的猫和狗都不能放过。”   “三爷,李姑娘,小裴爷……”   厢房里传来汤圆的尖叫声:“小姐,小姐刚刚动了一下。”   三爷、李姑娘,小裴爷还没反应过来,裴寓一阵风似的跑进来,“我就说她要醒了,果然吧,果然吧!”   这一嗓子,把屋里三人都惊得跳起来,手忙脚乱往里冲。   冲到门口的时候,还把路给堵住了。   谢知非把李不言往后一拉,自己先冲了进去;   李不言把小裴爷往后一拽,第二个冲进去;   小裴爷屁股一拱,把他亲爹给拱到一边上,第三个冲进去;   他亲爹揉着老腰,自己宽慰自己,算了,就当养了只白眼狼吧。   ……   晏三合醒了。   第一天只醒了一个时辰,什么话也没说,和一个“男鬼”,一个“女鬼”对视半天后,又沉沉睡去。   第二天醒来,她喊饿;   第三天醒来,又嫌弃自己身上脏,嫌三爷不俊,李不言不美,小裴爷话少。   三爷赶紧沐浴更衣,把那半脸的胡茬剔得干干净净。   李不言赶紧喝下一碗安神汤,闷头就睡。   裴笑笑得露出八颗牙齿,把京城的大事小事,连带谁家媳妇偷了人这种事,都一一向晏三合汇报。   第四天醒来,她要了笔和纸,躺在床上费了半个时辰,画了一幅人像,然后告诉谢知非,这就是绑她的人。   谢知非把纸往朱青怀里一扔,命令他去查,自己继续和李不言一道,一个守床边,一个守塌上。   这世上什么东西最可贵?   失而复得!   谢家人来了,被谢知非打发走;   朱家人来了,被李不言打发走;   就算是小裴爷,敢话多让晏三合休息不好,也是他和李不言共同的敌人。   这不,小裴爷因为提了一句“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又被李不言踢出了房。   小裴爷一个人可怜巴巴的屋檐下蹲了半天,心说问问也不行吗?   不行!   谢知非和李不言暗下达成一致,除非晏三合身体好了,除非她自个愿意说,否则谁也不准问。   但这一日,连李不言都挡不住朱家人。   朱远墨直接冲了进来。   “晏姑娘,大事不好,他的整个人,整张脸,到现在还有一半是黑气。”   晏三合头上还缠着纱布,脸色倏的一变。   巫咒案的前因后果都圆上去了,就差一个点香人,按理朱旋久身上就不应该再有黑气。   “那就意味着……”   她声音说不出的虚弱:“还有一半的冤屈没有解出来。”   卧操!   屋里所有人的表情都裂开了。   谢知非一脸惊吓:“哪里解错了?”   “不可能解错啊。”   小裴爷后背渗出冷汗:“朱旋久那条线,太微不可能说谎,沈家那头,沈巍也不可能说谎。”   李不言:“对的,统统都圆上了啊?”   晏三合深吸一口气,想把前后事情再回忆一遍,哪知刚要想,半边脑袋刺痛起来。   谢知非眼睛就没离开过她,“哪里不舒服?”   “脑袋……疼!”   谢知非听不得“疼”这个字,转过身,“朱大哥,她现在的身体……”   一只修长的手,扯了扯他的衣角。   谢知非赶紧扭头。   “我想一个人呆会。”晏三合露出像小狗讨好主人一样的神色。   四目相对,这么近的距离,谢知非甚至能从她的瞳孔里,看到自己因为无奈,而微微沉下的脸。   想一个人呆会,就是要思考问题出在哪里?   可她的脑袋……   “最多半个时辰。”   他咬着牙,“时辰一到,我和李大侠就进来。”   李不言哼哼:“三爷的话,就是我的话。”   说完,她顺势抄起桌上的香囊,率先走了出去。   晏三合这个随身带的香囊是她绣的,虽然针脚差了点,但晏三合敢不戴?   香囊沾了一点血渍,不能再用了,这几日她等得心烦意乱时,又顺手做了个一模一样的,刚刚才收针。   李不言打算把旧香囊里的东西,挪到新的香囊里去。   香囊里也就两三样东西。   一张银票、两片安神叶,还有唐见溪硬塞给晏三合的一块薄薄白玉。   东西倒出来,李不言眼中露出一点狐疑。   “这是什么?哪来的?” 第685章 落雁   谢知非凑过来一看。   只见李不言掌心里,也是一块薄薄的白玉,只是上面刻的不是鱼,而是一只飞鸟。   原来的那块白玉,晏三合拿给谢知非看过,知道是前太子的东西时,他若不是看在唐见溪送的份上,就让晏三合扔了。   前太子的东西,哪里能沾?   他皱眉问道:“原来那片呢?”   “对啊,原来那片呢?”   李不言在香囊里找了找,没找到,又喊汤圆过来:“这香囊里的东西你动过?”   汤圆摇摇头。   她这几天忙着照顾小姐,眼里哪还能看得见这种小东西。   “那怪事了?”   李不言一头雾水道:“谁把里面的白玉换了?”   小裴爷一把抢过白玉:“哎啊,别管玉的事情,咱们替晏三合想想,这个心魔哪里……”   “拿来!”   谢知非夺过玉佩,蹬蹬走进房里,“晏三合,这玉佩怎么换了,原来的那条鱼呢?”   先太子的东西,既不能随便拿,拿了更不能随便丢,要惹出祸事的。   “……”   晏三合睁开眼睛,没反应过来,“什么鱼?”   谢知非在床边坐下,把玉佩放在晏三合眼睛上面,压着声问:   “怎么变成了这个?唐见溪给你的那条鱼呢?”   “我不知道啊。”   晏三合一脸的茫然,“这哪来的?”   “你香囊里发现的。”   “谁放里面的?”   谢知非:“问你呢,谁放的?”   晏三合看着那块白玉,若有所思。   香囊是不言做的,里面的东西很少会拿出来,银票是应急用的。   那天她出门,汤圆给她系的香囊;   一行人去了锦绣绸缎庄,她在庭院里被迷倒;   然后在一间屋子里醒来,和那个中年男子相互试探了几句;中年男子听到琴声后,她又睡了过去。   再醒来,她就在这张床上。   谁放进去的?   那个中年男子吗?   晏三合慢慢伸出手,把玉佩接过来,放在眼前仔细看。   一只展翅的飞鸟,雕刻的栩栩如生。   谢知非把脸凑过去,又仔细地看了几眼,“不像是鸟,鸟的翅膀没有那么大,倒像是雁。”   雁?   鱼?   晏三合盯着它,四肢升起阵阵凉意,她想到了一个词叫:沉鱼落雁!   “谢知非,你帮我看看这玉的材质和雕功?”   正所谓“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世家子弟,身上必戴的一件东西,便是玉佩。   谢知非不仅戴,而且略懂一二。   这材质……   谢知非的呼吸忽然急促起来,“晏,晏三合,你还记得那块白玉的右下角,有一点点发黄?”   “嗯。”   “你再看这块的左下角。”   “也有一点发黄。”   晏三合瞳孔急剧扩张,捏着白玉的手指微微颤栗,“你的意思是……”   “等等,让我再看看。”   谢知非从她手中接过白玉,放在眼前翻过来,覆过去地看了一遍又一遍。   身后,裴笑几个把门堵住了,大气都不敢喘的看着谢知非的背影。   如果他们走到前面来,定能看到谢知非脸色一会是惊疑,一会是恐惧。   几番神色变化中,谢知非深深打了个寒颤。   “晏三合,这块白玉和那块白玉,不仅是一块石头上出来的,而且……”   谢知非手指着雁的尾巴。   “这一刀用刀的时候,特别长,尾巴还带着一点往上的弧度。我记得那条鱼尾巴上面,也有这样的一刀。”   话音落下,晏三合只觉眼前一黑。   沉鱼落雁;   出自同一块石头;   出自同一个雕玉师傅;   那就意味着,意味着……   这也是先太子的东西!!   她一把抓住谢知非的手,“我,我让你找的那个人……”   “没有消息。”   谢知非反手把她的小手握在掌心,这小手真凉啊,怎么捂都捂不热。   “都说没有见过这个人,还在暗中打听。”   “啥意思?”   裴笑再忍不住,“你们别告诉我说,这玉是前……”   “闭嘴。”   谢知非扭头怒道:“心里明白就行。”   裴笑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看了眼同样下巴都要掉下来的李不言,胆战心惊地问:   “晏,晏三合,那天你被人迷晕,到底发生了什么?”   “见到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谁把你打成这样的?”谢知非的口气,一声比一声严肃。   他本来只想等着晏三合自己说,但这枚玉佩的出现,让他一下子如临大敌,以至于五官都变得深邃锋利起来。   晏三合一下子意识到这事情的严重性。   “我醒来,被绑在一间屋子里,那屋子很普通,摆设也很平常,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屋里点了几盏烛火,很快就有人进来。   那人就是画像上的人,他的眼睛和普通人不同,凹陷的很深,好像带一点异族血统。   他说一口官话,语速不紧也不慢。我观察他脸上没有太多的戾气,就很大胆的与他周旋起来。   没周旋几句,他就说把我掳来,只是让我听他弹一曲,听完就会放我走。”   “这怎么可能?”小裴爷挑眉。   “没错,我就想这怎么可能?但他就真的给我弹了一曲。”   谢知非听得心惊,“然后呢?”   “听到一半,我非常困,前所未有的困,两个眼皮根本撑不住,就睡着了。”   晏三合:“睡梦里,我感觉头上重重挨了一下,很疼,来不及睁开眼睛,我又昏过去了。”   谢知非与裴笑对视一眼,事情有些出乎他们的意料。   “对了,弹琴前他还对我说,一声入耳,万事离心,让我听仔细了。”   晏三合慢慢阖下眼睫。   当时心里害怕,没察觉出有什么不妥,如今细细回忆,这人身上说不出的诡异。   为什么要弹琴给她听?   他到底弹的是什么曲?   为什么她一听这曲子,就忍不住想睡觉?   是不是他在自己睡着的时候,把玉佩调换了?   调换的目的是什么?   他怎么会有前太子雕刻的玉佩?   还有——   他,到底是谁?   头又剧烈的疼痛起来,晏三合想用手按一按太阳穴,却发现手被那人握在掌心。   “又疼了?”那人眼里有心疼。   晏三合看着谢知非的眼睛,忽的又想到一个问题——   如果真是他调换了玉佩,那么他在看到自己香囊里的这一块,不应该把她弄醒了,问一问玉佩从哪里来的吗?   为什么还对她下这么重的手? 第686章 证实   谢知非看着晏三合迷离的眼神,就知道这丫头不顾头上的伤,又在想事了。   这一回,他没有劝,而是放下掌心中的小手,转身对着李不言,道:“去把朱青叫进来。”   片刻后,朱青进来,顺势把门关上。   “爷?”   谢知非语调不带任何情绪,“准备一下,今晚你和李大侠夜探重华宫。”   所有人的脸,唰的变了。   连床上的晏三合,眼神都瞬间清明起来。   “事情明摆着就是汉王做的,那人就一定是汉王的人。”   谢知非神色不变:“汉王近几年行事,十分的进退得当,怀仁一直怀疑他身后有高人指点。”   “你的意思是……对晏三合弹琴的人,就是那高人?”小裴爷从牙缝里挤出这一句。   “不确定,所以才要探一探。”   朱青找了将近十天,锦衣卫那头的韩勇也在帮着找,却一点收获都没有。   连锦衣卫都找不着的人,绝对不会是普通人!   谢知非目光一偏:“朱大哥,帮他们测一下此行的凶吉。”   测凶吉并不难。   朱远墨不确定的是:“若测出来是凶呢?”   谢知非不说话,只看着李不言。   “也去。”   李不言对晏三合受伤,一直耿耿于怀,早就憋了一肚子的火要发泄,所以回答的不带半点犹豫。   测出来,果然是凶。   谢知非却伸手拦住,“是凶,便不去,等哪天测出来是吉了,再去。”   李不言冷笑一声:“怎么,三爷自个反倒怕了?”   谢知非指指床上躺着的人。   笑话。   三爷是怕的人吗?   三爷是怕她担心你!   蛇打七寸,李不言气焰顿时萎了三分。   小裴爷赶紧插话:“都到这个份上了,小心一点总没有错,可不能再有人出事了。谢五十,你养的那些小叫花呢?”   还用得着你提醒?   谢知非:“安排了十几个在重华宫四周轮流转悠,但也不能靠太近,近了他们会起疑心。”   “不是吓唬你。”   小裴爷用胳膊碰碰李不言的:“那天我和承宇一道进汉王府,四处阴森森的,谁都不知道那府里藏了多少暗卫?”   谁都不知道那府里藏了多少暗卫?   谁都不知道?   晏三合脑海深处突然亮起一点光,快得如夏夜里的闪电一般。   她下意识想捕捉那道闪电,身子蹭的坐起来,还没坐稳,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胃里瞬间泛起恶心。   她嘴一张,把刚刚喝下去的药,吐了个干干净净。   谢知非怒吼着冲过去,“晏三合,你坐起来干什么?”   小裴爷急得直摇头:“不听话,不听话,我爹让你最少在床上再躺二十天呢。”   李不言咬牙切齿:“晏三合,我真想抽你一顿。”   “我……”   晏三合撑着床边,气喘吁吁道:“谢知非,我,我……大概知道哪里错了。”   谢知非脸上没有任何动容,森寒的让人胆颤,但手上却轻柔的不行。   他扶着她,让她慢慢躺下,又拿过一旁的帕子,替她擦拭嘴边的苦药。   最后,才接过李不言递来的温茶,喂到她嘴边。   晏三合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嘴里的苦味才散了一些。   掀开眼,见男人嘴角一弯冷肃的弧度,不由想到刚醒来时,这人一副要和鬼比沧桑的落魄样儿,晏三合的心软了。   “有糖吗?”   谢知非冷哼一声,“不听话,哪来的糖?”   凶死算了!   晏三合垂下眼睫。   忽的,有什么东西贴在她的唇上,她嘴一张,一颗梅子顺着齿缝被推进来。   酸甜在嘴里漫延的同时,她抬眼看着面前的谢知非,得意笑了。   谢知非一看这个笑,心里骂了自己一句:瞧你那欠抽的样儿!   身上舒服了,晏三合目光看向朱远墨。   朱远墨此刻才意识到,为什么这些天三爷和李姑娘死活都拦着,不让他见晏三合。   都十来天了,连坐都坐不起来……   这一伤,伤得真重。   “晏姑娘,你好好休息吧,我过几天再来。”   他吸口气,放低了声音道:“事情都到这个份上,急也没……”   “都坐下来。”   晏三合干脆利落道:“是沈杜若那里错了。”   沈杜若?   三个字像点着的三个炮仗,炸得所有人惊得目瞪口呆。   怎么会是她呢?   晏三合一点一点转过身,侧卧着睡,这姿势让她似乎是舒服了一点。   “刚刚明亭说,谁也不知道汉王府里藏了多少暗卫。那么……谁又知道前太子府里,藏了多少暗卫?又藏了多少奸细?”   什么意思?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每个字都听得懂,但连起来是什么深意,却不太懂。   “你们还记得吗?”   晏三合沉默片刻,“沈巍当时说,他也不知道赵王那头要沈杜若做什么?沈杜若也只对他说了一句:让他们来找我。”   空气一瞬间,静止。   所有人的表情都凝固住了。   半晌,小裴爷愕然睁大了眼睛:“晏三合,你的意思是说,那巫咒娃娃不是沈杜若放的?太子府里还有别的奸细?”   “沈杜若虽然亲口答应下来,但真正做没做,我们没有经过证实。”   晏三合:“换句话说,她有可能做了,也有可能没做,对不对?”   “对是对……”   小裴爷眼睛睁得更大了,“但她为什么不做呢?沈巍夫妇明明都逼到这种份上,不可能啊!”   “按道理,的确是不可能。”   晏三合提高音量:“但现在朱旋久还有一半的黑气,这不可能也许就变成了可能。”   无人说话。   “朱远墨?”   晏三合:“你还记得你们发现朱旋久脸色一半是黑,一半是青灰,是什么时候?”   “记得,晏姑娘和小裴爷去清凉寺的那天。”   “那天,我们在查沈杜若。”   晏三合:“但你们当时是十天下冰窖看一次,也许朱旋久的脸色,早在几天前就变了。”   几天前,那就是他们刚刚把太微,太微这条线彻底查清楚。   所以,朱旋久身上的冤气散了一半?   换句话说,沈杜若是冤的??   又不对啊!   小裴爷:“既然沈杜若没做这个事,为什么龙椅上的那位,对沈家会如此纵容?”   晏三合没有回答,而是自顾自道:   “我想到了关于沈杜若的一个小细节。” 第687章 动手   “是什么?”   裴笑迫不及待的问。   晏三合:“沈杜若的母亲濮氏装病,沈杜若回来探病,濮氏在病中……”   “我知道了。”   谢知非一根手指轻轻压住晏三合的唇。   “濮氏在病中替沈杜若缝衣服,很明显,濮氏知道沈杜若她不会缝衣服,所以故意做给她看的。”   谢知非:“沈杜若也因为这一点小事,被彻底打动,最终妥协下来。那么,一个连补衣服都不会的人,又如何做得出巫咒娃娃?”   他冲晏三合眉一压,学着她的口气,“可对?”   “对!”   晏三合脸上浮起一点红晕。   但你能不能把手指拿开?   趁机占我便宜呢!   下一瞬间,谢知非收起长指,没想占便宜,只想让她少说几句话,省点力气。   “万一……”   小裴爷托着下巴:“那巫咒娃娃是外头的人做好了,送进太子府的呢?”   “对啊,万一呢?”李不言附和。   晏三合抿了下唇:“如果我是赵王,就不会让这种万一发生。”   小裴爷:“为什么?”   晏三合:“外头带进来,万一被人瞧见,很容易往下追根溯源;里面的人做的,才能让线索戛然而止,不留任何后患。”   刹那间,所有人心头重重一跳。   “有一个人,我打听到了……”   谢知非目光看向晏三合:“但一直没和你提起过。”   晏三合:“是夏才人?”   “对!”   那一夜和韩勇喝酒,二千两银子送出去,夏才人大致的消息就弄到了手。   他本来兴冲冲地想告诉晏三合,不想沈杜若的事情出来,他也只能作罢。   “夏才人原来是浣衣局的婢女,因为手巧,被太子妃看中后,调到身边当差。”   谢知非:“后来也不知道怎么的,入了太子的眼,被封为才人。据说,太子、太子妃和世子三人一年四季的衣裳,都出自这个夏才人的手。”   “怪不得唐见溪只怀疑她们两个。”   李不言拍掌,“一个和赵王有瓜葛,一个手巧得不成样,这两人都有作案的嫌疑。”   “嘿,还真是呢!”小裴爷附和。   唐见溪那人,年轻的时候混账些,做了隐士后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事关前太子府的大事,他不会无端做出猜测。   “对了三爷。”   李不言问:“打听夏才人的人,你召回来了吗?”   “你说呢?”谢知非反问。   李不言一噎,心说完蛋了,肯定是……   “三爷没召回。”   朱青插话:“他说银子花都花了,就让他们走一趟吧!”   真有先见之明啊!   李不言一脸惊叹地冲谢知非翘翘大拇指。   谁稀罕你啊!   谢知非邀功似地看着晏三合,嘴唇扬起一点。   众目睽睽之下,晏三合的脸色变柔了,半晌,才低低道:   “那就劳三爷陪朱远墨再去沈家走一趟,确认一下沈杜若到底会不会针线活。”   就这样?   也不夸一夸?   谢知非食指和拇指一捻,很不甘心道:“我走后,你要敢坐起来,以后别想使唤我。”   晏三合轻轻阖了一下眼睛,心想:高低有点丧权辱国。   谢知非起身,朝朱青瞄一眼。   朱青忙道:“爷放心,打听夏才人的人,年前一定回来。”   谢知非这才把目光看向朱远墨:“朱大哥,我们赶紧走一趟吧!”   “等下。”   晏三合叫住两人:“朱远墨,事情怕得从头查起,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三月的时间已经没剩下几天了。”   朱远墨点点头。   他最忧心的,就是这桩事。   “做好心里准备。”   晏三合眼中含着一抹愧疚:“我们俩每人一滴血,谁也逃不掉。”   这话一落,除了朱远墨外,屋里余下人的脸色,都变了。   晏三合这会伤得连坐都坐不起来,若是再少一滴血,这身子该虚成什么样?   “小裴爷。”晏三合唤。   “啊?”   “百药堂有什么大补的药,我能吃?”   “还魂丹给你一颗,你要不要!”   “咚——”   “咚——”   小裴爷头上同时挨了两记毛栗子。   谢知非收回手,看着同样收回手的李不言,冷冷道:“下回他再说这种屁话,你上三路,我下三路。”   李不言“嗯”一声:“不脏三爷的手,都我来!”   “……”小裴爷抱着头,一脸委屈。   你想谋杀亲夫啊!   ……   三爷和朱远墨去的快,回来的也快。   “晏三合,沈炎德的原话是……”   谢知非:“别看她给人落针很痛快,让她缝个纽扣都缝不像。”   这就确定了沈杜若不会针线,那下面就只等两件事——   一是等打探夏才人的人回来;   二是朱远墨哪天测出了吉,好让朱青和李不言夜探汉王府。   晏三合伸出手,对朱远墨痛快道:“早割,好让我早些恢复,这个心魔还有得查。”   两滴血,一张符。   晏三合又陷入了昏睡;   朱远墨则一夜白头,走路时连背都有些佝偻了。   朱老二,朱老三这时才发现,他们的大哥为了不让朱家人都死绝,竟然用自己的寿命做阵。   兄弟二人震惊之余,只有偷偷抹泪。   晏三合是在腊月二十三那一天,才悠悠转醒。   醒来后发现,床前两个男鬼,一个女鬼,都蓬头垢面。   一问才知道,自己竟然昏睡了好些天。   这是前所未有过的事儿。   更让她震惊的是——这么多天,朱家人就夜探汉王府这一件事,测出来的永远都是凶。   “爷!”   朱青提议:“小叫花在王府附近转悠了这么些天,根本没有发现那个人,不能再等下去了,就除夕夜动手吧!”   谢知非沉吟着不说话。   除夕夜宫中有夜宴,除太子、太孙外,所有留在京中的王爷,都会携妻儿入宫赴宴。   汉王不在府里,防备多少会松懈一点,这是其一;   其二,除夕夜大过天。   世人可以不过寿,但一定会过年,那些暗卫,明卫也不例外,一年忙到头,这一天定是会歇着的。   “三爷,还磨蹭什么?”   李不言只要晏三合醒过来,就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朱青说得对,除夕夜是个好时机,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   谢知非没有回答,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平静地看着晏三合。   “你发个话吧!”   晏三合摸摸脑袋,发现上面原本缠着的纱布没有了。   “就除夕夜,朱青和不言进府,黄芪和丁一在外面接应,如果被人发现……”   “如果被人发现,就一个字:逃。”   谢知非接过话。   “除夕兵马司要巡夜,我会在汉王府附近布下人,一旦有风吹草动,掩护你们逃走。” 第688章 除夕   永和十七年的除夕,如约而至。   晏三合在床上躺了近一个月后,头一回被允许下床。   院子里的天地,只有方寸。   她静静地站在屋檐下,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天,听着雨滴打落在青石砖上的声音,良久,微微蹙起了眉。   记忆中,云南府的除夕,从来没有下过雨。   祖父晏行会比往常起得更早一些。   洗漱、早饭后,他便钻进书房开始写春联。   等她起床的时候,院子里已经排了一长排的人——都是来求春联的人。   肖老太婆总是排在第一个,用她的话说,男人早上起来的第一泡尿撒得最远,第一副字也应该最有手劲。   求到春联后,肖老太婆从不肯痛快离去。   她大字不识一个,不得请晏先生好好解释一下,这年这副春联的寓意。   晏行解释的时候,这老太婆一双贼溜溜的眼睛直往他身上瞄。   脸也瞧,身也瞧,就连脚下穿的鞋子,她都得偷偷瞄上好几眼。   瞄不完,人不走,厚着脸皮说刚刚耳背,劳晏先生再说一遍。   晏先生一记冷眼瞧过去,肖老太婆嘴一抿,委屈呢:“大过年的,晏先生就不能让我顺一次心吗?”   不等晏先生说话,她又咧开嘴,没脸没皮的凑近了问,“又一年了,先生考虑的怎么样啊?”   晏行仿佛什么也没听见,一整衣襟,面无表情道:“下一位!”   肖老太婆只得嘀嘀咕咕往外走,“男人哟,瞎哟,好女人都瞧不见哟。”   “肖老太婆,你算哪门子好女人?”   “也不撒泡尿照照自个。”   “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院子里的起哄声,一声响过一声。   “我呸!”   肖老太婆冲他们啐一口,扭头冲书房喊得起劲:“晏先生,我再给你一年时间好好考虑,明年你不能伤我的心哟!”   明年继续伤;   后年接着来!   后年继续伤;   大后年接着再来!   连晏三合都看不下去了,“祖父,干嘛不把话挑明,让她死了这条心。”   晏行沉默良久,“留点念想,她能多活几年!”   晏三合无声闭上眼睛。   此刻,肖老太婆一定也会去他们的宅子转转,只是宅子里的人,都不在了。   今年,乡人们门上的春联,由谁帮忙写呢?   他们和肖老太婆一样,一定都很想念那个话少的晏先生吧。   其实,她也想了!   ……   谢知非撑着伞走进院里,一眼就看到檐下的人。   那人半阖着眼睫,神情有些悲伤。   他咳嗽一声。   晏三合猛的睁开眼睛。   他怎么来了?   “来发个压岁钱。”   谢知非走过去,把伞交给闻讯而来的汤圆,从怀里掏出两串钱,“一个你,一个兰川,压压岁。”   汤圆喜滋滋的向三爷道了谢,给兰川送过去。   “三爷,我的呢?”李不言抱着胸,面色不善地看着谢知非。   “你的啊……”   就在李不言以为他要说出“没有”时,这人变戏法似的,掏出一个福袋。   “清凉寺的福袋,亲自去求的。”   李不言一脸不屑的接过来,扔下一句“稀罕”,便扭头走了。   转眼,屋檐下就剩下两人。   站了片刻,晏三合目光轻轻往边上一看,不想,正对上男人那双黑亮的眼睛。   谢知非眼底深处含着笑,“说吧,我们的神婆要什么压岁?”   “自然是三爷给什么,我就拿着什么。”   “我这个人,你觉得如何?”   “……又不能辟邪。”   晏三合眯起眼睛,故意损他:“也就小嘴甜一点。”   谢知非:“嫌弃?”   晏三合:“嫌弃。”   谢知非:“不要?”   晏三合:“不要!”   谢知非手伸进怀里掏了掏,掏出来一本薄薄的书,“这个呢?”   “什么?”   “自己看。”   晏三合伸手一翻,惊住了,竟然是一本东晋朝王珣的《伯远帖》,而且是真迹。   这帖被历代书法家视为稀世珍宝,晏行生前曾说,他此生最大的遗憾,就是从未见过伯远帖的真迹。   “你从哪里弄来的?”   “就说要不要吧?”   晏三合激动的差点咬到舌头,“要!”   “丫头啊!”   谢知非长长叹息一声,食指在晏三合已经愈合的伤口上,轻轻一点。   “来年一定平平安安,无病无灾。”   晏三合看着他,眼眶慢慢泛红。   “哟,这是被我感动了?”   “没有。”她别过脸。   “没有就好啊。”   谢知非低头看着她,眼里有摄人心魄的柔情。   “记住自个的身份,神婆就得心狠心硬,不能三言两语就被我这张小甜嘴给迷惑住了。”   晏三合脸腾的就红了。   谁迷惑住了?   才没有!   这时,只听小甜嘴喊:“朱青。”   朱青在墙边等了很久,听到三爷的唤,赶紧打伞走过去。   “晏姑娘,打听夏才人的人回来了。”   屋檐下的旖旎气氛,瞬间散得干干净净。   晏三合敛了神色,“都打听到了什么?”   “分两拨人,一拨去了她的山东老家,另一拨则去了她在北地的外祖家。”   朱青:“永和一年的重阳,山东登州府的夏家遇到劫匪,家中洗劫一空,十九口没有一个人活下来。”   晏三合眯起眼睛,“什么样的劫匪?”   朱青:“打听不出来。”   晏三合皱眉:“死了十九口人的大案要案,没有官老爷查案吗?”   朱青:“有,据说官老爷一拨一拨的,还来了不少。”   晏三合:“可有结果?”   朱青摇头:“到现在都是个悬案。”   十七年过去了,这么大的案子还没有破,晏三合陷入了沉默。   “晏三合,这桩命案,要不要听听我这个五城指挥使的想法?”   “要。”   “匪有匪道,一般的劫匪只求财,不伤命。而这种灭门惨案,要么是仇家寻仇,要么……杀人灭口。”   谢知非目光一垂,低声道:“什么事情,值得把夏家十九口人都杀了?”   晏三合抬头,与他的目光碰上,两人的眼底都闪动着一丝了然和清明。   晏三合收回视线,又问道:“北地的外祖家呢,有没有查到些什么?”   朱青:“夏才人的母亲是白氏,白氏有个隔了房的堂妹,嫁给了当地一个姓沈的木匠,赵王在北地建府时,沈木匠在赵王府做了整整三年。”   “谢大人。”   晏三合抬头看着他,“我想再听听你的想法。”   谢知非眼神颇有几分微妙:“虽然绕了好几个弯,却还是和赵王府扯上了干系。”   “如果……”   晏三合的声音冷静无比。   “如果有人拿白氏一族、夏氏一族的性命威胁夏才人,你说她会不会乖乖就犯?”   谢知非:“会。”   “如果夏才人是巫咒案真正的帮凶,因为是帮凶,所以夏家十九口被杀人灭口,一个都不留……”   晏三合若有所思道:“那么整桩事情……能不能圆上?”   谢知非语气坚定无比。   “能!” 第689章 夜探   除夕的重华宫,所有人都忙得脚不沾地。   汉王赵彦晋一早拜过小祠堂后,交待王妃,今日不见客。   王妃知道男人最近几日心思很重,也不敢多说什么,恭敬地应了一声“是!”   书房里。   董肖把铜炉里的炭火戳了戳,冲了两盏热茶。   茶刚冲好,赵彦晋走进来,面色阴沉。   董肖把茶碗放下,在他下首处坐着,也是一脸的严肃。   时局变得太快。   短短数日,太子那头的支持者一日多过一日,而原本那些暗中许诺站在汉王身后的人,开始摇摆不定。   汉王一下子就处在了劣势。   “王爷,伯仁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   “你说。”   “有人把王爷是‘凶星’的事,故意泄漏了出去。”   赵彦晋看着茶碗上的热气,阴着脸不说话。   这也是他怀疑的,否则就凭太子那副怂样,怎么可能让人倒戈。   这世上,没有几个人能担得起“凶星”的名头,哪怕是王侯将相,哪怕战功赫赫。   “根子,还在朱家。”   董肖又道:“朱家必须铲除,绝对不能让陛下再听信他们。”   赵彦晋一拍桌子,懊恼道:“可惜朱家人有所察觉,咱们的人都靠近朱家不得。”   事情说来也邪门。   暗卫但凡靠近朱家,不是头晕,就是想吐,离开十几丈,这些症状就消失。   不仅这件事情邪门,连朱远墨也不对劲。   据说他不知因为什么原因,一夜白头,整个人老了十岁不止。   这时,董肖忽的站起来,走到赵彦晋面前,掷地有声道:   “今日王爷进宫,趁着陛下高兴,一定要有所动作,留给王爷的时间不多了。”   赵彦晋心里清清楚楚。   只要陛下不让他随驾亲征,就坐实了他汉王是凶星;一旦坐实了他汉王是凶星,那就整个大势已去。   这些年他的布局,他的用心统统化为泡影。   “伯仁放心,我定见机行事的!”   ……   除夕夜,团圆夜。   年夜饭在小花厅,桌上只有四人,却有六副碗筷,多出来的两副,一副是晏行的,一副是李不言娘的。   吃完饭,晏三合从怀里掏出两个荷包,递给汤圆和兰川。   李不言也掏出两个同样的荷包,“小姐的多点,我的少点,给你们俩压压岁。”   兰川刚要跪下道谢,被汤圆一个眼神止住。   汤圆拿起茶盅,起身道:“我以茶代酒,祝小姐和李姑娘一切都好。”   兰川有样学样:“我祝小姐和师傅一切都好。”   晏三合和李不言同时举起了茶盅。   四个茶盅碰在一起,又放下,永和十七年的年夜饭就算吃完了。   李不言喊困,径直往房里休息。   晏三合在院子里散步消了食,往书房去。   兰川第一次在尘世间过年,好奇问道:“汤圆姐姐,小姐和李姑娘怎么一人一个屋子,也不守岁?”   汤圆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示意她不要多问,心里却明镜似的。   早上三爷匆匆来,匆匆走;   一顿年夜饭,小姐和李姑娘目光频频对视;   只怕今晚要有事!   ……   戌时不到,一颗石子砸在窗户上。   李不言忽的睁开眼睛,从床上跳下来,悄无声息的打开窗户,跳出去,又轻轻掩上。   几个跃身后,人便到了屋顶。   雨在傍晚的时候停了,屋顶上还很潮湿,朱青、丁一、黄芪穿着一色的夜行衣,身子半蹲着。   见李不言上来,朱青朝她招招手的同时,随即从怀里掏出一张地图。   李不言借着庭院里灯笼的光一看,惊讶问道:“汉王府的?”   “是。”   “从哪来的?”   “朱府大爷弄来的,汉王府所有的木工活,都是他二妹夫一家做的。”   朱青:“你们都凑近点,好好听我布置。”   布置完,他又问一遍:“都明白了?”   三人同时点点头。   “出发。”   “是!”   李不言身子轻轻一跃,人落到书房的屋顶上,脚下用力一踩。   晏三合正在灯下,临谢知非送她的那本《伯远帖》。   听到屋顶“叭”的一声,她握笔的手一顿,眉头慢慢拧紧起来。   这是李不言在告诉她,他们出发了。   “一定要平安归来。”   她低喃。   与此同时。   谢知非放下筷子,冲桌上的人一抱拳,“老祖宗、爹、娘,儿子吃饱了,先去衙门转一圈,再回来守岁。”   五城兵马司平日里还算清闲,一到过年过节,便忙得不可开交。   谢家人早就习惯了。   老太太叮嘱道:“三儿你多穿点,外头冷。”   “是。”   谢知非没有像往常那样再哄老祖宗几句,点点头,便离开了花厅。   谢总管抡着两条胖腿追上来,从怀里掏出个荷包,偷偷塞到三爷手中。   “就这一点?”   谢总管一怔,他还嫌少?   “勉为其难收下吧!”   谢知非习惯性捏捏谢总管的颈脖,一脸嫌弃的走了。   连个谢字都没有?   谢总管刚要骂一句“没良心”,忽听三爷大喊一声,“小花,接着!”   什么东西向他砸过来,谢小花赶紧伸手接住。   也是个荷包。   打开一瞧,里面竟然装着一锭金子。   小花眼睛都笑没了。   哎哟喂,我养的小崽子有孝心啊!   出谢府,过四条巷,谢知非远远就看到下属罗大强领着一队人马等在四条巷口。   约摸有十五六个人,都是他在兵马司的心腹。   谢知非冲罗大强一颔首,一行人冒着寒风,直奔重华宫。   ……   重华宫里,热闹正盛。   一年忙到头,只有过年这几天,宫人们可以稍稍放肆一些,除夕夜不是喝酒吃肉,就是拉着人赌钱。   黑暗中。   朱青又做了一个手势,身后三人看到这个手势,立刻分散开来。   丁一往南边去;   黄芪则往北边;   李不言跟在朱青的身后,施展轻功,在屋顶上飞快的奔跑起来。   忽然,朱青脚下一顿,身子往瓦砾上一趴。   李不言条件反射似的,跟着趴下去。   刚要说话,朱青扭头看她一眼,示意她往前面看。   李不言定睛一看,心道坏事了——   远处的屋顶上,坐着两个人,手里各拿着一壶酒,正慢悠悠的喝着。   他娘的。   王府的暗卫大过年的竟然还在岗,怪不得问凶吉总是凶。   “怎么办?”   李不言做手势问。 第690章 变天   朱青长久的沉默后,回了一个手势:我引开他们,你负责找人。   李不言瞳孔剧缩:不行,鬼知道除了这两个,还有没有别的人藏在暗处,太危险了。   朱青眯起眼睛,忽的站起来,冲着那两人飞奔而去。   李不言用力一咬牙,生生把到嘴边的“艹”给咽了下去,心说这姓朱的平日闷不吭声,关键时候怎么这么生猛?   远处。   听到动静的两名暗卫,把酒壶往院子里一扔,拔剑迎向朱青。   朱青出击,五招后收剑,转身就跑,速度快的让人瞠目结舌。   两个黑衣人互看一眼,立刻追上去。   酒壶碎裂,没有引什么人来。   李不言看着三条黑影,离她越来越远,猫着腰又往前飞奔出几十丈,然后轻轻落在了一处院子里。   一处院子;   两处院子;   三处院子……   李不言心里急得要骂爹。   谋士不应该住得离那什么汉王很近吗?为什么附近几个院子都没有?   这时,只听远处传来叫喊声:“抓刺客,抓刺客……”   声音越来越近,看来是都惊动了。   也不知道朱青那头怎么样?   李不言心头一慌,决定先找个没有亮光的院子,避一避再说。   她轻巧的翻过墙,站稳后,身子紧紧的贴在墙壁上,竖着两只耳朵听外头的动静。   还没听几句,一个身形瘦小的侍卫推门而入,   李不言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只有死死地屏住呼吸。   要死了。   这侍卫绝对是个高手,她竟然没有听见一丁点的脚步声。   远处火把的光亮,从侍卫身后照进来,“董师爷,你这院里可有人来?”   这院里有人?   李不言登时如遭雷击。   眼珠子轻轻一挪,发现屋檐下有个黑影,背手而立。   李不言感觉心脏都停止了跳动。   这人什么时候站在这里的?   他应该是全程看到了自己翻墙进来的那一幕。   下一步是先杀了这两人,还是先逃命?   “没有人来。”   李不言:“……”   董肖迈开步子,缓缓走到门口,沉声道:“出了什么事?”   “府里进了刺客。”   “抓到没有?”   “正在抓。”   “命所有人加强戒备。”   “是!”   侍卫应了一声后,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李不言无声吁出一口气,冷汗已将她的里衣全部打湿。   就在这时,董肖缓缓转身。   光影流动,他无声朝李不言站立的方向看了一眼。   李不言瞳孔紧缩,惊惧从脚心直冲上脑顶。   中年男子,眼窝很深,身上有一种沉淀的气质——正是晏三合画像上的那个人。   三爷给她求的福袋,果然有用。   李不言不再多想,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撤!   念头一起,身子遽然飞身而起。   唰——   人已经跃上了墙头。   董肖看着墙头上的身影,唇角勾起一道浅浅的弧度,摇摇头,背手走出院子。   ……   皇宫里,歌舞正盛,然而桌上的美酒佳肴却没有人动筷子,都在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场面话。   永和帝赵霁看着下首处的儿子、孙子们,最后把目光落在了汉王赵彦晋脸上。   真像啊!   他仿佛又看到了二三十年前的自己。   皇帝眼中露出些柔色,道:“朕略有些薄醉,劳汉王扶朕回殿。”   这话,像惊雷轰隆。   往日除夕宴结束,陛下总是让太子送他一程,这既是父子之间难得的一点亲情,也是向世人昭告太子的地位。   不曾想,今日陛下竟然让汉王送。   联想起近日朝堂上的种种,何止太子、太子妃惊色,就连后宫一众嫔妃,也都有些不知所措。   这是要变天了吗?   赵亦时见太子坐愣着不动,忙上前扶他起来,低声道:“父亲,陛下要走了。”   太子颤颤巍巍起身,从牙缝里硬挤出一句:“儿臣恭送陛下。”   皇帝眼中闪过一点嫌弃。   “皇太孙。”   “在。”   “今日除夕,陪你父亲再喝几杯。”   “是,陛下。”   皇帝目光看向赵彦晋,赵彦晋从震惊中回神,起身走到皇帝跟前,伸手搀扶住。   父子二人在众目睽睽下,缓缓离席。   赵彦晋甚至能察觉到背上有两道视线:一道来自失魂落魄的太子;一道来自咬牙切齿的太孙。   没由来的,他感觉到心头一阵巨大的快意。   凶星又如何?   陛下最宠的人,依旧是他。   ……   除夕夜的宫庭和往日并无两样。   几个拐弯,喧嚣便远远地留在了身后。   零星一点小雨飘下来,赵彦晋想招身后的内侍撑伞,一抬手却发现手腕被皇帝紧紧的攥着。   “陛下,又下雨了。”   “一点小风雨而已……”   皇帝扭头看他:“你怕了?”   赵彦晋笑道:“儿臣是怕风吹着陛下,雨淋着陛下。”   皇帝眼神中露出一丝异样,“朕连大风大浪都不怕,这点小风小雨,还不曾放在心上,倒是你,小心湿了衣,着了凉。”   赵彦晋心中感动,“儿臣多谢父皇关心。”   “父皇对你关心还不够。”   皇帝手掌一松,背手往前走,哪里还有半分醉意。   赵彦晋怔了怔,忙跟过去,“父皇,这地上湿,还是让儿臣扶着您。”   “不必。”   皇帝摇摇头,“谁也不能扶谁一辈子,路啊,都得自个走下去。”   赵彦晋一听这话,心里不仅狐疑,而且惊诧。   陛下今日的言行举止有些怪异,这是怎么了?   进到内殿,皇帝在圆桌前坐下。   赵彦晋这时才发现,圆桌上置了一个小小的席面,几个小菜,两副碗筷,两个酒盅。   “外头的宴无趣的很,你再陪朕喝几盅,咱们爷俩说说话。”   皇帝亲自斟了两盅酒,对一众内侍道:“大过年的,你们也都下去吧。”   “是!”   内侍离去,偌大的殿里只剩下父子二人。   “晋儿,来,坐。”   赵彦晋一听陛下叫他小名,喜不自禁道:“父皇许久没喊过晋儿的小名了。”   皇帝把酒盅交到儿子手上,“天家有天家的规矩。”   哪怕父子再情深,外人面前也得收着、敛着。   像今日除夕家宴,就算没有外人,也得顾着太子太孙的感受。 第691章 放肆   “儿子明白的。”   赵彦晋接过酒盅,一饮而尽。   “当年在北地,父皇骑在高马上,指挥着千军万马,扭头喊一声晋儿,那一刻,儿子愿意连命都豁出去,为父皇冲锋陷阵。”   永和帝听了这话,神色颇为动容。   他为什么独宠这个儿子?   除了长得像以外,更重要一点,这孩子小小年纪就在战场上搏命,连死都不怕。   问他为什么这么做?   他说:我想替爹爹打胜仗。   “好孩子!”   皇帝看着这个最像他的儿子,不由发自肺腑地赞叹了一句。   朝中的局势,已经到了势不两立的地步,前几日,他把谢道之叫到跟前。   “道之素来四平八稳,怎的近日行事,也激进了起来?”   谢道之跪地道:“陛下,臣有私心。”   “好一个臣有私心。”   永和帝冷笑一声:“私心拿到朝堂上来分说,你头上的官帽还要它做什么?”   谢道之伏地:“臣有罪,臣该死。”   永和帝见他这般态度,也愿意做个和事佬,毕竟是自家儿子有错在先。   “把奏章拿回去,在家好好反省三日,此事揭过不谈。”   谢道之直起身,正色道:“陛下能让臣拿回奏章,却不能让所有人拿回奏章。臣为私,他们也为私吗?请陛下明鉴。”   永和帝被问得哑口无言,心中狠狠一惊。   弹劾汉王的奏章近几日如雪片般飞来,我谢道之是小人,朝中这么多文武百官,难不成都是小人?   陛下啊,大家明知道您嫌弃太子,独宠汉王,却还一个个冒死上书,为什么呢?   为什么呢?   因为身份。   自古长幼小序,嫡庶有别,这是几千年传下来的规矩。   规矩就是用来遵守的,一旦破了,后果是什么?   他日史书工笔,如何写您呢?   这一刻,皇帝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于是才有了今天父子二人的推心置腹。   “晋儿来京中几个月了?”   “回爹爹,整整五个月了。”   永和帝点点头:“封地不可一日无主,喝了太孙的喜酒,我儿便回封地去吧,这次北征,不必跟去了。”   一盆冷水,当头泼下。   赵彦晋惊得眼睛都有些发直。   “爹爹,这是为什么啊?您明明钦点了儿子陪您御驾亲征。”   永和帝伸手拍拍儿子的肩。   “这些年你替朕东征西战,留下一身的伤病,朕听说你的腰近日不大好。”   “不过是阴天下雨会酸一阵,并无大碍。”   赵彦晋一掀衣袍,跪地,真情意切道:   “爹爹耳顺之年,出征北地,儿子无论如何都放心不下,请爹爹成全儿子的孝心。”   “爹爹知道你从来都有孝心,但是,晋儿啊……”   太子虽不堪,但太孙深得我心,那孩子该狠时狠,该忍时忍,是个做皇帝的好苗子。   反观你这一脉……   无人能当此重任!   为君者,走一步,看三步,赵家的江山要世世代代传下来,一定是要取舍一些东西的。   比如你、我的父子亲情。   永和帝垂目看他一眼,温声道:“孝心不光是替爹爹冲锋陷阵,打理好江南那一片,替爹爹分忧解难,也是孝心。”   “古人言,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   赵彦晋:“爹爹,求您让我去吧!”   永和帝别过目光,沉声道:“此事不必再议,朕已决定了。”   赵彦晋见自己的话说到这个份上,皇帝还是没有任何心软的迹象,只觉心头一片冰凉。   不能就此罢休,必须最后一搏。   他偷偷吞咽了一口口水,小心的问道:“爹爹,可是因为我是凶星的原因?”   永和帝脸色忽的一变。   此事他命钦天监不可对外声张,不想有人竟敢违他的令。   “你是如何知道凶星一事的?”   “外头早已经传得沸沸扬扬,说我是凶星。”   赵彦晋一脸的委屈,“爹爹,儿子跟着您南征北战,多少回枪林弹雨,都绝处逢了生,哪来凶星一说?”   永和帝抿着唇,不说话。   “儿子生在吉时吉日,从小到大福好运好,怎么可能是凶星?”   话已开头,赵彦晋也不再遮着掩着,“爹爹可万万不要听那些宵小之人的谗言啊!”   永和帝皱眉:“钦天监行事还是有分寸的……”   “父亲!”   赵彦晋出声打断:“您可知钦天监的朱大人,暗中投向了谁?”   “谁?”   “太子殿下!”   永和帝面色一沉,“你在胡说什么?”   赵彦晋:“儿子没有胡说,朱大人近日频频和谢道之的幺儿,裴寓的长子混在一道,而这两人正是太孙殿下的至交好友。”   永和帝一挑眉:“噢?”   “父亲明鉴,儿子绝无半分虚言。”   赵彦晋眼眶含泪,“他们……他们是想离间我们父子二人啊!”   离间二字,将事情一下子翻转过来。   所谓凶星,不过是无中生有,是太子一党授意朱远墨这么做的。   但赵彦晋并不知道,皇帝这回不让他出征,已经不单单是凶星这么简单了。   这些日子,太子一党和汉王一党在朝堂上争锋相对,让皇帝彻底看清楚一件事——   太子虽无用,胜在贤德。   贤德之人有百官拥护,百姓爱戴,再加上他既为长子,又为嫡子,若强行将乾坤扭转……   他自己的上位之路,已经被世人诟病;   传位之路再出点差子……   正如谢道之话里所暗示的那样,他日史书工笔,又该如何写他这位皇帝呢?   永和帝望着他,沉默良久,道:“此事,朕料那朱远墨还没这个胆!”   “爹爹料错了!”   赵彦晋冷笑一声,“朱家人素来有这个胆。”   朕料错?   永和帝眼中闪过一丝不悦,快得让赵彦晋毫无察觉。   “有桩事情父亲一定不知道,朱大人的父亲朱旋久死的当日,连炸了三口棺材。”   赵彦晋:“短短几个月,朱府又接二连三的抬出去几口棺材,再加上前几日,朱大人一夜白头,百姓们对他们家的事情议论纷纷。”   “议论什么?”   “都说是朱家人缺德的事儿干多了,遭了报应。”   报应二字,让永和帝胸闷到了极点,偏赵彦晋冷哼一声,不管不顾道:   “正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做父亲的缺德,儿子也不会好到哪里去。父亲,您可千万要防着啊,万一朱家人联手太子,来算计您……”   “放肆!” 第692章 对比   永和帝一声厉呵,赵彦晋吓得赶紧把话打住,顺势低下头,眼中却闪过一点得意。   一个储君;   一个陛下的心腹要臣;   两人勾搭在一起,密谋着什么,不正应了“放肆”二字吗!   此刻。   如果赵彦晋抬起头,看一眼皇帝的脸色,就知道这“放肆”二字,是冲他来的。   就算他不抬头,如果能凝神听一听皇帝急促的呼吸声,也能明白一二。   可惜,这世上没有如果。   永和帝垂目看着这个儿子,忽然觉得这张脸和他年轻的时候,哪有半分相像?   他在北地建府的时候,就知道想要坐上那个高位,一要忍,二要狠,三要稳。   那个时候他才多大?   前太子是孝仁皇后嫡子,身后的追随者一波又一波,拉他下马,比登天还难。   他一步一个脚印,阴谋阳谋徐徐图之,才有了今日的盛世。   没错。   这盛世是他抢来的,夺来的,也是他用骂名换来的,这世上谁都可以说他缺德,唯独他的儿子不行。   他们因为他的庇荫,才有了如今这样为所欲为的好日子,才活在青云顶端。   永和帝忽然觉得说不出的疲惫,声音寡淡道:“朕累了,你去吧!”   赵彦晋心里咯噔一下,不明白自己哪句话,惹得皇帝突然不痛快。   正想再说,永和帝的脸沉下来。   “儿臣告退。”   赵彦晋惶惶不安的行完礼,一步三回头,一只脚跨出门槛时,还忍不住勾头再看一眼皇帝的背影。   这背影依旧挺拔,带着帝王的高高在上。   赵彦晋没由来的,打了一个寒战。   永和帝听着脚步声离去,叹一口气后,闭上了眼睛,良久才复又睁开。   “来人,去把皇太孙给朕请来。”   “是,陛下!”   ……   赵亦时进到殿里,并未急着上前,而是在炭盆前烤去了身上的寒气,才到皇帝面前行礼。   永和帝看他半晌,问道:“这是从哪里来,沾一身的寒气?”   “刚刚送父亲上了马车。”   赵亦时挥开内侍递来的手炉,“本宫不冷。”   永和帝伸手,赵亦时赶忙把手伸过去给他摸。   一摸,果然手心滚烫。   内侍陪笑道:“陛下,太孙殿下原是怕寒气熏着您呢,好大的孝心。”   永和帝冷冷看内侍一眼,内侍忙躬身退下。   “刚刚朕让你皇叔扶朕回宫,你父亲怕是要多想了。”   “父亲不会的。”   赵亦时笑道:“父亲常说雷霆雨露都是君恩,刚刚儿臣扶父亲上车,他还说怎么又下雨了,陛下最不喜欢的,就是雨天。”   永和帝轻轻“嗯”一声。   行军打仗,最忌讳雨天,久而久之,身边的人都知道他这个喜好。   “朕近日听说,你和谢、裴两家的孩子,走动颇多?”   “回陛下。”   赵亦时:“裴府的小裴爷和谢府的三爷,是为数不多能与儿臣坐下来喝喝酒,聊聊天的人。”   永和帝露出几分好奇道:“能让你高看的人,想必有过人之处。”   “陛下见笑了,他们两个一个满嘴胡话,一个满嘴马屁话,没什么过人之处。只是……”   赵亦时笑道:“儿臣这个身份,别人都想图些什么,唯有他们二人,什么都不图,就只图儿臣开心。”   “倒是难得。”   永和帝和蔼笑笑:“谢家和钦天监的朱家,是不是联着姻亲?”   坑,等在这里呢!   皇帝怎会不知道谢家和朱家联着姻亲?   他真正想问的,是你皇太孙有没有通过谢家人,暗下和朱远墨结交。   赵亦时提着十二分小心道:   “谢三爷的长嫂是朱家人,谢三爷最怕他大哥,却最听他长嫂的话,和朱家那头也亲热的很。”   说罢,他跪倒在地,脸上露出些哀求之色。   “皇祖父,我和小裴爷、谢三爷交好的事情能不能别告诉父亲。父亲不喜欢我亲近世家纨绔子弟,他希望我多亲近亲近读书人。”   “读书人?”   永和帝冷笑一声,“我看他就是书读多了,满脑子都是迂!”   赵亦时垂下头,不敢再说话。   “起来吧,别动不动就跪。”   永和帝叹了口气,“马上就要成亲的人了,行事要有分寸。”   赵亦时从地上爬起来:“是。”   “去吧。”   赵亦时伸出手,掌心朝上。   “你这是做什么?”   “皇祖父还没给压岁钱。”   永和帝笑了笑,“明日,朕让人送到府上去。”   “孙儿等着!”   赵亦时行完礼,转身走出内殿。   一阵寒风夹杂着雨丝,扑面而来,他只觉得浑身一激,冷汗都冻住了。   刚刚祖孙二人一对一答,看似云淡风轻,无人知道,他在惊涛骇浪中,险险走了一遭。   他和承宇、明亭交好,也就意味着他和朱家间接交好。   朱远墨是皇帝的人,前些天他上书称汉王是“凶星”,是不是他皇太孙在背后捣的鬼?   赵亦时虽然问心无愧,却不得不请求皇帝瞒住太子,为的是把太子从整桩事情中摘出去。   因为皇帝忌惮的不是他,而是太子。   赵亦时蹙眉站了一会,越站,心越寒。   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的眼皮子底下,哪怕他贵为皇太孙,亦逃脱不了这个命运。   唯一能逃脱这个命运的,是站在这世间的最高处!   ……   内殿里,再度冷清下来。   皇帝背手走到书案前,从一叠奏章中,抽出其中一本。   这是朱远墨上的第二封辞呈,称他的身子非常不好,已经不能胜任钦天监监主一职。   这世上,没有哪一个男人不贪恋权势。   朱远墨连官都不想做了,由此可见朱家的确遭了报应,在走下坡路。   哼!   皇帝鼻子呼出一道冷气。   朕是天子,天选之子,天道在他这一边,绝无报应一说。   “来人,去把秦起给朕叫来。”   司礼监随堂太监秦起听到皇帝叫他,哪里敢耽误,一路小跑着进到内殿。   “陛下?”   永和帝手指在书案上点点,冷声道:“传朕旨意,汉王因腰伤在身,不宜远征,太孙大婚后,即刻回封地,无召不得入京。”   秦起脸上的表情,一瞬间凝固。 第693章 敌友   “晏三合,晏三合!”   晏三合笔尖一点,一笔字写歪了。   裴笑推门进来,喘着粗气问道:“他们回来了?”   晏三合放下笔,淡淡道:“还没有!”   我日你大爷!   人没回来,你还能坐得住?   裴笑气呼呼的在榻上坐下,用眼神控诉着晏三合的无情无义。   他可是连年夜饭都没吃踏实,就匆匆跑来了,心里慌得不行。   “你说……别出什么事儿吧?”   “小裴爷,稳住!”   要稳得住呢!   小裴爷在心里呐喊,那姑奶奶闯的可是汉王府,万一有个什么……   还没来得及往下想,就见门“砰”的一声,丁一冲进来,急道:“晏姑娘,朱青受伤了,三爷让……”   “李不言呢?”   一道闪电冲过来,揪住丁一的前襟,“她有没有受伤?”   丁一愣了愣,“李大侠……”   “快说啊!”裴笑吼得撕心裂肺。   “她好得很。”   哎哟!   爷的小心脏!   裴笑一巴掌拍过去,气呼呼道:“说话大喘气,跟谁学的坏毛病,给老子改了!”   丁一:“……”   晏三合深目看了裴笑一眼,“三爷让怎么样?快说!”   丁一:“让准备好热水,房里多放几个炭盆,小裴太医一会就来。”   晏三合:“朱青伤得重不重?”   丁一:“不重。”   晏三合:“黄芪呢?”   丁一:“去请小裴太医了。”   晏三合一颗心落回原处,却听一旁的裴笑冷冷道:“请什么小裴太医啊,我爹为什么不来?”   “到边上酸去。”   晏三合把裴笑往边上一拨,“丁一,这趟有没有收获。”   “晏姑娘,有!”   ……   朱青伤在小腹,被剑锋挑了一下,五寸长的一个口子,裴景三下两下就缝好了。   本来这一趟他不该来,可裴家的年夜饭,是裴氏大族聚在一起吃,爹是族长,不能走开。   缝完,裴景又开了药方,交给谢知非。   谢知非抱了抱拳,“辛苦了,丁一,替我送送小裴太医。”   裴景转身收拾药箱,走到李不言面前,点头笑道:“李姑娘,好久不见。”   “确实好久不见。”   李不言因为找着人,又全身而退,所以心情大好,玩笑道:“小裴太医不仅医术精进,连人都好看了许多。”   裴景脸上浮上两片红云,“李姑娘,告辞。”   李不言拉住他,“别急着走,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晏三合,是我最好的朋友。”   裴景听说过晏三合,只是没见过真人,也不敢多看,朝晏三合施一礼。   晏三合冲裴景点点头:“替我向令堂问好,这一年,辛苦他了。”   “晏姑娘放心,一定带到。”   裴景拎起医包,走到自家大哥面前:“哥,爹让你早点回去,明儿一早还要祭祖。”   裴笑“嗯”一声,一脸“你小子快滚”的表情。   谢五十的刀眼扔过来:对他客气点,以后用得着。   裴笑不理会。   还客气?   长得好看的人,以后都不能客气!   ……   裴景一走,李不言检查了一下门和窗,把自己在汉王府的所见所闻一五一十说出来。   说完,连屋里的炭火都仿佛凝固住了,震撼久久不息。   整件事情都弄明白了——   对晏三合下手的人,就是汉王;   给晏三合弹琴,并且打伤她的人,是董师爷;   董师爷是躲在汉王背后的高人,在汉王府的地位很高,连王府的侍卫都听他的指挥。   那么,问题来了。   静寂中,晏三合缓缓开口,“三爷,汉王府的师爷,为什么会藏有前太子的东西?   谢知非摇头。   晏三合:“明亭,他为什么要把这么重要的东西,和我的换?”   裴笑摇头。   晏三合:“李不言,他弹琴给我听,到底是什么意思?”   李不言摇头。   晏三合:“黄芪,这个人是不是神秘,值得我们好好查一查。”   黄芪习惯的摇头。   摇了几下后,才回味过来,又赶紧点点头。   “如果要查……”   晏三合目光一偏,“丁一,我们要从何查起?”   丁一在所有人的视线下,往地上一蹲,双手抱住了头。   “晏姑娘。”   床上,因为失血而脸色苍白的朱青悠悠开口:“董肖这个名字,一定是假名,否则锦衣卫不可能查不到。”   “你好好养伤,别动脑子。”   晏三合偏过脸和谢知非对视:“三爷,说说吧,这人怎么查?”   “不急。”   谢知非微微眯了一下眼,反问道:“我们得先弄明白一件事,这人是敌?是友?”   这话,问到了李不言的心上,“必须弄明白。”   是敌?   这人抓晏三合,伤晏三合,实打实的敌人;   是友?   这人明明看到了她,却没有叫喊,就这么让她这个刺客,在眼皮子底下溜了。   李不言见晏三合的目光看过来,赶紧又补一句,“别问我啊,我反正到现在还糊涂着。”   没看你!   看你身旁的小裴爷。   “明亭,你觉得是敌、是友?”   小裴爷拧着两条浓眉,陷入深思。   是敌?   这人站在汉王阵营,替他出谋划策,妥妥的不共戴天;   是友?   他放过了李不言,使得自己的身份暴露。   “说不上来,我也糊涂了。”小裴爷停顿了一下,“但我觉得这人有点邪门。”   晏三合追问:“邪门在哪里?”   小裴爷:“他会用曲子催眠,光这一点,就邪门。”   “还有一点也邪门。”   李不言:“大过年的,一个人站在黑漆漆的庭院里,连灯都不点一盏,跟个鬼似的。”   “既然分不清是敌、是友,那就先查了再说。”   晏三合看向谢知非:“三爷,觉得如何?”   谢知非:“也只有这样。”   裴笑托着下巴:“用的是假名,难查;人在汉王府,难查;从哪里入手?”   晏三合:“弹琴!”   谢知非:“弹琴!”   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   晏三合:“这世上会弹琴的人,本就不多。”   谢知非:“会弹琴的男人,更少。”   晏三合:“他弹琴的样子,十分的行云流水,应该是个高手。”   谢知非:“高手才会催眠。”   晏三合:“他不会对牛弹琴,那首曲子应该有用意。”   谢知非:“你记得那曲子?”   晏三合:“听过的部分,肯定记得。”   李不言一拍掌,一脸激动道:“下面,我们花钱找个会弹琴的,懂琴的人,仔细打听打听,顺便找出那首曲子。”   “不用花钱。”   谢知非:“我恰巧认识一个。”   李不言:“谁?” 第694章 小花   谢知非目光向丁一看过去。   “立刻回谢府一趟,把谢总管请到别院来,让他把床底下的宝贝带着。”   “谢总管?”   那个一身白花花肥肉的死胖子?   李不言心说这太离谱了,“会弹琴,还是会弹棉花啊?”   谢知非:“弹琴!”   李不言愣好一会,才回神道:“三爷,给大侠解个惑呗!”   “这个惑我也想知道。”   谢知非朝晏三合递去一个无奈的眼神。   “泼也撒过,逼也逼过,死活不肯开口,但我知道是为了一个女人。”   什么样的女人?   大家闺秀还是小家碧玉?   听说这死胖子挺爱逛勾栏的,别是勾栏里的妓女吧?   李不言也朝晏三合看过去:“一会他来了,你问问呗!”   晏三合:“不是你说的,要尊重别人的隐私?   李不言一脸淡定:“谢小花不是别人,他是自己人!”   ……   很快,自己人的谢小花抱着一尾七弦琴,走进花厅。   何止是李不言,就连晏三合都觉得这一幕有些辣眼睛。   人家弹琴是十指纤纤,这人呢?   用十只猪蹄子弹?   谢小花一进门,心里那个忐忑啊,咋的都“含情脉脉”看着他呢。   “三爷,你叫老奴来……”   “不是我叫,是晏姑娘叫。”   谢知非上前把琴接过来,摆桌上,“晏姑娘请你弹一曲,弹好了,晏姑娘有赏。”   赏?   可不敢!   谢小花陪着十二分的笑,“弹琴给晏姑娘听,真真儿是老奴的福分。”   “即是福分……”   晏三合故意把脸一板,“那就请小花总管说一说,这琴你是如何学来的?”   谢小花一怔,发懵地看着谢知非。   咋的啊?   晏姑娘想吃蛋,还想管一管这蛋是怎么从老母鸡屁股里面钻出来的?   谢知非故意不接他的眼神,而是掀开眼皮瞄了李不言一眼。   李不言拔出软剑,往桌上重重一拍:“谢总管,我家小姐问话,你有一说一,有二说二。”   谢小花:“……”   小裴爷拨动着茶盖,“李姑娘的剑可不是吃素的。”   谢小花:“……”   黄芪晃着脚:“快着呢,削个脑袋,跟削萝卜似的。”   谢小花:“……”   丁一摇摇头:“花总管,你就从了吧!”   谢小花:“……”   谢小花正想嚎一句“李姑娘,老奴卖艺不卖身啊”,却见晏三合黑漆漆、冷冰冰的目光向他看过来。   谢小花扑通跪倒在地,“晏姑娘非要老奴说吗?”   晏三合抱着臂,冷冷回了他五个字:“起来,坐下,说!”   土匪都没有你霸道!   谢小花委屈的从地上爬起来,坐了半个屁股,眼神慢慢虚空起来。   ……   他是安徽府人,爹生了病,娘跟别的野男人跑了。   八岁的时候,家里锅盖掀不开,眼看爹快饿死了,他跑去烧饼摊,抢了两个烧饼,扭头就跑。   不想一转身,撞上人,摔了个狗吃屎。   烧饼摊摊主追出来,拳头正要落下,那人从怀里掏出一文钱,免了他挨打。   那人,正是长他几岁的谢道之。   烧饼拿回去已经凉了,爹的身子也凉了。   话本子里都是小姑娘卖身葬父、葬母,他想他一个半大的小子,少吃一点,手脚勤快一点,应该会有人要吧。   还真有人要。   一个清秀的妇人买了他,说他儿子身边缺个书僮。   到那妇人家一看,妇人的儿子正是给他付钱的清秀少年,就这样,他改名谢小花,跟在了谢道之的身边。   他原来的名字叫:苟小花。   谢家也不富裕,但比起他们苟家来,那就是天上、地下。   谢道之去京城读书,为了省钱,主仆二人住在一户人家后院的房舍里。   那户人家只有主仆三人,主子是个坐轮椅的年轻妇人,据说是因为不守妇德,被夫家打断腿后流放到了这里。   为了贴补家用,才把后院空的屋舍租赁出去。   宅子很安静,只是一到夜里,前头便有琴声传来。   谢道之夜里要苦读,听不得琴声,就让谢小花去和那妇人交涉。   他硬着头皮去了。   妇人腿上盖着一张毯,但腰背挺得笔直,头发梳得一丝不乱,一看就是好人家出来的。   听他说完,她淡淡道:“以后我白日弹。”   白日,谢道之去书院,他留在家看门。   也是怪事,只要那琴声一起,他的魂儿就不知道飞到哪里,跟痴了、傻了一样。   不知怎的,他萌生了学琴的念头。   他厚着脸皮去帮妇人做事,砍柴,挑水、生火、做饭……什么苦活、累活都抢着干。   妇人说:“我没银子打赏你。”   他说:“不要打赏,教我弹琴。”   妇人看着他,不说话。   良久,她问:“为什么想学。”   他说:“好听。”   妇人笑了:“好!”   这时,他才发现那妇人长得好看,像春天开的梨花一样好看。   从那日后,他上午干家中的活,夜里替妇人干活,午后的时间,都用来学琴。   一个月,他曲不成调。   八个月后,他已经会弹七八首曲子。   妇人说:“你有天分。”   他说:“是师傅教得好。”   那日午后,他照例去前院学琴,刚进院里,妇人呵斥,让他不要进来。   他不敢动,在屋檐下等了半个时辰,听到屋里一阵巨响。   冲进去一看,妇人倒在地上,身上一股尿骚味儿,两个仆人,一个也瞧不见人影。   她哭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觉得她可怜,抱她起来,闭着眼睛替她换了裤子衣裳,又绞了块湿毛巾,替她擦泪。   她含泪告诉他,这双腿被娘家人挑了脚筋。   他大惊。   她叫刘桢,家道殷实,十七岁嫁给桑家做媳妇,公公做官,官不算大,七品。   十九岁生下儿子,二十二岁死了丈夫,公公要她带着儿子守一辈子,守住了,将来家业传给她儿子。   她守了整整五年后,和教儿子手脚功夫的拳师暗生情愫。   事情被发现后,公公把她娘家人叫来,给他们两个选择:   要么让刘桢带着自己的儿子滚蛋,桑家的家产一两银子都别想得;   要么继续守下去,桑家养她到死,儿子还能继承家业,前提是挑了脚筋。   娘家人选择了第二条,理由是:桑家家大业大,你忍一忍呗,将来等你儿子当了家,就能享清福了。   她问:“为什么男人死了女人,新坟刚满半年,家里人就张罗着要替他续弦;为什么女人死了男人,就得守一辈子?”   她问:“一个长夜,屋外的野猫叫三十二次,家狗哮十六声,打更人心情好的时候,更打得慢一些;心情不好的时候,梆子敲得重……这些,你们谁知道?”   她说:“我活着,和那死人的牌位有什么两样,除了没有人替我烧纸上香。”   她说:“寡妇失节,不如老妓从良。”   她说:“我是寡妇,可我也是个人!” 第695章 小花(二)   那一夜,谢小花失眠到天亮。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世道是这样,但他明白一个走不了路,连大小便都得别人帮忙的女人,可怜。   从那后,他往前院跑得更勤快了,学琴也更认真,夜里睡在床上,手指就在肚皮上弹。   刘桢对他也多了几分耐心,偶尔也会让小丫鬟替他缝一缝衣裳,送一两块小点心。   有一回午后,刘桢在轮椅里睡着了,他停下来,看着她的脸,忽然起了个想摸摸她脸的念头;   再过些日子,这念头变了,他想亲亲她的脸;   又过些日子,念头又不一样,他想抱抱她。   她很轻的,那天他抱起她的时候,一点劲都没有费,就跟抱片羽毛一样。   人心里一有事,脸上瞒得住,琴音瞒不住。   刘桢问:“你有什么心事?”   他脸红得跟蒸熟的螃蟹。   刘桢见他不说话,说:“你琴音里有了缠绵,怕是心里有了人。”   他点点头。   刘桢说:“既然有了人,就老实和你家公子说,早些娶回去过日子。”   他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我和我家公子说了,他答应,你会答应吗?”   刘桢愣住了,良久后,让他滚。   他滚出去了,一会又滚回来,手里还捏着个荷包。   这些年他做小厮,月银都存起来了,存了十几两银子呢,都在荷包里。   他说:“这是我现在全部的身家,等我家公子中了举人后,每个月的月银还会多一些。”   他说:“我跟了公子好些年,他是一定能中举人的,将来还会做大官,你先跟着我吃几年苦,后头就能享福了。”   他说:“你腿坏了,但身子没坏,咱们还能再生养的,你负责生,我负责养,不让你费一点事儿。”   他又说:“公子待我好的,我去求他,他一定同意。”   他最后说:“刘桢,我会把你当人的。”   刘桢眼睛赤红的看着他,看了很久,轻轻笑了,又让他滚!   ……   不知道别的十六七岁的少年人,身上是不是都有一股子执拗劲,反正谢小花有。   除了执拗,他还有一张比城墙还厚的脸皮。   他学琴五年,缠了她四年,得到的永远是一个:滚!   直到公子春闱进考场的第一日,她把他叫去,要他晚上悄悄到她房间来。   他心跳如擂。   夜里去了,她打扮得漂漂亮亮坐在床头,让他不要惊动丫鬟,把她抱到后院。   到了后院,拴上门拴,进到屋里,放在床上。   她伸手戳戳他的腰,问:“你渴不渴?”   他口干舌燥:“渴。”   她的唇贴过来……   像清晨的露珠,像春天的细雨,像陈年的老酒。   谢小花不渴了,醉了。   公子考三天,他们在夜里缠绵了三天。   最后一天,天快亮的时候,他说:“等公子揭榜后,我就和他说。”   她在他怀里,像只小猫儿一样,温顺地点点头。   公子榜上有名,名次还十分的靠前,拜师,访友,同窗宴,忙得不可开交。   他脱不开身,到哪都得跟着,也找不到时间开口。   紧接着就是衣锦还乡。   仓促间他与刘桢匆匆道别,再三叮嘱她,一定要等他回来。   回乡的路上,他和公子说了实话。   公子沉默了一路,让他自己再想想明白,说她年纪比他大这么多,还说桑家人不会放过她的。   这时,他才发现自己把事情想简单了。   他和刘桢之间还有一个桑家。   回乡半年,公子得了京中的差事,回京做官。   路上他对公子说自己想明白了——只要她愿意嫁,他就愿意娶,桑家应该拦不住。   公子又沉默了一路,说事情没那么简单。   回到京中,他安顿好公子,第一时间去了旧时的宅子。   来开门的,是刘桢身边年长的那个丫鬟。   他问刘桢呢?   那丫鬟定定地看了他一会,把他领到了刘桢原来住的厢房。   厢房里,没有刘桢,只有一块冷冰冰的牌位,还有一张旧琴。   刘桢死了。   死在一个初秋的深夜。   死的时候,身下还在流血,一个五个月大的胎儿,刚刚流掉几个时辰。   怀孕的事情没能瞒住,桑家人找上门。   他们逼刘桢说出奸夫是谁;   他们骂她淫妇、贱人、婊子,嘲她身上吐口水;   他们揪着她的头发,捏着她的嘴巴,逼她喝堕胎药;   最后刘桢的儿子打了她一记耳光,说:“我怎么会有你这种不要脸的娘!”   夜里,刘桢吞金自尽。   “我问那丫鬟,她最后有没有什么话留给我,那丫鬟说留了一句。”   谢小花声音一瞬间哽咽了,手紧紧的握成了拳头。   “她说:谢谢你,让我做了三天的人!”   屋里,静的没有一点声音。   连最木讷的朱青,都眼眶微微泛着红。   李不言抹了一把泪,心里后悔的不成样儿,“谢总管,对不住啊,揭了你的伤心事。”   谢小花背过身,用袖子擦了擦泪,咧嘴笑道:   “哎啊,李姑娘,可千万别这么说,这么些年过去了,老奴都放下了。”   晏三合吸了吸鼻子,“放下了,为什么还一个人?”   “也找的,总不合心意。”   谢小花叹了口气,“前头老爷还帮老奴挑了个好人家的姑娘呢。”   晏三合:“看不上吗?”   “倒也不是看不上。”   谢小花自嘲笑笑:“就是觉得没什么意思,我又胖又老,你说她图我什么呢,图我这一身的肥肉吗?”   晏三合柔声道:“那就还是没放下。”   “晏姑娘。”   谢小花敛了笑,“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放下的,两条人命呢,都是因为我。”   他目光深深地看向谢知非:“那孩子要是活着,得比三爷大好多岁。”   也应该长得俊;   也有一张小甜嘴;   也会像三爷一样“小花,小花”的叫他。   五个月,手和脚都长出来了。   他做下的孽,他们母子替他受了,凭什么他还能心安理得的成婚,生子,享天伦之乐呢!   他就是想给下面的刘桢看看,有的男人死了女人,也能守一辈子的。   哎呀呀!   他其实也没守着,妓院、花楼一样没少逛,到现在花楼里还有他的相好呢。   “谢小花,我说你咋对我这么好?”   谢知非眼中含着泪:“敢情你是想让我,替你养老送终呢!”   谢小花看着自己养大的小崽子,嘿嘿一笑。   “你就说送不送吧?”   “送!” 第696章 承风   小裴爷走到谢小花面前,拍拍他的肩。   “我和谢五十是好兄弟,怎么,就他能送,我不能送?谢小花,你瞧不起谁?”   谢小花眼眶一热,“小裴爷?”   小裴爷冷哼一声:“算我一个!”   黄芪:“谢总管,你老了,我给你倒屎倒尿啊!”   丁一:“洗脚、擦身我负责!”   朱青:“花总管,你要七老八十走不动了,我背你。”   李不言:“我别的本事没有,做几口吃的还成。”   晏三合走过去,学着小裴爷的样儿,拍拍谢小花的肩。   “日后你的棺材板合不上,我不收你一两银子,免费替你解心魔。”   谢小花张着嘴:“……”   “当然,能合上最好。”   晏三合轻声道:“合上,就意味着真正放下了。”   谢小花眼眶一热,扑通跪下,“晏姑娘,老奴……   “李不言,打断他的腿。”   “一条、两条?”   “哪条腿跪着,就断他哪条。”   谢胖子蹭的一下,异常灵活的站起来,冲晏三合笑道:   “断不得,断不得,老奴的腿还得为三爷和晏姑娘办事呢!”   晏三合看着谢小花脸上的笑,将眼中最后一点泪光,压了下去。   每个看似云淡风轻的人,背后其实都是忍了常人不能忍的苦楚。   她冲他微微一笑:“下面就让晏姑娘见识一下,咱们花总管的琴艺。”   哇啊!   这可是晏姑娘头一回冲他笑呢。   谢小花心中得意极了,赶紧一掀起衣袍坐下,手指轻轻拨动,琴弦发出一记“铮”的声音。   短短几个音符,晏三合便摇了摇头,“换一首。”   这刚起了个头呢,怎么就要换了?   谢小花赶紧换一曲。   第二曲又是几个音符,晏三合又叫了停……   一连换了八首曲子,谢小花眼神幽怨地朝小崽子看过去:晏姑娘别是拿我寻开心吧,哪有这样听曲的?   小崽子摇摇头:少啰嗦,晏姑娘想怎么听,你就怎么弹。   前头才夸你孝顺呢!   逆子!   谢小花弹到第九首的时候,晏三合忽的变了脸色。   “停下,这叫什么曲?”   “这曲叫高山流水。”   “就是这首。”   晏三合一拍桌子:“这首曲可有什么典故?”   “传说琴师伯牙弹琴,只有樵夫钟子期能领会曲中的意思。钟子期死后,伯牙痛失知音,摔琴绝弦,终生不弹。”   谢小花叹了口气:“因此也有了曲高和寡,知音难觅这一句。”   晏三合目光望向谢知非。   谢知非清楚她目光里的深意:姓董的为什么对她弹这首曲子?有何用意?   “晏姑娘,我要弹下去吗?”   “弹!”   谢小花再次拨动琴弦,一时间花厅里余音缭绕。   就在众人听得津津有味的时候,晏三合的头一垂,竟然又睡着了。   琴音戛然而止。   谢小花一脸委屈:我琴艺退步到这种程度了?   李不言:这曲子不催眠啊。   黄芪:我听着很带劲!   丁一:眼泪都快听出来了。   朱青:晏姑娘不懂欣赏。   裴笑:敢情邪门的是神婆,不是那姓董的。   谢知非看着晏三合,目光一点一点虚空起来。   怎么会两次都睡着呢?   什么原因?   ……   晏三合感觉一脚踩空,人忽的惊醒过来。   一睁眼,发现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她看。   “我又睡着了?”   大家伙都点点头。   晏三合也没什么不好意思,心说要怪就怪琴声,又沉又缓,不催眠才怪。   “没错,就是这首曲子,但那人弹得更好些。”   谢小花心说你听听都睡着了,还能分出谁弹得好,谁弹得差?   “晏姑娘,好几分啊?”   “五六分左右吧。”   啥?   五六分?   那不是磕碜人吗?   谢小花不服气。   这琴他练多少年,夜里一个人空虚寂寞冷的时候,就拿出来练练手,一两分也就认了,五六分……   “晏姑娘,不是我吹牛皮啊,京城弹得能比我好五六分的人,真的不多。”   “弹得的确比你好五六分,而且那人长相不像中原人,有点像异族人。”   谢小花更不服气了,心说晏姑娘你到底有没有点常识啊?   这世上,最聪明的人是中原人;琴棋书画最好的人,也是中原人。   为啥?   都要用脑子才行啊!   脑子好,手指才灵活。   那些异族人一个个长得人高马大,手僵的跟什么似的,能弹得好琴才怪……   忽的,谢小花神色变了变,“晏姑娘,你说的那个人大约多大年纪啊?”   晏三合:“四十出头,个子很高。”   谢小花:“男人?女人?”   晏三合:“男人。”   谢小花脸色变了变,“确定是异族人?”   晏三合:“眼窝很深,确实不太像中原人。”   谢小花“哎啊”一声,两条稀疏的眉毛,拧作一团。   “你哎啊什么?”   “晏姑娘,我好像大话说得有点早,据我所知……”   “据你所知,的确有琴弹得比你好的异族人?”   晏三合目光一压:“可对?”   “对!”   谢小花忙不迭的点点头。   “晏姑娘,如果你说弹琴的那人是个女人,我能拍着胸脯说,绝对比不上我。我这琴啊,是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每天夜里……”   眼看自己那点老黄历又要抖出来,谢小花赶紧打住。   “晏姑娘,不是我瞧不起女人,琴棋书画这四艺中,顶尖儿的都是男人。”   “往下说。”   “据我所知,二十几年前,在金陵府的秦淮河舫上,有一个叫承风的男伎,七弦琴弹得特别好。”   谢小花:“而且这人长得和中原人不大一样,据说很好看。”   晏三合心中一动:“你见过?”   “那哪能呢,我也是听秦楼楚馆里的妓女们说的。”   那些个小骚娘们整天聊的,不是哪个公子好看,就是哪个公子有钱,偶尔也会聊一聊南边的同行——十里秦淮。   十里秦淮,有俗也有雅。   俗是指秦淮妓女。   雅是指游舫上那些人专门陪文人墨客吃酒,品茶,下棋,弹琴的艺伎们。   这些艺伎有男有女,只卖艺不卖身。   刚开始那些小骚娘们聊得最多的,并不是那个叫承风的琴伎,后来有人去了趟十里秦淮,回来后才说起他。   晏三合:“都说他什么?”   “说他一曲梅花三弄能弹哭多少人,多少达官贵人愿意为他一掷千金,只为听他一曲。”   谢小花有些臊眉臊眼道:   “还说他长得人高马大,不像是中原人,若能和他春宵一度,不知魂儿能飞升几次。” 第697章 失宠   这话一落,晏三合和李不言面色如常。   三爷、小裴爷他们脸都暗戳戳的红了。   尤其是黄芪,脸红得跟个猴子屁股似的,看了看身下。   嗯,我也人高马大!   晏三合没有察觉到屋里男子的异常,“谢小花,这个叫承风的琴伎,你还知道些什么?”   谢小花:“我就知道他七弦琴弹得好,长得好,招女人喜欢,别的就不知道了。”   晏三合抬眸看着谢知非,“会是姓董的吗?”   “查一查就知道了。”   谢知非挠挠下巴:“丁一。”   “爷。”   “你收拾收拾立刻出发去金陵府,打听一下这个叫承风的人。”   “是!”   “等下。”   晏三合叫住他,“金陵府一来一回,需要几天?”   丁一:“晏姑娘,顺利的话正月十八左右差不多能赶回来。”   话刚落,只听见“咚咚”的一声,有什么东西打在窗户上。   有人?   李不言刚要拔剑,却听床上的朱青着急道:“李姑娘别动,应该是自己人。丁一,你出去看看。”   丁一推窗跃了出去。   仅仅过了片刻,他又从窗户里跳进来,压着声道:“三爷,太孙那头传来消息。”   谢知非:“说!”   丁一:“心魔的事,请三爷和小裴爷务必小心小心再小心。”   谢知非和裴笑同时咯噔一下。   怀仁不会平白无故说这些话,一定是宫里发生了什么。   ……   皇太孙的这一通叮嘱,不仅让谢知非和裴笑惊心,连晏三合都不敢轻举妄动。   整个心魔其实就卡在一处地方:放巫咒娃娃的到底是夏才人,还是沈杜若。   理一理手上掌握的线索,应该是夏才人无疑。   但——   还是没有证据。   凭的都是猜测。   一连几天,晏三合都枯坐在书房里,把心魔捋了一遍又一遍,把所有相关的人的名字,都写在纸上。   前因后果捋清楚的,打个勾;   捋不清楚的,打个问号。   几天下来,她发现打问号最多的名字,一个是沈杜若,一个是董承风。   董承风是压根猜不出这人的来历;   而沈杜若……   晏三合始终记得她说过的一句话:做游医是罪孽深重,为了赎罪。   如果她没有被赵王所用,那么,哪里来的罪孽?又为什么要赎罪?   就在晏三合为了心魔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的时候,四九城里发生了一桩大事——   汉王失宠了。   没有人知道汉王为什么突然失宠,明明除夕夜陛下回寝殿,还钦点了他搀扶来着。   但汉王实实在在的,就是失宠了。   初一,宫里祭祖,汉王被拦在了宫门外;   初五,宫里家宴,汉王又被拦在了宫外;   正月十六,朝廷开市当天,皇帝下的第一道旨意,是册封几名武将,与龙驾一道亲征。   步六被封镇军大将军。   皇帝下的第二道旨意,是命汉王参加完皇太孙婚宴后,即刻回封地,无召不得回京。   此诏一出,百官中有长舒一口气的,有心紧紧揪作一团的,也有像礼部尚书杜建学,差点没当场昏过去的。   两道诏书看着平淡无奇,其实字字透着杀机。   君无戏言。   前面明明钦点汉王出征,这会却“无召不得回京”,皇帝这般行事,就是清楚明白的诏告天下——   我的接班人,就是太子!   ……   宫墙外的爆竹声声,更衬得汉王府死气沉沉。   宫人们一个个缩着脑袋,踮着脚,生怕动静大一点,就惹来杀身之祸。   这座府邸再有一个多月,就会随着主人的离开,而彻底冷清下来。   他们这些宫人呢?   是和这座府邸一样,在清冷中一日一日破旧老去?   还是想尽一切办法,跟着主人一道南去?   若是南去,还有归来的一日吗?   “父亲,咱们还能回来吗?”   短短几日,这个从小到大没吃过一丝丝苦的贵公子,从高处落到低处,尝尽了人情冷暖。   贵气养人。   曾经天不怕、地不怕的世子赵亦显,如今说话的声音都小得可怜,听上去毫无底气。   赵彦晋看了儿子一眼,冷冷道:“这是本王在京城的家,为何不能回来?”   赵亦显嗡声道:“他们说……说儿子只怕今生今世,都回不到这四九城了。”   “放他娘的屁!”   赵彦晋一拍桌子,怒目道:“哪个小杂种说的,看我不拿鞭子抽死他!”   赵亦显垂着头,不敢吭一声。   董肖走上前,不急不慢道:   “世子不必理会外头的风言风语,只需把这些天遇的冷眼,受的冷嘲一一记在心里,他日再狠狠报复回去!”   他日?   赵亦显心头一顿。   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先回去休息。”   赵彦晋看了儿子一眼,“没事好好想一想师爷的话。”   “是,父亲!”   人离开,书房陷入沉默。   董肖亲手冲了两盏茶,放在汉王手边,然后掀起衣袍,跪地道:“王爷,伯仁有几句话,不吐不快。”   赵彦晋看着他,“你说。”   董肖深吸一口气,“头一句话,王爷多年的图谋策划,付诸东流了。”   “……”   董肖:“第二句话,王爷甘心吗?”   “……”   董肖:“第三句话,若是不甘心,该如何?”   “……”   赵彦晋的脸,阴沉的可怕。   三句话,每一句都像钢针,戳在他的心上。   那张龙椅,是权力的顶端。   手握天下人的生杀大权,万里河山归一人,没有哪一个皇子皇孙,能抵抗得了那张龙椅的诱惑。   这十几年来,他兢兢业业图谋的只有这一桩事。   怎么会甘心?   可是,名正言顺上位的路,已经彻底堵死了,他难不成也要破釜沉舟一把?   “王爷也看到了,皇太孙有多厉害,除夕夜几句话一说,直接让陛下弃了您。”   董肖两条眉紧紧蹙着。   “陛下百年后,太子或许还能因为手足情深,对王爷既往不咎;皇太孙是狠人,有什么事,是他做不出来的?”   赵彦晋眼神发冷。   这话说在他心坎上。   除夕夜,他前脚离开皇帝的寝殿,后脚皇太孙就跟去了,   “王爷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得为世子他们想一想。”   董肖轻轻叹息一声。   “卧榻之上,岂容他人鼾睡,有些仇能解,有些仇不死不休,他们的出路在哪里?亦或者……皇太孙会给他们出路吗?” 第698章 选择   卧榻之上,岂容他人鼾睡。   赵彦晋只觉得心口升起一片怒海,灼烧得他四经八脉都奔涌起来。   他上位,太子一脉必死无疑。   将心比心,太子上位,也绝不会放过他。   “现在摆在王爷面前的,是两条路。第一条,王爷回到封地,从此安分度日,等待老天爷的高抬贵手;”   董肖停了好一会,又道:“第二条,看准时机,扭转乾坤,替儿孙后代搏一条生路。”   “住嘴!”   赵彦晋佯怒道:“此等大逆不道的话,你也敢在本王面前说!”   董肖一怔,垂头沉默良久后,身子缓缓伏地。   “伯仁请王爷做出选择。走第一条路,伯仁明日便离开王爷,从此闲云野鹤,四海为家,不问俗事。”   “你……”   “若走第二条路,伯仁愿做王爷的马前卒,陪王爷上刀山、下火海,无所畏惧。”   董肖抬起头,目光异常坚定的看着赵彦晋,一字一句铿锵有力道:   “王爷,一将功成,万骨皆枯,成王败寇,伯仁请王爷选择。”   赵彦晋心跳砰砰,几乎要跳出胸腔来。   哪有什么两条路啊,明明眼前只剩下一条路可走——古往今来,但凡抢那张椅子的人,落败了只有一个死字。   可是让他反他的父亲……   “伯仁,你可知陛下他……”   “陛下他老了,可王爷还正当年。”   董肖声音沉沉:   “且王爷别忘了,陛下他当年为了坐上那张椅子,可没有心慈手软,若他软一分,犹豫一分,此刻坐在那张龙椅上的人,必定是先太子。”   赵彦晋眼神中如狼一样的凶光,唰的露了出来。   沉默良久。   他前所未有的坚决道:“本王,选择第二条路!”   ……   正月十八,丁一风尘仆仆地回来了。   晏三合得到讯儿,立刻让汤圆和兰川备好热水热饭。   丁一洗漱吃饭的时候,谢知非和小裴爷匆匆而来,跟着一道过来的,还有朱远墨。   朱远墨一夜白头,引出无数闲言碎语。   年前,他再次上书,请辞钦天监监主一职,皇帝留中不发。   这一次,朱远墨并非以退为进,而是真正地萌生了退意。   朱家男子从来命不长。   下一辈的几个孩子中,并没有资质出众的人;就算有,他也没有时间,手把手扶那孩子坐镇钦天监。   他对皇帝说“朱家走下坡路”的那句话,没有掺假。   盛极而衰。   朱家的气运都被朱旋久破坏了,不如,往后退一步吧,还能保全一家老小。   谢知非和裴笑的脸色也不好,活活累的。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裴、谢两家水涨船高不说,他们两人也成了四九城的香馍馍,谁见了都要夸一声青年才俊,上门说亲的媒人,一个接着一个。   忙都忙不过来。   青年才俊们因为赵怀仁的话,别院都不敢多来,怕在这个节骨眼上惹出祸事。   丁一三下两下用完饭,一抹嘴,匆匆进到花厅,身上还背了个包袱。   他解开包袱,从里面掏出一个画卷,“晏姑娘,你看。”   晏三合接过画卷,一展开,心脏倏地停止了跳动。   画上是一条船舫。   船头,白衣男子席地而坐,双膝上放着一只七弦琴,双手抚在琴上。   他散着发,敞着衣,露出修长的颈脖,健硕的胸膛,说不出的风流不羁。   最摄人心魄的,是他向远处眺望的一双眼,眼窝深深凹陷,目光悠远绵长,不由让人生出想象,他在看什么?   晏三合把画卷递给谢知非。   哪怕没见过真人,谢知非还是一眼就认出,这人和晏三合画中的人是同一人——   汉王府的董师爷!   一个精于谋算的师爷;   一个风花雪月的琴伎;   如果不是这副画,谢知非怎么也没办法把两者想象成一个人。   太他娘的不可思议了。   画像在众人手里传一圈,最后回到了晏三合的手上。   “丁一,这画像哪来的?”   “晏姑娘,这张画像是秦淮河畔、群芳阁的阁主收藏的,我花了两千两银子,那阁主才肯转手。”   朱远墨忙道:“这银子朱家出,丁爷来回的辛苦费,也都朱家来。”   “钱的事,稍后再说。”   晏三合朝朱远墨看一眼,“丁一,这人姓什么,名什么?”   “姓董,名承风。”   姓董?   看来这个董师爷用的还是他原来的姓。   丁一:“晏姑娘,这个董承风既不是男伎,也不是琴伎,而是一名琴师。”   晏三合皱眉:“有什么区别吗?”   谢知非就坐在晏三合的对面,“琴伎是奴籍,琴师不是,他不需要取悦任何人,弹琴只凭他自己喜欢。”   原来如此。   晏三合:“他是哪里人?金陵府吗?”   丁一:“董承风并不是金陵府人,也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他在秦淮河上花钱租了一条游船,整日里除了喝酒,睡觉,就是弹琴。”   晏三合:“他父母是谁,哪里人士,家中兄弟几何,都打听不到?”   丁一点点头:“都打听不到。”   这人就像一阵风,忽的一下吹到了金陵府,等人发现秦淮河上有这么一号人物时,董承风已经名声大噪了。   秦淮河的两边都是秦楼楚馆,三教九流的人都有。   董承风兴致好时,对着妓女、叫花子也会弹一曲;兴致败了,花再多的钱,也难让他拨动一下琴弦。   据说,他弹的曲,既能让人开怀大笑,又能让人掩面而泣。   总而言之就一个字:好!   “晏姑娘。”   丁一感叹:“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能找到他的画像,打听到他的消息,一是因为他的琴,弹得太好;二是因为这人太招女人喜欢了。”   秦淮河两边的妓女,都以认识他为谈资;   能上船听他弹一曲的妓女,据说第二天身价就看涨。   最离谱的是,好多世家千金小姐看了他的人,听了他的曲,就患了相思,一个个叫嚷着非他莫嫁。   有那么夸张吗?   晏三合默默和李不言对了一记眼神。   她们都是亲眼见过董承风的人,除了个子高点,眼窝深点,没觉得他有多出众啊!   可是因为人到中年的缘故?   晏三合拧着眉,想了想,又问道:   “这个董承风,除了弹琴厉害外,招女人待见外,还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有!” 第699章 野马   “群芳阁的阁主说……”   丁一回忆了下。   “说这男人像一匹最野的烈马,不仅狂,而且傲,还清高的跟个什么似的。”   清高到什么程度?   入不了他眼的人,哪怕官做得再大,他宁肯摔了琴,也绝不卑躬屈膝;   傲到什么程度?   上船听他弹琴的人,一定要衣冠整齐,净手净面,而且听琴的时候,不能发出丁点声音。   谁要敢出声,他都毫不客气的把人请下船。   狂到什么程度?   自称天下琴师中,他第二,无人敢称第一。   小裴爷冷笑一声:“这样的人,怎么就没给人弄死?尤其是在金陵府那地儿。”   金陵府那是什么地儿?   高官云集,盘根错节,一点都不比四九城简单,那董承风说到底,也不过是个琴师而已。   凭什么狂成那样?   谁允许他狂成那样?   “小裴爷。”   丁一红着脸道:“其实,他不光招女人待见,也招男人待见。”   男人?   断袖?   “怪不得呢!”   小裴爷又冷笑,“这种人身后要没有人罩着,活得过初一,活不到十五,早晚被人下绊子弄死。”   晏三合看了裴笑一眼,道:“男人中,都有谁待见他?”   “晏姑娘,打听不到。”   丁一摇摇头:“只听那阁主说,总有男子大早上的,从那条船上下来。”   李不言最喜欢听这种风流事,“那他到底喜欢男人,还是喜欢女人?”   丁一脸红成个猴子屁股,“阁主说,也有女子大早上的,从他船上下来。”   男女通吃?   李不言发自肺腑的翘翘大拇指:牛逼!   晏三合对男女之事没有半点好奇之心。   心魔解得多了,就会明白一件事:很多时候,你听见到,看到的都未必是真。   她更好奇的是,一个琴师,怎么会和先太子有交集?   “董承风在秦淮河上呆了几年?”她问。   “大概三年左右。”   “他当时多大的年纪?”   “说是二十出头吧。”   “后来呢,这人又去了哪里?”   “晏姑娘,这个也打听不到。”   丁一:“群芳阁的阁主说,这人来像一阵风,走像一阵风,一夜之间,就不见了人,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晏三合:“哪一年不见的?”   丁一:“说是元封二十六年的秋天。”   元封二十六年离开秦淮河畔;   那一年先太子的巫咒案还没有发生;   赵王还在北地;   汉王还不是汉王,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和董承风年轻相当,并且跟着赵王在北地;   晏三合在心里盘算了一下,问道:“他不见的原因,可有打听到一二?”   “晏姑娘,打听到有三个版本。”   “哪三个?”   “有说他相中了一个女人,和那女人私奔了。”   “第二个?”   “有说他相中了一个男人,和那男人私奔了。”   “第三个?”   “说他遇到了一个京里来的贵人,被包养起来了。”   怎么三个版本,个个离不开“风流”二字?   晏三合不由摇了摇头。   “怎么?”谢知非问,“是哪里不对吗?”   “一匹最烈的野马,哪个女人能驾驭他?哪个男人能驯服他?”   晏三合:“包养?更不可能!野马只适合在草原上奔跑,以天地为家。”   “会不会京里的贵人,就是先太子;包养他的人,也是先太子。先太子权势滔天,再狂、再傲、再野的人遇到了,也没辙。”   小裴爷摩挲着下巴,自言自语道:“否则,他又怎么会有先太子的东西?”   说完,他忽然觉得房间的气氛很诡异,抬头一看,所有人的视线都定定地落在他身上。   “干嘛看我?”   小裴爷吓一跳,“我只是瞎猜猜的。”   谢知非气笑:“你这么一猜,先太子岂不也好男风?”   丁一:“那唐之未算什么?太子府那些正妃,侧妃又算什么?”   李不言:“褚言停的信里,和唐见溪可从来没提起过这事儿。”   朱青:“听着就不大可能!”   黄芪瞪眼睛:“爷,你不能胡说八道。”   “我说我只是瞎猜猜!”   小裴爷一咬牙:“你们一个个怎么还当真了?”   “要当真!”   啊?   所有人目光一偏,齐齐看向晏三合。   晏三合对上谢知非的目光:“储君的行踪,哪里会有记录?”   谢知非怔了怔,“你的意思是想查一查先太子有没有去过金陵府?”   晏三合把一直摸在手里的白玉佩,放在桌上,“这几日,我看着这块玉佩,心里想到一个问题。”   谢知非:“什么?”   晏三合:“这东西是先太子亲手刻的,储君的东西怎么可随便送人?”   谢知非瞬间明白过来:“你的意思是,唐见溪是他的小师弟,关系非同寻常,所以才得了一块。”   “那么董承风呢?”   晏三合看着他,“他如果和先太子没有很深的交集,就像小裴爷说的,怎么会有这块玉佩?”   对啊!   众人恍然大悟,心道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我应该能查到。”   啊?   所有人目光一偏,齐齐看向朱远墨。   朱远墨:“京城和江南相隔数千里,如此长途跋涉,除非是暗中出行,否则定会找钦天监选个好时辰。”   晏三合:“这么久远呢,也能查到?”   “姑娘有所不知。”   朱远墨:“自太祖开始,所有的卦象、凶吉,都有记录的;不光如此,太祖称帝后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的天象、阴睛也都有记录。”   晏三合瞠目道:“那你们钦天监一定很大。”   “钦天监的后面,专门有十几间房,是用来装这些的。”   朱远墨起身:“趁我现在手上还有点权,我这就去衙门里走一趟。”   “慢着,朱大哥!”   谢知非:“你亲自去查先太子的东西,太过危险。咱们不走明的,走暗的,让朱青和李大侠去。”   朱远墨听人劝,“钦天监看护不严的,东西我大致知道在哪里,我这就画个图,把方位和你们说一下。”   朱青看了看外头的天,“那就今晚行动。”   李不言一点头:“打铁要趁热。”   ……   钦天监监主说看护不严,那就是真不严。   朱青和李不言一个放风,一个动手,配合的天衣无缝。   仅仅一盏茶的时间,李不言就从一个箱笼里,找到那本册子。   朱青掏出夜明珠,李不言翻了几页,手忽的一顿。   “把珠子拿近点。”   朱青拿近珠子的同时,低头定睛一看……   片刻后。   两人抬起头,对望一眼,都从彼此的眼睛里,看到深深的惊诧。 第700章 深藏   别院里,所有人都眼巴巴的盼着。   就在等得心急如焚时,两条黑影落下来。   “回来了。”   小裴爷招呼:“大侠,快,进来烤烤火,外头冷。”   李不言拉下蒙面的黑布,搓搓手,问道:“有没有热茶,我喝一口。”   “有,有,有!”   裴笑冲进屋子,端出一盏茶,李不言接过来,一口气喝完,又顺手递还给他。   这一幕,旁人没觉着有什么,只有晏三合,目光在李不言和裴笑之间,转了几个圈。   进到屋里,掩上门。   李不言嗓子带着水汽浸润过的青涩。   “晏三合,那册子上有记录,前面都是什么天干地支,什么年柱、月柱、日柱、时柱,当日所临的……”   “当日所临的十二建星、黄道黑道十二神,二十八星宿,每日的冲煞,还有太阴、太阳、孛星、罗睺、水星、金星、土星、木星、计都九方阵图,都会一一写在上面。”   朱远墨接话道:“应该会有整整两三页的纸。”   “对,对,对!”   李不言一脸敬佩地看着朱远墨,心道这一碗饭,还真的只有聪明人能吃,反正她看得头昏。   朱远墨:“李姑娘,末尾应该还有一句结语。”   “结语我背下来了。”   李不言:“元封二十六年八月二十七,太子远赴金陵,卦吉,辰时二刻动身。”   话落,何止晏三合的脸色变了,所有人的神情都不对了。   前太子,元封二十六年八月二十七赴金陵;   董承风,元封二十六年秋在金陵府不知所踪。   时间对得上;   地点对得上;   和坊间被贵人包养的传言也对得上;   “难不成……”   小裴爷一脸惶恐的喃喃道:“还真被我说中了?”   李不言瞥他一眼:“嗯,你的嘴,开过光。”   小裴爷:“……”   晏三合忽的浑身燥热起来,坐不住,在屋里来回踱了几圈,站定在谢知非面前。   “如果,我们假设这人被先太子包养,先太子会把人包养在哪里?”   谢知非对上她的眼睛,“无非两个地方,一个是别院;一个就是太子府。”   晏三合:“先太子有别院吗?”   “这……”   谢知非摇摇头。   这么久远的事情,他又如何会知道?   晏三合见他答不上来,抬步走到小裴爷面前。   “如果你被人包养,做了笼中鸟,金丝雀,终日见不得光,你会怎么样?”   我会怎样?   小裴爷若有所思道:“我当然会郁郁寡欢,郁结于心,郁闷生病。”   晏三合心中一动,定定地看了裴笑半晌,忽的笑道:“小裴爷的嘴,果然开过光。”   啥意思?   裴笑摸摸唇,我又说中了啥?   晏三合坐回太师椅里,端起茶盏,喝了一大口,才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开口道:   “人吃五谷杂粮,难免会生病。如果他被单独安置在别院,总有请医问药的一天。”   谢知非立刻接话:“所以,我们只要找到帮前太子府看病的太医,问一问即可。”   李不言插话:“如果他被安置在太子府呢?”   “笨啊,一样也拉屎,一样也生病。”   开过光的小裴爷瞪她一眼:“我这就回去一趟,逼问一下我爹,看谁往先太子府里请脉。”   李不言:“难道不是沈杜若吗?”   小裴爷:“女医,只看女人的病。”   切,瞧不起谁啊!   李不言蹭的站起来,走到裴笑跟前,把他往椅子上轻轻一按。   “你别去,我和朱青去问,反正这夜行衣还没脱下来。”   你才刚回来,还没喘上一口气呢!   裴笑口不对心,“那啥,我爹的脾气……”   “刀架脖子就行了!”   李不言冲朱青高高挑起眉毛,“走!”   朱青余光瞥见三爷微微一点头,立刻跟过去。   裴笑看着两人消失在门外,羞愧地捂住了脸。   爹啊,原谅儿子不孝!   这时,谢知非低唤,“丁一。”   “爷?”   “找韩勇打听一下,先太子有没有别院?别院在哪里?”   “是!”   谢知非目光轻轻一动,看了眼朱远墨,他一头白发在灯下格外刺眼。   “朱大哥,他们一来一回最快也得半个时辰,你去我院子里……”   “不用,我撑得住。”   朱远墨身子往前凑了凑,道:“晏姑娘,我们这么大动干戈地查董承风,对解心魔有用吗?”   “太子府所有的人,都死了;和太子相关的人,也都不在这个世界上。沈杜若和夏才人,都只是我们的猜测。”   晏三合起身走到窗前,伸手推开窗户。   夜色,茫茫,   人间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都淹没在这茫茫中。   “董承风是我们唯一的希望。”   她轻声道:“我宁愿他好男风,宁愿董承风被他包养,如此一来,董承风便是唯一活在这个世界上,离他最近的人。”   朱远墨点点头,但又生出一点疑惑,“那他是怎么活下来的?为什么又走到汉王身边做起了谋士?”   这些我也想知道。   会是第二个陆时吗?   晏三合转过身,看着朱远墨的满头白发,“这个问题,我想只有他知道。”   “晏三合,有一件事情我好像没有告诉你。”   谢知非走到她身边,垂眸道:“从你被董承风敲伤那天起,我就安排小叫花在汉王府附近转悠。”   晏三合:“没有人看到董承风走出王府过?”   “你怎么知道?”   “谢三爷是谁?天底下就没有你交不到的朋友。连你都打探不到的人,自然藏得很深。”   晏三合冲他淡淡一笑,唇角勾起弧度。   “试问,一个藏得很深的人,又怎么会轻易走出汉王府的门。”   谢知非凝视着她。   这人平常的时候,和世间普通的女子并无区别,不过是长得好些,脾气臭些,性子傲些;   但只要一谈及心魔,她眼神里透出来的亮光,脸上带出的神彩,让人舍不得挪开眼睛。   谢知非抬手揉揉她的脑袋,低声说:“有你在,藏得再深的人,我们也能把他给挖出来。”   晏三合没说话,过了半晌“嗯”一声。   脸,慢慢红了。 第701章 听琴   丁一出发最晚,却是第一个回来的人。   “爷,查过了,前太子没有别院。”   这话,让晏三合、谢知非、裴笑、朱远墨的心,一下子跳得快起来,热血直往头顶涌。   没有别院,那就意味着董承风很有可能进了前太子府。   如果是这样,那么太子府里发生的一切,他岂不是一清二楚?   如果真是这样,那当年的巫咒案,他是不是知道一点真相?   想到这里,晏三合拉开门就往院子里走。   寒风吹来,心头的燥热一消而散。   她忽然转身,对已经跟到身后的谢知非,仰头道:“我有一种直觉,真相离我们不远了。”   谢知非刚想勾起唇角对她笑,余光里有什么撞进来,抬头一看,愣住了。   朱青、李不言两人一左一右架着裴寓的胳膊,走进来。   怎么还把人架过来了?   谢知非赶紧迎上前,“裴叔,你这是……”   我这是要赏你一记毛栗子!   裴太医心里是这么想的,手上也是这么做的。   下手很重,反正也不是自己的儿子,心疼个屁!   大半夜睡得好好的,突然脖子一凉,低头一看,架了一把刀。   哪个小畜生想出来的馊点子?   缺了大德啊!   架刀也就算了,竟然还问到前太子的事情?   裴太医吓得直接从床上弹起来,连衣裳都没穿妥当,就匆匆赶来了。   谢三爷挨了打,笑笑,又把头凑过去。   “一下哪够,裴叔,来,今儿给你打个痛快,千万别心软啊,我皮糙肉厚,不疼的。”   裴寓:“……”   裴寓伸手,冲谢知非狠狠点了几下,没好气道:“还不给我死进来。”   谢知非一听这话,连忙扭头去看晏三合。   晏三合冲他一点头:快走,有戏!   ……   裴寓的气在踏进书房,看到一头白发的朱远墨时,瞬间就消失了。   朱远墨起身朝裴寓,恭恭敬敬行了个礼。   想着这人从前的意气风发,裴寓在心里嘀咕了一声“作孽啊”,脸上的表情慢慢柔下来。   “把门关上。”   裴寓指着那两个把刀架他脖子上的人,“你,还有你,给我到院子外面看门去。”   “爹,朱青一个人就……”   眼刀横过来。   小裴爷吓得赶紧闭嘴。   李不言倒也痛快,冲裴寓抱了抱拳,拉着朱青,扭头就走。   裴寓一看,心又软了。   人家只是丫鬟、侍卫,奉主子命行事的,和他们置什么气啊!   “算了,都回来吧!”   “朱青。”   谢知非:“你去院外守着。”   “是!”   门掩上,裴寓接过孝顺儿子递来的茶,慢悠悠喝一口,才道:“说吧,要问那个人什么?”   晏三合:“裴太医,我想知道,前太子府的脉是哪个太医请的?”   “我们裴家。”   裴寓把茶盏往桌上一放,“我亲爹!”   菩萨啊!   怪不得他爹半夜三更还匆匆赶来,敢情这事儿又牵扯到他们裴家呢!   “爹。”   裴笑像条哈巴狗一样凑上去:“我怎么没听你说起过这事儿?”   “这是好事吗?”   裴寓没好气,“要不要请个说书先生,到茶馆里说几场啊,让四九城的人都来听听?”   小裴爷:“……”   他朝晏三合看一眼:你上!   晏三合丢过去一个“你退下”的表情,不急不慢道:“裴太医,详细说说吧!”   “晏姑娘,真没什么好说的。”   四九城的太医很多,但太医世家不多,数来数去,也就那几家。   小畜生的祖父,也就是裴寓他爹拿手的绝活是大方脉,也就是内科。   大方脉讲究一个字:调。   调是阴阳调和,虚实调和,干湿调和等等,人的身子只有调和了,病就没了。   但这也带来一个坏处:慢。   是药三分毒。   裴老太医的方子,温和、缓慢,图的是尽量不伤及五脏六腑,深得皇室中人的喜欢。   “元封二十三年,太子患上了失眠症,我父亲就被请去给太子调理。”   元封二十三年?   晏三合脱口而出:“那一年唐家被抄,唐岐令死在狱中,唐之未入了教坊司,那年唐之未十九岁。”   裴寓吃惊地看着晏三合, 这丫头是如何知道这些的?   “看来,先太子这个失眠症是因唐家而起。”   晏三合做出判断后,催促道:“裴太医,你接着往下说!”   “噢!其实……其实这病不稀罕。”   这世上只有孩童和年轻人,能一觉睡到天亮,上一点年纪的,多多少少会有一些失眠症。   但太子这个失眠症和别的人不一样,他几乎是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就算好不容易睡着,也只能睡上一两个时辰。   先太子的脉象心肝阴虚,急火内扰,父亲对症下药,就用了酸枣仁、柏子仁等。   刚开始药方很有用,可时间久了,太子体内有了耐药性,需得加大用量才行。   父亲从来就是求稳求慢的人,哪里敢加啊,再说药都是有毒性的,加多了,又会引出别的毛病来。   这般畏首畏尾,自然引得太子不满,太子请父亲不必再来了。   “我爹因为这桩事,还闷闷不乐了好些天。”   裴寓叹气:“那段时间他连饭都吃得少了,一回家就闷在书房查医书,想看看有什么法子替太子分忧。”   法子还真给他找到了。   父亲兴冲冲地去太子府,献宝似的拿出方子,哪知太子对他道:“老太医辛苦,本宫的失眠症已经治好了。”   父亲大吃一惊,忙问太子是怎么治好的。   太子默然了一会儿,才淡淡的说了四个字:听琴入眠。   裴寓自顾自说着,完全没有看到当“听琴入眠”四个字出来时,所有人脸上的神情发生了剧烈变化。   “父亲不信,回来后还把我叫来,问我这世上真有能让人听了就睡觉的琴声吗?   我哪里能知道呢,只劝他问心无愧就行了,别的咱可操不了那么多的心。   后来沈家姑娘进了太子府,太子府很少再请别的太医,父亲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进过太子府。”   裴寓脸上露出一抹庆幸。   “也幸好没再进,否则那桩事情一出,弄不好我们裴家都得牵连进去。”   话说完了,没一个人应声,屋子里静的跟什么似的,连呼吸都听不见。   裴寓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忽的一拍桌子,怒道:   “怎么,你们不信?” 第702章 理由   “啪——”   所有人瞳仁一震,齐齐回了神。   小裴爷冲到亲爹面前,眼底闪烁着孝子般强烈的爱意:“爹,我真恨不得跪下来,朝你磕三个头。”   谢知非:“我的三个,一并替我磕了。”   李不言:“还有我的。”   朱远墨:“再添一个我。”   晏三合:“算上我,一共十五个。”   裴寓:“……”他们这是要拜祖宗吗?   谢知非眼神问晏三合:还有要问的吗?   晏三合微摇了一下头。   谢知非立刻起身拉开门,“朱青,大侠,你们立刻送裴叔回府,态度恭敬些,裴叔是咱们的大恩人。”   这还像句话!   裴寓站起来,冲儿子挤挤眼睛:跟上,你爹有话说。   “爹,你把心妥妥地安回去,我们不会乱来的。”   裴笑眼底的孝心还没有散,“更不会给裴家添乱,你不信我,也该信晏三合。”   这会,你倒成老子肚子里的蛔虫了?   裴寓心里骂了句“混账”,甩袖走了。   裴寓一走,整个书房直接炸开了锅。   朱远墨兴奋的像个孩子一样,坐都坐不住。   “晏姑娘,他在太子府,他给太子弹琴,不会错,这下不会再错了。”   谢知非何止激动,简直心潮澎湃,“用琴声来催眠,一定是在太子卧房,私密,最私密。”   晏三合心里升腾起新的希望,“他应该见过沈杜若,也见过夏才人,很多事情我们就能从他嘴里打听出来。”   “对,对,对!”   朱远墨用力地搓着手,“太子府终于有人活着了,有人活着了。”   “等下!”   小裴爷眼中闪过好奇的星星。   “诸位,我只想问一问,他和先太子到底是弹琴催眠的关系,还是弹完琴,又能上床的关系?”   谢知非扶额:这祖宗怎么尽对这种事情感兴趣?   朱远墨叹气:小裴爷可别走歪了!   “裴明亭,你脑子里装点有用的。”   晏三合眼睛唰地看向谢知非,口气十分严肃地问道:“所有人都死了,他为什么还活着?”   谢知非一噎。   晏三合:“是不是太子提前放了他?”   谢知非:“……”   晏三合:“如果他给先太子弹琴,那么此刻他在汉王那头是有意,还是无意?”   谢知非眼神一凝,锐光从里面射出来。   没有人再说话,每个人都一动不动,像被什么定住了。   是啊。   这个董承风明明和先太子相识,怎么就到了汉王那头?   汉王又怎么会用先太子的人?   他就不怕皇帝知道了,治他一个忤逆大罪吗?   半晌,谢知非沉声开口:“别的我不敢说,我敢说的是,汉王一定不知道董承风的来路,他没有那么大的胆子。”   “汉王既然不知道……”   小裴爷沉吟:“也就是说……董承风是瞒着自己的身份,到汉王身边做师爷的。”   朱远墨已经习惯了他们的说话方式,还融了进来,“那么……他做师爷的目的是什么呢?”   对啊,董承风做师爷的目的是什么?   晏三合看着跳动的烛火,陷入沉思。   良久,她轻唤。   “谢承宇。”   “我在!”   谢知非许久不曾听她喊他的字了,眼里有温柔的光。   “一个桀骜不驯,像匹野马一样的人,突然悄无声息的进到太子府做琴师,替太子弹琴催眠,我想只有一种可能。”   谢知非:“他不是被胁迫,而是心甘情愿的。”   小裴爷挑眉:“理由?”   理由?   有!   晏三合迎着谢知非眼中的光。   “我昏迷后,他看到我绣袋里前太子的白玉佩,心中有所触动,所以给我弹了那首《高山流水》的曲子。”   “高山流水讲的是知音难觅。”   谢知非:“如果先太子是董承风的知音,董承风为了知音,必定心甘情愿。”   “所以他和赵容与之间的感情,不关乎情爱。”   小裴爷拧着眉接话:“他们就是另一个伯牙和另一个钟子期。”   朱远墨神色大变,“如果真是这样,那这人和太子是一伙的。”   裴笑心倏地一跳:“那,那他做师爷的目的是……”   没有人回答他的话,大家都用一种不知所措的目光看着晏三合。   晏三合心里隐隐有些猜测。   昔日钟子期死后,伯牙悲痛万分,认为世上再无知音,于是就“破琴绝弦”,终生不再弹琴。   赵容与是董承风的知音,董承风甚至为了他放弃逍遥自在的生活,进到太子府弹琴。   那么在赵容与枉死后,董承风会做什么?   按理,他应该“破琴绝弦”,但没有;   按理,他应该桀骜不羁,风流洒脱到底,也没有。   他收敛了身上所有的傲气、狂放和清高,进到汉王府,做了一个内敛的,阴险的,足不出户的汉王的谋士。   四九城里的王爷何其多,他为什么要选择汉王?   因为汉王是武将,头脑简单好撑控?   因为汉王是皇帝最宠的儿子,能带给他荣华富贵?   还是因为汉王有一颗不安份的心,想干掉太子,坐上那张龙椅?   谋士谋什么?   谋天下!   谋得天下,就意味着汉王要干掉太子,然后才能上位。   这样一来,岂不是重蹈他父亲,曾经的赵王、当今的陛下的覆辙?   这样一来,岂不是又一桩兄弟相残的人间悲剧?   晏三合眼前慢慢出现了一个戏台,耳边似乎传来了“当、当、当”的锣鼓声。   陆时一身戏袍,在台上咿咿呀呀;   包房里竖着一支香,那香烟幻化成女人眼睛的形状,痴痴地看着戏台上的陆时;   陆时为了报唐家之仇,把自己活成一个孤种;   那么董承风呢?   董承风会不会因为一曲“高山流水”,把自己变成一个狠心绝情的谋士,然后……   “为、太、子、报、仇!”   晏三合轻轻咬出了这五个字。   她声音甚至可以用波澜不惊来形容,却让所有人的心脏都狂跳起来。   裴笑喉咙紧得不成样,声音都变细了,“谢五十,你掐我一把。”   谢知非用力一掐。   操!   真疼!   那就不是梦。   裴笑赶紧走到晏三合面前,小心翼翼地问道:“你,确,定,吗?”   晏三合下颔微微抬起。   “应该确定!” 第703章 天象   “你凭什么确定?”   裴笑咬了下唇,觉得这个反调必须由他来唱一唱。   “就凭一首高山流水吗?”   “凭三爷说,你们早就怀疑汉王身后有高人。”   晏三合看向谢知非:“汉王从前是什么样的?”   谢知非抱臂想了想:“骁勇善战不错,但没有那么足智多谋,听怀仁说,从前太子很轻松的就能与其抗衡。”   “也就是说……”   晏三合:“从前汉王的实力和野心不太匹配,后面才有了布局和谋算,这应该就是他身后高人的功劳。”   谢知非点点头:“没错。”   晏三合:“换句话说,是董承风助长了他夺位的野心和能力?”   谢知非:“对!”   晏三合:“那么如今的汉王是什么样的?”   谢知非想到自己那次的死里逃生,咬牙道:   “目中无人,嚣张跋扈,行事狠戾,像条狗一样,谁挡道,就咬谁,不管三七二十一。”   “谁让他变成这样的?一个想要夺位的王爷,不应该像曾经的赵王那样,行事低调,不动声色,瞅准机会,致命一击?”   晏三合目光落在裴笑身上。   “皇帝的偏爱是一方面,有没有另一种可能,是因为董承风一日复一日的引导和挑拨?”   裴笑捏着一手心的汗,愣愣的点了一下头。   “如果这个理由还不够让人确定,还有一桩事情,我们不妨往深里想一想。”   晏三合:“汉王为什么突然一夜之间失宠了?”   这话,一下子把谢知非和小裴爷都问住了。   汉王失宠的莫名其妙,凭他是谁,都打听不出内里真正的原因。   怀仁和他都觉得匪夷所思,陛下宠他这么些年,怎么说弃就弃,而且弃得这么彻底。   无召不得入京——这基本上就断了父子亲情啊。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董承风在这里面起了很大的作用。”   晏三合微微抿了一下唇,把声音压到最小。   “而董承风之所以要让汉王失宠,就目前的形势判断,他真正的目的应该是怂恿汉王造反逼宫。”   什么?   造反?   所有人浑身上下的毛孔全部张开,冷汗唰的一下,就从额头,手心,后背涌出来。   汉王做梦都想坐上那个位置,如今失宠了,又岂会甘心?   陛下一旦驾崩,太子上位,这人的好日子就要到头了。   他素来高高在上惯了,绝不会让自己经历从云端跌到谷底的下场。   这个时候,只要有人敢在边上拨了拨火,吹一吹风,汉王为了心中的执念,为了儿孙的前程,肯定会有所行动。   “你们看……”   晏三合低声道:“汉王现在的处境,和前太子那时的处境,是不是很像。”   何止像,简直就是一模一样!   一样的四面楚歌!   “这就是董承风为前太子的报仇。”   晏三合冷笑:“他要让整桩事情来一个重蹈覆辙!”   子时已过,别院的夜晚变得很静,静得所有人能听见自己胸腔里的心跳。   砰;   砰;   砰;   一下又一下,急促而沉重。   “啪——”   就在这时,门从外面被推开。   黄芪把头探进来,“晏姑娘,朱府二爷来了。”   晏三合还没说话,朱远墨脸色微微一变,“人呢?”   “大哥!”   朱远钊走进书房,低声道:“小半个时辰前,西北方向落下一颗星。”   “什么?”   朱远墨脸色大变。   西北之位,卦位乾,代表天。   那便意味着……   肉眼可见的,朱远墨的脸色不仅苍白,还有一种近乎惊恐交加的表情,像是见到了什么非常可怕的事情。   “朱大哥?”   “……”   谢知非伸手,推了他一下:“朱大哥,你怎么了?”   朱远墨牙齿克制不住的打颤,半晌,才从齿缝里挤出一句:“天有异象。”   裴笑不以为然道:“不就落了一颗星吗?”   朱远墨没有去看裴笑,目光直愣愣地看着谢知非的瞳仁。   “这天象预示着,在三月之内,天家中有一个重要的大人物要去世。”   事情来得太突然,谢知非脑子里一片空白,耳朵嗡嗡嗡直响。   前脚,刚推算出汉王在董肖的怂恿下,可能要逼宫造反;   后脚,天象就预示大人物要死;   这不就等于告诉他们,汉王真的要逼宫造反,弑父上位?   谢知非喃喃道:“晏三合,统统被你料准了,他,他真的要反!”   “谁要反?”   朱远墨两道视线,像刀刃一样直射向朱远钊,吓得朱远钊赶紧捂住了嘴。   “那,那……那现在怎么办?”   裴笑一下子紧张起来,“不行,得立刻向陛下告密……”   话还没说完,衣襟就被晏三合揪起来:“如果现在就向陛下告密,那董肖怎么办?”   “……”   对啊,董肖怎么办?   人落到陛下的手里,根本见不到,最后只有死路一条,这心魔怎么解?   “那,那……那就任由他们造反?”   裴笑两排牙齿上下打着颤,两条腿软得跟棉花似的,“不行,万一他们真把陛下给杀了,那,那,那……”   晏三合松手,面色肃杀道:“想要心魔破解,朱家有救,天有异象的事情暂时就不能说出去。”   不能说出去?   裴笑抬眼看着晏三合身后的谢知非,感觉自己掉进了冰窟窿,浑身冷得发抖。   “谢五十,你说句话。”   说什么?   谢知非两只手紧紧攥成拳头,半天没说出一个字来。   一旁的朱远钊何等聪明,心里隐隐有了几分猜测,却又不敢确定,惴惴不安道:   “大哥,要反的人是不是汉王?”   朱远墨此刻已经面如死灰,“董肖是前太子的人,他要怂恿汉王造反,给前太子报仇。”   我的老天爷哎!   朱远钊只觉得心跳如擂,踉跄着走到椅子前,一屁股跌坐下去,脸色一会青,一会白,急剧变化。   “都给我先稳住,让我好好想一想。”   晏三合深吸一口气,坐回太师椅里,目光凝着眼前的青石砖,一动不动。   可怎么稳得住啊?   朱远墨连嘴唇都在发抖,“晏姑娘,这可是涉及到改朝换代的事儿,大得都已经捅到天上去了。”   晏三合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冷冷反问:“所以呢?”   “……”   朱远墨一噎。   “董肖是解开心魔最关键的人物,我们现在面临的难题是……”   晏三合深深吸进一口气,“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保护好董肖,化解汉王造反。”   “晏姑娘,有些东西可以化解,有些东西不能化解。”   朱远墨眼神发直,“天象已经诏示出来,那么那人必死无疑。”   还有这种说法?   这一下,连晏三合都惊呆了。 第704章 输赢   重华宫。   书房。   灯火通明。   数名武将端坐在太师椅里,神情一个比一个严肃,他们都是跟着汉王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人。   正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汉王得势,他们自然水涨船高;汉王失势,他们也永无出头之日。   这是一场押上身家性命的赌博。   赌赢了,便是人上人;   赌输了,便是地下鬼。   为了做人上人,他们选择放手一搏。   赵彦晋指指桌上四九城的布防,“诸位有什么想法?”   “我有!”   董承风起身,走到汉王面前,神色肃穆道:   “四九城,外城九个门,宫城四个门,城里是天子亲卫,五军都督府,共三十三卫;上直卫,共二十六卫;这六十一卫中,王爷最多调动五卫。   城外是京营,五军营、三千营和神机营。这三营中,王爷能用的,只有半个三千营。   用五卫、半个营举事,这无疑是以卵击石。”   赵彦晋何尝不知道是以卵击石,但事情已经到了这个份上,总得拼一拼吧。   “以伯仁之见该如何?”   “以我之见,当用巧力。”   “如何个巧法?”   董肖勾起嘴角,冷冷道:“王爷举事,如果冲着陛下去,那是以下犯上,是大逆不道,便是成事了也不能服众。”   赵彦晋眼神一变,“你的意思是……”   “只需要把拦路虎,一只一只搬掉,上位之路就能顺其自然。”   董肖指着地图上端木宫的位置,轻轻点了几下。   “王爷,皇太孙大婚是个好时机。”   别说赵彦晋听了眼前一亮,就是那几位武将,神色也颇为动容。   好计谋啊!   干掉皇太子,皇太孙,这华国的江山自然而然就能落到王爷头上。   皇太孙大婚,普天同庆,端木宫正是最不设防的时候,太多法子取人性命了。   赵彦晋看着董肖,心头颇有几分欣慰。   集汉王府所有暗卫、兵力,杀掉这两人,比对上皇帝要轻松太多太多。   “我们如何动手?”   “王爷。”   董肖皱了一下眉:“伯仁认为,为了万无一失,至少要设三重杀机。”   赵彦晋颇以为然地点点头,又皱眉道:“布下三重杀机,人手怕是不够,太子和太孙哪个为主、哪个为辅?”   董肖:“太孙为主,太子为辅。”   一武将不明白,出声问道:“师爷,这是为何?”   “一来太子有亲卫,太孙没有。”   董肖嘴角慢慢浮上冷笑:“二来,没有太孙的太子,就是废物一个,王爷意下如何?”   赵彦晋从来忌惮的就不是太子,就太子那个怂样,就算坐上了那个位置,也会被他拉下来。   他深吸一口气,咬牙切齿道:“本王要把那畜生的喜事,变成丧事!”   ……   天边,掀起一点微弱的亮光。   烛火已燃到尽头。   屋里没有一个人动,连最坐不住的李不言都垂着头,眼神木讷。   不是她不明白,是这变化太快。   原本以为找到董肖,心魔就有希望了,不想送完裴寓回来,不仅汉王要造反,老皇帝也要死了。   一片死寂中。   晏三合起身道:“我去后花园走一走,想些事情,你们都不要跟过来。”   都不用三爷递眼色,所有人就这么目送着她离开。   晏三合有一个习惯,想事情的时候,喜欢慢慢踱着步,不喜欢被打扰。   清晨的后花园,地上一层薄薄的霜。   晏三合在霜上走,每走一步,地上就清楚的留一个脚印。   每个人走过的路,其实回头看,都有迹可寻。   如果我是董肖,如果我要重蹈覆辙,当真就是要汉王起兵造反,杀了皇帝吗?   还有没有别的方法?   有!   晏三合脚下一顿,立刻转身往回走。   所有人都没有料到她会回来得这么快,都是一脸吃惊的表情。   晏三合走到谢知非面前,“汉王如果起兵造反,有几成把握?”   谢知非下意识摇摇头:“我觉得最多一两成。”   “你确定吗?”   我不能确定,但有一个人可以。   “晏三合,我先出去一趟,午时之前,一定带着答案回来。”   晏三合刚要开口追问一句,小裴爷已经把话替他问出来了:“你去哪儿?”   “别问。”谢知非头也不回。   朱青和丁一对视一眼,两人迅速跟上去。   等那抹修长的影子消失在墙角,晏三合起身道:   “朱远墨,皇族中人的八字,都在你手上,重要的大人物就那么几个,你能不能根据他们的八字,看看谁今年有难?”   朱远墨摇摇头:“天子不可测,也测不出,别的人,我能根据八字来排一排。”   晏三合:“别的人中,可有太子和皇太孙?”   朱远墨:“太子和皇太孙,也就是未来的天子,晏姑娘,他们也测不出。”   晏三合:“还能有什么办法能测一测他们的凶吉。”   朱远墨思忖半天,道:“只有一个办法。”   晏三合:“什么?”   朱远墨:“从太子妃处着手。”   太子妃和太子是夫妻,和太孙是母子。   她的好坏凶吉从某种程度上,是能反应出最亲近之人的好坏凶吉。   ……   步家军营,数万名士兵正在操练。   一小兵匆匆跑到步六跟前:“将军,谢三爷找你,人在营外,说请将军过去一趟。”   步六把鞭子往张奎手里一扔,转身就跑。   张奎看得眉头直皱。   老大这是怎么了?   皇帝召见,也没见他用跑的,怎的一个谢三爷,就来不及的跑起来。   还没跑到营门口,步六远远就看到三爷的身影,立刻朝身后的小兵看一眼。   “你先回去,这里不必跟着。”   同一时间,谢知非也朝身后的朱青、丁一道:“你们两个出去溜达一圈,我和步将军说点事。”   “是!”   片刻后,步六径直走到谢知非面前,咧嘴嘿嘿一笑:“小主子,你怎么来了?”   谢知非伸手勾住他的肩,头挨过去:“汉王如果想反,有没有成的可能?”   步六微微一愣,随即嘴角的讥笑浮起。   “小主子,先不说他有没有那个胆量,就算有,也是死路一条。”   “为什么?”   “他手上才多少个人,多少把刀?”   步六冷哼一声:“不是老子瞧不起他,就算给他十万兵马,这天他还是反不了,更何况他哪来十万兵马?”   没错,和谢知非想的一样。   汉王封地在金陵,兵马也都在金陵,京卫是天子亲兵,京营有各位将军把守,他真要造反,拿什么反?   但还要再问问清楚。   “他有十万兵,为什么反不成?”   “皇城里的京卫我所不知,但京营这一头没有天子的虎符,谁都不敢出兵,就算有人投诚了他,也只是少数。”   步六倏地压低声音:“城外压着六十万,区区十万人,算什么?”   谢知非往下压了压激动的情绪,“最近三个月,京营里有什么风吹草动,你帮我盯着。”   步六一听不对啊,“难不成,汉王真的要……”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谢知非瞳仁倏地一沉。 第705章 不谋   午时,谢知非和朱远墨几乎是同时走进别院。   谢知非坐定,不等茶上来,就用十分笃定的口气道:   “晏三合,汉王如果要反,如果他来硬的,绝无成功的可能性。除非他玩阴的。”   小裴爷赶紧插话:“你找谁问的,确定不确定?”   “军中的朋友,十成的把握。”   谢知非:“至于是谁,你别问。”   小裴爷:“……”   嘿,这小子,什么时候对我都有了秘密?   晏三合目光一偏:“朱远墨,你那头怎么样?”   朱远墨把一张纸递到晏三合面前,晏三合没有伸手去接,而是淡淡道:“太子妃有难?”   “晏姑娘,你是怎么知道的?”朱远墨惊得目瞪口呆。   “因为董肖是个聪明人,但汉王也不傻。”   晏三合声音像是染上了一层薄薄的晨霜。   “造反逼宫,代价太大了,汉王没那个本事,也没那个胆量。硬的玩不了,那就只能玩玩阴的咯。”   书房的空气再度凝固。   晏三合看着朱远墨:“星辰落,是天家有大人物要死,太子和皇太孙都是大人物。”   小裴爷深吸一口气,“真正有危险的人是太子和皇太孙?”   “我明白了。”   李不言猛的一拍桌子:“这对父子死了,汉王自然而然就成了皇位的接班人,这是顺理成章的,都不用造反。”   “不是这对父子死了,顺理成章。”   晏三合纠正她:“是死了其中哪一个,汉王都顺理成章。”   死太子,老皇帝还在,皇位没有说越过儿子,传给孙子的。   死太孙,太子那样的人,就算传位给他了,那位置也坐不稳。   李不言“哟”一声,“小裴爷,你兄弟有难了。”   你还“哟”?   小裴爷脸色,难看的跟什么似的,看着谢知非,眼珠子都不会转了:怎么办?   谢知非脸色比他更难看,脖子上的青筋一根一根冒出来。   “晏三合,下一步……”   “下一步,需要三爷和小裴爷先冷静下来。”   晏三合声音平静无波,“我们一起站在汉王的角度想一想,如果他要玩阴的,会在什么时候玩胜算最大?”   这话,就如同一盆冰水浇下来。   谢知非浑身一颤。   没错。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先把汉王的脉搏摸摸清,然后再想办法。   什么时候胜算最大?自然是忙中出错,乱中取胜。   谢知非脑子前所未有的清醒,“晏三合,我想到了。”   裴笑收拢表情,上前一步:“我也想到了。”   “巧了不是。”   晏三合看着他们两个:“我也有答案。”   “那就别废话了!”   李不言迅速拿出三张纸,然后开始磨墨,一边磨,一边道:“老规矩,写下来,看看是不是一致。”   晏三合等她磨完墨,提笔写了几个字,随即把纸放到身后;   接着是谢知非;   最后是小裴爷。   “一、二、三!”   三人同时把纸放在桌上。   朱远墨和李不言几个把头凑过去,只见三张纸上写了一模一样的四个字——   太孙大婚!   谢知非凝视着晏三合的眼睛:“如果我是汉王,这一天就是绝佳的机会。”   这一天,怀仁要先去宫里谢恩,然后迎亲,最后才回到端木宫。   这一路要走过很多的地方,遇到很多围观的百姓,身为储君的怀仁活脱脱就是一个人肉靶子。   就算路上不动手,端木宫里也有很多机会。   那一天,端木宫宫门大开,迎四方宾客,杀手混迹在人来人往的宾客里,神不知鬼不觉。   至于对付太子,那就更简单了。   一旦暗杀开始,势必会引起宾客的慌乱,太子太胖,腿脚又不好,慌乱中只要有人靠近,就能给他致命一刀。   “晏三合。”   裴笑声音低哑:“我们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喜事变成丧事,必须想办法阻止他。”   晏三合:“你打算如何阻止?”   裴笑皱眉道:“告诉怀仁,让他有所防备,然后我们在边上……”   “打住。”   晏三合做了手势,“告诉了皇太孙,那么董承风呢,他怎么办?”   裴笑一怔。   什么怎么办?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皇太孙再大度,再由着你和三爷胡闹,也不会让自己以身犯险,这是其一。”   晏三合:“其二,董承风是为先太子报仇,和皇太孙是两条道上的人,如果皇太孙知道了,你确定他会放过董承风?”   裴笑:“我……”   “连你这个好兄弟都不确定……”   晏三合冷笑一声:“那么我为着心魔着想,为了保护董承风,就不能冒这个险。”   不知道是不是裴笑的错觉,晏三合这话说完后,他似乎看到朱远墨的身子,往晏三合那边靠了靠。   你有友军,我也有。   裴笑赶紧拿眼神去瞄谢知非:上!   谢知非和他对视片刻,“此事的确不能冒险,我站在晏三合那一边。”   “谢五十,你……”   裴笑气得肺都要炸了,“万一那落下来的星辰就是怀仁呢,你,你这么做对得起他吗?”   “我去保护他!”   裴笑一听这个声音,更气了,冷笑道:“怎么,你还对他旧情未了呢?”   “你管得着吗?”李不言撇撇嘴。   “你……”   “都别吵!”   谢知非站出来:“现在我们面临的情况是,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把汉王的计划破坏掉,并且保护好董承风。”   “不是保护。”   晏三合沉沉地看了谢知非一眼:“而是在皇太孙大婚那一天,想办法让董承风死遁。”   谢知非被她这么一提醒,瞬间明白过来。   汉王事败,董承风危险。   这危险首先来自汉王。   他会不会突然意识到,自己走到这一步,其实是他的师爷在背后推波助澜,从而恼羞成怒,一刀杀了他。   其次,来自皇帝。   手足相残,皇帝必然震怒,彻查汉王府的时候,一定会查到董承风的头上。   且不说董承风真正的身份,只说他帮着汉王谋划了这一桩事,就活不成!   “我想让他……活下来!”   晏三合声音轻的像一阵风。 第706章 而合   我想让他活下来,不光是为了心魔,还因为他这个人。   纵虎归山不是难事,只要把笼子打开就行;   但让一匹桀骜不驯的野马主动钻进笼子,却不是简单的事。   而董承风一钻就是好些年,如果没有一腔执念,他又如何能做到?   陆时,好歹还有个牵肠挂肚、念念不忘的人;   他呢?   赵容与已死。   他为了一个死去的人,已赔上自己的半生,不能再赔上一条性命。   晏三合冲着谢知非苦笑了一下。   “三爷,现在我们面临的问题:是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想办法保护好太子、太孙;想办法让董承风死遁;想办法化解掉汉王的阴谋。”   谢知非回了她一记苦笑,然后目光一一落在裴笑、朱远墨、李不言、朱青、丁一、黄芪身上。   他的意思太明显——   就凭我们几个人吗?   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丫头你别忘了,天降异象,有星陨落,也就意味着一定有人会死!   现在苦笑了,刚刚谁说要站在晏三合那一头的?   裴笑两道视线,就像两道利刃刺看谢知非一眼,“晏三合,现在只有一个办法。”   “你说。”   “趁着事情还没有发生,想办法把董承风敲晕了弄出来。汉王不见了军师,自然就不会对端木宫那两人下手。”   “这倒是个主意,但有两个问题。”   晏三合:“一,汉王府咱们进不去,没办法敲晕董肖,更没有办法把人弄出来;   第二,一个董承风,并不能阻止汉王想上位的决心,瞌睡遇上枕头的前提,是首先要瞌睡。”   哎啊!   听着好像有道理啊!   裴笑眼皮一耷拉:“那我也没辙了。”   “总会有办法的。”   晏三合没什么血色的唇角,往上扬起一道弧度。   “不说上天有好生之德吗?我就不相信,老天爷眼睁睁的看着朱家这么多人因为心魔去死!”   朱远墨猛的抬起头,额头的抬头纹挤在一起。   这个心魔到沈杜若那里,已经足够惊心动魄,不曾想后面一步又一步,不仅险,而且难。   九九八十一难也不过如此!   他第二次画符的时候,已经做好了三个月解不出来,去死的准备。   真的是没有信心了。   可晏三合到今时今日都没有放弃,哪怕是一点点微弱的希望,她都想方设法用力抓住。   “晏姑娘。”   朱远墨声音哽咽:“我……”   “我有事情要你做。”   晏三合冷冷打断,“少感慨,拿出你钦天监监主的气魄来。”   朱远墨心神一凛,忙道:“晏姑娘只管吩咐。”   “如果你暗中向太子、太孙稍稍提示一下,最近可能面临的危险。”   晏三合停了片刻:“太子、太孙会不会因为你的提示,而暗中防备。”   “会!”   谢知非抢在朱远墨面前,“钦天监监主的话,怀仁绝对相信。”   裴笑猛抽了一口气,“他们自己暗中防备了,比什么都有用。”   李不言蹙眉,“这样一来,也不会惊动任何人。”   朱青再忍不住,“晏姑娘,这一招,妙啊!”   这就妙了?   晏三合走到谢知非面前,静静地看着他。   “三爷手掌五城兵马司,看着并不起眼,可关键时候从来有用。汉王要做什么,皇太孙大婚那日要走哪条街,哪条巷,三爷心里都一清二楚。”   谢知非目光在她脸上流连,饱满的额头,小巧的鼻梁,微薄的唇,黑漆漆又亮晶晶的眼睛。   看着这双眼睛,他心里不知为何,忽的升起一股子信心。   “本来那一天,五城兵马司就应该倾巢而出,我会在他走的每一条街陌巷道都安排上人,倍加小心。”   “锦衣卫……”   “锦衣卫那头放心,我会暗下去求人,让他们尽量多派些人手和高手。”   谢知非想了想:“除此之外,赫昀那头我也会敲敲边鼓,武安侯手上有兵马。”   晏三合看他:“如此,是不是又多了一份保障?”   谢知非口气一沉:“是!”   晏三合转过身看着朱青。   “李不言一个人不够,还得再添一个你,皇太孙要是察觉,你就说三爷和小裴爷听了朱远墨的提醒,不放心,所以派你们暗中来保护。”   有理有据;   且显得有情有义;   也丝毫不会让太孙那头起疑心。   朱青:“晏姑娘,我会尽全力的。”   李不言习惯性的一耸肩,“为了让小裴爷对得起兄弟,我也会尽力的。”   小裴爷:“……”   丁一和黄芪互看了一眼。   丁一大胆上前道:“晏姑娘,要我们俩做什么?”   晏三合恍若未闻,背手走到窗户前,背影显得冷漠又坚定。   良久,她低声道:“我们这点人和力,只有这样安排了。既然是天有异象,很多事情就只能尽人事,听天命,小裴爷你说是不是?”   裴笑听她这么一说,想起刚刚自己跳脚的样子,蓦地心里涌出酸涩。   鱼和熊掌不能兼得,这么安排的确已经尽力。   他苦笑了一下道:“晏三合,你还没给我分派任务。”   晏三合转过身,看着他,眼神柔了一些。   “你、我再加丁一、黄芪四人,负责把董承风从汉王府死遁出来。”   谢知非把裴笑往边上一拨,走到晏三合身边,垂目道:“晏三合,我有个问题。”   “你说。”   “董承风既然是个聪明人,这般行事他难道不给自己留个后手吗?他难道真要把自己的命都搭进去? ”   晏三合听了一时没说话,半晌才道:“你的意思是,他会给自己留后路?”   “我觉得会。”   谢知非:“此事的结果无非两个,要么太子那头有事,要么汉王那头有事,无论哪一个,他都达到了报仇的目的。”   有道理。   晏三合:“那你能不能再猜一猜,这后路他会怎么留?”   谢知非兀自笑了笑:“如果是我,我也把后路留在皇太孙成亲那一日。”   晏三合倏的反应过来。   皇太孙成亲那日,汉王府所有暗卫都要执行任务;汉王也会携一家老小去端木宫喝喜酒。   整个府里,只剩宫人和普通的侍卫,这个时候他如果想溜,应该不难。   晏三合微微一笑:“让丁一和黄芪一前一后,守株待兔如何?”   “好主意。”   谢知非停顿了一下:“只是兔子守到了,下一步该怎么办?”   晏三合:“想办法把人弄到别院来。”   “不妥。”   朱远墨断然反对:“这样一来,危险就落到了你的别院里。” 第707章 破釜   事情不难预见。   皇太孙大婚那日,汉王一旦动手,必定是可以载入史册的一场动乱。   皇帝肯定雷霆大怒。   天子一怒,伏尸千里。   董承风身为汉王最信任的谋士,无论汉王成与败,都是锦衣卫必须要拿下的人。   拿下后的结果,就是一个死字。   这世上有句话叫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晏姑娘,万一锦衣卫寻来,你怎么办?万一董承风真正的身份被查出来,你又该怎么办?”   朱远墨越往下分析,越觉得惊心。   “不仅是你,这别院的主人小裴爷,和你交往过密的谢三爷;   小裴爷身后的裴家,三爷身后的谢家;   还有李不言、朱青、丁一、黄芪他们,一个个都得受牵连。”   眼前的这些人,从朱旋久炸棺开始,都不遗余力地帮着朱家,风里来,雨里去,没有叫一声苦和累,如果真有万一……   他朱远墨即就算到了阴曹地府,也良心难安。   话说完,整个书房鸦雀无声。   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凝重无比。   朱远墨的提醒是对的。   董承风不是别人,他替前太子弹过琴,也是至今为止前太子府唯一活着的人。   而前太子,是龙椅上那位的逆鳞,没有人敢提起他,更别说他们还把和前太子有关系的董承风藏起来。   这是杀头大罪啊!   晏三合的眼睛里,有一种独特的冷静。   “那就只有一个办法,不把董承风送到别院来,直接带出皇城,我在路上问他,一路走,一路问,不给三爷、小裴爷惹祸。”   谢知非:“你是我干妹子,真要到了那份上,能撇得清吗?”   裴笑冷笑:“我天天往这别院来,能撇得清才怪!”   “看!”   晏三合手一摊,“怎么做都有风险,朱远墨你说怎么办?”   朱远墨被问得哑口无言。   何止三爷、小裴爷撇不清,就是他朱家,也未必能撇清。   “事情到了这个份上,只有硬着头皮往下走。”   谢知非声音低沉:“我们现在要做的,是把风险降到最低。”   裴笑摸着下巴:“直接带出皇城这个主意好,事情一了,也能让他远走高飞。”   李不言沉吟:“那就得备个大一点的马车。”   黄芪:“车上还得放些干粮什么的。”   丁一:“还得有一个大人物坐着这辆马车,并且有正当理由出城,不让人起疑心。”   晏三合:“这些都要细细商议,一点错都不能有。”   谢知非见朱远墨还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拍拍他的肩道:“朱大哥,记着晏三合的话:尽人事,听天命。”   小裴爷忽然轻笑一声:“我自打跟了晏三合解心魔,脑袋都是别在裤腰带上的。”   “怕什么!”   李不言围过来,冷哼道:“大不了十八年后,姑奶奶又是一条女汉子。”   丁一走上前:“反正晏姑娘、三爷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别的不多想。”   黄芪跟过去:“想多了也没用啊,又没的选。”   朱青坚定的站在三爷身后:“朱大人,别担心,晏姑娘每次都能逢凶化吉的。”   朱远墨眼眶热的不像样,忽然想到了心魔最开始,他来别院求晏三合。   也是这间屋子。   晏三合冷冷地看着他,对他说:“我要你以后忠于我。”   他心想,这姑娘是不是疯了,说什么胡话呢?   我是朱家家主,这辈子只忠于皇帝一个人,你不过是个神婆,算什么?   如今回头再看……   朱远墨退后五六步,抬手,弯腰,冲晏三合和她身边的人深深一揖。   行完礼,他引袖拭了拭泪,“我替你们算一卦……”   “朱远墨。”   晏三合冷冷看着他:“你知道算卦最高的境界是什么?”   朱远墨一怔:“是什么?”   “是算不准!”   ……   皇太孙的大婚日子,定在二月二十六。   礼部、内务府、端木宫……人人忙得不可开交,恨不得走路都用跑的。   兵部那头也紧张,筹备着大战前的粮草和战马。   太孙大婚过后,大军很快就要开拔,皇帝御驾亲征,半丝都马虎不得。   更忙的,是别院里的人。   每个晚上,书房灯火通明,所有人都聚在这间小小的屋子里,商量把董承风带出四九城的每一个细节。   不能出错;   不敢出错。   错了,便是万劫不复。   一片忙碌中,汉王府安静的诡异。   汉王没有再递帖子进宫,每日呆在府中,练练武,喝喝茶,静静的等着侄儿大婚的到来。   似乎他对自己的得宠、失宠看淡了不少。   如此反常,让汉王的追随者们都有些摸不着头脑:这是怎么了,难道真对那张龙椅没了兴趣,不再搏一搏吗?   时间,不紧不慢地流逝着。   到了二月二十日这天,天气陡然变热,穿一身冬袍走在路上,没一会就汗流浃背。   二月温度这样高,少见!   到了二月二十四,穿单衣都嫌热,热辣辣的太阳挂在当空,地里的庄稼汉们纷纷抱怨,这鬼天太不正常。   二月二十五这日的天气,更让人匪夷所思。   一早便晴空万里,空气里隐隐有着夏天的燥热。   午后的温度更高,人站在大太阳底下,像是要被晒化了一样。   傍晚时分,天气阴沉下来。   不多会,便刮起了大风,风吹来了乌云,天际瞬间暗了下来。   很快,远处传来隆隆雷声,一道道闪电时不时劈开黑漆漆的天空,四九城如天崩地裂一般。   二月打响雷,这可是前所未见的怪事。   古人云:春雷不发,冬雷不藏,兵起国伤;   古人又云:春正月雷,民不炊,为丧为疫。   这是老天要收人啊!   百姓们纷纷往家跑,以至于还没有入夜,整个四九城的街道巷陌,竟不见一个人影。   此刻。   兵马司所有人都在外间巡逻;   锦衣卫,天子亲卫也已开始在城中布防;   太子亲卫再一次巡查明日太孙大婚所走的路线;   谢知非骑在马上,看着头顶黑压压的云,心里一阵阵的打鼓。   钦天监千选万选,怎么就选了这么一个日子。   太不吉利了!   “老大,东城、北城搜查完毕,没有见到可疑人。”   “老大,南城、西城一切如常。”   “都不能大意。”   谢知非嗓音洪亮。   “明日皇太孙大婚,一定不能出半点岔子,交待兄弟们,每条巷子、每条路口都盯严实了!”   “是!”   话音刚落,只见远处一人一马疾驰过来。 第708章 沉舟   等近了,谢知非才发现是个陌生人。   不想,那陌生人翻身下马,冲着谢知非一抱拳,“谢大人,能否借一步说话?”   谢知非看了看那人的穿着,从马上跳下来。   “你是……”   那人把脸凑过来,压着声道:“老大让我来的,三千营里似乎有异动。”   三千营?   谢知非结结实实打了个哆嗦。   他娘的!   赵彦晋那个狗日的看来是疯了,不仅要杀人,还真的要起兵造反,幸好他留了个心眼,让步六盯紧了。   “老大问怎么办?”   谢知非右手用力捏着左手的虎口,痛意涌上来的同时,他有了主意。   “告诉你家老大,升官发财的机会来了。”   那人惊诧地看了谢知非一眼,随即一点头,翻身上了马,很快就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谢知非也立刻上马,快到巷口的时候,他忽地拨动了一下马头,往另一边驶去。   ……   入夜的重华宫,下人们行色匆匆。   一处安静的院落里,董肖一身黑衣,背手立在屋檐下。   屋里透出来的光,打在他脸上,依稀能看出这张脸在年轻的时候,是何等的让人惊艳。   有人走进来。   是汉王身边的暗卫,“王爷请师爷过去一趟。”   董肖冷白的面容微微一勾,“何事?”   “也没什么大事,王爷有些睡不着,想请师爷过去说说话。”   “稍等!”   董肖转身返回屋里,再出来时,背上多了一方琴,“走吧!”   暗卫眼里露出好奇:“师爷这琴从哪里来?”   董肖:“上一辈传下来的。”   暗卫:“有些年头了吧。”   董肖:“嗯。”   暗卫陪着笑:“哪天等师爷闲了,能不能给小的弹上一曲?”   董肖黑沉的眼底闪过一点波澜。   你?   还不配!   ……   书房里,赵彦晋根本坐不住,在屋里来来回回的踱着步,额头一层密密的汗。   这鬼天,光打响雷,不下雨,这征兆不太妙啊!   门从外面被推开,董肖走进来。   赵彦晋就像是看到了救命的稻草一样,“伯仁,你来得正好,帮我再想想,还有什么地方需要……”   “王爷。”   董肖上前直视着赵彦晋的眼睛:“冷静。”   “你让我如何冷静?”   赵彦晋咬牙切齿:“万一有什么,本王就是死路一条。”   “那就现在收手。”   董肖冷笑一声:“一切还来得及。”   赵彦晋脑子里“嗡”一声,怒斥道:“怎么可能!”   “既然不可能,王爷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我……”   赵彦晋指指外面的天,有些心虚道:“你不觉得这天很诡异吗?”   “对谁诡异?王爷还是端木宫?”   董肖轻轻笑了笑:“老天爷似乎对谁,都是一视同仁的吧!”   这话,让赵彦晋感觉到一丝释然。   董肖把背上的琴放下来。   “王爷从来没有听过伯仁弹琴,今夜,我为王爷弹一曲,让王爷静静心。”   赵彦晋这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竟然带了琴来。   董肖会弹琴,他是知道的,只是从来没听过,这是头一回。   “诤”的一声,琴音便在书房响起,赵彦晋的心一下子安静下来。   他生在吉时吉日,从小到大福好运好,到了战场,还能从死人堆里活下来……   三重杀机的背后,还有一重狠招,这华国的江山注定是我的!   谁也抢不走!   “伯仁,你弹的是什么曲?”   “广陵散。”   “可有典故?”   “有!”   董肖眼神深处静水深流。   “《战国策》记载:韩国大臣严仲子与宰相侠累有宿仇,而聂政与严仲子交好。于是,他为严仲子刺杀了侠累。王爷……”   他抬头淡笑:“你可明白这曲中的深意?”   赵彦晋微一愣,啥深意?   董肖轻声说:“士为知己者死!”   ……   别院里。   除了谢知非外,所有人都在,最后一次敲定明天行动的细节。   商量完,晏三合抬起眼睛,平静道:“成败在此一举,大家各自准备吧。”   话音刚落,忽的头顶又炸开了一道响雷。   裴笑被炸得心如鼓擂,恍恍然道:“晏三合,我总有一种……”   “裴明亭。”   晏三合截住他的话:“你叫我神婆,神婆最后再对你说句话,你心里想什么,事儿就会变成什么。”   裴笑:“我想明天顺顺利利。”   晏三合黑冷的眼睛看着他,斩钉截铁道:“那明天就一定顺顺利利。”   操!   信神婆,得永生!   裴笑一甩袖子,“出发!”   朱青和李不言对视一眼,随即离开。   黄芪和丁一冲晏三合抱了抱拳,紧跟而去。   朱远墨放在身侧的手蜷缩了一下,深吸一口气:“晏姑娘,明天……万事小心!。”   “一定”   晏三合目送所有人离开,垂眸在门槛上坐下,轻轻吁出一口气的同时,眼底迸出孤注一掷的光。   董承风,不知道你此刻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   想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想你和那人有一段什么样的故事?   想你为什么心甘情愿,走入那间笼子?   还想你……   为什么要给我弹那一曲?   谢知非一走进院子,便看到这样一幕。   少女坐在门槛上,撑在膝盖上的双手拖着下巴,单从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唯有那紧紧蹙着的秀眉,透出一点心事。   “晏三合?”   晏三合抬头,只见谢知非穿着武将的官袍,站在她面前。   心漏一拍。   他怎么来了?   出了什么事?   不是说好……   来不及细想,那人的大掌已经伸过来。   晏三合毫不犹豫的把手放进去。   谢知非稍一用力,就把人从门槛上拽起来,然后另一只手轻轻一揽,把人揽进了怀里。   晏三合瞬间僵住。   他把脸搁在她的头上,轻声道:“刚得到一个消息,汉王破釜沉舟了,三千营有动静。”   声音那么轻,又那么震撼。   晏三合闻着他身上的风尘味,咬了下唇,“既不是好事,但又是好事。”   谢知非并不惊讶她会这样说。   确实是好事,这样一来,就坐实了汉王是乱臣贼子,这辈子都没有翻身的可能性。   也有一重担忧——   那颗陨落的流星,到底会应验到哪个皇族人身上?   汉王?   太子?   皇太孙?   还是龙椅上的那一位?   “我明天会很忙,大概也没有时间来别院。”   他用脸蹭蹭她的头发,“董承风那头顺利的话,你不用等我,直接离开,走得越远越好。”   “你会来追我吗?”她问。   “会!”   晏三合弯了一下眉眼。   “不用你来追,我自会回来,你只要替我们把身后的事情,一一收拾干净,然后等着。”   谢知非失笑着回了一个字:“好!”   “万一……锦衣卫真的追来,你和小裴爷先把自己撇清。”   “好……”   晏三合猛的抬起头。   “……好像不太可能!”   谢知非咬牙挤出几个沙哑的字。 第709章 千钧   半夜电闪雷鸣,一夜狂风暴雨。   那雨势大得,老天像是要把来年的雨,都在今夜下完。   天亮时分,雨势渐小,天空渐渐亮堂起来。   端木宫的宫人们长松一口气,心说这雨要再这么下下去,太孙迎亲,可就狼狈了。   此时的太孙已经洗漱好,一身喜袍走进太子寝殿。   向太子夫妇行过礼后,他在侍卫的簇拥下,坐上马车,直奔皇宫。   永和帝并未像往常一样等在殿里,而是站在了最后一层台阶上。   他个子很高,穿着明黄色的龙袍,在大伞下静静地看着他最爱的孙子,一步一步向他走来。   祖孙俩目光对上,赵亦时正要行礼,手被永和帝一把拽住。   “陛下?”   他一惊 。   皇帝冷冷看了眼身后的内侍。   “你们都退下,朕陪皇太孙走一段。”   “是!”   赵亦时接过内侍递来的伞,“陛下小心脚下。”   皇帝略微蹙眉看着他,片刻后道:   “时儿,你可知帝王为何要藏在这深宫里,连枕边的人都不能轻易见到?”   赵亦时:“这世上居心叵测的人太多。”   “因为藏起来,向外看,才能看到千奇百态。”   皇帝微眯起双眼。   “能看到枕边人的私心,看到臣子的图谋,看到身后那些个阉人们的野心。你看到这些,就明白自己什么时候要狠,什么时候要忍。”   赵亦时心中砰的一动。   “时儿啊,做人最忌讳的就是一帆风顺,顺者,翻也。”   永和帝慢慢道:   “朕这些年让你夹在太子和朕中间,是有意让你吃吃苦,等你咽下了那些苦,再遇别的事,就可游刃有余。时儿啊,帝王也有委屈和心酸的。”   赵亦时略有些吃惊地看着身旁的老人,忽然发现,自己跟在他身边十几年,不过是学了些皮毛。   “去吧。”   永和帝放开了孙子的手,脸上露出慈祥的笑容,“不要回头。”   人生这条路,走就完了。   一回头,心就软。   帝王最忌心软。   “皇祖父,孙儿告退!”   赵亦时弯腰行礼,转身大步往前走,再也没回过头。   ……   走出宫门。   赵亦时第一眼就看到了谢知非和裴笑,这两人一个穿着官袍,一个穿着白衣,合打了一把伞。   赵亦时冲他们微微一笑,在内侍的搀扶下,坐上辂车。   唱礼官大喊一声:“皇太孙殿下启程咯!”   礼乐声起,一众人浩浩荡荡的向吴府走去。   谢知非和裴笑对视一眼,两人披上薄薄的一层蓑衣,翻身上马,跟在了迎新的队伍中间。   怀仁大婚,他们两人做了傧相,全程陪同。   这也是两人第一次,光明正大的站在怀仁身旁,用怀仁的话说,也是时候让别人知道知道,皇太孙最器重的人是谁了!   队伍走到朱雀门,四周一下子热闹起来。   路两旁的百姓们撑着伞,勾着头,争着一睹皇太孙殿下大婚的盛况。   百姓和辂车中间,是两道由锦衣卫排列组成的人墙。   谢知非朝裴笑瞄一眼,抓了几年盗贼的经验告诉他——真正的危险,就藏在这些人挤人的百姓里。   裴笑冒出一手心的汗,目光时不时的抬头看看。   也不知道李大侠藏身在哪里,刺客真要杀过来,千万躲在朱青的后面,别没头没脑的往前冲。   队伍穿过四条街巷,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   谢知非看着那黑压压、乱轰轰的人群,心里不知为何,突然升起一丝不太妙的感觉。   他跳下马车,走到队伍最前面,刚要提醒一下让他们走快一点,忽的,眼前一道白光闪过。   还没反应过来那道白光是什么,只听沈冲狂吼道:   “保护殿下,有刺客。”   无数支长箭像飞雨一样落下来,直奔着辂车而去。   变故,快得让人措手不及。   锦衣卫们甚至还没来得及拔刀,辂车就被人射成了一个马蜂窝。   百姓们哪里能想到会有这么一出,纷纷夺路而逃,潮水般的人群一下子冲破了锦衣卫的防线。   混乱中,混在百姓中的汉王府暗卫手起刀落,十几个锦衣卫齐唰唰的被割了喉。   一时间,整个迎亲队伍人仰马翻,乱作一团。   就在这时,高墙上跳下无数黑衣人,直奔辂车而去。   沈冲瞳孔剧缩,提剑迎上去。   短暂的慌乱后,锦衣卫迅速反应过来,和黑衣人缠打在一起。   谢知非拨开迎亲的人群,冲到辂车前,猛的一撩车帘,只见皇太孙面色苍白地坐在密密麻麻的箭矢中间。   最近的一只箭头,离他的太阳穴,只有三寸。   好险!   幸好这辂车壁临时加厚了木板,否则……   “殿下在车里呆着,千万不要出来,臣很快就能把反贼拿下。”   谢知非从地上捡起一把长剑,车轱辘边上,裴笑的脑袋探出来。   “谢五十,你他娘的给我小心些。”   “你他娘的给我躲好了。”   谢知非冲他大吼一声:“记得放信号弹。”   哎啊啊,忘了信号弹。   裴笑赶紧钻到车轱辘下面,抖抖索索从怀里掏出一枚信号弹,然后又把身子伸出去。   弹矢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声,直冲云霄。   这是事先安排好的,这枚信号弹一发,四九城所有天子亲卫,太子亲卫、锦衣卫都会赶来。   “狗日的赵彦晋,小爷我让你有去无……”   一个“回”字,还没有说出口,裴笑眼睛陡然睁大。   他看到了什么?   墙头上,一排长箭又对准了他和他身后的辂车。   我去你娘!   这汉王府到底养了多少暗卫啊!   完了,小爷要有去无回了。   就在这时,只见两条人影从弓箭手的身后袭过来。   裴笑眼睛一亮,是大侠和朱青。   两人手中的剑快得简直能用闪电来形容,顷刻间,就放倒了七八个。   哈哈,有救了!   李不言的眉却越拧越紧。   这些黑衣人手上功夫极好,人又多,她和朱青弄了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才侥幸得了手。   这会一交锋,情况不妙。   她大喊一声道:“小裴爷,驾车带殿下走,这里埋伏的人太多,怕撑不住。”   声音一出。   车里、车外的两个男人同时心头一惊。   车里的人惊得是:她怎么会在?   车外的人惊的是:我走了,她怎么办? 第710章 一发   箭矢齐齐飞过来,李不言见裴笑毫无动静,只得纵身一跃,手飞快的一通飞舞,将大半的箭矢打落在地。   有两支贴着裴笑的脸,射进了车轱辘里。   她稳稳落地的同时,揪着裴笑后领,用力往三爷那边一抛,随即又一个跟斗翻到马车上,把已经死了的驾车人,一脚踹了下去。   “殿下,坐稳了。”   李不言一抽缰绳,车轱辘从死尸身上轧过去,在雨中飞奔起来。   裴笑从地上爬起来,来不及思索的大喊道:   “李不言,你他娘的给我小心点。”   李不言驾车穿过两条巷子,立刻就发现了不对。   地上除了一堆尸体,竟然一个锦衣卫和亲卫都没有。   人呢?   人都死去哪里了?   她哪里知道,汉王的第二重杀机,是用他在四九城两个卫的亲兵,斩断四面八方赶来支持的人。   还有一卫,则直接杀进了端木宫。   这时,换作任何一个人,都得吓得六神无主,但李不言却丝毫不慌。   三爷和她说过的,汉王刺杀,图的就是一击即中。   一击不中,只要撑过小半盏茶的时间,大量的天子亲卫、太子亲卫都会闻讯而来。   而且,锦衣卫会来得更早。   她扭头看了车里一眼。   “殿下,一会外头有动静,你乖乖的呆在车里,从一数到一百,一百过后,咱们就有救了。”   “李不言,你……”   “闭嘴,人来了。”   又是十几个黑衣人从墙头落下来。   李不言勒住缰绳,停稳马车,拔出软剑,纵身一跃迎上去。   冷静,迅速,不拖泥带水。   “李姑娘,你前,我后。”   沈冲的声音远远响起,李不言挥出一剑的同时,冲马车里的人笑道:“殿下,这个救星不算,你开始数。”   辂车里。   赵亦时黑沉沉的眼睛,直直盯着帘子外那个单薄的人影。   “一、二、三、四……”   数到十八的时候,外头又响起一记熟悉的声音:“李姑娘,我来了。”   “朱青是自己人,也不算救星,接着往下数。”   李不言反手刺出一剑,噗嗤一声捅穿了身后黑衣人的喉咙。   血喷溅而出,李不言抹了一把脸,手中的软剑挥得更快。   汉王暗卫根本没料到,太孙的身边除了一个沈冲外,又突然冒出来两个高手。   他们不仅没有占到任何便宜,还一下子损了四个兄弟。   来不及了。   领头的两个黑衣人一对眼,两人虚晃一招,直奔辂车而去。   擒贼先擒王。   他们今天的任务,就是杀了辂车里的人。   而这时,沈冲以一敌六,朱青以一敌四,两人都被缠着,根本脱不了手。   李不言余光一扫,剑风陡然变快的同时,人也向辂车扑过去。   她把手中的软剑往其中一个黑衣人胸口,奋力一掷,长腿则扫向另一个人。   “殿下,快趴……”   话,戛然而止。   李不言听到一声“噗呲”,低头一看,只见一段鲜血淋漓的剑尖,从自己的腹部刺出来。   朱青和沈冲扭头一看,眼都红了。   就在这时,当空响起破空声,箭矢直奔李不言面前的黑衣人而去。   噗呲——   一箭穿心!   救兵终于来了。   李不言双腿一弯,跪倒在地,伸手按住腹部不断往外涌出来的血。   车帘哗的一声掀开,一身红衣的赵亦时从车上跳下来。   “李不言?”   李不言粗粗的喘息了几声,然后抬头冲他轻轻一笑:“数到几了?”   赵亦时扶住她的后背,颤着声道:“九十九。”   “我说的没错吧,救星来了。”   她脸色因为失血,露出触目惊心的惨白,声音也弱了下去,笑意却深了一些。   “恭喜你啊,赵亦时。”   赵亦时的心口一瞬间疼了起来。   四周的一切迅速在他眼前消失,只有身前这个女子,还有她小腹不断涌出来的,暗红色的血。   ……   小雨中的汉王府,显得十分安静。   董肖看了看时辰,起身从箱笼里拿出一块黑布,把桌上的七弦琴小心翼翼地包起来。   他包得很仔细,边边角角都不放过,然后把琴往身上一背,缓步走了出去。   小时候,他常常把琴背在身后,跟着师父一边放牧,一边学琴。   那时候,天很蓝,云很白,他很小。   琴比他高出半个头。   师父常说,琴有七根弦,一根弦,一个音,连在一起,就成了曲。   曲由心生;   曲随心动。   你快乐时,曲是快乐的;你悲伤时,琴音也是悲伤的,所以你拨动的每一根琴弦,其实都是在拨动你自己的心。   可惜,世间大部分人听到的都是曲,他们听不到你的心。   能听到你心的人,是知音。   “狗屁知音!”   董肖低喃一声,自嘲地笑了笑,大步走了出去。   汉王府守卫最弱的,是右手边的一处小门。   这处门长年关着,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偶尔会开一开。   看门的,是个年老的老汉,姓刘名义,此人一天三顿,顿顿离不开酒,喝完酒,就呼呼大睡,雷打都叫不醒。   刘义能守门,是他在暗中安排,为的就是有朝一日,他能大摇大摆的走出这间宫殿。   大约是老天爷的庇佑,下着雨,这一路他没有遇见任何人。   走进门房,他从醉鬼的裤腰袋里掏出钥匙,打开门锁后,又把钥匙挂回去。   走出小门,董肖往左拐,脚步快起来。   左拐,右拐,走到巷子尽头,有一间大宅院,没有任何人知道,这院子早在很多年前,他就买了下来。   而他之所以买下这处宅院,是因为宅子就在护城河的边上,和四九城地下的暗渠离得很近。   他只要走进院子,跳下一口枯井,顺着那枯井的密道走到护城河边,等没有人的时候,钻进暗渠,再顺着那暗渠走出十几里,就安安稳稳的到了四九城外。   这是他的退路。   而下雨天,让他的退路又多了一份安全。   董肖心中得意,没忍住吹了一记口哨,吹完,觉得不对,身后好像有什么东西跟着。   他猛地扭过头,还没看清什么,只觉得后颈被什么重重一敲,便失去了知觉。   “到手了。”   丁一和黄芪对视一眼。   两人一个背人,一个拿琴,在青石路上狂奔起来。   巷子尽头,停着一辆马车,马车里坐着朱府二爷朱远钊。   丁一把人往车里一放,黄芪把琴一扔,朱远钊顺势将预备好的被褥一盖。   一人一琴严严实实遮起来。   “驾——”   二爷的贴身小厮陈严,扬起马鞭,马车往南城门驶去。   这一切,快得让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半个时辰后,马车到了南城门。   此刻的城门还开着,显然皇太孙遇刺的动静,还没有传到这里。   无人阻拦,马车径直出了城。   到了城外十五里的地方,朱远钊掀帘喊道:“找个僻静的地方,爷要小解一下。”   马车顺着坡道驶进了密林,却见密林深处停着一辆马车。   打伞站在车头的人,正是晏三合。 第711章 变天   永和十八年二月二十六日。   晨。   此刻的永和帝正在内侍的侍候下用早膳。   一口薄粥刚喝进嘴里,禁军统领唐柯,锦衣卫总指挥冯长秀一前一后走进来。   两人除了没有佩刀外,几乎是全副武装。   永和帝微微皱眉,“何事?”   唐柯看了看皇帝的脸色,单膝跪地道:   “回陛下,辰时二刻,皇太孙在洒金街遇袭,与此同时,端木宫涌入刺客五十二人。”   “啪嗒!”   白瓷调羹落在地上,应声而碎。   永和帝垂眸望着唐柯,十分古怪的笑了一下:“然后呢?”   “太子亲卫奋力护主,锦衣卫赶去及时,太子殿下受了些轻伤。皇太孙殿下毫发无损,只是耽误了迎亲的时辰。”   一场预谋已久的暗杀,一场拼死相搏的反抗,一场血流成河的争斗……   最后只轻淡地归于一句话。   永和帝眯起眼睛,沉声道:“可有查清,是谁做的?”   冯长秀眼珠子动了动,跪地道:“回陛下,尚……未查清。”   皇帝放在桌上的手,倏地握成了拳头,“查,挖地三尺都给朕查出来。”   冯长秀咬咬后槽牙,“是!”   话刚落,司礼监随堂大太监秦起匆匆走进来。   他躬身走到皇帝面前,从怀里掏出一张小纸条,“陛下,京营步家军密报。”   永和帝神情一滞,“读!”   秦起忍着如擂的心跳,低低道:“三千营的五司中,勇字司和负御司,反。”   永和帝额上青筋瞬间暴出,拳头用力拍着桌子怒吼道:“一个个都是乱臣贼子!”   秦起吓得扑通跪地,垂头再不敢多说半个字。   一时间,殿里安静的让人窒息。   勇字司和负御司的两位将军,是走了汉王的关系才上位的,当年曾跟着汉王一起出生入死。   这两人突然反了,是不是也意味着……   冷汗一层一层冒出来,很快就湿透了地上三人的里衣。   慢慢的,老皇帝脸上的青筋一根一根消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嘴角扬起一个有杀气的弧度。   “唐柯!”   “末将在。”   “封锁九大城门,全城戒严,一个苍蝇都不能放出去,违令者杀无赦。”   “臣,遵旨!”   “冯大人。”   “臣在。”   “三天之内,锦衣卫将此事的前因后果,给朕查个清楚明白,查不明白,你提头来见。”   “是!”   “秦起。”   “陛下。”   “你拿着朕的口谕,传令步将军,命他彻查三千营,领头的那几个,诛九族!”   “老奴,领诣。”   三人匆匆离去,永和帝只觉得眼前一黑,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   “陛下。”   内侍赶紧上前扶住。   永和帝却一把将人挥开,神色黯然的跌坐下去。   内侍看着他青灰的脸色,颤声道:“陛下,保重龙体。”   永和帝恍若未闻,眼珠子定定的。   杀太子;   杀太孙;   起兵;   造反;   这一幕何等的熟悉,熟悉到仿佛昨天刚刚发生过一样。   这世上有谁敢如此放肆?   有谁敢!!   许久不曾有过的深深恐惧乍然涌上来,永和帝嘴一张,喷出一口血来,身子缓缓的倒下去……   “陛下,陛下!”   “来人啊,快来人啊!”   ……   皇太孙的大婚,还在继续进行,只是没有了喜庆。   原本随皇太子去吴家迎亲的队伍,统统换成了天子亲卫,每个人脸上都没有笑,只有一脸的凝重和腰上醒目的佩剑。   吴家人本来还欢天喜地,一看迎亲队伍是这等阵仗,个个吓得直往后缩。   啥情况啊?   迎亲又不是杀人,怎么还一个个带着剑呢。   新娘款款走出来。   赵亦时接过喜娘塞来的红绸,冲吴荣弯腰行礼后,便面无表情的走了出去。   红绸的另一端在新娘手里。   吴氏手中一紧,忙跟过去,许是喜服太长,又或是紧张,她脚下一个踉跄,吓得边上的婢女赶紧一左一右扶住。   赵亦时转过身,冷冷地看了吴氏一眼,又继续往前走。   他没有放慢一点脚步。   一个人的心只有那么大,江山社稷装一点,父母长辈装一点,余下的地方都装了那个人。   哪里,还有吴氏的位置?   ……   此刻的街巷,密密麻麻的都是全副武装的卫兵。   五军都督府的三十三卫,调出了二十卫;   新军卫二十六卫,出动了十六卫;   再加上所有的锦衣卫……   别说是普通百姓看了两腿直发软,就是见惯了大场面的谢知非,两个手心都是冷汗。   皇帝从登基那天开始,在位十八年,别说光天化日之下暗杀、造反,便是敢对皇帝大声说话的人,天底下也没有几个啊!   看来今日过后,四九城又要死很多人了。   谢知非手心的冷汗,可不光是为这桩事。   董承风有没有顺利带出去?   朱二爷有没有和晏三合碰上面?   那根搅屎棍现在怎么样了?   有没有救回来?   一桩桩,一件件,他都不敢往下多想一想,一想心就噗通噗通跳得厉害,又得犯病。   菩萨啊,求你开开眼,保佑晏三合和搅屎棍都平安无事吧。   这时,朱青悄无声息走过来。   谢知非身子往后仰一点,朱青往前凑一点。   “爷,货备妥了,已经按事先商量好的,送到了目的地。”   哎哟,菩萨开眼!   谢知非心里轻轻一声喟叹,两条腿虚软成一团棉花。   整件事情最没有把握,也最险的,就是董承风这个人。   他可是个顶顶危险的人物,他那头要是出一点点岔子,大家统统完蛋,谁也甭想活。   “搅屎棍怎么样?”   “在裴家,目前没有消息传来。”   “派人去裴家守着。”   谢知非蹙眉转过身:“她要出点事,神婆能活吞了我们。”   “已经派人守着了。”   朱青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爷,锦衣卫已经在彻查了,最多一天的时间,就会查到重华宫。”   查到重华宫,就会查到董承风。   董承风凭白无故的消失,锦衣卫绝对不会善罢甘休,必定是全城搜捕,挖地三尺也要把人找出来。   包括连朱二爷在内的,今日所有出城的人,一个都逃不掉,必定要被锦衣卫的人一审再审。   谢知非深深看了朱青一眼,用更低的声音道:“尸体准备好了?”   朱青点点头。   谢知非:“通知所有人,按原来的计划,立刻善后。” 第712章 喜欢   裴府。   血水一盆又一盆的从房里端出来,看得人触目惊心。   裴笑坐在门槛上,头耷拉着,对四周的一切毫无察觉。   没有人知道,他昨天傍晚的时候,一个人偷偷去了戒台寺。   心不宁,右眼皮总是跳,总感觉要出什么事。   三炷清香后,他去正殿抽了个签,结果一抽出来,竟是支下下签,吓得他手一松,签掉在地上。   这下好了,终于应验了。   她流了这么多血,不会死吧?   她死了,我怎么办?   我和谁吵架,冲谁翻白眼,骂谁搅屎棍?   想到这里,裴笑觉得心口很痛,就跟谢五十犯了心悸病似的,几欲昏厥过去。   他把怀里乱七八遭的东西,一股脑儿往外掏。   这是和尚开过光的金刚经,能保佑人长命百岁的。   这是庙里求来的符,能挡煞化灾;   这是黑驴蹄子,能辟邪驱鬼;   还有什么?   对、对、对。   裴笑把脖子上挂着的的观音挂件取下来,然后把这些东西摞在掌心,走到门口,颤着声唤:   “沉香。”   沉香从里面走出来:“爷?”   裴笑把东西塞到他手上,“快,把这些都放在她手心里。”   “……”   沉香:“爷,有用吗?”   “怎么没有用?”   浓重的血色从眼珠里迸出,他一把揪住沉香的衣襟,嘶喊道:   “爷说有用,就他娘的有用,你废什么话?”   沉香被他脸上的神情吓一跳,赶紧跑回了屋里。   裴笑一脚深,一脚浅的走到门边,扶着门框慢慢坐下去。   有用的。   这些都是得道高僧给的东西,高僧整天打坐念经,是离菩萨最近的人,菩萨会保佑的。   一定会的。   不多时,沉香又跑出来,蹲在裴笑身侧一脸的欲言又止。   裴笑只当搅屎棍不行了,眼前一黑,整个人直往前栽下去。   沉香赶紧一把扶住,咬咬牙,低声道:“爷,你是不是喜欢李姑娘?”   什么?   裴笑身子一挺,起死回生。   我喜欢她?   这根搅屎棍男不男,女不女,浑身上下哪一处地方值得我喜欢?她,她,她就是个会舞枪弄棒的下人。   裴笑嘴唇微动,想把这些话儿一股脑儿都说出来,可惜一个字都说不出来,都撕心裂肺的堵在了喉咙口——   “算了,老子不跟女人斗,你滚吧!”   “那是你斗不过。”   “你该庆幸自己是个女人,裴爷我一个手指头都不想碰到女人,晦气,滚吧……滚吧!”   “最恨瞎哔哔半天还不动手的,光会打嘴炮啊?”   和她第一次见面时骂过的架,一字不落的出现在脑海里。   奇不奇怪,我怎么会记得这么清楚?   裴笑嘴里发出了一声含混的呜咽声,像是不甘心,又像是在做垂死挣扎……   最后,他认命般地闭上了眼睛。   阿弥陀佛。   原来我真的喜欢她!   ……   雨一时大,一时小。   马车迎着风雨,一路向南。   忽的,车身狠狠一个颠簸,董肖打了个激灵,睁开了那双深邃的眼睛。   他的脑子有些混沌,愣了好一会,才发现自己躺在一辆马车里。   “你醒了?”   谁?   董肖猛的坐起来,一抬头。   只见一个纤弱的少女盘腿坐在他面前,少女脸色苍白,一双黑亮的眼睛,与常在他记忆中出现的那双眼,如出一辙。   董肖瞳孔一压:“怎么会是你?”   “正是我。”   晏三合微微一笑,“董承风,我们又见了。”   毫无征兆的三个字,让董肖感觉到了一丝久违,也让他暗暗惊心。   承风,是师父给他的名字。   师傅总说他的血液里,有一股子野性,没有人能弹压得住,且目中无人,想成大事,就得迎合别人。   承风,就是迎合别人的意思。   这么久远的名字,她竟然知道?   她从哪里知道?   素来老谋深算的董肖,体会了一把被别人算计的滋味,错愕地看着晏三合。   晏三合提起茶壶,倒了两杯茶,“口渴吗?要不要喝杯茶?”   她停了一下,轻轻笑道:“毕竟不遗余力鼓动汉王杀人造反,也是一件挺费口舌的事。”   董承风露出惊骇的表情。   他低下头,直对上晏三合的视线,就这么盯着,死死的盯着,一眨不眨。   晏三合大大方方任由他打量,偶尔也会抬眼和他的视线对上。   董承风这个名字叫出来;   鼓动汉王杀人造反的事说出来;   这是她向他递去的一份投名状——董承风,我对你没有恶意,如果有,你现在就不会在我车里。   一盅茶喝完,他还在盯着她看。   晏三合算算时间,于是道:“怎么,我脸上开花了?”   董承风指尖微微发抖:“你是怎么把我弄出来了?”   晏三合实话实说:“先敲晕,再装进马车出城,出城后又换了一辆马车,很是费了一些周折。”   “也不怕有人找来……”   董承风冷笑一声后,加重了口气:“……连累你?”   “怕!”   晏三合:“但死人是不会连累别人的。”   “……”   长久的死寂后,董承风爆发肆无忌惮的狂笑:“哈哈哈哈哈……”   他给自己设计了一个凭空消失;   这丫头更狠,直接让他成为死人。   马车停下来,架车的人把头探进来。   晏三合摆了一下手,“没事儿。”   薜昭冷嗖嗖地看了一眼董承风,放下了帘子。   接到谢三爷的信后,老爷便命他立刻动身,他的任务除了驾车外,还要保护好晏姑娘,不能让她少一根头发。   敢冲晏姑娘哈哈笑,皮痒了。   董承风笑够了,拿起小几上的茶盅,一饮而尽,“晏三合这名字,谁给你起的?”   晏三合被他问得一怔。   “不好听,一点都不好听。”   董承风手指在茶盅上点点,示意晏三合再给他倒一杯。   这一回,轮到晏三合匪夷所思地看着他。   车里只有两个人。   两个人,有两种气场。   从董承风睁开眼看到自己的一瞬间起,她感觉到他整个身体都紧绷到了极限。   而在大笑过后,他就像换了个人似的,一下子放松起来。   是因为听到自己是个死人,彻底安全了吗?   “长辈起的,不好听也得听。”   晏三合替他倒茶,像唠家常似的,“对了,你在汉王府的化名是什么?”   “董肖。”   董承风端起茶盅,顺便问了一句:“这名字如何?”   晏三合摇头:“还是承风二字更好些。”   “好在哪?”   “顺口。”   董承风一怔,看着她的眼神瞬间迷离起来。   妈的,这说话的口气像谁?   他?   还是她?   (早上接到家中电话,父亲脑梗住院,事发突然,让人有些措手不及,今天正常更新,后面几天只能保持一更,等情况好一些,咱们再恢复正常,向你们请个假。) 第713章 亮话   眼神中的迷离仅仅片刻,便又恢复了清明。   董承风一撩衣袍,身子懒懒往车壁上一靠,“直说吧,把我掳来做什么?”   “想给你讲个故事,顺便……”   晏三合慢悠悠道:“也听听你讲故事。”   董承风冷笑一声:“晏三合,我对听故事、讲故事都没什么兴趣,你……”   “前太子赵容与的故事……”   晏三合身子往前一凑,直视着他的眼睛:“也不感兴趣吗?”   前太子,赵容与。   董承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这六个字虽然是大忌,但从谁的嘴里说出来,他都不会这么震惊,偏偏是眼前这个人!   偏偏是她!   “你知不知道……”   晏三合下意识把脸往前凑,董承风看得心头一凛,到嘴的话吞咽下去。   他摇了一下头,忽地笑了。   “晏三合,你胆子够大啊!”   “你的胆子,也不小。”   晏三合阖了一下眼睛,伸手在小几上放下一枚玉佩,玉佩上的雁儿雕刻的栩栩如生。   董承风静了片刻,又突然放声大笑起来。   他个子又高,笑声又大,整个车身都跟随着他笑声,一阵一阵颤抖。   笑够了,他用一副被人硬塞了五万两银票的兴奋语气,道:“这玉佩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还装?   “董承风,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这玉佩是你的,我的一枚在你那里,你趁我昏过去的时候,调换了。”   晏三合:“这玉佩出自同一块玉石,同一个人的雕工,这人就是前太子赵容与。”   董承风:“然后呢?”   “然后你引起了我的兴趣。”   晏三合眼梢含笑:“于是……我就想办法查了查你。”   董承风露出几分好奇:“怎么查的?”   晏三合:“我们找了一个会弹琴的胖子,让他弹给我听,我的记忆力很好,几曲过后,一下子就找到了你弹给我的那首曲子。”   董承风“嗯”一声,“高山流水是首名曲,学琴的人,几乎人人都会。”   晏三合:“我向他打听,毕竟会弹琴的男人不多,弹得好的更不多,更何况你这长相……”   “我长相如何?”   “中原少见。”   “确实少见。”   “就这样,我们很快锁定了秦淮河上一名琴师。”   晏三合莞尔一笑:“巧合的是,他也姓董。”   董承风脸色微微一变。   他记起来了。   那日他正在屋檐下想事情,院墙里忽然翻进来一个人,侍卫找过来,叫了他一声“董师爷”。   “一个秦淮河的琴师,怎么做起了汉王的师爷?汉王的师爷,又怎么会有前太子的玉佩?”   晏三合:“这一下,我就越发的好奇了。”   董承风:“再然后呢?”   “再然后我一想不对啊,玉佩这种东西,前太子这样身份的人,怎么能随便给呢?”   “没错。”   董承风扬了扬下巴,看着晏三合的目光里,有一种难言的复杂:“必定是亲近之人,才会有的。”   “于是,我就找了太医院的人。”   “是裴太医吧?”   “正是。”   晏三合点了一下头,老老实实地回答道:“裴太医的父亲,早年曾给前太子治过病,从他的嘴里我得知了一件事。”   董承风一字一句:“听琴入眠。”   晏三合颔首表示祝贺,“你猜对了。”   “那么你呢?”   董承风从荷包里掏出一枚玉佩,放在小几上:“这玩意又是从哪里来?”   晏三合捻起自己的那一枚,轻声叹了口气,“这就是我想说给你听的故事。”   董承风勾起一点唇角,笑得有一点痞坏。   “听故事前,你先回答我一下,谁给你取的这个名字?”   晏三合寂了寂。   倒不是因为他问她名字的原故,而是这人懒洋洋冲她一笑的样子,十分的勾人心魄。   仿佛,当年那个在秦淮河上,迷倒千万女人的董承风又回来了。   “我祖父晏行替我起的。”   “你祖父人呢?”   “一年前,已经去世。”   “葬在何处?”   “云南府,福贡县。”   “他是云南府土生土长的吗?”   “不是,生前是安徽府桃花潭人。”   “你的父母是谁?”   “无父无母,打小与祖父相依为命。”   董承风的黑眸一下幽深起来,声音也变得很紧,“你何时来的京城?”   “去年的这个时候。”   “来京城做什么?”   晏三合淡淡地看了董承风一眼,“要回答这个问题,你必须要听我讲故事。”   董承风觉得自己的人生,忽然变得有意思起来。   就好像一首曲子弹到末尾,本应该最后两个收音,就可一曲终了,不想远处传来一声扬起的琴音,与他的琴音应和。   一收、一扬之间,他心里忽的动了一下,莫名的想把这曲子换个调,再弹一遍,看看能不能弹出不一样的曲子来。   董承风翘起嘴角,“来吧,让我听听你的故事。”   “故事很简单,钦天监监主朱远墨,就是你们派暗卫盯着的那个人,半年前,他的父亲朱旋久去世,入棺的时候,棺材裂开三次。”   晏三合:“到现在朱旋久的尸体还在朱府的冰窖里,抬出去的那口棺材,实际上是空的。”   董承风轻叹了一口气,“早知如此,我就该怂恿王爷夜探寺庙,拿空棺的事情做做文章。”   晏三合不理会他口气中自嘲的意味,继续往下道:   “死人的棺材板合不上,是生前有念,时间一久念就成了魔,不化解,儿孙就要倒霉。   朱旋久是炸棺,心魔十分的凶险,所以他死的当天,朱府二奶奶一尸两命。”   “晏三合。”   董承风的嗓音里,好像也染上了惊色,“你为什么……”   “我!”   晏三合面沉似水:“就是那个解心魔的人。”   他、妈、的!   他、妈、的!   他、妈、的!   董承风觉得自己的天灵盖都要被这短短的几句话,给掀起来。   她怎么会是解心魔的人?   她、她、她怎么可能??!!   董承风的脸上,露出了从来没有过的惧色,他不仅手在抖,连眼皮都在颤抖。   “我的琴呢?”他有些惊慌失措地问。   晏三合虽然不明白他听得好好的,为什么突然问起琴来,但还是用手指了指。   “在那儿。” 第714章 是谁   董承风从角落里拿过琴,放在他身侧,大手抚上去,翻涌的心绪才勉强压下一点。   “你,你接着往下说!”   “朱旋久的心魔是一轮血月,我花了整整三个月的时间,一步一步往下查,发现朱旋久参与了前太子的巫咒案。”   “诤——”   包在黑布里的七弦琴,发出一记沉闷的响声,让晏三合的心,也跟着跳了一下。   再看董承风脸上的表情,好像从天上掉了一块石头下来,正砸在他的脑门上。   好半晌,他才找到了自己的声音,“一个马前卒而已。”   师爷的脑子好使,一下子悟出了事情的本质。   “本来我以为,这个心魔解到这里,就可以结束了,哪曾想事情比我想象的要复杂的多。”   晏三合默然片刻,又道:   “与血月同时出现在朱旋久心魔里的,还有一群乌鸦,后来我才发现,真正有心魔的人,不是朱旋久,而是那群乌鸦。”   董承风放在琴弦上的手,又紧绷起来,绷得青筋直冒。   “乌鸦怎么会有心魔?”   “问得好!”   晏三合的声音低沉下来。   “其实,那群乌鸦是太子巫咒案中枉死的冤魂,他们是在借朱旋久的心魔,解自己的心魔。”   “他,他们的心魔是什么?”   “让巫咒案的真相,大白于天下!”   “诤——”   又一记琴音,闷闷的传出来。   董承风死死的看着晏三合,本来他的眼窝就深,眼神黑沉沉的,让人不太敢和他对视。   但此刻他的眼神里,呼之欲出的并不是震惊,也不是匪夷所思,而是一种“原来如此”的欣喜。   “董承风,这就是我千方百计,绞尽脑汁,冒着九死一生把你掳来的真正目的。”   晏三合拿起自己的那枚玉佩。   “这枚玉佩并不是我的,而是先太子的同门师弟唐见溪送我的,因为心魔的原因,我找到了他。”   “哈哈哈哈哈……”   董承风再一次爆发出笑声。   他笑得眼角的皱纹都堆积在一起,眼泪慢慢流了下来,流进嘴里,竟然不是苦涩。   是甜的。   赵容与,你是在用这样一种方式,给自己喊冤吗?   你他妈的可真能啊!   晏三合看着他笑,心却直往下沉,这笑里没有笑,更多是难过。   他在难过什么?   为谁难过?   为赵容与,还是为他自己?   良久,董承风止了笑,伸手解开几颗领口的扣子,袖子往上一撸,把小几拍得砰砰直响。   “这车上有酒吗?”   “没有。”   “有!”   薜昭扔进来一个羊皮袋。   董承风捡起来,拧开盖子,咕咚咕咚喝了两个口,嘴一抹,咒骂道:“操,真他妈的烈,过瘾!”   晏三合彻底愣住了。   这人是把师爷这层老奸巨猾的皮彻底脱下来,然后又披回原来那张放浪形骸?   “我这人,平常话不多,只有喝了酒才会多说几句。”   董承风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六年了,这还是我头一回喝。”   晏三合一下子就听出来这话里潜台词:“你是在六年前,到汉王身边的?”   是啊,不知不觉竟然六年。   董承风不在意的挑挑眉,绕过了这个沉重的话题。   “小丫头脑子挺聪明啊,看来爹娘也应该是个聪明人。”   怎么听上去,有些老不正经的意味呢?   晏三合故意脸一沉,用手指在小几上点点:“酒也有了,该轮到你讲故事了。”   董承风倒也痛快:“说吧,丫头,想听什么?”   “想听你的身世;听你怎么和前太子认识?为什么会到他府里做琴师?   听你在前太子府几年的所见所闻?后来又是怎么离开太子府的。还有……”   晏三合承着他的目光。   “前太子府,到底是谁做了赵王的内应,是不是手巧的夏才人?那么沈杜若在这里面,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你竟然连沈杜若都知道?”   董承风脸上带着一点不可思议,“知道多少?”   “不是很多。”   晏三合:“知道她医术很好;被他爹算计,进了太子府当女医;还知道她是唯一一个在巫咒案以后,还活着的人。”   丫头啊!   这些你都不该知道。   董承风慢慢垂下的目光,掩住眸中一点欲夺眶而出的泪。   你最该知道的,是你爹是谁?你娘是谁?   还有。   你是谁?   晏三合敏锐的发现,董承风身上的气质又变了。   从眼神,到表情,甚至每一根头发丝,都无声的往外流淌着一种叫“悲怆”的情绪。   这使得他整个人看上去少了一点压迫感,多了一点难得的脆弱。   她没有再催,而是静静地等着。   “我的身世很简单。”   董承风终于抬起了头,面色平静道:“西域人,羌族,爹娘生了八个儿子,我排行第六。”   有一年师父游历到他们家乡,突然萌生了想要买个儿子,将来给他养老送终的念头。   上百个孩子挤在一起,师父让他们把手都伸出来,看一圈后,挑中了他。   他是这些孩子里面手指最长的。   师父替爹娘买了四头母羊,一头母牛,五头畜生换了一个他,师父常说:你小子值老钱了。   “那时候,你几岁?”   “七岁,还没一条自己的裤子,都是穿上头哥哥穿破的,夏天就直接光了个屁股,家里十几口人,穷得叮当响。”   董承风笑道:“没有人舍不得我,就我娘送我的时候,抹了几滴眼泪。”   “你呢,舍得家里人吗?”   “我舍不得个屁!”   董承风:“我师父一看就是个有钱人,手比我们那边女人的脸蛋还白还嫩。   母羊生小羊,母牛生小牛,家里多了这五头畜生,小的能吃饱饭,大的能娶媳妇,多划算。   再说了,师父把我买回去,是替他养老送终,那还不得加倍的待我好,否则等他老了,躺在床上动不了,就不担心我做点啥?”   晏三合听到这里,才明白这人的野性从哪里来——爹生娘养,是刻在骨头里的东西。   “他待你好吗?”   “好个屁!”   董承风灌了自己一口酒,“天天让我练琴,弹错一个音,鞭子就抽上来……”   不抽手,不抽脸,就抽后背。   旧伤还没好呢,新伤又起来,那几年他后背就没有一块好肉,睡觉都只能趴着睡。   “最苦的时候我心想逃吧,反正他也逮不着我。”   “逃了吗?”   “还没逃呢,他就赶我走了,说我烂泥扶不上墙,不配做他的徒弟,让我有多远,滚多远,别折他的寿。”   “是激将法吗?”   “不是,是我真的不长进。”   董承风说到这里的时候,轻轻笑了。   “草原上长大的孩子,每天就知道撒了风的跑啊,跳啊,比那狗儿、马儿都跑得欢,哪里能坐得住?一刻都坐不住的。”   可离开了师父,他能去哪里呢? 第715章 造化   他求师父,再给他一次机会,师父点头同意了,可没过几日,他老毛病又犯。   这回,师父一不打,二不骂,丢下十两银子,直接把他推了出去。   十两银子,能买好多头羊呢,回家给爹娘买羊,羊生小羊,小羊再生小小羊,家里也能吃上白米饭。   他兴冲冲地扭头就走,可走着走着,心里不知为何慌起来,越走越慌,好像心口突然开了个洞,忽忽的往外漏风。   他一咬牙,就又跑了回去。   跑到门口时,听到一阵琴音,他唰的一下,眼泪就流了出来。   “晏三合,你知道这世上有种琴音,悲得能把你的五脏六腑都揪成一团,你的眼泪会不自觉的就流出来。   甚至觉得这世间已没有什么东西可留恋的了……万念俱灰。”   董承风闭了闭眼。   他从这琴声里,听到了师父的苦、师父的难;也听到了师父漆黑漫漫的人生路上,无人可诉说的伤和痛。   那一刻,他忽然想好好学琴了。   不光是为了那白花花的大米饭,而是想将来有一天,他能从师父的琴声里,听到一点开心。   “我师父出生在一个世家,在他出生前,家道早八百年就不行了,可家里还摆着世家贵族的谱儿,规矩贼多。   他父母很早就死了,他是长子长孙,为了养家糊口才做了琴师。可家里人一边花着他赚来的银子,一边又嫌弃他做琴师给家里人丢脸。”   晏三合忍不住插话:“琴师靠什么为生?”   “靠给贵人弹琴,说白了和琴伎也没什么区别,就是卖艺挣钱,看着挺高雅的,实际上也是贵人手中的玩物。”   董承风挑了一下眉,表情有些轻佻道:“偶尔被贵人看上,也只能卖卖身。”   晏三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我师父年轻的时候长得好,细皮嫩肉的,贵人都很喜欢他。其中有个有权有势的,待他很好,金山银山都舍得捧到他面前来,我师父就跟了他。”   董承风冷笑:“跟了几年,贵人玩腻了,就把我师父给一脚给踹了,回到家中,正碰上他最小的妹子嫁人。   按理该是他这个做亲哥哥的,把妹子背出门,可他妹子怕婆家有什么想法,硬是没让他背,连送亲都没让他送。   可笑不可笑啊?   这家里的衣食住行,吃喝拉撒睡,都是他在供着;他妹子所有的嫁妆,都是他掏的银子,临了倒还嫌弃他丢人。   我师父万念惧灰,拍拍屁股就走了,什么都没拿,身上就背了一把七弦琴。”   晏三合也冷笑:“这应了一句老话:狗不能喂太饱,人不能对太好。”   “如今回头再看,也是好事,正因为有了这一出,我遇到了他,我还得谢谢他一家。”   董承风无所谓的笑笑。   “算命的说我师父一生有三劫,一劫为家,一劫为情,一劫为徒,都他妈的算准了。”   他跪了三天三夜,才跪得师父心软。   从那以后,他就跟换了个人似的,每天屁股都不挪开板凳,十指弹出了血。   师父打他的次数越来越少,脸上的笑越来越多,每天夜时,还端来一盆热水,让他把手泡到热水里。   泡手的时候,师父有时候会给他讲些琴理,有时候就说些人生经验。   他总是听得昏昏欲睡,心道:这些经验都是你老人家的,又不是我的,我听个屁啊!   师父这时候就一记毛栗子敲上来,骂他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一辈子能少走多少弯路呢!   晏三合:“你师父把你当亲儿子待。”   董承风闭上眼睛,低低一声喟叹,“可不是吗,得靠我养老送终呢!”   晏三合:“你送了吗?”   “送了!”   师徒二人在深山里,三间石屋,安安静静的过了十几年后,他长大了,师父也老了。   “后来我师父生了病,吃了两年的药也没见好,有一天午后,他说想弹琴,我就把他扶到院里。”   董承风眼神忽地暗了下来。   “他弹了半首曲,琴弦突然断了,他笑笑,和我交待后事,夜里痛痛快快地走了。”   晏三合:“然后你就去了金陵?”   “先回了趟家,看看父母兄弟,本来想上前认一认的,突然觉得没什么意思,远远地看几眼后,就走了。   “怎么没意思?”   “从前的事情都忘了,就记得在草原上撒了风的玩,爹长什么样,娘长什么样,几个哥哥长什么样,统统忘了。”   董承风眉目低垂:“倒是我师父,一闭眼,他的脸就在我眼前,一刻也难忘。”   停顿一会,他又补了一句:   “用我师父的话说,亲爹娘、亲兄弟的肚子里也都是算计,觉得舒服了,就多处处;觉得不舒服,就离远点,谁离了谁都能活。”   晏三合:“你师傅是个通透的人。”   “不通透,能有我吗?”   董承风笑了:“说是养老送终,可他一身弹琴的本事,和身后的东西都给了我,让我少吃多少苦!”   晏三合一下子就想到了晏行,眼眶微微泛热。   “对了,去金陵府是我师父的意思。”   晏三合立刻从自己的情绪中挣脱出来,“为什么?”   “我师父说,一个好的琴师是一定要在红尘俗世里摸爬滚打的,在深山里只能练练琴技。”   董承风见晏三合似乎没明白,索性把话说得更直白。   “你得经历事儿,酸甜苦辣、悲欢离合都得尝一遍,曲子里才会有情。有了情,才称得上琴师,否则就是个弹琴的。   师父在世时,我的琴声里了不得有一点点乡愁别绪,远远不够的。   他说世间最繁华的地方,莫过江南;江南最繁华的,莫过金陵府的秦淮河,承风啊,你就去那秦淮河上耍一耍吧!”   “我猜你师父,就是江南金陵人?”   “丫头聪明。”   董承风掀起眼皮看她,意味深长道:“他就是金陵人,家在乌衣巷,姓王。”   晏三合心中大骇。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这诗说的晋代两大豪门王氏一族、谢氏一族的沧海巨变。   据说,八王之乱后,王、谢两大族中的其中一支,后来迁到了金陵府,在乌衣巷定居下来。   原来,董承风的师父竟然是王家人的后代,难怪他既能当琴师,又能做师爷。   王家人,自古以来都以谋略著称。   晏三合忍不住又仔仔细细细打量起董承风,半晌,道:“你当真好造化。”   何止聪明,看来书读得也不少。   寻常的女子哪里知道这些典故?   董承风小小的一记试探后,颇为欣慰地灌下一口酒。   酒顺着喉咙往下流,所到之处很快窜起一团火苗,烫得他五脏六腑都熨帖了。   丫头啊,你也好造化! 第716章 三指   金陵府;   十里秦淮;   灯红酒绿;   是这世间男子最销魂的地方。   师父让他来这里,一是替师父看一看难回的故土,二是他在深山里长到二十多岁,还没经历过女人的滋味。   本来就是匹野马,脱了缰绳后,就露出放浪形骸的一面。   他在秦淮河上租了一条船,每天在船上晃晃悠悠的睡到自然醒,醒来就净手熏香弹奏一曲,曲子引得河坊两边的妓女纷纷伸长了脖子围观。   从妓女的嘴里,传到书生们的嘴里;从书生们的嘴里,再传到贵人们的嘴里。   很快,就有人寻曲而来。   不到半个月的时间,他就成了秦淮河上人人都想一睹风采的琴师,火爆的程度,不亚于河坊两边的名妓。   他的走红,一方面是长相,另一方面是琴技。   江南多书生,书生多文弱,突然出现一个高大英俊的异族人,这个异族人浑身野性,却弹得一首好琴,还博古通今,能与书生们高谈阔论……   何止秦淮河,整个金陵都疯了。   那是一段纸醉金迷的日子,多少女人投怀送抱,多少达官贵人抛出绣球,连最斯文的书生都争先恐后的要上他的船。   晏三合听到这里,忍不住想替李不言问上一句话。   “去金陵府打听你的人回来说,你的船上有男人,也有女人,你到底……”   她没有再把话说下去,怕人尴尬。   哪知董承风大大方方承认。   “人不荒唐枉少年,我骨子就不是什么好人,既伤过女人的心,也伤过男人的心,他们都想在我这里找到情……”   他半张脸埋在阴影里。   “草原上的野马哪来的情,都是一阵风来,一阵风去,就算有,也不是几个良宵,几句情话就能引出来的。”   所以,传言有的时候就是真相。   晏三合往后一靠,目光扫过他抚在琴的手,这手当真漂亮,修长如竹,每个指甲都修剪得干干净净。   光凭这一双手,他就有让男人、女人为他疯狂的资本。   “有人和我说过,你这性子,早晚一天要被人弄死的。”   “我倒宁愿有人弄死我。”   董承风突然换了副口气。   “男人年轻时所有的风流,都要一点一点偿还的,这可比直接弄死,要痛苦很多。”   晏三合再也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愣了半晌,问道:“和前太子是怎么认识的?”   “我应该用机缘巧合,还是命中注定来形容呢?”   董承风眼神有片刻的空洞,“就在我要被人弄死的时候,他出现了。”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当时的金陵知府姓谭,名正。   谭正有一双嫡出的儿女,儿子叫谭林,女儿叫谭涵。   兄妹俩都对他爱得死去活来,以至于一个不想娶,一个不想嫁,闹得谭知府一个头两个大,于是就给董承风递了请帖,请他来家中弹一曲。   董承风那时候狂的跟什么似的,压根没把知府大人的请帖放在   心上。   哪知当天晚上,他的船上就来了几个人,刀子一亮,逼着他进了谭知府的府邸。   他被安排住进了一间院子,谭知府派人过来问他,愿意不愿意给他们家少爷暖床?   他想了想,说不愿意。   过一会,又有人来问他,说愿意不愿意娶他家小姐?   他想了想,回答还是不愿意。   这一下,把谭知府给彻底惹怒了,亲自上门,让他在断三指和给他儿子暖床中选一个。   “你选了断三指。”   董承风猛的抬起头:“你怎么知道我会选这个?”   “给少爷暖床,是充当玩物;但娶知府的女儿,却能名正言顺的过正常人的生活。”   晏三合:“你连娶他女儿都不愿意,又为何要做那暖床的人?”   董承风看着晏三合半晌,忽然问道:“那你可知道,我为什么不愿意娶她女儿?”   “野马不是一般人能驾驭的。”   晏三合:“只能说,她驯服不了你。”   董承风:“因为她不是我一眼就喜欢的人。”   晏三合在这话里,听出了另一层意思:“所以,你有一眼就喜欢的人?”   “有!”   “谁?”   董承风似笑非笑:“先说我如何遇到他,再说我喜欢的人,故事很长,总要有个先来后到,我们慢慢往下说。”   晏三合心说还好李不言不在,否则还不得被他活活急死。   “好,你慢慢说!”   “没错,我选择了断三指。”   师父给他起了这个名,让他要迎合贵人,可他从来不知道什么是迎合。   让他娶一个根本没感情的千金小姐,哪怕有金山银山堆在面前,他都不愿意。   谭知府冷笑着夸了句“有志气”,给他一个时辰的时间,最后考虑一下。   他考虑个屁!   先吃饱,再喝足,然后把琴拿出来,认认真真的弹起曲来。   三根手指断了,这辈子也别想再弹琴。   他想着师父辛辛苦苦教他一场不容易,这一个时辰,就得让天上的师父听听,自己的琴技有没有长进。   “晏三合。”   董承风古怪的笑了一下。   “这是我人生中最投入的一个时辰,脑子里一丝杂念也没有,没有对断指的害怕,没有对未来的担忧,只有当下。你猜,这时我的琴音里多了些什么?”   晏三合想了想,“猜不出。”   “多了一些贪念。”   董承风:“其实我心里还是留恋那些肆无忌惮、左拥右抱的日子的,何等的畅快和惬意。”   晏三合:“说白了,就是怕死。”   董承风的目光像是要穿过她的皮囊,看透她的整个灵魂。   半晌。   他收回目光,用力往后一靠,长长吁出一口气。   这丫头,还是像她更多一点。   简单,直接。   晏三合只当他这一声叹,是在叹他自己,于是又问道:“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琴声传出去,远远地被另一个贵人听见。那贵人已经连续三天没有睡着觉了,他听了我的琴后,昏昏欲睡。”   “前太子赵容与?”   “正是他。”   即使过去了很多年,董承风回忆起这一段过往时,还是觉得很不可思议。   一曲弹完,他就坐在院中,等着断他手指的人来。   一个时辰,不见人来;   两个时辰,还是不见人来;   入夜时分,有人从外面走进来。   是个中年人,穿一身书生的装扮,对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带上琴,我家主子要见你。”   这人一不佩剑,二不拿刀,长得更是平平无奇,但董承风却下意识的在心里打了个颤。   草原上的野马,天生对危险有一种直觉,直觉告诉他,这人不一般。   “这人是谁?”   晏三合:“在先太子身边充当什么角色?”   董承风:“先太子最亲近的侍卫,萧泽。”   萧泽领着他七拐八拐后,走进了一座院门。   院子的灯笼下,背手站着一人,那人听到动静后,缓缓转过身。   董承风一下子止住了呼吸。 第717章 催促   董承风在秦淮河两年多的时间,见过的人不计其数,却没有一个人,有眼前这人的气度。   这是一个蓄着胡子的中年人,身形修长,穿一件天青色的长衫,颇有几分青衫落拓的书生气。   长相更是出众。   修眉朗目,眉宇之间自带着贵气,给人一种不动声色的压迫感。   最吸引人的是他的一双眸子,明明无波无澜,沉稳大气,但就是不敢让人直视。   “你叫什么?”他问。   声音低沉柔和,听不出任何喜怒。   “晏三合,我知道眼前的人很不一般,但你想啊,我连弹琴的手指都保不住了,还怕他个鸟啊!”   董承风颇有几分自豪道:“我就头一昂,大大方方回答道:姓董,名承风,你叫什么,报上名来?”   晏三合扑哧笑了,“换个人问这一句,下场就是乱棍打死。”   “还有更狂的呢。”   问完这一句,他察觉到萧泽的脸微微一变,索性又不知死活地添了一句:   “你找我来,所谓何事?”   “找你来,想听你弹一曲。”   中年人上前半步,“弹得好,才配知道我的名字。”   董承风心里“哎哟”一声,心说这人竟然比他还狂,少见!   “无名无姓之辈,不配听我谈琴。”   他初生牛犊不怕虎,只当又是一个寻音而来的人,铁了心的想压一压这人的气势。   “先说姓名,再听琴。还有,我弹琴,一曲收费一百两。”   话落,萧泽的脸色又变了。   中年人目光向萧泽淡淡一扫,萧泽立刻往后退一半步。   “姓赵,字容与,放心,银子不会少你的。”   董承风见他乖乖说了,心里得到极大的满足,“想在哪里听?院子,还是屋里。”   “屋里。”   “那就进屋。”   董承风反客为主,抬腿就往屋里走。   进屋,他一看这屋子和他呆的那间也没什么差别,不过就是屋里的摆设多一点,越发的随意起来。   他弹琴,喜欢席地而坐。   用脚勾过一个蒲团,他撩起衣裳,大大咧咧坐下去,拨动了几下琴弦。   中年人看他一眼后,在贵妃榻上歪了下来,半眯起眼睛,道:“你弹吧。”   董承风一看这架势,心道这人是个听曲的行家啊。   真正会听曲儿的人,都不会正襟危坐,都是怎么舒服怎么来。   既然是行家,那就得拿出些看家的本事来。   董承风弹了一曲了他最拿手的《春江花月夜》。   一曲弹完,料想中的掌声没听见,耳边只听见轻微的鼾声,抬头一看……   “好家伙,竟然给听睡着了。”   董承风说到这里,就不再往下说,看着晏三合,露出“你也是这副德性”的表情。   晏三合脸上没有半点羞愧:“不好意思,我对琴音一窍不通,就感觉挺催眠的。”   “是啊,挺催眠的。”   董承风此刻的表情,和多年前听到鼾声的表情一模一样——都是说不出的一言难尽。   他心里骂道:操啊,这孙子到底是会听曲呢,还是不会听?   在他的琴音里睡着了,这是打算埋汰谁?   正要开口问,萧泽伸手冲他做了个噤声手势,然后悄无声息的走上前,替那人轻轻盖了一床薄毯。   然后,萧泽拿过一个蒲团,在他面前坐下来,眼对眼,鼻对鼻。   董承风彻底懵了。   啥情况啊?   他刚要动一动,萧泽的眼神淡淡地扫过来,眼里的警告意味十分的明显。   董承风一点都不惧怕那睡着的人,却不知为何,却有些忌惮眼前这一位。   师父曾和他说过一句话,高僧没有香火气,将军没有杀气才是最厉害的,因为你永远看不出他厉害在什么地方。   事后证明,他的直觉是对的。   这位仁兄杀人根本不用刀,一片树叶,一根树枝,就能轻轻松松取人性命,下手贼狠。   就这样,他一动不动的坐了整整三个时辰。   就在他快被一泡尿憋得差点死过去的时候,榻上的人醒了。   那人伸了个懒腰,脸上露出餍足的表情,然后冲萧泽轻轻一点头。   萧泽开口道:“上个茅厕后,过来拿银子。”   他妈的!   他妈的!   他妈的!   董承风在心里破口大骂,有钱了不起啊,憋坏了老子的命根子,老子跟你们没完。   一泡尿撒完,他如约回来要银子,结果那人从口袋里掏出一文钱,放在桌上:   “一文钱,买你三年时间,专门为我一个人弹琴。”   不仅埋汰人,还侮辱人。   董承风长这么大,没受过这样的羞辱,正要发作时,忽然察觉到不对。   弹琴,就意味着他的三根手指还在。   那么也就是说,他要用自己的三根手指,外加一文钱,换这三年。   “三年后呢?”   “天下这么大,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我不拦你,没有任何人敢拦你。”   “如果我说不呢?”   萧泽从怀里掏出一把小小的刀,递到他面前,面无表情道:“三指留下,你可以走了。”   留就留。   他接过刀,二话不说就朝自己的手指切下去。   这时,那人忽然开口:   “王洱聪明忍耐了一辈子,竟然教出这么一个鲁莽的徒弟,不知道他地下有灵,棺材板压不压得住。”   “王洱是你师父的名字?”晏三合插话。   董承风没有回答,自顾自道:“你不知道,当我听到这两个字时,心头是何等的震撼?”   他师父是在离开金陵城的几年后,才买下的他;   他是在师父去世后,才回到的秦淮河;   这些年他和师父除了在草原上生活过几年,别的时间都在深山里。   没有人知道他是谁,更没有人知道他的师父是王洱。   他不过是为这人弹了一曲,然后又枯坐了三个时辰。   然而,就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这人把他的底牌摸得清清楚楚。   “你是谁?”董承风问。   萧泽淡淡地望他一眼,“你面前的人,是当今太子。”   太子?   竟然是太子!   董承风强压住砰砰直跳的心,故作淡定的问道:“天下弹琴的人多了去,你为什么找我?”   “你同意了,我自然会告诉你理由;你若拒绝,也没有知道的必要。”   他胡须下的唇角,扬起一点弧度。   “董承风,痛快一点吧!” 第718章 卖了   董承风从来没有料到会有一天,会有这么一个人,催促他痛快一点。   秦淮河上的这段日子,都是他在催促别人——   痛快一点离开;   何必要死要活;   都是你情我愿的事。   “然后呢,你就这么屈服了?”晏三合问。   “屈服两个字用得不好。”   董承风灌了一口酒,夸张的挑起半边眉毛,“除了权衡利弊外,我还多了一层考量。”   “什么考量?”   “历练。”   世间最繁华的地方,莫过江南,最富贵的地方,莫过于京城;京城最富贵的人家,莫过于皇家;   江南的烟花巷柳之地,他已经尝过滋味,不过耳耳;   那京城富贵之地,他也想去走一遭,看看皇家人到底和寻常百姓有什么不同?   是不是他们拉出来的屎,都是金灿灿的?   于是,他问,“除了弹琴,我还要做什么?”   “什么都不用做。”   “我要唤你什么?”   “殿下。”   “我不会向别人行礼。”   “可免去你的礼。”   “空口无凭,写个字据,三年后不得阻拦我离开。”   “君无戏言,我的话,就是字据。”   “成交!”   “慢着,我也有条件。”   董承风傻眼了,心说你请我,还给我提条件?   “说来听听。”   “不能向任何人透露,你给我弹琴的事。”   “这简单。”   “三年以后,这段过往你不许再向别人提起。”   “我董承风不是爱吹嘘炫耀的人。”   “除了太子府,哪里都不能去。”   “为什么?”   “为了你的安全。”   董承风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这人是不是小心过头了,一个小小的琴师,怎么还有人想杀他?   “成交。”他痛快的说出了这两个字。   晏三合又噗嗤一笑,“他不仅把你的家底摸得一清二楚,连你的性子都摸透了。”   是啊,和你一样都是狐狸呢。   去京城的路上,董承风才察觉出一点不对。   他去太子府给太子弹琴,是光明正大的事情,怎么搞得神神秘秘,而且还鬼鬼祟祟?   不应该啊!   那他为什么要提这三个条件?   直到进了太子府,董承风才恍然大悟,靠,这人是怕他不同意,在给自己一点一点下套呢!   先用断三指逼他做出选择;   然后再提起师父,乱他心神;   最后用这些神神秘秘和鬼鬼祟祟,勾出他的好奇。   好家伙,这算计他妈的绝了!   而他这时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一头钻进这个圈套里,连为什么找他弹琴这么重要的事情,都忘到了脑后。   他到太子跟前,问,“你非要我弹琴,到底是为了什么?”   太子正在换衣裳,头也不回道:“本宫有失眠症,你的琴音能治。”   他妈的!   他妈的!   他妈的!   董承风恨得咬牙切齿,心说这事儿明明是他们求他,他明明应该占上风,他甚至可以用自己的这个本事,拿捏一下当朝太子……   结果倒好,一文钱,他把自己卖了三年。   狐狸!   真是只老狐狸啊!   “从那天起,我暗中给他起了个名字,就叫赵狐狸。”   晏三合觉得用这样一个称呼来形容赵容与,心里很是不爽,他若真是狐狸,就不会落得那样的下场。   “他其实还有一种办法,用权势压一压。”   “用得着你提醒?”   董承风翘起二郎腿,故意阴阳怪气道:“你现在是求我讲故事,胳膊肘往哪里拐,要注意分寸。”   “我说的是实话,不是所有人都能礼贤下士的。”   一个琴师而已。   晏三合口气十分的严肃。   “真要拿捏的话太简单,你董家一大家子人呢,哪一个都能让你屈服。他是因为唐岐令的原因,才生出了这么一副谦谦君子的心。”   董承风看着晏三合。   她穿一身男装,衣服是为她量身定做的,不大也不小,头发扎起来,用一只木簪子定住,露出白净的一张脸。   这脸带着几分清冷,眼眉像极了他。   但护短的样子,却又像极了她,简直一模一样。   董承风心里不知是该酸涩,还是欣慰。   他猛灌了一口酒,道:“这些都是我后来才悟出来的,师父什么都教会了我,就是没教会我去算计别人。”   晏三合一听这话,心又软了,一个事事都体察明白的人,是做不了出色的琴师的。   更何况这人在草原生,深山长,从他在秦淮河上的做派来看,他其实就是个随心所欲的人。   这样的人,简单直接,不拐弯抹角。   “你进了太子府后,一切还习惯吗?”她的声音也柔下来。   “不习惯。”   一方二进小院,是他的活动范围;   两个婢女,是他每天能看到的活物;   日子无聊的想去死。   白日里是见不到赵狐狸的,只有每天临睡前的小半个时辰,他被萧泽带进寝殿,才能见上一面。   寝殿很大,也富丽堂皇,除了萧泽外,还有两个贴身的内侍,一个叫太平,一个叫焦玉。   一般他到的时候,赵狐狸已经歪在床上,手上不是拿着一本书,就是奏章。   灯烛摇曳下的赵狐狸总是看上去很疲惫,眉宇之间有一道深深的褶痕,抬眼向他望过来的瞬间,那褶痕似乎更深一点。   他席地而坐后,开始弹曲。   通常的时候,赵狐狸只需要半首曲子,就能睡过去;如果有心事,就需要整首曲子。   他睡着后,太平和焦玉会轻手轻脚地把帐帘放下来,然后冲他挥挥手。   几天下来,他觉得自己要疯了。   这他妈的过的是什么日子?   没有酒,没有女人,没有男人,跟出家当和尚有什么区别?   师父让他历练,可没说让他清心寡欲啊!   他疯了一样想念秦淮河上的生活;   又过几天,他连深山里的生活都觉得有滋有味,至少可以到处乱逛啊。   半个月以后,他宁肯断三指,也想离开这鬼地方。   太他妈的无趣了。   不是说帝王将相的生活,都是花天酒地,纸醉金迷的吗?赵狐狸的宫殿里,怎么连个歌妓、舞妓都没有?   “晏三合,你知道他每天过的什么日子吗?”   “什么日子?”   “天不亮起床,早饭也不吃就直接进宫,上早朝;午后回太子府,见客;   傍晚陪太子妃、世子用晚饭;用完,在园子里溜达几圈后,进书房呆着。   一个月三十天,天天自己一个人睡冷被窝,连个捂床的女人都没有。   初一、十五去太妃那里坐坐,也从不过夜,府里这么多的嫔妃,就当成了摆设,偶尔才会宠幸一下。”   董承风冷笑一声。   “有时候我看着他,心想这太子当得也没什么意思,还不如普通人有滋有味。”   这几天父亲太凶险,不仅脑梗,还吐的、拉的都是黑血,好在是险险扛过来了,感谢大家关心,两更恢复起来! 第719章 狐狸   有天深夜,董承风和平常一样走进寝殿。   奇怪的是,老狐狸并不在里面。   萧泽让他原地等着。   他一肚子好奇,放下琴,踮起脚尖偷偷跟过去,还没走几步,萧泽一个转身,差点没把他吓死。   “太子在小佛堂礼佛,你跟来做什么?”   董承风的第一个反应是:“贵为太子,还信神佛?”   董承风的第二个反应是:“别人不求他保佑,就算不错了。”   萧泽看他的眼神,仿佛在看白痴,反问:“要他保佑什么?”   “功名利禄,荣华富贵,夫妻和睦,儿孙满堂,风调雨顺,国泰平安!”   萧泽:“……”   董承风看着他空白的表情,指指里面:“我就在外头看看,不进去,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佛堂。”   话落,只听里面传来赵狐狸的声音:“让他进来。”   “他让我进去。”   董承风一耸肩,无视萧泽开裂的表情,擦肩的时候还故意撞了他一下,神气活现地走进了那间佛堂。   哪里是什么佛堂,明明是间禅房,连个菩萨都没供起来。   房里正中间的墙壁上,挂着草书写的两个字:仁孝。   字卷的下面,摆一只香炉,三盘瓜果点心,香炉里插了三支香,赵狐狸一身单衣,盘腿坐在蒲团上,整个人坐得纹丝不动。   董承风在心里骂了句“真是闲得慌”,正要扭头就走,却见赵狐狸拍拍身边的位置,示意他坐下来。   他坐过去,目光在那副字和赵狐狸之间来回打转,心说就你这算计我的心思,可跟仁孝二字搭不上边,是得好好修炼修炼。   坐一会,见那只狐狸始终闭着眼睛,他提起一口气,慢慢把身子歪下来,然后用手撑着脑袋。   赵狐狸掀了眼皮看他一眼,他十分自然道:“累了。”   “哪里累?”   “心啊!”   “想离开?”   “你怎么知道的?”   董承风坐起来,把头凑过去:“既然知道了,我也不废话,咱好好商量一下,能不能放我走啊。”   “为什么?”   “你不觉得你这太子府像牢笼吗?一点意思都没有,我都要短命了我!”   见狐狸不说话,他伸出手:“真的,我宁愿断三指。”   “阿泽,断他三指。”   “哎哎哎……”   董承风倏的缩回手,“我就说说的,怎么还当真了呢!”   赵狐狸冷冷看着他。   他只能硬着头皮道:“三年换三指,鬼都知道要选哪一个,何况人呢!”   “人啊……”赵狐狸面无表情道:“都会权衡利弊。”   董承风仰起一点下巴,“晏三合,你可知道因为他这一句话,我整整三天没有睡着觉。”   “为什么?”   “我突然觉得他说的对啊!”   “哪里对?”   “你看啊……”   董承风:“师父要买我,我其实也能说不,爬上山头躲几天,谁也找不到我,可我就乖乖认命了,为什么?”   晏三合:“因为你下意识觉得,跟着你师父比跟着你爹娘好。”   董承风一拍小几:“就是这个道理。”   谭知府让他在断三指和做女婿之间选择。   知府大人的女婿是那么好做的?   说白了就是个吃软饭的,被人戳一辈子脊梁骨,他权衡利弊下,当然选择断三指。   堂堂三尺男儿,总得要点脸面吧!   可一旦赵狐狸提出三年换三指,他就毫不犹豫的答应了。   为什么?   权衡利弊下,他当然想保全自己的手指。   不过三年,熬一熬就熬过去了。   “我突然就明白了,人趋利避害是本能,是下意识的,根本不需要用脑子思考,哪怕像我这样自诩天不怕,地不怕的人。”   董承风自嘲一笑,语速突然慢下来。   “三天后,我看赵狐狸的眼神都不一样了,心说这人不愧是太子,懂得真多,想得真深,也悟得明白。”   晏三合笑了:“然后你就安安分分的在太子府呆下来,再也不作妖了。”   “丫头啊,又被你料到了。”   董承风叹了口气:   “他用一文钱让我入笼,用一句话让我认命,我到这时才发现,萧泽算什么,老狐狸才是最厉害的,杀人于无形啊!”   “看和谁比。”   晏三合:“和你比,自然是厉害的;和当今天子比,还是棋差一着。”   当今天子只要用一个“杀”字,就能让董承风乖乖就犯,根本不需要和一个小人物费那几句口舌。   董承风看着晏三合的目光带着一点震惊,这是后来才悟明白的道理,她却在此刻就知道了。   真是聪慧啊!   斗又斗不过人家,豁又豁不出去,董承风只能安分的呆下来。   因为日子实在无聊,他就向老狐狸提要求,能不能弄两个貌美如花的女子来陪陪他,水灵的小倌人也行啊。   老狐狸不知为何,竟然同意了。   第二日,萧泽把人领到他院里,竟然还是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他一看那两人的姿色,口水都流了下来。   暖床的人有了,他又厚着脸皮问老狐狸要酒,老狐狸也同意了。   美酒在手,佳人在怀,这日子顿时滋润起来。   人一旦有了滋润,脸上的气色都好了。   气色一好,心情就好,琴音里明显能听出几分得意来。   可这份得意仅仅维持了三个月,老狐狸的一句话,又让他失眠了三天三夜。   那日重阳节,他踩着点去寝殿,发现焦玉和太平正在侍候老狐狸吃饭。   老狐狸对他摆摆手,让他自己先呆会。   董承风在太子府呆了有半年的时间,早就摸清了老狐狸的生活规矩,这个时候才用饭,一定是才从宫里回来。   他有些好奇,堂堂天子都吃些什么,就勾头看了看。   这一看,呆了。   一碗清粥,两碟小菜。   他心想:不至于吧,就算是怕胃里积食,吃点素淡的,也不能素成这样。   趁着焦玉给他倒茶的时间,他捂着嘴问:“平常的晚饭,他都吃些啥?”   焦玉和他处熟了,倒也不瞒着:“也吃这个。”   “那太子妃和世子,也跟他吃这个?”   焦玉丢给他一个“你是不是傻”的眼神,头也不回在走了。   董承风这人心里一旦有疑惑,就忍不住,等老狐狸吃完饭,更衣净面后,歪在床里时,他就斗胆问了一句:   “为什么吃得那么素,殿下可是当朝太子啊!”   老狐狸没料到他会开口说话,微微一愣,道:“终日饱食者,除了脑满肠肥,还能装得下什么呢?”   董承风心说老狐狸这是在含沙射影的骂他蠢啊。   草原上生出来的野崽子,都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当年,师父想赶他走的另一个原因,就是他的饭量太大。   那天夜里,美人趴在他怀里也没了滋味。   老子吃多点又怎么了?   老子只要弹琴,把你哄睡着,别的东西根本不需要装下;   人生在世,及时行乐,连吃都要苛待自己,活着还有什么劲儿。   第二日饭菜端上来,董承风想到“脑满肠肥”四个字,就没法下筷子。   一顿饭,吃了个半饱。   也是见鬼了,这日他的精神特别好,研究了一下午的琴谱。 第720章 色字   一连三天,董承风感觉自己的身体轻盈了不少,没事的时候,竟然还想到了未来的人生。   去秦淮河,是迫于师命;   来太子府,是迫于无奈;   从太子府出去后呢,他要做什么?   连续三个晚上,他都没想明白。   不仅没想明白,连看美人的心情都没有了,总觉得美人们说不出的聒噪和碍眼,粗鄙的很。   夜里去给赵狐狸弹琴,他又忍不住问:“终日淫欲者呢?”   赵狐狸淡淡看过来,“色字头上一把刀。”   “那你身边还放那么多嫔妃?”   董承风撇撇嘴:“也不怕刀落下来。”   “怕的很。”老狐狸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夜里,董承风又失眠了。   既然怕,为什么还要一个个的摆在身边,摆在身边又都不用,这不是浪费吗?   “有些人,他是不得不摆在身边,然后利用这些人身后的人,织起一张庞大的关系网。”   晏三合:“他是这张网里的王者。”   “你小小年纪是如何知道这些的?”   董承风问完,忽的一摆手,不耐烦又道:“瞧我问得,可真多余,你要不知道这些,才他妈的是见了鬼。”   啥意思?   晏三合来不及深想,只听他又道:“我是在半个月后,才明白了赵狐狸说‘怕得很’这三个字的真正意思。”   那日是太子妃三十九岁的生辰。   傍晚,他被叫去为太子妃弹奏一曲,给酒席助助兴。   说是酒席,其实是家宴,问了萧泽才知道,太子府已经有几年没大肆操办过酒宴了,连太子的生辰都简简单单。   他纳闷,问一句:“为什么?”   萧泽面无表情的看他一眼,“别问!”   “晏三合啊,人都是有好奇心的。”   董承风用手指敲敲小几:“你就说赵狐狸这么一个人摆在你的面前,你好奇不好奇?”   “好奇!”   “打听不打听?”   “打听!”   “我就是因为好奇两个字,才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   晏三合:“……”   “罢了,先不说这个。”   董承风咳嗽一声,拉回自己的思绪,“我们说回太子妃的生辰。”   他去的时候,只见赵狐狸身边坐着一个端庄华贵的妇人,那妇人脸若圆盘,瞧着就是一脸的福相。   夫妻二人坐主位,下首处坐着十几个燕瘦环肥的女子。   一个比一个漂亮,一个比一个打扮的精致。   这是董承风才恍然明白,这世上真正好看出众的女子,都是藏在帝王之家。   秦淮河两边的和她们比起来,只能说是庸脂俗粉。   这些女子都含情脉脉的看着赵狐狸,有的眼神含蓄一点,有的眼神直白一点。   赵狐狸嘴角扬起一点弧度,像一个绝世多情的好男人,和她们一一说着话。   这是一个董承风完完全全没有看过的赵狐狸。   以至于他都有点怀疑,每天晚上弹琴催眠的那个疲惫男人,是不是真的就是眼前的这一位。   行过礼后,他坐在水榭外,一曲弹完,太子妃夸了几句,赏他美酒佳肴。   他本来想回院吃,但萧泽让他等着,说太子妃一会还要听曲儿。   就这样,他一个人坐在水榭外慢悠悠的喝着酒,竖着两只耳朵去听水榭里的动静。   没别的意思。   他就想看看,老狐狸头上悬着的刀,是什么刀?   看了一盏茶的时间,董承风在心里默默向秦淮河边的庸脂俗粉赔了个不是。   人家俗归俗啊,好歹说的都是人能听得懂的话,喝酒喝得痛快利索,陪笑陪得大大方方,直来直往。   这些个嫔妃倒好,每一句话,都拐了七八个弯才说出来,话里藏了十七八个念头。   明明听着是在夸你,可仔细一琢磨又像是在踩你;   明明笑得比谁都欢,可一转脸,帕子一遮,嘴角就露出了杀气。   你一记铁砂掌打过去,她一记化骨绵掌还过来,董承风只觉得眼前有无数的刀啊,剑啊,嗖的一下飞过去,又嗖的一下飞过来。   “晏三合,你知道她们使出十八般武艺,大动干戈是为了什么吗?”   “争宠不是她们的错。”   晏三合平静道:“一个茶壶配一个盖,那是正正好,壶就一个,盖子十七八个,你能说是盖子的错吗?”   董承风:“……”   他真想拍案而起,指着晏三合的鼻子痛骂:老子要是不这么铺垫,后面怎么突出她的特别?   这时,只听晏三合又问:“夏才人在这些嫔妃里面吗?”   “跟我扯什么夏才人。”   董承风一拍琴弦,“听我好好往下说。”   “你说得太慢了!”   “必须慢!”   董承风指着晏三合的鼻子,“你这丫头给我一个字,一个字的听进去,记住了!”   晏三合:“……”   “听到这里,看到这里,我才明白了赵狐狸所谓的色字头上一把刀,是什么刀。”   董承风:“是虚情假意刀。”   脸上的笑是假的,眼里的含情脉脉是假的,嘴里说出来的话,更是假的。   赵狐狸用网网住了她们;她们就用这些假笑,假情,假话,来为身后的家族谋得福利。   这是一场掩盖在男欢女爱下的赤裸裸的交易,就算有情,又有几分是真呢?能维持几年呢?   这时他才过来,为什么赵狐狸总是一个人独寝——   因为这些女人爱的不是赵容与,而是太子,还有太子手中滔天的权利。   “唯一不争宠的人,是太子妃!”   董承风用手指了指晏三合:“这个人,你也给我好好记住了。”   晏三合心道:不用你说,我也会好好记住,敢把太子府所有人都杀死的女人,绝不是一般人。   “太子妃是个什么样的人?”   “水榭里,唯一一个赵狐狸真正愿意亲近的女人。”   赵狐狸看太子妃的眼神并不温柔,话也没多说几句,但他吃的,都是太子妃夹过来的菜;喝的是太子妃替他斟的酒。   席间他咳嗽两声,太子妃伸出手,在他后背轻轻拍了几下。   他一眼都没向太子妃瞧过去,只是把身子往她那头偏了一点,生怕她够不着似的。   “晏三合,这一个小小的动作,你能瞧出来什么?”   “结发夫妻之间的默契,还有信任!” 第721章 梁氏   太子妃姓梁,名华英。   梁家祖先曾与太祖一道打天下,功成名就后主动交出兵权,在兵部谋了个闲职,聪明的躲过了太祖对功臣的杀戮。   梁华英是嫡长女,长相英气,性子沉稳,还有一点武将世家出身的杀伐果断。   这门亲事是孝仁皇后做的主。   据说大婚后的几年,梁氏和太子相处的并不是很好。   后来得了孝仁皇后的提点,收敛起浑身的锋芒,由刚变柔,才慢慢得到了太子的信任。   再后来,太子把整个太子府里里外外的事情,都交给梁氏处理,梁氏也不负众望,什么都打理的井井有条。   孝仁皇后病中的那几年,梁氏衣带不解,亲自侍疾,太子对她越发的看重起来。   就这样,夫妻二人相互扶持,一步一步走到现在。   “晏三合,你可知道梁氏为什么在她生日当天,请我去弹琴一曲。”董承风问道。   晏三合摇摇头。   竟然也有你这丫头不知道的!   董承风脸上带出三分得意来:“她用我来平息太子后院那些女人们的怨气。”   赵容与常常独宿在书房,久而久之,女人们就有了怨言。   这时,一个长相出众的年轻男子突然出现在太子府,那男子一到深更半夜,就被太子召去……   多么令人遐想!   她们不敢向太子抱怨,就跑来找太子妃诉苦。   太子妃索性就趁着她生日的当口,把董承风叫过去,让所有人都见见。   华国的皇室中,有男宠并不为奇。   众嫔妃们一看董承风的长相,再一听他弹琴,自以为是的认为这人是太子新得的玩物。   再加上,太子妃趁机在边上说出三年之约……   “三年之约,让她们明白这个玩物掀不起什么风浪,于是对太子的怨言,便转移到了你的头上。”   晏三合无比同情地看着董承风,笑道:“梁氏用一个你,堵住所有女人们的嘴。”   “晏三合,你来评评理。”   董承风脸上很有几分委屈。   “梁氏能干出这种事情,是不是有他在背后推波助澜?这是不是一只货真价实的老狐狸?”   “是!”   可怜他当时还没明白过来,事后在院子外溜达时,发现下人们都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他,指指点点。   这才明白过来,自己做了挡箭牌。   晏三合:“太子妃是知内情的,这也从另一个侧面反应了,太子对太子妃信任和依赖。””   董承风点点头,“他向梁氏投去的每一个眼神,梁氏都懂;他说的每一句话,梁氏都能听出里面的深意;   哪怕是一声短短的咳嗽,梁氏也能第一时间判断出,太子为什么会在那时那刻,发出那样的一声咳嗽声。”   晏三合听了这话,若有所思。   一个女人要那样懂一个男人,必定要揣摩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在这个男人身上投注无数的心血。   除了心血外,也需要时间。   经年累月的相处,慢慢磨合,才能有这样一份默契。   “晏三合,我这一生只佩服过两个女子,一个便是太子妃梁氏。”   董承风的目光一下子悠长起来。   生辰过后半个月,梁氏头一回走进他的院中。   屏退众人后,她对他坦承道:“承风啊,我算计了你。”   这话,让董承风惊得无言以对。   首先她唤他承风。   在太子府的几个月时间里,他对皇室的规矩多多少少有一些了解,用晏三合的话,就冲他刚开始对太子的态度,就该乱棍打死。   皇室规矩森严,什么人做什么事,该说什么话,都是规矩,都有分寸。   他董承风虽说是个琴师,但归根到底也不过是个平民,别说给太子弹琴,就是连太子府的门都踏不进去。   “承风”是亲近之人才能唤的。   梁氏这么唤他,是把他当成了自己人。   “我算计了你”——既有梁氏的坦承,也有她的一丝歉意。   一句话,八个字,这么多的深意含在里面,董承风如何能不惊呢,太妥帖了。   “殿下这些年,越发的难入睡起来,太医再三叮嘱过,要少近女色,多重养身,我也没法了,才拿你做了挡箭牌,这是我的一点私心……”   “晏三合,她不紧不慢,娓娓道来,说了很多太子的难,太子的不易,还说能从我琴里听到心事……”   董承风笑得比黄莲还苦。   “就好像是一个相交多年的老朋友,在和你聊一些知心的话,半点都没有太子妃该有的高高在上,这一招,你说谁能承接得住?手段太高明了。”   确实是高明,尤其是对董承风这样的人来说。   琴师需要的是什么?   尊重和懂他。   这两样,太子妃梁氏毫不吝啬地给了。   “除了手段高明外,她的言谈之间,应该还带了一份真诚吧?”晏三合问。   董承风点点头,“不是一份,是两份,连太子的那份,她都拿出来了。”   任何东西带上真诚二字,那简直就是无往不利。   他看着梁氏远去的背影,心想不过是让人误会一下,算个球?   “当真是八面玲珑啊!”   晏三合衷心感叹一句后,又道:“想必,你从此也就心甘情愿的替太子弹琴了。”   董承风抚着额,自嘲道:“不仅心甘情愿,连色都戒了,当起了和尚。”   一个给太子“暖床”的人,回到自个院里再左拥右抱,像什么样?岂不是给太子戴了一顶绿帽子?   恰好他对那两个人也没了兴趣,索性就借着这次的机会,让太子妃把人领走。   就这么清心寡欲了一个月后,有天他在铜镜前穿衣裳,忽然发现镜子里的自己眼神清亮,容光焕发。   他仔细想半天,忽然明白过来老狐狸不近女色,是为了让自己耳聪目明。   那天夜里给老狐狸弹琴,连弹两首,这人还没有睡着。   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难不成,弹琴催眠对老狐狸没有用了?   就在这时,老狐狸掀起眼皮,淡淡道:“今天的琴声和从前的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多了一点灵气,少了一点浊气。”   老狐狸阖上眼睛,长长吸口气,“再弹一首吧,适应一下我能睡着。”   董承风心说你就鬼扯吧。   一听琴就昏昏入睡的人,怎么还能从他的琴声里听出灵气和浊气?   然而,第三首弹到一半的时候,果然老狐狸睡着了。   “晏三合,你帮我想一想,这只老狐狸到底懂不懂琴啊?”   董承风直视着晏三合的眼睛,忽然问了这么一句。 第722章 撞进   这还真把晏三合给难住了。   “我想不出来。”   “你怎么会想不出来呢?”   董承风故意用手指拨动了一下琴弦,一脸嘲讽道:“你不也是一听琴声,就昏昏入睡的?”   晏三合对他的嘲讽置若罔闻。   “话题扯太远,咱们说回太子妃,太子妃除了八面玲珑会说话以外,还有什么值得你敬佩的?”   刚刚还挺聪明的,这会又笨上了?   董承风在心里低低叹了口气,“这个得放到后面说。”   怎么又放后面说了呢?   晏三合有些摸不清这人说话的套路,想了想,道:“那你接着往下说。”   “说什么?”   董承风眉头紧紧蹙起:“该你问。”   晏三合:“问什么?”   董承风把身子往前一倾,看着晏三合,“问我此生敬佩的第二个女人,是谁?”   晏三合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第二个女人是谁?”   董承风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迸:“沈杜若!”   他声音很低,字咬得特别清楚,以至于晏三合听起来,有种咬牙切齿的的感觉。   “你为什么敬佩她?说说原因。”   董承风往车壁上一靠,恢复了刚刚那副懒洋洋的痞赖样儿,“这要从她为什么进太子府说起。”   “难道不是因为除夕夜的那一场谋杀?”   “这只是外因。”   董承风嘴角勾起一道微凉的弧度。   “内因是,沈杜若露了一手鬼门十三针,救下太孙,太子妃梁氏笃定的认为,这姑娘的医术在所有太医之上。为了以防万一,梁氏出手把人弄进了府。”   空气骤然一静。   “所以。”   晏三合脱口而出。   “她进太子府并不是给梁氏调理妇科病的,这只是一个幌子,梁氏是怕太子再遭遇不测,所以是替太子预备下的。”   董承风轻轻阖了一下眼睛。   哪怕事情过去很多年,当年除夕夜的那个晚上,董承风还是忘不了。   他吃完饭后,便在院子里等着萧泽来唤他。   左等不来,右等不来,眼看子时将近,他实在忍不住,就去了老狐狸的院子。   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还没走近,就见一长排的侍卫,把院子围得水泄不通。   这些侍卫眼生的很,身上没有佩刀,眉眼之间也没什么杀气,但四周的空气却莫名很冷。   他一下子顿住了脚步。   这时,萧泽从院中走出来,目光一抬见是他,口气异常发沉道:“今夜别等,你先睡,殿下还有事。”   早说啊!   他在心里嘀咕一声,转身离开。   走着走着,脚步慢下来,那一溜排的侍卫到底是什么人?   萧泽的口气为什么那么暗沉?   这么晚了,又是大年夜,老狐狸还有什么事?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脚步声,只见内侍焦玉拎着一只灯笼在前头引路,后头跟着几个中年男子。   一群人都是面色凝重,脚步匆匆。   擦肩而过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向他投来目光,连天天见面的焦玉都对他熟视无睹。   董承风这时才察觉到了不对。   他走回自己的院子,婢女念夏迎上来。   一年的时间,他和两个婢女都处熟了,念夏伶俐可爱,是个包打听;秋月稳重踏实,很少往外头去。   他好奇问:“这府里发生了什么?”   念夏捂着嘴,摇头道:“打听不出来。”   这一下,他更好奇了,连念夏都打听不出来的事,会是什么呢?   “晏三合,这一夜,我又睁着两只眼睛到了天亮。”   董承风说:“我其实已经到太子府近一年的时间,不仅天天和老狐狸见上一面,还常常观察、打听一些他的消息。   然而这一年的时间,我看到的,听到的,只是一些皮毛,老狐狸内里的一切,我连边都没摸着。”   晏三合沉默了片刻后,道:“因为你和他的身份地位不同,你只是个琴师。”   什么是一针见血,这就是。   哪怕他挤破了脑袋,也不会想象到除夕宴上发生的一切,他最大的想象,是老皇帝是不是要归西了。   “人分三六九等,事分轻重缓急。”   董承风垂下的眼睫里,说不出的冷意。   “我当时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内里总有一股子火要升腾出来,这一刻我才明白过来,当年在金陵府,他让我二选一,已经是他最大的涵养了。”   如果说琴师和琴伎之间,隔着一条鸿沟;那么他和太子赵容与,隔着的是一个天、一个地。   那不是他伸手、踮脚就能够得着的。   晏三合见他情绪突然低落,小声地提醒了一句:“你刚刚要说的,是沈杜若这个人。”   董承风哼一声,片刻静默后,道:“我就是在翌日,正月初一的清晨,见到了沈杜若。”   因为睡不着,他索性早起,溜达到二门的时候,远远看见梁氏身边的素枝领着一个人往外走。   素枝是梁氏的心腹,她亲自送出来的人,一定是重要的人。   于是,董承风向素枝身后望去——   只见一个穿着竹青色衣裳的年轻女子,缓步走来。   她头发高高盘起,用一支玉簪子固定住,单看五官并不出众,眼不够大,鼻不够秀挺,眉不够浓,但放在那张脸上,却处处透着恰到好处。   她从他面前经过的时候,目光淡淡地扫过来,好巧不巧的和他的视线撞上。   她随即扭过了头。   他却迟迟的没有收回视线,直到两人拐了个弯,不见踪影,才如梦初醒。   “晏三合。”   董承风抬起目光,目光里有一抹淡淡的柔色:“她就是我一眼喜欢的人。”   没有来得太早,也不算来得太晚,就在那个初一的清晨,不经意撞进了他的视线里。   然后,他的眼里再也没有撞进过别的女人,别的男人。   只有她!   晏三合要用什么词,来形容此刻的感受呢?   除了震惊,还是震惊。   她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董承风喜欢的人,竟然会是沈杜若。   “不对啊!”   她心头剧烈一跳。   “既然你喜欢的人是沈杜若,为什么放任她在外面做游医?为什么不把人娶回来?你知道不知道她在外面……”   “收起你这些问题,听我把故事讲下去。”   “有点等不及……”   晏三合实话实说。   沈杜若在太子巫咒案后,脱身离开了京城,四处做游医;   董承风既然能做到汉王的师爷,可称得上是手眼通天,想要找沈杜若的话,不是一件难事。   可他却任由她死在了外面……   她深吸一口气。   “你和沈杜若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723章 一眼   元封二十七年,初夏。   沈杜若以女医的身份,进了太子府。   “那天,她穿一件女医的官袍,那官袍有些大,她走着几步后,用手捂着嘴打了个瞌睡,显然昨晚没有睡好。”   夜明珠的光没有很强,却刚好把董承风的脸照得很清晰,他凹陷的双眸里,尽是柔光。   晏三合问:“你躲在哪里瞧见的?”   “没躲。”   董承风一声笑,“打听到她要来,连洗了五天的冷水澡,把自己给弄病了,再厚着脸皮和梁氏说一说,就这么瞧见了。”   晏三合知道他没有把话说全。   如何打听的?   怎么和梁氏说的?   等在哪里瞧见的?   都是“处心积虑”。   “女医有品阶,那日太子不在府中,梁氏在正厅里见了她。”   董承风:“一盏茶后,梁氏屏退众人,和她单独说了一些话,约摸过了小半个时辰后,有丫鬟来请他进去。”   他理了理衣裳,然后深吸一口气,走进了正厅。   先朝梁氏行礼;   梁氏替二人引见;   引见完,他走到沈杜若的面前,浮上一记在铜镜前演练了八百遍的笑,然后咳嗽几声道:“有劳沈女医。”   “客气。”   沈杜若指指边上的椅子,示意他坐下,“我先替你搭个脉。”   他坐下,撩起袖子,露出一段健硕的小臂。   她三指落下,指尖微凉,董承风怦怦跳的心,倏的停下来。   这是一双干净修长的手,指甲修剪的很短、很整齐。   董承风在风月场里厮混几年,见过的美手不计其数,却从没哪一双手比得过眼前这一双,让他怦然心动。   手瞧见了,再看脸。   离得近了才发现这人脸颊上,有几颗小雀斑,皮肤也不如别的女子那样白皙通透,是一种被阳光晒多了的健康肤色。   世间女子,多以白为美,肤色暗沉一点的,恨不得在脸上擦上三斤珠粉来掩饰一下。   她不遮不掩,把雀斑大大方方袒露在别人的眼前,难得。   沈杜若收回手,抬眼看着他,“着了风寒,没什么大碍,三副药吃下去就好了。”   她说话的语气很平和,语速不快也不慢,莫名的让人信服。   他的心又开始乱跳了。   “那就劳沈姑娘开药方吧。”   她起身走到四方桌前,掀衣坐下后,提笔写药方,几乎是一气呵成。   写完,药方刚要递到宫人手上时,他走上前道:“药方可否让我瞧瞧?”   沈杜若手一偏,朝他递过来的同时,轻轻扫他一眼。   他心脏一顿,佯装低头去看药方,仓皇避开了。   入眼的是一手龙飞凤舞的字。   嗯。   比狗爬略好一点。   他抬头,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她十二分坦然道:“抓药的人看懂就好。”   他无声笑了。   他看人的眼光不会错,这是一个外面看上去死板无趣的人,内里……   别有天地!   刚要说话,只听外头有人高喊:“太子回府。”   梁氏抬手摸了摸发髻,匆匆迎出去。   与此同时,沈杜若却往后退了半步,扭头对他说,“其实不用药也行,你如果能扛一扛,三天之后也会痊愈。”   他的眼神一下子亮起来,勾起唇角,看向她。   世间多少女子听到“太子”这两个字,恨不得生扑硬挤过去,她却往后退一步……   和他是同类呢!   他当着她的面,把药方一拍,塞进袖中,然后道:“听你的,扛一扛。”   她微一点头,背起手不再说话,身上淡淡的草药味。   他垂目,用余光看着她,看到了她耳朵上一圈细细的绒毛,那样的柔软。   这时,赵狐狸在梁氏的陪同下走进来,坐在主位上。   他和沈杜若上前行礼。   赵狐狸的目光看向他,“承风怎么也在?”   他:“染了些风寒,来找沈女医瞧瞧。”   赵狐狸这才把目光挪向沈杜若,“如何?”   沈杜若:“无碍。”   赵狐狸端起梁氏亲手奉上的茶盅,拨了拨茶盖,抬首对梁氏道:“晚上置上两桌,替沈女医接个风。”   梁氏笑道:“还用得着殿下交待,臣妾早就备下。”   赵狐狸满意的点点头,“承风也来吧,太子妃总在本宫面前念起你的琴技。”   梁氏接话道:“余音绕梁呢!”   “晏三合。”   董承风掐断了回忆,拉着长音道:“你知道我听到太子说完这一句话后,想做什么吗?”   晏三合:“做什么?”   董承风:“想重新投个胎。”   那日在二门外见到沈杜若以后,他就使出浑身的办法,好好打听了一通。   她出身太医世家;   她聪明绝顶,刻苦好学;   她在外游历四年,医术出众;   再看自己……   异族人;   一个弹琴的;   放浪形骸;   一高一低,云泥之别,所以她能做太子的贵宾,他只能在席上弹琴。   “我活了二十多年,从来没有嫌弃过自己的出身,可是那一瞬间,我忽然嫌弃上了。”   不仅嫌弃自己的出身,还嫌弃自己从前的放荡,甚至连自己的长相都嫌弃上了。   个子太高,气质不够儒雅,和她站在一起,一个狂野,一个内秀,半点都不般配。   “晏三合,你敢信吗?”   董承风:“在遇到她之前,我是个连赵狐狸都不曾放在眼里的人,太子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过也是一日三餐,一年四季,死后埋进土里而已。”   晏三合并不说话,只是看着他。   这还是在男人女人中驰骋,片叶不沾身的董承风吗?   怎么听口气,像个怨天尤人的小媳妇儿,处处透着委屈、自卑的劲儿。   “一眼,就那么喜欢吗?”她问。   “就是那么喜欢。”   董承风重重点了一下头,“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好像我来到太子府,就是为了遇见她。”   那天的接风宴,梁氏操办的很是热闹。   他刻意的打扮了一番,选了一曲《平沙落雁》。   这曲子三起三落,委婉流畅,有志者,能听出鸿鹄之远志;无志者,能听出逸士之心胸;有情者,也能品出这其中的深情。   他弹得极为投入。   就好像一个恨嫁的女人,使出浑身的解数在骚首弄姿。   一曲终了,抬头一看,席上女人们都在用帕拭泪,沈杜若手撑着下巴,闭着眼睛……   睡着了! 第724章 他怕   “噗嗤!”   晏三合实在没忍住,笑出了声。   “这是第三个,一听你的琴,就犯困的人。”   “是啊!”   董承风冷笑一声:“你们三个拼拼凑凑,能凑成一家人了,你是不是很满意啊?”   我满意什么?   晏三合听出这话里的尖酸,忙敛了笑。   “我后来打听了一下,琴弹得越好,越容易让人犯困的。”   董承风看她半晌,深深呼吸一口,在心里骂了一声:   可去他妈的吧!   沈杜若的这一睡,让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她身上。   有婢女推了推她。   她睁开眼睛,看看四周,半点没有惊慌道:“我不爱听曲,一听就犯困。”   “沈女医可真特别。”   “不特别,能做女医?”   “听说都二十了。”   “嫁不出去了吧!”   太子妃梁氏唇边浮上一抹冷笑,目光沉沉地看着那几个说话的嫔妃。   “可是我平日里待你们太好?”   那几人一看太子妃这副面孔,吓得赶紧低下头。   这时,太子伸出手,在太子妃的手背上轻轻拍几下,“以后管家还是得严着些。”   “是,殿下。”   有个胆小的嫔妃一听太子这么说,吓得赶紧起身冲沈杜若福了福。   “沈女医,对不住,您大人有大量,别和我一般计较。”   “为什么不计较?”   沈杜若起身,冲太子夫妇行一礼,手一背,便扬长而去。   他看着她背影,一下子就明白了为什么千万女子中,偏偏是她撞进他的眼中——   因为特别,因为真实。   当晚,那几个议论沈杜若的嫔妃,禁足三个月,罚了半年月银。   从那以后,整个太子府没有人敢对沈杜若指指点点,见了面都毕恭毕敬的朝她行礼。   入夜,董承风在院子里来来回回踱步,心里慌的不行。   老狐狸非得歪在床上,听曲入眠;她倒好,大庭广众之下都能睡着。   偏偏他又是个弹琴的,也只会弹琴。   怎么办?   踱了几百个来回后,他做了一个决定——先接近了再说。   翌日。   傍晚。   沈杜若出太子府,他把人拦在半路,毫无铺垫的开了口:“我和殿下不是那层关系。”   沈杜若微微皱眉。   “一年半前,我被他用一文钱骗进太子府,用琴声帮他入眠……”   “我知道,这是五音疗法。黄帝内经的素问中说:精神内守,病从安来;灵枢也言:悲哀愁忧则心动,心动则五脏六腑皆动。”   沈杜若:“五音入五脏,可调理血气和脏腑阴阳,宫音入脾、商音入肺、征音入心。用乐如用药,药有三分毒,乐无毒,此乃上医。”   啥?   啥?   啥?   他彻底傻眼。   “董承风,其实你不来找我,晚几天我也会来找你。”   她蓦地笑了一下,眼神很清亮。   “我一直在找一个懂琴的人,研究如何用琴音治病,你可愿帮我?”   “砰——”   昏黄的夜空中,忽然绽放开了烟花。   五彩缤纷。   也不知是哪家的皮小子,把春节没放完的烟花拿出来放。   董承风笑成一副傻样。   “愿意!”   ……   后面的日子,可就不是度日如年了。   每天午后,沈杜若会来找他,和他讲什么是五行、五脏、五窍;讲它们在人身体中如何运行,出了问题,会有什么症状……   他向她讲五音,讲给太子弹琴的一年多时间里,哪几首曲子他入眠最快,哪几首曲子会慢一些……   “晏三合,你有喜欢的人吗?你知道和喜欢的人在一起,是什么滋味吗?”   董承风眼中两簇光。   “就好像你的心里,天天放了一朵烟花,一想到这个人,嘴角就高高扬起,怎么扯都扯不下来。”   那些日子,董承风看到风,觉得暖;看到雨,觉得痴;就是看见一株狗尾巴花,也觉得这花怎么那么美。   “她呢?”   晏三合:“也喜欢你吗?”   董承风看着晏三合,磨了磨后槽牙,手指轻轻一拨,琴弦发出一声“诤”。   “她那时还谈不上喜欢,但对我已经有了三五分亲切。”   人和人是不是同类,几天处下来就可知一二。   他们俩个人,虽然一个野,一个冷,却有一个共同点:真。   不会说假话,不会算计人,也不会奉承任何人,有一说一,心怀坦荡。   在同类身上,真心是能换来真心的。   沈杜若和他在一起,话慢慢变得多起来。   她会说起游历四年的趣事,说起鬼门十三针,说起亦师亦友的白振山……   他会说草原上的风俗,说和师父的往事,也会说自己在秦淮河上的风流……   他没有瞒着,还是选择了坦白。   人啊,谁还没点荒唐的过去呢,人无完人,咱荒唐过了,改了,不就好了吗!   她听完,愣了片刻后,忽然问:“来,和我说说男人和女人有什么区别吗?”   他本来坐得好好的,被这句话吓得一个摔下去,欲哭无泪,只能捶胸顿足。   她在他的满脸尴尬中,放声大笑。   “我到现在,都忘不了她大笑的样子。”   董承风灌了几口酒,被酒浸润过的嗓音出奇暗哑。   “眼睛眯成一条缝,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长长的睫毛一颤一颤的,像一只灵动的兔子,好看极了。”   她笑出了眼泪。   他从地上爬起来,掏出帕子递过去。   她接过来,擦擦眼角,道:“董承风,有机会你带我去秦淮河边玩一玩啊!”   他故意冷哼:“好啊,我弹琴,你看病,一个治心,一个治病,银子都被咱俩赚去了。”   “这个主意好。”   她伸出手:“一言为定!”   他伸手,在她掌心轻轻一拍,呼吸也跟着滞了滞。   沈杜若,总有一天,我会把你的手牢牢握在掌心,再也不放。   “握住了吗?”晏三合问。   你这丫头是要气死我吗?   哪壶不开提哪壶!   董承风眸色渐渐黯淡下来:“晏三合,你知道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是什么吗?”   “什么?”   “觉着自个配不上她,没有早一点开口。”   越相处,越喜欢;   越喜欢,越自卑。   就怕自己开了口,连和她说说笑笑的资格都没有。   每天夜里,他躺在床上,看着帐顶,想说的话源源不断——   “沈杜若,我以前是个烂人,可我遇着你以后,就改了。”   “你愿不愿意给我一次机会,让我变成一个好人。”   “我知道自己配不上你,但是我……想试一试。”   “沈杜若,我喜欢你!”   可面对她的时候,喉咙紧的跟什么似的,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怕! 第725章 命定   离她最近的一次,是他生辰那天。   他备了一坛好酒,一桌好菜,请她来院子里吃饭。   那已经是元封二十八年的四月,沈杜若来太子府近一年的时间。   她送了生辰礼,是本琴谱。   这份琴谱在市面上早就失传了,她是用了一番心思的   他心里无端升出几分勇气,想着今儿个无论如何,都得把心里的话说出来。   她喝了半碗酒后,面若桃花。   他放在膝下的手握紧成拳,狠狠的深吸一口气。   “杜若。”   “承风。”   两人都微微一愣。   他喉间滑动了几下,大方道:“怎么了?”   “你说一个女子为什么一定要结婚生子?为什么就不能一个人活着?”   米酒的后劲,让她脸上有一份难得的脆弱。   “为什么家业总要传给男人,我们女子就只能得一份嫁妆?   为什么我一身好医术,只能看妇科?   为什么我走到哪里,哪里就有指指点点?”   董承风拿走她面前的酒盅:“别喝了。”   她抢过酒盅,自己给自己倒了盅酒,一饮而尽后,用黑漆漆的目光看着他:   “就因为我是女子吗?这世道女子就该低人一等吗?”   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只有轻声问:“那你想做什么?”   “看人间风景,治世间百病,不结婚,不生孩,做自己。”   “老了呢?”   “老了,就专找有疑难杂症的病人,施鬼门十三针,哪天运气不好,头一栽,就去了,也痛快。”   她用力咬了一下唇,“怎么都是一辈子,你说是不是?”   他半晌说不出话来。   沈杜若啊,你可真是会挑日子来说这些话!   没戏了。   几个月以后,他才明白,自己没戏,不代表别人也没戏。   她之所以想一个人,是因为没有找到属于她的命定之人,一旦找到了,她便什么都愿意了。   “沈杜若的命定之人,是谁?”晏三合的好奇心被彻底勾起来。   “你猜。”   “猜不出来。”   董承风挑了挑眉:“你怎么会猜不出来?”   晏三合心里有点不是滋味,“……怎么我就一定要猜出来吗?”   董承风看着她,目光下压,“是!赵!狐!狸!”   前太子?   赵容与?   晏三合愣在当场。   这怎么可能呢?   沈杜若二十岁进到太子府;   太子那会已经四十出头;   换句话说,他都可以当沈杜若的爹了!   “是不是很吃惊?”   董承风冷笑一声,“放着年轻力壮的我不要,竟然喜欢一个暮气沉沉的老年人,我都不知道她图什么?”   空气,渐渐绷起来。   长久的沉默。   沉默中,晏三合再次打量起面前的董承风。   他喜欢的人是沈杜若;   而沈杜若喜欢的人是赵容与;   他和赵容与之间的关系是情敌,而非知音;   那么,他为什么要为一个情敌,浪费自己的半生?   “说说吧,沈杜若和前太子是怎么开始的?”   “因为鬼门十三针。”   除夕夜沈杜若亮的那一手,不仅震住了太医院的所有太医,也震住了赵氏皇族。   “京城的玉笙楼听说过吗?”董承风问。   “听说过,据说是宫里的哪个老王爷开的。”   “是赵狐狸的小皇叔开的,那人好男风。”   难怪!   先太子的小皇叔,也是当今皇帝的小皇叔。   去年在玉笙楼里发现鞑靼细作,这么大事情,玉笙楼也不过是停业整顿了三个月的时间,便又开始营业。   原来是长辈!   “那老东西有个宠侍,据说长得风华绝代,老东西上个茅厕,都要把他带着。”   宠侍跟了老东西两年,得了重病,眼看就要一命鸣呼,老东西舍不得,心一横,就把沈杜若给绑了,命她施鬼门十三针。   沈杜若一把脉,摇摇头,说没救了。   那老东西哪听得进去,一碗毒药摆在沈杜若面前,要么施针,要么去死。   沈杜若那样的性格,宁折不弯,二话不说,拿起毒药就喝。   老东西气得一脚踹过去,药也翻了,人也倒了。   听到紧张处,晏三合提气问:“后来呢?”   “赵狐狸赶去了。”   赵容与什么人都没有带,只带了一个萧泽。   老王爷见太子来,根本不怕,反而从侍卫腰上抽出长剑,剑头戳在沈杜若的心口。   “太子啊,你来评评理,像这种贪生怕死的女医,本王该不该杀!”   “该!”   老王爷一怔。   赵容与横眉冷目:“不仅她该杀,她身后的沈家也该抄了。”   一提沈家,老王爷只觉得当头一盆冷水泼下来,冲动之余,他竟忘了,这人是沈家的独女。   赵容与走到主位,施施然坐下。   “皇叔啊,除夕那夜,我儿倒在我怀里,太医一个接着一个来问诊,一个接着一个摇头说没救了,你可知当时,我想如何?想和你现在一样,毁天灭地,和这帮庸医同归于尽得了。”   “你说得好听!”   老王爷冷笑一声:“后来不救回来了吗?”   “是的,救回来了,皇叔可还记得,当时的情景?”   赵容与平静道:“当时施到十二针的时候,我儿还是不行,我一怒之下把刀架在了沈女医的脖子上,逼着她下最后一针。”   老王爷脸色微微一变,除夕夜他在的。   “沈女医冷笑一声,什么话也没有说,便手起针落。”   赵容与停了片刻。   “事后,我问沈女医,如果没有那把刀,那最后一针还会下吗?你猜她怎么回答我?”   “她说,医者父母心。”   “她还说,能救的,路人百姓她都救;救不回来的,天皇老子她也不下针。”   “她最后又说,脖子上有没有刀,不重要;胸膛里有没有颗良心,很重要。”   话落,跪伏在地上的沈杜若猛地抬起头,深深地看了赵容与一眼。   赵容与起身走到老王爷身边,轻轻叹了一口气。   “王叔啊,沈女医不会说谎,是你和那人的缘分,只有那么多。”   “咣当——”   剑掉落在地上,老王爷跌坐在太师椅里,满目悲伤。   赵容与弯腰,伸手扶沈杜若起来,搀着她缓步走出去。   那天夜里,沈杜若因为老王爷踹的那一脚伤了腰,歇在太子府。   入夜,他等人都散了,跑去看她。 第726章 之人   她歪在床头,散着发,脸色苍白,见他来,挤出一记笑。   “坐吧。”   他坐了,从怀里掏出红花油,“这个治腰伤最好。”   她示意他放在床头柜上,“承风,你们弹琴的人,盼着有人听懂你们琴里的意思吗?”   “盼啊!”   “盼来了吗?”   “知音难觅,哪那么容易?”   他苦笑了一下:“你只能算半个,懂我,却不懂琴,一听就睡觉,和赵狐狸一模一样。”   她勾了下唇,良久,轻声说一句:“这么看来,我们还挺像。”   他一怔,不知道说什么好。   听到这里,晏三合不得不打断:“董承风,沈杜若当真和先太子说过这番话吗?”   董承风脸上似笑非笑:“你猜呢。”   “应该没有。”   “为什么没有?”   “如果有,她不会问你有没有人听懂你的琴音。”   晏三合:“她表面上问的是你,其实问的是她自己,先太子那几句话,说到了她心里,她正是这样一个人。”   董承风点点头。   这丫头猜的没有错,沈杜若压根没有对赵狐狸说那几句话。   晏三合回看他的眼神,有几分同情:“我想……这应该是沈杜若动心的开始。”   “就数你聪明!”   “不是我聪明,是我把沈杜若的性子摸得一清二楚。”   晏三合:“她太过聪慧,聪慧到放眼天下,没有一个人可以比配她的聪慧,她甚至都找不到可以说话的人,二十年只能独来独往。   她和你交朋友,只是因为你们待人都真诚,不算计人,这是你们的相同之处,但并不代表你们是同一类人。   但你不会明白,她这样一个世家娇女,不结婚,不生子,做女医的背后,付出的代价是什么,你没有在世家呆过,所以只觉得她特别。但赵容与知道。”   晏三合叹了口气。   “赵容与生在皇室,长在皇室,他知道规矩二字怎么写,也知道贵族女子最终的出路,更明白要走出一条不一样的路,会有多么多么的难。   更要命的是,赵容与年长她二十多岁,或许没有她聪明,但岁月在他身上有了沉淀。   就像酒,一定要到了那个年份,才会变得醇,变得有品头,但这些都是阅历堆积出来了,有说不尽的磨难。   这样的赵容与对于聪明绝顶、独来独往的沈杜若来说,是一束光,更是一种致命的吸引。   但凡赵容与年轻几岁,阅历少一些,吸引都不会这么致命,偏偏……”   晏三合轻轻叹一口气,“正如你说的,没有来得太早,也不算来得太晚,就这么遇见了。”   她甚至不用细想,就知道沈杜若在听到赵容与说的那几句话后,是怎样的不可思议。   用雷劈来形容,都似乎浅了一点。   再加上赵容与虽然过了不惑年龄,但戒口欲,戒女色,保养的极好,举手投足间是成熟男人的魅力,温温淡淡的,太招人了。   晏三合眼里的同情,越发的浓郁了起来。   “董承风,你这辈子最后悔的事,不是没有早一点开口向她告白,而是真的没有投一个好胎。   你和她,就像你和赵容与之间一样,隔着天,隔着地,你们是两个世界的人,注定走不到一起。   就算走到一起,你也只能走到她身边,走不到她心里。”   死寂。   让人窒息的死寂。   以至于前面赶车的薜昭都察觉到了,特意把马车停下来,掀帘往里面看了一眼。   董承风赤红着眼,“晏三合,你倒是了解他们。”   晏三合清晰的感觉到,董承风身上的不羁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抹苍凉。   就像野马老了,再驰骋不动那片广阔的草原,只有回忆着曾经的往事。   只可惜,往事残忍。   沈杜若腰伤后半个月,她的话突然一下子少了,两人面对面坐着的时候,常常发呆。   问她怎么了,她摇摇头总不说。   这副心事重重的模样,让董承风所有的注意力,都在沈杜若身上。   只要她进了太子府,他就厚着脸皮跟在她身旁,暗中观察着。   这一观察,他彻底绝望。   有人议论起赵狐狸时,她会竖着两只耳朵听;   赵狐狸回府后,她目光时不时的会向赵狐狸的书房望去;   有一回赵狐狸心口发疼,沈杜若没有用药,而是请他弹了一曲《紫竹调》,配着冲得很淡的一盏祁门红茶,替赵狐狸治病。   曲子一弹,她明显发困,藏在身侧的手一直掐着自己的大腿,时有时无的目光,都在榻上那个歪着的人身上。   一曲终了,赵狐狸紧拧的眉舒展开了,鼻息发出轻微的鼾声。   离开的时候,她扭头又看一眼,随即低下头,唇一抿,嘴角高高扬起。   “那一笑,她脸上带出几分娇羞,是少女怀春的模样,于是,我便知道她动心的人,是他。”   喜欢一个人,就像咳嗽一样是藏不住的。   哪怕沈杜若掩饰的再好,在董承风看来却是处处破绽。   “晏三合,你能想象吗?我就像一个窥探者,通过她的眼神和表情,判断着她对赵狐狸的情,浓到了几分。   浓一点,我心里酸一点;淡一点,我心里就喜悦一点,夜里的觉都好睡一点。   渐渐的,我悟出来一个道理。   人来这世上,都要历情劫;赵狐狸是沈杜若的劫;而沈杜若是我的劫。”   董承风低叹:“我早她一年多来太子府,三年时间一满,就便离开了,满打满算,我们相处了两年。两年时间,赔上了半生,我这是在劫难逃啊!”   晏三合的心咯噔一跳,“你是为着沈杜若才到了汉王身边?”   “否则呢?”   董承风“呵”了一声:“为了赵狐狸,还不至于吧。”   他竟然是为了沈杜若;   他弹得那首《高山流水》,是冲着沈杜若去的。   晏三合心念电转之间,看向董承风的眼神,又深了几度:那他又为什么要对我弹《高山流水》呢?   董承风没有给她思考的时间,继续道:   “你知道我离开太子府之前,赵狐狸对我做了什么吗?” 第727章 离开   赵狐狸把他叫进佛堂。   香炉里插着一支檀香,白烟袅袅,赵狐狸盘腿坐在小几前,正在分茶。   见他来,赵狐狸示意他坐下,然后递过一盅茶。   他接过茶的时候,只觉得香气四溢。   “这分茶的本事,还是我先生教我的。”   赵狐狸抿了一口,平静道:   “茶有三味,一味浓,一味平,一味淡,茶浮茶沉、茶暖茶凉,茶浓茶淡,都是滋味,都得尝过了才知道。”   他看着赵狐狸,这人眼角有皱纹堆积。   “就好比你弹琴,琴里的喜怒也只有听完整了才能品出来,对不住啊,承风,你在我身边三年,我一首曲子都没听完。”   赵狐狸看了眼桌上的信封。   “这里面是我的举荐信,凉州那边有个空缺,你若有兴趣,便去官场历练一翻吧。”   凉州是离他家乡最近的一个府,赵狐狸这一番举动,太让他震惊了。   “为什么帮我?”   “你不该只是个琴师。”   他把信封推回去,“我对做官没兴趣。”   “是不敢吧!”   “还有我董承风不敢的事?”   他心想反正都要走了,赵狐狸也不敢拿他怎么样,“我是觉得那里头人脏,事脏。”   赵狐狸拿起信封,用力一撕。   “可见这世上没有驯不服的野马,三年一困,连出笼的勇气都没有了,当年把谭家兄妹俩玩弄于股掌之间的琴师已死。”   “胡说八道什么?”   董承风最恨别人提这一茬,“重写一封,董爷爷这就去报道!”   “重写可以,我得提个要求。”   三年了,狐狸还喜欢玩这一套。   “说,啥要求?”   “听说你和沈女医处得很好。”   董承风目光顿时警惕起来,“你……什么意思?”   “以后她有难,你帮一把,这便是我的要求。”   董承风一个激灵:“她能有什么难?”   “我只是未雨绸缪一下。”   “你是太子,未什么雨,绸什么缪,将来再过几年,这天下都是你的。”   “未谋胜,先谋败。”   赵狐狸啜了一口茶:“这道理,你都不明白吗?”   不明白!   你这口气,好像要把她赶出太子府一样。   董承风鼓足勇气,“老狐狸,你知不知道她……”   “承风。”   赵狐狸打断他的话:“时辰不早,去吧,明日我不送你,再会无期!”   这时,萧泽推门进来,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他浑浑噩噩走出院子,拐弯的时候,一把扣住萧泽的手:   “我明儿要走了,你给我句实话,你家主子知道不知道沈杜若她……”   “管好自己的事,少管别人的事。”   萧泽破天荒的开了口:“明儿一早,我送你。”   等不到翌日,当天晚上他收拾收拾,和萧泽打了个招呼后,摸黑去了沈杜若在京城的小宅子。   来京三年,他连太子府的大门都没出过,京城的东南西北分不清楚,找了整整一个时辰,才找上门。   沈杜若看到他,大吃一惊,“不是明儿才走吗?”   “有些放不下你,过来瞧瞧,今晚睡你这里。”   他故作轻松道:“好好珍惜这一晚上,日后兴许就见不着了。”   沈杜若把他领进屋里,指着地上一摊草药。   “正在给你分药呢,带着以防万一。”   “有啥用?总有吃完的时候。”   他嬉皮笑脸道:“把你带着,才能以防万一。”   “别不正经。”   她瞪他,“晚饭吃了没有?”   “没呢,你这里有啥吃的。”   “这宅子不开火。”   “正好,我来替它开一次。”   他把其中一个包袱解开来,里面全是从太子府里带出来的生菜,还有一坛他自己酿的米酒。   “咱们俩做个四菜一汤,你尝尝我的手艺。”   要开火,灶堂没有柴。   沈杜若去隔壁邻居家买柴、米、油、盐的时间,他已经把菜切干、洗净,锅也刷得锃亮。   生火,下油锅,挥铲子……   当年在深山里,师徒二人的饭菜都是他做,师父常说他本来是个伙夫,硬是被拐了来弹琴。   四菜一汤端上桌,沈杜若夹起一筷子放进嘴里,双眸一下子就亮了。   几杯酒下肚,他开口。   “沈杜若,跟我去秦淮河吧,我弹琴,你看病,咱们把金陵府有钱人的银子都赚了,怎么样?”   沈杜若:“玩笑话,你也当真。”   “当真。”   只要是你的话,我都当真。   “京城有我爹,有我娘,有好多东西都放不下。”   最放不下的,是他吧!   “你不是和我说,此生最大的愿望,是看人间风景,治世间百病,要是不喜欢金陵府,咱们换一个地方。”   沈杜若摇摇头。   “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   她还是摇摇头。   他轻轻一拍桌子,故意坏笑道:“你……别有惦记的人了吧?”   沈杜若脸上的表情很微妙,抿了抿嘴,半晌,轻声道:   “有了!”   沈杜若只对他说了这两个字,他也没有再问。   这一晚上,他们就这么干坐着,聊着过往,说着将来,慢慢喝完一坛酒。”   酒尽,天就亮了。   她送他到巷口。   他伸手,第一次揉揉她的头,“杜若,要再见了。”   她冲他莞尔一笑,“承风,会再见的。”   但愿吧!   他回以一笑,便转身离开。   “我没有再回头,但我能察觉到,身后有一道视线一直追随着,就像多年前,我跟着师父走,我娘追出来,远远目送。”   董承风深深吸了一口气。   “秦淮河上的人,都说我像匹野马,谁也收不住我的心。心要收吗?不要的。她往那儿一站,我的心自然而然就过去了。   可惜,她不要。   后来,我去了凉州,靠着赵狐狸的关系,做了个不大不小的官,每天忙得跟什么似的,可夜里会毫无缘由的醒来。   醒来就睡不着,会想到她,想到赵狐狸,想她是不是已经成为他诸多嫔妃中的一员。   想着想着,忽然感觉那三年,就像做了一场梦。   梦醒了,心里空荡荡的。”   这话带着苍凉感,听得晏三合心头发酸。   “所以,你离开京城的时候,并不知道他们俩之间的感情发展到了哪一步?” 第728章 女婴   没有错。   “我连他们有没有捅开那层窗户纸,都不知道。”   董承风指指自己的心口。   “沈杜若是那种苦在心里,一个字都不会往外迸的人;赵狐狸这人,喜形不露于色,心里想什么,也只有鬼知道了。”   晏三合:“你是元封二十九年秋离开的。”   董承风:“对。”   “离开后可曾再回过京城?”   “再没有。”   “元封三十一年七月,巫咒案发生,两年的时间太子府发生的一切,你都不知道?”   “知道。”   晏三合心头一激,“谁告诉你的?”   董承风:“沈杜若!”   晏三合:“你们后来又碰上了。”   “不是碰上。”   董承风吞咽了一下:“是我千辛万苦找到了她。”   凉州在京城的千里之外,就算快马加鞭也要一个月的时间。   元封三十一年九月,太子造反的消息传到凉州府,董承风惊得魂飞魄散。   枯坐了一个晚上,他直奔京城而去。   “你就不怕……”   “怕!”   “怕还去?”   “必须去。”   董承风:“一来我不相信太子会反;二来,我得替她收一收尸,就算来不及收尸,也要到她的新坟上看一看。”   “你不知道她还活着?”   “那份邸报寥寥数语,只说了一个大概,我只当她是死了的。”   晏三合忽然对这人生出了一点亲近感。   太子出事,多少人避之不及,连唐见溪都躲进了深山里,偏偏他,逆流而上。   “你赶到京城,应该是十月了吧。”   “来年的二月。”   “为什么这么晚,不是只有一个月的路程吗?”   “太子起兵造反,老皇帝去逝,新帝登基……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天大的事。”   董承风:“四九城封得严严实实,既不能进,也不能出,我只能在五十里外的客栈,干等着。”   那段日子当真度日如年。   他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每天都坐在大堂里,竖着两只耳朵听来往客人聊四九城的事。   只可惜,有用的消息并不多,都是以讹传讹。   夜里,他立在客栈门口,望着京城的方向,心里满是后悔。   早知道如此,死活都得向她袒露心事;   早知道如此,敲晕了也要把她带走;   早知道如此,那天清晨不该走得那样决绝,该回头再看她一眼……   就这样等啊盼啊,终于盼到了四九城的城门,再度打开。   他骑马进城,还没到太子府,就被人拦下来。   拦他的人,是巡街的侍卫,见他一身外乡人的打扮,盘问了几句后,让他改道走。   这时他才知道,通往太子府所有的街巷,都有侍卫驻守,谁也不准靠近这座已经是堆废墟的宫邸。   整整半年啊,还防得这么紧。   他不敢想象半年前的四九城,该是怎样的一副恐怖场景。   他立刻改道去了永定河,秦楼楚馆里最不缺的,就是聊这些事的客人。   刚坐下来,就听到边上有客人在小声议论,议论的正是他日思夜想的人。   这时,他才知道整个太子府活下来的,只有沈杜若一人。   他突然回想起那天他从客栈出来,翻身上马,忽然看到昏暗的晨光中,有一辆马车飞奔而来。   马车与他擦肩而过的时候,鼻尖闻到一股浓浓的草药味儿。   他着急进城,扭头扫了一眼,便向四九城飞奔而去。   “晏三合。”   董承风至今想起来,都觉得心痛如裂,“我竟然与她擦肩而过。”   晏三合有心想安慰几句,却又不知道如何安慰,只有问:“你花了几年时间找到她的。”   “整整三年。”   找她不难,只要打听会看病的女郎中就行。   难的是,他打听到了,找过去的时候,她已经悄然离开。   “晏三合,你猜我们是怎么遇上的?”   “猜不出来。”   “在凉州城的青莲巷。”   是个初夏的夜晚。   他风尘仆仆地赶了一天的路,饿得前胸贴后胸。   就随便找了个夜市摊,往小板凳上一坐,问摆摊的老汉:“你这摊上什么最好吃?”   这时,身后有一个声音轻轻传来:“凉皮好吃。”   他如遭雷击,猛的转过身,却见一张熟悉的脸,正是沈杜若。   四目相对,恍若隔世。   天地间一切都静止,那些赶路的白天,孤寂的黑夜,在此刻终于换来了眼前的这个人。   良久,这人扯出一记笑:“好久不见啊,承风!”   她梳着妇人的发髻,穿着妇人的衣裳,皮肤没有了白皙,眼角几尾皱纹,整个人苍老了十岁不止。   唯有一双眼睛依旧那么黑,那么亮。   他眼眶发热,视线一片模糊,“沈杜若,你他妈的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暖风吹起她的发,她又笑了一下:“董承风,我怎么就不能变成这样?”   听到这里,晏三合两条秀眉紧紧蹙起,“没听说她被太子纳进府中啊?”   “是啊,没有纳。”   董承风直勾勾地看着晏三合,一字一句道:“但她却为太子生了一个孩子。”   什么?   晏三合浑身的血液都停止了流动。   “是个早产儿,生下来不会哭,也没气,她行鬼门十三针,行到第十二针的时候救回来的。”   董承风低声道:“还是个……女婴!”   这话落在晏三合的耳中,仿佛晴天一声霹雳,惊得血都凉了。   “这个女婴如果还活着,今年应该有十八岁。”   董承风略笑了笑。   “女儿多半像父亲,所以她长得应该像赵狐狸,我觉着赵狐狸长相很一般,根本比不上我,也就眼睛好看些,皮肤白一些。   对了,赵狐狸有失眠症,我想那孩子也应该有;   赵狐狸一听我的琴声就想睡觉,估摸着,他女儿也是这个德性。”   说到这里,他敲了几下自己的脑袋,“啧”一声。   “忘了说,赵狐狸还有一个很多人都不知道的怪癖,这人不吃蘑菇,他闻着蘑菇的味儿就想吐。   晏三合,你来评个理,这种男人娇情不娇情?”   “……”   晏三合嘴唇动了动,声音飘乎的连她自己都听不清。   “董承风,你,你……刚刚在说什么?” 第729章 征兆   四九城。   锦衣卫指挥使冯长秀站在御书房外,等着皇帝的召见。   御书房里,司礼监随堂大太监秦起递上一份名单。   “陛下,这是三千营所有参加叛乱的名单,您瞧一瞧。”   “不必了。”   老皇帝目光如凝霜一般,“你只要告诉我,领头的那两个是奉了谁的命?”   秦起捏了捏手心的汗:“都招了,说是汉王。”   “可有证据?”   “回陛下,铁证如山。”   老皇帝嘴角微微一抖后,轻轻吐出一个字:“杀!”   “是!”   “步六现在到了何处?”   “步将军带着大军连夜出发,最多还有七八日,就能赶到金陵府。”   “你派人送一封朕的密令。”   老皇帝唇角一勾:“一个不留。”   秦起心噗通一跳:“是。”   “去把冯长秀叫来。”   片刻后,冯长秀垂首站在御书房里,整整两天两夜没闭眼,他眼睛里都是红血丝。   “回陛下,汉王府暗卫一百六十七人,已尽数剿灭。”   一百六十七人?   这畜生想做什么?   老皇帝面色阴沉的可怕。   冯长秀把手中的十几页纸奉到皇帝面前,“陛下,您看。”   老皇帝一页纸一页纸看得异常仔细,最后一页看完,大掌在纸上重重一拍。   锦衣卫想撬开一个人的嘴,有几百种的方法。   那十几页纸,详细记录着汉王赵彦晋如何布局谋杀太子、太孙,并起兵造反的。   老皇帝看了,能不动怒吗?   “那个失踪的师爷可有查清什么来路?”他问。   “回陛下,臣查到了一点蛛丝马迹。”   冯长秀:“此人原名董承风,后改名为董肖,元封二十九年,曾任凉州府知县,元封三十一年,辞官不知所踪。   六年前,汉王与他相识在一次打猎途中,两人相谈甚欢,引为知己,这些年一直陪在汉王身边。”   他声音落下,老皇帝的两条眉毛慢慢拧起。   冯长秀看了眼皇帝的脸色。   “除了这些以外,臣还查到两桩秘事。头一桩是董承风去凉州上任的举荐信,出自……”   他停顿了一下,提了口气道,“……出自废太子赵霖之手。”   永和帝猛的掀起眼皮,眼中射出两道凶悍锐光。   “还有一桩秘事,有人曾见过他和一位姓沈的女医结伴而行。”   “姓沈?”   永和帝放在龙案上的手,慢慢握成了拳头。   冯长秀余光瞧见了,只能硬着头皮道:“臣又查了查,那位姓沈的女医就是当年……当年……”   “啪——”   天子的拳头应声捶下。   冯长秀吓得赶紧跪倒在地,一个字都不敢往下再说。   ……   五城兵马司。   面容沧桑的谢知非从怀中掏出瓷瓶,倒出一颗黑色的药丸,放进嘴里,一仰头,干咽了下去。   步六带兵去了金陵府。   金陵是汉王的封地,皇帝这一举动,是要抄汉王的老巢。   这是两天来,唯一让他宽慰的一桩事情,别的事情,都悬在他喉咙口。   恰这时,朱青走进来,“爷,裴家那头刚刚传来消息。”   “快说。”   “李姑娘救回来了。”   “哎哟,菩萨保佑。”   谢知非伸手摸住胸口,脸上露出起死回生的表情。   所有的事情当中,这根搅屎棍最牵着他的心,真要出点事,晏三合那头没办法交待。   “爷,救是救回来了,但一点后遗症。”   “什么?”   “伤到了子宫,以后子嗣上怕是有些艰难。”   “怎么个艰难法?”   “裴太医说只有三成希望。”   谢知非撑着桌角的手指,骨节青白。   本来搅屎棍性格怪异,怎么看怎么嫁不出去,现在好了,更难嫁了。   “命救回来就好,子嗣不子嗣的,以后再说吧。”实在不行,他养她一辈子。   话刚落,朱青脸色一变,低声道:“爷,有人来了。”   来的竟然是韩勇。   谢知非一看是他,心直往下沉。   韩勇和他的关系,从来都沉在水底,这会突然找到兵马司来,准没好事。   韩勇进到屋里,半句废话也没有。   “陛下刚刚下令,全城通缉汉王师爷董肖;所有封城前出城人的名单已经在北司那头,接下来会一个一个过审;还有,沈家被围起来了。”   谢知非双眼一凸,几乎立刻做出了反应,把手落在韩勇身上,用力的按了几下。   “要我怎么谢你?”   “谢什么,你给我悠着点就行。”   说罢,他转身就走。   很多事情都不需要明说,当初三爷让他打探唐见溪下落时,直觉就不妙。   韩勇一走,谢知非眼皮一个劲儿的跳。   通缉董肖,在情理之中;   审出城的人,也在他们的预料范围;   这些,他们事先都做了布置,应该不会出什么差错。   “但沈家为什么被围,朱青?”   三爷这么一问,朱青立刻警觉起来:“会不会和沈杜若有关?”   有关吗?   为什么有关呢?   谢知非坐进太师椅里,脑子转得跟风火轮似的,还没转出个名堂来,却听有人一声比一声高的唤他。   “三爷,三爷,三爷!”   是朱远墨。   谢知非直觉不妙,朱大哥素来镇定,这样呼天抢地的喊他,还前所未有过。   思忖间,朱远墨满头是汗的跑过来,见着谢知非,什么话都不说,拉着他的手就往外走。   “朱大哥,你这是……”   “快跟我来!”   朱远墨跑得嗓子冒火,“一句两句话说不清楚,你看一眼就知道了。”   啥事一句两句说不清啊?   谢知非扭头朝朱青看一眼:快跟上!   三人一路狂奔到城楼上,朱远墨指了指宫城方向,说了声“三爷,快看”,人就瘫倒在了地上。   这时,将近傍晚,天色暗沉下来。   昏暗的天空中,盘旋着一团黑色的东西。   因为离得远,谢知非有些不确定:“那是什么?”   朱青目力极好,惊声道:“爷,是乌鸦。”   乌鸦?   盘旋在宫城的上空?   谢知非扭头看着地上直喘粗气的朱远墨,半晌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朱大哥,这……”   “这景象一盏茶之前才出现的。”   朱远墨声音发颤,“晏姑娘说过的,乌鸦是冤魂。”   冤魂飞到了皇宫上空?   谢知非胆战心惊的问道:“这,这……意味着什么?”   朱远墨双手撑着地面爬起来,把声音压到最低,“三爷可还记得那颗陨落的星辰?”   “……”   谢知非顿时心跳如擂,手足冰凉。 第730章 再会   密林里。   薜昭解开缰绳,把两匹马牵到河边喝水,目光时不时的往远处看去。   远处,晏三合背手而立。   她已经一动不动在这里站了一个时辰,浓重的夜色和她的身形融在一起。   “她为太子生了一个孩子,是个女婴。”   “我膝下有个孩子,想护她一世平安,可世事难料,若有一天我护不住,劳你替我一下。”   “赵狐狸一听我的琴声就想睡觉,估摸着,他女儿也是这个德性。”   “我有横刀背水、一战而死的勇气,却听不得你说个“不”字,因为这孩子对我来说,实在太要紧了。”   “赵狐狸还有一个很多人都不知道的怪癖,这人不吃蘑菇,他闻着蘑菇的味儿就想吐。”   “此事无谢,若有谢,必是在九泉之下,你我相见,我自屈膝向你一拜。   “这个女婴如果还活着,今年应该有十八岁。”   所以!   晏三合在心里撕心裂肺地喊——   那!个!女!婴!就!是!我!   我!就!是!那!个!女!婴!   那么!   郑家一百八十口被灭真正的原因——窝藏先太子遗孤。   晏三合感觉到锥心刺骨痛的同时,脑子异常的清醒,很多从前想不明白的事情,此刻都一一有了答案。   ——董承风把她绑了,不曾想从她这张脸上,看到了故人的影子。   ——他偷看了她的绣袋,看到了那枚玉佩,越发起了疑心。   ——为了确认,他给她弹了一首《高山流水》,她如愿睡着了。   ——为了不让汉王发现,他用木桶敲破了她的头,让她困于内宅。   ——陆时一遍又一遍的问她多大,哪里人,是因为他也从这张脸上,看到了一点故人的影子。   ——沈杜若原本答应沈家二老替赵王做事,临了没有下手的原因,是她怀了他的孩子!   ——阴界里,那些乌鸦怕她的原因,是因为她是先太子的骨肉。   ——东台顶上,老和尚受不了她跪拜的原因,是因为她身上流着皇族的血。   月色下,晏三合缓缓转过身,看向董承风的目光冷若冰霜。   “她为什么要生下我?”   董承风被她问得一怔。   “她知道不知道因为我的存在,死了很多人,他们凭什么要为我死,凭什么?”   她在夜色里喊的声嘶力竭。   “她心里不是只有看病救人吗,为什么要和赵容与厮混在一起?她为什么要生下我?”   董承风看着这孩子脸上失控的表情,他突然想到许多年前,沈杜若酒后揪着他的前襟,嘶喊道:   “为什么他们一个个的都要算计我?我就那么好欺负吗?”   “晏三合,谁为你死了?”董承风轻声问。   “郑家,一百八十口,统统因为我而死。”   黑暗中,晏三合脸上的表情模糊了,但肩膀始终在不停地发颤,董承风叹出一口气,轻轻闭上眼睛。   他们,竟然把她送到了郑家!   晏三合看着董承风的神色,一下子就知道他是知情的,于是果断上前一步,逼问道:   “我是怎么活下来的?”   “……”   等不到答案,她再上前一步,眉头压得更紧了。   “我真正的名字叫什么?”   “……”   “为什么把我送到郑家?”   “……”   董承风看着这双咄咄逼人的眼睛,淡淡道:“这些都不该我来告诉你。”   他从怀中掏出一本已经泛黄了的册子,“让她亲口对你说。”   她?   沈杜若?   董承风脸上露出一点快活,把册子塞到她手上,“本来以为要跟我一辈子,现在终于可以扔了。”   这话里的深意,让晏三合狠狠吃一惊,“你这是要……”   “故事讲完了,你跟着我还有什么意思?”   “怎么就讲完了呢?”   晏三合伸手拦住他的去路。   “你还没有说和她重逢了以后,都发生了些什么?还没有说为什么要到汉王那里?还没有说,汉王的造反是不是因为你……”   “这些都不重要。”   董承风双手抱起胸,一副懒洋洋的样子,“重要的我都已经和你说过了。”   晏三合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丫头。”   董承风低下头,深目看着她。   “你是第一个知道我对她有非分之想的人,辛苦你听了一路的废话,这些话憋在心里太久了,总想找个人说道说道,再不说,就得带进棺材里了。”   晏三合:“她不知道你……”   “至死都不知道,我对她说,是赵狐狸的叮嘱,她信了。”   董承风抬头看了看夜色:“后面的那些都是他们的故事,唯有我说的,才属于我的。”   真正属于我董承风的故事。   我是这个故事里的主角,我的出生,我的过往,我的经历,我的狂妄自大,还有我的悲喜。   戏台上,不光有书生和小姐,也有一两个小人物,小角色,他们也想让看戏的人,向他们投去目光。   哪怕只有一眼。   董承风指着她手上的那本册子。   “你想要知道的一切,都在里面;巫咒案的真凶,也在里面。沈杜若的针线……算了,后面你就知道了。”   晏三合急了:“什么算了,董承风……”   “别没大没小,论辈分,你该称呼我一声承风叔。”   他拍拍她的脑袋,又轻轻揉了一下。   “对了,回头你解心魔的时候,带一句给赵狐狸,就说我董承风倒了八辈子大霉,才遇到了他。”   晏三合彻底的不知所措。   她还没有从自己真实身份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却又要面临和这人分道扬镳。   这时,董承风已经大步走到马车前,拎出了那把琴,又大步走回河边,长臂用力一甩,“咚”的一扬,琴落入水中。   董承风看都不看一眼,甩着两条胳膊来到晏三合面前。   “把手伸出来。”   晏三合浑浑噩噩伸出手,一枚铜钥匙落在她掌心。   “你们把我敲晕的那条路的尽头,有一间宅子。宅子第二个院子的床底下,有五包东西。”   董承风:“你得空了,去看看。”   晏三合木讷地问,“是什么?”   董承风笑笑,“你看了就知道。”   晏三合一手抓紧钥匙,一手揪住董承风的衣袖:“接下来,你要去哪里?”   “回草原,大碗喝酒,大快吃肉。运气好的话,遇到一个还能入眼的女人,娶回家,暖被窝,再生一两个小崽子。”   董承风哈哈一笑后,又伸手冲晏三合点点。   “你要长得像她该多好,或许我还会陪你多走一段路,只可惜啊……”   他把包袱往背上一系,晏三合急得眼泪都要流下来。   此刻,她终于明白,他为什么要把前情说得那么清楚,并且让她一个字一个字的记住了。   因为再也没有人,会去讲她的故事,还有他的故事。   “不后悔吗?”   蹉跎了这半生。   晏三合不管不顾的拽住他的前襟。   “后悔个屁!”   董承风看着胸前的这双手,还真是见了鬼,这手竟然长得像她,细细长长,骨节分明。   “丫头啊,有些女子太优秀了,优秀到哪怕是天子,都配不上。”   他笑着说:“知音少,断弦有谁听,我董承风上辈子积了多少福报,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这辈子才能遇见她!”   他轻轻扯开她的手,转身离开。   和夜风一起送来的,是他留给晏三合最后的话——   “丫头啊,小心活着,再会无期!”   晏三合看着他背影,热泪滚滚而下!   复阳来势汹汹,烧得昏天黑地,咳得昏天黑地,今天刚刚退烧,劳你们久等了! 第731章 回忆   元封十三年。   尝了一株生附子,中毒晕倒。这是我第三十二次尝草药中毒。   ……   元封十七年。   开始学用针,腕力不够,想了一招,刻木头。   ……   元封二十年。   第一次替人针灸,腕力还是不够。   腕力不够,针效不好。   ……   元封二十四年。   遇到师父,师父看不上我。   ……   元封二十六年。   白叔来山上接我,师父舍不得我走。   ……   元封二十七年,五月。   进太子府,女医的官袍又大又重,不习惯。   ……   元封二十七年,八月。   和董承风一起研究的五音疗法,有进展。   ……   元封二十七年,十月。   第一次用五音疗法给殿下治病,有一点效果。   ……   元封二十七年,除夕。   一个人在小宅子里过年,年夜饭是白婶送来的。   白天,大嫂过来请我回去过年。   我拒绝。   大嫂冷笑一声说,姑娘家脾气这么倔,一辈子吃苦头。   ……   元封二十八年,清明。   我回府给祖先上坟,坟前,大哥说女子烧的纸,祖宗不收。   我转身便走。   ……   元封二十八年,六月。   用五音疗法治好了王美人的头痛症,我决定写一本五音疗法的书,趁董承风还在。   ……   元封二十八年,七月。   回家路上遇到一男童突然晕倒,男童的脉象很奇怪,前所未见。   我翻遍医书,也不曾找到这个脉象的源头。   很好奇,要进一步研究。   ……   元封二十八年,九月。   父亲逼我为赵王做一件事,我拒绝;过几日,他和母亲共同演了一出好戏。   我答应了,并且用六个头还了生恩、养恩。   从沈府出来,我去见了白叔,劝他早做打算,沈家人不值得跟随。   白叔看我良久,终是点了点头。   事实上,以白叔的实力,早就能脱离沈家出来单干,这些年他顾着主仆一场的情分,一直忍着。   回到府中,我颇为心酸。   枯坐一夜后,我立誓,早晚一天要将这身女医的官服脱掉。   ……   元封二十八年,十月初八。   寿王逼我为他男宠行鬼门十三针,我诊过脉后,拒绝。   鬼门十三针,是救有救之人。   那人,无救。   在施针和死之间做选择,我选择死。   世间权贵,仗着手中的权力,处处想逆天而行,却不知生死由命。   就在这时,他来了,说了一番话。   这话,每一个字都说到了我心里,但我从未向任何人说起过,他如何知道?   那刻,我心跳如擂。   胸口像是揣了一只小兔子,怎么按都按不住。   寿王放我们走。   他扶起我,手上很有力。   我因为腰伤,身体的重量几乎都在他身上。   萧泽过来扶我,他说不用。   一路无话。   到了门口,他才松开手,萧泽扶我上马车。   他跟着上来。   车帘落下,我说:“多谢殿下救命之恩。”   他眼皮也未掀,淡淡道:“举手之劳。”   ……   元封二十八,十月十五。   腰伤痊愈,向太子、太子妃请平安脉。   太子妃问起寿王府的事。   我一一作答。   太子妃听完,感叹说:“关键时候,沈女医要学会权衡利弊啊!”   我回答:“学不会,我只听心中所思所想。”   太子浓眉紧皱地看我一眼。   ……   元封二十八,十二月十二。   太子妃染上风寒。   傍晚,得知太子来看她,人已到半路,忙命丫鬟替她梳妆打扮。   我命她不要动。   她不听。   太子进殿,太子妃脸上带笑,面颊上的胭脂,让病气显得很淡。   连病态都不敢在男人面前露出来的女人,可怜。   ……   元封二十九年,四月。   太子赴宴回来后,便病倒。   我掀他衣裳一看,皮肤上一片赤红,还有许多小疙瘩。   太子妃在边上痛骂寿王,明知太子对蘑菇过敏,还在汤中放入蘑菇吊鲜。   这事的源头,因我而起。   我替太子诊过脉后,小声道:“殿下受累。”   他摆摆手让我离开。   ……   元封二十九年,六月。   世子腹泻。   除夕中毒一事后,世子肠胃很弱,此次腹泻因为贪吃西瓜而起。   太子妃与我,白天夜里轮流守夜。   夜里,太子来瞧世子。   世子已入梦中,太子朝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后,在床边坐下。   坐了一盏茶时间,他替世子掖掖被子后,离开。   离开前,他轻声说了一句:“爹爹,对不住你啊!”   我看他背影,心头又酸。   ……   元封二十九年,十月。   三年约满,董承风离开太子府,临走前问我心里可有人,我答有。   这人已经在我心里有一年时间。   他有什么好?   我说不上来。   可他往那儿一站,处处都好。   医者不自医,我得了病,此病名为——相思!   我不希望被任何人看出来,更不希望被他发现。   这世上没有谁规定,你喜欢一个人,就一定要让他知道,就一定要他也喜欢你。   生老病死是常态,求而不得也是常态。   清晨,我送董承风到巷口。   他眉头紧蹙,欲言又止。   以他聪明,我想他应该猜出了我心里的人是谁,忍着没说,是怕我难堪。   这人粗中有细,是我在京城唯一能说话的人。   他走了,我会想他!   ……   元封三十年,三月。   十五的傍晚,我给赵霖请平安脉。   请完脉,他叫住我,请我坐。   我坐下。   他挥退内侍后,突然问:“沈女医今后可有什么打算?”   “有!”   我答:“看人间风景,治世间百病。”   他:“结婚生子呢?”   我答:“没考虑。”   他:“你确定?”   我点点头:“确定。”   他沉寂半晌,“即如此,与我相处要更自然些,否则便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我心中大骇,脸一下红透。   “我并非好人,更非君子。”   他声音很轻:“若是别人,我不过是花上一顶小轿,添上一个院子,买几个奴婢而已。你不同。”   我惶恐地看着他。   “我的内宅不缺女人,但世间却缺一个好太夫,好郎中,再过两年,你便出府吧。”   我呆愣半晌,没有说话。   良久,我起身,冲他深深作一揖,坦然道:“殿下,你配得上我的喜欢!”   这夜,我安然入睡,无思无念。 第732章 回忆(二)   元封三十年,八月十五。   中秋夜,我迎来了不速之客。   此人一身黑衣,脸上戴着面具,露出一双眼睛。   我并无惧色,请他坐。   他对我的淡定,略有诧异。   坐定,我请他开门见山。   他也不废话,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把这个每天放一点在太子日常喝的茶水里。   我把纸包推回去:伤天害理的事,我不做。   他冷笑:想想你爹娘,想想沈家。   我犹豫了足足半个时辰,问:“是不是只要每天放一点,你就放过他们。”   他:“是!”   我:“我做。”   他临走前恐吓道:“记住,沈家人的生死,都在你的手里。”   我等他走后,把白色粉末倒出来一些,尝了尝。   不是什么致命毒药,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便可致命。   我又仔细尝了尝,将尝出的几味草药一一写到纸上。   然后根据这几味草药,配出相应的配方来。   他们找错人了。   我三岁尝百药,进我嘴的草药不知多少,什么草有毒,什么草无毒,我心里一本账。   世间万物,相生相克。   有仙丹,就有毒药;   有毒药,就有解毒的药。   他只让我把这东西放进太子喝的茶水中,没说我不能再放些其他,与这慢性毒药相克相相融。   伤天害理的事,我沈杜若就是不做。   用谁的生死威胁我,都没用。   这是做人的良知。   ……   元封三十年,九月初九。   入夜,我被一阵敲门声惊醒。   开门一看,竟是萧泽。   萧泽说太子病了,请我过去一趟。   我又回到太子府。   太子一身单衣歪在床上,太子妃在一旁亲手照料。   我三指落在他腕上,察觉到他皮肤上的烫,就知这病有些凶险。   果然。   脉象不是很好。   我很是疑惑。   前几日给太子请平安脉的时候,他还好好的,怎么突然一下子病成这样。   我斟酌半晌,道:“若用普通药,这病需得两个月才能根除;若殿下愿意冒险,半月可药到病除。”   太子妃问:“如何个冒险法?”   我:“要添几味猛药。”   太子妃:“伤不伤身体?”   “是药三分毒,多少是要伤的,只看后续如何调养。”   我想了想又道:“殿下这病起于心,由心上来,高烧退后,转于肺,若拖的时间过长,危害更大。”   太子眼都没睁:“用!”   太子妃脸色微变,叹了口气,起身握着我的手道:“既然凶险,就劳女医在边上守着。”   我没有异议,这本就是我的职责。   ……   元封三十年,九月初十。   我打了个瞌睡醒来,不见太子,心中大惊。   焦玉指了指窗户,我顺势瞧过去。   他背手,站在窗户前,身形与夜色相融。   我皱眉,上前,“殿下保重身子。”   他转身看我一眼,“马上又要十五了。”   我眉皱更紧,“殿下有悲秋伤月的功夫,不如养好身子。”   话不中听,他脸沉下来。   我伸手,关上窗,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殿下若想明日病情加重,可继续站着。”   他看着我,脸色变了几变,最后乖乖上床。   我跟他到床前,居高临下道:“人的病,都从一个‘思’字来,殿下需少思少想,方可延年益寿。”   他板着脸,脸色冰冷凶狠。   我视而不见,命焦玉放下帐帘。   良久的寂静后,帐中传来一声轻叹,再无动静。   ……   元封三十年,九月十五。   整整七天,我连太子的院子都没有出,累了,就在外间的榻上打个盹。   他的病和我预料的一样,先是高烧,然后肺热咳嗽。   除了用药外,我让焦玉、太平用烈酒,每隔半个时辰,擦拭太子的手心、脚心,以及额头。   太子素有洁癖,每日都要沐浴更衣。   高烧引出一身又一身虚汗,他要沐浴,我不同意。   他再度脸色冰冷凶猛。   我仍视而不见。   直到七日内热都退了,我才允许他用热水擦一擦身。   夜里,四更更鼓响。   我像平常一样走进殿中,给太子诊脉。   他忽地睁开眼睛,反扣住我的手。   我见他眉头压得很紧,出声安慰:“再有几日,病就好了,殿下忍一忍。”   他没有松手,哑声道:“沈女医辛苦了。”   我阖了阖眼睛:“若殿下能再听话些,我便少些辛苦。”   他笑了,慢慢松开了手。   我放下帐帘往外走。   刚走几步,帐里传来他的声音:“沈杜若,我这半生如履薄冰,你说,我能走到对岸吗?”   我心头狠狠一颤。   越是站在高处的人,越不会随便说话,他们说的每一句话,都有深意。   不知道,是不是我在他茶水中放药的事情,被发现了?   亦或者,在朝堂上,他又遇到了什么事?   我问心无愧,所以回答得也坦荡,“殿下,你一定能走到对岸,因为对岸才是你的归宿。”   说完,我便抬头挺胸地走了出去。   ……   元封三十年,十月初三。   太子代皇帝去泰山祭天,我有三日的休沐时间。   夜里,不速之客又来。   坐在我面前,依旧蒙着面,露出一双冰冷的眼睛,阴森森地看着我。   我任由他看。   慢性下毒的药,我放了,说到做到,没什么可心虚的。   至于有没有用,那不是我该操心的事。   他见我脸色平静,与他对视的眼神不闪不躲,坐了一会便离开。   他一走,我才发现浑身冷汗湿透。   心里还是有些怕的。   这世道真是可笑至极,好人竟然要怕坏人,凭什么?   ……   元封三十年,十月底。   太子从泰山回来,脸上虽有风雪,却意气风发。   代天子祭天,是他做太子这么些年,从未有过的好事。   我给他请平安脉的时候,想着十月初三的事情,忍了几忍,还是没忍住。   “殿下,越是好事,越要小心,否则便容易乐极生悲。”   他微微诧异地看着我,半晌,道:“沈女医可有过展颜一笑的时候?”   “有。”   “何时?”   “病人痊愈的时候。”   “我九月那场病痊愈,也未见你笑。”   “我把笑藏起来了。”   “为何?”   我看着他的眼睛:“因为我高兴了,有人未必会高兴。”   他太阳穴跳了跳,脸色一点一点沉下来,“女医说得很对。”   我说得对不对,不重要;   重要的,是你有没有听进去。   赵霖,对岸不是那么好走的,隔着山、隔着水,隔着多少刀光剑影。   所以,无论如何请小心一点吧! 第733章 回忆(三)   元封三十年,十二月二十三。   小年,太子府中有家宴。   傍晚,太子妃跟前的婢女素枝来请我入席。   若是往常,我断然拒绝。   但小年,我不好驳了太子妃这个面子。   这一席,太子府大小主子都出席了,暖阁里坐得满满当当。   我独自一人,坐得最远。   宫人端上酒菜,太子说了什么,太子妃说了什么,我一句没听清,只在心里盘算着两年之期,还剩几月。   席间,太子妃亲自过来敬酒。   我不饮酒,以茶代酒。   太子妃笑道:“女医一年辛苦到头,也该松快松快,不要你醉,一盅即可,难得的。”   一盅的酒量,我有。   饮完一盅,又有人来敬,还说沈女医不能厚此薄彼,我无奈,连饮三盅。   三盅喝酒,腹中微热,我把酒盅一扣,谁来也不饮。   又坐了片刻,觉得不太对。   这酒的后劲有些大,烧得我头晕晕沉沉。   素枝来扶我。   我与她很熟,这几年在太子妃院里进进出出,都是她迎她送。   我放心由她搀扶。   素枝说:“女医醒醒酒再走吧。”   我回去也是一人,于是点点头。   董承风离开后,他的那处院子便由我住,我若是夜里当值,就在那里住。   走出一段路,酒劲越发的大起来。   我昏得连眼睛都睁不开,强撑着睁一眼,见路是对的,便又安心闭起来。   进了院里,素枝喂我喝一点温茶,我便昏昏入睡。   睡着睡着,我入了梦。   梦里有人在我身边,那人微凉的皮肤,清淡香气。   我身上太热,热得整个人都灼烧起来,那丝微凉让我觉得舒服极了。   我把脸贴过去,又将手和脚都缠上去……   这是一个令人面红耳赤的春梦,梦里有一双发红的眼睛,炙热地看着我;有一双修长的手,抚过我滚烫的肌肤……   不知多久。   我醒来,迷迷糊糊找水喝。   往常水就在手边。   我伸出手,却够不着,这才发现自己被困在一个温暖的怀里。   这春梦也太真实了些。   我慢慢睁开眼睛,瞳仁聚焦,看到一张脸。   这脸很像太子,连胡子的浓密都一模一样,伸手碰一碰,有点扎人。   我触电般的缩回去,低头看看自己的身上,看看周遭……   整个人呆若木鸡,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原来,这不是一个春梦!   ……   元封三十年,十二月二十四。   我被人算计了。   算计我的人,是太子妃梁氏。   我喝的是加热的鹿血酒;   素枝把我扶到了梁氏的寝殿;   寝殿里点了催情的香;   太子喝了八分醉,本来应该回自己寝殿,梁氏当着所有人的面,请太子去自己的寝殿坐坐,太子没有拒绝。   到了寝殿,他与我睡在同一张床上。   夜里,我缠上去。   他许久不曾碰过女子。   干柴烈火,一点即着。   那床张,是梁氏和太子大婚的婚床。   梁氏跪在地上,很平静地对暴怒中的太子说:“郎有情,妾有意,为何不可?”   她还说:“殿下,你我夫妻二十多年,我想你所想,念你所念,我何曾害过你半分?”   她最后说:“殿下,臣妾最见不得你苦了自己。将来,这天下都是你的,一个小小的女医又算得了什么?”   我掩饰了许久的情愫,被她窥破;   她不曾伤害太子半分,却选择伤害我;   我冲过去,对着梁氏的脸狠狠抽下去。   这一巴掌,又急又狠,谁也没有预料到,连太子都惊了。   梁氏捂着脸,目瞪口呆地看着我这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小小女医。   她不知道,如果此刻我手里有一把刀,会毫不犹豫地在她身上捅几刀。   董承风曾说过,梁氏心里眼里,只装着太子一个人,再无其他。   我不明白,装着一个人就能贤惠到这种程度?   还有。   她把我看成什么?   我要真想做赵霖的女人,还需要她用这种下作手段?   她真当全天下的女人,都想削尖脑袋,承欢在太子的身下。   ……   元封三十年,除夕。   我已经好几天没有走出家门,每天躺在床上,睁着两只眼睛无所事事。   皇宫里有这样一种内侍,每天让皇帝挑妃子,然后记录皇帝和妃子行房的时间。   太子殿里也有。   但凡和他们睡过的女人,最后都只有一个命运:老死深宫。   我不愿意。   因为不愿意,我对梁氏恨之入骨。   我恨她,不是她设计我和赵霖睡了一觉;   而是,她把我对未来生活的规划和希望,统统打碎。   入夜,梁氏来了。   她说只要我愿意,便封我为侧妃,与她一道管理内宅。   我请她离开。   梁氏冷笑:“你一个失了贞的女人,还想怎么蹦哒?你放眼看看,多少女人想被我算计,我都没有给过她们机会。”   我请她滚!   梁氏恼羞成怒,指着我的鼻子骂。   “当我不知道你那暗戳戳的心思,玩欲擒故纵的把戏,不就是想要太子妃的位置吗?沈女医,做人心高气傲可以,但也要掂量掂量自己的本事。”   夏虫不可与冰语。   我抄起美人瓶向她砸去。   ……   元封三十一年,正月十五。   赵霖一身私服,在一片喧嚣声中,进了我的宅子。   四目相对,我眼眶忽然有些发热。   是委屈的。   他喉结滚动,柔声问:“想留在我身边吗?”   我摇摇头。   他问:“为什么?”   我:“留在你身边,我就成了另一个梁氏,心里眼里就只有一个你。”   他不解:“这样有什么不好吗?”   我回答:“这样不是我。”   他眉头略皱了皱,“我知道你的志向,但现在的问题是,你已经是我的人。”   我深吸一口气,双膝下跪:“请殿下成全。”   他眉头皱得更紧。   “沈杜若,你心里有我,为何就不能为了我,委屈一下?在我身边,你一样能行医,我不会拦你。”   我仰头看着他,“殿下,你心里有我,能不能为我委屈一下,不要再争那个位置?”   赵霖脸上的表情,无法用震惊来形容。   “你做不到,我也做不到。”   我沉默片刻,又道:“心里有你就够了;春风一度就够了;你好好的就够了。在不在你身边,真的没有那么重要。”   他垂目看着我。   看了很久,很久,然后背手转过身。   他的背影有些消瘦,双肩不知什么原因,也有些往下塌。   我的眼眶,又热了。   “我从不强留人,既然你心意已定,那天的事情,我会抹得一干二净。两个月后,我安排你离开京城。”   “为何要两个月以后?”   “因为……”   他缓缓转过身,“若你怀了我的孩子,我便是再有一百个理由,也难放你离去。”   我看着他背影,按着自己葵水来的时间,反复演算了十几遍。   在确认自己绝对不会怀孕后,缓缓松出口气。 第734章 回忆(四)   元封三十一年,二月初二。   春梦过后的一个月零六天,老天给了我当头一棒。   我给自己诊出了滑脉。   滑脉?   竟然怀孕了。   我简直不敢相信,不仅翻出妇科医书,还翻出濮家自己手书的生育图。   一本书,一张图反复做比较,还是根本不可能。   可我偏偏就是有了。   这是老天爷在给我开玩笑吗?   当天我就配了一副滑胎药。   我亲手熬的药,花了足足一个时辰。   熬完,刚要喝的时候,心跳忽然加速,与此同时,冷汗涔涔而下。   这种状况前所未有。   等那碗药凉透了,我的冷汗还在往外冒。   这时我才明白,一个母亲想亲手杀死自己的孩子,有多难。   ……   元封三十一年,二月初八。   时隔六天,我再次熬好了滑胎药。   六天的时间里,我用各种方法说服自己留在他身边,最后的结果是失败。   我怀了身孕;   他不会放我走;   我无法留下来;   这是一个死循环。   无解!   为了有解,我再次动了杀念。   状况比六天前还严重,除了心跳加速、冷汗直冒以外,我的手抖的根本端不起来那碗药。   医者,仁心。   路边的叫花子我都会救,又怎能亲手杀死自己的孩子?   ……   元封三十一年,二月初九。   我决定偷偷离开京城,去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隐姓埋名,生下孩子。   然后,相依为命。   ……   元封三十一年,二月十二。   经过三天的准备,我行动了。   马车走了两天两夜后,忽然停下。   一只大掌掀起车窗,我看到车外站立的是萧泽时,心凉透了。   ……   元封三十一年,二月十四。   我又回到了太子府。   赵霖看到我的第一眼,眼里就冒出火光。   为了掩人耳目,我扮成了男人。   他呵斥:“成何体统!”   我跪下,伏倒在地:“求殿下放我一条生路。”   赵霖看我半晌,什么话也没有说,拂袖而去。   我被关了起来,就关在董承风的那个院子。   此刻,我终于体会到,为什么三年一到,董承风头也不回的就走了——因为没有自由。   ……   元封三十一年,二月十八。   四天时间,我不吃不喝,就像干尸一样,一动不动躺在床上。   我必须为我的后半生,做最后的抗争——用两条人命!   梁氏来了。   苦口婆心劝了两个时辰,唾沫星子都说干了,我才开了口:“滚!”   要不是这个女人,我何必以此相逼。   入夜。   太子来了,眼神通红。   “你是铁了心的,不想呆在太子府?”   “是!”   “那就只有一个办法。”   他的语气格外克制冷静:“生下孩子,我放你自由。”   我差点喜极而泣,但一想不对。   “孩子呢?”   “孩子是皇室血脉,你不能带走。”   他漆黑双眸很淡薄:“交由梁氏抚养。”   我断然拒绝:“那个女人不配。”   他冷冷看着我:“除了梁氏外,还有谁配?”   我哑然。   “由她抚养,孩子记在她的名下,是嫡出;余下的人都是妾,妾名下的孩子,都是庶出。”   他说出来的话,很残酷,也很现实。   “最主要一点,此事多一个人知道,你的离去便少一份可能性,你自己权衡利弊。”   见我不说话,他的眼里露出浓浓的疲惫。   “沈杜若,趁我还没有反悔的时候,你最好快一点答应下来,否则,我不介意困你一辈子。”   停顿了一下,他哑声道:“你要明白一点,梁氏心里眼里的人,是我。”   用五雷轰顶,都不足以形容我听到这一句话的震惊。   梁氏心里眼里的人,是他;   梁氏是窥探了他一举一动,才来算计我的;   那么也就是说——他对我,有情。   我狠狠的咬了一下舌头,痛意传来,才相信刚刚听到的话,是真的。   这时,我忽然明白过来那一夜,我缠上去的时候,他为什么没有推开我。   久违的喜悦和久违的沉重感,同时压下来。   我看着他的眼睛,咽下舌尖一点血腥味儿,轻轻的点了一下头。   他见我点头,起身离开。   ……   元封三十一年,二月二十。   从这日起,我正式在太子府住下。   这是赵霖的要求,在没有生下孩子之前,他不允许我回到租赁的宅子里。   素枝亲自照顾我的饮食起居。   我与太子有了首尾,并怀身孕的事情,除了我、太子、梁氏外,还有一个知情的人,是素枝。   很显然,她是梁氏的帮凶。   我没有给她好脸色看,言语也很冷淡。   素枝到底是梁氏一手调教出来的人,涵养相当的好,我便是再冷 的脸,她都笑眯眯待我。   为了掩人耳目,我还和往常一样做女医,初一、十五给赵霖、梁氏请平安脉。   给赵霖请脉的时候,他的目光有时候会落到我的小腹上。   给梁氏请脉的时候,她的目光都在我的脸上,并且若有所思。   我不再出席/太子府的任何宴席,事情做完,就缩在自己的院子里,哪里都不去,安心养胎。   太子府的伙食相当好,汤汤水水不断送来。   没几天,我就被养得白白胖胖,像一头猪圈里的猪。   ……   元封三十一年,三月。   按理,怀孕四十五天后,孕妇会开始孕吐。   我什么反应都没有,就是有些嗜睡,并且总是睡不醒。   素枝玩笑说,多半是个女儿,因为女儿才会心疼娘。   我不以为然。   女儿也好,儿子也罢,都与我无关,我不想与肚子里这个孩子,产生太多的感情。   感情就是牵绊,到时候我走也走得不利索。   梁氏一入夜,就会来院里看我一下,喝完一盏茶后离开,不多逗留。   我猜她之所以会来,是想做给赵霖看,否则以她的身份地位,怎么样也会记恨那一巴掌。   我还是无法原谅她,无人的时候,从不与她说话。   赵霖从不来。   那日我们达成一致后,他待我的态度十分的冷淡,有些生恨的意思。   我并不在意。   人大部分的麻烦,来自过分的善解人意。   他为什么冷淡,为什么生恨,我不想知道,留给梁氏去操心吧!   ……   元封三十一年,四月初九。   清晨,我刚要起床的时候,忽然肚子动了一下。   我很惊喜,这是怀孕以来第一次感觉到胎动。   原来胎动是这种感觉。   我摸上小腹。   此刻小腹微微隆起一点弧度,四个月了,能感觉到她在里面长得很好。   我忽然对肚子里的这个孩子,生出一点不一样的感觉。   这不是好事,但我无法控制。 第735章 回忆(五)   元封三十一年,四月十五。   三更更鼓敲过,我放下医书,准备入睡。   梁氏突然来了,气势汹汹。   素枝跟在她身后,冲我拼命眨眼睛。   我不知道素枝什么意思,淡淡行礼。   梁氏冷笑一声:“沈杜若,你满意了?”   我:“我满意什么?”   梁氏:“满意太子厌恶了我。”   我:“那是他的事,和我没什么关系。”   梁氏:“我们夫妻二十几年,每个初一、十五他都歇在我房里,就是因为你……”   此事,我早有耳闻。   太子已经连续四个月,没有进梁氏的房了,这让她成了太子府的笑话。   “反省一下自己。”   “不要把责任推到别人头上。”   “还是你觉得我好欺负,想再欺负一次?”   如果不是孩子将来要跟着她,我的话还会再难听一点。   梁氏咬牙:“谁敢欺负你啊,连他都让你三分呢!”   我冷冷一笑。   梁氏:“你就是装的。”   我摇摇头:“我从来不装,笑就是笑,怒就是怒,要就是要,不要就是不要,装得太累,整天一张面具,又不是戏子。”   这话,不知道哪里戳痛了她,梁氏忽然捂着帕子,哭了起来。   她一边哭,一边说:   “我本来算计的好好的,想讨他的欢心,哪里知道你会是这样的人?早知道你是这样的人,我又何必弄这一出。”   “这叫自作孽,不可活。”   梁氏一听这话,哭得更凶。   我自顾自拿起了医书,不去管她。   她哭了一会,忽然盯着我看。   看了好一会,见我没反应,把我手上的医书一抽,“沈杜若,你是女人吗?”   我冷冷看着她。   “是女人,怎么可能不喜欢他?怎么可能不想留在他身边?”   梁氏把小几拍得砰砰直响。   “他将来是天子啊,你的荣华富贵、你沈家的荣华富贵……什么都有了。”   我和她说不清,索性不说。   梁氏自己也觉得没劲,讪讪走了。   第二天三更又来,连素枝都没带,也不管我烦不烦,自顾自在那边说话。   说她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是未来的太子妃。   这门亲事是孝仁皇后做的主,孝仁皇后特别喜欢她。   为了不辜负皇后娘娘的这份喜欢,她从五岁开始,就跟着教养嬤嬤学宫廷礼数,学为妻之道。   嬷嬷告诉她,做太子的妻子,除了知书达礼、懂规矩外,最重要的是把太子当做你的天。   太子爱什么,你就爱什么;   太子不爱什么,你就不爱什么。   稍大一点,嬷嬷又教她怎么做太子的贤内助,怎么替太子笼络人心,怎么理家、管教后宫嫔妃。   及笄后,嬤嬤教她如何在床上取悦太子,姿势要怎么摆,叫要怎么叫,甚至连事后要说些什么话,嬤嬤说都有讲究。   整整十年,她的生活重心就只有一个:嫁给太子,做个合格的,人人称赞的太子妃。   她说她嫁给太子后,事事处处都照着嬤嬤说的去做了,但太子就是不喜欢她。   不仅不喜欢,还觉得她无趣。   她委屈极了。   磕磕绊绊过了两三年,日子越过越差,孝仁皇后再看不下去,把她叫进宫里,耳提面命。   这时,她才明白,想要和太子过好日子,光靠嬤嬤教的没有用,你得让太子依赖你。   就像太子对他的先生唐岐令。   那是唐岐令用一腔心血,毫不私藏的花费在太子身上,十几年如一日,才换来了太子对他的深深依赖。   最后,孝仁皇帝拍着她的后背,语重心长道:   “孩子,男人其实很好哄的,你就把他当孩子,他的眼睛看向哪里,你的心思就要在哪里。”   从那以后,她的眼睛就再也没有挪出半寸地方,容得下别的人,别的事。   她学唐岐令,把一腔心血都放在了枕边的这个男人身上。   他喜,她喜;   他悲,她悲;   他的眼睛看哪里,她的心就到哪里。   再后来,太子只要轻轻咳嗽一声,她就能分辨出这一声咳嗽是什么意思,那一声咳嗽又是什么意思。   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太子对她的依赖越来越重。   她说她靠着这份体贴,和太子举案齐眉,就算迟迟没生世子,太子妃的地位坐得稳稳的。   可心里还是虚啊!   女人一心虚,那就只有加倍的讨好男人。   她说,她为了能生下个儿子,不知道吃了多少苦药,拜了多少菩萨,受了多少罪。   寻常人家的媳妇,生不出儿子,也难抬起头来,何况她这个身份?   她说太子心里曾经有个人。   是他的小师妹,叫唐之未。   那段时间,她不知道有多害怕唐之未被抬进府中。   唐之未是京城的才女,她虽然识得几个字,却不会吟诗作对,琴棋书画也只会一点。   她亲眼看到过唐之未对太子说话的口气,那样的有恃无恐,那样的收放自如。   可她,从来不敢。   她说,一个女人年纪越大,越会害怕。   害怕自己容貌老去,身材走样;   害怕有更年轻、更好看的女子,走进太子的心里;   害怕太子哪一天会厌弃了她;   “沈杜若,你明白这种害怕吗?”她问。   我摇摇头。   是的,我不明白。   我连我的爹娘都不会取悦,更别说取悦一个男人。   我是心里有他,但更有自己。   她见我无动于衷,咬牙切齿:“这么多年来,我只在你身上栽了跟头,你怎么跟别的女人,不一样呢?”   我听到这里,才总算明白梁氏为什么要算计我。   太子看我的眼神不一样;   我是女医;   我年轻,长得也不算太差。   思来想去,她决定做个好人,既成全太子,也彰显她身为正妻的大度和无私。   我问她:“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当初,是她非要把我请进太子府的。   她十分镇定道:“因为你会鬼门十三针,对殿下有用。”   又是殿下。   只有殿下。   我嗤笑道:“我和他在你的婚床上行男女之事,你心里就一点都无芥蒂吗?   她摇头,说没有。   好吧。   算她狠。   她把自己都活没了,还能有什么芥蒂呢!   这时,梁氏脸上浮起笑。   一个含蓄的、端庄的、和蔼的笑。   “他最喜欢我笑成这样,我只要这样对他笑一笑,他说他的心都能安静不少。”   “这不是笑。”   我摇头:“这只是你的表情,与笑无关,更别说开心。”   梁氏的笑,倏地僵住。   “你昨天问我,为什么不想留在他身边?因为我不想只为了一个男人笑。”   梁氏听完这一句,半天没有说话。 第736章 回忆(六)   元封三十一年,五月。   我的肚子有点显怀了,虽然隐藏在官袍下,但藏不了多久。   梁氏便以我要钻研医术,分不开精力为名,不再让我为太子府中的人看病。   当然,她和太子除外。   我每月就初一和十五出两次院子,还都是在深更半夜,极为掩人耳目。   胎动已经很明显。   两个时间段最为集中,一个是清晨,一个是入睡前。   我躺在床上,抚着小腹,有一种从心底涌上来的喜悦。   这种喜悦我无法抑制住。   梁氏雷打不动的来。   自从那次她向我哭诉以后,我们的关系变得十分的微妙。   她似乎开始迁就我,只要我脸上露出一点不耐烦,她就识趣的闭嘴,或者离开。   这对高高在上的太子妃来说,不可思议!   我也尽量控制对她的厌恶,毕竟将来我的孩子要叫她母亲,在她眼皮子底下讨生活。   为了孩子,我再违心,也要对她客气一些。   这对清高孤傲的我来说,同样不可思议。   ……   元封三十一年,六月。   官袍已经掩不住肚子了,初一、十五的平安脉,我也不必再请。   这个月开始,素枝奉梁氏之命住了进来,与我寸步不离。   除了照顾我的一日三餐外,她闲时还做做针线。   有一日,她做了一双婴儿的小鞋,上面绣了两只老虎,寓意虎虎生威。   拿给我瞧时,我点点头,说:“好看。”   两个字,似乎给了素枝信心,她又做起了小衣裳,小裤子。   我面上不以为然,但眼睛却时不时瞄过去一眼。   有几回被她瞧见了,她抿嘴笑笑,说起世子小时候的趣事。   说世子生下来跟个小老头一样,皮肤皱皱的,哭得声音清亮……   她絮絮叨叨地说,我有一句没一句的听。   听完,陷入深思。   我肚里的孩子生下来会是什么样?   是个小老头,还是个小老太?   她的第一声啼哭,是清亮的,还是嘶哑?   中旬的时候,白振山来太子府找我,并告诉门房,无论如何都要见我一面。   白叔的到来,在我的意料之中。   我三四个月不见人影,白婶一趟一趟扑空,夫妻二人肯定担心。   我把事先写好的书信,让人送出去。   白叔看了信,安心离去。   ……   元封三十一年,七月初一。   这日清晨,梁氏突然来了,手里还拿了一把桃木剑。   她没征得我的同意,就把桃木剑挂在了卧房里。   我问:“放这个做什么?”   她说:“七月是鬼月,这把桃木剑请大师开过光,避避邪气。”   行医之人,不信这些鬼神之说。   但梁氏一片好心,我不好拂她面子。   梁氏知道我铁了心的离开后,对我愈发好了。   我不仅不会威胁到她的地位,相反,将来孩子养在她身边,太子会常常去她房里。   这世上,果然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   我与她,现在共同守着一个秘密。   为了这个秘密,梁氏连后招都已经谋划好了。   孩子是素枝生的。   素枝趁着梁氏不注意,爬了太子的床。   梁氏对素枝恨得不行,故意把孩子养在自己名下,捏着素枝的命脉,让素枝一辈子对她服服贴贴。   我说:“你这个后招,有不合理的地方,真要对素枝恨得不行,为什么不一碗滑胎药喂下去?为什么还要把孩子养在自己的名下?”   “这你就不懂了,我堂堂太子妃,出身名门,温柔贤淑,绝不会背上一个谋害龙子龙孙的罪名?”   梁氏冷冷一笑:“养在我名下,孩子天天叫我母亲,这是对背叛我的人,最好的惩罚。”   我的心,微微痉挛了下。   梁氏得意地看着我,“你不算女人,所以不知道女人狠起心,是什么事儿都干得出的。”   这一夜,我难得的失眠了,脑子里反反复复只有梁氏一句话——   “孩子天天叫我母亲”。   ……   元封三十一年,七月初五。   肚子有些沉了,但我四肢依旧纤细,素枝说从背后看,看不出有孕。   进了七月,天气还很热,素枝知道我喜凉,每晚在房里摆两只冰盆。   这日睡到半夜,忽然惊醒,睁眼一看,有人坐在我的床前。   是赵霖。   目光幽深冷淡。   这是他第一次来看我。   我正要披衣坐起来时,他忽然把我的薄被一掀,顺势躺了进来。   我僵得一动不敢动。   盛夏的衣裳,薄薄的一层布料,他身上的温度,比我冷一些。   他转过身,手撑着脑袋看我。   我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酒香味,心口隐隐发烫。   沉默中。   他伸出手,慢慢摸上我隆起的肚子。   “一晃,竟这么大了,你可有给自己把一把脉,是男孩还是女孩。”   “不把脉,听老天爷的安排。”   “我倒希望是个女儿,长得像我多一些。”   他大手在我肚子上慢慢摩挲,“将来我有时间,就教她琴棋书画。”   我双手死死揪住衣摆。   他为什么来?   来做什么?   是不是有什么变故?   赵霖察觉到我的紧张,轻轻勾起唇角:“别怕,不会有什么变故,我就是想过来瞧瞧你。”   我整个人松弛下来,良久,道:“给他起个名吧。”   赵霖缓慢眨了下眼:“叫江离如何?”   江离?   我再熟悉不过,是一种常见的草药,又名蘼芜,常用于活血行气,祛风止痛。   “赵江离?”   我反复念了几句:“若是男孩,这名字合适;若是女儿,这名字便有些……”   “江,是水;我的霖字,上面也是水;你的名字是个草药名,她的名字,也是草药名。”   他理直气壮,“你倒说说,哪里不合适?”   我说不上来。   江离;   将离;   他这是意有所指。   我心头百转千回,最后深吸一口气,道:   “殿下,若是个男孩,请你将来告诉他,身边不要有那么多的女人,一个知心的,体贴的,心疼他的,就行;   若是女孩,也请你告诉她,女子最应该学会的不是贤惠,不是讨好,更不是琴棋书画,而是按着自己的心意去活。”   话音刚落,孩子在肚子里动了一下。   他察觉到了,脸上又惊喜,又难过。   半晌,他冷笑一声道:   “沈杜若,这世上有几个人,能按着自己的心意去活。” 第737章 回忆(七)   元封三十一年,七月十二。   我向往常一样醒来,洗漱、用早饭,看医书。   午后,还歪在塌上午睡。   素枝像往常一样守着,在边上做针线。   这一觉,睡得很不安,还做了梦,梦里我一脚踏进一个黑洞,整个身子往下坠,人倏的惊醒过来。   醒来后有些心悸,缓了好一阵才缓过来。   素枝扶我去后院散步。   很奇怪,往常散步的时候,总能听到一些外头的声音,今日特别安静。   素枝也察觉到了,还嘀咕了一声:“怎么这么安静。”   午后也没有什么异常。   就是晚饭送得有些晚,天黑了才将将送来。   我用过饭后,素枝又扶我去后院散步。   依旧什么声音也没有。   院外一片死寂。   这一天,梁氏没来。   我觉得有些奇怪,往日她都是风雨无阻,莫非她被什么事情绊住了?   ……   元封三十一年,七月十三。   很奇怪,原本每天都有的胎动,今早却迟迟不见动静。   更奇怪的是,我心跳和脉搏都有些快,还时不时的出冷汗。   早饭迟迟没有人送来。   我饿得心神不宁,吃了几块点心垫垫肚子。   素枝咒骂几句,往腰里绑了一个小锦垫,装成孕妇的样子后,出了院子,说去看看前头发生了什么事?   她一走,到午时都没有回来,也没有人送午饭过来。   就在我等得心急如焚的时候,素枝拎着食盒回来。   我问她前头发生了什么事?   她眼神有些闪烁,说太子府里出了个贼,她要帮太子妃抓贼去,让我这两天自己照顾自己。   说完,她放下食盒匆匆走了。   我觉得她的话里有漏洞,刚想追上去问清楚的时候,院门吱呀一声被关上了。   我喊了她两声,她没有应我。   我去拉门,发现门从外面被锁上了。   事情不对。   我赶紧走去后院,后院还有一扇小门。   哪知,小门也被锁上了。   我冷汗唰的下来,心想会不会是太子临时反悔,要把我留下来。   我告诉自己不要紧张,先吃饭,吃饱了饭再想招,总有解决的办法。   饭吃完,我还心大的睡了个午觉。   醒来,开始思考对策。   不知不觉天就黑了,听到一声院门被打开的声音。   等我扶着腰身走出去时,门又被锁了起来,一只食盒放在门后。   我看着那只食盒,觉得事情可能不是我想象的那样。   真要让我留下来,太子只需要用一招——让人看到我怀孕的样子。   而不是把我关起来。   看来,是太子府出事了。   子时,我睁着两只眼睛看着帐顶,窗户外传来院门被打开的声音。   我赶紧掌灯,披了件衣裳出去,却见梁氏独自一人走进来。   近了,我才发现她眼里都是红血丝。   “发生了什么事?”   我问:“素枝呢”   梁氏目光扫过我隆起的小腹,在主位坐下来,“沈杜若,给我倒杯温水来。”   她脸上一片灰暗,头发有些凌乱,接过茶盅后,一口气喝完,然后吐出一口长长的浊气。   “沈杜若,太子府出事了。”   在我的意料之中。   “出了什么事?”   她把事情一一告知。   天崩地裂。   魂飞魄散。   我用这辈子最大的想象,也想象不出太子府竟然出了这么一桩事。   梁氏垂下头,声音里有种万念俱灰。   “沈杜若,我实话和你说,殿下他现在被逼上绝路了。”   我浑身都在发抖。   如果我没和那个黑衣人打过交道,我一定以为梁氏的话,是危言耸听。   但此刻我明白了,潜伏在太子府的细作,不止我一个。   那人不择手段,布下了天罗地网。   “你想不想活下来?”她问。   我茫然而惶恐:“什么意思?”   “你怀了殿下的孩子,将来真到了清算的那一刻,你逃不掉,但如果你肯听我的话,你就一定能活下来。”   “听你什么话?”   梁氏转身看着我,眼角上扬,形成一道锋利。   “提前把孩子生下来,就能和我们撇得干干净净。”   我险些从椅子上摔下去,“你在说什么?”   “老话说得好,七活八不活。”   她眼里露出狠戾的光,“我已经找好了稳婆,让素枝熬好了催产药,你自己又懂医,十拿九稳的事。”   我不可思议地看着她:“你可知催生伤及五脏六腑?”   “五脏六腑总有调养的机会。”   她冷笑一声:“若死了,便什么机会都没了。”   说完,她又补了一句:“沈杜若,我这是在救你,和你肚子里的孩子。”   事情都已经紧急到这种程度,她会好心来救我?   不对。   很不对。   我一脸戒备地看着她。   她冷冷一笑:“到这个份上,我不瞒着你,我让你提前生,就是想给殿下留个后。”   留个后?   我心头剧跳,血液逆流。   什么情况下要留个后?   在必死无疑的情况下。   “他,他想破釜沉舟?”   “否则呢?”   梁氏冷笑一声:“你以为,有了那个巫咒娃娃后,他还能继续做他的太子,安份守己的等着皇帝把皇位传给他?”   我不知道。   我只会治病救人,不懂这些复杂的权力争斗,更不懂好好的,怎么就要破釜沉舟了呢?   “你,你不劝一劝吗?”   “为什么要劝呢?”   梁氏看着我,忽然笑了。   “我从前和你说过,我这辈子活着的目的,就是成为太子妃,做上皇后的位置。”   她的声音说不出的荒凉。   “我为这一桩事,奋斗了半辈子,临了,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别的人坐上那个位置,我吃的苦,我受的委屈,我流的泪……我怎么会甘心?”   她轻轻摇了一下头。   “我尚不甘心,他这生下来就被封为太子的人,又如何会甘心?”   我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起身,走到我面前,手落在我的肩上。   “沈杜若,你不应该说出劝这个词,你应该比谁都懂。”   是的。   此刻我懂了。   有些人的一生,哪怕如履薄冰,都有自己非去不可的对岸。   我的对岸,是治病救人;   他的对岸,是登基称帝;   而她的对岸,是他身边的那个位置。   逆风往前走一步,也是好的,强过一辈子庸庸碌碌,浑浑噩噩。   这是我们活着的使命。   也是宿命! 第738章 回忆(八)   “沈杜若。”   梁氏收回手,目光笔直地看着我。   “他不知道我来,入夜前,他让我把你送走。可我想,你大着个肚子能去哪里呢?要是被人发现,天涯海角你都逃不掉。”   是的。   我没有地方可去。   他如果真要破釜沉舟,我只有陪葬这一条路。   “你把孩子生下来,我把素枝留给你,你混在下人当中,没有人知道你曾经为他生过一个孩子。”   梁氏深深吸一口气。   “你是沈家的独女,在太子府的身份只是个女医,事情再怎么牵连,也牵连不上你。退一万步说,就算牵连上了你,孩子至少能活着。”   我不怎么相信:“他真的能活?”   梁氏眼底满是孤注一掷的勇气,“只要你敢生,我就能保他活,我真的有办法。”   我的血都凝固住了,脑子没办法思考。   我二十四年只活在了医术和草药的世界里,完全不懂他们这些人的手段。   “沈杜若,你懂他吗?”   梁氏忽然轻笑了一下。   “他真的就是个孩子,很善良,很温柔,很多情。大婚那天他掀起我的红盖头,明明心里不喜欢,脸上也都是笑,一点都不为难我。   他待每个人都好,唯独苛待自己。   你别看他温温淡淡,好像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其实每一件事,每一个人都在他心上压着。   沈杜若,你还记得唐之未吗?   唐之未进教坊司的那天,整整十二个时辰,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一口水米都没有喝。   去年九月初九那场病,你知道他为谁生吗?   为唐之未啊。   唐之未终于从教坊司出来,进了尼姑庵,他不好去看她,就让我远远去看一眼。   我看了一眼,心酸的眼泪忍不住。   他呢?   唐之未是他恩师的独女,是他从小就看着长大的女孩儿,他得多难受啊。   这事压在他心头整整八年,你说,他能不大病一场吗?”   梁氏晶莹的泪落下来。   “沈杜若,我为什么算计你?是因为这些年来,你是唯一一个,能让他眼里有亮光的人。   沈杜若,把孩子生下来吧,这样你也能活命,孩子也能活命,也算给他留个后。”   我问:“那你呢,世子呢?”   梁氏含泪轻笑道:“我和世子陪着他,总要有人陪着他的!”   ……   元封三十一年,七月十四,晨时。   大凡生产,自有时候,未见时候,切不可强服催生滑胎等药,若势不得己,则服之。   切不可早坐,及令稳婆乱动手。   凡催生药必候腰痛甚,胎转向下,浆水破,方可服。   大法滑以流通涩滞,若以驱逐闭塞,香以开窍逐血,气滞者行气,胞浆先破,疾困者固血,固血如闸水于舟最稳当。   催生只用佛手散,最稳当,又劫捷。   沐浴更衣后,一碗催产药服下去,巳时开始阵痛。   刚开始是零星一点小痛,阵痛间隔半盏茶的时间。   两个时辰后,我嘴里咬着布,痛得死去活来,浑身像从水里捞上来的一样。   稳婆姓陈,世子就是她接生的。   她在这一行干了几十年,相当有经验,不停的在我耳边指点我,要如何呼吸,要如何用力。   我见过很多妇人生产,也知道很痛,却不曾想会痛成这样。   血管在身体里爆裂;   无数尖刀匕首同时戳进来;   骨头硬生生被人掰断;   挫骨扬灰的痛,也不过如此。   从巳时,痛到午后;   再从午后,痛到黄昏。   我至始至终都死死的抓着梁氏的手,把她的手抓得血迹斑斑。   这个该死的女人啊,如果不是她,我怎么会受这种痛。   快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梁氏在我耳边不怀好意的说:“沈杜若,小心一尸两命啊!”   我没有回头路;   我半生的任性和洒脱,都在这无边的痛意里,熬干了,熬化了,变成了灰,可孩子就是不下来。   梁氏看着沙漏,心急如焚,脸色似乎比我这个产妇,还要白上三分。   最后,她狠狠一咬牙。   “沈杜若,我得去送送他,你可有什么话,要我带给他。”   我的眼中露出惊惧。   入夜了,他们准备动手。   我松开梁氏的手,拿下嘴里已经咬得稀烂的棉布,一字一字往外迸。   “你告诉他,一定要走到对岸,对岸才是他的归宿。”   “好!”   梁氏抹了一把泪,转身匆匆离开。   我用力的喘几口粗气,对素枝道:“把我的针包拿来,快!”   素枝拿过针包,我强撑着半坐起来,把棉布又塞回口里,然后从针包里拔出五根,对着身上的五个穴位扎下去。   铺天盖地的痛意,彻底淹没了我。   我挣扎着,呜咽着,向天地神灵祈求着。   祈求让我活下去,让我的孩子活下去,还有他……   此刻,他一定脱下了那身常穿的旧衫,换上了盔甲,拿起了刀剑。   他站在夜光里。   目光依旧沉稳宁静,神色如往常一样淡然从容。   那些追随他的儿郎们,他会一张脸一张脸地看过去,他们都在他的心上。   他最后的目光,会落在飞奔而来的梁氏身上。   梁氏远远看着他,泪光闪烁。   这是她眼里唯一存在的男人。   她活着的意义,就是成为他的女人,与他站在一处,看日出,看日落,看高山,看大海……   四目相对。   他们二十几年的相依相伴,都在这一眼里。   他朝梁氏轻轻颔首。   梁氏露出一个含蓄的、端庄的、和蔼的笑。   这是他最喜欢的笑。   唯一的区别是,这不是梁氏的表情。   这就是她的笑。   她笑着,来送别她的丈夫,一个善良,温柔,多情,像孩子一样的男人。   “女医,用力啊,我看到孩子的头了,用力啊,快,用力。”   我双目圆睁,青筋暴出,脸上比厉鬼还要狰狞。   浑身力气都集中在身下一处,四经八脉的血,也向下面涌去。   随着一阵剧痛,我感觉身下有什么东西滑出来。   与此同时,我的眼泪也喷涌出来。   泪眼中,我仿佛看到他翻身上马,目光深深的,深深的,最后看了一眼太子府。   这是他的家。   一切结束,就该回家。   家里有一个刚刚早产生下来的小婴儿,她身上还带着血污,她迟迟没有哭。   她等着他回家来,听她第一声清脆的哭声,看她长出第一颗乳牙。   还有。   听她叫他一声:爹爹! 第739章 回忆(九)   元封三十一年,七月十五,子时。   我被素枝唤醒。   素枝眼泪汪汪,“女医,你快看一眼吧,公主没有气息,怎么打也打不哭,怎么办?”   因为没有足月;   因为生产的时间太长了;   “抱来我看。”我奄奄一息。   稳婆赶紧把孩子抱来。   小小的一只,瘦骨棱棱的跟只小猫一样,脸色是青的,青中带着白灰。   小小的手指蜷缩着,死死的拽成拳头,好像是提前预知了自己未来的命运一样,想抗争,却又无能为力。   这是我的孩子!   她小小的眼睛还没睁开。   她没看过山,没看过海,不知道喜,也没尝过哀。   怎么能去死?   “素枝。”   我哑声道:“替我拿出十三根针,放火上烤一烤,要烤得仔细一些。”   “你要行鬼门十三针?”   匆匆赶来的梁氏,声音抖得跟什么似的。   我朝她招招手。   梁氏走近,我伸手拽住了她的前襟,“你向我保证过的,是吗?”   梁氏用力点点头。   “哪怕她是个女孩儿?”   梁氏含泪的目光很坚定:“哪怕她是个女孩儿。”   我松开她的衣襟,把十三根针一起拿过来。   手起,落针。   鬼神啊,我不是和你商量,也没时间来威胁你,我直接向你下战书。   有我沈杜若在,你,你们谁都别想带走她。   我不会给你们留余地,也不给自己留后路。   咱们,就死磕到底!   一针鬼宫人中穴;   二针鬼信取少商;   三针鬼垒是隐白;   四针鬼心大陵岗;   五针鬼路通申脉;   六针鬼枕风府强;   七针鬼床颊车取;   八针鬼市闹承浆;   九针鬼窟劳宫穴;   十针鬼堂上星强;   十一鬼藏是会阴,玉门头上刺娇娘;   十二鬼臣是曲池……   “哇——”的一声。   我手一抖,最后一只针落在地上。   素枝喜极而泣,“哭了,哭了,小公主哭了啊!”   “活了,活了。”   梁氏又是高兴,又是发愁,“快,快,快,别让她哭,不能哭啊,我的儿啊,你哭小声一点。”   素枝把孩子抱起来,让她的小脸贴到我的心口。   奇怪的一幕出现了。   她感受到我的气息,哭声一下子就止住了。   多么乖巧的小人儿啊!   我睁大眼睛,想再好好看一看她的脸,可已经撑不住了,整个人缓缓倒下去。   素枝扶我和孩子一起躺下去。   我轻轻的把她搂在怀里,心里涌出前所未有的柔软。   这柔软像一阵风,像一片云,把我已经累到极致的四经八脉都舒展开来。   此刻,我多么希望赵霖能再问我一次,“想留在我身边吗?”   “想!”   我想给她一个家,给她穿最好看的衣裳,梳最漂亮的辫子。   天热了,我替她打扇;   冷了,我给她盖被。   我想陪着她长大,看她牙牙学语,摇摇晃晃走路;   及笄那天,我要亲手替她插戴簪子;   我要给她找一个世间最温柔的男子,那个男子只爱她一个人;   我亲手将她的手,放在那男子的掌心。   我看着他们夫妻二人离去的背影,既会欣慰含笑,又会泪如雨下……   然而,我这个梦只做了片刻。   一个蒙面的黑衣人悄无声息的站到了门口。   我看到梁氏身子一僵,大步走过去。   黑衣人附在梁氏的耳边,低低说了几句。   梁氏原本垂下的右手,“叭”的一下抓住了门框。   她抓得很用劲,手背上青筋像男人一样,一根一根暴出来。   可即便这样,她的身子还止不住的发抖。   片刻后,她仰起头,长长吁出一口气,转身朝我看过来。   我看到了她满眼的泪水和满面的悲伤。   我垂下眼,看向怀里的孩子。   孩子啊,你穷尽一生,也等不到爹爹回家了。   梁氏的悲伤,只有短短一瞬,她收回手,缓缓站直身体,挺起胸腔。   身形非常笔直,是母仪天下的那个姿势。   她朝黑衣人冷冷地看了一眼。   黑衣人一点头,跨过门槛走到屋里,手中的匕首朝着稳婆的颈脖轻轻一划。   血喷出来的同时,稳婆已被黑衣人扛了出去,她甚至都没来得及呼喊一声。   素枝也动了,她开始擦拭地上的血迹,收拾房里的残局……   在我的目瞪口呆中,梁氏走过来,在床边坐下。   她伸手拨开我被汗渍浸湿的发,用一种很平静的口气,对我说:   “沈杜若,孩子我要带走了。”   终于到了这一刻。   我千般万般舍不得,最终还是点点头。   “按规矩,你是活不下来的,留后还有一种说法,叫去母留子。”   她竟然笑了,“是他说,得有人活着,清明、中元的时候给我们上一支香,烧一点纸。”   我的泪,又落下来。   “月子里,不要哭,会留下病根的。”   她掏出帕子,替我擦了擦眼泪,眼神温柔而哀伤。   “对了,你烧纸的时候,能不能替我儿子念一念往生经,让他下辈子投个普通人家。   不要替我和殿下念,我们说好的,下辈子都不想来了。”   “梁荪宜。”我哽咽着叫她的名字。   “沈杜若,你越发的没规没矩了。”   梁荪宜从我的怀里抱走孩子,居高临下,冲我莞尔一笑,“我去追他,你好好活着。”   说完,她仪态万千的转过身,腰背挺得笔直的往外走。   一步;   两步;   三步;   终于走出了我的视线。   她的姿态,我死都不会忘记,就像一个战士,提着长剑,走在尸身遍野的战场上。   此刻,将军已经血染战场。   鼓声和号角吹响。   战士缓步走到敌军面前,长剑一横。   毅然决然的,赴一场死约!   我的泪,不断地落下来,无端想起我第一次进太子府,他们夫妻二人替我接风洗尘。   他一席旧衣,坐在她的身边。   她嘴角含着笑,拿起筷子,挑出一筷子鱼肉,又细心的将刺拨掉,放进他的调羹里。   他看一眼后,拿起调羹,自然而然的送进嘴里。   河东之水向东流,洛阳女儿名莫愁,十五嫁作卢家妇,十六生儿字阿侯……   赵霖,梁荪宜。   再会无期了!   我眼睛一闭,终于陷入一片空虚的黑暗中。   ————   对于太子妃梁氏这个人物,怡然有几句话想说。   在最初设计这个人物的时候,我有过很多的设计,但写着写着,就写成了现在的样子。   并非写偏了,而是当我代入到梁氏的内心时,她就是这样一个人。   不完美,却很坚定。   我很喜欢这样的她,当她毅然赴死的时候,我把自己写哭了。   试问这世上,有几个做母亲的,能亲手杀了自己的孩子,所以,她很了不起。   至于太子,我用一句很老套的话来总结:性格决定命运。   沈杜若,梁氏,太子三人的故事结束了,还有一章的尾巴,放在明天。   今天只更一章,我又把自己写伤了。   距离这个心魔还有一万字左右结束。 第740章 回忆(十)   元封三十二年,二月二十八。   这是我在太子府的最后一个晚上,明天我就要离开。   半年时间,我不仅没有被人看出破绽,还活得好好的,   这归功于素枝的精心照料,归功于我沈家大小姐的身份,也归功于白振山的好人缘。   禁军中,有一位和白振山称兄道弟的人,叫陈异。   白振山托他暗中照顾我。   我有自己的小院子,一日三餐都有人送进院子里来。   前三个月,我除了吃,就是睡,连床都没有下过。   对外就称女医因为太子府的事,吓病了。   这世上最好的补药,不是什么人参,当归 ,就是睡眠,我因为早产而受损的五脏六腑,因为行鬼门十三针而耗尽的体力……   在这三个月的昏昏欲睡中,慢慢恢复过来。   三个月后,我“病愈出山”。   我托陈异帮我从白振山那里,弄些普通的草药进来,开始帮太子府还活着的人看病。   我这样做是有目的——查出谁是陷害太子府的元凶。   而此刻那些被困在太子府的人,在经历巨变后,对自己未来的命运,半点把握都没有。   生、死,都在贵人的一念之间。   人一多思,就会有病。   没有人怀疑我的目的,人人都以为我沈杜若是菩萨心肠。   正所谓雁过留痕,风过留声。   一个人做坏事,哪怕这人心思再细腻,再缜密,也会留下蛛丝马迹。   赵霖,我一定找出陷害你的真凶。   哪怕找出来之后,这个名字只能永远躺在我的册子里。   又三个月后,我终于在夏才人贴身婢女那里,找到了她陷害太子的线索。   素枝知道后,痛不欲生,当天晚上用一条床单把自己吊死在了梁上。   夏才人原本在浣衣局做婢女,是素枝看她手很巧,引荐给了太子妃。   这是引狼入室。   我看着素枝挂在梁上晃晃悠悠的身子,一滴泪都没有,在心里骂了三声: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   这世道,好人总在自责,总在愧疚,而坏人……   坏人坐上了高位,君临天下,江山美人统统纳入怀中。   ……   永和元年,三月初一。   子时,三刻。   我拎着包袱,跟在陈异身后,从后门离开太子府。   我一脚跨出门槛,刚要回头说一声谢,陈异伸手推了我一把。   “沈女医,往前走,别回头。”   我听他的话,一步一步往前走。   在路的尽头,有一辆马车。   白振山站在马车边,不停的踮脚张望,忽然,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然后冲我飞奔过来。   我唤一声:“白叔。”   白振山眼眶一下子红了,“走,走,跟叔回家,你婶子做了你最爱吃的……”   “白叔。”   我轻声打断他,“这京城已无我的容身之地,我不回去了。”   “那你去哪里?”   “东边,南边,西边,北边,哪里都可以去。”   我笑道:“荒年饿不死手艺人,白叔,你送我一程啊!”   白振山死死地看着我,良久,忽然爽朗一笑,“走,叔送你。”   他亲自驾着马车,把我送出城,一直送出五百里。   临别前,他给我一枚白家家主的令牌,有了这个令牌,我能到白家随便一家药铺支钱。   白家在华国一共有三十二处药铺。   白振山说:“小姐啊,你哪怕走进去,支一两银子也好,让我知道你还活着。”   “白叔,我不是那种要死要活的人。”   白振山铮铮汉子,听到这话后,背过身抹了抹泪。   送我走的时候,他对我说了同样的话。   “小姐啊,别回头,往前走啊……”   我不会回头的。   回头山河已变,故人已逝。   我要一直往前走,替他们看高山,看大海,长风沛雨,艳阳明月,   看世间的每一处风景。   我会在清明给他们点香,在中元给他们烧纸,为他们一遍又一遍的诵读往生经。   下辈子还来啊。   或许我们能再遇见。   ……   永和三年,六月二十。   我在凉州城,遇到了董承风。   从此,他弹琴,我行医,结伴而行。   ……   永和五年,十二月。   董承风生辰那天,喝醉了对我说:“沈杜若,实在不行,我们俩相互将就一下如何?”   我戳他脑袋,“都活得好好的,干嘛将就?”   ……   永和七年,正月十五。   我们走到了和田,异族风光。   元宵节,有姑娘约董承风月下说情话。   董承风却病了。   我把药端给他时,他苦哈哈的对我说,“沈杜若,好不容易有个姑娘看上我,偏我这身子不争气。”   我笑:“这叫无缘。”   ……   永和八年,七月十五。   子时。   我梦到我的孩子被困在大火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醒来,一摸满脸是泪。   我忽然悲从中来,嚎啕大哭。   董承风听到声音后,冲进来,问我怎么回事?   这些年,他问过很多次,我从来不说。   但在这一刻,我忍不住了。   我需他告诉我,这只是一个梦,我的孩子这在世间的某一个地方,活得好好的。   他听完后,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天快亮的时候,他问我。   “所以你替人看病只收很少的钱,甚至不收钱,还愿意把命都豁出去,是在为那个孩子积善行德?”   “这世上没有一个秘密,可以永远的藏下去。”   我含泪说:“我不该把她带到这个世间来,她的身份,走到哪里都是危险,也会给别人带来危险,董承风,我罪孽深重。”   我要替自己赎罪,也要替她赎罪。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这些年,我救下的命有无数条,别的不盼,只盼她在人世间平安喜乐;盼养她的人长命百岁。   ……   永和八年,十月初十。   董承风向我告别。   我问他去哪里,他说想去做一件事。   我问他什么事,他一脸神秘的说:“你别问,问了我也不会说,山水一程,你我各有天命。”   他还说:“沈杜若,放过自己吧!”   能不能放过,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日子一天一天过,一年一年过,如果有一天我累了,就是离开的时候。   人生啊,是没有对岸的,有的只是沿途的风景。   能入眼的,不能入眼的,都得看一看。   这时,他忽然说,“能不能把你那本视若珍宝的册子给我?”   我问:“为什么?”   他说:“苦日子都过完了,你还记什么记?后面都是好日子。”   我问:“不怕惹麻烦吗?”   “怕也没用。”   他不以为然:“相识一场,你总得给我留个念想。”   我皱了下眉,“你的意思是,我们不会再见了?”   他轻轻一笑。   “嗯,再会无期!” 第741章 预备   薜昭觉得自己这一趟下山,可能会少活两年。   为啥?   愁的。   姓晏那小丫头送走董承风后,把自己关进客栈的房间里,已经过去一天一夜,还没有出来。   她在里面做什么?   为什么夜里的灯,一直亮着?   饭也不吃,茶也不喝,难道成仙了?   还有,他隔着一道墙都能听到的、断断续续的哭泣声,又是怎么一回事?   薜昭咬了几百遍后槽牙,决定去敲门,顺便问上一句。   “丫头啊,谁欺负你了,跟我说,我去卸他两条胳膊。不用怕,当初有个坏小子,欺负我们家明月时,我连他的两条腿都卸了呢!”   刚要敲门,门突然吱呀一声开了,露出一张消瘦楚楚的脸。   薜昭手僵在半空,一脸尴尬。   “薜昭。”   晏三合递过一张纸,“我马上想要这些东西,哪里可以备全?”   薜昭接过来一看,惊得目瞪口呆。   两千只大碗;   五百斤烈酒;   五百斤米饭;   一百只鸡;   一百只鸭;   一百头猪;   薜昭抿了下干裂的嘴唇,“晏姑娘,你这是要……”   “解心魔。”   薜昭听老爷说过这事,也知道晏三合是解魔人,现在正在解钦天监朱家的心魔。   只是这荒郊野外的,就他和晏三合两个人,朱家人还在四九城呢!   薜昭一肚子狐疑却不敢多问,吸气道:“晏姑娘,能预备下这么多东西的,只有一个地方?”   “哪里?”   “木梨山!”   晏三合看着他:“我们现在去木梨山,需要几天?时间太长,我等不及。”   “不长,一天一夜,足矣。”   ……   木梨山。   唐见溪一早起来,两个眼皮直跳,白白胖胖的大孙子抱在怀里,都没有心思哄。   午后去书房写字静心,结果越写越烦躁。   就在这时,老总管推门而入,“老爷,薜昭带着晏姑娘已经到了山上。”   “什么?”   唐见溪拎起衣角就往外冲。   走到二门口,遇见两人。   唐见溪一看晏三合,狠吃一惊,“晏姑娘,你怎么瘦了。”   晏三合淡淡一笑,再次掏出纸。   “唐见溪,我要预备下这些东西。”   边上的薜昭忙补了一句:“晏姑娘要解心魔用。”   心魔能解了?   唐见溪低头瞄一眼。   对纸上的东西,他并不吃惊,吃惊的是:“晏姑娘,谁是点香人?”   “我!”   “……”   唐见溪的脸,肉眼可见地裂开了。   晏三合曾经说过,这个心魔看似是朱旋久的心魔,实际上是那几千只乌鸦的心魔。   而那几千只乌鸦,是在前太子巫咒案中死去的人的冤魂。   她还说,其中有一只就是褚言停。   她怎么可能是点香人?   “唐见溪。”   晏三合头发凌乱,衣裳也乱,但一双眼睛却格外平静清澈。   “去准备吧,需要多少银子,我回头算给你。   对了,我还要一张很大的祭台,三盘瓜果,两只烛台,一只香炉,一本往生经,还有很多很多的纸钱。   以及,一个没有人可以靠近的院子。”   她声音听上去有些暗哑。   “我这会有些累,想好好睡一觉,起来要吃饭,要沐浴更衣。   衣裳麻烦你夫人帮我准备一下,要最好看的,还想请她帮我梳一个最好看的头。”   唐见溪:“……”   “薜昭,亥时记得叫醒我,现在请带我去客房。”   “晏姑娘,跟我来。”薜昭不等老爷发话,便自作了主张。   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在等她的一天一夜里,对这小丫头生出一抹心疼。   唐见溪看着两人背影,把纸朝身后的老总管递过去。   老总管瞄几眼,忍着惊心道:“老爷,这些东西都要预备全,怕是有些难。”   “再难,也给我办好,不行就找山民们借。”   唐见溪面色凝重:“以后我加倍还。”   ……   木梨山沸腾了。   鸡在跳,鸭在叫,猪在哀嚎。   男人们都在磨刀霍霍;   女人们在灶间忙进忙出;   老总管带着人把山洞里的藏酒,一坛一坛搬出来;   陶巧儿在唐明月的衣橱里,一件一件的找衣裳;   唐见溪忙着在宅子里找最安全的院子,事关前太子事情,半点都马虎不得。   这些忙碌和晏三合无关,她一沾着枕头,沉沉入睡。   ……   夜,如约而至。   亥时,陶巧儿敲响了晏三合的房门。   晏三合开门。   陶巧儿冲她微微一笑:“晏姑娘,我们又见了。”   “又见了,夫人。”   晏三合请她进来:“劳烦了。”   “干什么说这些客气话。”   陶巧儿把手腕上的衣服一抖,“晏姑娘,你看这件如何?”   “好看!”   一刻钟后,晏三合从屋里走出来。   等在外头的薜昭只觉得眼前一亮,忙上前道:“晏姑娘,一切准备妥当,你跟我来。”   晏三合刚要迈步,忽然想到了什么,扭头问。   “夫人,唐明月出嫁的时候,你哭了吗?”   陶巧儿一怔,不好意思笑道:   “虽然是招婿,我还是掉了一箩筐的眼泪。他爹更离谱,大婚前一个月就开始长吁短叹,说怎么一眨眼的时间,丫头就要嫁人了呢!”   “明月好福气!”   晏三合冲陶巧儿点点头,转身离开。   陶巧儿眼尖的发现,她背在身后的手里,捏着一支细细长长的香。   ……   院子就选在山崖边。   中间一张祭祀台;   祭祀台的四周,摆着十几张长桌;   桌上两千只大碗,两千双筷子,密密麻麻地排开;   碗筷的上方,是整只的烧鸡、烧鸭,以及整只的猪头;   地上是一只只酒坛。   晏三合一脚踏进去的时候,四周突然诡异的安静起来,连一丝风声都没有,更别说虫鸣。   唐见溪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心窜上来。   他打了个寒颤后,刚要开口说话,眼前倏的一亮。   一抬头,差点把魂给吓没了。   头顶,突然升起一轮血月,将原本黑漆漆的天空,映得赤红。   更让他觉得惊悚的是,这月儿竟然是圆的,而今儿个明明才三月初二。   “血月现,天下变,众生成枯骨,骨骸伴神舞。”   晏三合浓密的睫毛下,一双深邃幽深的瞳仁,很有几分冷意:“他们的怨气很重啊!”   唐见溪心口砰砰跳:“晏姑娘,我能留下来看看……”   “不能。”   晏三合淡淡地看着他。   “你和薜昭把酒坛打开后,到外头等着,天亮后如果我没有走出来,你再进来,把我安顿到床上。”   唐见溪眼中茫然。   “我可能会昏迷个几天,劳你夫人照料一下我。”   晏三合深吸一口气,“对了,你有什么话,要对他们说吗?”   ————   阳后后遗症严重,明天一天都在医院看病,向你们请假一天。 第742章 解魔   院门,吱呀一声掩上。   晏三合走到祭祀台前,把手中的香先放下,撩起袖子,拎起酒坛,给每一个碗里倒满酒。   两千只碗,她不紧不慢,足足倒了半个时辰。   酒香飘满整个院落。   最后一碗酒,她端到了祭祀台前,在香炉边放着。   做完这些,她站着缓了好一会,才左手去拿香,右手把食指伸到嘴边。   轻轻一咬。   血滴在香头上;   凑近烛火,染着血的香头“轰”的一下,烧了起来。   就在这一瞬间,天地变色,风来了,雨来了,翻涌的黑云不断向血月四周聚拢。   血染圆月,孤晚天凉。   呜咽声,哭泣声,哀嚎声……每一声,都像是从鬼门关前传来的。   晏三合面色沉默的把香插进香炉。   如果小裴爷此刻在,一定惊诧的问一句:“为什么这香上升起一缕烟,竟然是血红色的?”   因为冤魂太多;   因为怨气太重;   因为一只细香承受不住,需要再添晏三合的一滴血才能压制住。   红烟袅袅中,晏三合缓缓开口。   “七月前,钦天监监主朱旋久过世,夜里落棺,棺裂三次,与此同时,朱府二奶奶一尸两命,此兆是为心魔。   我受其长子朱远墨所托,为朱旋久解心魔,细查之下发现,朱旋久是一名彻彻底底的伪君子,也发现了心魔真正的主人,是你们。”   话落,红烟像是听得懂人话一样,剧烈的跳动了几下。   “朱旋久的心魔,是一轮血月,而血月意味着正气弱,邪气旺,怨气盛,戾气强。”   晏三合抬头看了看天空,“这让我明白了,你们的死有冤情。”   风停了,雨住了,呜咽声,哭泣声,哀嚎声,瞬间消失。   天地,又恢复死寂。   只有头顶一轮赤红的血月,冷冷地看着这烟火人间。   “元封三十一年,七月十二,巫咒案发生,前太子赵霖起兵造反,兵败后自尽而亡。   那些跟随他的人,太子府里与他有瓜葛的人,无一人活下。此案的源头,是巫咒案。   经我查明,巫咒案中,顾阿六负责挖出巫咒娃娃,交给锦衣卫;   夏才人,负责制作并将巫咒娃娃埋入前太子的院子里;   而出现在巫咒娃娃上的,由七根钢针组成的阵法,以及先帝的生辰八字,则由朱旋久的贴身小厮太微提供。   但太微只是提线/木偶,始作俑者是朱旋久。   至此,巫咒案几个重要的参与者,水落石出。   但顾阿六、夏才人、朱旋久和太微一样,只是提线/木偶,真正在幕后操纵的人,是当今天子赵霁。   赵霁行此计的目的,是拉太子下马,实现他多年来的野心,登顶称帝。   最后,他成功了,你们则成了鬼门关前的冤魂。   你们的心魔因巫咒案而起,兵败后正式形成。   夏才人于起兵当晚,死于太子妃梁氏手中;顾阿六随后也被人灭口。   赵霁因为是天子,你们奈他不得,所以只能蛰伏多年,等待朱旋久阳寿尽。   你们的诉求是想将巫咒案的真凶昭告天下,想沉冤得雪。可惜……”   晏三合很轻地阖了一下眼睛,声音说不出的悲伤。   “你们永远也等不到这一天。”   最后一个字落下,青石砖缝里涌出黑雾,狂风吹来,黑雾瞬间将晏三合吞没……   ……   旷野无声。   血月如泣。   参天的大树下,朱旋久的尸身还直挺挺的躺着,所不同的是,被啃噬的只剩下一副骨架。   树上,停着密密麻麻的乌鸦,何止两千,根本就是数都数不清。   树的最顶端,有一只通体发黑的乌鸦傲然而立,黑沉的眼睛里,是彻骨的冰凉。   又到了阴界。   晏三合迎上这双眼,脸上面具一样的冷静,缓缓裂开。   是了。   这眉眼的样子,与她的何等相象,连眼中的冰凉都一模一样。   我要称呼你什么呢——她在心里想。   晏三合压下心头的情绪,缓缓开口。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曹植的这首七步诗,全篇没有一个杀字,却写尽了夺嫡之争的惨烈。   秦二世胡亥——   本是幼子,为争皇位,赐死太子扶苏,大将军蒙恬,还不惜将自己的兄弟姐妹统统杀死。   隋文帝杨坚——   连杀周宗室的五位王,逼迫八岁的外孙下禅让文书,他三让而受天命,至此做了皇帝。   唐太宗李世民——   发动玄武门之变,亲手射死太子,也就是他亲哥李建成,逼亲爹做了太上皇,自己称帝。   则天女皇——   篡位的对象是她的亲生儿子,她一杀一废,建立大周。”   晏三合冲高处的乌鸦古怪地笑了一下,“成王败寇,你知道你输在哪儿吗?”   乌鸦冷冷地看着晏三合。   “你输在不够狠,不够毒,不够有野心,不够有手段,不够无情,不够狞恶,不够不要脸!”   晏三合冷笑:“总而言之一句话,你输在仁孝二字上。”   乌鸦忽的扑闪起翅膀,下一瞬间,它已经停在了晏三合的一臂之外。   离得近了,晏三合能清楚地看到它眼里的滔天怒意。   头顶的血月似乎红了几分。   群鸦的眼神也变了,变得杀气腾腾。   如果眼神能说话,群鸦会齐声呵斥晏三合一句:孽畜,你怎么能说这么大逆不道的话!   晏三合冷笑更浓三分。   “你自娘胎出身,就被封为太子,在孝贤皇后的庇佑下,顺风顺水长到成年。   孝贤皇后是谁?   先帝最为敬重的女人,没有之一。她去世后,先帝甚至为她停朝三日。   你是孝贤皇后的嫡长子,不出意外,这个身份足够庇护你顺顺利利坐上皇位。   然而,在巫咒案发生后,皇帝却对你不闻不问,任由你像热锅上的蚂蚁来来回回的爬。”   晏三合往前走一步,直视着乌鸦的眼睛。   “为什么会这样?”   血月下,乌鸦漆黑的瞳仁慢慢张大,而它身后的数千只乌鸦的瞳仁,也慢慢张大。   “因为你让他失望;因为你站在了他的对立面;因为你用你的仁,彰显了他的恶!”   晏三合一字一句。 第743章 解魔(二)   “你的同门师弟唐见溪和我说过,孝贤皇后死后,先帝开始杀人,杀的是什么人?”   晏三合负手而立。   “在你们眼里,他杀的是功臣良将,寒了世人的心;在他眼里,他杀的对江山社稷有威胁,功高震主的人。   他为谁杀?   为他自己,也为赵家儿孙,他要赵家的江山世世代代传下去。   你身为太子,不仅不明白他的劳苦用心,站在他的身侧,与他共同进退,还信了你先生的话,要在边上适当劝一劝。   你的一言一行,的确仁孝。   但这点仁孝,和你们赵家的江山比起来,塞牙缝都不够。   你先生教你,对得起自己良心便好。   良心是什么?能吃还是能卖?有良心的人,会坐得稳江山吗?”   晏三合冷笑一声。   “真正有良心的人,连那个高位都坐不上去!”   乌鸦漆黑的眼珠轻轻颤栗了一下,瞳仁里的光亮极幽微的淡了下去,藏的很深的悲怆,一点一点透出来。   晏三合垂在身侧的手狠狠攥紧了。   “仁孝二字没有错,看用在谁的身上。先帝是仁孝的人吗?显然不是。   你用你的仁孝,你赢得了百官的爱戴,他则成了‘飞鸟尽,良弓藏’的暴君;   你为了大家,他为了赵氏的小家;你用你的善,想弥补他的恶。   可你忘了一点,他是君,你是臣,他是父,你是子,子不言父过,臣不言君之过,你这是对他权威赤裸裸的挑战。   为人之道,一个善,一个孝。   君王之道,顺他者昌,逆他者亡。   你的劝诫,不显山不露水的忤逆了他;那么你在他心目中的位置,自然也会不显山不露水地低下去。   这一局,你看似赢了,实则输了。”   晏三合停顿了一下,缓缓又道:   “这件事情中,还有一个更要命的地方,你知道是什么吗?是年龄。   先帝老了。   一个人的衰老,是谁都没有办法阻止的,而你却风华正茂,意气风发。   若是平常父子,老父亲只会感叹一声:我儿大矣!   但在天家,衰老就意味着权力的旁落和流失,也意味着你这个太子,哪怕什么都不做,在他眼里都有了不臣之心。   权力是什么?   是一言九鼎,是生杀大权,是财富,是女人,是敬畏,是这万里九州的天下。   先帝这样的狠人,千辛万苦才有了君临天下的那一天,他能拱手相让?   不会的。   他一丝一毫都不会让出来,哪怕这个人是他的嫡亲儿子。   君心似海,容不下一叶扁舟,所以他对你的刁难是必然的;你的进退两难,也是必然的。   其实,这不是坏事。   先帝提防,刁难,打压对一路顺风顺水的你,是极好的磨练和捶打,所以在唐岐令一案后,你被逼一夜长大。   可惜不够,远远不够。”   乌鸦的翅膀轻轻一扇,打断了晏三合的话。   晏三合看着乌鸦的瞳仁,发现它黑色瞳仁里的悲怆,越来越浓,喙微微张着,似乎想要分辩什么。   还有什么可分辩的呢?   她安静了一会,接着又道:   “有两块一模一样的石头,一块成了桥上的铺路石,受人踩踏;一块成了佛像,受万人供拜。   铺路石不服气,问佛像,你凭什么能高高在上?   佛像说,你被打磨了多少刀,再看看我被打磨了多少刀。但凡少打磨一刀,我都成不了佛像。”   晏三合看着乌鸦。   “而你,从小到大都太顺了,你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不需要抢,不需要夺,有人会争着抢着送到你手上。   看过野狗争食吗?   快饿死的一群野狗,面对拳头大的一块肉,谁吃下那块肉,谁就能活下去。   你说,什么样的人能活下去?   爪子最锋利的,牙齿最尖锐的,饿的最惨的,求生欲最强,厮杀起来最不要命的,最不守规矩的野狗。   但凡心软一点,下手慢一点,没有拼尽全力的野狗,都不会抢到那块肉。   这叫什么?   这叫强者胜,弱者汰。”   晏三合轻轻一笑。   “放眼天下,你其实已经是这世上数一数二的强者,但你别忘了,北地的赵霁比你更强。   他强在哪里?强在他的心志。   何为心志?   简单说,就是心思毅力。   赵霁什么时候起了夺嫡的心思,你知道吗?   他的心思藏得有多深,你知道吗?   他为了这份心思,能做到什么份上,你知道吗?   他这块石头,为了坐上皇位,被打磨了多少刀,你知道吗?”   乌鸦嘴里发出呜呜的几声低鸣,听得晏三合悲从中来,口气不由缓了一些。   “你知道陆时是怎么评价你的吗——   他说人是怕比较的,非他心慈手软,非他谋略不深,实在是那人的野心之大,手段之狠,布局之深,放眼天下,无一人能及。   赵霖,你细想想,他是什么生长环境?   十六七岁就被封王,长年驻守北地。北地极寒、极苦的同时,还要时不时的与外族打仗。   打仗这事,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想活下来,就要搏命,就要算计,就要比野兽还要凶猛。   寒风每刮在他脸上一次,就是老天爷在打磨他一次;和敌人开仗一回,又是老天爷打磨一次。   二十多年的风霜磨砺,你想一想,老天爷打磨了他多少次?   一个心志极强、野心极强,谋略极强,又不择手段,不论对错的赵霁,你这个生在深宫,长在深宫里,把仁孝二字挂头顶的人,又如何会是他的对手?   所以,你的失败是必然的!”   乌鸦狠狠一个颤栗,喙闭得紧紧的,似不敢相信刚刚听到的,那最后一句话。   “你必然失败的第三个原因……”   晏三合凄凉一笑,“是你的先生唐岐令。   唐岐令是个好老师,学富五车,才华横溢,但他不该教你,甚至可以说,是他误了你。   他让你先做儿子,再做储君。   大错特错。   天家无父子!   他教你正直,教你有风骨,有脊梁,但帝王玩的是权术。   权术就是计谋和手段,说的是仁义礼智信,背后行的都是阴谋诡计。   所以,他能教出一个好学生,教不出一个合格的君王,但凡换一个先生,你手上的江山都不会被人夺去。   唐岐令的发妻早逝,他一生再无继弦,这说明什么?   说明他是个重情义的人。   他是这样的人,教出来的你,自然也是这样的人。   而古往今来,有几个重情义的人,下场是好的?”   晏三合幽幽叹出一口气。   “所以,当唐岐令被先帝指派为你的先生,因果就已经埋下了。”   ——   太子妃梁氏我前文已经起了名字,因为看到有个读者说,太子妃值得一个好名字,一激动连笔记都没查,又起了一个,真是大意。   统一一下,太子妃叫梁荪宜!   文里还有一些BUG,比如时间线上面的,等书写完,我会再校对一遍,慢慢修改! 第744章 解魔(三)   乌鸦的眼中,蒙上了一层水雾。   这使得他的瞳仁看起来,分外的清亮,可万般情绪也被这水雾给挡住。   晏三合亦慢慢垂下眸子,嘴角扬起一抹悲凉的弧度。   “你必然失败的第四个原因,知道是什么吗?是你的性格里与生俱来的良知。   这份良知,是你母亲遗传给你的,她因为善良、大度,隐忍,聪慧,才有了孝贤这个谥号。   但她是个女人,而你是个男人。   你不仅是个男人,你还是太子,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   但凡你强硬一点,唐之未就该在你的内宅里,就不会有那八年教坊司的日子。   唐见溪与你同出一门,他聪明绝顶,稍加培养便可像褚言停一样,成为你的左臂右膀,辅佐你登得高位。   只因他是你师弟,只因他无心权势,你就放过了他。   董承风就更不用说了。   一个琴师,无权无势,连金陵府的知府,都能仗势欺他一下,你却与他三年之约。   三年一到,哪怕你的失眠症还在,你都放任他离开。   最离谱的,是褚言停。”   乌鸦的眼中的水雾,一瞬间散开。   它看着晏三合,直勾勾地看着。   “我猜褚言停至死都不知道林壁的事吧,这么重要的事情,你为什么不告诉他?   你怕他伤心,怕他难过,怕一个林壁,毁了褚言停珍藏在心里的那段美好回忆。   这是一个储君该做的吗?   显然不是。   储君的做法是告诉他真相,让他充满仇恨,为你更加死心踏地的卖命。   这是一个朋友对另一个朋友的所作所为,这是一个师兄对师弟的暗中保护。”   晏三合慢慢地,勾起一抹冷笑。   “良知和你的身份格格不入,和你要成就的大事,格格不入。   这就好比你的身体里住着两个灵魂,一个在朝堂上被逼厮杀,一个向往清风明月。   两个灵魂的撕扯,让你做事犹犹豫豫,瞻前顾后。   而赵霁呢?   他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都只有一个念头——不择一切手段,坐上那张龙椅。   试问,你能比得过他吗?”   晏三合无奈的摇了一下头,眼眶微微泛红。   “赵霖,你知道吗,你的善良,温柔,多情,体贴,风骨,孝心,仁爱……这些统统都是你失败的原因。   你呱呱落地的一瞬间,其实就已经注定了四十年后的悲剧,这即是你的命运,也是你的因果。”   巨大的哀伤,如浪潮一样,把阴界笼罩。   血月的颜色,愈来愈红,是冤魂流在四九城的血,还是此刻他流的泪啊!   这世上,还有什么比晏三合刚刚那句话,更残忍的。   太子赵霖一生下来,即被封为太子;   他一生所求,是做一个流芳百世的有道明君;   所有人以为这是他的命运;   但命运却对他说,你只能做一个遗臭万年的废太子。   你的善良,温柔,多情,体贴,风骨,孝心,仁爱是错的;   那么卑鄙,恶毒,虚伪,欺骗,贪婪,阴险,算计都是对的吗?   乌鸦眼中的雾气,慢慢凝聚在一处,化作了满腔愤怒,满腔压抑,满腔悲泣。   然后,它张开尖尖的喙,仰天一声凄凄长啸。   这是什么样的命运?   这公道吗?   长啸声刺破苍穹,天际的黑云肆意翻涌,如倒山倾海一般压下来。   一道闪电从中劈下来,仿佛是一把尖锐的长剑,直直刺向晏三合的心口。   晏三合没有半点惧色。   她看着乌鸦的眼睛,红着眼眶,低低笑了一声。   “是命运又怎样呢?不公道又怎么样呢?如履薄冰,走不到对岸,又怎么样呢?   在我心里,你是个有孝心的好儿子,是个有风骨的好学生,是个有气度的好师兄,是个情真意切的好朋友,是个温柔多情的好丈夫。”   这话,如同咒语解开了阵法,如同枯草遇上了甘露,如同一颗凉透的心,被扔进了热水里。   乌鸦的眸子,一点一点灼热起来。   它黑幽幽的眼珠子,死死的盯着晏三合。   死死的。   一动不动。   晏三合又往前走了一步,看着它的眼,柔声道:   “我托一个好朋友打听赵霖起兵那晚的事,前些天,她送了一封秘信给我,信里只有四个字——半途而废。   事情做到一半,不做了,叫半途而废;   孤注一掷到了要紧处,他别无退路,可手里的长剑终究无法向他的父亲刺过去,也叫半途而废。   他一定是想到了小时候,父亲牵起他的手;   想到了稍大一点,父亲教他拉弓引箭;   想到了大婚时,父亲的殷殷叮嘱;   也想到母亲死后,父亲停朝三日,悲伤难抑。   看,他心中的良知又跑出来作祟了,多么可笑,多么软弱,多么的无能啊!   可是又多么的让人可敬啊。   人,之所以为人,不就比畜生多了那么一点点的良知吗?”   晏三合的泪,终于在此刻落下来。   “唐岐令入狱,算计的人避之不及,阴险的人落井下石,他呢?他孤立意决,去了牢里。   那是他的恩师,这一趟他非走不可。   他会同唐岐令说些什么?   或许四目相对,什么也不会说;但我相信,临别前他一定好好的,跪在地上冲唐岐令磕了三个头。   唐岐令自尽在牢里。   其实,一个舞弊案要不了他的命,最多罢官流放,可他却死了。   唐岐令为什么死?   他怕事情牵扯到太子头上。”   一个人甘心为另一个人去死,说明了什么?说明那个人值得他去赴死!   唐岐令一死,唐之未进了教坊司,天之骄女委身在各色男人的身下。   八年啊,按道理她应该慢慢熬出仇恨,又将一腔仇恨归于你身上。   可上一个心魔告诉我,她的心里没有仇恨,若有,也不是对你。   我想她一定会常常想起你,想起你眉眼上扬,唤她“未未”,想起你手冲她点点,无奈道一句‘都被先生惯得无法无天了。’   她后来进了尼姑庵,一生只出过三次庵门,其中一次便是你兵败而死。   无人知道她出了庵门后,去了哪里。   但我想,她一定是躲在某个角落里,为你流了一场泪,烧了一坯纸,念了许多的经。   试问,这世上有谁,能让她如此?” 第745章 解魔(四)   晏三合的声音哽咽了。   “你知道陆时怎么说你吗?   他说:他已经尽力了;   他说:他享着荣华富贵,走的是刀山火海,他比谁都难。   他最后还说:也多亏了他,把我埋得严严实实。   陆时那样的人,心甘情愿做一枚暗棋,除了为唐家以外,难道就没有一点点别的原因吗?   你死后,有谁知道这枚暗棋的存在?   可他却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做着他的暗棋,并且在唐之未去世后,毫不留情的拔出了他复仇的剑,难道就只为唐家吗?   他也在替你鸣不平啊,赵霖。   唐见溪此刻就在院子外,他一生只见过你三次,却一直深信你是清白无辜的,而且还随身带着你送给他的玉佩。   他说——   我不愿意像褚言停那样追随他,他便放过了我,还让我余生自在。余生自在啊,这世道,多难得呢!   一个当朝太子,竟然对他的小师弟说:小师弟,你慢些长大吧。   多珍贵呢!   他能不记你一辈子吗?   现在,这枚玉佩在董承风那里。   董承风口口声声骂你“赵狐狸”,还经常因为你算计他,常常在心里对你破口大骂。   可你知道吗?   草原上生出来的野崽子,大碗喝酒,大口吃肉,风流成性是融在他血液里的东西。   因为你,他统统都改掉了。   后来,你说他琴音里多了一点灵气,少了一点浊气。   你知道琴师一生所求,是什么?   不过是有个能听懂他琴音里喜怒哀乐的人。   他见我第一面,对我弹琴前说:一声入耳,万事离心。   这话是对我说吗?   不是。   我想,他是在对你说。   那三年在太子府,他熏香净手,为你弹琴前,一定也会说这一句,失眠便是多虑,多虑是因为心事太多。   他劝你把心里的事扔下,好好睡上一觉。   他总说,他不曾把你放在眼里,可事事证明,你的一言一行时至今日,都在影响着他。   他后来进了汉王府,做了汉王的谋士,挑拨汉王起兵造反。   儿子反老子,这路数是不是和你很像啊?   一匹谁都驾驭不了的野马,心甘情愿钻进牢笼里,用重蹈覆辙的办法,算一算旧账。   他为谁呢?   只为沈杜若吗?   也为你啊!   对了,临别前,他让我带一句话给你,他说倒了八辈子大霉,才遇到了你。   另一句话,他说给沈杜若,他说上辈子积了多少福报,这辈子才能遇见她。   可如果没有遇见你,他又如何能遇到她?   他喜欢的人是她,他嫉恨的人不是你。   知音少,断弦有谁听。   董承风一辈子有两个知音,一个是沈杜若,一个你。   最后事了,他把琴扔了,此生再不弹一曲,因为他的知音,都不在了。”   晏三合最后一个字落下的时候,阴界里静寂无声。   狂风隐入苍穹,黑云渐渐散去。   面前乌鸦的瞳仁依旧是黑漆漆的,但如果细看,能看到瞳仁深处的柔色,正在慢慢的,一点一点的晕染开来。   “沈杜若是四九城里,最特别,最有远大志向的女子。   她这样的人,世间任何一样俗物都牵绊不了她,更别说男人和女人之间那点昙花一现的感情。   男人对她来说,还不如一株草药来得重要。   可她竟然喜欢上了你——一个足以做她父亲的老男人。   这个老男人要多么出色,才能让聪明通透的沈杜若,深深爱慕?”   晏三合眼里的自豪,抑都抑不住。   “董承风发现后,自己的那份心思都没敢说出口,因为他知道,再怎么努力,穷其一生,都比不上你分毫。   沈杜若离开太子府后,再也没有和别的男人亲近过。   董承风跟着她多少年,暗示多少次,都没有用。   她在为你守吗?   不是守。   是她见过了最好的人,其他的人就再也入不了眼了。   这世上,不会有人替她站出来对老王爷说:脖子上有没有刀,不重要,胸腔里有没有颗良心,很重要。   也不会有人把情深埋起来,告诉她:世间缺一个好大夫,好郎中,再过两年,你便出府吧。   她在用这样一种自苦的方式,回报你对她的情,以及放她自由的那份理解和大度。   十七年呢,日日夜夜,她难不难?   谁都没她难,每天都靠回忆、思念活着。   她有没有怨?   她没有怨。   她替你们看山看水看人间,清明给你们烧香,中元给你们烧纸,给你们念往生经,约你们下辈子再见。”   晏三合的泪,再度流下来,   “就因为她在这辈子,遇见了你。”   乌鸦此刻的眼里,布满了悲伤和柔情。   一瞬间,苍穹的边际有一缕晨曦透出,原本压在头顶的血月,不知何时越升越高,颜色也越来越淡。   “最后说说你的妻子梁荪宜。”   晏三合望着乌鸦,眉眼弯了下来。   “赵霖,你知道吗,她在很小的时候,就期待站在你边上,她为了能配得上你,努力很多年。   在她心里,你比她自己还重要,你就是她的天。   天塌了,别人能活,唯独她不能活,她迫不及待的要来追你,来陪你,是那样的坚定和勇敢。   太子妃其实只是个角色,她从小到大所思所想所学,就是怎么把这个角色扮演好。   但她演着演着,就入了戏,动了情,为什么呢?   因为你是赵霖啊。   这世间会有很多个太子,但只有你一个赵霖。   走进你的心里很难,但一旦走进去,想出来也难。   梁荪宜说你把所有人放心上,自然她也在你的心上。   所以,你才能那样自如的吃她夹来的东西,喝她喂到嘴边的酒,这非一朝一夕的默契,这是你们夫妇二人彼此陪伴多年的结果。   其实内宅女人的底气,都是男人给的。   你给了她除感情以外的所有,所以她还你一个生死相随。”   晏三合轻轻叹气。   “多少夫妻同床异梦,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打着各自的算盘。你们夫妻俩至始至终的目标、心事、算盘都是一致的。”   她看着乌鸦的眼睛,一字一句。   “蝼蚁尚且偷生,何况人呢?不是谁都可以让女人生死相随的,赵霖,你简直了不起。” 第746章 解魔(五)   浑身漆黑的乌鸦扭过头,深深地看了眼大树。   树的最顶端,不知何时又站上了一只乌鸦。   那乌鸦个子略小,歪着头,深情地回看着它。   是你吗,梁荪宜?   你傲然立在高处的样子,真好看呢,母仪天下!   晏三合嘴角微微扬起来,然后她的目光又在那一树的乌鸦里,慢慢看过去。   这里面,哪一只是褚言停?   “褚言停留给唐见溪的手书中,末尾有三句话:   第一句:我一辈子追随容与,不悔;   第二句:我为他死,不悔;   第三句:三炷清香,愿菩萨保佑,保佑我的主上容与能长命百岁。”   数千只乌鸦的头一齐动了,纷纷扭头看向其中一只。   那只乌鸦安安静静,尖尖的喙对着晏三合,似乎他生前就一直这样,安静的站在他的容与身后。   “要怎样的心甘情愿,才能在临死前说出不悔这两个字。”   晏三合含着泪笑了。   “忠诚这个词,平常所有人都会挂在嘴边,但在危急关头真正做到的,却寥寥可数。   褚言停做到了,羽林军左卫军张元兵做到了,左詹事韩明做到了,太子侍卫萧泽也做到了。   还有你,你,你,你,你们所有人……   这世上有卑鄙,就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铮铮铁骨;   有算计,就有男人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的悲壮豪情;   有虚伪,就有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毅然决然;   有阴险,就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勇气节烈。   褚言停不悔,张元兵不悔,韩明不悔,萧泽不悔,你们每一个人,都不悔!”   晏三合目光慢慢环视一圈后,又落回到眼前的乌鸦身上。   “瞧,有这么多的人愿意为你去死,还坚定的说出不悔两个字。请问这世上,有几个人能做到如此?   赵霖,你做不成一个好皇帝,但你做好了一个人。人就应该是有良知的,有仁爱,有温度,心怀悲悯。   书写青史的人,永远是坐在高位上的人,在他们的笔下,你是乱臣贼子,你的怨气也由此而来,这是你真正的心魔。   可你别忘了,哪怕世人都这么认为,也总有一些人,用他们最微不足道的方式,在替你辩驳。   比如陆时;   比如董承风;   还有一些人,宁肯呆在这冷冰的阴界,不去投胎转世,也要陪着你,追随着你。   他们,难道不比那张冷冰冰的椅子更有温度,更能暖你的心?   既落江湖内,便是薄命人,不是谁都可以傲视乾坤的,其中有命,有运,有因果。”   晏三合深深叹息一声。   “赵霖啊,既然你的因果在你呱呱落地时,就已经注定;那么你走到今天这个地步,除了叹一声命运,还有什么可恨的,可怨的,可不甘的呢?   你该知足啊,你得认命啊,你要放下啊!”   晨曦的光,似乎又亮了一些,苍穹的颜色变得温润可爱。   有暖风吹过来,吹过乌鸦的喙,颈脖,小小的四脚……它倔强而孤傲的昂着头,黑幽幽的眼珠子,溢满水光。   是的。   史书上那些冰冷的字眼,是他真正的心魔。   他四十几年的人生,无数的遭遇,无数的艰难,无数的细节……   他的风骨,他的坚持,他的仁孝,他的善良……   他生而为人的一切,凭什么落到最后,就是那触目惊心的几个字?   凭!什!么!   就在这时,晏三合口气忽的一变。   “赵霁不是一个好人,却做了一个好皇帝。”   乌鸦的瞳仁快速闪过浮光掠影。   “对外,他征战鞑靼,收复大齐,杀伐果断,四海平定。哪怕六十多的高龄,也要御驾亲征北地。   对内,他躬行节俭,知人善用,水旱朝告夕振,让百姓有饭吃,有衣穿,有屋住。   你在那个位置上,未必做得有他好。   但他也有他的因果,他的因果在他起心动念,想夺那张龙椅的时候,其实也注定了。”   晏三合轻轻嗤笑了一声,那笑充满了不屑。   “你当他每一天都睡得安稳吗?你当他当真没有一丝害怕吗?不,他比谁都睡不着觉,比谁都怕。   高楼多危风。   他知道自己的龙椅是靠着阴谋算计得来的,那么他就会时时提防着别人,用阴谋算计把那张龙椅抢走。”   “瞧,他对太子从不信任,事事处处打压;   瞧,他宠爱皇太孙,把他捧得高高的;   瞧,他最喜爱的儿子,拿起刀枪造了他的反。”   晏三合脸上的表情很微妙。   “赵霖,我的这些话里,你品出了什么?”   乌鸦的胸腔一起一伏,良久后,它慢悠悠的眨了一下眼睛。   晏三合知道他已经明白。   “是的,这就是因果,而且这因果才刚刚开始。”   她脸上的悲伤不见了,眼泪也收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冷然。   “是他这个做父亲的,亲手杀死汉王这个儿子;还是让太子亲手杀死他的兄弟?   他是打算把皇位交给他最瞧不上眼的太子?还是直接传给太孙?   如果传给太孙,太子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下场?   如果太子继位,他和太孙又会是一对什么样的父子?   他们之间有没有隔阂、有没有猜忌,有没有怨怼,会不会互相残杀?”   晏三合轻笑了一声。   “我站在了你的终点,回看你的生命轨迹,我看到了你的命定之路,对你说老天爷早有安排。   那么,老天爷会怎么安排他和他的子孙后代呢?”   她摇了摇头。   “我的祖父晏行说,世间万物都有定数的,得到的未必是福,失去的未必是祸。   既然因果都已经注定,那么沉不沉冤,得不得雪,史书上那几个触目惊心的字,又有什么关系?”   乌鸦的翅膀忽的伸展开来,像草原上的雄鹰一样,振翅高飞。   它飞了到血月上,然后又倏的俯冲下来,稳稳的落在晏三合的面前。   晏三合看到那黑漆漆的瞳仁里,有万丈光芒。   她又笑道:“有人问,这世间什么最公平,我想了想,应该是时间。   你不想长大,也会长大,不想老去,也该老去,无论是贩夫走卒,还是帝王将相,统统都会死的。   我们把时间无限的拉长,哪有什么亘古不变的东西?   就算你当上了皇帝,做了一代明君,又怎样呢?   有盛就有衰,谁家的王朝能世世代代?   大唐李家那般强盛,也不过三四百年的时间,江山就易了主,谁能千秋万代,谁能永垂不朽?   既然没有,你就把这四十几年的人生,看成一段戏吧。   在这个戏里,有一些人,爱而不得;有一些人,为心坚守;有一些人,劳燕分飞; 有一些人,不择手段……   戏里有好人,也有坏人;   有忠,有奸。   有悲,有喜;   有苦,有甜;   有得,有失;   如今戏已经唱完,大幕就该拉上。”   晏三合伸出手,轻轻的抚摸了一下乌鸦的羽毛。   乌鸦浑身一个颤栗,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晏三合。   “赵霖,一切该说结束了。”   她轻柔的说。   乌鸦的眼眶红了。   它张开了喙,对着晏三合看了半晌,终于,慢慢低下了它高傲的头颅。   是的,该结束了。   他在这冰冷的阴界呆了足足十八年,没有喜悦,不知甜味,也没有吹过春风,听过蝉鸣,淋过秋雨,看过冬雪。   陪伴他的,只有这一轮血月和身后的这些乌鸦们。   当日,他刎颈,缓缓倒地,耳边听到了无数的哭喊声。   他感觉不到痛,只觉得累到了极点。   可心里又有那么多的恨,那么多的怨,那么多委屈和心酸。   这时,头顶一轮月圆升起。   那月真圆啊。   挂在天际,冷冷的看着这颠倒黑白的人间。   恰这时,远处传来一声大喊,“来人啊,把这帮乱臣贼子统统拿下。”   乱臣贼子?   他一生,最后只落得这四个字?   凭什么?   他阖上了眼睛,今生最后的泪水,从眼角缓缓滑落。 第747章 归去   地平线上,晨曦破土而出。   漫天的霞光洒落下来,圆月融化在苍穹里,与天空化为一色。   这时,乌鸦展翅高飞,飞翔的姿势像极了雄鹰。   它绕着树飞了整整三圈,落在树底下,仰起小小的头颅,看着满树的乌鸦。   而此刻,所有的乌鸦齐唰唰站起来,低下头,看着他们心中永远的君王。   他们曾为他战斗,为他流血,陪他生,陪他死,陪他在这彻骨冰寒的阴界里呆了十八年。   他们朝夕相处,情同手足,同生共死。   如今。   终于,到了诀别的时候。   也应该,到了诀别的时候。   这时,乌鸦张开翅膀,拍打了三下羽毛。   这是一个君王对他的战士们,发出的最后命令。   归去吧!   归去吧!   归去吧!   而他的战士们,张开翅膀,仰望着头顶青天,长啸三声。   那声音震耳欲聋,冲破晨曦,响彻苍穹,久久回旋不散。   然后,他们屈起两条腿,一丝不苟地,整整齐齐地朝着他们的君王跪下。   行最后一个礼。   再然后。   哗的一声,一树乌鸦腾空而起,围着他们的君王盘旋。   他们飞得很慢,很低,不舍,也是在告别。   真荣幸,能陪你走过这样一段。   很遗憾,下面的路你要一个人走。   慢慢走啊,容我们慢慢追上,直至相遇。   飞完三圈,他们没有留恋,也没有再回头,拍打着翅膀向着晨曦光芒的地方飞去。   飞向高山、大海,草原、森林……   飞向他们即将到来的,下一个命运,下一个轮回,下一个因果。   唯有一只乌鸦,没有离去。   她飞到了她的君王身旁,与他并肩而立。   君王低下头,目光温柔地看着她,展开翅膀,将她揽入怀中。   然后,他们一同转过身,看着晏三合。   很轻,很柔,很自豪的看着。   就好像……   父母看着自己的孩子。   所以,你们知道我是谁,对吗?   晏三合心头一热,奋力向他们跑过去。   她迫不及待地告诉他们——   她现在叫晏三合,从小长在郑玉老将军家,八岁来到晏行身边,晏行去世后到了京城。   她身边有几个好朋友,还有一个喜欢的人,叫谢知非。   这九年来,她一直在找她的根……   忽然,耳边传来“咔哒”一声。   是棺材合上的声音。   是心魔解了。   晏三合脸上的笑还没来得及收起,便眼前一黑,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   晏三合好像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醒来,她发现自己站在一片茫茫白雾中。   阳光落下来,白雾散去。   眼前是个雅致的院子,院子里一树红花。   一个衣着华贵的妇人踩着梯子,胳膊上挎着篮子,正在摘花。   听到动静,她低头冲晏三合莞尔一笑。   晏三合有些茫然地看着她。   “摘的是石榴花,炒着吃又香又甜,还能入药。”   妇人朝晏三合的身后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往后看。   晏三合转过身。   只见一棵桂花树下,蹲着一中年男子,男子拿着小铲子,正在铲土。   晏三合皱眉,“在挖什么?”   男子头也不抬,“挖酒。”   “酒为什么要埋在地下?”   “埋在地下的酒,才香。”   “得埋多少年?”   男子抬起头,“十八年。”   他的五官,终于露在晏三合的面前——   是一张蓄着胡子的脸,眉心和眼尾都有了深刻皱纹,然而眼神却十分的温润,如清风明月一般。   晏三合愣在当场。   “当——”   “挖到了。”   他加快了手上的速度,三下两下便从土里捧出一坛酒,宝贝似的放在手里看了又看。   他把酒放在屋檐下,拍拍手,掸掸身上的灰,走进屋里。   晏三合不由自主的跟过去,在窗下站定。   只见他在书案前坐下,拿起刻刀,一刀一刀刻在白玉上。   他刻得很专心,似乎没有发现晏三合在窗外,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是的。   晏三合此刻正看着他,心里有千言万语要说,可临到头来,却又什么都说不出口。   这不是心魔里的前太子赵霖。   这是她的父亲赵容与。   与她的眉眼,一模一样。   他穿了一身寻常的蓝衫,周身浓浓的书卷气,与晏三合脑海里的想象重叠。   “你在刻什么?”   “刻两个字。”   他做事似乎不喜欢被打扰,依旧是头也不抬,只等一刀刻完了,才掀眼看她一眼。   “要进来坐吗?”   “我……”   晏三合不确定:“……能进来吗?”   他眉眼弯下来,“为什么不能,这是你的家。”   晏三合眼眶热了,从门里走进去,一直走到他身边。   他指指书案前的椅子,“坐吧。”   晏三合依言坐下,仍旧看着他,用目光描绘他的轮廓。   和她,是真的很像。   他又低头刻玉。   书房里,很安静,能听到窗外的蝉鸣。   晏三合有些茫然。   仿佛又回到了怒江边的那个村子,晏行在书案前看书,她在竹塌上瞌睡。   心安处,才是家。   那一个,是晏行给她的家;   这一个,才是她真正的家。   “我三四岁的时候,很粘我的母后。”   他忽然开口,声音和缓。   “她到哪里,我就想跟着她,夜里也想睡在她身边。可我是太子,太子从小就得一个人睡,谁也不能亲近。   有天夜里打雷,我吓得哇哇大哭,叫嚷着要母后,内侍把我抱到母后的寝宫,那一晚,是我此生睡得最好的一晚。   醒来我便想,等以后我有了孩子,一定不让他们单独睡。”   晏三合听得入迷,“后来呢?”   “后来你娘怀你,我心里盼着是个女儿。”   他笑了一下:“女儿就没那么多的规矩,你娘那会一定离开了,我就想把你带在身边。   夜里冷了,替你盖盖被子;热了,替你打打扇;打雷了,替你捂捂耳朵,可别惊着了。”   晏三合的泪水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我这辈子,做错过很多的事,错得最离谱的,便是那一晚,没有狠狠心推开她,以至于把你带到这个世上来。”   他手上没有停,还是低着头,眼里的神色不明。   “我既没给你一个好身体,也没给你一个能遮风挡雨的家,让你在外头颠沛流离了十八年。”   他手上一顿,“孩子,你该怨我。”   晏三合的泪,滚滚落下。   “我不仅没给你盖被、打扇、捂耳朵,我连你第一次笑,第一次开口说话,第一次走路,第一次发脾气……也都错过了。”   他低垂的颈脖,弯出一道脆弱的弧度。   “我想教你琴棋书画,想把你背在背上,十五看灯,中秋赏花,想每年热热闹闹替你庆个生,想让你娘放心在外行医……”   他默了默,口气里有说不出的愧疚。   “我一样……一样都没有做到。” 第748章 爹爹   “人这辈子啊,自己受点委屈,受点罪,忍忍就过去了。可孩子受的委屈,受的罪……”   他脸色忽然一下子变得很苍白,似乎有些咬牙切齿。   “总也忍不下去!”   “我没受什么委屈。”   泪眼朦胧中,晏三合轻声开口。   她没有说真话。   她其实很想抱着他痛哭一场,告诉他这些年来受的冷眼冷语;   告诉他,有人嫌弃她的出生,觉得她配不是他们的孩子;   告诉他,每一个年节,她都羡慕别人家热热闹闹。   告诉他,一个没有根的人,是多么的孤单可怜。   但她什么都没有说。   伶仃了十八年的黑眸里,第一次有了爹,有了娘,有了亲人,她的心满满当当,哪还装得下那一点委屈。   他似乎一点也不意外晏三合会这么说,连头也没抬道:“没受委屈就好啊!”   声音有了哽咽,像是在压抑着什么。   晏三合发现他一刀一刀下得格外用力,以至于握刀的手指都红了。   “你刻哪两个字。”   她不想让他担心,故意岔开了话题。   “陶陶。”   他最后一刀落下,长吁一口气,对着玉佩吹了吹,又拿出帕子仔细擦擦,递到她手上。   “你收着。”   “陶陶两个字……”   话刚起了个头,梁氏端着盘子走进来,笑眯眯道:“来,尝尝,刚炒的,香呢!”   晏三合把玉佩往怀里一塞,捻起一片,塞进嘴里,抿了抿,确实香。   “这能入什么药?”   “连吃七七四十九天,能治过敏症。”   梁氏把盘子往她怀里一塞,“你们俩把这一盘分了吃,我去把酒坛抱来。”   晏三合不明白,“这东西要用酒送服吗?”   梁氏一本正经地点点头,“是啊,还必须是十八年的陈年老酒。”   很快,酒坛抱来。   打开,香气四溢。   他起身倒酒,只倒两碗。   一碗放在自己面前,一碗放在晏三合面前。   他抬起手,摸着晏三合的头,含着笑,低声说,“我的女儿,长大了。”   我!的!女!儿!   晏三合的眼泪涌出来。   他唇动了动,似乎想安慰,又不知道要如何安慰,半晌,叮嘱道:“以后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活着。”   说完,他端起酒碗,大口大口喝下去。   喝得猛了,酒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来,落在胡须上,落在衣衫上,落在他千般舍不得,万般舍不得的心上。   “放心,我一定好好的。”   晏三合含着泪,总他莞尔一笑,学着他的样子,端起碗,大口大口喝下去。   最后一口喝完,刚要说话,酒碗“砰”一声裂成两瓣。   身后涌出一股巨大的力道,将她用力的往后拉,再往后拉。   这么快就要到说再见的时候?   可她还有很多很多的话,没有说出口呢?   她还没有朝他们磕上三个头;   还没有堂堂正正喊一声爹爹,叫一声母亲;   还没有朝他们撒娇,朝他们耍赖,把头依偎在他们的怀里呢;   还没有叮嘱他们,下辈子一定要再来的,一定做个普通人,家长里短。   这时,只见梁氏拎着裙角,拼了命的追出来,冲她撕心裂肺的大声叫喊:   “我的儿啊,母亲对不住你,别恨啊!   将来到了婆家,谁敢欺负你,你就狠狠欺负回去,不要忍,忍一回,回回忍,就翻不了身了。   你得狠一点,得狠一点呐!”   她追不动了,停下来喘了几声粗气,又奋力喊道:“要开心,要开开心心的活着。”   晏三合的眼泪,一瞬间决了堤。   她突然想到诗经里有句诗:君子阳阳,共乐只且;君子陶陶,其乐只且!   所以,陶陶是他给她的字。   他盼着她的女儿,一生无忧无虑,和乐舒畅!   她突然想到了。   埋在桂花树下的酒叫女儿红,三亩田的糯谷才能酿成三坛女儿红。   当女儿呱呱落地,她的父亲就会把酒仔细装坛封口,深埋在桂花树下。   待女儿十八岁出嫁之时,这酒作为陪嫁的贺礼,送到夫家。   没事的时候,她的父亲就会到桂花树下踏几脚。   踏几脚,是将心事掩埋。   女儿啊,爹爹舍不得你呐!   巨大的吸力和巨大的悲伤,一道淹没了晏三合。   她挣扎着,嚎啕大哭着,对着越来模糊的两个人影大声高喊:   “爹爹,母亲,别扔下我!”   ……   “咔哒——”   黑夜中,谢知非直直的从床上坐起来,表情一片空白。   刚刚耳边传来什么声音?   很清晰的一声。   好像有什么东西重重落下。   这时,门吱呀一声推开,朱青拿着烛火走进来。   “爷,你刚刚有没有听见……”   “谢五十,谢五十……”   呼天抢地的声音,淹没了朱青的。   小裴爷像道箭一样冲进来,把朱青往边上一掀,伸手揪住谢知非的前襟,语无伦次道:   “你,你,声音……刚刚听到了没有。”   谢知非沉默地看着他。   “你没听到?”   小裴爷急死了:“咔哒一声,太清楚了,就在我耳边,吓得我都……”   “我也是被吓醒的。”   谢知非手指着朱青:“还有他!”   这么说,是都听到了?   裴笑脸色变了几变,松了手,“你,你觉得是什么声音?”   谢知非捏了几下鼻梁。   这声音他记忆犹新,和当初父亲替晏行点香,心魔解完,棺材合上的声音一模一样。   “我觉得可能,应该是棺材盖上的声音。”   “乌鸦的心魔解了?”   空气瞬间凝固。   没有人回答小裴爷的话。   连谢知非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刚刚说出口的话。   心魔怎么可能解这么快?   谁是点香人?   难道不是老皇帝?   良久,谢知非朝朱青看过去:“立刻去趟朱府,看看冰窖里有什么变化。”   “是!”   朱青转身就走。   只是刚走片刻,他又很快折回来,神色异常的凝重。   “三爷,端木宫刚刚送来消息,太子和太孙在一刻钟前,被叫进了宫里。”   现在?   进宫?   “同时被叫进宫的,还有整个太医院的太医。”   朱青走到床前,压着声道:“殿下让三爷在外头看着点。”   这话一现,就像油锅里倒进了一盆水,把小裴爷这口锅直接炸得跳起来。   “这,这,这……”   谢知非想着那盘旋在皇宫上空的乌鸦,心也直往下沉。   他一掀被子,起身道:“让丁一去朱家,朱青你跟我去兵马司。”   “我,我呢?”   裴笑扯住谢知非的袖子,慌了,“我干什么?”   谢知非指了指皇宫的方向,凑近道:“也回衙门准备准备吧。”   华国规矩,皇帝驾崩,在京的寺庙道观的钟,要敲三万下。   裴笑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谢知非。   难道,真的要变天了?   ————————   第四个心魔到今天,正式写完,第五个心魔正式开始。   这也是最后一个心魔。   昨天没有更新的原因是写得不满意,写了三个版本,一个比一个差,自己急哭了。   这个心魔要共情的感情太多,最近又是连续的高潮和情感迸发,好像力气都用光了,最后一点就觉得有些力不从心。   这两章已经尽力,希望没让你们失望。   第四个心魔的回忆比较多,所以节奏有一些慢,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因为太子一案中几乎所有的当事人,都不在了,而且它在整本书里,起到一个承上启下的作用,很重要。   第五个心魔,篇幅会短一些,节奏会快一点,走情节,该填的坑,都会填上,所有人的感情,都会有归宿,也会有一个很大的反转。   愿意陪着我再走一程的,就勇敢追下去,努力不辜负你们!   如果觉得追书太累,就等完结了再来看!   辛苦你们! 第749章 山崩   皇宫。   沉重的朱门吱呀一声,缓缓打开。   太子赵彦洛被两个宫人架着,跨进了高高的门槛,又架着上了辇车。   宫里来人催得急,他身子胖,腿又跛,仓促之下,领口的扣子都没顾得上扣。   堂堂一国太子,怎么看都有些狼狈。   赵亦时提着衣角,快步跟在辇车后。   他身形挺拔,穿一件灰蓝色云翔衣衫,即便脚下飞快,身形还是稳稳当当。   只是静默容色中,有一抹浓浓的担忧。   汉王事败后,陛下心情的确不好,却也没听说身子骨出问题,前几天太医请平安脉的时候,还好好的。   心里一急,赵亦时脚下便快起来,几乎与辇车并肩。   赵彦洛偏过头,淡淡地看他一眼,昏暗中,眼里的嫌恶遮掩不住。   走过金水桥,忽然,远处传来一声悲痛欲绝的喊声——   “陛下,驾崩了!”   车轱辘咔嚓一声,生生裂开,车身剧烈晃荡,赵彦洛吓得差点从辇车上滚下来。   四周的宫人赶紧围过去,扶的扶,搀的搀……   赵亦时腿一屈,直挺挺的跪倒在地,对周遭的一切置若罔闻。   陛下走了?   为什么这么快?   ……   朱府。   卧房。   朱远墨在睡梦里,隐隐听到有敲门声。   “大爷,谢三爷跟儿前的丁一来了。”   朱远墨猛的睁开眼睛,愣了片刻,连忙披件衣裳走出去。   见到人,他迫不及待地问,“可是晏姑娘那头出了什么事?”   丁一:“三爷让大爷赶紧去冰窖看看情况。”   朱远墨二话不说,抬腿就走,走到半路,忽然想到了什么,冲跟过来的贴身小厮道:“快去把老二、老三叫来。”   “是!”   不多时,众人便已经到了冰窖门口。   三兄弟对视一眼后,朱远墨掏出钥匙,打开冰窖的门。   丁一打着灯笼走在最前面。   下到冰窖,他抬高灯笼一照,吓得惨叫一声,灯笼都甩了出去。   朱远墨往前几步,顿时心跳如擂。   门板上的朱旋久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一副骨头架子,白幽幽的,在灯下散着冷光。   “大哥?”   “大哥?”   两兄弟胆颤心惊地围过来,一时也都懵了。   朱远墨在原地不动了好一会,从怀里战战兢兢掏出三枚铜钱,往地上一扔。   三个正面朝上。   大吉。   朱远墨的眼泪,一下子涌上来,哽咽道:“老二、老三,晏姑娘已经替咱们把心魔解开了。”   解开了?   朱远钊和朱远昊面面相觑,似乎还不相信会这么快。   朱远昊狐疑道:“要不要……先落个棺。”   朱远墨:“落。”   棺材早就预备下,三兄弟齐心把尸骨放进棺材里,然后盖上棺材盖。   棺材无裂无炸,无声无响。   朱远昊一拍大腿,嚎啕大哭,“朱家有救了,大哥有救了。”   丁一看了半晌那棺材,吓跑的魂魄又归了位,“三位爷,既然事情已了,我这就回去给我家爷报个讯儿。”   朱远墨一把拽住他:“三爷是如何知道冰窖有情况的?可是晏姑娘回来了?”   晏姑娘在东南西北,都不知道呢!   丁一挠挠头,正要开口说话呢,突然冰窖门口有人大喊:   “大爷,大事不好了,陛下驾崩了,请你马上进宫。”   朱远墨一个踉跄,差点没摔下去。   原来,那颗从天际划落下来的星,最后是应在了陛下的身上。   朱远钊、朱远昊两兄弟见大哥怔住了,赶紧一左一右扶住,架着他往上走。   山陵崩,钦天监是最忙的一个衙门,大哥这会还在位置上坐着呢,是得赶紧进宫。   耽误了吉时,便是杀头大罪。   刚走出冰窖的门,黑暗中,又有一人匆匆向他们跑来。   走得近了,才发现是府中老总管的儿子。   朱远墨心里咯噔,忙问道:“老总管怎么了?”   “回大爷,我爹他……他刚刚去了。”   朱远墨眼珠子都卡住了,怎么早不去,晚不去,偏偏在这个时候去。   “老二。”   “大哥放心。”   朱远钊轻轻推了朱远墨一下,示意他不要耽搁:“这事儿,交给我。”   “老总管为咱们家辛苦操持了一辈子,一定要办得体体面面,不要怕花钱。”   “是!”   “宫里有急事,我先去。”   朱远墨拍拍老总管儿子的肩,回房穿了件朝服,又匆匆出府。   马车就等在府门口。   他刚要上车,只看见远处一人一马疾驰过来。   到了朱府门口,那人从马背上翻下来,见到朱远墨,也是一愣。   “真是巧了,在这儿碰到朱大人。”   那人上前行礼,态度十分恭敬道:“我是沈府老太医家的管事,我家老太医刚刚走了,我家大爷请您赶紧去一趟,帮着看看凶吉。”   说着,那人从怀里掏出几张银票,递过去。   沈老太医也走了?   这时,朱远墨反而平静下来。   古往今来有一种不成文的说法,凡人间的重要人物去世前后,如帝王将相,老天都会安排他带走一些人。   他把银票往外一推。   “告诉府上大爷,山陵崩,我急着进宫办差,没功夫帮这个忙,请他另请高明吧。”   说罢,便扶着小厮的手,上了车。   帘子一落,朱远墨冲外头,狠狠一声“呸!”   ……   “咚——”   “咚——”   “咚——”   独属于永和帝赵霁的丧钟,一声接着一声的敲响了。   永和十八年,三月初三,子时三刻。   帝赵霁崩于乾清宫,享年六十三岁。   据乾清宫的内侍透露,永和帝死得有一些蹊跷。   晚饭时还好好的,用得和平常一样多,批完奏章后,也按时就寝。   半夜,当班的内侍听到了一阵鬼哭狼嚎的声音。   紧接着,内殿里传来“咚”的一声,内侍忙进去一瞧,只见皇帝披头散发,直挺挺的躺在青石砖上。   内侍以为皇帝是梦魇了,从龙床上滚下来,赶紧上前搀扶。   这一扶,吓得屁滚尿流。   老皇帝的身子,早已凉透了。   入夜,一口巨大的梓宫抬入乾清宫内。   帝王由老内侍净身,更衣后,抬入梓宫内。   梓宫是由云南府的金丝楠木所造,用材珍贵,工艺精湛。   太子赵彦洛、太孙赵亦时服丧守灵。   因为老皇帝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太子顺利继位。   国不可一日无君,经礼部商议,登基大典安排在十日后的三月十三。   一代帝王就此落幕。   苦熬了十八年的赵彦洛,终于坐上了那张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力的龙椅。   时年,四十有三。 第750章 收信   五城兵马司衙门,灯火通明。   谢知非忙完刚坐下来,丁一就把加了金银花的温茶递过去。   他喝一口,牵动嘴角一溜水泡,疼得呲牙咧嘴。   老皇帝一驾崩,整个四九城都忙起来。   禁军管戒/严,锦衣卫管抓人,就他们五城兵马司,是张万能的狗皮膏药,哪里有毛病,就贴哪里。   一连三天,他忙得跟只陀螺似的,前前后后加起来,睡了不到三个时辰。   累还是其次,关键是心里急。   晏三合现在在哪里?   董承风的人呢?   既然事情办妥了,为什么连个信都没给他送来?   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一累,一急,水泡直往外冒,金银花也压不住。   这时,朱青走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人。   谢知非掀眼皮一看,直接从椅子上跳起来。   薜昭从怀里掏出信,“这是我家老爷命我给三爷送来的。”   “你家老爷干嘛给我送信?”   “晏三合呢?”   “姓董的呢?”   “他们现在怎么样?”   “你来了,谁保护他们?”   谢知非越问越急,偏偏薜昭一脸面瘫地看着他,眼神像在看一个傻子。   谢知非磨磨后槽牙,把信展开来。   略扫一眼,他脸色唰的一下变了,“晏三合昏迷不醒是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   谢知非狠狠压下一口气,“薜爷,人命关天的大事,劳你开开金口,心魔解完了?”   薜昭:“嗯。”   谢知非:“是在木梨山解的心魔?”   薜昭:“嗯。”   谢知非:“解完心魔后,她就晕过去了?”   薜昭:“嗯。”   谢知非:“怎么叫都叫不醒?”   薜昭:“嗯。”   谢知非:“你家老爷问我怎么办?”   薜昭:“嗯!”   谢知非:“几天了?”   薜昭连“嗯”都懒得“嗯”,直接伸出三根手指。   三天?   果然就是老皇帝驾崩那天。   那还等什么!   “走,我跟你去木梨山。”   “爷!”   朱青小声提醒:“这里没法脱开身。”   “没法脱也得脱,你和丁一都留下。”   谢知非一把拽住薜昭,“等我见了一个人,就跟你走。”   ……   要见的人是李大侠。   李不言已经挪回到别院,由汤圆精心照料着。   谢知非再忙,每天都要来看她一回。   下马,一只脚跨进宅子,谢知非忽然想到了什么,伸手揽住薜昭的肩,低声问道:   “这个心魔,谁是点香人?”   薜昭看看肩上的手,眼底分明闪烁着不满,却还是冷冷的咬出三个字:“晏姑娘。”   刹那间,像是天空劈下九道天雷,劈得谢知非魂飞魄散。   点香人,怎么会是晏三合呢?   她和那帮乌鸦有什么关系?   不可能啊!   “你没有搞错?”   薜昭又露出看傻子一样的眼神:“晏姑娘亲口说的。”   又是九道天雷劈下来。   谢知非一屁股跌坐在门槛上,黑沉的眼底风起云涌。   乌鸦是在巫咒案中死去的人的冤魂;   晏三合既然是点香人,那么也就意味着,她和这些冤魂有瓜葛;   什么样的瓜葛?   谢知非蹭的又站起来,长臂一伸,死死揽住薜昭的颈脖,大步往宅子里走。   薜昭回忆着上一个揽他颈脖的人,好像是被他毒死的。   走到角落里,谢知非也没有放开手,低声道:“董承风人呢?”   薜昭:“走了。”   谢知非:“去了哪里?”   薜昭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谢知非咬牙切齿,表示你个王八蛋,多说一两句话会死吗?   “在车上,他和晏三合都说了些什么?”   谢知非把脸凑近,“能不能偷偷告诉我一下?”   薜昭:“不能!”   谢知非后槽牙都要磨没了,“为什么不能,我和你家老爷……”   “我答应她的,一个字都不能往外漏。”   难得一句整话,却把谢知非气得够呛。   想着当日上山时,这人油盐不进的臭德性,谢知非就打消了再问下去的念头,心说等见了晏三合当,再当面问一问。   就在这时,薜昭耳朵一动,“宅门外,有人来了。”   这个时候来别院,只有一个人。   裴笑进了宅门,就小跑着往内宅去,忽然察觉不对,扭头一看,昏暗的光线下,站着谢知非,还有……   “薜昭,怎么会是你?”   裴笑直冲过来,“晏神婆呢?”   “在木梨山,昏迷不醒,唐见溪急了,让薜昭给我送信。”   谢知非三言两语把事情交待清楚,“走,和大侠商量商量去。”   “别商量了吧!”   裴笑赶紧伸手拦住,挤出一抹笑,“她那个性子,十有八九会连夜杀过去,伤还没好透呢!”   谢知非不言不语地看着他。   裴笑腰一挺,“我爹说的,再有一个月,才能彻底好透。”   谢知非眼神中带出一抹审视。   这小子最近可太奇怪了。   且不说这些日子风雨无阻的来别院,只说李不言昏迷那几天,他比死了爹娘还伤心。   这几天就更离谱了。   补品药材跟不要钱似的往别院搬,他都怀疑这败家子,是不是打算把裴家的百药堂搬空。   “裴明亭,你老实交待……”   “交待个屁啊!”   裴笑一个白眼翻过去。   “小爷我嘴硬心软,谁伤成那样都心疼,你有这个闲功夫,还是想想怎么把你家的晏三合弄醒吧!”   还管我呢!   管得着吗!   提起晏三合,谢知非冷笑一声,“对不住,这事还就不说不行了。”   裴笑:“为啥?”   谢知非:“晏三合解完心魔最短昏迷几天,最长昏迷几天,怎么唤醒,只有李大侠最清楚。”   裴笑:“……”   这时,薜昭的耳朵又动了动,“宅门外,又有人来!”   来人竟然是沈冲。   谢知非一看是他,心莫名的提起来。   新旧交替的时候,皇宫里人人忙得脚朝天,按理沈冲这会应该陪在怀仁身边。   他朝裴笑递了个眼色,二人赶紧迎过去。   沈冲抱了抱拳,余光扫见远处站着一个面生的人,忙压着声音道:   “三爷,小裴爷,找个安全的地方说话。”   “自己人。”   谢知非虽这么说,还是让跟着来的黄芪,把薜昭领去用饭、洗漱。   等人走远了,他才开口问道:“可是殿下有什么吩咐?”   沈冲对上谢知非的目光。   “三爷,灵堂里,有怪事。” 第751章 咔咔   谢知非一听灵堂里有怪事,头皮根都麻了,起一身冷汗。   “什么怪事?”   沈冲:“一到子时,灵堂里就发出‘咔咔’的声音,不多,就三五声,但听得清清楚楚。”   裴笑赶紧往谢知非那边挪了几步,吸口凉气问道:“别是棺材裂了吧。”   “检查过了,好好的,严丝合缝。”   沈冲:“但第二天子时,那声音还是会有,一连三天,天天能听到,守灵的皇室宗亲们,好几个都吓病了。”   那些皇族的人,胆子跟我一样小?   裴笑问:“棺材依旧好好的?”   沈冲:“好好的。”   谢知非:“钦天监怎么说?”   沈冲:“怎么测,都是吉。”   这倒是奇怪了。   谢知非扭头看裴笑:“你们僧录司,道录司安排多少个超度的人?”   “按祖宗规矩安排的,一个也不敢多,一个也不敢少。”   裴笑一脸纳闷:“咋了,莫非还跟这有关?”   谢知非:“我只是随口问问。”   问你妹啊!   裴笑拍拍胸口,头上的乌纱帽都差点被你吓跑了。   谢知非对上沈冲的目光:“既然殿下让你过来,一定是有他的用意。”   “殿下让三爷问问晏姑娘,可有什么说法?”   裴笑小声嘀咕:“这有什么说法,棺材又没裂。”   沈冲看了他一眼,接着道:“殿下还问朱家的心魔,晏姑娘解出来没有。”   “……”   天地间,一片死寂。   三爷和小裴爷,你看我,我看你,一个字都答不上来。   怎么答?   说晏三合解开了巫咒案的心魔,并且解心魔的时间和老皇帝去世的时间,是一个前脚,一个后脚?   那他会不会联想,老皇帝的突然驾崩,是不是和心魔有关?   再加上前些日子,皇宫上方有乌鸦盘旋,他会不会又联想到,也许是那些冤魂带走了老皇帝?   谢知非目光幽幽向裴笑看过去。   “晏三合不在京城,去外地找线索了,我和明亭也不知道心魔解没解开。”   “这里走不掉,晏三合那头又没消息,瞧见没?”   裴笑手一指:“谢五十嘴上都急出水泡了。”   沈冲看了眼三爷的嘴角,水泡大得泛亮光。   “要不三爷找找去,京里这头应该是安稳了。”   “成,我收拾收拾,连夜就出发。”   “辛苦三爷。”   沈冲话锋一转:“李姑娘伤势如何?”   裴笑无声翻了个白眼,胃里直泛酸。   怎么又问这事?   天天派人来问,也不嫌烦?   他扯出一记假笑:“请殿下不用再惦记,她一日比一日好,再有几天就活蹦乱跳了。”   搞什么?   谢知非眼皮一跳,这小子刚刚可不是这么说的。   “如此,我就等着晏姑娘回来的消息。”   说罢,沈冲行礼,转身走进夜色中。   裴笑等他走远,把脸凑近,咬着谢知非的耳朵,一脸的神秘兮兮。   “你说那咔咔的声音,会不会真是老皇帝有了心魔?”   “别乱说话。”谢知非低声呵斥。   裴笑也察觉到自己的话不妥,忙把话扯开,“对了,乌鸦心魔的点香人,是谁啊?”   谢知非的瞳仁轻轻一缩,当机立断做出一个决定。   “我也不用收拾了,直接出发。大侠就让她养病吧,我先上木梨山去看看是怎么回事,这几天我不在,你多过来照看一点。”   裴笑一惊:“你当真现在就出发?”   “那还有假。”   谢知非:“大侠要问起,你就说我去接晏三合。晏三合昏迷不醒的事情……”   “放心,我一个字都不往外说。”   谢知非推他一下:“你现在回去问你爹弄点钱来,我这会银子不趁手,穷家富路。”   “你个败家子!”   裴笑手指冲他点点,一扭头,走了。   谢知非直奔厨房,一把拽起正在吃面的薜昭,“不吃了,马上出发。”   一根面条拖在薜昭的下巴上。   上一个打扰他吃饭的人,好像是被他一掌拍死的。   ……   半个时辰后。   两匹马驶出城门,直奔木梨山而去,谢知非谁都没有带,孤身前往。   唐明月本来是郑家的人;   郑玉把她送进尼姑庵,让晏三合代替了她的身份,在郑家生活。   为了不让人发现晏三合的身份,郑玉不惜把小儿子一家四口困在海棠院。   由此可见,晏三合的身份一定是极为重要的,神秘的。   真正有心魔的是乌鸦;   乌鸦是因巫咒案而死的冤魂;   这些冤魂个个和先太子有关;   而恰恰,晏三合是点香人;   如果把这两条看似没什么关联的线,打个结,连在一起,可以推断出什么呢?   可以清清楚楚地推断出——晏三合的身份和先太子有关。   而且——   普通的有关,还不足以让郑玉做到如此地步;   普通的有关,也不足以让郑家一百八十口死于非命,独独活了晏三合一个。   只有和先太子最亲密的人!   想到这里,谢知非扬起马鞭,狠狠抽打下去。   马吃痛,几乎是疾驰起来,可谢知非却嫌它跑得还不够快。   唐见溪是先太子的师兄。   晏三合亲口说由她点香,以唐见溪的聪明,事后一定能联想到什么。   唐见溪的人品,完完全全可以相信。   但有些事情,光相信还不够。   谢知非前所未有的心急如焚。   ……   三爷心急如焚的时候,小裴爷怀里揣着银票,满头是汗地回到别院。   一问,人都走了小半个时辰。   小裴爷不知道是气谢知非不等他,还是心疼这混蛋怀里没几两银子,就敢出门。   反正是追不上了,小裴爷让黄芪备水沐浴。   这一身臭汗的,可别熏着人家。   泡在木桶里,裴笑低头打量自己。   嗯,宽肩窄腰,肌肉匀称,每一寸线条都蕴藏着让女人脸红心跳的本钱。   腹肌往下……   啧啧,简直了!   这样的身材配她,很是绰绰有余;   唯一的缺陷是,不会功夫,将来打架可能会吃点亏。   裴笑微微眯起眼睛。   既然已经确认了自己的心意,那么下一步,要怎么行动呢?   直接提亲?   万万不可!   这一回不走冲动路线,得走三思而后行路线,最好能来个生米煮成熟饭,这样连爹娘那头都摆平了。   想到爹娘,裴笑眼皮一跳。   新帝登基,先帝出殡,怀仁这个太子坐得稳稳当当,下面就该他和谢五十大婚了。   得下手快啊!   他“哗”的站起来,冲外头的黄芪喊道:“把我那件天蓝色长衫拿来。”   外头的黄芪一怔。   大晚上的,爷这是要骚包给谁看? 第752章 拒绝   自然是骚包给李大侠看。   裴笑“啪”的一声,打开折扇,摇了几下。   嗯,太风流倜傥了。   “唐见溪捎信来,说晏三合在木梨山,谢五十不放心,亲自去接她,这会已经出发了。”   汤圆精心照料十天,李不言脸上多少有了一点血色,但整个人还是虚的,声音也弱。   “走得这么急?”   “这叫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拦都拦不住。”   裴笑又摇了几下扇子:“你要体谅他。”   李不言听三爷说起过心魔已解的事情,又听晏三合在木梨山,倒也不担心。   只是奇怪这人怎么没跟着。   “你……”   “我衙门里事太多,一刻都走不掉,就没跟过去。”   裴笑挺起胸膛,带出十分慰帖的腰线,“想不想吃荔枝啊,我给你剥一个。”   “腻!”   “那……我给你磕几片瓜子?”   “干!”   “蜜饯呢?”   李不言唇角勾起弧度:“小裴爷……”   “他走之前再三叮嘱,让我对你一定要多照看。”   怕被她瞧出来,裴笑赶紧岔开话题,“对了,刚刚沈冲来替怀仁问一问,你伤得怎么样?”   下手的第一步——打探军情。   一场战役能不能取得胜利,这一步相当的关键。   这叫啥?   这叫忧患意识。   “死不了。”李不言有气无力回他三个字。   偏三个字,让裴笑出一手心的汗。   这表达了什么情绪呢?   赌气还是无所谓呢?   “那天……”   裴笑咳嗽了一下:“干嘛这么拼命?”   李不言:“不是你们让我保护好他的吗?”   话是没错。   但……   裴笑又咳嗽了几下:“你对他是不是……”   “旧情未了?”   “嗨,我也不是故意要打听。”   裴笑想也没想,就把锅甩出去。   “这不是你伤太重,谢五十怕不好和晏三合交待,想找个理由搪塞一下吗。”   “那就劳烦你转告三爷。”   李不言的声音有些哑,“我这人素来喜新厌旧。”   真是个好品质啊!   裴笑恨不得把嘴咧到耳后根,硬生生忍着,“我就是这么骂谢五十的,你把我们李大侠看成什么人了。”   “小裴爷。”   汤圆端着药盏进来:“时辰不早了,让李姑娘歇着罢,她这个伤不能耗神的。”   他娘的。   有没有点眼力劲儿,以后搅屎棍这个绰号送给你。   裴笑屁股没挪,挖空心思地想着有什么借口,还能在这房里再呆一会。   “裴明亭。”   “啊?”   李不言看着他,缓缓道:“事上无难事,只要肯放弃,我和他不是一路人,与你也不是。”   裴笑手中的扇子一顿。   奇怪了,怎么感觉屋里的灯一下子暗淡了不少。   “你值得更好的。”李不言轻声说。   所以。   她看出了我的心思?   所以。   小爷我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裴笑挺得直直的腰线,一下子塌下去。   他无声无息地看了李不言一眼,起身,低头走出去。   汤圆从未见过小裴爷这般失魂落魄过,忍不住轻声道:“李姑娘,好歹也……”   “断要断得干干净净,拒要拒得利落无情。”   李不言口吻冷淡:“好歹抬头不见,低头见,总不能误了他。”   汤圆:“……”   ……   三天的路程,谢知非用两天时间就赶到了。   到的时候,也正是夜里。   他翻身下马,发现河边停着一条船,船上亮着一盏灯。   他指指船:“你们家老爷的?”   薜昭点点头。   一听是唐见溪的船,谢知非直接上船。   进到船舱,愣住了,唐见溪坐得端端正正,正在灯下慢悠悠的喝着茶。   “老爷,三爷是一个人来的,什么人都没带,我们马不停蹄地跑了两天两夜。”   谢知非扭头,一脸奇怪地看着薜昭。   说这些干嘛?   “三爷,坐吧!”   唐见溪指着茶几对面的椅子,“喝口热茶,解解渴,我已经等你很久了。”   谢知非有些摸不着头脑,“唐老爷,你这是唱得哪一出啊?”   “没唱哪一出,就是特意等在这里,想和三爷说几句心里话。”   “慢着,你先说,晏三合有没有醒?”   这个节骨眼上,他还惦记着晏三合,看来是赌对了。   唐见溪轻轻笑了,“其实,她昏睡了一天一夜,就醒了。”   谢知非刚在心里问一句“为什么骗他”,突然脑海里想到了一桩事——   晏三合并不是薜昭的主人,唐见溪才是。   他凭什么答应晏三合,一个字都不能往外漏?   薜昭明明一个字都不能往外漏,偏偏对他透露出最要紧的信息——点香人是晏三合。   这不是用自己的矛,戳息的盾吗?   “所以……”   谢知非目光一压:“唐老爷是故意把我引上山呢?”   “是!”   唐见溪见他猜到,也就不遮着掩着,“点香人是晏姑娘,三爷想到了什么?”   谢知非挑眉:“自然是唐老爷想到什么,我就想到什么。”   唐见溪:“我想到她的身份,”   你倒是坦承。   谢知非:“我也一样。”   唐见溪朝薜昭点了个头,“划船吧。”   “是,老爷。”   船身划动,水声潺潺,无人能靠近。   唐见溪缓缓开口道:“那天我问她,点香人是谁,她说是她,我心里就怀疑了。”   那丫头不会说谎。   谢知非:“薜昭说出那句话,我也怀疑了。”   唐见溪:“她点香解魔的时候,没有让我看,我在外头等到了天亮,进去时,她昏倒在祭祀台前。”   香,已经点完。   两千只碗是空的,一滴不剩。   那些事先准备的烧鸡、烧鸭和猪头,一动没动。   “我让薜昭抱起她的时候,她满脸的泪,当时,我心里就隐隐有些猜测。”   唐见溪瞳孔蓦的睁大,定定地看着他,“三爷,我能信你吗?”   “你不信我,为什么把我引来?”   “因为明月。”   唐见溪:“你那次上山来,问我要明月小时候的襁褓,还交待我们夫妻把秘密带进棺材里。”   谢知非:“还有吗?”   唐见溪:“因为你看她的眼神。”   不仅有男女之间的爱恋,还有浓浓的保护欲望。   这种眼神,早年他在陆时眼里看到过。   那是一种坚定的,刚毅的,沉默的,倔强的情绪外露。   谢知非:“还有吗?”   “还有你写信来,让薜昭下山。”   唐见溪看了眼外面的人。   “敢写信问我要薜昭的,你是第一个,尤其是在这么关键、这么重要的事情上。”   薜昭是唐见溪的人,他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回来都会一字不差的告诉唐见溪。   “可见……你把我当自己人。”   谢知非对上他的眼睛,不闪不躲。   “你本来就是自己人。” 第753章 信你   若是往常,唐见溪听到三爷这话,再不会往下多说,但今天……   “我还是要多嘴问一句。”   他目光冷得跟冰碴似的,“谢知非,我能信你吗?”   谢知非沉默一会,看着唐见溪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你不信我,我心里大概也有数;你如果信我,我就告诉你,她比我的命还重要,我用列祖列宗起誓言。”   而且是郑家的列祖列宗。   唐见溪冷冽的脸上,终于露出笑意。   不仅是赌对了,也没有看走眼。   “薜昭把她抱起来的时候,她轻轻喊了四个字:爹爹,母亲!”   饶是谢知非事先有心理准备,听到这四个字的时候,瞳仁还是狠狠颤了一下。   “三爷。”   唐见溪露出不动声色的强硬。   “我有今天的苟活,全是因为那个人在暗处护着,就算扯不上报恩两字,只要和他扯上关系的人,我唐见溪怎么着,也得护一护。”   谢知非眼眶发热,心想得空了,要和面前的人喝一顿大酒。   不醉不归的那种。   “按理,我应该把她留在木梨山,这辈子都不要下山。但我知道这孩子是个有志向的,木梨山留不住她。所以我才用那一句话,把三爷引来,为的……”   唐见溪停了一下:“是想请三爷和我一道,护她周全。”   谢知非压着心里的翻涌。   “答应你之前,我必须要知道,她和前太子,是什么关系?”   唐见溪想都没想,手指沾着茶水,在桌上写了一个字:女。   晏三合是前太子的骨肉?   谢知非心脏停跳半拍,整个人都愣住。   这一路,他其实盘算了很多。   但盘算来,盘算去,都盘算出以晏三合的年龄,了不得是前太子某个儿子的后代,却没想到……   “她的生母是沈杜若。”   唐见溪轻轻叹了口气,“他们的故事,我可以长话短说。”   一盏茶后,整个船舱除了河水声,再无半点声音。   谢知非的桃花眼,没有往日的神采,黝暗一片。   到此刻,两根线才算是彻彻底底的连在了一起——   太子妃梁氏为了给太子留后,抱走了刚刚生产下来的女婴,为了把女婴顺利送出去,太子府的那把火,很有可能是她故意放的。   接着,这个女婴到了祖父的手上;   祖父为了掩护女婴的身份,用了一招李代桃僵。   谢知非用力揉了揉脸,低低叹道:“着实有些出乎我的意外。”   唐见溪苦笑:“别说是你,便是我,又怎能料到。”   是啊。   谁能料到?   谁敢料到?   废太子赵霖还有一个骨肉,流落在人间。   谢知非起身,走到唐见溪面前,忽的一撩衣裳,单膝跪地。   “三爷?”   唐见溪大惊,赶紧伸手去扶:“你,你这是做什么?”   谢知非推开他的手,目光重而有力。   “这世道人人一张百变脸,今儿是真,也许明儿就成了假,我匆匆赶来的目的,其实是担心你,我不敢赌。”   唐见溪一听这话,气笑了。   敢情他还不放心他哩。   “但现在我敢了。”   谢知非眉眼上扬,瞳仁更深了。   “我替三合谢过唐老爷的爱护之意,也请唐老爷务必放心我,我定会以性命,护她平安。”   “好,好,好!”   唐见溪喉结起伏,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从薜昭嘴里得知晏三合身世后,两天两夜,他眼都没有闭一下,既开心,又愁得慌。   这一根好不容易活下来的独苗,要怎么护她一世平安呢?   兵行险招。   他不仅把谢知非骗来了,还把人安排在了船上。   只要谢知非露出丁点不妥,他的下场便沉尸河底。   幸好!   幸好啊!   “谢兄弟,你快快起来。”   唐见溪的声音因为激动有些发抖:“这桩事情,我们还得好好商议商议,不能露出一丝破绽。”   谢知非桃花眼微一扬,“没错,不能露一丝的破绽!”   ……   “晏姑娘,你看,你仔细看。”   单二一抱着白白胖胖的儿子,一脸得瑟,“像不像我,你就说,像不像吧!”   “德性!”   生产过的唐明月胖了一些,眉眼间也更柔和了。   “三合,你别搭理他,自从有了儿子后,他就成了人来疯。”   看到个人,就把儿子抱过去,问像不像他;   还专挑没成亲的人问,问完,再挑衅一句:我有儿子了,你有吗?   要不是因为他是爹的女婿,估计得给人活活打死。   晏三合没说话,淡淡笑了一下。   唐明月也不嫌她冷淡,手抄过晏三合的臂膀。   “走,我陪你去山前吹吹夜风,今儿天气好,说不定能看到满天星星呢。”   “哇……”   “明月,明月,明月……”   单二一像道闪电一样冲过来,“快,儿子饿了。”   “不是才喂过吗?”   “我儿子食量大。”   唐明月松开晏三合,接过孩子坐下,背身解开衣衫……   “我就说吧,是饿了。   单二一在边上蹲下,笑眯眯地看着,“吸得还真有劲,将来肯定聪明。”   唐明月白他一眼。   “你瞧,眉眼是不是像我。”   “手也像我,手指长长的。”   “你看他耳朵,简直就是和我一模一样,耳垂肉多,有福呢!”   唐明月拍掉男人的手,“你别动他!”   “我就摸摸,多可爱呢,晏姑娘,我儿子可爱不……咦,晏姑娘人呢?”   ……   夜风拂面,身后厢房里的一切,对晏三合来说好像来自另一个世界。   那样的温馨,那样的和睦,又那样的遥不可及。   她走出院子,一抬头,发现唐见溪等在外面。   “三合,陪我走走,如何?”   这父女俩,一个两个都改口叫她三合,一个两个都要陪她走走,是约好的吗?   晏三合点点头。   事实上,她也有话要说。   马车里她和董承风的话,薜昭一定是听去了;薜昭听去了,也就意味着唐见溪听去了。   更何况自己的眉眼长得和他很像,唐见溪虽然只见过他三面,仔细回忆一下,未必不能找出蛛丝马迹。   一老一少默默走出一段。   “我膝下只有明月一个孩子,我和巧儿眼睛一闭,明月被人欺负了去都不知道。”   唐见溪舔了一下发干的嘴唇。   “你要是不嫌弃,我想认你做个干女儿,将来你们姐妹俩,彼此也能有个照料。”   语气是风平浪静,可暗藏的深意,却汹涌澎湃的向晏三合袭来。 第754章 接她   晏三合不可思议地看着唐见溪。   唐见溪迎着她的目光,“别的父亲怎么样,我不知道,我这人虽一事无成,但对自己的孩子,会极尽能力保护的。”   惊诧到了极点,晏三合心里突然冒出一点刺来。   “不怕吗?”   知道我是什么身份吗?   知道我这个身份意味着什么吗?   “我是不怕的。”   “你不怕,不代表陶巧儿不怕,不代表唐明月不会怕,不代表单二一不会怕。”   晏三合冷冷道:“小孙子很可爱,你应该多为他想一想。”   “既然你不同意,我也不强求。”   唐见溪用商量的口吻,道:“那点香的人,换成董承风如何?”   这世上本来就没有几个人知道董承风是谁;   他与前太子是知音的关系,所以才有了蛰伏在汉王身边故事;   由他来点香,化解所有乌鸦的心魔,再合情合理不过,更能掩人耳目。   这也是晏三合想对唐见溪说的话。   “好。”   唐见溪见她应下,默默松出一口气,“孩子,这些年,你是怎么……”   “别问。”   晏三合转身离开。   夜风吹来了她最后的话。   “夜深了,早点歇着吧,明日我就下山,你不必送。还有,多谢你。”   脚步声远去。   一个黑影从暗处走出来,正是谢知非。   他似乎一点都不意外晏三合的态度,还冲着唐见溪笑道:   “这脾气,和我初见她时一模一样,一点都不想给别人惹麻烦。”   ……   晏三合是在睡梦中惊醒的,醒来,发现床榻边趴着一个人。   她“啊”的一声,坐起来。   那人也被惊醒,抬起头。   四目相对。   “谢知非,你怎么会在这里?”   谢知非看着她,“嗯”一声,揉了揉眼睛,“来给你负荆请罪,李不言伤了。”   “伤在哪里?有没有事?现在怎么样?”   哪里还顾得上质问他闯她房间的事。   “往里面去点。”   谢知非顶着一张消瘦枯槁的脸:“两天两夜没睡觉了,拼死赶过来的。”   说罢,也不等晏三合动,自顾自往床边一躺。   晏三合舌尖刮着腮帮子,磨磨后槽牙,身子往床里挪了挪。   忍下了。   谢知非漆黑的目光在晏三合脸上打了几个圈,慢慢说起那天的事。   晏三合靠在床里,抱着腿听着。   不知道为什么,除了李不言受伤,让她揪心外,谢知非说的什么老皇帝驾崩,棺材异响的事,都让她觉得不耐烦。   棺材裂了才好呢!   她并不大度,有些话是为了解开乌鸦的心魔,不得不说。   特别是入了梦,尝到了至亲人的温暖,她忽然发现,人与人之间光有那么一瞬间是不够的。   她多想承欢膝下,多想长长久久,多想认认真真叫他们一声爹爹和母亲。   这几日她没有下山,执意住在这个院子里,就是等着、盼着他们会不会心软,再来见她一面。   可惜,没有!   “事情大致就是这样。”   谢知非伸出手,握住她的,然后一根一根手指的伸进去,十指交扣。   “至于我惦记你的部分,等我睡醒了再说。”   他慢慢阖上眼睛,声音缥缈。   “其实不用我说,你看看我的嘴角,就知道了。晏三合,我一定是上辈子欠你的……”   话落,打出一串细小的鼾声,配着他那张满是胡茬的脸,是真的累到了极致。   晏三合沉默片刻,想抽出手,发现根本抽不出来。   拽得死紧。   她看了看天色,嘴唇也动了动,甚至脚都预备好踢过去,终归是不忍心,伸出另一只手,替他轻轻盖上了被子。   ……   晏三合原本第二日就打算下山的计划,因为谢知非搁浅了。   他理由很充分——再这么奔波下去,你就等着守寡吧。   晏三合被他的无赖样气笑。   怎么?   她就没有人要了?   就一定要嫁他?   再加上陶巧儿和唐明月也一个劲儿的留,晏三合看在谢知非嘴角一溜水泡的份上,妥协了。   这一妥协,姓谢的便开始得寸进尺。   上午拉着她去爬山,采桑葚。   采了也不吃,捣成汁,骗单二一说是酸梅汤。   单二一一口喝下去,嘴唇舌头都变了颜色,亲他宝贝儿子的时候,儿子吓得哇哇大哭。   下午又拽着她去溪边钓鱼、摸虾。   摸了一手的泥,往她脸上一抹,在她动怒前,又讨好又求饶,气得晏三合撩起袖子,抄起溪里的泥,也往他脸上抹。   抹完,两人不约而同地看着面前的人,一起笑出声。   用罢饭,就在庭院里摆一张八仙桌,把唐明月夫妇叫上,四人打叶子牌。   他牌技好,一人通杀四方。   唐明月夫妇输得都要哭了,磨后槽牙的声音三里外都能听见。   就他听不见。   一边嘲笑他们人笨牌技烂,一边把银子往晏三合手里塞,“替我收好了,将来是我的老婆本。”   单二一想找回场子,故意怼他:“娶谁啊?”   他鼻孔哼出一道冷气,眼睛往晏三合那边一瞄。   “要你管,准备好份子钱就行了,低于三千两,你就自己找块布,把脑袋遮起来。”   单二一气得哇哇直叫,“怎么还有明抢的?”   “明抢算什么?”   他笑得一脸坏,“来,下一局加码,十两银子一局。”   吓得单二一把手里的叶子牌一甩,拉着唐明月就跑,一边跑,还一边喊:   “土匪,土匪上山啦。”   晏三合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就看不惯他那得瑟样。”   谢知非翘起二郎腿,一副懒骨头的样子:“不就生了个儿子吗?有本事生个女儿我瞧瞧。”   说着,他看晏三合一眼,稳稳的把热茶递过去。   “回去我就向老祖宗坦白,让她作主替咱们筹备婚事,然后找裴叔要个生龙凤胎的秘方,一胎得两,看我不气死他。”   “噗哧!”   晏三合一口热茶喷出来,眼珠子瞪大了,心说,他没被你气死,我先被你吓死。   “晏三合,你这是什么态度?”   谢知非声音柔软,还带着点鼻音,“你都让我睡你床了,你得对我负责一辈子。”   他说这话的时候,灯笼晃了晃,他黑眸里的温柔也跟着晃了晃。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晏三合心口一撞。   恰这时,一轮明月从乌云里钻出来,照着这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坏的人间,也照着庭院里的一双有情儿女。   这时,晏三合后知后觉的想到一桩事。   谢知非上山后,她在不知不觉中,已经笑过很多次。 第755章 包袱   山中一日,世上千年。   再回到四九城,已经五日后,丁一踮着脚尖,脖子都等长了几寸,才把两人等来。   他冲过去,死死的抱住了晏三合的马,“晏姑娘啊,你可总算回来了。”   “怎么?”   晏三合翻身下马,冷笑:“谁的棺材又裂了?”   比棺材裂了还吓人呢!   丁一殷勤的拿过缰绳,陪着满脸笑,“殿下派人来问过晏姑娘好几回了。”   晏三合:“可是棺材裂了?”   丁一捂着嘴,四下瞧了瞧,低声道:“没裂,但还是有声响。”   晏三合:“没裂就不是心魔,不是心魔就不要找我,找了也没用。”   丁一目光朝自家爷求救。   爷啊,好歹说句话啊!   他家爷清了清嗓子,“去和殿下说,晏姑娘的确无能为力。”   爷,你重色轻友了!   丁一咬咬牙,又往晏三合那边凑了凑。   “晏姑娘,最近还有件蹊跷事,四九城里死了好多人,棺材铺的棺材都不够用了,都得从外头运。”   晏三合:“沈府老太医死了没有?”   丁一点点头。   晏三合:“那就对了,黑心黑肺的,他都得带走。”   丁一:“……”   晏三合从丁一手中拿过缰绳,冲身旁的谢知非道:“我先不回府,出去办个事。”   谢知非也不问她去哪里,要办什么事,只温柔地笑笑:“早些回来,李大侠还眼巴巴地等着呢。”   又是一句戳到她心尖上的话。   这一路,她听过太多,乍一听觉得油嘴滑舌,可细品品,觉得很暖。   “好!”   丁一等人走远,“爷,你有没有发现,晏姑娘的嘴,变得有点毒啊。”   谢知非拍拍丁一的肩,“庄上缺个挑粪的人,你要不要去试试?”   完了,背地里说晏姑娘的坏话,爷护短了。   丁一忙一脸谄媚道:“爷啊,小的不放心晏姑娘一个人去办事,要不要远远的跟着啊!”   谢知非鼻腔里哼笑了一声。   “明日便是新帝登基大典,兵马司这几日一定忙得脚不沾地,你却要去跟着晏姑娘,浑水摸鱼很在行啊。”   还是李姑娘说得对啊。   男人心,海底针,谁也搞不清他们在想什么。   丁一面如死灰地看了自家爷一眼,委委屈屈闭上了嘴。   谢知非翻身上马,冲丁一喊道:“还不赶紧当差去。”   登基大典是天大的事,出不得半点差错,他在晏三合面前装得像没事人,心里都快急死了。   至于晏三合的安危……   他扭头朝远处深深看一眼,有那闷葫芦呢!   ……   “你们把我敲晕的那条路的尽头,有一间宅子。宅子第二个院子的床底下,有五包东西。”   晏三合入京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去看一看,那五包东西到底是什么。   那条路的尽头,就在汉王府的附近,四周都是穿着盔甲禁卫军,个个眼睛炯炯有神。   别说是人,连无处不在的野猫,也被这股杀气吓得不见踪影。   “什么人?”   晏三合不出意外的被拦下,脸色平静道:“内阁大臣谢道之的干女儿晏三合。”   禁军首领一眯眼:“来这里干什么?”   “我干爹给我在前面置了一座宅子,我过来看看。”   晏三合掏出董承风给的地契和钥匙,指了指东北角,“官爷,就在前面。”   禁军首领接过来,目光却没有从晏三合的脸上挪开,足足打量了半晌,才低头检查东西。   地契是真的;   据说谢道之的确有个干女儿。   “赶紧走,不要在此处逗留。”   “是,官爷。”   晏三合牵着马,很快走到了宅门口。   她掏出钥匙,插入已然生锈的铜锁内。   铜锁叭哒一声解开,她解下铜锁,推开早已经斑驳的朱门,跨进门槛,掩上门。   晏三合腿软的靠在门背后,冷汗从额头冒出来。   她身后一直跟着两个禁军,直到她推开朱门,那两人才收回视线,转身离开。   缓了好一会,晏三合打量起眼前的宅子。   宅子很大,一片荒芜,墙边的杂草比人还高。   她直奔第二个院子。   院子方方正正,也是杂草丛生,中间是堂屋,左右两个厢房。   一般来说左厢房住人,晏三合直奔左边。   让她惊讶的是,房里竟然连珠丝网都没有,打扫得干干净净。   她弯腰一看,床底下摆着一只樟木箱子。   箱子没上锁,上面一层浮灰。   晏三合吃力的把箱子挪出来,搬开樟木盖子。   里面果然有五个包袱。   她打开其中一个,目光一顿的同时,面色突然白得骇人。   入眼的,是一块红布肚兜,上面绣一副凤穿牡丹;   往下翻,是一件稍大一点的婴儿衣裳;   再往下,那衣裳的尺寸,又大了一些。   接着,她迅速打开第二个包袱,第三个包袱……最后一个解开,晏三合惊住了。   一件绣凤红袍;   一件品红双孔雀绣云金缨络霞帔;   一条红裙;   一条红裤;   一双红缎绣花鞋,连上还放着有一个红色的子孙袋。   世间女子,只有出嫁那一天,才会从里到外,从上到下一身红。   那双只会诊脉,只会行针的手,终于有一天也拿起了针线,为她不知道在何处的女儿,一年做一件针角并不细密的衣裳。   从呱呱落地,到凤冠霞帔。   晏三合愣愣地看着那件红袍,手一寸一寸扶上去,突然一酸,眼泪就掉了下来。   十七年呢,沧海桑田。   一年一年,她要忍下多少孤寂的夜,咽下多少心酸的泪,才能带着所有的回忆,一个人狼狈地活下去。   十七年呢,高岸深谷。   一夜一夜,她做过多少个梦,梦里是她到死都没有办法达成的心愿——   我想给她一个家,给她穿最好看的衣裳,梳最漂亮的辫子。   天热了,我替她打扇;   冷了,我给她盖被。   我想陪着她长大,看她牙牙学语,摇摇晃晃走路;   及笄那天,我要亲手替她插戴簪子;   我要给她找一个世间最温柔的男子,那个男子只爱她一个人;   我亲手将她的手,放在那男子的掌心。   我看着他们夫妻二人离去的背影,既会欣慰含笑,又会泪如雨下……   晏三合的眼泪滚滚而下。   “娘,我不怕鬼,你来梦里看看我吧!” 第756章 不响   “晏姑娘回来了,晏姑娘回来了!”   晏三合看着飞奔而来的兰川,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你师父呢?”   “晏姑娘,你怎么瘦了?”   兰川满眼心疼:“脸色也不好看,眼睛还红红的。”   “累的。”   她揉揉兰川的脑袋:“走,一起去看看你师父。”   师父闻讯等在院门口,一手扶着墙,一手捂着小腹,冲晏三合嫣然一笑。   她边上站在汤圆,眉眼弯弯,一脸喜气。   晏三合走过去,目光落在李不言的小腹上,咬牙冷笑。   李不言知道她冷笑什么,“我娘说的,但凡对前任动半点恻隐之心,都是犯贱。”   “所以?”   “所以,我就是奉你的命行事,没有挟带私货。”   李不言竖起三根手指:“我发誓。”   晏三合不说话,只看着她。   李不言坦然一笑:“我以我娘发誓。”   “晏姑娘,晏姑娘!”   一个熟悉的声音由远及近。   李不言哼哼唧唧,“你前脚才进门,他后脚就来,连你和我说个私房话的时间都不留,这是急着来给你磕头吗?”   来人是朱远墨,跑得满头满脸的汗。   见到晏三合,二话不说便跪下去,三个头,磕得怦怦响。   还真是急着来磕头的。   晏三合不声不响的受了,等他爬起来,才问道:“事情都妥了?”   “都妥当了。”   白骨和老总管装在一个棺材里出的家门;   同日,又把那副安排在寺里的空棺抬出来;   两副棺材一同抬到朱家祖茔,找个风水上的借口,把人支开,兄弟三人亲自动手,将朱旋久的白骨,放入空棺,最后落葬。   “葬在哪里?”晏三合问。   “还是葬在母亲的身边。”   朱远墨叹了口气:“我们三兄弟商量过了,他欠母亲的,得还。”   还得清吗?   晏三合看着朱远墨的满头白发,在心里冷笑一声,没说话。   气氛一下子冷下来。   汤圆见状,忙招呼道:“朱大人进屋喝口热茶吧!”   “没时间了,我这是听三爷说晏姑娘回来,才匆匆过来瞧一眼。”   朱远墨抹了抹汗:“明日新帝登基,钦天监忙得不行,我得立刻回衙门。”   晏三合点点头:“去吧!”   朱远墨不仅没去,反而朝汤圆和身后的云川看一眼。   汤圆赶紧拉着云川离开。   晏三合知道朱远墨要问什么,把对谢知非说的话,原封不动的又说了一遍。   “点香人是汉王身边的董肖。他是前太子的琴师,用琴音让太子入眠,三年朝夕相处,他和前太子惺惺相惜,视为知己。   三年约一到,前太子守诺放他走,他一直心怀感恩。能说的,只有这么多,还有一些,我答应他不对任何人说起。”   朱远墨压根也不想打听。   只要心魔解了,朱家能太太平平过日子,他就念一声阿弥陀佛,再无所求。   “晏姑娘,宫里异响……”   怎么一个、两个的都跑来和她说?   晏三合冷冷打断:“只要棺材不裂,我就无能为力。”   朱远墨知道晏三合的性子,忙抱拳道:“那我就先去忙了,以后晏姑娘有用得着朱家的地方,只管开口。”   晏三合:“会来叨扰的。”   李不言等他走远,哼一声:“我倒盼着裂呢,也好看看除了那桩事外,他还做了什么别的坏事儿。”   郑家的事,十之八九——晏三合在心里说。   “这个心魔解完……”   李不言咬着晏三合的耳朵:“你可有梦到什么?”   “有!”   晏三合低声道:“我其实还不是郑家人,我生下来那天,有人把我送到了郑家的。”   我去!   李不言寒毛直竖,“那你是哪家人?”   “不知道,梦境没有告诉我。”   “晏三合。”   李不言满脸惊诧:“你的身世,还真他娘的复杂呢!”   “是啊!”   晏三合扶着她,“走吧,进屋说话。”   最好的谎言,是一半真,一半假。   非她不愿意说。   这世上没有什么秘密能永永远远地藏起来。   郑家一百八十条人命和她有关,案子如果要查清楚,她的身世早晚瞒不住。   知道越少的人,就能越安全。   “别垂头丧气,下一个心魔解完,你的身世就水落石出了。”   “嗯。”   “开心点。”   “好。”   “韩煦进京了,前几日送信来,说忙完就来看咱们。”   “成。”   “晏三合,我对你起个誓吧。”   “什么?”   “你的身世一天找不到,我就一天不成亲,一直陪着你,如何?”   晏三合停下脚步,偏过头看着李不言。   李不言眼睛一眯,缓缓道:“顺便说一句,姑奶奶我刚刚拒了小裴爷!”   晏三合:“……”   “为什么拒?”她问。   李不言冷笑一声:“他家连你都瞧不上,还能瞧上我?”   晏三合:“你呢,瞧不瞧得上他?”   李不言不满道:“晏三合,你应该换个问法。”   晏三合:“怎么问?”   李不言:“他配不配得上我!”   晏三合在心里撇撇嘴。   还真配不上!   ……   “阿嚏,阿嚏,阿嚏!”   戒台寺的住持拍马屁道:“裴大人可是昨儿个受凉了?”   小爷打个喷嚏就受凉啊,你怎么不说有人在念叨我呢?   裴笑一张公事公办的脸,“明日的诵经的事,你们寺里都安排好了?”   “都安排下去了。”   “我再叮嘱你一遍,这事万万马虎不得。”   “大人放心,挑的都是佛性最高,悟性最高的师傅。”   明日新帝登基,宫里有宫里的礼仪,庙道有庙道的规矩。   吉时一到,所有僧人、道人都要在大殿里替新帝诵经,祈祷国泰民安,国运昌顺。   皇权的新旧交替,就如同四季更换一样,多多少少会有一些气运的波动。   这个时候祈福诵经,虽然改变不了气运,但至少能让人心神安稳。   住持看了看四周,一把拽住裴大人的胳膊,拖着他往没人的地方去。   裴笑一看这情形,就知道这货是要给他行贿呢。   哪知到了无人处,住持把头凑过来,半捂着嘴道:“有桩事情,不知道当说不当说?”   话都起头了,还当说不当说!   “说!”   “事情是这样的。”   住持咽了口口水。   “大人不是安排我们寺里敲九百九十九下钟吗,一共三天,每天敲三百三十三下。”   裴笑剑眉一竖:“怎么,你们少敲了?”   “我的大人哎,这么要紧的事情,哪里敢啊!”   住持的脸色有些异样,“是……是每天的最后一响,总也敲不响。”   “啥?” 第757章 大典   戒台寺的钟声,分早、中、晚。   晚班敲钟的和尚叫弥生,第一天压根没在意,一百一十一下钟,敲得耳朵都要聋了,哪里还能察觉。   第二天,弥生发现不对了,最后一下竟然没响。   但想想不太可能啊。   还是那个钟捶,还是那台大钟,用的还是一样的力道,怎么可能不响呢?   第三天,弥生就留了个心眼,叫来了同门里最小的师弟一起帮着数。   最后一下,两人眼睁睁地看着钟捶撞上去,大钟晃了晃,竟然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弥生顿时吓出一后背的冷汗。   小师弟却不以为然。   劝弥生说敲不响有什么关系,哪个人吃饱了撑着没事干,还特意来数的,寺里忙成这样,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弥生想想,确实没人会留心,再说也不是他偷懒,就没往外声张。   可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憋了几日,终于憋不住了,就趁着夜里没人的时候,跑来找住持。   住持活大半辈子,神神怪怪的事情也是听过不少,倒也没往心里去。   这会顶头上司裴大人来了,他就顺溜嘴的,把这事汇报上去。   万一有个什么,他们戒台寺也能推脱干净。   “裴大人,你看这事……”   裴笑还以为有什么大事,弄半天,原来是钟没敲响。   有啥啊!   只要不是棺材裂开,什么都好说。   “最近四九城里好些个奇奇怪怪的事,怕是和山陵崩有关。”   他口气十分淡定道:“这事不要再往外声张,就当没发生吧!”   住持本来就想在上司跟儿前备个案。   “大人说的很是,一定是气运波动的原因,不声张,烂肚子里。”   聪明!   裴笑扶了扶官帽,“得了,本官还得赶往下一个寺里。”   “我送送大人。”   “送君千里,终需一别啊!”   住持一怔,朝边上的黄芪看过去:你家大人怎么了?   黄芪只当看不见。   他总不能说,我家大人自从那天晚上骚包一下后,就萎了,还一直萎到现在。   说话间,就到了正殿。   黄芪心里盘算再三,还是决定替他家大人分个忧:“爷,要不要点根香求一求?”   “求什么?怎么求?向哪个菩萨求?”   裴笑像点着的炮仗,一下子炸开了。   观音管送子,月老管姻缘,哪个菩萨能管管那个姓李的,为什么不喜欢他?   ……   永和十八年。   三月十二,登基大典的准备工作就绪后,礼部尚书杜建学奏请太子即位。   太子在乾清宫正门垂帘,暂停丧事,   当日,尚宝司设宝案于奉天殿、鸿胪寺设表案于丹陛上,教坊司陈设中和韶乐、因在丧中,悬而不作。   锦衣卫设云盖、云盘于奉天殿内东,别设云盘于承天门上,设云舆于行门外,设宣读案于承天门上、西南向。   入夜,四九城宵禁。   九大城门紧闭,外面的进不来,里面的出不去。   天子亲卫、锦衣卫将城里每一条街巷严查,五城兵马司在一旁协查。   很快,街道就再无一人。   连往常最热闹的永定河两边,都鸦雀无声,所有秦楼楚馆都闭门谢客。   整个四九城空空荡荡,安安静静,等待即将到来的新一任主人。   ……   永和十八年,三月十三。   钟声、鼓声,唤醒了沉睡的四九城。   钟鼓声来自午门。   午门的正楼两侧有钟鼓亭各三间,每遇皇帝亲临天坛、地坛祭祀则鸣钟,到太庙祭祀则击鼓。   像今日新帝登基,则钟鼓齐鸣,钟敲九九八十一下,鼓打一百零八下,都有定数。   这时,文武官员穿着朝服,从宫门而入,一直要走到丹墀内,等候新帝的卤薄大驾。   这是一段很长的路,百官们既不能走得太快,也不能走得太慢,在钟鼓敲完的同时,将将好要到丹墀。   经过前几日的演练,百官们掌握了一个诀窍。   一个钟敲完,走九步,按着这个节奏,走上七百二十九步,正正好站稳当。   谢道之走在队伍的前面,心里在谋算着。   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   今日过后,老皇帝就成了先帝,自己作为先帝的内阁大臣之一,按理还应该在内阁呆上一两年,过渡一下。   但新帝与先帝素来不合,只怕上位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他们这帮老家伙,统统换掉。   时局,怕是要动荡一阵了。   正想着,忽然发现不对,怎么前面的人都停了下来,还停在离丹墀只有数步地方。   谢道之刚要问前面老尚书什么情况,余光扫见台阶上,司礼监随堂大太监秦起拂尘一扫,叫来身后的小内侍,耳语了几句。   小内侍撒腿就跑,跑到远处的锦衣卫指挥使冯长秀那边,也耳语了几句。   冯长秀脸色倏的沉下来,扭头看了看身后人。   身后的人一点头,一挥手,七八个锦衣卫朝午门,飞奔而去。   变故,来得如此之快。   谢道之用胳膊碰碰前面的老尚书,低声问道:“出了什么事?”   老尚书眼里全是怒火,声音吼得四周的人都能听见。   “午门那帮敲钟人也不知道干什么吃的,这么重要的场合,竟然还能少敲一下钟。”   只敲了八十下?   谢道之心里咯噔,心说这下事情不妙。   ……   午门。   钟亭里。   敲钟的两兄弟一个叫林海,一个叫林涛,此刻都跪在上司赵文途的面前,瑟瑟发抖。   “赵大人,不是我们没有敲,是钟没响。”   “赵大人,真的是钟没有响,我看着他撞上去的,你救救我们,救救我们啊!”   赵文途身子一软,跌坐在地上,嚎得比鬼还惨。   “我救你们,我怎么救你们?谁会信,谁会信啊……连我赵家都要满门抄折,我大孙子才满三岁,才三岁啊……”   林家两兄弟一听,面若死灰。   仅仅片刻后,午门已经被锦衣卫团团围住。   一队人马冲进钟亭里,把三个瘫倒在地上的人架起来。   为首的锦衣卫插着腰冷笑一声。   “新帝登基大典,九九八十一下钟,你们竟然敢少敲一下,一个个都他妈活腻味了,统统给我带走,审出他们背后的主指使是谁!”   “冤枉,冤枉啊……”   锦衣卫气得一脚踢过去。   “冤你娘的枉!” 第758章 新帝   辰时一刻。   储君赵彦洛一身黄袍,臃肿的身子由内侍搀扶着,从中门一跛一跛走出来。   文武百官见状,跪地,五拜三叩头。   赵彦洛缓步坐上宝座,看着跪在他面前的文武百官,嘴角微不可查的向上勾起。   当了十七年的太子,装了十七年的孙子,千辛万苦,终于还是他,坐到这把龙椅上。   从此,这万里九州的天下,便是他的。   三下长鞭,响彻云霄。   百官再度跪地,五拜三叩头。   “万岁、万岁、万万岁!”   同时,司礼监随堂大太监秦起捧着诏书,一路小跑到端门口,向天下宣读新帝诏书。   诏书封张氏,为中宫皇后;其嫡长子赵亦时,为太子。   改国号,为太康。   这一年,又叫太康元年。   ……   傍晚。   登基大典的仪式终于结束。   新帝脱下厚重的朝服,换上孝服,在先帝的灵堂前,下了登基后的第一道旨。   “去把礼部尚书杜建学,钦天监监主朱远墨,锦衣卫指挥使冯长秀,还有太子叫来。”   “是,陛下。”   片刻后,四人齐齐跪在新帝面前,杜建学的脸色尤其难看,细细看,连唇都在发抖。   新帝干笑一声道:“杜大人对朕可有什么意见?”   杜建学伏倒在地,“臣,不敢。”   “不敢吗?”   新帝看他一眼。   “九九八十一钟,只敲八十钟,登基大典由你礼部全全负责,朕看你是很敢啊!”   杜建学哀哀欲绝:“陛下,臣冤枉啊!”   冤枉?   新帝冷笑一声:“来人,拿下杜建学的头戴花翎,查抄杜府。”   秋后算账来得如此之快。   快到上午杜建学还在主持登基大典,此刻却像条狗一样的,被人拖着往外走。   其实早在汉王兵败时,杜建学就料到了自己的结局。   只是人啊,总抱有那么一点点的侥幸。   万一呢!   “朱大人。”   “陛下。”   “先帝的龙案上,压着你三封请辞奏章。”   “回陛下,臣自觉能力有限,怕负皇恩,所以才请辞监主一职。”   新帝冷冷看他一眼:“连灵堂的异响都找不出原因,也确实能力有限。”   朱远墨一听这话,忙伏地道:“请陛下恩准。”   “朕准了!”   “谢陛下龙恩。”   朱远墨爬起来,自己摘下官帽,脱下官袍,躬身退出去。   人啊,得明白自己的斤两,能全身而退,也是拖了晏姑娘和三爷的福,幸好啊!   “冯大人?”   冯长秀一颗心都要跳出喉咙,轮到他了吗?   “臣在。”   “钟亭的事情,你可查清楚了?”   “回陛下,臣正在严审严查。”   “那便抓紧吧。”   冯长秀不敢置信地抬头看着新帝,咬牙道:“臣一定将此事查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给陛下一个交待。”   “去吧。”   “臣告退!”   灵堂里,只剩下父子二人,一个满脸疲惫,一个丰神俊秀。   新帝冷冷地看着儿子,忽然道:“太子啊,乱臣赵彦晋,你打算如何处置?”   赵亦时思忖片刻,“回陛下,按华国律例,当斩!”   “孽障,他是你亲叔叔!”   新帝劈头盖脸的骂过去,“你能说得出口,朕却下不了这个手。”   赵亦时正色道:“陛下也说他是乱臣,既是乱臣,陛下就不能因为手足情深,而心慈手软,天下人都瞧着呢。”   “先帝活着,就没有杀他,先帝难道不知道天下人都瞧着?父杀子,兄杀弟……还有什么人伦?”   新帝满脸阴鸷,“太子啊,做人不要太狠。”   刹那间,赵亦时整个人都僵住了,良久说不出一个字来。   新帝厌恶地摆摆手,“去外头跪两个时辰,好好反醒一下自己的言行。”   赵亦时看着新帝嘴角的冷笑,慢慢攥紧了拳头,一股巨大的疲惫,从四经八脉里慢慢升起。   “是,陛下!”   ……   永定河的游舫上。   谢知非看着一桌冷了的酒菜,心里直犯嘀咕。   今日新帝登基,也是怀仁被封为太子的好日子,按理上午仪式办完,就没怀仁什么事。   怎么耽搁到现在,都不见人影。   “明亭?”   谢知非朝一旁的裴笑看过去,不想这人低垂着头,对他的话不理不睬,一副魂不在身上的样子。   就在这时,朱青走上船,脸色凝重道:“爷,锦衣卫那头在大动干戈。”   “出了什么事?”   朱青上前,压着声道:“今早午门钟亭的钟,九九八十一下,少敲一下,钟鼓亭的人,都被下了大狱。”   怎么会少敲一下呢?   “哪个孙子干的好事,也忒大胆了。”   谢知非光想想,就觉得不可思议,“这可是陛下的登基大典,八十下,算什么?”   朱青:“陛下下了严查的旨意,锦衣卫从上到下,谁都不敢懈怠,冯大人亲自坐镇。”   “这事必定有幕后黑手。”   谢知非拧眉:“否则钟鼓亭的人,不可能胆大包天到这种程度。”   “也有可能就是敲不响。”   裴笑撑着下巴,眼皮都没有抬,小声嘟囔一句。   真是见鬼了,晏三合也拒过自己,没觉得怎么样啊,难过几天就缓过来了。   偏这一回,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怎么缓,还是元气大伤。   咦?   怎么没有人说话?   裴笑一抬头,见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他。   “你们干嘛?”   “刚刚你说钟敲不响。”   谢知非一脸不可思议,“裴明亭,你脑子是不是坏了,钟怎么可能敲不响?”   你脑子才坏了!   裴笑心里正不爽呢,一拍桌子,“怎么不可能?戒台寺的钟,最后一下就没敲响,住持亲口对我说的。”   谢知非:“什么时候的事?”   裴笑:“先帝驾崩后,三天敲钟,每天的最后一响,都没声音。”   谢知非蹭的站起来,“你怎么不早说?”   嘿!   “我为什么要早说,这种事情不就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吗?怎么着,还嚷嚷着全天下都知道呢?”   “你……”   谢知非气得胸口一起一伏,“除了戒台寺,还有哪里的钟敲不响?”   “这我哪知道?”   话一出口,裴笑自己都觉得不对了。   “……不是,你的意思是,还有别的寺、道的钟,最后一下没有敲响?”   谢知非眼里露出一抹深深惊惧。   “裴明亭,我劝你还是好好地查一查。”   ————   果然,第四个心魔结束后,你们跑得人影都不见了! 第759章 哑钟   裴笑手忙脚乱的从怀里掏出官符,刚要扔给黄芪,手一缩,又把官符塞进了怀里。   “本大人亲自去查,黄芪,走!”   “慢着。”   谢知非伸手拦住:“把朱青、丁一带上帮忙,先查城里的,明儿再查城外的,别惊动太大。”   小裴爷翻他一个白眼。   说的倒是容易呢,大晚上的跑寺里,能不惊动吗?   关键时候,裴大人相当的镇定。   “今日本官接到百姓报案,说有个光头男子,穿着僧袍在外头骗财骗色,本官要好好查一下,这人到底是真和尚,还是假和尚。”   “这个主意妙。”   谢知非跟着站起来,“我去锦衣卫打听打听消息,看看到底什么原因,钟少了一声。”   裴笑一脚踏出船舱:“完事后,哪里集合。”   谢知非随口就来:“别院!”   “不去!”   裴笑怕被谢知非瞧出心思,立刻:“到我衙门里集合。”   ……   锦衣卫。   北司。   哀嚎声响彻整个诏狱。   蔡四用帕子捂住口鼻,冷冷地看着眼前如同炼狱一般的场景,心里无声叹气。   也不知道为什么,最近这段时间,越发闻不得血腥味。   想当年,哪次有事不是自己亲自动手,抽筋扒皮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大人。”   心腹从身后凑过来:“谢三爷在外头,想见您一面。”   “这会没空,让他先回去。”   “三爷说有好事。”   好事?   送银子?   蔡四眼皮一跳,把帕子塞进怀里,挺直了腰板道:“你在这里盯着,再不肯招,用大刑。”   “是!”   蔡四走出府衙,一眼就看到谢三爷双手抱着胸,惫懒的站在墙角,身边一个人都没带。   不敢摆谱咯。   人家的主子这会成了太子,将来前途不可限量,说不定以后还得他给人家送银子呢。   蔡四赶紧走过去,“三爷啊,哪阵仙风把你给吹来了?”   仙什么风啊!   谢知非一把将人揽住,半个字废话都没有,“钟鼓亭的人,都交待了些什么?”   虽然不敢摆谱,但这么机密的话,蔡四也不敢随便往外说,只是摇摇头:   “嘴跟河蚌一样,紧着呢,什么都问不出来。”   谢知非故意皱眉:“那是什么原因,钟少敲了一下?”   “少敲?”   蔡四脸都绷硬了,磨牙道:“一个个都咬定钟敲了,只是没响。三爷,你就说吧,有没有这么离谱的事?”   果然是钟没响。   谢知非心突突跳几下,艰难的换了口气,“这谎撒得也太假了些。”   “所以这帮人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活该上大刑。”   谢知非心里稳不住了,立刻手一松,快行两步,翻身上马,“四爷,我先走一步,回头再来找你。”   “三爷……谢知非……”   银子呢!   蔡四气得牙根痒。   敢情这小王八蛋就是闲着没事,跑来打听消息的?   ……   另一边。   小裴爷看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和尚,也气得牙根直痒。   狗日的,要不是他让朱青掏出了刀,这秃驴打算瞒到什么时候?   和戒台寺一模一样啊。   三天的钟,每天最后一下死活敲不响。   敲钟的和尚心宽得能装得下一条船,发现了也只当没发现,还大言不惭地说不是什么大事。   这不是大事,什么是大事?   且不说他小裴爷的乌纱帽能不能保住,只说这丧钟敲不响,万一先帝泉下有知,怪罪下来……   哎哟!   小裴爷不敢往下深想,把官符往黄芪手里一扔。   “你们三继续往下查,我回衙门喝口热茶冷静冷静。”   冷静是假,等谢五十的消息是真。   戒台寺如此,这寺里如此,余下的寺庙用脚爪子想想,估计也八九不离十。   下面就看钟亭那边审出来的结果。   要是钟亭那边也……   哎哟喂!   裴笑后背的汗毛吓得一根根竖起来,狠狠一抽马鞭,马撒欢的跑起来。   还没到僧录司门口呢,远远就看到谢五十支着两条大长腿,席地坐在台阶上。   不知为何,裴笑一看那坐姿,心里就觉得不妙。   下马,扔掉缰绳,他一屁股坐下来。   “咋样?”   “先说你那头。”   说啥?   他都没胆子说出口。   裴笑重重一点头,末了,又补了一句:“我先跑了一家,余下的他们还在查。”   谢知非瞳孔轻轻一缩,在裴笑紧张的眼神中,也重重一点头。   “完了,完了,完了!”   裴笑脑子里“嗡”的一声,整个人往后一倒,丝毫不顾及形象的躺了下来。   先帝驾崩后,敲的是丧钟;   新帝登基大典,敲的是喜钟;   丧钟最后一响,哑了;   喜钟每天的最后一响,也哑了;   这意味着什么?   往小了说,是晦气,是倒运,是不吉利;   往大了说……   裴笑一个挺尸坐起来,他,直勾勾地看着谢知非:“你说,会不会是老天爷预警啊?”   谢知非说不上来。   自打和晏三合化念解魔以来,他明白一个道理:世间万物都有灵,世间万象都有因。   好好的大钟敲不响,尤其是在这么重要的两件事情上,绝对是老天爷预警。   这比朱旋久炸棺还要可怕。   炸棺至少还有个方向,有个目标;   这钟敲不响,方向是谁?目标是谁?向谁预警?   无头苍蝇啊!   “要不,找朱老大问问凶吉?”裴笑小声提议。   谢知非看着他的眼睛,一咬牙:“问!”   ……   朱府。   秘境。   灯火通明。   皇帝批准了朱远墨的请辞,朱家以后何去何从,朱家三兄弟正聚在一起仔细商量。   “大爷,三爷和小裴爷来了。”   “快请进来。”   已经是一起经历生死的兄弟,朱远墨没把他们当外人,直接请到了秘境;   谢知非也不把朱家三兄弟当外人,开门见山就把事情一五一十的倒来。   话落,朱老二、朱老三都是一脸的惊色,唯有朱远墨,似乎早有预料。   小裴爷眼尖,“朱大哥,你怎么一点都不吃惊?”   朱远墨起身,走到窗前,看着远处的天际,叹了口气。   “今日敲鼓鸣钟,刚开始我听着还挺悦耳,但越往后,我心跳得越沉,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最后一下没响,我整个身子往下狠狠一坠,有种一脚踏空的感觉。”   他转过身,视线落在谢知非身上。   “那日三爷让我下到冰窖,看到一副白骨,丁一吓得连灯笼都掉了,我却感觉周身一下子神清气爽起来,七窍全开。”   谢知非有些恍惚:“七窍全开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我的感知能力又回到了从前。”   朱远墨:“丧钟不响,喜钟不鸣,我都不用测卦,只那一脚踏空的感觉,就知道是大凶大恶之兆。” 第760章 对应   我的亲娘咧!   谢知非与裴笑面面相觑,起一身鸡皮疙瘩。   惊魂中,谢知非先回过神。   “朱大哥,你能不能感应到这个大凶大恶之兆,对应的是什么?”   “我的好三弟啊。”   朱远墨苦笑连连:“我要是连这个都能猜到,就成神了。”   小裴爷脑子转得飞快,“一个是先帝,一个是新帝,会不会应对的是赵氏一族?”   朱远墨眼底掠过一丝微妙,但快得转瞬即过,“有可能是赵氏一族,也有可能是……”   小裴爷:“什么?”   朱远墨轻轻吐出两个字:“国运!”   什么?   什么?   什么?   谢知非和裴笑,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彻彻底底的傻眼了。   “你们也无需担心,凡事都有定数,咱们凡人也只能瞧个热闹,再说我的猜测也未必会准。”   朱远墨辞官一身轻,心态比从前从容很多,“新帝看着窝囊,我看却是个厉害的。”   他三言两语,就把灵堂里的事情说了。   末了,又轻声道:“劳你们转告殿下,凡事多加小心吧。”   ……   谢知非、裴笑回到僧录司,朱青他们还没有回来,两人泡了一壶好茶,干坐着等。   只是再好的茶喝到嘴里,也没了滋味。   一趟朱府跑回来,心情反而很沉重。   新帝刚坐上位置一天,就抓了礼部尚书,换了钦天监监主,如此雷霆手段,根本让人措手不及。   那么太子呢?   他素来嫌恶太子,会不会一狠心,连太子都换了。   如果按这个思路往下推理,钟敲不响的凶恶,也算是落到了实处。   “明亭,等朱青他们回来,如果确认每个寺的钟都敲不响的话,这事你打算怎么处理?”   谢知非把茶碗一搁,“是说,还是瞒?”   裴笑:“瞒得住吗?”   谢知非:“既然要说,说到哪一步?”   “说听到的、看到的事实,凶恶的事情,你知,我知,天知,地知。”   关键时候,裴笑的态度绝不含糊,“连朱远墨都说了,咱们是凡人,管不了那么多,也不该管。”   “和我想一处了。”   谢知非把头凑过去,“天亮后,我们去趟重华宫,把该说的话,都说了罢。”   这时,丁一飞奔进来。   “三爷,小裴爷,连去了六个寺庙,每一个都是,都是最后少一下。”   预料之中。   谢知非:“他们俩个人呢?”   “还在接着往第七个走,怕爷和小裴爷惦记,让我先回来报个讯儿。”   “得了!”   谢知非缓缓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裴笑,“也不用等天亮,我们这会就去见他。”   ……   新帝入住皇宫,带走了重华宫一大半的宫人,内务府忙着先帝的丧事,还没来得及再添人进来。   这便宜了谢知非他们,半点劲不费的就见到了人。   多日不见,三兄弟都瘦了一圈,目光撞在一起,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尤其是谢知非。   自打知道晏三合的身世后,他几乎立刻就明白了为什么郑家一百八十口,要被人赶尽杀绝——   因为晏三合的身份。   而有能力在一夜之间杀光郑家所有人,把脏水泼到吴关月父子身上,并且有作案动机的,在他看来只有一个人。   而眼前的赵怀仁是他的孙子,血脉相承。   谢知非原本以为,他是他,怀仁是怀仁,不能混为一谈,所以还热情的张罗着替他庆祝。   但此刻真的见到了,站在眼前,他发现自己心里并不是没有一丝芥蒂。   有的。   你祖父抢了前太子的皇位,杀了我郑家满门呢!   “谢五十你坐啊,站着做什么?”   裴笑见谢知非还愣着,把他拉坐下来,端起茶润了润嗓子,把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给赵亦时听。   赵亦时脸上的表情,从头到尾只有一个——震惊。   “怀仁,这事你看什么个章程,要不要往上报?”   裴笑挠挠头:“我和承宇都拿不定主意。”   赵亦时看着窗外,一言不发。   裴笑从他的沉默中,猜到了答案。   “要瞒也不是不可以,人都怕担责任的,我出面调停一下,花点银子,就能封住敲钟人的嘴。”   赵亦时摇了摇头,“如此一来,钟亭那几个,就成了冤魂。”   谢知非怔了下。   他再怎么也没料到,事情到了这个份上,堂堂太子关心的竟然是钟亭那几个人。   “事情既然已经露出来,那就往上报吧。”   赵亦时缓缓道:“瞒下去,对明亭不利。”   裴笑心里有担心,“真要往上报,只怕陛下会被气个半死,毕竟这是他的登基大典,又是等了那么些年。”   “一个谎言,要用一百个谎言来掩盖。”   赵亦时眉头蹙起,“这个时候不能心软,万一他从别人嘴里听说了这件事情,只怕更气,很多人都要被问责,你首当其冲。”   “嗨,我这不是……”   裴笑心暖的不成样儿,“罢,罢,罢,听你的,我明天一早就上折子……咦,谢五十,你怎么不说话。”   谢知非回神:“怀仁说得对,当断不断,必受其乱,这事你上第一道折子,陛下会对你另眼相看。”   “可千万别。”   裴笑吓得一个激灵:“我就想太太平平做我的五品小官,另眼相看什么的,我受不起。”   “听说晏姑娘回来了。”   这时,赵亦时忽然话锋一转,“想来那些乌鸦的心魔也解了?”   “解了,点香人是汉王身边的董肖,他原是前太子的琴师,两人是知音密友的关系。   前太子出事后,他不知道怎么的,就成了汉王的谋士,汉王造反,就是他在边上怂恿的。”   一段话,谢知非不知道在背地里练习了多少遍,每个字都斟酌研究过,就怕有漏洞。   “汉王起事,董肖逃出京城,直奔了秦淮河,他和太子的相遇,就在秦淮河边,恰好晏三合也查到了那里……”   他脸上露出为难:“具体的经过,她不肯说,问多了就跟我急眼,我也是拿她没办法。”   赵亦时伸手点点他,言外之意好歹长点男人的志气,别给个小姑娘拿捏住了。   谢知非陪了一记讨好的笑脸,不说话。   赵亦是把脸一沉,严肃道:   “既然朱家的心魔解完,此事到此为止,什么董肖,什么乌鸦,什么冤魂,统统都不要再提起,只当没有发生。”   就等着你说这句话呢!   谢知非心里暗暗松口气,“放心,朱府那头,晏三合那头,我都会交待的,绝不往外透一个字。”   赵亦时:“钟不响的事,晏姑娘知道吗?”   谢知非和裴笑同时摇摇头。   裴笑:“要同她说吗?”   “这不是棺材裂,只怕说了也没用,也罢了吧。”   赵亦时忽的起身,走到多宝阁前,伸手碰了碰养在美人瓶里的富贵竹。   “从今天起,你们俩行事都小心些,比着从前更要低调。”   裴笑想着今日他迟迟没有赴宴,忙问道:“今儿被陛下召进宫,可有什么事?”   “无事。”   赵亦时看着裴笑,低低叹了口气。   “别指望陛下会对你另眼相看,只要和我沾着关系的人,往后的日子都不会好过。 第761章 清明   朱青他们一夜脚不沾地的忙碌,四九城所有的寺庙都查清。   无一例外,都是最后一下钟声,敲不响。   为了妥当起见,第二日裴笑拽上谢知非,亲自往城外去。   一通暗查下来,又是那四个字:无一例外。   回到衙门,裴大人命黄芪冲了一盏茶,门窗紧闭,开始绞尽脑汁写奏章。   憋了一个上午,好不容易憋出五百字,裴大人对黄芪说:小爷憋泡屎都没这么累过。   折子递上去,裴笑就等着新帝召见。   一连等了三天,宫里的鬼影子也没等来一个,这时,裴笑才意识到怀仁说的那句话,并不是危言耸听。   新帝连他的奏章都不看,果然是爱屋及乌,恶其余胥。   小裴大人其实料错了。   他的折子就压在御案上,只是新帝压根没有时间去看,   先帝的灵柩再有几天就要葬入皇陵,宫廷内外,满朝文武都在忙着这一桩大事,生怕出什么岔子。   锦衣卫府的审讯依旧进行着,林海,林涛屈打成招,随口咬出了几个人。   由这几个人又牵出了一连串的人,锦衣卫的牢房里,人满为患。   上司赵文途被折磨的只剩下一口气,却还是死死咬定背后没有指使者,就是钟没敲响,他亲眼看到的。   冯长秀摸不透新帝的性子,忍着没把人弄死,气都出在了北镇抚司蔡四的身上。   官大一级压死人。   蔡四心里把冯家的祖宗十八代,都拎出来骂一遍,脸上却依旧唯唯诺诺,满脸堆笑。   入夜,蔡府有人不请自来。   来人,正是谢知非。   谢知非什么话都不多说,从怀里掏出一份裴大人奏章的抄录副本。   蔡四接过来,低头一看,白面脸上惊惧无比。   他便是死上个十七八回,也根本想不到,原来那日钟亭的钟,是真的敲不响。   良久,他抬头看着谢知非,低声道:“三爷为什么帮我?”   “因为四爷也曾经帮过我,也因为……”   谢知非桃花眼轻轻一扬:“四爷这些年在冯大人的手下伏低做小,委实不容易。”   这话,简直说到了蔡四的心尖儿上。   锦衣卫这个地方,说白了就是一个小朝廷。   上位者压着、踩着下位者,防止他谋权篡位;   下位者拼了命,想踩着上位者的尸体,往上爬;   没有谁对谁错,只比谁他娘的心更毒,手更辣。   冯长秀手下有两员大将,一个是他蔡四,另一个是锦衣卫南镇抚司杨一杰。   杨一杰是汉王的人。   汉王倒台,也就意味着杨一杰的官路到了头,清算是早晚的事。   冯长秀怕自己出头,这才变着法的把气出在他身上。   如今有了三爷这个消息……   蔡四按住心里的狂喜,手撑着膝头,“这事儿,要我怎么回报三爷?”   “这话说的。”   谢知非脸上却笑得一团和气,“我能看着四爷风风光光走在最前面,心里就很欢喜。”   蔡四看着面前的年轻人,一时间默然。   这位世人眼里纨绔子弟,明明可以仗着太子殿下为所欲为,偏偏十二分的谦逊,厉害全在里头。   “什么四爷四爷的,生分了。”   他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知非啊,以后该唤一声四哥。”   “四哥!”谢知非脸上露出一记无邪的笑。   把消息传给蔡四,这是他考虑了几天后的结果。   冯长秀是先帝的人,新帝虽然用他,但不会用多久,不过是顾及着先帝尸骨未寒罢了。   既然锦衣卫总指挥使的位置早晚会换人,为什么不能换成蔡四?   蔡四和他相交多年,关系已经处得很好,但用钱开出来的道,还差了那么一点意思。   如今,自己给了他这么大的一个恩慧,日后两人的关系和从前,就完全不同了。   不图回报吗?   想得美!   为着晏三合,他想图得更多。   ……   翌日,午时。   一封锦衣卫北镇抚司蔡四的密信,悄无声息地送到新帝贴身的内侍手上。   内侍趁着替新帝清扫书案的时候,把密信放在了奏章的最上面,用镇纸轻轻一压。   两日后,一具巨大的金丝楠木梓宫从皇宫抬出。   皇室宗亲,文武百官,僧人道士浩浩荡荡地跟随其后,一直将先帝的梓宫送到了城门外三十里。   接着,梓宫被抬上马车,直奔皇陵而去。   去皇陵的这一路,异常的顺利,不仅没有“咔咔”的异响,就连个颠簸都不曾有,这让所有送殡的人,都暗暗松出一口气。   随着梓宫被抬进皇陵,永和帝赵霁的一生,真正的尘埃落定。   ……   先帝出殡后的第二日,便是清明。   清明就要祭祖。   其实京城高门祭祖,一般会提前几天进行。   谢家的祖茔远在安徽府,前几年谢道之带着三个儿子回去过一趟,掏钱把祖茔修缮了一下。   京城离安徽府一来一去得大半个月,所以每天清明前,谢家就在祠堂里祭祖。   今年因为山陵崩,谢道之太忙,小儿子也整日不见踪影,这才在清明当日开了祠堂祭祖。   吉时一到,老子带着三个儿子点香烧纸,磕头祭拜。   谢三爷拜着谢家祖宗,心里想的却是郑家的人。   又一年了,也该去山上看看他们。   今年他和步六约好的,午后在山下汇合,再一同上山祭拜。   要不要带着晏三合呢?   最好是带着。   让祖父看看当年他拼死护着的孩子,如今已经长到这么大了。   找个什么理由把她带着呢?   还是说像上回那样,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人带去了再说?   步六那头,又该找个什么借口搪塞一下?   如果拜过了郑家,要不要顺势去沈杜若的坟上看看?   好像不在行,没有借口啊!   “老三,老三……”   “啊?”   谢知非一激灵,才发现自己还保持着磕头的姿势,赶紧从蒲团上爬起来。   谢道之看着小儿子消瘦的脸,刚要好言好语关心几句,不想小儿子的话,抢在他前面。   “爹,我衙门里还有急事,先走了。”   谢道之看着他匆匆背影,扭头看向大儿子。   大儿子一脸歉意,“父亲,我也有事要先走,我岳母头一个清明……”   “去吧!”   谢道之一腔父爱没地方出,目光落在二儿子身上,“今儿个你哪里都不准去,给我在家好好呆着。”   谢不惑微微一笑。   “儿子本来就打算陪着父亲和老祖宗。” 第762章 巨响   谢知非翻身上马,直奔别院而去。   路过四条巷的时候,他手一勒缰绳,马速慢下来。   抬头。   依旧是那棵枯树。   只不过树上的嫩芽已经长成一片,绿绿的,迎着春光,说不出的动人可爱。   枯木逢春,并不是什么好事。   谢知非不仅不觉得好看,心里反而涌出一点惊慌,连带着心跳也加速起来,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身后的丁一见自家爷不走了,刚要上前催促,不想朱青淬了刀锋的目光看过来。   他吓得头一缩,用眼神质问了两个字:干嘛?   朱青眉眼一压,用眼神回了他两个字:闭嘴。   这时,远处传来呼天抢地的声音。   “三爷,三爷!”   谢知非一看来人是黄芪,忙迎上去,“什么事,叫得这么急?”   黄芪翻身下马,走到谢知非面前,“三爷,一刻钟前,我家爷被叫进宫里了。”   怪不得心跳加速,敢情是应了这桩事。   谢知非目色沉静,“把心放进肚子里,你家爷平日里瞧着不着调,关键时候是个能顶事的。”   黄芪蹙着两条眉毛,“三爷,来请的不是宫里内侍,而是禁军的人。”   什么?   谢知非一僵。   他没有料到新帝会让禁军来请裴笑,一丝担心从眼底闪现。   “朱青。”   “爷?”   “去端木宫一趟,听听殿下怎么说。”   “是!”   “黄芪。”   “三爷?”   “去宫门口等着你家爷,如果天黑还不出来,让你家老爷想办法捞人。”   “是!”   丁一看着两人快马加鞭的离开,赶紧勒着马往前走几步:“爷,小裴爷他……”   “希望是有惊无险吧!”   谢知非扭头:“你去锦衣卫打听一下,蔡四有没有被叫进宫。”   话刚落,天际划过一道白光,紧接着传来轰隆隆的声音。   马不安的躁动起来,谢知非刚要勒住缰绳,忽的一脚踏空,整个身子猛的往下一坠。   刹那间。   他耳边响起朱远墨的那句话:我都不用测卦,只那一脚踏空的感觉,就知道是大凶大恶之兆。   ……   “清明打雷?”   李不言倚着墙,抱着胸,头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不是什么好兆头。”   晏三合头也没抬,继续烧她的纸。   “烧这么多,晏祖父一个人用不完。”   李不言的伤好得七七八八,下蹲的动作和从前一样利落,“这里头,有烧给郑家的吧!”   郑家的,到郑家祖茔上去烧。   这是烧给爹、娘、母亲的。   晏三合随口“嗯”一声,拨动手里的树枝:“大鬼小鬼都难缠,多烧点,他们日子也能好过些。”   有脚步,回头一看,是谢知非。   李不言“哟”一声,笑眯眯问道:“称来了,砣呢,来了没有?”   谢知非:“……”   李不言起身,“称不离砣没听过吗?”   就你会拐弯抹角?   谢知非目光看着地上的人儿,随口道:“他有事忙。”   李不言满意的点了一下头:“知难而退,孺子可教焉!”   谢知非猛的抬起头,“谁知难而退?”   李不言不可思议地看着谢知非,扔下一句“秘而不宣,真兄弟也”便摇摇晃晃走了。   谢知非蹲下来,“这位大侠打什么哑谜呢?”   晏三合不是多嘴的人,既然小裴爷没和三爷说,自然就有他没说的道理。   她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又问:“清明节,你过来做什么?”   “约你去给我的好兄弟烧个纸,上个香。”   谢知非把头低下一点,看着她的眼睛:“去不去?”   他的好兄弟是郑淮左。   “去!”   男人点漆的双眸映着火光,眼里的温柔一下子涌出来,看得晏三合心神晃了晃,鬼使神差的又补了一句:   “谁让三爷这么有情有义呢!”   谢知非无声笑了,心里的不安也淡一些,“半个时辰后咱们出发。”   ……   怕有大雨来,两人弃马坐车,谢知非亲自驾车。   奇怪的是,马车到了山脚下,老天爷光打闪、响闷雷,一滴雨也没落下来。   步六见车里下来个白白净净的姑娘,刀子似的眼睛直往谢知非身上剜。   谢知非不慌不忙,并且大大方方:“晏三合,我心里的人。”   步六一听,整个人下意识地转过身,生怕再迟一瞬,自己这副大老粗的样子,会吓到人家姑娘。   小主子,你好歹派人来说一声哎,我这副样子……   哎啊!   早知道今儿个就打扮打扮了。   “晏三合。”   谢知非打了一路的腹稿。   “这位是步六步将军,我好兄弟,以前在郑玉老将军的手下当过兵。我和他是在抓鞑靼的细作时,不打不相识的。”   晏三合一听是郑老将军从前的兵,立刻走到步六面前,一抱拳:“步将军,失礼。”   她,她,她冲我抱拳!   步六从未见过这么落落大方的小姑娘,也从未见过哪个小姑娘的瞳仁这般黑,这般亮。   他慌忙挤出一个笑,“晏姑娘,我是个大老粗,你,你别介意。”   晏三合:“保家卫国的大老粗,又生得一副仁义心肠,我敬佩都来不及,为何要介意?”   步六:“……”   他眼珠子朝谢知非瞧过去:小主子,眼光可以啊。   废话!   必须可以。   谢知非咳嗽一声:“这雨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下,我们赶紧上山。”   步六想着人家小姑娘娇滴滴的,忙把自己的马牵过来,“晏姑娘,我拉你上山。”   “不用,我能爬!”   晏三合不仅能爬,一路气息都很稳。   步六忽然明白过来,小主子为什么要把人带来,老将军瞧见了,一定喜欢啊!   不过小半个时辰,三人就到了郑家坟茔。   步六将事先预备下的祭品,一一摆在坟前,又点上两根蜡烛,蜡烛中间放一只香炉,炉里插上三支香。   一切妥当,谢知非上前磕头行礼。   他磕完,步六也跟着磕了三个头。   晏三合没有动,只是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磕完头,谢知非和步六开始绕纸,火光照映下,两人想着从前的过往,脸色都十分凝重。   步六见晏三合不跪不拜,总觉得不是个事。   虽说没行过礼,但小主子既然把人带来了,好歹也要尽一尽孝心。   他抓着一把纸钱,塞到晏三合的手里。   “晏姑娘,你也烧一点。”   “好!”   晏三合在谢知非身旁蹲下,扔了几张纸钱下去。   纸碰到火,很快就燃烧起来。   就在这时,一道惊天响雷打下来,把三人都吓了一跳。   同一瞬间,十几里外的四九城,忽然电闪雷鸣,狂风夹杂着暴雨,倾盘而下。   那雨又大又急,根本就是砸下来的。   那雷更是响得离谱,简直惊天动地。   路上的行人,吓得纷纷抱头鼠窜。   一片慌乱中,轰隆一声巨响,四九城的大地轻轻晃动了几下。 第763章 墙塌   皇宫。   御书房里。   裴笑跪在地上,脸上一派淡定,心里早就火急火燎,抓耳挠腮,五脏俱焚。   一个时辰,他已经在御书房里整整跪了一个时辰,腿都麻了,新帝竟然还没有开口问一句话。   他娘的,这是打算温水煮青蛙,把他活活跪死吗?   还有边上这位姓蔡的死太监。   皇帝不开口问,你倒是主动说话啊,堂堂北司掌门人,胆子难道跟我小裴爷一样大。   还当什么锦衣卫?   几个惊天响雷过后,裴笑终于忍不住,决定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自救一下吧。   “陛……”   刚起头,裴笑只觉得膝盖下的青石砖晃动了几下。   啥情况?   地动了?   裴笑赶紧抬头,却见新帝停下手中的笔,有些狐疑地看了内侍一眼。   显然,他也感觉到了刚刚那几下的晃动。   “陛下,奴才去瞧瞧怎么回事?”   新帝摆摆手,目光一低,与裴笑的对上,吓得裴笑赶紧敛眉低头。   刚低下,又昂起来,他深吸一口气,道:   “陛下,臣以裴家列祖列宗起誓,奏章里所写五百个字,字字是真,若有一个字假,请陛下赐我一个……”   “五马分尸如何?”   呃?   吓唬吓唬,还是来真的?   裴笑咬咬牙,硬着头皮道:“五马分尸就五马分尸!”   新帝目光一偏,“蔡大人呢?”   蔡四尖着嗓子,“臣与裴大人一样,奏章里句句是真,若有一句是假,请陛下赐臣死罪。”   “好一个赐臣死罪!”   新帝:“你们的奏章里,一个称丧钟不鸣,一个称喜钟不响。丧钟不鸣,说明先帝德行有损;喜钟不响,是不是朕不配坐在这个皇位上?”   裴笑和蔡四一听这话还得了,赶紧伏在地上,齐声道:“臣等绝无此意,请陛下明鉴。”   新帝冷笑一声:“来人,把这两个……”   “陛下,陛下,大事不好了……”   内侍跌跌撞撞的冲进来,一直冲到新帝面前,扑通跪下。   “回陛下,郑,郑玉老将军府的围墙,全,全部塌了。”   “什么?”裴笑惊得脱口而出。   一看所有人的视线都看过来,他又赶紧把嘴死死捂上,伏在地上装死不动。   新帝脸色阴沉,“为什么会塌?”   内侍心说他哪里知道呢。   “外头来报,只说一声惊雷后,四面围墙轰然倒地,没,没说为什么会塌。”   新帝怒喝:“还不赶紧派人去查。”   “是。”   内侍跌跌撞撞又跑出去。   裴笑趁机抬起一点头,偷瞄了眼新帝的脸色,脸色着实难看,一会白,一会青,最后直接黑了。   能不黑吗?   郑玉老将军的那座宅子,少说也有几十个年头,早不塌,晚不塌,偏偏塌在新帝登基后。   更让人匪夷所思的是,好好的墙怎么会塌?   就算是雷劈,那也只能劈开一个角,不会是整个四面的围墙,都轰然倒塌。   这不见鬼了吗?   想到这里,裴笑脸色倏的一变。   今儿个又是清明,清明祭拜的还真是鬼。   郑家那案子,吴关月父子并不是真凶,会不会是郑家一百八十口的鬼魂在作祟,要找出真正杀害他们的凶手?   这时,新帝双手撑着椅把手,艰难起身,慢慢走到跪着的两人面前。   裴笑感觉后颈一凉,心想是死是活,左右就是这一句话了。   “陛下,臣觉得此事和钟敲不响,都非人力可为。”   他一字一句,铿锵有力。   “正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臣的身家性命是小事,但万一是老天预警郑家的血案有蹊跷……”   蔡四猛的扭过头,不可思议地看着裴笑。   这小子疯了不成,怎么能扯到郑家的血案呢,那可是……   忽然,脑海里有个念头一闪而过。   扯到郑家血案,不就意味着哑钟的事情是冲着郑家去的,和新帝无关吗?   他赶紧出声附和道:“陛下,还是先请钦天监来算一算吧。”   新帝的脸色阴晴不定,半晌,冷冷道:“来人,去把钦天监的人叫来。”   “是!”   地上,裴笑和蔡四相互瞄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一点希望。   有救了!   ……   狂风暴雨在一刻钟后,骤然停歇,乌云渐散,太阳重现天际。   “老爷,老爷。”   谢小花抡着两条胖腿跑过来,“打听清楚了,那声巨响是,是四条巷的郑家围墙塌了。”   郑家?   郑玉老将军?   谢道之脸色巨变,“塌了?怎么塌的?”   谢小花心里直发怵,“不知道,就是轰的一下全塌了。”   “全塌了?”   “对,一个角都没剩。”   “走,去看看。”   此刻,郑家府邸的四周,早已挤满了前来看热闹的人。   看到了什么?   断壁残垣,杂草丛生,一派满目疮痍,荒凉枯败的景象。   “郑家的事,可真是作孽啊。”   “到现在,真凶都没抓着。”   “吴关月父子那对狗贼,该下地狱。”   “好好的,为什么墙倒啊。”   “蹊跷,蹊跷。”   “蹊跷什么,肯定是真凶没抓着,那一百八十条冤魂没有人上香烧纸,怒了呗。”   “大白天的,别乱说话。”   “谁乱说了,我活了大半辈子,黄土都埋到喉咙口了,什么时候见过好好的墙,自己会塌的。”   “听说连着郑家的正门、两个角门也都塌了。”   “门都塌了,一定不是什么好事。”   “爹,我想进里头去瞧瞧。”   “瞧个屁,还不往后退,当心被冤魂缠上,要你的小命。”   这话一出,人群像潮水一样往后退。   挤在人群中的谢道之一撩衣衫,由东向西,沿着倒塌的围墙走到郑家的正门。   果然,正门也成了废墟,青白玉的大石碎成一块块。   谢道之捡起一块,放在掌心看了又看,神色渐渐凝重起来。   这可是最最结实的青白玉石,风吹雨打上百年,都不可能坍塌,更别说碎成一块块。   “谢小花,立刻去衙门里找一下老三,让他赶紧派人来四条巷维持秩序。”   “是,老爷。”   谢道之匆匆往家走。   清明祭祀,郑家墙塌,百姓围观,人心惶惶……这事得赶紧上书新帝。   非祥兆啊! 第764章 感觉   山林里,一滴雨都没有下,地上都是干的。   溪水边,三人随意坐着,享受着难得的静谧。   谢知非手里掐一根嫩草,“步六,先帝突然驾崩,出兵鞑靼的计划,是不是要搁浅了?”   “应该搁浅不了。”   步六摇头,“鞑靼在边境越发的猖狂,近日兵部又收到了几份急报,我估摸着也就这几日,新帝该把我们请去商议战事。”   “新帝上位,步将军的位置,会变一变吗?”   晏三合突然的一问,把步六问住了,赶紧拿眼睛去看谢知非:这丫头还懂些朝延上的明争暗斗?   这丫头什么不懂!   谢知非忍着得意,替步六答道:“不管谁上位,步将军这样只靠军功说话的武将,都会得到重用,他……”   话忽然停下。   晏三合抬头,发现这人脸色惨白。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谢知非揉着心口,冲晏三合硬挤出一记笑,“心口刚刚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痛!”   “痛”字,被急促的马蹄声淹没,步六起身踮脚一看,是张奎。   张奎不等马停,一个跃身跳下来。   “老大,京里刚刚传来消息,郑老将军家的围墙全部被雷劈塌了。”   “什么?”   步六脸色大变,冲过去,一把揪住张奎的前襟:“你他娘的再说一遍,谁,谁的围墙……”   “郑玉老将军。”   步六眼圈一下子红了,连连退后数步,扭过头,目光死死的看着谢知非:   “怎,怎,怎么会……”   谢知非眼皮“突突”跳个不停,心口的疼痛一波一波又涌上来,根本说不出一句话。   天打雷劈?   郑家竟然被天打雷劈了?   凭什么?   一只冰凉的小手贴在他的额头上。   谢知非仓皇抬起头,晏三合静静看着他,“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们回去看看吧。”   “去看看!”   步六推开张奎,一把夺过他身后的马,迫不及待的跳上去,“三爷,步六先走一步。”   晏三合手往下,拽住谢知非的胳膊,用力一拉:“我们也走!”   ……   谢知非一直以为,这么多年过去,自己对郑家的事情,多多少少会淡忘一点。   却不曾想,心底的伤口一日也未曾痊愈过,扒开一看,里面依旧全是脓血,依旧隐隐生痛。   他几乎是疯一样的驾着车,一路狂奔,只用了半个时辰就赶到城门口。   忽然,边上有人冲出来。   谢知非用力一勒缰绳,虎目一睁,冲来人呵道:“何事?”   丁一跳上马车,拿过三爷手里的缰绳,压着声道:   “爷,小裴爷到现在也没有出宫,老爷让谢总管去衙门里寻爷,让爷派人去郑家维持秩序,朱青已经安排……”   “先赶去四条巷。”   什么小裴爷,什么维持秩序,谢知非一句也听不进去,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   为什么?   为什么郑家的墙会被雷劈倒。   马车里,晏三合掀开一点布帘,看了眼谢知非的背影,微微蹙起眉。   很奇怪。   他听到郑家墙塌的消息后表现出来的种种,似乎比谢家的祖坟裂了,还要惊惧几倍。   ……   马车还没到四条巷,就只能停下来,围观的百姓太多,连路都堵住了。   谢知非跳下马车,高举腰牌,大声喊道:“五城兵马司办案,让出路来。”   声音不高,却带着官家人的不怒自威,百姓们纷纷往两边退,让出半个身位。   丁一赶紧冲在前面开路,谢知非虽然心里急,却还是把晏三合稳稳地护在了身前。   晏三合越往里走,脚下一股阴森森的感觉越强烈。   就好像她到了一个巨大的坟墓前,而那坍塌的的围墙,便是裂开的棺材。   怎么会有这种感觉?   她沉静的眼里,露出狐疑。   三人到了近前才发现,围观的百姓早就被拦在了数丈外,五城兵马司和锦衣卫的人,把整个郑家团团围起来。   兵马司的下属一看老大来了,忙迎上前,“谢大人,你来了,现场勘察过了,很是奇怪……”   可谢大人的眼里,只剩下眼前的断壁残垣。   塌了。   都塌了。   他怔怔地看着,在看到海棠院被烧得漆黑的院子时,眼神渐渐失焦,腿一软,几乎就要跪下去。   一只大手,稳稳的扶住了他。   “小主子,撑住。”   步六贴着谢知非的耳朵。   “我刚刚打听过了,不是被雷劈塌的,而是几声惊雷后,墙轰的一声,自己塌掉的。”   不是天打雷劈?   谢知非漆黑瞳仁定定地看了步六半晌,原本软成棉花的腿,一下子站得稳稳当当。   他,又活过来了!   这时,朱青也看到了谢知非,大步走过来,“爷,一共有三个目击者。”   “把目击者带回衙门审问;把围观的百姓都赶走;叮嘱手下兄弟和锦衣卫的人,没有上头的命令……”   谢知非冷冷道:“暂时不要踏入郑家半步。”   朱青:“是!”   事情都安排好,谢知非扭头问步六,“好好的墙为什么会塌呢?”   步六摇摇头,要不是亲眼所见,他根本不会相信,眼前一切会是真的。   “也许,是那一百八十条的鬼魂,在给自己喊冤。”   声音很低,但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谢知非和步六一齐向晏三合看过去。   晏三合脸上无悲无喜,异常的平静。   “这世上,哪来什么真正的秘密,都有破土而出的一天。”   这话,让谢知非狠狠一震,回头再看郑家的断壁残垣,一时间,心头五味杂陈。   围墙一倒,掩埋在高墙和岁月里的郑家惨案,再次被推到了世人面前。   塌墙的时间选在清明。   的确像极了一百八十具鬼魂在为自己喊冤。   那么,新帝会重启这个案子吗?   没有认识晏三合以前,谢知非能很笃定的说,新帝一定不会重启这个案子。   毕竟案子由四部同审,先帝拍板定论过。   但现在,在和晏三合一起化解了四个心魔以后,尤其是经历了乌鸦的心魔,谢知非明白一件事:   很多事情发生前,一定有征兆——   先帝突然驾崩;   梓宫有异响;   三万声丧钟有几十下敲不响;   新帝登基,喜钟最后一下也没有敲响;   郑家的围墙突然倒塌……   一桩桩,一件件,一步步,是不是那一百八十条冤魂逼着新帝,重启这个案子?   如果是,谢知非担忧的目光,朝边上的人看过去。   那人一身春衫,黑发如墨,瞳仁如星。   她的身份要怎么藏得住呢? 第765章 惶惶   宫门外,赵亦时朱色冠袍,上绣五爪金龙。   这是一身储君的打扮,意味着离那个位置又近了一步,但赵亦时却没由来的沉重。   郑家墙塌,如果是人为,当由刑部彻查;如果是天意,该由钦天监占卜凶吉。   偏偏陛下召他这个太子进宫?   赵亦时本能的嗅出了一丝恐惧。   走进皇宫,远远看到裴笑跟在内侍身后,一瘸一拐的走来。   错身时,四目相对,裴笑无声说了两个字:小心!   赵亦时在心里苦笑。   陛下查抄杜家,批准朱远墨的请赐,种种迹象看来,他是一步一步将先帝的旧臣换掉。   行事一点不像从前那样软弱,相反,十分的有手段,有魄力。   由此可见,陛下在先帝跟前唯唯诺诺的十七年,其实是韬光养晦的十七年。   进到御书房,赵亦时跪拜行礼,起身目光一扫,发现钦天监副监 主刘和才躬身站在一旁。   “郑家的事情,太子可听说了?”   “回陛下,已经听说。”   “太子有什么看法?”   “儿臣并无看法,一切由陛下裁夺。”   新帝眼皮一掀,“刘大人?”   刘和才忙转过身,看着赵亦时,“殿下,刚刚臣开卦卜算,卦象显示为凶。”   赵亦时:“刘大人,对应哪桩事情是凶。”   刘和才:“郑家的墙塌。”   赵亦时心怦的一跳,一时竟有些喘不过气来。   “太子啊,好好的墙不会塌,好好的钟也不会不响,多半是有什么冤情。”   新帝目光很深,“朕还是想听听你的看法。”   赵亦时沉吟片刻,“回陛下,当年郑家的案子由三司和锦衣卫一同追查,铁证如山……”   “太子的意思,是钦天监算错了?”   赵亦时愣了愣,只得无奈改口道:“……铁证如山也未必没有出错的时候,就请三司再仔细查一查罢。”   “此案由先帝亲手督办,先帝尸骨未寒,你就让朕去翻先帝查过的案……”   新帝面色一厉:“太子殿下好大的孝心啊!”   赵亦时不可置信地看着新帝,一股屈辱从四经八脉涌上来,只得下跪道:“儿臣的看法不重要,还请陛下裁夺。”   “太子啊。”   新帝嘴角一抹冷笑,“朕也很为难啊。”   赵亦时硬着头皮:“陛下,此事可以稍后再议,只是百姓的悠悠之口,要先想办法堵一堵;郑家的围墙,也要想办法补救一下。”   “天下的悠悠之口,可不是想堵就能堵得住的。”   新帝垂目看着他,眼神阴戾。   “太子殿下就在这宫里住下吧,替朕想一想,是亲情大于国法,给先帝留些颜面呢,还是国法大于亲情,让朕做个不孝子。”   赵亦时狠狠的攥了攥拳头,“是!”   一旁的刘和才,此刻恨不得能找个地洞钻下去才好。   外间早有传闻,说新帝在做太子的时候,被先帝厌恶的狠了,以至于登了大位后,效仿先帝,对太子横挑鼻子,竖挑眼的,百般打压,百般搓揉。   以至于太子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日子十分难过。   哎,如今看来,这个传闻竟然是真的。   ……   谢知非等到黄昏,也没等来朝廷的指示。   锦衣卫那头,也是两眼一抹黑,指挥使冯长秀默不作声,索性装死。   而第二把手蔡四,据说到现在都还没有出宫来。   领头的找到谢知非,“三爷,怎么办,总不能一直这么围下去吧?”   谢知非想了想,“五城和锦衣卫各留下五个兄弟,在郑家四周巡逻,三个时辰换一班岗,人手你们自己安排。”   领头的陪着笑:“还是三爷痛快!”   痛快个屁!   “朱青,安排人手巡逻!”   “是!”   事情安排完,谢知非一转身,发现步六还一动不动的站在他身后,忙摆摆手道:“回吧。”   步六不仅没走,反而上前一步,勾住谢知非的肩,把他拖到了无人的地方。   “小主子,是不是郑家的案子有问题啊?”   这么明显的征兆放在步六眼前,他要再看不出个道道来,那就是蠢了。   谢知非对他坦承了身世,但没有坦承郑家的案子。   这会四周都是人,他又心神恍恍,“你先回军营,回头找个时间,我和你好好说道说道。”   “别回头,这会就说道。”   牵扯到郑家的事,步六比谁都急,一百八十条人命呢,万一真有问题,他觉都睡不着。   “军营里没事吗?”   “能有啥事?”   步六不以为然:“就算有事,也有张奎……”   “老大,老大……”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张奎从马上跳下来,走到步六身边,咬着他的耳朵低语几句。   步六神情倏的一变,“三爷,我有急事,先走一步。”   谢知非看他脸色不对,“什么事?”   步六摆摆手,一个字也不多说,翻身上马,一扬马鞭,疾驰而去。   军营里出事了?   有谁造反了?   鞑靼打过来了?   谢知非盯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黄昏里,刚要收回视线,却见裴明亭领着几十个僧人,浩浩荡荡走来。   走到近前,僧人们越过废墟,在郑家宅子里找了一块空地,盘腿坐下,开始诵经。   诵的是往生经,又快又急,听得谢知非毛骨悚然。   “谁让你召他们来的?”   “我自己。”   裴笑一扭头,见谢知非脸色异常的苍白,“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累的。”   “他娘的有我累?”   裴笑揉揉自己的腰:“足足让我跪了两个时辰,腰都跪断了,真不知道怀仁从前是怎么熬过来的。”   “怀仁呢?”   “被叫进宫了。”   裴笑捂着嘴,声音含糊道:“谢五十,我算是看出来了,这位新上任的,谁的话都不相信,比先帝还难伺候,是个狠角色。”   谢知非冷冷看他一眼,“少说这些不相干的话,跟我去一趟别……”   “我不去。”   裴笑直接打断:“我得监督他们……”   “不去不行。”   谢知非一揪他的后领,裴笑被拖着往前走,“杀千刀的,我说了我不去别院。”   “为什么?”   谢知非扭头看着他,“平日里,不是你往别院跑得最勤快?”   “我……”   裴笑见瞒不住,哭丧着脸道:“我被那根搅屎棍伤到心了。”   这话像一道响雷,把谢知非的灵魂劈成了两半。   一半是明亭喜欢搅屎棍?   另一半是……   “你为什么不早说?”   早说?   裴笑一脸的愤怒:“小爷我不要脸的!”   ————   今天只有一更,下面有个重要的情节,没有设计好,我要推敲推敲。 第766章 老马   别院,四人围坐在小方桌前吃晚饭。   晏三合忽然把碗筷一放。   “我不吃了,去书房看点东西。”   “晏姑娘?”   “别叫,由她去吧。”李不言拉汤圆坐下。   兰川嚼完嘴里的饭菜,喃喃道:“晏姑娘好像有心事。”   “心事大了去!”   李不言夹一筷子羊肉放进兰川碗里。   就算晏三合再不是郑家亲生的,可那几年实打实的在一起生活过,感情非同寻常。   如今郑家的墙不明不白地塌了,哪还有什么心思吃饭。   “呀,三爷、小裴爷来了。”   汤圆眼尖:“晚饭吃了吗?”   “午饭都没吃。”   谢知非目光扫过那只还剩下一半的碗,“晏姑娘呢?”   “晏姑娘去书房了,我给三爷、小裴爷添两双筷子。”   谢知非转身就往书房去,“把饭菜摆到书房里。”   裴笑目光不受控制地看了李不言一眼,稍稍一默,便跟过去。   “小裴爷,好像也有心事。”   兰川小声嘟囔:“还从来没见过他来咱们这儿,一句话也不说的呢!”   “吃你的饭。”   汤圆一记毛栗子赏过去,目光偷偷去瞄李不言。   李不言摇摇头,弯唇浅笑。   ……   书房里。   晏三合好像是预料到了他们要来。   “都坐吧,我已经把茶煮上了。”   谢知非走到书案前,低头看了眼晏三合手里的册子,果然,被他料到了,这丫头正在看郑家的案卷。   这时,李不言拎着食盒进来。   裴笑原本已经歪在竹榻上了,一看她进来,像是屁股上有钉子似的,一下子弹起来。   他冲过去,猛的夺过李不言手上的食盒。   别说李不言被他吓一跳,连离得远的晏三合和谢知非都惊了一下。   裴笑把食盒里的东西一一摆在小几上,冲谢知非没好气道:“还不赶紧来吃饭,要喂呢?”   谢知非不和伤心人计较,还扭头冲晏三合解释,“这小子从早上到现在,水米未进。”   晏三合合上案卷,“那你们先吃饭吧,吃完再听我说。”   “你说你的,我们吃我们的。”   晏三合摇摇头:“我一说,怕你们吃不下。”   谢知非原本已经拿起筷子,听她这样说,又放下了。   “先说,再吃。”   “确定?”   “确定!”   “我今天靠近郑家,有一种靠近棺材的感觉,冷冰冰,阴森森,以前经过的时候,从来没有这种感觉。”   叭哒——   裴笑手一抖,筷子掉了一只在地上,“这,这话什么意思?”   晏三合口气放得很慢:“心魔又来了,我能感觉到。”   “谁的棺材裂了?”   谢知非心里重重一跳:“先帝的,还是谁的?”   叭哒——   另一只筷子也掉在地上,裴笑一脸恐惧地看着谢知非,“这话要是被人听去,你谢家当诛九族!”   谢知非压根不理会,只怔怔地看着晏三合。   “有可能是老皇帝的,也有可能是别的人,还有一种可能……”   晏三合停了一下,“这种可能有点玄乎,你不觉得郑家的墙塌,就像是棺材裂开了吗?”   谢知非周身的血液狂奔。   所以,很有可能是郑家一百八十条人命在作祟?   他们要将掩盖在高高围墙里的,永远不能重见天日的真相,刻意翻出来?   谢知非看了眼小几上的饭菜,连苦笑都笑不出来。   被晏三合料准了,果然是吃不下饭了。   ……   吃不下饭的,还有步六。   这会他正蹲在马厩前,大掌轻轻揉着一匹老马。   这马是老将军从前的战马,跟着老将军东征西战了好多年。   永和八年,老将军战死沙场,这马围着老将军的尸体,不断的嘶鸣,声音都叫哑了。   驮回老将军的尸体后,它不吃不喝,好像要陪着主人一道西去。   畜生啊,有时候比人都有情义。   他陪着这马说了一夜的话,说老将军的从前,说老将军对他的救命之恩……说得泪流满面。   天亮后,这畜生呜咽几声从地上爬起来,吃草喝水,从此就认了他做主人。   他舍不得再带它上战场,就单独给它盖了个马厩,亲自养着它。   后来官儿做大,带的兵也多了,没太多的时间,他就让手下养马的老闻头照料。   但只要得空,他就来陪它说说话,带它跑几圈。   跑累了,一人一马就找个密林歇下来,他絮絮叨叨说着最近遇到的烦心事,它在一旁静静地听着。   十年了。   他能说的话越来越少,马老了,他也老了。   步六转过身,“兽医官怎么说?”   老闻头:“回将军,兽医官说阎王叫人三更死,不会等到五更天,马也一样,到时辰了。”   步六心里一阵绞痛。   原本还打算等他闲了,带这畜生去见见三爷,让三爷看看他祖父从前的坐骑是什么样的。   “老东西的。”   步六轻轻拍了它一下,埋怨道:“也不再多陪我几年。”   马低低的呜咽几声,眼睛看着步六,像是不舍,又像是在道别。   看了好一会,它眼里慢慢流出了两滴泪,眼皮一点一点的阖上。   “老东西,你个老东西。”   步六一边咒骂,一边把脸贴过去,贴在马的头上,狠狠地闭上了眼睛。   一人一马一动不动。   良久,步六一跃而起,深吸口气,“来人,拿铲子来。”   “将军,就埋这里吗?”   “就埋这里,老子亲自埋!”   ……   埋完已是半夜,步六心里难受,回营帐喝了一壶酒,倒头便睡。   天还没亮,被人摇醒,他睁眼一看,竟然是养马的老闻头。   “什么事?”   “将军,大事不好了,马,马……病了。”   步六还没有醒,迷迷糊糊的,“什么马病了。”   “咱们军营里的战马啊。”   “病了,就请兽医官来治病。”   步六用手捂着眼睛,翻了个身,“和我说有什么用。”   老闻头拉着他的胳膊,急得不行:“将军,统统都病了,一匹都爬不起来!”   步六蹭的坐起来,“都病了?”   “昨儿夜里我还瞧过的,一个个都好好儿的,今儿一早的时候,就都趴下了。”   老闻头哭丧着脸:“怎么都趴下了呢?”   步六一掀被子,连鞋子都顾不上穿,光着脚就冲出去。   冲到连排的马厩里,他踉跄了几步方才站稳,抬眼一看,整个心直往下沉。   马厩里,没有一匹马是站着的,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神情恹恹。   这是怎么回事?   都病了?   大战将即,军营里的战马出问题,非同小可,问起责来,上上下下都吃不了兜着走。   步六大吼一声:“来人,来人,快去请兽医官,快!” 第767章 巧合   三个时辰到,五城兵马司和锦衣卫巡逻的侍卫又换一岗。   诵经一夜,僧人们也累得够呛,与小裴大人打过招呼后,排着队浩浩荡荡离去。   裴笑走到废墟旁,用脚碰碰谢知非的。   “生生守一夜,咱们也该回去了,天皇老子怪罪下来,咱们都有话说。”   谢知非一夜没闭眼,眼睛都熬红了,“怀仁出来了没有?”   裴笑捂嘴打了个哈欠,“他要出来,黄芪能不来报讯?”   那就还在宫里呆着;   那就意味着,新帝没有拿定主意要不要彻查郑家的案子。   谢知非长长吁出口气。   一夜枯坐,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里有两个人在打架。   一个是郑淮左。   一个是谢三爷。   郑淮左盼着郑家的案子,有水落石出,告慰亡灵的一天。   谢三爷则盼着这案子不要再翻出来了,翻出来就意味着晏三合的身份瞒不住。   前太子的遗孤——他和唐见溪便是拼了身家性命,也护不住啊。   这时,裴笑忽然结巴起来,“她,她,她们来了。”   谢知非转身一看,正是晏三合和李不言。   晏三合独自一人走过来,目光冷嗖嗖地看了裴笑一眼,“小裴爷,我有几句话,要单独对三爷说。”   嫌我碍事了呗。   裴笑抬腿就走。   走几步,发现前面的墙边,倚着一个李不言,他赶紧脚步一拐,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李不言又摇摇头,嘴角无声勾起。   ……   春日夜短,天际已有一抹亮光透出来。   晏三合在谢知非面前的废墟上坐下,低头看了看他的神色。   昨儿她说完话,这人连饭都没有吃,便借口郑家那头得盯着,拉着小裴爷匆匆离开。   离开的时候,他两条剑眉拧得很紧,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心魔牵扯到郑家不好吗,从前,你不还逼着我,非要查一查郑家的案子?”   谢知非脸上的惊愕一闪而过,看向晏三合的目光深沉起来。   良久,他长眉微微挑一下。   “心魔扯到郑家不是不好,我是怕……”   “怕什么?”   “怕……”   谢知非咬咬牙,话说得模棱两可,“……查到最后会有危险,也连累了你。”   “我不怕连累。”   晏三合看着他:“解心魔是我的使命。”   谢知非手撑着膝盖,尽量用很平静的口气。   “没有棺材裂开,没有人倒霉,也没有人来求你,这算什么心魔?你要解哪门子心魔?”   晏三合秀眉往下一压,“所以,三爷是怕了?”   “是!”   怕得要死。   “三爷的胆量,只有这么多?”   “是,只有这么多。”   “既然只有这么多……”   晏三合冷笑一声:“那昨儿个又何必假惺惺地跑去郑家坟茔上坟?”   他假惺惺?   谢知非咬牙切齿:“晏三合!”   “谢知非。”   晏三合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做人要言而有信,总有一天,你要到下面去见你的好朋友的。”   我娘一辈子都在赎罪,她说盼养我的人长命百岁。   既然图不到长命百岁,那就图一个水落石出,到时候,我也能昂首挺胸的去见见郑老将军,见见爹娘……   还有淮左。   晏三合转身,大步离开。   谢知非看着远去的小小背影,不知道是该伤心的哭,还是该开心的笑。   这时,蓦的听到远处有人喊一声:“三爷。”   这一声,谢知非变了脸色。   是张奎!   这么早?   张奎从马背上跳下来,几乎是跌跌撞撞的冲到谢知非跟前。   “三爷,老大让你把裴太医,请到军营里去一趟,要快。”   谢知非猛的一怔:“谁不行了。”   “马,战马都萎了。”   马萎了,找裴叔做什么?   谢知非下意识朝墙边的裴明亭看过去:“太医只能医人,不会医马。”   张奎扑通跪倒在地,“三爷,求求你了,死马当活马医一回吧,否则我们步家军就完了。”   谢知非这时才反应过来,“你是说,所有的马都萎了。”   “所有,统统,一匹都不剩。”   谢知非惊得目瞪口呆。   ……   裴太医心说这辈子自己是做什么孽,生了个胳膊肘往外拐的儿子。   堂堂太医给马看病?   亏这小畜生想得出!   还有……   这马车驾得这么快,是想把他早上没来得及拉的一泡屎,都给颠出来吗?   孽子啊!   一个时辰后。   五脏六腑被颠得挪了位的裴太医,被两个小畜生一左一右搀扶着进了军营。   等得火急火燎的步六迎上来,二话不说往裴太医面前一蹲。   谢知非顺势把人往前一推。   裴太医还没明白过来怎么一回事,人已经在步六的背上。   “我爹还是头一回,被人背着去看病。”   “少废话,赶紧跟上。”   一行人到了马厩边,赶鸭子上架的裴太医根本无从下手,只得先围着马厩转一圈。   “喝的水,有没有问题啊?”   “检查过了,没有。”   “吃的草呢?”   “也检查过来,没有。”   吃的喝的没问题……   裴太医冲步六摇摇头,一脸老神在在道:   “几百匹马同时生病,就等同于几百个人同时生病,本太医活了这么些年,只有一种情况会如此。”   步六眼睛瞪大了:“什么?”   裴太医:“瘟疫。”   步六一听瘟疫,反倒冷静下来,如果真是瘟疫,那就扯不到步家军身上。   裴太医:“什么时候开始的?”   步六:“今早寅时不到。”   裴太医:“之前,可有马去世?”   步六:“有一匹老马。”   裴太医:“尸体呢?”   步六:“被我埋了。”   “那便是瘟疫了。”   裴太医摆摆手,“上报朝廷吧,畜生的瘟疫,太医真的看不了。”   “不太像。”   一个声音横出来。   所有人寻声望去,只见朱青蹲在一匹马的边上。   “它没有发热,体温是正常的;眼睛既没有发红,也没有流泪;心跳正常,舌头的颜色也正常。”   他指了指马的眼睛,“裴太医你来看这马的神情,再看它眼睛,好像挺伤心。”   马会伤心?   伤哪门子心?   你个毛还没长齐的臭小子,懂个屁!   裴太医眼一翻,嘴一勾,故意冷笑道:“那就还有一种可能。”   所有人目光又朝他看过去。   “你们这军营里,应该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吧。”   裴太医冲朱青翻一记白眼,故意使坏道:“儿子啊,赶紧把你手下的和尚、道士请来,给这些马做场法事!”   他儿子:“……”   步六心里却咯噔一下,脑子里突然浮现一个画面。   他匆忙离开四条巷时,正好看到小裴爷领着一群和尚往郑家诵经。   去郑家诵经,是郑家的围墙塌了。   给马做法事,是老将军的马死了。   一前,一后都和郑家扯上关系,仅仅中巧合吗?   “裴太医,马不仅会伤心,还会绝食殉主。”   说完,步六目光看向谢知非。   “三爷,之前去世的那匹老马,是郑玉老将军生前的坐骑。”   谢知非脑子里“嗡”的一声,什么都听不见了。 第768章 重查   早朝。   乾清宫。   内侍一扫拂尘,尖声喊道:“有本启奏,无本退朝”。   一身武将打扮的步六突然出列,径直走到最前面,一撩衣袍,双膝下跪。   “陛下,臣有本奏。”   “呈上来。”   内侍接过奏章,捧到新帝跟前,新帝低头一看,臃肿的身子狠狠晃了一下。   半晌,他指指奏章,“拿去给太子看看。”   赵亦时接过来,目光扫过几行字,忽的一抬眼,厉声道:“步将军,子不语怪力乱神,你好大的胆!”   “殿下,不是臣大胆,是……”   步六烦躁的挠挠头,哪怕事先已经打了几百遍的腹稿,他还是有点说不出口。   “……那匹马是郑玉老将军的坐骑,当年老将军救过臣的命,所以这些年来臣一直养着他的马。   昨儿老马咽气没一会,整个步家军的战马就趴下了。   臣请了好几个兽医官,还有外头的郎中,连太医院的裴太医都请来了,就是找不出原因。   臣听说,昨儿午后郑家的围墙莫名其妙地塌了,所以,所以才……”   “陛下——”   太仆寺卿李建像阵狂风一样冲出去,扑通跪倒在步六的边上,哭丧着脸道:   “今早寅时一刻,太仆寺两万匹战马,也都莫名其妙趴下了,也查不出原因。”   话落,整个乾清宫不仅一片死寂,连空气都似乎凝住了。   郑家围墙突然坍塌的事,一夜之间传遍四九城,好好的墙别说一下子全塌,就是塌一个角,都不太容易。   太蹊跷了。   当天夜里,一些胆小的官员们,都在枕头边放了一本金刚经。   好嘛,墙塌的事情还没个说法,这会又来个战马统统趴下,还趴在郑老将军的坐骑死后。   这,这,这……   好些个文臣的腿,已经开始抖了。   偏这时,步六扭过头问李建:“你们那边的马,是不是一副伤心的神态?”   李建点头如捣蒜,“对、对、对,瞧着很伤心。”   步六:“样子恹恹的?”   李建:“对、对、对。”   步六:“也吃草,也喝水,就是不肯爬起来,用鞭子抽都不行。”   李建:“对,对,抽狠了,它就呜呜哭,怪可怜的。”   这两人每说一句,文武百官的心,就往下沉一分。   先帝生前,本来打算御驾亲征,为此还不惜让皇太孙提前办了大婚。   这场仗,兵部从去年十月份就开始准备,一过完年,粮草就已经陆续运往北地,虽然先帝不在了,但与鞑靼这一仗势在必行。   万事俱备,战马蔫了,这是怎么说的?   这还是其次。   还有更要命的。   华国有三处太仆寺,一处在四九城,一处在西边甘肃,一处在北地,这三处养着整个华国军队的战马。   如今四九城的马出事了,那么金陵和北地呢?   一旦甘肃和北地的马也出事,那事情就严重了。   华国有四敌,东有东夷,南有南蛮,西边有西戎,北边是鞑靼,四敌中,只要有一敌趁机入侵……   文武百官哪敢再往下想,纷纷抬眼看着龙椅上的新帝。   新帝的额头一层密密的汗水,目光落在赵亦时的身上,“太子对此事,有何看法?”   赵亦时深吸一口气,袖中的双手紧紧扣在一起。   “首先,请陛下派人去另外两处太仆寺探一探情况;其次,需得确认马的萎靡,是不是当真与郑家有关。”   文武百官纷纷点头应和,这话说得中肯实用,当务之急就是这两桩大事。   新帝目光一偏,朝兵部尚书看过去。   老尚书忙上前一步:“老臣这就派人快马加鞭……”   “陛下、陛下……”   老尚书的话,被司礼监的传话太监打断。   那太监冲到最前面,跪地匆忙道:“陛下,三大营来报,他们的战马出了问题,一夜之间都爬不起来了。”   新帝厉声道:“是何原因?”   “回陛下,找不出原因。”   整个乾清宫,再次一片死寂。   三大营是整个华国最重要的军事力量,凡有大敌来袭,或者出兵征讨时,通常都会调动这三个营。   步六的步家军,就隶属其中的三千营。   三大营的马都出问题,这就等于华国的天,一瞬间都塌下来!   一夜之间,京营和太仆寺的马都出了问题,难道说,这一切当真与那匹老马有关?   难道说,郑家的血案当真有问题?   这时,兵部老尚书扑通一声跪下,哀嚎道:“陛下啊,此事关于国运,关于江山,您快点拿个主意吧,马虎不得,慢不得啊!”   国运江山四个字一出,所有人的心都咯噔一下。   新帝再沉不住气,厉声道:“太子,你看下一步,该如何?”   赵亦时安静地回看着新帝,慢慢垂下眸子,朗声道:   “回陛下,诸多奇怪的事情追根溯源,都在郑家。臣以为当重新彻查郑家的案子。”   新帝淡淡道:“太子真有魄力,这案子可是先帝在时定的案。”   “臣从小在先帝身边长大,先帝对臣来说,不仅仅是君王,是长辈,更是心目中的盖世英雄。”   赵亦时昂首道:“他从小就教导我,在家国天下面前,什么东西都可以放下。   “好一个家国天下!”   新帝大掌一拍,“此事就交于太子,与三司一道重查郑家案子。”   赵亦时:“臣领旨。”   新帝:“老尚书?”   兵部老尚书:“臣在!”   新帝:“西边、北边的两处太仆寺,速派人去查探。”   “是!”   新帝目光缓缓一扫:“诸位大臣,战马一事关于国运,还请诸位谨言慎行。”   文武百官:“臣等遵旨。”   新帝:“内阁大臣,兵部以及钦天监,随朕去御书房商量大事。”   内侍忙拂尘一扫,尖着嗓子高喊:“退朝——”   赵亦时第一时间走出乾清宫,走下台阶,三司的人想去追他,发现根本追不上太子的脚步。   哎啊,怎么走这么快,郑家的案子怎么查,还没商量呢!   赵亦时走过金水桥,目光冷冷一抬,等在桥那边的沈冲赶紧跑过来。   “殿下?”   “告诉三爷,今天晚上带晏姑娘来船舫见我!”   晏姑娘?   沈冲心里微微一惊,“是!” 第769章 同悲   郑家坟茔。   晏三合一个坟、一个坟地看过。   她的感觉不会错,心魔的的确确来了,但正如谢知非所说,没有棺材裂,没有人倒霉,没有苦主。   心里越想越惊疑,她就来郑家坟茔,看看有没有异常。   哪知三圈转下来,所有的坟都好好的。   事情不对。   她昨天经过郑家,仿佛靠近了棺材。   郑家围墙裂开倒塌,感觉就像是一个巨大的棺材裂开来一样,那为什么祖茔里却还好好的?   按道理,也应该裂啊!   晏三合低喃:“不言,这个心魔似乎和以往不一样!   “会不会不是郑家,是老皇帝的?”   李不言抱着胸,“要不要让三爷安排安排,夜探一下皇陵,看看棺材有没有裂?”   晏三合摇头:“皇陵有守墓人,不是那么容易探的,小裴爷说了,起这个念头,都得诛九族。”   李不言:“你就说有没有这个可能?”   晏三合:“有!”   李不言眯起眼,“现在这个心魔对应的是郑家,有没有错?”   晏三合:“没有错,就是郑家,我能感应到。”   李不言:“我们本来就打算查郑家,对不对?”   “对!”   晏三合:“小裴爷答应吴书年的,我答应谢知非的。”   “那不就得了。”   李不言一耸肩:“管他是不是老皇帝的心魔,先查了再说,回头苦主找上门来,你多问他要点东西。”   不等晏三合说话,李不言冷哼一声,“你要做的事情,不能因为三爷的三言两语,就打消了念头。”   “和三爷没有关系。”   晏三合眼神有一丝微妙,“这个心魔牵扯到先帝,很险,他担心是对的。”   李不言撇撇嘴,不以为然:“朱家的心魔也险,当天二奶奶就一尸两命了,你还预感到自己会死,现在不也好好的。”   不一样啊,傻丫头。   郑家的血案,因我而起!   晏三合并不多说,拍拍手上的灰,“走吧,我们下山。”   刚到山脚下,谢知非不知何时赶来了,身边跟着朱青。   四目对上,谢知非则走上前,声音温和:“昨天夜里,京营发生了一件大事。”   晏三合抬头看他。   “一夜之间,三大营和太仆寺的马都萎了,找不出任何原因,如果非要说个缘由……”   谢知非一顿,又道:“是因为一匹老马死了,那老马从前的主人是郑玉老将军,步六一直养着它,所有马的萎靡,也是从步家军先开始的。”   晏三合眼睫狠狠一颤。   这时,朱青围过来,低声道:“晏姑娘,我仔细观察过,那些马不是病了,更不是什么瘟疫,就是伤心,从神态能看出来。”   “万马同悲?”   晏三合脱口而出的话,让边上的三人都惊了一下,尤其是谢知非,血液狂奔了起来。   万马同悲?   悲的是谁?   “万马同悲,指向郑玉老将军;郑家墙塌,指向郑家。再联想到先帝丧钟不鸣,新帝喜钟不响……”   晏三合的声音十分平和,“谢承宇,看来这个心魔不小啊!”   谢知非瞳孔蓦然紧缩,没由来的想到了朱远墨的一句话:关乎国运!   “谁的心魔?”他问。   晏三合捏了捏鼻梁,压低声音一字一句:   “郑家的祖茔我刚刚看过了,没有开裂。如果太子有这个本事,就让他想办法去皇陵看一看,是不是老皇帝的,也不好说。”   她忽的笑了笑,“但这心魔的走向,似乎有点不死不休的意思,你看呢?”   我看?   我能看到什么?   谢知非抬头,凝望着天际的白云,忽然觉得老天爷好像伸出了一只大手,要把这世间所有的秘密,都从泥里给扒出来。   “晏三合。”   他低下头,将目中的担忧一丝不露的敛入心里,“今天晚上,怀仁想见一见你。”   晏三合迎着谢知非的目光,沉默很久,终是点了一下头。   ……   永定河两岸虽然灯红依旧,却十分的安静,没有人敢在先帝的丧期,出来找乐子。   船舫离开码头,赵亦时脱掉大麾走进来,目光不动声色的从李不言身上掠过。   谢知非和裴笑站起来,一个替他冲茶,一个替他挪椅子。   四方桌前,晏三合端端正正地坐着喝茶,连眼风都没朝太子殿下看过去。   裴笑朝谢知非挤了下眼睛:神婆最近怎么又高傲了一些?   谢知非舌尖刮着后槽牙。   那是高傲吗?   那是人家辈分高。   赵亦时在晏三合对面坐下,“沈冲,给李姑娘搬张椅子。”   空气突然静止。   李不言从善如流地接话:“殿下,我是坐累了,刚刚站起来。”   赵亦时放在桌上的手指捻了捻,“如果站累了,一会再坐下。”   李不言:“好!”   边上,正在倒茶的裴笑嘴角抽搐了一下。   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余光瞄一眼赵怀仁,也觉得这人碍眼。   人家姑娘都拒绝你了,你还凑上去关心什么关心?   就不能当人家姑娘是空气吗?   “小裴爷,茶漫出来了。”   裴笑一惊,“哎啊,我眼花了。”   “我来吧!”   沈冲从他手上接过红泥小炉,“小裴爷去坐。”   裴笑一言不发坐下,一抬头,发现谢知非和晏三合的目光,都朝他看过来。   看什么看?   有什么好看的!   裴笑低头喝茶,余光瞄向身后站着的人,心头跟千针百抓似的,总觉得难受。   “晏姑娘。”   赵亦时开门见山,“想来很多事情,承宇都已经和你说过了。”   晏三合这才看赵亦时一眼,“该说的,都说了。”   赵亦时:“我想求晏姑娘一件事。”   求?   晏三合:“你说。”   赵亦时:“请晏姑娘在暗中帮着查一查郑家的案子。”   这话一出,除了晏三合外,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从先帝的棺椁有异响,到钟不响,到墙倒,再到现在马出问题……很有可能都与郑家的案子有关。”   赵亦时语气真诚而柔和。   “陛下命我领三司彻查郑家的案子。三司的人我信不过,但我信你,信承宇,信明亭,还请晏姑娘不要拒绝我。”   晏三合面色平淡:“为什么找我?”   赵亦时:“因为晏姑娘是解魔人,解魔就是破案。”   晏三合:“若是我拒绝呢?” 第770章 一诺   赵亦时神色颇有几分为难,沉吟半晌,道:“那我不介意跪下来再求一求晏姑娘。”   晏三合目光一偏,朝谢知非看过去。   谢知非脸色发白,捏着茶盏的手,暗暗用劲。   这一幕,何等熟悉。   当初明亭的舅舅季陵川也是跪在晏三合面前,求她出手解季老太太的心魔;还有水月庵的庵主慧如。   难道说……   这个心魔在用另外一种方式,往前推进?   “跪就不必了,听听我的条件吧。”   “晏姑娘请说。”   晏三合的目光仍然在谢知非身上,“我只有一个要求,此刻船舱里的人,包括我在内,请你护我们周全。”   没有人瞧见谢知非的眼睛,猛的一亮。   只有晏三合瞧见了。   是的。   她不想死。   母亲叮嘱过的,要好好活着,开开心心的活着。   娘也说的,要她平安喜乐。   眼前的赵亦时也作一身书生的打扮,眉眼之间也有清风明月,他与先帝赵霁,应该不是同一类人。   她想赌一赌。   赵亦时也没料到,晏三合会提这么一个要求。   “晏姑娘是怕……”   晏三合忽然站起来,走到窗户边,夜色如水,水中一轮弯月,两岸光影流动,多好的光景啊!   “做人还是小心一点,小心才能驶得万年船,如果你不能答应,那对不起,另请高明吧。”   赵亦时也跟着站起来,“我也只有一个条件。”   晏三合转身,看着他:“说!”   赵亦时:“查到什么,查到哪一步,不要瞒我。用最快的速度,把郑家的案子解决。”   “你这是两个条件。”   晏三合:“前面一个,我答应你;后面一个,我尽量。”   “那么我向你保证……”   赵亦时上位者的沉稳气势显露出来:“一定护你们周全!”   晏三合挑眉:“君子一诺?”   赵亦时目光坚定:“诺千金。”   谢知非嘴角无声勾了起来,连日来的担心,焦虑,心慌……统统一扫而光。   有了怀仁这句话,他还怕什么?   谢知非灼热的目光看着晏三合,若是边上没人,他就想狠狠把她抱进怀里。   这丫头,太聪明了。   晏三合走回四方桌,直视着赵亦时的眼睛,干脆利落道:“我要做的第一步,是看到郑家案子最真实的案卷。”   赵亦时:“此事交给我。”   晏三合:“我要做的第二步,是找出永和八年七月十五,郑家府邸附近,所有还活着的打更人。”   赵亦时:“此事交给承宇。”   晏三合:“我要做的第三步,是找出当年帮郑家敛尸,装棺的人。”   赵亦时:“此事还是交给承宇。”   晏三合:“当年给郑家做法事的和尚、道士,我要见一见。”   赵亦时:“此事交给明亭。”   晏三合一点头:“目前就这四步,四步过后能查到什么,还是此船,还是此时,我们再碰面。”   赵亦时眼露狐疑:“晏姑娘,当年帮郑家验尸的仵作,你为什么不先查一查?”   “他们是官家的人。”   晏三合冷冷一笑:“我不太相信官家的人。”   赵亦时手一指:“他们呢?”   “他们……”   晏三合目光在谢知非和裴笑脸上一一扫过,“他们是我过命的朋友,不一样。”   谢知非听了这话,还算淡定,但小裴爷浑身的血液,直往头顶冲。   神婆啊,就冲这过命两个字,从今往后,你就是我好兄弟。   但你能不能管管你的好姐妹,让她……多多少少……也喜欢我一点?   晏三合没有去看这两人的神情,而是将目光又投向了窗外。   第一步,第二步,第三步,第四步……   这些都是说给赵亦时听的。   郑家为什么遭灭门屠杀,真正的凶手是谁,不用查,她心里一清二楚。   她真正要查的,是谁窥探了前太子府的秘密?   她真正要查的,是谁把这个秘密泄漏了出去?   她真正要查的,是老皇帝早不动手,晚不动手,偏偏在永和八年的七月,动了手?   ……   正事聊完,船舫在永定河里游一圈,又回到赵亦时上船的码头。   他起身走到李不言面前,“劳李姑娘送我下船,如何?”   李不言刚想说“就三步路,还用我送”,想着有些话还是说清楚的好。   “走,我送你!”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船舱,沈冲替赵亦时披上大麾,赵亦时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让李不言先走。   李不言顺着船板走到码头,赵亦时跟下来后,便不动了,身形正好卡在码头和船板中间。   沈冲一看这情形,便自觉的退到船舱里。   裴笑探出半个脑袋,却只看到了赵亦时宽阔的背影,李不言则完完全全被他大麾遮掩住了。   又来了!   这是没完了吗?   千针百抓的滋味,又一次浮上小裴爷的心头。   小小码头上,李不言抬起脸,坦然迎上赵亦时的目光,“有什么话,殿下就直说吧。”   赵亦时打小就在先帝跟前长大,什么样的绝色美人没见过。   眼前的这张脸,怎么说呢?   也只能算得上中人之姿,若说特别,是她眉宇间带着一股豁达的英气,好像天大的事儿到了她这里,都不算什么,都能一笑而过。   “伤怎样,都好透了吗?”   “好透了。”   “听裴太医说,留了一点后遗症。”   “也没啥。”   “都是我的罪过。”   “这不是殿下的罪过,真要清算,有罪过的人是汉王。”   赵亦时见她把话说得漫不经心,心中替她难受。   一个女子,若不能生儿育女,这世上有几个男人,敢要她。   “可有打算过将来?”他慢慢铺垫。   “没有。”   “打算一下吧。”他不知不觉手心出了汗,连呼吸都提起来。   她那样聪明,应该能听懂他话里的深意。   “干嘛要打算呢?”   她笑了笑:“喜欢我的,他不会在意我能不能生;不喜欢我的,我生再多,他也照样三妻四妾。”   “李不言……”   “殿下,听我把话说完。”   李不言腰背挺得笔直,连眸中的光都傲雪凌霜。   “我不是因为是你,才舍了性命来救,我答应了三合和三爷保你平安,就一定会做到。你无需自责,更不用替我愁什么将来。   将来太遥远,我懒得去想;   过去就是过去了,我也不会留恋。   我只关心我今天想吃什么,想去哪去,想见什么人,想做什么事,开不开心,痛不痛快。”   她手指碰了碰心口,口气一下子淡下来。   “殿下,我只会跟着这里走,可惜,这里现在已经没有你了。” 第771章 计时   怎么还没有说完?   哪来那么多的话?   时间越长,裴笑越觉得心惊肉跳,“谢五十,他们在说什么?”   “不知道。”   “也许是在道别吧。”   “晏三合。”裴笑猛的转身,“你刚刚说什么?”   “没什么。”   晏三合喝茶,想想,还是抬头说了一句:“裴明亭,你不要管别人怎样,你要管好你自己。”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有没有情,看眼睛就知道了。   很显然,裴笑对李不言是动了真心的。   但李不言这样的人,若不能真正的走到她的心里,再多的真心也没有用。   裴笑心里说不出的委屈。   他怎么没管好他自己?   要长相有长相,要家世有家世,要人品有人品,也不打算弄什么三妻四妾。   他好着呢!   晏三合看着裴笑的神情,摇摇头。   这傻子还没悟透呢。   就在这时,李不言走回船上,冲裴笑一挑眉:“小裴爷站着不累吗?”   裴笑一噎,手一背,装出一副欣赏风景的样子。   “不累!”   ……   下船。   乘车。   去别院。   所有人心里都清楚,接下来要做的,是一件关于国运江山大事。   而这件大事,在几个月之前,他们就暗戳戳的启动过了,只是被一个又一个的心魔耽搁。   这次虽然有太子护着,过了明路,却是迫在眉睫。   人手上怎么安排,怎么个行动法,必须听晏三合布置一番。   到了别院,一行人直奔书房。   汤圆见这么多人,命兰川煮水冲茶,自己则去了小厨房预备宵夜和点心。   李不言闻到自己身上沾了一点龙涎香,眉头微微一皱,“我回房换件衣裳,马上就来。”   裴笑等她的背影消失,一扭头,发现所有人都盯着他。   罢罢罢。   小爷的心思也瞒不住,你们看就看吧!   谢知非收回目光,“晏三合,这案子怎么个章程,你心里……”   “晏三合,晏三合,晏三合……”   李不言的声音一声比一声响,一声比一声惊惧,也一声比一声瘆人。   出事了?   不等所有人反应过来,朱青霍然起身,飞奔出去。   丁一和黄芪跟着冲出去,却发现不会武功的小裴爷竟然冲在他们前面。   谢知非和晏三合目光一对,也同时动了。   书房与卧房,只有一墙之隔。   朱青脚下施一点轻功,几个跃身便到了,只见天不怕、地不怕的李大侠手扶着门框,弓着身体,小心翼翼地往厢房里探进去半个脑袋。   厢房里有鬼?   朱青警觉的掏出匕首,走过去,压着声问:“怎么了?”   李不言颤颤巍巍伸出手,“你,你,你看!”   朱青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放在箱笼上的包袱里,透出一点火光。   “那包袱里装的是什么?”赶来的小裴爷气喘吁吁地问。   李不言偏过脸看了裴笑一脸,一字一句道:“装的是化念的香。”   香?   又自己点燃了?   七十二道天雷隆隆而下,劈得的所有人魂飞魄散。   后赶来的晏三合一只脚刚踏进门槛,听到这话,忽的顿住了。   谢知非下意识扶她一把,刚要开口问声“怎么回事”,晏三合已经甩开了他的手,大步走进厢房。   她一进去,所有人才敢跟进去。   晏三合走到箱笼前,手指轻轻一动,解开了包袱。   所有人的瞳孔蓦然睁大。   只见包袱里,一只香静静的横着,香头已经点燃,火光明明暗暗,比鬼火还阴森恐怖。   更让人惊恐的是,香头下的那一点布,依旧完好无损。   朱青心跳突突,后背寒毛根根竖起;   丁一惊恐的睁大眼,怕叫出身,赶紧咬着自己的手,   黄芪躲在他家爷的身后;   而他家爷,则躲在李不言的身后,一只手死死的拽着李不言的衣角;   李不言脸色苍白,整个人僵在那里;   谢知非心跳骤然加快,不得不伸手捂住了心口,瞳仁在香头和晏三合的脸上,来回打转。   香自己点燃的情况,之前有过一次。   在戏院的包房,陆时在台上扮小生唱戏,香自己就点燃了。   晏三合说是唐之未等不及了。   现在呢?   谁等不及了?   不对!   这个心魔连真正的主人都没的弄清楚,怎么香就自己点着了?   完全没道理啊!   谢知非深吸一口气,用有些发颤的声音问道:“晏三合,这是怎么一回事?”   晏三合嘴唇动了一下,却又沉默了,良久,才轻轻吐出四个字:“我不知道!”   这话,就如同七十二道天雷,再次隆隆而下。   连神婆都不知道……   莫非真的闹鬼?   但真要有一只冤鬼站在他们面前也就算了,至少还能问个明白。   这香,怎么问?   晏三合是真的不知道,这在她以往的解魔经历中,从来没有遇到过。   “不言,去拿只香炉来。”   “我去!”黄芪溜得比谁都快。   吓死个人了,他得出去透口气。   香炉拿来,晏三合捻起香,插进香炉。   七个人,十四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香看。   一刻钟;   两刻钟;   半个时辰……   空气安静到窒息。   “晏姑娘。”   丁一觉得自己的眼珠子都快看成对眼了,“你有没有发现,这香半个时辰没有往下燃一丁点?”   晏三合:“发现了。”   比唐之未的那一次,要慢得多得多,就好像时间一下子静止下来。   时间?   晏三合心里咯噔,脸上最后一点血色都消失了,“三爷,香有什么作用?”   谢知非一怔,脱口而出,“敬天、敬地、敬亡魂。”   晏三合看着他,“还有呢?”   “还有……”   谢知非瞳孔剧烈放大,“……倒计时!”   三个字,让每个人的脸都露出惊惧。   学堂里,先生让学生写文章,先点一支香,一支香的时间文章必须写完上交,这就是倒计时。   现在香不明不白的点着了,难道说……   “这个心魔有倒计时。”   晏三合声音暗沉的厉害:“它在告诉我们,要在香彻底燃烧完之前,把这个心魔解出来。”   黄芪一听这话,立刻结结巴巴追问一句:“如,如,如果解不出来呢?”   所有人的视线,齐齐看向晏三合。   晏三合沉默许久,垂下眼睫,轻声道:   “也许会有人倒霉,也许会有人受罚,也许国运会变,也许江山易主……谁知道呢!”   轰隆隆!   天雷第三次劈下来。   这一回是九九八十一道! 第772章 真心   “晏三合,你睡得着吗?”   黑暗中,李不言又一次朝窗边望过去。   窗边一点火光,白烟无声。   妈的,恐惧中竟然还带了一点岁月静好的意思。   晏三合闭着眼睛,不答反问:“在码头上,他和你说了什么?”   都这个时候了,还有心思问这些。   李不言:“我清楚明白的拒绝他。”   料中了。   晏三合“嗯”了一声,“那就睡觉吧。”   睡什么睡?   李不言索性坐起来,“晏三合,你有没有觉得这个心魔一点都不按常理出牌,处处透着怪异?”   “怪异就意味着难解,后面耗精力的事太多。”   晏三合翻了个身,把背对着她:“你身子刚好没几天,好好睡觉。”   李不言:“……”   这丫头也怪异。   自打从木梨山回来后,话比从前更少了,常常一个人站在庭院里,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总觉得她心里有什么事儿!   李不言往后一仰,罢罢罢,睡觉!   身边人的呼吸慢慢平稳,晏三合却睁开了眼睛,不知为何,她第一眼看到那支燃着的香时,一丝危险的直觉在心头涌出。   明明赵亦时已经答应下来,保他们平安无事。   那么……   这危险又来自哪里?   ……   另一处院子。   谢知非头枕着胳膊:“明亭,这香的事情要告诉怀仁吗?”   “随便。”   “告诉就告诉,不告诉就不告诉,随便是几个意思。”   “就是你作主意思。”   竹榻上的小裴爷翻了个身,用背影警告谢知非:闭嘴!   谢知非心想,暂时还是不要告诉了吧,告诉也没用,反而增加他的压力。   好歹有晏三合呢!   这么一想,心头渐渐松弛下来,谢知非昏昏沉沉睡去。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他感觉有一双绿幽幽的眸子盯着他。   一睁眼,裴笑一副孤魂野鬼的神情,坐在他床头。   “谢五十,你跟我说句实话,我还有没有希望?”   “……”   “能不能再垂死挣扎一下?”   “……”   “她凭什么不喜欢我?”   “……”   “我差在哪里?”   “……”   “小爷的仗还没开打呢,就输了。”   裴笑冲着谢知非的耳朵大喊:“我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   还有完没完?   谢知非揪住裴笑的前襟,怒不可遏道:“仗仗仗,喜欢李不言是打仗吗?你别忘了,你连架都打不过她!”   裴笑被吼得一愣。   “还问我有没有希望……”   谢知非戳着裴笑的心口,“你先问问你自己,真心喜欢她吗,真心想对她好吗,真心非她不可吗?”   裴笑:“……”   “你有在这里烦我的劲,不如好好琢磨琢磨,人家凭什么喜欢你,就凭你裴家大少爷的身份吗?”   谢知非继续戳,用力戳,“他娘的,她连怀仁的身份都不放在眼里,你算哪根葱?”   裴笑:“……”   “还不甘心,不甘心你个球啊!”   谢知非身子往后一倒,怒吼道:“给爷滚——”   心魔的事,香的事,都来不及烦呢,还得烦这位祖宗!   祖宗不仅不滚,反而在他脚后跟蜷缩下来,委委屈屈,跟个小媳妇似的。   “祖宗啊!”   谢知非力气都吼完了,只剩下无奈。   “你怎么还不明白呢,像搅屎棍这种人,你除了拿出一颗真心,还有别的办法吗?”   “真心,我有啊!”   “有几分啊?”   谢知非冷笑:“能不能抗得住爹娘,敢不敢断子绝孙,有没有本事放弃你裴家大少爷的身份,跟着搅屎棍远走高飞啊……”   裴笑:“……”   “等你想明白了这些,再来和三爷谈你的真心。”   谢知非把被子往头上一蒙:“睡觉!”   裴笑一动不动的盘腿坐着。   谢知非的话,每一个字都敲打在他的心上,几乎让他心乱如麻。   是啊,我有真心,几分呢?   几分给了她?   几分为自己留着?   我的真心,是不是也像喜欢晏三合那样,一阵风的来,一阵风的去?   我能为她反抗爹娘吗?能一点都不在意她婢女的身份?   还是说——   我的真心,只是因为她拒绝了我?   ……   重华宫。   沈冲看着庭院里那道与夜色融为一体的身影,素来没什么情绪的眼中,露出一丝担忧。   殿下已经在这里站了足足半个时辰,不用猜也知道是因为李不言。   殿下这人,打小就夹在先帝和新帝之间,性子被打磨的十分的温淡内敛。   温淡的人,情也淡。   这些年来,能让殿下多看一眼的,除了教坊司新任花魁竹香姑娘外,再无一人。   偏偏遇上了一个李不言。   重华宫里的人都看不出殿下的心思,他藏得太好,但沈冲心里很明白,殿下这一回,是动了真心。   院外有灯照过来,晃了赵亦时的眼。   他抬眼一看,是太子妃吴氏。   吴氏款款走上前,声音柔糯极了:“殿下,夜深了。”   赵亦时睨她一眼,连话都懒得说。   沈冲忙道:“太子妃,殿下一会还要出门去刑部。”   吴氏眼中的失望一闪而过,忙撑着笑道:“殿下事务繁忙,也要多顾着身子。”   赵亦时听了,忽的一勾唇角,“你放心,这重华宫的第一个孩子,只会从你肚皮里出来。”   吴氏顿时臊得满脸涨红,匆匆行礼离开。   迎亲那日,殿下遇刺,婚礼都差点没进行完。   新婚之夜,她一人独守空房。   接着便是汉王府被封,先帝病逝,宫里大丧……她到现在都还是处子之身。   虽然丧期不能淫乐,但太子连她的衣角都不碰一下,吴氏心里着急啊。   父亲告诉她,嫁进太子府的第一大事,就是赶紧怀孕,得个男胎。   这样一来孩子为嫡为长,将来便是皇位的第一继承人,她后半辈子不仅有了依靠,他们吴家也能水涨船高。   “沈冲。”   赵亦时漆黑的眼睛带着冷:“有什么都不图,只图我这个人的吗?”   沈冲哑然。   和殿下的人相比,殿下的身份才是让万千女子痴心痴情的关键。   一份情染了算计,谁又能分得清是情多一点,还是算计更多一些。   “殿下?”   “去刑部吧。”   赵亦时理了理衣衫,不急不缓道:“还是图点什么吧,至少我能给得起!” 第773章 变慢   翌日。   清晨。   谢知非一睁眼,发现屋里没了人影。   一问,朱青说小裴爷天不亮就走了。   今天就开始查案了,这小子又抽什么风?   谢知非气得不行,简单洗漱了一下,便去晏三合的院子,看看那支香怎么样了。   朱青和丁一也都好奇着,赶紧跟过去。   谢知非刚进院里,窗户“啪”的一声支起来。   李不言在窗户里神秘兮兮地冲他一点头。   谢知非上前一瞧,冷汗冒出来的同时,心里也暗暗松了口气。   那香点了整整一夜,还是那么长,一点变化都没有。   果然在它这里,时间变慢了。   换句话说,如果这香真的是倒计时的话,按照这个燃烧的速度,留给他们的时间还有很多。   这时,晏三合从堂屋里走出来,走到谢知非身边,“烧的再慢,也总有烧尽的时候,那香就这么长。”   这一大早的,干嘛说丧气话。   谢知非垂眼看着她,苦笑,“先用早饭,怀仁的速度不会慢,案卷很快就来。”   还真是被谢知非料到了,早饭用到一半,沈冲进来,身后还背着个包袱。   “殿下连夜找人抄录的,正本在三司那头。”   晏三合二话不说,筷子一放,起身接过包袱,便径直去了书房。   余下人哪还有心思再吃饭,纷纷跟过去。   包袱里,也是三份案卷,只不过上面的字迹更娟秀些。   晏三合并没有因为看过案卷了,就随意翻翻。   恰恰相反,她看得十分仔细。   三份看完,她抬眼冲谢知非轻轻阖了一下眼睛:一个字没差。   “晏姑娘。”   沈冲开口,“来时殿下交待,请晏姑娘行事隐秘些,有什么事儿,尽量让三爷和小裴爷出面。”   三爷和小裴爷是殿下的左臂右膀,殿下托他们暗中调查郑家的案子,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但晏姑娘不同。   晏姑娘是个姑娘,而且还很年轻,她的身份露出来,只怕会有些麻烦。   “请你转告他。”   晏三合声音淡淡:“我也不想张扬。”   沈冲抱了抱拳,刚要离开,谢知非叫住了他:“三司的人,已经在查了?”   沈冲:“昨儿下朝后就开始动手了。”   谢知非:“三大营的马,还是老样子?”   沈冲:“四九城所有的兽医官都去看了,还是老样子,找不出原原因。”   谢知非摆摆手:“你去吧。”   沈冲目光一扫,“小裴爷呢?”   谢知非有点一言难尽,总不能说这混蛋只顾着自己那点情啊,爱啊,在要死要活呢!   然而,就在这个当口,裴笑推门进来,还穿着昨天的衣裳,皱巴巴的,脸色也不好看,像蒙了一层灰。   “当年替郑家诵经的和尚是九九八十一个,道士也是这么多。”   他从怀里掏出一份册子。   “和尚的名单都在上面,我清点了一下,这十年的时间,走了二十一个老和尚,现在还剩下六十个,晏三合,你是要都见见,还是挑几个见?”   晏三合没说话,目光淡淡地看着这人。   裴笑也知道自己从前是个什么德性。   算盘珠子,一拨一动呗;   浑水摸鱼,能偷懒就偷懒呗;   不到关键时刻,不肯动脑子呗;   “这不是事情紧急吗。”他难得的谦虚了一下。   “事情紧急,也要睡觉。”   晏三合扭头:“不言,带小裴爷去用点早饭,用完了,咱们再商议。”   “索性睡一会。”   谢知非接话:“我这会也要去安排一下找打更人的事。”   晏三合当机立断道:“一个时辰后,别院巷口见。”   “好!”   谢知非拉着沈冲往外走,走到裴笑身边的时候,冲他一挤眼睛,“快,跟大侠去吃早饭。”   “滚——”裴笑无声回了他一个字。   “小裴爷,走吧。”   “你歇着,我自个去。”   裴笑这般干脆,倒把李不言看得一愣,用眼神示意晏三合:他怎么了?   晏三合翻开册子,“也许是慢慢开悟了吧!”   李不言又一愣。   开悟什么?   ……   二门外。   沈冲停下脚步:“三爷拉着我出来,一定有话要说。”   你小子也是个聪明的。   谢知非敛了所有神色,“殿下昨晚一夜没睡?”   “从船舫离开后,回端木宫换了身衣裳便去了刑部,一直呆到天亮。”   “我想说的是,请殿下在暗中扶蔡四一把,此人能信,也堪用。”   沈冲深目看了三爷一眼,抱拳道:“话,一定带到,告辞。”   “慢走!”   谢知非目送他背影,目光透出深邃。   事情这般紧急,又是个烫手山芋,新帝交到怀仁手上,乍一看是器重怀仁,可细细一品却未必。   这案子的始作俑者,是先帝。   先帝一手把怀仁带大,祖孙二人感情非同寻常。   做孙子的查自个的亲祖父,无论查出什么,怀仁都落了下风。   而当年这案子总负责人,就是当时还是太子的新帝。   没有谁,会比他更清楚这案子的情况。   按理事情都已经涉及国运江山,新帝无论如何都该自己揽过来,他却推给了怀仁。   由此可以推断——新帝对怀仁是一万个不喜欢。   不喜欢,也就意味着怀仁的太子之位坐得并不牢靠,随时都有被换掉的可能性。   哪怕,他这个未来的储君,是先帝钦定的。   扶蔡四上位,是为怀仁布下一颗暗棋,关键的时候说不定能起作用。   谢知非轻轻叹气。   晏三合的身份,只有最高处的那个人能护住,不谈别的,只为着晏三合,走蔡四这步棋便是对的。   ……   一个时辰后。   巷口。   树下。   晏三合看着一身官服的裴笑,低声交待。   “到了寺里,你为主,三爷为辅,问的话不要多,只问当天给郑家诵经时,有什么记忆深刻的所见所闻。”   裴笑:“如果没有呢?”   “没有就没有,不用执着。”   晏三合目光一偏,“三爷负责让他们闭嘴。”   谢知非一点头:“这个我在行。”   晏三合指指手上的册子:“六十个和尚,我们一天一夜的时间,统统见完。”   裴笑:“道士呢,要不要见?”   “不用见。”   晏三合:“要有什么蹊跷,这六十人足以发现,行动吧。”   “等下!六   谢知非:“我们和你们怎么汇合,你和大侠在哪里等我们?”   晏三合:“傍晚,春风楼先汇合一次。今儿我和大侠在茶肆随便坐坐,听听壁角。”   谢知非看了裴笑一眼,“好!”   一行人,分成两辆马车,一辆往南,一辆往北。   晏三合等谢知非他们的马车走远,掀开车帘,“不言,我们去韩家驿站。”   找韩煦?   好主意。   李不言一抽马鞭,“驾——”   ——————   加入香的倒计时是怡然灵光一闪的临时决定,为着这条线,我更改了后面的大纲和这两章的内容,所以昨天没有更新。   这条线的加入,非常重要,会让整个故事更好看和完整,姑娘们看到后面,就会明白的。   抱歉! 第774章 配合   这世上有心心相印一事吗?   有的。   韩煦刚要出门,却见一辆马车停在驿站门口。   驾车的人是李不言,那么车里的人,正是她这会要去见的!   韩煦眼中闪过笑意,大步迎上去,挑起了车窗。   晏三合抬头,见是韩煦,嘴角扬起来,“这么巧的吗,韩煦?”   韩煦看着她,却皱眉:“怎么瘦了许多。”   “累的。”   晏三合伸出手,韩煦接住,扶她下来,目光朝另一边的李不言认认真真打量,“你怎么也瘦了?”   李不言抱着手臂,冲晏三合一抬下巴:“被她连累的。”   韩煦眸光沉了沉,朝驿站的管事低声交待几句,才转身道:“跟我来。”   穿过驿站,穿过庭院,庭院过后又是一幢二层的小楼,再绕过小楼,进了一处竹林。   竹林深处有处院子,很是幽静。   “我来京城,就歇在这里。”   “挺雅的。”   李不言一边打量,一边玩笑:“回头得空了,我来住两天。”   “随时。”   韩煦引两人进去,煮水冲茶。   茶冲好,三人坐定。   韩煦不等晏三合开口,“说吧,这次需要我查什么?”   “韩老板越发的上道了。”   李不言逗她:“要不要和我将就一下,索性凑成一对得了?”   韩煦:“好!”   李不言:“……”   晏三合把话题收回来,“韩煦,我要查永和八年,七月十五,郑家的灭门惨案。”   饶是韩煦心里有准备,也被晏三合的话,惊了一跳。   上一个要她查的是前太子起兵造反一案,这回又是郑家的案子……   “又一个心魔?”   “是。”   晏三合:“要尽量快,我等不及。”   韩煦没有多问一句为什么,只是淡淡道:“再快,估计也得三五个月。”   三五个月?   李不言不解道:“上回前太子的案子,你不是很快就……”   “造反自然是兴师动众,但灭门……”   韩煦冷笑一声:“肯定是越悄无声息,越好!”   ……   寺庙。   小树林。   谢知非一身黑色武将官服,支着一条大长腿,冷冷目光扫一眼石桌对面的中年和尚,又落在石桌上。   石桌上有什么?   一把没有刀鞘的、明晃晃的大刀,刀锋闪着寒光。   中年和尚只觉得一阵窒息:“官爷,您找我……”   “谢大人找你是查案子。”   小裴大人笑得一脸人畜无害,“永和八年,郑玉老将军府的灭门惨案,你去郑家诵经,有什么所见所闻啊?”   和尚听着小裴大人像春风一样的声音,表情稍稍松弛了一点,“没有什么所见所闻啊,就是正常……”   “啪!”   谢大人把刀提起来,又往桌上重重一拍,和尚吓得一个哆嗦。   “就是……就是……我进到郑家后,感觉四周有一股非常重的怨念。”   小裴大人温声道:“重到什么程度?”   和尚:“我……我想拔腿就跑。”   小裴大人循循善诱:“然后呢?”   和尚:“然后我不敢,就只能开始诵经。”   小裴大人重重叹口气,“死了那么多人,难怪怨念重,也真够为难你们的。”   和尚点了一下头:“但经文一诵,那股怨念就少了一些。”   小裴大人瞪大眼睛:“你真能感觉到了?”   和尚的表情像是受了极大的侮辱:“潜心修行的人,五官、身体比普通人都要……”   “说重点!”   谢知非板着一张棺材脸,口气极其不耐烦。   “阿弥陀佛!”   和尚:“谢大人,没什么重点了,诵完经,我们就离开了。”   谢大人也懒得废话,直接拿起大刀横过去。   “哎啊啊啊,拿刀干嘛,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小裴大人赶紧拦住,瞪了棺材脸一眼,然后笑眯眯冲和尚道:   “诵经的时候,有没有支起耳朵,听听边上的锦衣卫啊,刑部侍卫啊,都小声议论了些什么呀?”   和尚摇头:“没有一个人说话。”   小裴爷“咦”一声,“都吓成哑巴了?”   “不是!”   和尚偷偷看谢大人一眼:“好像上头的人说,不给随便言论。”   小裴大人:“那他们就直愣愣地站着?”   和尚回忆:“他们盯着我们看。”   小裴大人:“再然后呢?”   和尚:“我们诵完经就走了。”   谢大人蹭的起身,双手支在石桌上,身子前倾,头低垂,目光杀气腾腾地看着和尚,   和尚咬着牙齿,一字一句:“出家人不打诳语,谢大人,事实就是如此!”   “既然是事实,那就把嘴给我闭严实了,敢往外露一个字,杀!”   谢大人把大刀往肩上一扛,杀气腾腾地走了。   小裴大人一脸歉意的冲和尚抱拳。   “上头逼得紧,他也是没法子,师傅啊,你别和他一般见识,回头我替你骂他去啊——”   说完,颠颠的去追谢大人。   追几步,他还不忘回头冲和尚跺一下脚,一脸心痛道:“怎么能这么对我们的得道高僧呢,作孽啊!”   两位大人一前一后坐进马车。   帘子一落,小裴大人磨磨后槽牙,森森道:“谢五十,下一个,你再狠点!”   谢大人:“……”   ……   傍晚。   春风楼。   小谢大人和小裴大人,带着三个随从走进来走进包房。   包房的圆桌上,已经摆着一桌丰盛菜肴。   等所有人坐定,晏三合拿起筷子,“老规矩,先吃饭,再议事。”   所有一通风卷残云。   谢知非是饿惨了,一连吃三碗饭,才端起茶盅,慢悠悠的开口。   “问了一圈,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有几个修为高的高僧,说他们一进郑家,就感觉到一股非常重的怨念。”   晏三合放下筷子:“还有吗?”   “还有一桩事。”   谢知非停顿了一下:“他们说四周没有一个人敢对这事议论半句,锦衣卫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们。”   “噢?”   晏三合目光向小裴爷偏过去:“明亭,僧人诵经需要锦衣卫盯着看吗?”   裴笑嘴里还有饭菜,来不及咽下去,只得含糊道:   “不需要啊,出家人戒律多,诚实是最基本的,根本不会少念一遍。”   晏三合冷冷一笑,“这便是蹊跷的地方。”   对啊!   裴笑眼前忽的一亮。   哪需要锦衣卫盯着呢?   晏三合抬手替谢知非添了一点茶,“三爷,永和八年的锦衣卫指挥使是谁?”   谢知非一怔:“这我还真不知道,得查一查。”   晏三合端起茶盅,目光一冷,“那便好好查一查吧!”   谢知非被她眼中的冷光一激,脑子瞬间清明起来。 第775章 下毒   如果。   郑家灭门惨案是先帝的手笔,先帝会找什么人来做?   一是暗卫;   二是只听命于他的锦衣卫。   如果是锦衣卫,那么永和八年的锦衣卫指挥使,便是一个突破口。   所以,这丫头让他们去调查当年诵经和尚的所见所闻是假,由和尚引出锦衣卫才是真?   怪不得她说道士不用问,是因为她知道根本问不出什么。   她是怕查得太快,怀仁起疑心,所以才一步、两步、三步的走走过场。   这丫头,真是绝了。   想明白这一层,谢知非兴奋的搓搓手,“那下面的几个寺庙还要……”   “要!”   晏三合低头喝茶。   也不是只走走过场,万一真的能查出些什么呢?   这世上事情,哪有一定!   谢知非也懒得问一句“为什么”,反正晏三合说什么,他就做什么。   “朱青。”   “爷。”   “饭后你直接去找韩勇,让他帮忙查一查。”   “是!”   晏三合赞赏地看了谢知非一眼。   “吃完饭你们就出发,如果还是一无所获,如果打更人暂时没着落,我们明天就开始查棺材铺。”   小裴爷端着碗的手,狠狠一顿,余光瞄向对面的李不言。   李不言眼皮也没抬,“明天我穿件结实一点的衣裳,让小裴爷拽着。”   小裴爷:“……”   ……   吃完饭晏三合她们回别院,谢三爷几个则继续干活。   等名册上的和尚一一见过,已经过了四更天。   果然一无所获。   一行人回到别院,汤圆端上宵夜。   宵夜是一人一碗素面,细细的面上飘着几片碧绿的叶子,几滴香油,一看就很清爽。   谢知非尝一口,便向汤圆看过去。   “是李姑娘亲自下的厨。”   汤圆笑道:“奴婢第一次吃的时候,比三爷还惊,这面和厨娘下的,就是不同。”   谢知非瞧了裴笑一眼,这人像是没有听到汤圆的话,头也不抬的只顾着吃面。   黄芪拿眼神询问:我家主子是不是打退堂鼓了?   丁一:那也轮不到你个小傻/逼。   黄芪狠狠吸进一口面:我就问问,至于人身攻击吗?   这时,朱青回来,走到谢知非边上,“爷,韩勇说最少给他三天的时间。”   谢知非算算手上要做的事,“不急,等他三天。”   吃完面,洗洗便睡。   一觉醒来,日头已经升得老高,所有人心里都惦记着那支香,纷纷拥过去看。   香还在燃着,似乎没什么变化,又似乎往下烧了一点,也看不大出来。   “不必每天看,十天看一次,应该能看到变化。”   晏三合坐在堂屋里,指指面前的椅子,示意他们都过来。   等人坐齐,她开口道:   “四九城的棺材铺分四个区域,东城、南城、西城、北城,这四个区域互不干涉,各做各的生意,不能越界,很有规矩。”   “晏姑娘。”   黄芪忍不住问:“这些事,你是如何知道的?”   晏三合:“去年我在东城的一家叫青松棺材铺里,白干了五天的活,把里面的门道摸了一摸。”   黄芪内心惊恐。   好吧,不愧是神婆。   “青松棺材铺的东家姓黄,所在东城的棺材铺,其实都是他一个人的。”   晏三合:“换句话说,京城东、南、西、北城的白事生意,都控制在四个人手里。”   这一下,连谢知非都惊到了。   他身为五城兵马总指挥使,竟然对这些一无所知。   “所有的棺材铺,不光只卖棺材,身后还有一帮子专门做白事的人,东城据我打听到的,至少有三五拨专门做白事的人。”   晏三合:“他们负责帮尸体净身、更衣、装棺。刘半仙就是其中一个,只不过他经手的是高门大户里的死者。   郑家一百八十具尸体,四九城所有做白事的人,肯定都上场了,只怕人手还不够。”   谢知非:“说吧,我们要怎么行动?”   “不会……”   裴笑变了变脸色,“……我们每个人也去棺材铺子里呆上三五天吧?”   晏三合面无表情地看了看他,“有太子殿下这尊大佛在,还用得着咱们卧薪尝胆?”   李不言一拍桌子,“那简单了,学我的招,直接刀架脖子上。”   晏三合摇头,“一个一个架过去,一个个问,太浪费时间。”   朱青听这话里的意思,问:“晏姑娘有什么好办法?”   “把所有做白事的人聚在一起,然后……”   晏三合轻轻吐出两个字:“下毒。”   朱青:“……”   余下人:“…………”   晏三合:“谁能说出一个郑家敛尸时异常的地方,解药给他,请他先走。”   李不言:“……”妙啊!   余下男人:“……”女人狠起来,有男人什么事?   “三爷。”   晏三合眼波一动:“为难的话,就先给太子殿下招呼一声,别给人添了麻烦。”   “用不着。”   谢知非:“这事我能做主,就这么干!”   “也不是不能安抚。”   晏三合看向小裴爷:“只要裴大人允诺他们,免费帮这些人在佛祖面前供三年的灯,保佑他们的父母妻儿平安无事。”   做白事敛尸的人,虽然天不怕,地不怕,鬼神不怕,但他们也有父母,也娶妻生子,和世人无异。   喂完毒药,喂碗糖水……   啧,谢五十这辈子都甭想翻身咯。   小裴爷眼角抽抽:“供灯的事,包在我身上。”   谢知非:“毒药的事,你也顺手解决了吧。”   顺手?   亏你小子说得出来!   我得跪着求我爹去!   裴笑一个白眼翻到一半,见李不言的目光向他看过来,立刻用手挡住额角。   “成,都交给我。”   “那就行动吧,明天晚上就摆鸿门宴。”   晏三合豁然起身:“只是审问的事,必须交由我来。”   “好!”   谢知非也跟着站起来:“宴就摆在春风楼,明晚三爷包场了。朱青?”   “爷?”   “立刻去问殿下要那日所有参加敛尸的人的名单,拿到名单后,你和丁一亲自去请。”   谢知非:“就说五城兵马总指挥使,请他们吃顿便饭。”   黄芪:“我呢,我做什么?”   谢知非:“你帮你家爷,一起去求求你家老爷,你家老爷若是要抄板子打人,你替你家爷挡一挡。”   黄芪一脸为难。   “……要不还是李姑娘去吧,她好歹是晏姑娘的人,我家老爷一看到她,就知道是晏姑娘的安排,不会为难的。”   这主意妙啊。   谢知非目光朝晏三合看过去,他哪敢做李大侠的主啊。   晏三合接到三爷的求救,“不言,你可愿意?”   李不言痛快极了,“正好,我还没亲自谢过裴太医的救命之恩呢,小裴爷,我跟你走!”   “……”   裴笑硬生生打了个寒颤。   孤男寡女的,这是要爷的命啊! 第776章 母子   太医院的休沐是轮值,今日,正好轮到裴寓。   行医的人便是闲下来,也都在琢磨医书,一旁,发妻季氏正看着账房送来的账本。   “大爷来了。”   裴寓扔了医书就骂:“他还舍得回来,整天介的连人影都瞧不见……”   话生生卡住,儿子的身后跟着一个李不言,这人还是他一手救回来的。   裴寓忙起身道:“可是晏姑娘有什么吩咐?”   “一来谢谢裴太医救了我的小命。”   李不言冲夫妇二人抱拳行礼,“二来,我家姑娘问裴太医要一点毒药。”   裴寓眼前一黑,身子晃了几下。   李不言:“裴太医别紧张,是正事,不害人。”   医毒不分家。   必要的时候,毒也能治病。   所在裴家的库房里,多多少少会备上一些。   裴寓狠狠瞪了自个儿子一眼,这小子嘴上没把门,天天把自己家里那点家底往外露。   他儿子也委屈啊,“谢五十让我来拿的。”   他让你吃屎,你去吗?   裴寓深吸一口气,“李姑娘,几个人吃?”   李不言也不知道晏三合真正的打算,粗粗估了一下,“大几十个吧!”   心都在滴血。   毒药比人参还贵呢,弄一点出来费多少银子和工夫。   虽然心疼,裴寓半点不犹豫的往外走:“李姑娘,稍等。”   稍等,便是在屋里等。   屋里就一个裴笑和季氏,李不言哪个都不想多说话,低头喝茶。   季氏身为一府主母,哪能让场面冷下来,“李姑娘啊……”   “娘!”   裴笑蹭的站起来,“娘的头最近疼不疼,儿子帮你捏几下吧?”   自家娘亲什么德性?   李姑娘多大了?   哪里人啊?   父母还在不在啊?   亲事定了没有啊?   定的是哪一家啊……   统统会在“李姑娘啊……”的后面,一一问出来。   李不言那性子,能让她问?   裴笑赶紧走到季氏身后,替她揉按太阳穴。   季氏的头在月子里吹了一点冷风,染了头痛的毛病,医不好。   宝贝儿子惦记她的病,季氏心里乐开了花,瞬间就忘了什么“李姑娘,张姑娘”,冲儿子嗔怨道:   “哪用得着你,难得回来,咱娘俩坐着说说话。”   李不言一听,茶也不喝了,很识趣地走去院子。   她一走,裴笑的心也跟着走了,   男人啊,有的时候就是贱,心里想着不去想不去想,但眼睛总忍不住偷偷瞄过去。   李不言在树下站定。   天气不错,阳光落在院子里,花是红的,叶是绿的,风是暖的,她余光往屋里一瞧——   只见裴笑站在季氏的身后,双手替她揉捏着太阳穴同时,弯下腰,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   季氏顿时笑得合不拢嘴。   眼里的春色消失了,和煦的暖风消失了,李不言眼里只余眼前的一对母子。   裴笑抬起头,看到庭院里李不言一动不动,眼神直勾勾地看着他,又不像是看着他。   这人怎么了?   怎么眼眶都红了呢!   裴笑扔下季氏,赶紧走出去。   李不言“哎啊”一声,揉揉眼睛道:“眼里进沙子了。”   “真进了?”   “要不……”   李不言故意调笑:“……你帮我吹吹?”   你,你,你……   裴笑脸一红,想掏出帕子让她自个擦擦,身后传来季氏的声音:“李姑娘怎么了?”   裴笑吓得赶紧把帕子又塞回去,“她眼里进沙子了。”   李不言咧嘴一笑,“没事,好了。”   就在这时,裴寓一手握着一个瓷瓶走进来,“白瓶是毒,青瓶是解药,千万别……”   “错不了。”   李不言接过来,冲裴笑一点头,扔下一句“等你半个时辰”便转身离开。   “爹、娘,我也先走了。”裴笑匆匆追过去。   季氏一怔,扭头看看丈夫,小声嘟囔:“……不是还有半个时辰吗?”   裴寓看着儿子的背影,目光一点点沉下去。   “老大的婚事,要抓紧了,早点把人定下来。”   ……   春风楼的场子预定了;   四九城所有做白事的人,都收到了五城兵马总指挥使的帖子;   毒药一瓶,解药一瓶,一白一青摆在书桌上。   黄芪这辈子从没给人下过毒,想想就兴奋,“晏姑娘,这毒我来下。”   “对不住,我打算亲自动手。”   晏三合目光一扫:“明天这样安排,小裴爷在大堂招呼客人,三爷在包房。”   还分成两拨?   谢知非:“包房招呼什么人?”   晏三合:“凡事替郑老大、郑老四还有海棠院敛尸的人,统统请进包房。”   谢知非刚要问一句“为什么”,电光火石的瞬间,脑子里想到那三卷案卷。   “你重点要查的是这三处?”   晏三合点点头。   案卷上白纸黑字写着:   黑衣人事先踩点,在郑府几口井里下了蒙汗药,等整个府邸陷入昏睡时,便开始有条不紊的进行屠杀。   所到之处,几乎没有遇到抵抗。   只有三处地方例外。   第一处郑老大的院子——   郑老大不知道是警觉还是什么,突然在睡梦里惊醒过来,光着脚,赤手空拳便迎了上去。   最后身中六刀,倒地身亡。   第二处是郑老四的院子——   郑老四和几个同僚喝酒回来,因为天气炎热,就命下人在院子里架了张凉榻。   夜里睡得迷迷糊糊时,听到外头的动静,他提起刀冲出去,却因为酒喝太多,体力不支,最后被一刀封喉。   最后一处例外,是东北角的海棠院——   郑唤堂父子不知何故,没有中蒙汗药,并且与黑衣人做了殊死搏斗,结果双双死在黑衣人的刀下。   郑唤堂的发妻,还有女儿,则在大火中丧生。   这最后一处,晏三合要重点查。   其实从案卷上就能看出破绽——   郑唤堂的发妻和“女儿”,是真的被火活活烧死的吗?   如果真的是被活活烧死的,那么她们一定会呼救,黑衣人就任由她们俩发出凄厉的救命声?   不太可能吧!   还有。   那个被烧死的“女儿”,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她藏身在何处?   谁在最紧要的关头,完成了偷龙转凤?   “郑老大、郑老四、郑老五这三人都是和黑衣人做了殊死搏斗的,他们三人的尸体肯定和别人不同,这是我们需要查的地方。除此之外……”   晏三合的口气沉稳的没有一丝波澜。   “不知道你们还记不记得,郑案上有两样证物,统统指向了吴关月父子。”   “我记得。”   谢知非:“一处是半块象牙腰牌;另一处是从海棠院的郑唤堂肚子里掏出来的,一张薄薄的、巴掌大的牛皮。”   裴笑拧眉:“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第777章 宴请   何止记得清楚,几乎能倒背如流。   半块象牙腰牌,是在郑老四尸体边的灰烬里找到的,被火烤得焦糊,根本看不出原本的面目。   经过工部能工巧匠的复原,发现这腰牌上用刀阴刻了一个字:吴。   刑部断定,是郑老四与黑衣人相搏的时候,大刀砍过去,正正好砍在腰牌上,腰牌无声裂开,这才落了半块下来。   而象牙这东西,只有大齐的皇室才配拥有。   牛皮,是仵作在郑家五子郑唤堂的肚子里找到的。   郑唤堂致命一刀正中小腹,里面的肠子都翻出来了。   仵作替他敛尸的时候,想把肠子放进去,于是在腹腔里面找到了这一块染血的牛皮。   邢部根据牛皮还原案发时的场景。   郑家父子与黑衣人搏命,双双中刀死亡。   黑衣人便去屋里找剩下的母女俩。   谁知郑唤堂却还没有死透,他一寸一寸的,艰难的往前爬,爬出一条长长的痕迹。   他想爬到儿子身边,握一握儿子的小手,不想在儿子身旁发现了这一块不知从何处扯下的牛皮。   这时,火光大起。   郑唤堂用最后一点力气,把自己的肠子扯出来,再把这块牛皮放了进去。   他知道自己死后,仵作会替他收尸。   只要一收尸,就会发现这张薄薄的牛皮,替他把真凶找出来。   三司研究了整整两天,才发现这张牛皮其实是一张简化了的地图,上面标注了四九城东南面所有暗渠的位置。   而标注所用的字,并非汉字,而是齐国的文字。   于是,郑家血案的凶手锁定吴关月父子。   锦衣卫根据牛皮上标注的暗渠找过去,终于在一处暗渠里面,找到了埋在泥里的十二件黑衣。   由此又推断,杀手共有十二人。   谢知非瞳孔剧缩。   所以,把四九城做白事的都请来,也是做给赵怀仁看的,她真正重点要查的,并非三处,其实只有一处——   替海棠院敛尸的人。   这时,晏三合冷笑一声道:   “这两样证物都是人为造假,为的就是祸水东引,这个我们暂时按下不查,我们明天重点要查的是替郑唤堂敛尸的人。   一个身中数刀,濒临死亡的人,有没有力气把自己的肠子都挖出来?他尸体有没有蹊跷,有没有破绽?”   最后一个字落下来,书房里安静极了。   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所有人的眼神,都直勾勾的盯着晏三合,心里发出同样的感叹——   为什么他们还是一头雾水的时候,神婆就能思路清晰、一针见血地找出问题的关键?   到底为什么?   见所有人都不动了,晏三合用手指点点一白一青的两个瓶子。   “这药,只给包房里的人下,外间大堂里的人,正常问几句,问出来东西最好,问不出就让人离开。”   她看着小裴爷:“我和三爷在包房里,外头的事,明亭你负责。”   裴笑还能说什么呢,只有点头说:“好!”   “今天早点睡,养好精神,明天有的忙。”   晏三合拿起两个瓷瓶往外走,小小的背影单薄却又坚韧,看得谢知非一肚子的心酸和怜爱。   离奇的身世;   爹的惨死;   娘的远走赎罪;   整个太子府的覆灭;   郑家一百八十条人命……   随便哪一样落下来,都能压垮一个人的脊梁。   偏偏她不仅承受住了所有,还将自己的痛苦隐忍的那样深,只字不对任何人提起。   “晏……”   “晏三合,你等一下。”   裴笑的声音,盖住了谢知非的。   他快步走到晏三合身边,捂着嘴道:“偷偷问你个事,成不?”   “问。”   “李不言的娘到底是谁啊?她爹呢?她家人呢?”   晏三合脚步一顿,“你问这些做什么?”   “她今天跟我回府,看到我帮我娘按头,好像红了眼眶。”   裴笑不傻,那人匆匆揉眼睛,只是不想他看出什么来。   他顾着她的面子,没有当面问,可心里总惦记着,这才偷偷来问晏三合。   晏三合静了静,忽然低低的嗤笑一声,“想知道?”   废话。   必须想啊。   裴笑一边点头,一边讨好道:“以后神婆大人有什么吩咐,裴大人只点头,不摇头。”   “神婆大人要天上的月亮呢?”   “这得让谢五十去摘。”   裴笑的神色与往日判若两人,“他摘不着,我一定去,绝无二话。”   晏三合深目看他一眼:“明天若查出什么,我便告诉你。”   裴笑:“……”   连夜去寺里上个香,应该还来得急吧!   ……   翌日。   华灯初上。   原本车水马龙的春风楼门口,今晚一辆马车也没有,但从四面八方赶来的人,却不少。   人但凡有的选择,谁愿意去做敛尸的活。   干这一行的都是穷苦百姓,图的就是那一份能养家糊口的银子。   朱青一身灰衫站在正门口,冲每一个进来的人抱拳,道一声:“里面请。”   他的身边,还站着七八个兵马司的人,这些人统一穿着侍卫的衣服,腰间别一把大刀。   这是小裴爷的主意——   审案吗,不光要以礼相待,还要给人震慑,否则他们就不会把谢大人当回事。   很快,整个春风楼的大堂坐得满满登登。   最后一个人走进来,朱青朝丁一点了下头。   丁一从地上捡起颗小石子,朝二楼一间包间的窗户扔过去。   听到“叭哒”一声,黄芪忙道:“爷,人都到齐,该我们下去了。”   裴笑整整官帽,理理官服,打开门,气宇轩昂的走出去。   走到楼梯中间,他停下来,用力的咳嗽几声。   所有人一抬头,见当官的来了,整个大堂里鸦雀无声。   黄芪大声道:“这一位是僧录司的小裴大人,也是谢大人的至交好友。”   “今日劳各位前来捧场,我先替谢大人谢谢大家。”   裴笑面带正气,声音洪亮。   “谢大人在二楼天字号包房,替郑老将军大儿子、四儿子、老五院里敛尸的人,谢大人亲自招待,劳烦你们起个身,上个楼,去一下包房。”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都有些摸不着门路。   “不用怕,菜是一样的菜,酒是一样的酒,就是会问得详细些。”   裴笑缓缓背起手。   “谢大人为了感谢你们,让我安排在各个寺庙给你们每个人点三年的长明灯,不要一两银子。”   有饭吃,有酒喝,还能免费点三年长明灯,这样的好事,求都求不来啊!   “我替将军的大儿子敛过尸。”   “我替他家小儿子净过身。”   “是我把将军的四儿子装进棺材的。”   “……”   裴笑清点了一下,一共有七个人。   “黄芪,把他们领到谢大人包房。”   “是!”   七人跟着丁一上楼。   裴笑朝门口的朱青看一眼,朱青立刻跑到后厨,“上菜吧!”   汤圆和兰川一对眼,便开始往外端菜。   大锅前,李不言挥动着锅铲。   谢知非是把整个春风楼包下来的,结果厨师一听是请做一帮白事的吃饭,嫌晦气,直接撂下锅铲走了。   他娘的,请做白事的人吃饭怎么了?   一个个狗眼看人低,将来死了自己跳进棺材里去! 第778章 尸味   包房里。   谢知非一身官服,双手抱臂,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   “都坐吧,别客气。”   七人拘谨的坐下,伙计立刻添茶倒酒。   谢知非端起酒盅,“这样,咱们先吃,吃饱了再说话,都别客气。”   做白事的人,很少在外面酒楼里吃饭,很多人都嫌他们身上有死人的味道。   别说坐一桌吃饭,就是离得近了,都会捂住口鼻。   眼前的谢大人,不仅不忌讳,看上去还挺好客,七人相互看了几眼后,也纷纷举起了酒盅。   酒是好酒,菜更是好菜,比着家里婆娘做的,不知道好吃多少倍。   一旁的伙计眼尖手快,哪个酒盅里的酒没了,立刻添上。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谢知非见吃得都差不多了,用眼神询问站在一旁的伙计。   伙计冲他一点头,谢知非“啪”一声,放下了筷子。   七个人见状,也都跟着放下筷子。   谢知非摆出当官的派头,“你们中间,谁给老将军的长子院里敛过尸,举个手给我瞧瞧?”   七人中,有三人举起了手。   “来,你们三人和我说说,帮郑老大院里敛尸的时候,都发现了什么?”   三人你看我,我看你,都没敢开口。   不说?   谢知非手指抚着盅沿,笑眯眯道:“怎么,吃了我谢大人的酒,还要让谢大人难堪啊?”   这话一出,七人的神色都绷紧了。   谢知非懒懒的支起一条长腿,那股子痞坏的劲儿又上来了。   “我这人喜欢先礼后兵,卖我三爷面子的,便是小叫花子,我也称呼他一声弟弟,受欺负了,三爷替他出头;   想和三爷对着干的,三爷冲他翘个大拇指,但好脸是不会给的。”   他笑了笑:“不仅不会给,还会处处寻事,逼得他在这四九城里混不下去,给爷滚蛋!”   “谢大人。”   三人中的白发男,哪里还能坐得住,赶紧起身恭敬道:“回谢大人,小的负责抬尸,没有发现什么。”   说着,白发男举起三根手指:“我要是说了假话,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谢知非冲他边上一颔首:“你呢,也没什么发现?”   那人起身陪了笑:“谢大人,小人也是负责抬尸的,您是官,小人是屁/民,不敢和您作对。”   谢知非目光一偏,看向对面瘦得跟个竹竿一样的男人道:“你是负责敛尸的?”   瘦竹竿顿时站得笔直:“谢大人,我和您详细说说,我经手的那些人,所有人都是一刀被割了颈脖的。”   谢知非:“没有第二刀?”   瘦竹竿摇头:“没有,就大将军的大儿子,他身上的伤口多一些。”   谢知非:“多多少?”   瘦竹竿认真想了想,“大概是六七处吧,每一处都挺深的,我替他净身的时候,还,还用针把那些伤口,一针一针缝起来了呢。”   六七处?   谢知非抬眼看伙计:和案卷上写的身中六刀,倒地身亡基本吻合。   伙计是晏三合女扮男装的。   她不动声色的阖了一下眼睛。   谢知非:“郑老大的脸上呢,有什么表情?”   瘦竹竿重重叹息一声,“我替人敛了大半辈子尸,还是头一回见过眼皮怎么合都合不上,真是死不瞑目啊!”   谢知非放在桌下的手,一瞬间握成拳,“后来呢,就这么让他睁着眼睛入了棺材?”   “我们这一行有个说法,眼睛睁着入棺的,怨气大,投不了胎,就成孤魂野鬼了。”   瘦竹竿眼皮耷拉下来:“后来我替他左眼、右眼各缝了两针,又烧了一点纸钱,算是送他上路吧。”   谢知非沉默了一会,慢慢松开拳头,抬起头,深吸一口气去看晏三合。   晏三合轻轻阖眼。   谢知非平静道:“行了,你们三人把窗台上的茶喝完,就先出去吧。”   就这?   没了?   三人心头一松,走到窗台前,只见上面放着七只茶盅。   三人各拿起一只,仰头喝完,便走了出去。   谢知非看着剩下的四人,“你们中,谁帮老四院子里敛尸的?”   四人中,又有三人举起了手。   谢知非和晏三合的目光几乎是同时,落在了那个没举手的人身上。   为什么海棠院只有一个人敛尸?   是因为海棠院人少?   还是有人故意这么安排的?   还有,这人瞧着似乎很年轻啊!   谢知非伸手揉揉眉心,“都说说吧,老四的院子里,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他院里有一半地方是烧着的,所以有几具尸身像……像被烤着了。”   “死法都一样。”   “我替郑家老四敛的尸,他身上别的地方也有伤,都不致命,喉咙那边的一刀要命的,地上都是喷出来的血,半边身子烧焦了。”   “他右手到死,都一直死死的握着一把长刀,我怎么掰都掰不开。”   “后来是把手指的骨头敲碎了,才把刀拿下来的。”   “我回来后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后来我去寺里连烧了三天的香,才算好一点。”   谢知非脸上的已无半丝血色,“他身边有半块象牙腰牌,你们见过没有?”   “回大人,我没见过。”   “我也没见过。”   “大人啊,我们去郑家敛尸都已经是七月十七,还不是十八了,那些官爷早查过八百遍,哪里还能见着什么腰牌。”   谢知非僵坐半晌,才勉强说道:“你们三人也都出去吧。”   “等下。”   晏三合走到谢知非的身后,“你们敛尸的时候,谁盯着你们?”   四人一脸吃惊地看着她,这伙计怎么是个姑娘啊!   “这是我们兵马司请来的高手。”   谢知非薄唇一抿,显出一点冷酷来,“你们只管回答她的问题。”   “好多人盯着。”   “有锦衣卫,也有刑部的人。”   “大约十几个吧。”   敛尸都盯着?   还说没猫腻!   晏三合在心中冷笑一声:“你们喝完茶,也可以离开了。”   和前面三人不同,这三人喝完茶,几乎是逃一般的出了这间包房。   娘哎,这世道真是千奇百怪,连小姑娘都是审案高手,幸好说的都是实话,否则也不知道能不能走出这包房。   包房里,只剩下一个人。   这人的确年轻,约摸三十五六的样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如果细细看,脸长得还不错,至少方方正正。   谢知非起身,用眼神示意晏三合坐下。   晏三合没客气,一掀衣角,大大方方坐下,手指在桌上一下一下的点着,目光始终落在这人脸上。   人有人气,尸有尸味。   长年和尸体打交道的人,身上多多少少会沾着一些尸气的。   年纪越长,尸气越重。   很奇怪。   刚刚在给他添酒的时候,她在这人身上感觉不到丁点尸味。 第779章 陈皮   终于,晏三合开口:“你叫什么名儿?”   那人:“小的叫陈毛。”   晏三合:“今年多大?”   陈毛一愣,怎么到他这里,还问上年龄了呢?   “三十八。”   晏三合:“永和八年时,你多大?”   陈毛愣了好一会,“二十八。”   晏三合:“做这一行几年了?”   陈毛:“打小就跟在师傅后面做帮手。”   晏三合:“打小是多少?”   陈毛:“七八岁样子。”   晏三合:“海棠院就你一个人敛尸?”   陈毛点点头。   晏三合:“一共几具尸体?”   陈毛:“一共四具。”   晏三合:“哪四具?”   这话一问出来,站在她身后的谢知非也微微蹙了一下眉。   这丫头奇怪,怎么尽问些不相干的?   陈毛:“两具男尸在外头,一大一小;两具女尸在屋里,也是一大一小。”   晏三合:“哪个屋?厢房,还是堂屋?”   陈毛:“厢房。”   晏三合:“东厢房,还是西厢房?”   陈毛:“西厢房。”   晏三合:“西厢房前面,种的是什么树?”   陈毛一怔,不是问尸体吗,怎么还问树的?   “小的,小的没在意。”   “是没在意,还是压根没见过?”   晏三合忽的一笑。   “海棠院海棠院,顾名思义种的是海棠。   永和八年,郑府这么大的血案,这样的场面多少敛尸人一辈子都碰不到,我问你那年多大,你愣了好一会,才说出自己二十八。   陈毛啊,你是欺负我年纪小,又是个女子,看不出来你在桌子底下,拨着手指头,使劲在心里在算吧?”   陈毛脸都青了,“官爷,我说的句句都是真话,如果有一句是假……”   “肚子开始疼了吗?这酒是参了毒的,那茶水是解药。”   陈毛:“……”   晏三合一拍桌子,厉声道:“当真我们官家人,一个个光吃白饭,不干活,谁发毒誓都会信?”   陈毛捂着肚子,瑟瑟发抖。   怪不得,非得喝完一盅茶水后,才能离开这个包房,原来……   豆大的冷汗从额头冒出来,肚子隐隐开始作痛,是,是,是毒药要发作了吗?   “大人!”   陈毛手忙脚乱的站起来,扑到晏三合身边,扑通跪下,“我,我……”   “替海棠院敛尸的人,根本不是你。”   晏三合面无表情,“想活命就痛快点,说吧,那人是你爹,还是你哥,或者是你的祖父?”   陈毛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眼里露出恐惧来。   半晌,他头耷拉下去。   “替海棠院敛尸的,是我哥!”   晏三合声冷如冰:“他人呢,现在在哪里?”   陈毛表情僵了僵,“我哥他……在家里。”   晏三合转过身,一挑眉:“走?”   “走!”   谢知非一点头。   ……   陈家在四九城的北边。   一间小小的四合院,住兄弟两家人家和一个半瞎的陈老娘。   陈老爹死的早,留下两个儿子一个女儿。   老娘替人做针线活养家,白天也做,晚上也做,眼睛越来越差,最后就成了半瞎。   陈毛的哥叫陈皮。   都说长兄为父,陈皮八岁左右就着师傅做白事,四年后出师,往家里赚银子,小小年纪撑起家业。   晏三合和谢知非看到陈皮的时候,两人都狠狠吃一惊。   这人躺在床上,四月的天盖了厚厚一床绵被,浑身上下捂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像骷髅一样的眼睛。   见到人来,那骷髅一样的眼睛慢慢转过来。   “哥,这是五城兵马司的谢大人,这一位是谢大人请来的高人,我也不知道她叫什么。”   陈毛哭丧着脸:“哥,我被他们揪出来了,还,还被喂了毒药。”   陈皮两个眼皮合上,轻轻叹了口气。   他似乎对自家兄弟被揪出来,一点都不惊讶。   陈毛听到这口气,赶紧掀开被子,扶他坐起来。   这一坐,晏三合和谢知非面面相觑。   这人何止眼睛像骷髅,整张脸都像,几乎没有一点肉,脸皮都贴在骨头上,瘦得瘆人。   而且,他身上还穿着一件棉袄。   晏三合直觉不对,“你把他手腕露出来,给我看看。”   陈毛既不敢对晏三合说不,也不敢自作主张去撩衣裳,只好苦哈哈的喊了一声“哥”。   做哥的一点头,陈毛才敢把袖子撩起一点。   这是一截像枯枝一样的手臂,薄薄的一层皮挂在骨头上,比瘦骨嶙峋还要瘦骨嶙峋。   难怪怕冷。   当真是浑身上下一点肉都没有。   谢知非皱眉:“陈皮,你得了什么病?”   陈皮没理会谢知非,而是看着自家兄弟。   陈毛赶紧从茶壶里,倒出一点茶,喂到陈皮嘴边。   陈皮喝了一口,“说吧,找我什么事?”   被水浸润的嗓子异常的暗哑,好像他已经许久不曾开口说过话了。   谢知非朝陈毛看一眼,陈毛立刻搬来两张椅子。   晏三合坐下的同时,开口道:“永和八年,郑家,海棠院。”   陈皮听到这几个字,不仅不吃惊,挂在脸上的皮动了一下,竟是淡淡的笑了。   晏三合:“你笑什么?”   陈皮右手摸了下左手,才哑声道:“我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这话,劲爆程度不亚于几十个爆竹同时炸开。   晏三合扭头朝谢知非看过去,不想他也正向她看来,眉间凝重。   这时,陈皮伸开两只像鸡爪一样的手, 翻过来、覆过去的看看,“我能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就是因为那次敛尸。”   晏三合:“永和八年,你几岁?”   陈皮:“整整三十。”   晏三合:“三十岁在做白事的人当中,还是很年轻的。”   “所以海棠院才派给了我。”   陈皮用手指着床前的两人,“你们哪个先把我兄弟的毒解了。”   谢知非看了眼晏三合,见她没有任何反应,于是道:“那不行,你先说,再解毒。”   “没有毒,只是在他酒里添了点巴豆汁。”   晏三合:“去几趟茅厕就算解毒。”   陈毛“哎啊”一声,怪不得肚子一阵一阵的绞疼呢,原来这是要拉啊。   憋不住了。   陈毛赶紧夹着屁股冲去茅厕。   谢知非看着晏三合的侧脸,暗暗沉下一口气。   让明亭和李大侠兴师动众去裴家要毒药,原来还是做给怀仁看的。   一连三次,三次虚招……   看来,她是在心里防备着赵家人啊。 第780章 蹊跷   听到自家兄弟并不是中毒,陈皮原本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浮现了一丝意外。   “小姑娘,你叫什么?”   “晏三合。”   “朝廷为什么要重查郑家的案子?”   “前几日,郑家的围墙一夜间全塌,一百八十条冤魂没有散,还在那附近。”   陈皮表情出现了短暂的空茫。   “你说你是因为年轻,才被派去海棠院的;你又说自己变成现在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是在那次敛尸后。”   晏三合:“看来,你一定是发现一些不能说的事情。”   空茫散开,陈皮死死地看着晏三合,半晌,从牙缝里咬出一个字:“是!”   他虽然年轻,但师傅是个厉害的。   师傅十六岁开始做白事,一直做到七十岁,什么样的死人没见过。   有时候刑部那几个仵作遇到了验不出的尸体,都会暗中来求他帮一帮忙。   他虽然只在师傅跟前学了四年就出师,但出师后,就跟着师傅一起干。   整整干了十年,师傅摔一跤,再也没有爬起来,他才自己单干的。   永和八年,郑家的灭门惨案一出来,他就猜到自己要被拎去敛尸。   四九城干白事的人,也就几十个,郑家死这么多的人,人手根本不够。   果然,两天后,东、南、西、北四个东家就开始召集人,预备棺材和丧事的东西。   幸运的是,每个棺材铺里都有点压箱底的存货,否则只怕连棺材都不够用。   翌日,棺材和人都到了郑家府邸。   那场面,陈皮到死都忘不掉——   棺材一口接着一口运进郑家,最后整整齐齐的排在一起,看得人头皮直发麻。   这时有个当官的人大声说话,原话陈皮记不得了,只记得那人说了三桩事。   第一桩,好棺材给郑家主子装,差的棺材装下人;   第二桩,好衣裳好鞋子也都给郑家主子穿,主子的脸上身上务必清洗干净,要做出像寿终正寝的样子来。   第三桩,出了这个门,不允许议论这桩事,哪个敢在背后议论,不仅自己吃不了兜着走,还连累家人。   末了,他还补了一句:案子还没破,凶手逍遥法外,你们随口往外一说,被有心人听去,万一传到凶手耳朵里,就是坏了大事。   听到这里,晏三合不得不打断。   “这个当官的人,姓什么,叫什么,是哪个衙门里的?”   “刑部侍郎钱成江。”   “这人现在在哪里做官?”   “阎王那里。”   晏三合:“怎么死的?”   陈皮:“据说是一觉睡过去,就再也没醒来。”   “据说?”   晏三合眉间一拧:“言外之意是,他的死还有隐情?”   陈皮头略摇了摇,“晏姑娘,咱们还是说回海棠院的事吧。”   晏三合不再追问,而是在钱成江这里做下记号,“你往下说。”   陈皮又抬起头,“他话说完了,就开始给我们分派活干,几个人敛尸,几口棺材都分得清清楚楚。”   他等半天,也没听见喊自己名字,心里还奇怪呢,怎么自己身强力壮的,也不多派些死人给他。   一个死人,官家给四两银子呢。   多敛几个,也好给老娘治治眼睛。   一直等到地上只剩下四个棺材的时候,陈皮才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就这样,他跟着一排带刀侍卫,七拐八拐的往郑家内院去,后面还跟着十六个抬棺材的人。   一直走到郑府的最东北角,侍卫指着前面一处院子,让他进去干活。   “后来我才知道,那处院子叫海棠院,住的是老将军小儿子的一家,夫妻两个带着一双儿女。   有两具尸体倒在院子里,还有两具尸体在第二进的西厢房里。”   陈皮的声音一下子变得遥远起来,谢知非耳朵里只剩下“夫妻两个带着一双儿女”。   海棠院是个二进院子,院子并不是太大,但假山流水都有。   爹娘住在一进的东厢房,西厢房则是爹的书房;   他和淮右住二进的房子,他住东厢房,淮右住西厢房,中间是个堂屋。   爹在淮右的厢房前,还给她支了一个秋千架。   谢知非看着晏三合十分苍白的脸,沉声道:“陈皮,别的你都不用细说,你只说你觉得蹊跷的地方。”   有些东西,是不能多听一句的。   多听一句,就是锥心刺骨的痛。   谁又能想到,他活着,她也活着呢!   “蹊跷的地方有两处。”   陈皮沙哑的喘了口气,表情十分痛苦,“第一处是将军的小儿子,他那个肠子……不像……不像……”   “不像是自己扯出来的。”   陈皮脸上的薄皮狠狠一颤,“晏姑娘,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晏三合:“我是顺着你的话,往下说。”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就是……就是……”   陈皮摇着头,一下子变得语无伦次起来。   “没有血……不是……有血……不是……血不对……不应该那里有……也不是……”   谢知非听不下去,从椅子上腾的一下站起来,手按住陈皮的肩,轻轻一使劲。   陈皮顿时痛的脸都狰狞了,抬头,看到谢知非锋利的下颌线。   “晏姑娘问一句,你答一句,不要自作主张的说。”   谢知非朝晏三合使了个眼色,晏三合立刻问道:“陈皮,哪里的血不对?”   陈皮:“小儿子手上的?”   晏三合:“哪只手?”   陈皮:“右手。”   晏三合:“郑唤堂右手的血,怎么不对?”   陈皮眼珠子慢慢转动了一下:“手背上有血,手心……手心没有血。”   谢知非霎时瞳孔紧缩,起身往地上一扑,往前爬了几步,右手一抓,仿佛真的抓到了一样东西。   他低头看。   脸色剧变。   看了好一会,谢知非的脸上露出破釜沉舟的表情,于是,他把手伸到小腹的伤口处,用力一扯。   晏三合不由自主地站起来。   她一下子就明白了陈皮话里的意思——   如果是郑唤堂自己的右手,把肠子扯出来的话,那他右手手心应该有血。   偏偏他的右手手心没有血,而手背却有血。   晏三合目光一抬,死死地看着谢知非:“郑唤堂的手背为什么有血?”   谢知非静了一瞬,“因为他的右手握刀,血溅出来,落在手背上。”   “那为什么他手心没有血?”   谢知非低头与晏三合对视,眼底有些战栗,但声音却异常的沉稳:   “因为那肠子根本不是他自己扯出来的。” 第781章 敛尸   敛尸,就是要把死人全身上下都擦一遍,把该复原的复原,该缝合的缝合,弄得干干净净,体体面面,才能给死人穿衣裳。   仵作把肠子翻出来,没有完全塞进去,还露了一点在外头。   陈皮想着这好歹是将军的儿子,将军还在战场上为国杀敌呢,就又把肠子取出来,重新盘顺了,再塞进去。   这一盘,他恨得咬牙切齿。   肠子连着胃,胃在肠子的上方,竟然被扯得有些撕裂了。   当时,案子的真相还没有查清,他也不知道这肠子是郑家小儿子自己扯出来的,只当是哪个断子绝孙的王八蛋干的,在心里好一通骂。   祖宗十八代都问候到了。   “过了十几天后,我们几个敛尸的在一起谈起郑家的案子,其中有人说起那块藏在肠子后面的牛皮,我……”   陈皮闭了闭眼,“我才知道那肠子是郑家小儿子自己扯出来的。”   他立刻就觉得事情不对头。   那天他替郑家小儿子擦手,右手手心干干净净,只有手背上有血渍。   左手倒是一手心的血,但肠子扯出来的方向,明显是向往右边。   为什么这样呢?   他反反复复想着那天进到海棠院的情形,忽然想明白了郑家小儿子为什么左手一手心的血。   因为他右手握着刀,小腹受了伤,只能用左手捂一下。   但问题又来了。   既然确定不是左手,那郑家小儿子是怎么右手心一点血都不沾,就把自己肠子扯出来的?   这是不可能做到的事啊。   如果不是他扯出来的,那又有谁会扯他的肠子?   还有……   那半块牛皮,真的是郑家小儿子自己塞进去的吗?   想到这里,陈皮浑身冷汗直下。   “冷汗下来的同时,我就想到了第二处蹊跷的地方。”   晏三合:“是哪里?”   陈皮舔了一下干裂的嘴唇:“是那具被烧焦的女尸。”   晏三合:“大的,小的?”   陈皮:“大的。”   娘?   谢知非耳膜忽然被什么撞了一下,不仅生疼,而且嗡嗡作响。   娘的尸体,怎么会有蹊跷?   要有蹊跷,不应该是淮右的尸体吗?   他盯着陈皮,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迸。   “大的女尸哪里有蹊跷?”   “那两具烧焦的尸体是在西厢房的床上,小的躺在里面,大的躺在外面,火明显是从床头开始烧的,所以大的一双脚没烧着。”   谢知非死死的咬着牙关,声音有些发抖:“蹊跷在她的脚上?”   “是。”   陈皮闭上眼睛,似乎是在回忆当时的场景。   “那双脚的脚背很干净,脚底却是脏的。”   “什,什么意思?”谢知非感觉心脏被什么死死攥住。   “我,我不知道……”   陈皮又有点语无伦次起来:“我,我,我就是觉得不对劲儿,怎么就……就……脏了呢?”   一具烧焦的尸体,脚却是白白嫩嫩的,这种强烈的视觉冲击,让陈皮一下子对这双脚格外在意。   做白事的人,分男人、女人。   男人为男人敛尸;   女人为女人敛尸。   除非有特殊的情况,否则就是这个惯例。   也不知道那些当官的人是怎么想的,海棠院里,竟然就派了他一个人来。   所以,这是他做白事以来,唯一见过的女人的脚。   用清水擦拭的时候,他发现这女人的脚底很脏,不仅沾着灰,还有一块泥巴。   “我当时就想,太奇怪了,这妇人不是都搂着女儿睡觉了吗,怎么脚上还有脏呢?”   谢知非猝然一僵。   奇怪的又何止这一处,娘对淮右素来不怎么喜欢,连她的房间都极少去,更别说母女二人躺在一张床上睡觉。   七月十四,是他和淮右的生辰。   爹为了给他们庆生,亲自去酒楼拎回了十几个好菜,还买了好些个酸酸甜甜的蜜饯给淮右。   淮右还塞了一颗到他嘴里,差点没把他的牙酸掉。   这是海棠院四个人没有被蒙汗药迷倒的真正原因——他们没有吃府里的饭菜。   四个人的生辰宴很温馨。   吃完,爹陪着娘在前院散步消食,他和淮右去了后院,他打算为她捉几只萤火虫,放在帐帘里。   结果空手而归,只抓了几只蛐蛐,淮右嫌弃的不行,冲他撇撇嘴便回房睡觉。   这丫头二更过后,是一定要上床睡觉的,雷打不动。   他还在床边闹了她一会,见她实在困得不行,这才回了自己的房间。   半夜,他被一泡尿憋醒,醒来发现娘的房里竟然还点着灯。   怎么还不睡呢?   他撒完尿,就往娘的房里去,一偏头,发现大门开着,爹背手站在院子里,背影沉默的如同一座山。   鬼使神差的,他走了过去。   爹听到脚步声,扭头问:“怎么还不睡?”   “被尿憋醒了。”   “去睡吧,夜里别蹬被,小心着凉。”   “噢!”   他想转身,不知道为什么,爹像山一样沉默的背影沉甸甸的压在他的心上。   “爹,等我练好了功夫,会给你争气的。”   爹一愣,眼底露出笑,“好!”   他见爹笑了,这才放心离开,可没走几步,身后传来动静。   他转头一看,只见爹一个箭步冲到兵器架前,伸手抄起大刀,就往院外冲。   他三岁跟爹习武,从未见过爹冲得这般快,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难道,前头出了什么事?   他什么困意也没了,到兵器架前拿起自己的刀,提刀便追了过去。   他们一走,海棠院只剩下娘和淮右。   他记得很清楚,娘明明是在自己的房里,怎么最后却出现在了淮右的床上,还光着脚?   谢知非喉结滑动,“多半是她发现了女儿房里不知怎的起了火,情急之下……”   “这对母女明明是在睡梦里,被人杀死的啊!”   “被人杀死的?”   谢知非的声音都呲了,“你为什么这么确定?”   陈皮:“她们母女俩就躺在哪里,没有挪动和挣扎的痕迹。”   谢知非心跳剧烈,“致命的伤口在哪里?用的是刀?剑?还是匕首?”   “伤口在脖子那里,用的是刀。”   陈皮:“我一摸就摸出来了,就是尸身被烧焦了,黑黝黝的,看不大出来。”   谢知非的脸上一丝血色都没有,比晏三合的脸还要白。   案卷上竟然什么都没有写,只有一句烧死。   只有这一句!!! 第782章 骷髅   晏三合心中的一个疑惑解开了。   那对母女也是被黑衣人杀死的,只不过多了一把火。   那么这把火到底是谁放的?   是黑衣人吗?   为了仿效大齐皇室的那一把火,栽赃到吴关月父子身上?   还是将她救出来那一位?   为了掩盖他偷龙转凤的行为?   “陈皮,你既然发现了脚底有脏,那么……”   晏三合盯着他,“你有没有细想一想,脚底上有脏是因为什么原因?”   关于郑家那八年的记忆,晏三合还没有恢复,所以她不确定深更半夜,娘为什么会出现在她的床上,而且还脏着一双脚?   陈皮赶紧把眼皮垂下来,不敢和晏三合对视:“我不知道,我想不明白,也不敢细想。”   不对!   他在说谎。   晏三合看了看这个屋子,忽然问道:“你还没有娶妻生子吧?”   “我们这号人,天天和死人打交道,哪个好人家的姑娘敢嫁进门?娶那些不三不四的回来,就成了搅家精。”   晏三合:“你刚刚说,你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就是因为那次敛尸。”   陈皮点点头。   晏三合:“是女尸的那双脚,让你变成了现在的样子吧?”   像是一滴冷水,掉进了油锅里。   陈皮一下子变得愤怒无比,两只骷髅一样的眼睛暴出来。   “你放屁,你在胡说,我没有……不是那双脚,不是的。”   “你没有什么?”   晏三合目光一沉,“没有在清洗那双脚的时候,偷偷摸几下?”   话落,陈皮和谢知非的脸色,几乎是同时变了。   陈皮的脸上满是狰狞和悲愤,如果不是谢知非刀子一样的目光,死死地看着他,他怕是早就冲上来,要把晏三合撕成碎片。   晏三合迎着陈皮的目光看过去。   他说,这是他唯一见过的女人的脚;   他说,脚白白嫩嫩;   他语无伦次;   他不敢和她对视;   他三十岁那年,还没有娶妻生子……   在谢知非和晏三合两双眼睛的注视下,陈皮整个人一点一点缩下去,更干瘪了,更像一个死人。   是的。   陈皮耷拉的眼皮动了动。   他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摸了几下那双脚。   没有哪个女人愿意嫁给他,就是带着孩子的寡妇,都嫌弃他的手碰过死人。   好不容易遇到个姑娘不嫌弃的,可姑娘的娘老子不愿意,说是丢不起那个人。   所以他们这一行婚娶,多半是做白事的人家,相互通婚。   可他不愿意。   娶个做白事人家的姑娘,将来生的孩子也得做这一行,世世代代,祖祖辈辈,这不是没完了吗?   他铁了心的要娶个外头的女人,但外头的女人没有一个愿意嫁给他。   就这么着,一年一年耽搁下来。   他是个正常的男人,虽然整天和死人打交道,但也有活人的欲望。   那具尸体虽然摆了有两天,尸臭味很重了,但那双脚却是白的吓人,嫩的吓人。   他真的没有忍住,放在手里把玩了几下,哪知夜里就做了噩梦。   过几天,又听说肠子和牛皮的事情,联想到那女尸脚上的脏,他一下子觉得事情不对。   他也不知道哪里不对,就是一种直觉,直觉很害怕。   既怕他摸女尸脚的事情败露出来,又怕官家的人来找他问肠子的事。   一连半个月,他天天梦到郑玉的小儿子来找他索命。   也是从那时候开始,他吃什么吐什么,一天一天越来越瘦。   陈皮拜入师门的时候,师傅就对他说过一句话:   他说:你别看死人一动不动的躺在那里,他其实是会说话的,他的脸上,身上都写着呢。   儿女孝顺的老人,身上干干净净,一点屎尿味都没有;   儿女不孝顺的,身上都是疮;   得病死的,脸上一股子黄气,怨气,戾气;   冤死的,眼睛闭不上。   皮子啊,咱们这一行,得对死人有个畏敬,那些被谋了财害了命的,有时候咱们得替他们说说话,伸伸冤,给自己下辈子积点福报。   陈皮想说,师傅啊,怎么说说话,伸伸冤?   他们把我一个人安排在海棠院,看中的就是我年轻没经验,我上有瞎眼老母亲,下有弟弟、妹妹。   我不过是贱命一条,贵人们捏死我,就像捏死一只蚂蚁那样简单,我只能闭嘴啊!   陈皮用力扯开棉袄,扯掉内衣,露出一副骨头架子。   “晏姑娘,你看看我成啥样了?我摸死人的身子没怕过,半夜到乱坟岗里睡一觉没怕过,我,我……”   他骷髅一样的脸迅速扭曲。   “我就因为摸了摸那女人的脚,就因为把肠子重新盘回去,就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这报应够了吧。”   晏三合缓缓探身靠近,“所以,钱成江不是一觉睡过去睡死的。他是被人灭口的。”   陈皮浑身一颤,脸上露出极度的恐惧。   “你是不是还有第三个蹊跷没有告诉我?”   晏三合:“比如说,你在海棠院里敛尸的时候,有人一直盯着你,否则你不会说,你趁人不注意的时候?”   陈皮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这个叫晏三合的姑娘,到底是什么人?   她,她怎么就像是亲眼看到了一样?   “是钱成江亲自盯的我,还有好些个锦衣卫。”   “所以,钱成江一死,你就更害怕了?”   晏三合不等阿皮回答,自顾自又道:   “当初是他安排你进海棠院,你怕有一天,你也会这样不明不白的死去。   你吃不下,睡不着,整日里担惊受怕,杯弓蛇影,所以越来越瘦,终于瘦成了一个活骷髅?”   陈皮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都猜对了,统统都猜对了。   这些年,他只要一闭眼,就是那双白嫩嫩的脚,一吃饭,碗里的饭菜就成了那副血淋淋的肠子。   他喝口水都要吐得昏天黑地。   前八年,他还能出门敛尸,但这两年他连出门都害怕起来,总觉得每一个人都用异样的目光看着他,要杀他。   只有躲进被窝里,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的,他才觉得安全。   晏三合站起来,伸出手,替陈皮把里衣和棉袄拢了拢,又拿过一旁的被子,盖在他身上。   “告诉我。”   她循循善诱,“刑部侍郎钱成江的死,到底蹊跷在什么地方,让你如此害怕?” 第783章 舌头   陈皮看着面前的少女,少女眉眼秀美,黑瞳一改初见时的冰冷,透出一点温度。   这温度和他身上的棉被一样,让他莫名觉得有安全感。   “他是刘半仙替他落的棺。”   陈皮缓缓开口:“刘半仙回来后对他婆娘说了一句话,他说这人啊,只有死了,才能知道身边的人,是人还是鬼。”   他婆娘最喜欢听高门里的事,一听男人这话,顿时来劲了,就追问起钱家的事。   原来这钱成江死得突然,一句话都没撂下,这头尸身才装进棺材,那头四个儿子就开始抢家产。   钱成江的发妻早死了,留下两个儿子;   现在的枕边人是续弦,也生了两个儿子。   四个儿子都是嫡子,争得不可开交,在灵堂上就差点动起手来。   吵到最激烈的时候,发妻生的小儿子口不择言的说了一句诛心的话,说他怀疑是后娘谋财害命,害死了钱成江。   刘半仙的婆娘就问了,这钱成江的尸体有什么不对吗?   刘半仙指指自己的嘴巴,低声说了一句:舌头是黑的。   晏三合一怔,却听一旁的谢知非低声道:“要么是突然有了恶疾,要么是中毒。”   中毒?   晏三合看着陈皮:“既然两个大儿子都已经起了疑心,为什么不报官验尸?”   “不知道。”   陈皮眼神黯一黯:“高门里的事情,我们这些平头百姓也只是听人说上一嘴。”   “所以,你就怀疑钱成江是被人害死的?”   “我没有,我没有,我乱猜的,乱猜的……”   陈皮头摇得像拨浪鼓,身子又下意识的缩进被子里去。   “陈皮。”   晏三合声音温和:“你知道一个人要怎么样,才能吃得下饭,睡得着觉吗?”   陈皮喃喃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你做的那一点亏心事,鬼是懒得来敲你的门的。等你以后正常了,就找个做白事的女人成个家,将来儿子也做白事,没啥可丢脸的。”   晏三合缓缓冷笑。   “这世道,人比鬼可怕多了,你那点胆子……还是跟死人打交道的好。”   陈皮:“……”   他,他以后还能正常吗?   ……   浓重的夜色,像是给四九城罩上了一层又一层的纱。   掀开这一层又一层,下面露出的是花好月圆,还是阴谋算计,谁又知道呢。   晏三合和谢知非牵着马并肩而行,两人不停的深深吁气。   刚刚在陈皮的房间里,那股子发霉发酸的味道,始终萦绕在鼻尖,久久不散。   “晏三合。”   谢知非停下脚步,“那三卷案卷并不全,有很多遗漏的地方。钱成江是刑部的人,看来刑部也参与进去了。”   “几只手是遮不了天的,无数只手,才能把天空的一角遮起来。”   晏三合上前一步,抬手轻轻抚了抚谢知非的眉头。   这眉头自打在陈皮开口后,就没舒展过,一直紧紧皱着。   “我们很快,就会把这些手一只一只都拽下来。”   夜,是这样的安宁。   谢知非握住那只冰冷的手,将它拉到身后,另一只手则伸出去,轻轻环住了她。   陈皮关于海棠院的那段话,撕开了他的伤口,亦是她的伤口。   既是伤口,便要缓一缓,要养一养。   而怀里这个人,能听到他心口的扑扑跳动,能感觉到他胸膛的温暖,也许伤口会不那么疼一些。   良久,他轻声道:“目前有三只手,我们已经拽下来了。”   晏三合声音发闷:“第一只,郑唤堂的肠子是别人拉出来的。”   谢知非:“第二只,大火是在那对母女被割喉之后,换句话说,是整个郑府被屠之后。”   晏三合:“第三只,钱成江死因成谜。”   谢知非用下巴蹭蹭她的脑袋:“下一步,我们怎么做?”   晏三合心里早就盘算好了。   “第一步,开棺验尸钱成江,看看他到底是怎么死的?如果死于非命,那就能确定他参与了郑家的案子,并因此丧命。”   谢知非:“第二步?”   晏三合:“找出这十年来,有多少参与这桩事情的官员,是没有任何缘由就突然死亡的。”   谢知非:“有没有第三步?”   “有,也是最后一步。”   晏三合抬眸看着他:“找出那块牛皮和半块象牙腰牌真正的制造者。”   一股巨大的喜悦从谢知非的心头升起。   这最后一步,简直就是绝杀。   只要找出这两个证物是假的,那么吴关月父子就能洗清嫌疑,由此可以证明,郑家的案子的确是冤案。   就不知道进行到了这一步,三大营的战马会不会缓解一些。   ……   别院。   书房。   一道声音横出来。   “什么,开棺验尸?”   忙了一晚上回来,累到腰酸背疼,突然听到这个消息,小裴爷的手指都发凉了。   薅一下头发,他咽了口口水,问晏三合。   “你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谢知非:“我已经让人去打听钱成江葬在哪里。如果顺利的话,明天午后就有消息。”   晏三合:“那就晚上动手。”   裴笑脚趾都开始发凉,“开棺容易,谁验尸?”   晏三合:“你爹!”   啪嗒!   裴笑手里的茶盅掉落在地上,碎成渣渣。   谢知非走过去,掏出帕子帮他擦了擦额头的冷汗:“不用你出面,晏三合亲自去请,你爹一定会同意的。”   “不是……”   裴笑喉咙滚动几番,“你们怎么会想到我爹的?他只会替活人看病,不会给死人……”   晏三合把一白一青两个瓷瓶放在桌上,言外之意是你爹可是连毒药都能研究出来的人。   裴笑声音顿止。   爹啊!   儿子不孝!   这时,晏三合开口:“朱青。”   朱青:“晏姑娘。”   晏三合:“如果确定是明天开棺验尸,你和丁一、黄芪辛苦一下,把该备的东西备全了。”   朱青的脸色难得的有些发沉。   挖坟开棺不是什么难事,他们三个也不是没干过,难的是这一回师出无名。   “晏姑娘,要不要跟钱家打个招呼,万一……”   “没有万一。”   晏三合目光看向李不言:“明天,你以我的名义,去请一下朱远墨,让他明天晚上跟着我们一道去。”   “对,对,对!”   裴笑回神:“是得把他请着,让他帮我们测一测凶吉。”   晏三合:“让他跟着不是为了测凶吉,钱家那边如果发现了,可以用他来当个幌子,毕竟前钦天监监主的话,连皇帝都深信不疑。”   裴笑:“……”   朱大哥,对不住啊! 第784章 挖坟   月黑风高夜。   裴寓脸色白得有些吓人。   他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堂堂一太医,竟然还能沦落到挖人祖坟的一天。   作孽啊!   朱远墨很淡定,背着手绕着坟茔转了几圈,趁机点评了一下这里的风水。   李不言在坟边举着一只白灯笼,替下面的三个人照亮。   可能是挖坟掘墓的事干多了,连胆子最小的黄芪,神色都很淡定,还冲他家主子玩笑道:   “爷,我打听过了,黑驴蹄子功效不好,真要炸尸了,还是狗血管用。”   他家爷没搭理,心思都在那只灯笼的手上。   这丫头伤才愈合,长时间提着一只灯笼手会酸的,我得去帮她提一提。   要命的是亲爹在。   这一帮,以亲爹的狐狸性子肯定能看出点名堂来,要不要这么冒险呢?   裴笑咬咬牙。   算了,还是做他的不孝子吧。   他走到李不言边上,一把夺过她手里的灯笼,“你到边上歇着去,这里我来。”   李不言抱臂打量他,半晌,吟吟笑了。   这人两条腿在抖,明明怕得要死,还敢凑上来。   “笑什么?”   裴笑故意把脸板给他亲爹看,“大半夜的,别在人家坟地笑得这么瘆人,边儿去。”   话落,棺材那头传来咔哒一声。   裴笑手上的灯笼一晃,两条腿像打了颤子似的,抖得更厉害了。   “一、二、三。”   李不言在心里默念完三个数字,发现裴笑不仅没躲到她身后,还稳稳的站住了。   哟,有长进啊!   这时,只听朱青喊:“三爷,挖到了。”   “打开。”   朱青他们三人一对眼,手上一使劲,棺材板一下子掀开来。   所有人都凑过去。   谢知非:“明亭,灯。”   裴笑在心里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把灯凑过去。   裴寓则趁机捂住鼻子,凑上去一看。   我的天。   想吐!   这是一具高度腐烂的尸体,烂得几乎就剩下一副骨架子,只是有几处地方,还有腐肉粘在上面。   裴寓拿过儿子手里的灯,靠近尸体,视线从头到脚一寸一寸的挪动,最后落在喉咙那处。   他把灯递到朱青手上,从怀里掏出银针,一点一点拨开粘在喉骨上面的腐肉。   他拨得很慢,很细心。   片刻后,喉骨整个露出来,在偏下的位置,有一个黑点。   而这时,他手中的银针也慢慢变成了黑色。   裴寓用手指了指那处黑点,又把针放到灯笼前,让所有人都能看清楚。   “银针沾了腐肉变黑,喉骨处有黑点,得了,这位兄台还真是被人毒死的。”   晏三合:“裴太医,这是什么毒?”   “晏姑娘。”   裴寓叹气:“这世上的毒啊,九千九百九十九种都不止,我也不过是略懂一些皮毛而已,这人中的什么毒,我还真说不上来。”   李不言插话:“他舌头发黑啊。”   裴寓从坟里爬上来,幽幽看了眼李不言。   “李姑娘,舌头发黑可不止中毒和恶症这两样,胃肠燥热,湿热内蕴,湿热内盛,阴虚,真阴亏损都会让舌头发黑。   退一万步说,他要是临睡前喝了一盏药,那药里有黑色的药材,也容易舌头发黑。”   李不言:“……”难怪钱家人当时没有报官。   裴寓又把手里的银针给晏三合再看一眼,“我只能确定,这人肯定是被人害死的。”   确定了就好。   晏三合:“朱青,把棺材盖上,恢复原样。”   “等下!”   小裴爷从怀里掏出几张纸,捏着鼻子放进棺材里。   朱青:“小裴爷,这是什么?”   “往生经,替咱们消消业,也送他一程。”   说完,裴笑嫌弃的摆摆手,示意朱青他们赶紧把棺材合上,一转身,发现李不言笑眯眯地看着他,目光带着一些探究。   裴笑脸腾的一下烧起来,赶紧别过头,思考了一会,得出个结论:这丫头还是笑起来,更让他安心。   “朱远墨。”   这时,晏三合开口:“我记得府上二小姐的婆家是项家,项家木工世家,在工部任职?”   朱远墨:“晏姑娘记得没错。”   晏三合:“你二妹夫项延瑞,我想见见。”   见他?   朱远墨脸色有些为难:“晏姑娘,我二妹夫这个人比较木讷,不太愿意见陌生人。”   晏三合不说话,目光淡淡地看着他。   朱远墨立刻改口道:“成,三天内一定让你见着人。”   坟好挖,棺材好开,恢复起来却是难,三人弄了大半个时辰,才恢复了原样。   朱青把铲子往地上一竖,“三爷,你带裴太医、朱大爷他们先走,我在这里留一夜,等天亮了把坟修修再回来。”   修修是为了不让人看出来。   谢知非不放心他一个人,“让丁一和你一道。”   朱青摇头:“爷,我一个人能行。”   谢知非深目看他一眼后点点头,伸手扶住裴寓:“叔,咱们下山吧!”   裴寓:“下山。”   一行人往山下走,晏三合走出几步,回头向身后看去。   身后,朱青弯腰在坟前忙碌,他大半个身子隐在黑暗中,只有半张脸因为灯笼的原因,显得轮廓很深。   有机会要找谢知非问一问朱青这家伙的出身。   闷葫芦一个,却事事妥帖,还能分辨出马是病了,还是伤心了,怕是不简单哩。   ……   回到别院,已是四更。   所有人沐浴更衣,洗去一身的尸味,才疲倦入睡。   这一觉,谢知非睡得很不踏实,海棠院里的过往断断续续的浮现在他脑海。   一会是爹教他习武;   一会是娘给他缝衣;   一会是淮右缠着他去爬树。   迷糊中,他看到娘光着脚,一步一步走进淮右的房间,顿时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   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最想。   谢知非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下床给自己倒了盅冷茶。   喝完,再无睡意,披了件衣裳去院里。   院墙外,还有一点亮光,应该是从书房里透出来的。   他想了想,翻身跃上墙头,又轻轻落下,踮着脚尖走到书房外。   窗户半掩着。   灯下,晏三合正提笔在纸上写着什么。   写完,她手指在纸上点了几下,自言自语道:   “娘脚底的脏是一处疑点,她来我房里陪我睡觉,一定是穿鞋来的,脚底不应该脏。”   毫无征兆的一句话,让谢知非如遭雷劈,整个人都僵住了。   她,记起来了? 第785章 韩勇   晏三合散着发,目光落在纸上。   纸上写着她从陈皮的话里,简练出来的重要信息,她试图从这些信息中,找出一些关联的点来。   窗外似乎有人在看着她。   晏三合猛的一抬头,见是谢知非,“大半夜的不睡觉,跑我院里来干什么?”   谢知非笑笑,“和你一样,因为郑家的事情睡不着。”   晏三合指了指竹榻,“要进来坐吗?”   谢知非小臂撑在窗户上,身子探进来,“不了,怕进来了,手又控制不住,有点抱上瘾。”   什么抱上瘾啊,不就从陈皮家出来后,抱过一次吗?   晏三合硬生生的把话岔开:“打更人快有消息了吧?”   “明天应该差不多。”   谢知非看着她,“晏三合,我有一个疑惑。”   “什么?”   “郑家所有人都中了蒙汗药,为什么郑唤堂父子还能提刀反抗?”   晏三合指指纸上的一行字,“我其实也在奇怪,你看,都写下来了。”   谢知非手按住窗台,身子轻轻一跃,人已经到了屋里。   还是进来了。   他走到书案前,低头看着那张纸,眉宇清清楚楚的一抹更深的疑惑。   沉默半晌,他伸手指着其中一行字,道:“赵氏死在女儿床上,她们母女俩的感情,可真好啊!”   晏三合点点头,“从小养到大的女儿,哪有不爱的。”   谢知非抬眼看着她,眼梢压紧到了极致。   或许是谢知非的目光太过灼热,晏三合拨动了一下耳边的碎发,“怎么了?”   眉间坦坦荡荡,眼神不躲不闪。   “没什么,我想事情呢。”谢知非垂下眼帘。   “哥,娘为什么不喜欢我?”   “哥,娘为什么不陪着我睡觉?”   “哥,娘为什么只给你打扇?”   她称呼赵氏为娘,可见是记起了从前在郑家生活的事,却不记得娘压根不喜欢她……   为什么呢?   这可太奇怪了!   “想到了什么?”晏三合问。   “没头绪。”   谢知非头往她肩上一栽,“哎,想得脑仁疼,要不你替我揉揉?”   晏三合:“……”   大半夜的,这人怎么还撒上娇了呢!   “爷?”   谢知非猛的直起身,扭头往窗外一看,不知何时,天色已经有些微微发亮了。   “何事?”   丁一:“爷,打更人找到了。”   谢知非扭头问晏三合:“你要不要见见?”   晏三合:“你去见吧!”   谢知非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真不见?”   “若是活得好好的……”   晏三合淡淡开口:“怕是问不出什么。”   ……   还真被晏三合料到了。   当天晚上在郑家附近,一共有两个打更人。   两人异口同声的说,只看到几个黑影嗖嗖从眼前飞过,当时他们还以为是见了鬼。   问他们黑影往哪个方向去了,都说是往东南面。   东南面是黑衣人脱身的地方,沟渠里挖出十二件衣裳,和案卷上的没有任何出入。   “找他们费了老鼻子劲,结果问来问去,就问出了这么几句话,真是白费了功夫。”   裴笑用目光谴责谢五十,为了这么两个鸟人,竟然还把他从床上揪了起来。   “晏三合,下一步我们做什么,要不要催一催朱大哥,还是我们直接找去项家?”   “项家那头,还是让朱大哥出面更妥当,我们冒冒然去,人家压根不会理。”   回答裴笑的,是被他谴责的谢五十,“我们等一等韩勇那头的消息,应该快了。”   问你了吗?   裴笑冲他翻一个白眼,看向晏三合。   晏三合一点头:“听三爷的,没有错。”   裴笑:“……”   一旁,李不言忍着笑,把头扭向窗外。   窗外有人走进院里,是朱青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陌生人。   谢知非看到那人,立刻起身迎出去。   李不言好奇:“小裴爷,这谁啊?”   裴笑看着她,轻声说:“他就是韩勇。”   ……   如果非要用一个词来形容韩勇,那就是平平无奇,属于扔在人堆里,都找不见的那种。   但一开口,却是让晏三合刮目相看。   “谢承宇,你让我查,我便查了,但这事儿,你自个悠着些,心里要有分寸。”   他口气十分的沉稳。   “锦衣卫的很多事情,都是不明不白,不暗不亮的,非要弄明白,弄亮堂,那就是在找死。”   晏三合并不知道,这是韩勇习惯性的开场白。   谢知非笑容微敛,“说吧,查到了什么?”   韩勇余光扫了门窗一眼,丁一和黄芪立刻转身出去,一个守着门,一个守着窗。   “永和八年的锦衣卫指挥使,叫玉生烟。”   谢知非一听这个名字就知道,韩勇那几句开场白是发自内心的。   百家姓中,姓玉的人很少,叫玉生烟的更是凤毛麟角。   这个玉生烟官至锦衣卫指挥使,大权在握,多少人想拍他的马屁,走他的门路。   这两样叠加起来,按道理他应该听过玉生烟这个人,哪怕过去了十年,四九城内总还有关于他的一点传闻。   偏偏,他这个五城兵马司的老大,竟然一无所知。   “这人只在位了一年,便死了。”   一年?   这么短?   谢知非问道:“他是怎么死的?”   韩勇:“三爷可曾听说过,锦衣卫上位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   谢知非:“能者上,弱者下。”   韩勇:“他是在一次行动中被徒弟冯长秀杀死的,冯长秀踩着师父的尸体,一下子爬到了现在的位置。”   裴笑声音都变了:“冯长秀杀了他?”   谢知非更惊:“我为什么一点都不知道这事?”   “冯长秀上位后,对玉生烟的人进行了彻底的清洗,一个都没放过,以至于锦衣卫一度人手紧缺。”   韩勇:“我们这波人都是在永和八年以后进的锦衣卫,冯长秀对前面的事下了禁口令,三爷不知道很正常,我在锦衣卫里头,也不知道内情。”   晏三合突然开口:“你们锦衣卫都是这样上位的?”   韩勇目光向晏三合看过去。   “底下的人还好,但越往上,越是不择手段,谁不想爬到最高处呢?”   晏三合:“皇帝允许?”   韩勇点点头,接着又说了八个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一下,晏三合彻底听明白了,冷笑着赞叹一声:“妙啊!”   “妙在哪里?”   裴笑追问。 第786章 长进   这事妙在哪里?   妙在巧妙地利用了锦衣卫的上位规则,不费吹灰之力的杀人灭口。   假设死了的老皇帝是郑家血案的幕后黑手,玉生烟是具体负责此事的刽子手。   十二个黑衣人,统统是玉生烟的心腹。   他们事先踩点,在井里下蒙汗药,有条不紊地进行屠杀,海棠院是最后一个院落,也是他们此行最重要的目的。   但这世上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   血案过后,老皇帝只需要给冯长秀一点暗示,甚至连暗示都不要,他只要利用冯长秀想上位的心情,就能不动声色的借刀杀人。   而在所有人看来,是冯长秀为了坐上锦衣卫第一把交椅,才出手干掉了玉生烟。   而赶尽杀绝玉生烟的同党,则是冯长秀怕他们替玉生烟报仇。   晏三合眼里藏不住的恨。   那人踩着尸山血海坐上那个位置,还能用一句天下逐鹿,胜者为王。   但为了一个前太子的遗婴,屠尽郑府一百八十口,却是凶残到了极致。   午夜梦回,他就不会做噩梦吗?   恨到了极点,晏三合冲谢知非微微一笑,“谢承宇,殊不知天道好轮回啊。”   这声音很轻很柔,却像重锤狠狠的敲在谢知非的心口。   他不知道说什么,只是定定地看着晏三合,任由心口的伤,涓涓淌血。   良久,谢知非收回目光,起身冲韩勇抱了抱拳:“走,我送送你。”   韩勇:“我前头的话,你可记在心上了?”   谢知非余光看了眼晏三合:“放心吧,我有家有口,舍不得找死。”   ……   送走韩勇,谢知非回到书房,发现所有人的脸色都很沉重,连明亭都木着一张脸,坐在角落里一声不吭。   案子日夜不停地查到这里,其实已经有几分明朗了。   正如晏三合所说的,一只手是遮不了天的,必须是很多只手才能遮住天的一角。   锦衣卫和刑部都参与了这件事情。   锦衣卫负责杀人;   刑部负责掩盖和善后;   但这一切,都只是推断,还没有确切的证据。   老皇帝手下可用之人太多,禁军、暗卫都是他的人,怎么就确定是锦衣卫动了手?   或许,冯长秀杀死玉生烟,就是为了上位?   清算玉生烟的同党,就是怕被报复?   或许,钱成江就是被他的续弦毒杀的,为的是抢夺家产?   至于陈皮说起的郑唤堂右手心没有沾血的事,那些官老爷只需要轻飘飘的一句话“你记错了”,就能让陈皮哑口无言。   一切没有真凭实据的推断,都是空谈,经不起推敲,也不足以服众。   “晏三合。”   谢知非声音不掩疲倦:“下面就按你说的,找出半块象牙腰牌和牛皮做假的人。”   晏三合没说话,裴笑却一声惊叹:“原来,找项家是为了这桩事情啊!”   李不言难得的发了一回愁,“这么重要的人,十有八九也应该被杀人灭口了。”   朱青点头:“李姑娘说得对。”   丁一挠挠头:“那怎么办?”   黄芪叹气:“死马当活马医,先找了再说吧。”   “谁说死马当活马医的?”   晏三合缓缓起身,走到谢知非面前,“三爷替我做件事。”   谢知非:“说吧,要我做什么?”   “找太子殿下,告诉他一句话。”   晏三合:“想破案,必须把那半块象牙腰牌和牛皮交给我,否则,就让他另请高明。”   谢知非神色有一点淡,“让明亭去吧,我一会要去衙门里看看。”   “我去!”   裴笑答应的干脆利落,走得干脆利落,和从前黏黏嗒嗒的样子完全不同。   但很快他又折了回来,“谢五十,怀仁要问起案子的事情,我怎么说?”   谢知非默默看了眼晏三合,“什么都不要说,只说刚开始查。”   ……   裴笑是在傍晚的时候,回到别院。   恰好,谢知非也从衙门里回来。   按老规矩,应该是先吃饭,再商量事情,但所有人看着书案上的那个纸袋,都没有挪步。   晏三合:“不言,去和汤圆说,晚点开饭。”   “好。”   李不言一走,裴笑想着太子的叮嘱,忙道:“怀仁说这东西很重要,一定不能遗失。”   “放心。”   晏三合眼睛一眯,解开纸袋,小心翼翼的掏出里面的东西,摆在书案上——   半块象牙腰牌;   一块巴掌大的,薄薄的牛皮。   腰牌很明显是被刀劈成了两半,被火烤得焦糊,看不出原本的样子,但上面的纹路却很清晰。   也难怪工部的能工巧匠能复原出一个“吴”字。   牛皮染了血,颜色十分的暗沉,粗看什么也看不出来,只有放在灯下细瞧,才能瞧出这牛皮上面有图案和字。   李不言看得眼睛发酸,感叹道:“能造出这两样假货的人,也算是手巧了。”   “不止是手巧。”   晏三合冷笑一声:“还必须对齐国文字,图案都了如指掌,才能做到以假乱真,这人肚子里是有点货的。”   谢知非剑眉紧拧:“会不会做这东西的,就是齐国人?”   “我觉得很有可能。”   裴笑指着牛皮上隐隐绰绰的字:“咱们这边的人,谁能认识这种鸟字。”   朱青:“晏姑娘,要不要彻底查一查在四九城的齐国人?”   丁一:“范围能再缩小一点,重点查工部那些能工巧匠。”   黄芪:“还能再缩小,查那些已经死翘翘的能工巧匠。”   晏三合脸上慢慢浮出一点笑,“不错,都有长进了。”   其他人:“……”   晏三合目光看向朱青:“朱青,你做好准备跑一趟齐国,替我找个人。”   朱青一惊:“找谁?”   晏三合:“守墓人阿强。”   谢知非:“找他做什么?”   晏三合:“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这两样东西找他分辨一下。”   裴笑:“他能分辨出来?”   晏三合:“这世上除了他,再无第二人。”   阿强是吴关月调教出来的暗卫,后来一直跟着吴书年,他是这世上最了解吴关月父子的人。   谢知非心中一动:“丁一,你回谢府一趟,把吴书年留给我的那枚玉扳指找出来,让朱青带在身上,也算是个信物。”   裴笑“哎啊”一声,指着桌上的腰牌和牛皮道:“这东西可不能带出四九城,万一弄丢了……”   “不会弄丢。”   晏三合:“我找项家人,就是想请他们帮着做一份一模一样的。”   裴笑:“……”   他大爷的,原来项家人真正的用途在这里?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一个久未听到过的声音——   “晏姑娘,晏姑娘……” 第787章 改变   晏三合听到这个声音,眼中的笑一下子浮上来。   她冲李不言一勾下巴:“替我去迎迎她。”   李不言嘟囔一句“嗓门还真大”,便开门走出去。   裴笑胳膊肘碰了一下谢知非的:我有点怵这位姑奶奶。   谢知非轻轻阖了下眼:我也是。   姑奶奶是朱府二小姐朱未瑾,几个月不见,她身形略瘦一些,下巴都有些尖了。   “晏三合,听我大哥说,你找我夫君,我把人给你带来了。”   她风风火火的走进来,又扭头喊道:“快进来,别让晏姑娘、三爷他们看笑话。”   门口,有人抻着脖子往里看了一眼,然后才慢吞吞的走出来,慢吞吞的抬腿跨过门槛,慢吞吞的走到朱未瑾身边。   朱未瑾把他往前面推了推,“晏姑娘,他就是我夫君项延瑞。”   男人的强壮有些超乎晏三合的想象,珠圆玉润的朱未瑾站在他边上,显得小小巧巧。   一张方脸并不出众,唇比一般的男人略厚一些,使得他整个人看上去敦厚稳重。   项延瑞抱拳:“晏姑娘。”   声音浑厚低沉,语速和他走路的速度一样的慢。   晏三合回一礼:“项延瑞,叫我三合就行了。”   谢知非在朱家见过项延瑞几面,只是不太熟,忙招呼道:“二姐夫,快坐吧。”   “三爷。”   项延瑞端端正正冲谢知非行礼后,身子又偏向裴笑。   裴笑忙摆手道:“二姐夫,别别别,都是自家人,没那么多礼,快坐着喝盅茶吧。”   “喝什么茶啊。”   朱未瑾瞪了裴笑一眼,把裴笑吓得往后退了半步。   “晏姑娘,直说吧,找我家延瑞有什么事?”   语调颇为急切,和从前一问一答的闷闷样子完全不同。   晏三合笑了笑:“二小姐性子变了。”   “变爽快了。”李不言插话,“也讨人喜欢了。”   朱未瑾一听这话,眼眶微微泛红,没头没尾的说了一句:“我从前也有错。”   “谁没错过呢。”   晏三合牵她坐下,“朱未希可常来瞧你?”   朱未瑾撇撇嘴,不屑道:“三天两头的来,烦都烦死了,还总数落我。”   “这么过分啊。”   晏三合脸一沉:“明儿个我替你去骂她。”   “别……”   朱未瑾急得去抓晏三合的手,一抬头,发现晏三合眼中含着笑,静静地看着她。   她瞬间反应过来,嗔怨道:“晏姑娘也会开人玩笑了。”   “能让我开玩笑的人,都不是一般人。”   朱未瑾:“……”   晏三合拍拍她的肩,转身看着项延瑞:“既然来了,我就开门见山了,三爷。”   谢知非曲起手指,敲敲书案:“二姐夫你过来瞧瞧,这两样东西能不能仿一仿?”   项延瑞走到书案前,手指把腰牌拿起来轻轻一摸:“象牙的?”   “是!”   “说吧,要怎么仿?”   轻飘飘一句话,让屋里所有人的眼睛都亮了起来。   晏三合上前:“材质可以不仿,但上面的纹路、图案能不能做到一模一样?”   项延瑞既没说能,也没说不能,而是指着一旁的牛皮,慢悠悠道:“这一个呢?”   晏三合:“和腰牌一样,仿上面的图案,还有文字。”   “象牙用木料代替,牛皮就用牛皮,手上正好有一块。”   项延瑞顿了顿,“两天左右应该能好。”   晏三合:“可否就在这里……”   项延瑞一口拒绝:“不行。”   “晏姑娘。”   朱未瑾忙替自己的男人分说:“他干活有专门的院子,专门的工具,陌生的地方啊,他做不出活的。”   李不言眼神飘逸到晏三合那边:小裴爷说这两样东西十分要紧,我跟过去盯着吧。   晏三合微微一摇头:“项延瑞,你干活我能在边上吗?”   项延瑞不急不慢的清了清嗓子,“晏姑娘不相信我,就另请高明吧。”   “不是不信,是想请教你一些东西。”   晏三合指着腰牌上的纹路:“比如咱们华国的腰牌,喜欢在腰牌上雕些什么,用什么手法雕。”   项延瑞:“晏姑娘感兴趣?”   晏三合看着他:“不仅感兴趣,我还想知道用什么方法,能把假造得这么逼真。”   项延瑞脸色微微一变,屋里气氛忽的沉下来。   谢知非和小裴爷他们有些疑惑地看着晏三合,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对项延瑞坦承这两样东西是假的。   不是说好,只是让他仿一仿吗?   晏三合其实在项延瑞脱口而出“象牙”这两个字的时候,就改变了主意。   象牙这东西,只有齐国才产,华国极为少见,可项延瑞轻轻一摸就能辨别,可见他是见识过的。   那么他是怎么见识过的?   通过谁见识的?   背后有没有什么故事?   如果时间不急,晏三合就打算向他好好请教一番,但仿一仿要两天,她就舍不得浪费时间。   毕竟,对面厢房里还有一支香,一天十二个时辰一直在燃着呢!   沉寂中,朱未瑾走到自家男人身边,用手扯着男人的衣袖,冲他微微一笑。   这是怎样的一记笑?   明艳,动人,带着撒娇和讨好,看得晏三合都目瞪口呆。   这是朱家那个满腹怨恨的二小姐吗?   项延瑞看发妻的眼神也微微一愣,半晌,慢悠悠地对晏三合道:“明日你可早点到项家来。”   晏三合:“事情紧急,可以现在就去吗?”   项延瑞又看了发妻一眼,见她点头,慢慢道:“可以!”   ……   项延瑞说的“你”,自然是指晏三合一个人。   晏三合在所有人的目光中,坐上项家的马车。   李不言有些不放心:“三爷,要不要我偷偷跟着啊?”   谢知非:“不用,项延瑞靠谱的,两天后我们去接她就行。”   裴笑:“那这两天,我们干什么?”   谢知非:“你去衙门,我去步家军看看马。”   李不言:“我补觉。”   朱青:“我准备准备去齐国。”   丁一:“我陪三爷去步家军。”   黄芪:“我陪我家爷去僧录司。”   裴笑看着头顶一轮下弦月,一边叹气,一边脑海里冒出四个字:游兵散将。   就在这时,只听见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裴笑一脸不悦:“大半夜的谁啊,马骑得这么快?”   正说着,那马蹄声越来越近,竟是冲着别院来的。   朱青眼力最好,凝神一看,“爷,是罗大强。”   他怎么来了?   谢知非拧眉走下台阶。   罗大强翻身下马,向谢知非直冲过来:“老大,刚刚接到北城司的报案,陈皮死了。”   谢知非脸色顿时裂开。   “你说什么?”   ——————   今天只有一更,要整理后续的细纲和情节,抱歉。 第788章 割喉   “陈皮死了,是被人杀死的。”   罗大强对着自己的脖子切下去:“老大,割喉啊。”   季春的夜,天气不冷不热,风吹上来,已经有了一些暖意,但谢知非却浑身冷得像一块冰。   他们前脚才从陈皮房里走出来的,后脚陈皮就被人杀了。   为什么?   谁做的?   裴笑见谢五十愣住了,忙踢他一脚:“要不要把晏三合叫回来,这事蹊跷啊。”   腿上一痛,谢知非回神,“暂时不用,我先去现场看看。”   李不言:“我也去。”   朱青:“我也去!”   丁一:“我也去!”   黄芪:“还有我。”   谢知非一点头:“走!”   ……   现场既不血腥,也不恐怖。   如果不是枕边一滩血,陈皮还像谢知非第一次见他时候的样子,用一床被子把自己盖得严严实实,只露出窟窿一样的两只眼睛。   颈脖上的刀口很细小,也不深,但直中要害。   谢知非甚至可以想象出,那刀割过陈皮喉咙时,陈皮都没有来得及睁开眼喊叫一声。   朱青在房里看了一圈,走到谢知非身边,“三爷,做案的人功夫不错,胆子也大,直接走的是门。”   功夫不错;   胆子也大;   谢知非咀嚼着这两句话,眉头越拧越紧,“房子四周去看一看。”   朱青:“是!”   李不言、丁一、黄芪三人立刻跟去帮忙。   谢知非也转身走出屋子。   屋外,陈毛缩着肩膀,满脸是泪的站在门边。   另一处厢房传来老妇人一声高,一声低的哀哭,听得人头皮发麻。   “什么时候的事?”谢知非问。   “就一个时辰前。”   陈毛抹一把泪:“我睡得迷迷糊糊,听到咚的一声,爬起来一看,我哥的房门开着……”   他以为是被风吹开的,就走过去把门带上,忽然闻到一股血腥味,进门点灯一看,床上的血正一滴一滴往下流呢。   “谢大人,我哥都已经是个活死人了,谁要杀他啊。”   陈毛偷偷抬眼看着谢知非:“……是不是因为你们……”   “爷。”   就在这时,朱青去而复返,朝谢知非递了个眼神。   谢知非扔下陈毛走过去。   朱青捂着嘴,低声道:“爷,东城刚刚传来消息,那两个打更人也被人割了喉,死在自家的床上。”   “什么?”   这一声惊叫是跟过来的裴笑喊的。   两个打更人,不是他昨儿刚刚见过的吗?怎么也死了?   “谢五十,这是杀人灭口啊!”   这话,把谢知非最后一丝侥幸驱逐的干干净净。   他深吸一口气,“这下不和晏三合说,都不行了。”   ……   项家的府邸在四九城的西边,略有些偏僻。   下车后,一行人直奔项延瑞干活的院子。   到了院门口,朱未瑾拉住晏三合:“总不能真的熬两天吧,我院里有个厢房……”   “不必麻烦,你夫君能熬,我自然也能熬,你去忙你的。”   院子的灯已经点上,晏三合说完,径直往房里去。   这是一间大房,里面摆着各色各样的木匠工具,项延瑞已经在灯下研究那块腰牌。   研究了一会,他走到书案前,从笔筒里找出一支极细的狼毫,沾了些朱砂。   只见他右手握笔,左手指腹摸着腰牌上的纹路,摸一条纹路,纸上落下一笔,再摸一条纹路,纸上再落下一笔。   晏三合这才发现项延瑞的画,十分有功底,不过片刻时间,纸上便多了一朵栩栩如生的莲花。   “这腰牌上刻着莲花?”她问。   “四周一圈应该刻的都是。”   项延瑞忽的停笔,“这腰牌是齐国的吧。”   晏三合等的就是这一刻:“你是如何知道的?”   “齐国的国花是莲花。”   项延瑞抬头看一眼晏三合:“我小时候,跟着我爹去过齐国,那边的红木,紫檀木都比咱们华国的要好。”   晏三合:“去过几次?”   项延瑞:“我就一次,我爹年轻的时候去过好几次。”   晏三合:“我可否见见你父亲?”   项延瑞慢声道:“他这会已经睡了,明日我替你引见一下。”   “晏姑娘,晏姑娘……”   晏三合一听这声音,就皱起了眉头,不是让她不必管吗?   朱未瑾推门而入,“晏姑娘,三爷、小裴爷他们跟来了,说有急事。”   晏三合心头咯噔,“朱未瑾,借一处僻静的地方,让我和三爷他们说话。”   “去我书房吧!”   “对,对,对,去他书房,他书房可安静了。”   朱未瑾一把拽住晏三合,“来,跟我来。”   ……   才分开,便追来,晏三合料定事情不会小。   但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竟然会是陈皮和那两个打更人的死。   “看来,我们的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的眼皮子底下。”   这其实也是谢知非想说的话,否则不会是他们前脚才找过,后脚就死人。   晏三合走到裴笑面前,“谁要杀他们?”   裴笑:“……”   晏三合目光看向朱青:“杀人灭口吗?”   朱青:“……”   晏三合目光挪向李不言:“那两个打更人什么都没问出来,要灭什么口?”   李不言:“……”   晏三合看向丁一:“是不是……有人不想让郑家的案子水落石出?”   这个我会。   丁一赶紧点点头。   晏三合看看黄芪:“郑家的事连着战马,战马连着国运江山,谁敢拿国运江山开玩笑?”   黄芪:“……”   最后,晏三合走到谢知非面前,“三爷,我们在明,敌人在暗,事情大大的不妙啊。”   谢知非心惊肉跳。   何止不妙,细细一想简直让人毛骨悚然——有一双眼睛在暗处窥视着他们,他们查一个,那人杀一个。   谢知非喉结上下滑动几下,半晌,才找到了自己的声音:   “那齐国还去吗?要不要和怀仁说一声?事情会不会牵连到项家?”   项家?   晏三合心头一揪,忙道:“明亭,你立该去项延瑞干活的院子,把那两样东西拿回来,告诉他不要仿了。”   裴笑一怔的同时,谢知非已经起身往外走,“我去。你们准备准备赶紧回别院,不能再连累到项家。”   “要快!”   晏三合突然大喊一声,那声音大得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第789章 保护   两样证物揣在谢知非的怀里。   丁一和黄芪则留了下来,这几天他们要寸步不离的护在项延瑞夫妇身边。   朱青驾着车,疾驰在空无一人的青石路上。   事情看上去都还有条不紊,但谢知非知道,面前一直低头闭目的人,她心里很不稳。   是的,晏三合的心乱了。   郑家一百八十条的人命,还沉甸甸的压在她的肩上;   她才对陈皮说过,等他正常以后,就找个做白事的女人成个家;   那两个打更人,也是她要找的。   如果项延瑞再出点事,那么她身上的人命又多一条,她怎么和朱未瑾交待,又如何能过自己良心这一关。   “晏三合。”   谢知非忍不住开口:“事情和你没有半点关系,你如果自责,那就是中了坏人的计。”   小裴爷从脖子里拿下一根红绳,绳上挂着一个红符,红符上写着四个大字:出入平安。   他塞到晏三合手里:“快,戴起来,好几个高僧做过法的,安神的。”   晏三合还没看清楚是什么,李不言已经把东西又塞回去,“要送也是三爷送,小裴爷别抢戏。”   “抢戏?”   裴笑一怔,啥意思?   李不言没理他,冲晏三合冷冷一笑。   “自责个毛线啊,记着我娘一句话,宁为人间厉鬼,不为阴间弱人。有时间自责,不如说说下一步,咱们怎么干?”   小裴爷赶紧附和:“对啊,都得你拿主意呢。”   谢知非:“没你,我们就是一群游兵散将。”   小裴爷一怔。   边上,李不言呼了口气:“何止是游兵散将啊,简直就是一盘散沙。”   游兵散将;   一盘散沙;   小裴爷又一怔:怎么,大家伙都有这种感觉吗?   晏三合胸口烫起来,心却缓缓沉下来,全因眼前三人。   “如果我说,下一步就让朱青带着那两样东西,立刻出发去齐国,你们有没有什么意见?”   “晏姑娘,我没意见。”   回答她的,是驾车的朱青。   “那条路走过一趟,是熟的,我一个人早去早回,不出意外,二十天之内,一定赶回来。”   又多了一个。   不。   还有留在项家的丁一和黄芪。   他们跟着她走,从不怀疑,从不退缩,一直往前。   晏三合压着自己的情绪,道:“明亭,你可有意见?”   裴笑知道她问的是那两样证物,弄丢哪一样,他都没办法给怀仁交待,但眼下的形势……   “我没意见,怀仁那头,我来说。”   “好!”   晏三合:“先送朱青回谢府,然后我们一起去见赵亦时,这事必须告诉他一声。”   ……   回谢府,朱青拿上盘缠,干粮,又带上吴书年给三爷的那只玉扳指,挑了一匹最强壮的马,即刻出发。   晏三合他们则直奔端木宫。   深夜的端木宫,太子院里的灯还亮着。   赵亦时手边一本奏章,打开半天没翻页,一个字都没看下去,抬手把奏章合上,他起身推门走出去。   内侍汪印迎上来:“殿下,歇在哪里?”   赵亦时只要听到“歇在哪里”,便是一个头变成两个大。   大婚近两个月,就算顶着丧,也该去太子妃房里歇上一晚,哪怕什么都不做。   但赵亦时只要一想到吴氏那副样子,就什么兴趣也没了。   到此刻他才明白,有些事情是没有办法委屈的。   比如自己的一颗心;   比如和一个厌恶的女子同床共枕,生儿育女;   但太子府必须有后。   赵亦时平静的瞳仁里掩下太多情绪,“去太子妃那边吧。”   “是!”   汪印提起灯笼照亮,“殿下小心脚下。”   刚走出院门,沈冲匆匆而来。   “殿下,三爷、小裴爷来了。”   沈冲抬头看了主子一眼:“晏姑娘和李姑娘也跟着来了。”   “快,把人请到书房来。”   赵亦时狭长的眸子里,露出一点只有他自己知道的欢愉和轻松,“算了,我亲自去迎一迎。”   他走得很快,远远看到四人走来时,大脑没有做出任何思考,脚步便慢了下来,目光落在一个人身上。   她走路还是那副闲闲散散的样子,远远瞧着像个男孩子。   赵亦时甚至能想象出她此刻脸上的表情,漫不经心的勾起一点唇角,一双妙眼这边看看,那边瞅瞅,灵动极了。   裴笑走在最前面,见赵亦时亲自迎出来,有些诧异:“怎么就出来了,在书房等着就行。”   赵亦时朝他一摆手,目光落在晏三合身上:“晏姑娘,好久不见。”   晏三合声音平淡:“太子殿下,去书房聊正事吧。”   赵亦时敛了神色:“随我来。”   裴笑快步跟过去,走了一会才发现,就自己一个人走在了赵怀仁的身边,那三人都慢了好几步,跟在他们俩身后。   怎么走这么慢呢!   裴笑停下脚步,等那三人走过来。   “明亭,你……”   赵亦时一边走,一边扭头说话,却发现身边空无一人,隽黑的眸子倏的暗下来。   ……   进到院子。   李不言忽然停下脚步,“三爷,你们说的我也听不懂,我就在外头等着。”   “好。”   边上,裴笑下意识去看走在前面的太子,见他没有回头,心中暗暗松出一口气。   进到书房,众人坐定,内侍上茶后,掩门离开。   谢知非看看晏三合的神色,见她没有说话的意思,便主动将这几天查到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说出来。   末了,又将陈皮和两个打更人的死,告诉了赵亦时。   赵亦时神色变了几变,看向晏三合,“晏姑娘是什么看法?”   “我有两点看法。”   晏三合话说得直白:“第一点,殿下可有对头?”   郑家的事,由太子领三司一起重查,查不出名堂,新帝问责的是太子。   这样一来,杀陈皮和打更人也算有由头。   赵亦时深思良久,问:“第二点呢?”   晏三合:“当年事情的某个参与者,不想让案子再翻出来。”   谢知非一听这话,心底有个地方动了动。   这话有道理,会不会真的有个参与者,没有被灭口,害怕事情暴露,所以才杀人灭口。   但这话又没道理,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可能有没被灭口的?   “这两个看法,都是我的猜测,也许还有别的可能。”   晏三合看着赵亦时的黑眸:“但不知哪种可能,殿下现在要做的,只有一件事。”   赵亦时:“你说。”   晏三合:“派人保护好项延瑞,不要让他成为第二个陈皮。”   赵亦时一点头:“这事交给我。”   晏三合:“你必须向我保证。”   赵亦时沉了一口气,“我不仅会保护好项延瑞,也会派人暗中保护好晏姑娘和承宇他们。”   “不必,我们自己能保护自己。”   晏三合起身看着赵亦时,烛火勾勒出她单薄的身影。   “殿下多留心一下你朝堂上的对手。”   ——————   姑娘们,端午安康,万事顺遂! 第790章 亲疏   “她让我多留心一下朝堂上的对手。”   赵亦时转过身,看着沈冲,垂眸笑了一下,“我朝堂上的对手,只有一个人。”   沈冲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有沉默。   “但那人不会。”   赵亦时缓缓道:“这天下是他的天下,这江山是他的江山,他不会拿这么重要的东西,来为难我。”   沈冲这才敢抬头看他:“殿下,会不会是汉王党的残余?”   赵亦时心中觉得是,想想,又未必。   “树高多危风,我这个太子的位置,怕是有不少人惦记呢。”   他沉了一口气,低声道:“连他们都和我疏远了不少。”   这后半句话,让沈冲心头一顿。   往常总是三爷和小裴爷一左一右,亲亲热热地拥在殿下左右,今日却是……   “殿下的身份今时不同往日,今儿个又有晏姑娘他们在,三爷和小裴爷自然不会向平常那样……”   “沈冲啊。”   赵亦时打断:“这世上能叫我一声怀仁的,也只有他们俩了。”   沈冲:“……”   “去吧。”   赵亦时忽然感觉身上说不出的乏,“项延瑞夫妇好好盯着,要出一点事,我唯你是问。”   “是!”   沈冲并未离去,反而上前一步,低声道:“晏姑娘、三爷和小裴爷的身边,要不要……”   “不用,他们会多心的。”   “是!”   ……   去端木宫的路上,是沉默;   回别院,亦是一路沉默。   所有人都累了,都感觉心里沉甸甸的,像被塞进了许多东西,急需要一个好觉,来缓上一缓。   裴笑睡不着,跑到谢知非的床边。   “晏三合说不要怀仁护着的时候,你怎么也不吱一声,怀仁身边高手多,咱们这边腾出人手,也能查案不是?”   谢知非总不能说晏三合防着赵怀仁呢。   他用手挡住眼睛,“她有大侠,我有丁一,你有黄芪,哪需要他再派人手来。”   “可多派些人保护咱们,不是更好吗?”   “好什么,碍手碍脚的。”   谢知非口气不耐烦:“你没看到大侠今儿个连书房门都没进去吗,你还喜欢人家,为她着想过了吗?”   “我……”   “睡觉,睡觉。”   谢知非跟赶苍蝇似的。   “明儿一早我还得去看看那两个打更人的尸体,这会都快四更了,睡不了几个时辰。”   裴笑耷拉着脑袋回到自己的榻上。   身体很困,眼睛也睁不开,偏偏脑子还清醒着,总感觉最近大家都有点不正常。   晏三合这个从来只管女人死活,不管男人死活的人,竟然也会为了陈皮和两个打更人自责?   不正常!   谢五十最担心晏三合的安危,没事还派丁一跟着呢,这会出这么大的事,他竟然不让怀仁保护?   不正常!   李大侠这人,听不懂也会在边上听着,今天竟然只在院子里等?   不正常!   最不正常的是自己,明明什么都还没做呢,但看到赵怀仁总有一股子亏心。   我一没抢,二没偷,也没瞒着他什么,我亏心什么亏心?   裴笑无意识的咬着下唇,还是说我应该向怀仁坦承一下,自己喜欢李不言?   可坦承有什么用?   人家看不上他,说了有什么意义?   黑暗中,裴笑幽幽叹口气,心说这人啊,动什么别动感情,这样就能什么烦恼都没有,一觉睡到天亮。   不像他现在,翻过来覆过去,跟摊煎饼似的。   ……   跟摊煎饼似的,又何止小裴爷一个人。   晏三合也难以入眠。   横空背后多出一个敌人,把她所有的计划都打乱,那么下一步该怎么走?   好像没有路可走,前面就是个死胡同,她既不能回头,也不能穿墙而过,只有停在原地。   有没有什么突破口呢?   晏三合轻轻地翻了个身,见李不言拥着被子睡得香甜,不由生出几分嫉妒。   这丫头,说喜欢就喜欢,说放下就放下,只为难别人,不为难自己,多好的性子啊。   晏三合轻轻阖上眼睛,许久后,意识渐渐模糊。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忽然耳边响起李不言的惊叫声——   “晏三合,快来看啊,那香掉了一点香灰。”   香?   香灰?   晏三合猛的惊醒,连鞋子都来不及穿上,便冲到了香炉前面。   只见干干净净的香炉里,盛着一点香灰。   “我,我亲眼看到它掉下来的。”   李不言表情说不出的惊悚:“它,它真的是在倒计时。”   晏三合面色非常的平静,这早在她的预料当中。   这时,谢知非和裴笑一前一后冲进来,一个鞋子没穿好,一个衣裳没扣好。   李不言赶紧招呼:“三爷,小裴爷,你们快来看呀。”   谢知非和裴笑低头看的同时,脸色唰的一下变了。   晏三合说得没错,烧的再慢,也总有烧尽的时候,香的长度少了一丁点。   如果是昨天早上,两人的脸还不会白的那样瘆人,如今……   身后,有一双眼睛盯着他们,他们查一个,杀一个;   眼前,香不断的燃烧着,倒计时的时间在一点一点缩短;   前有狼,后有虎,他们被夹在中间,动弹不得。   更要人命的是,这个香到底在对什么倒计时呢?   是晏三合预料的那样国运会变,江山易主,还是会有人倒霉呢?   如果有人倒霉,会是谁呢?   是他们几个吗?   裴笑抬头看着晏三合,胆战心惊地问:   “晏三合,会不会有一种可能,这个香点完了,如果郑家的案子还没解开,咱们一个个都得死。”   “有!”   他大爷的!   裴笑一拍额头,“我这就去寺里替咱们几个上个香,再点几盏平安灯。”   谢知非转身就往外走,“我立刻去东城看一看那两具打更人的尸体。”   李不言:“我这就去写个遗嘱,以防万一。”   瞬间,屋里就走得只剩下晏三合一人。   她在竹榻上坐下来,目光定定地看着那香头。   这个心魔从一开始,就显示出它的诡异和凶险。   郑家的院墙轰然倒塌;   她察觉到郑家府邸有心魔;   三大营的战马统统趴下;   香,莫名其妙自己点着了;   到底是谁的心魔呢?   好,暂且不管是谁的心魔,香点着,意味这个心魔开始解了,而她,才是真正解心魔的人。   有没有另一种可能,这个香是在对她倒计时。   如果她不在规定的时间内解出来,她会死? 第791章 上门   谢知非在看到那两具打更人的尸体时,心凉半截,两人脖子上刀口,和陈皮的一模一样。   不仅伤口相像,凶手也是推门而入,割喉,然后大摇大摆离开。   “可以确定的是,这三桩凶案都是同一个人做的。”   晏三合做出判断的同时,又道:“项家那头,无论如何都不要再去打扰,如果太子的人已经去了,就让丁一和黄芪回来吧。”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丁一和黄芪一前一后打着哈欠进来。   晏三合依旧不放心,“丁一,太子派了几个人去?”   丁一:“派了四个。”   李不言:“四对一,那应该很安全。”   黄芪:“最好要把那杀手逮住,问出幕后黑手。”   裴笑一改从前乐观的性格:“只怕没那么容易。”   “小裴爷,不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的威风。”   丁一守了一夜,血气还很足:“晏姑娘,下面我们做什么,你派任务吧。”   “睡觉!”   晏三合背起手,“我去后花园走一走。”   丁一抬眼向自家爷看过去:“爷,大白天的怎么就要我们睡觉了呢?”   谢知非没回答,目光轻轻向一旁的李不言瞥过去。   李不言拍拍丁一的肩,又朝一旁的黄芪挤了个眼色:“来,姑奶奶带你们去看看那支香。”   看完那支香后的丁一和黄芪彻底蔫了,乖乖的上床补觉。   一觉睡醒。   晏姑娘还在园子里踱步;   三爷背手立在院中,背影深沉;   小裴爷在窗下抄金刚经,说是要静心;   李不言还在写她的遗书,脚边扔了几十个纸团,每扔一个纸团,她叹一口气。   丁一和黄芪对视一眼,决定继续回房睡觉,只有睡觉最不招主子厌,也不会扣月银。   一连三天,别院跟个棺材一样,只有死气,没有人气。   郑家的案子陷入了真正的进退两难。   这日一早,丁一和黄芪实在是睡不着了,两人决定去街上溜达一圈。   刚走到角门口,只见门外停着一辆马车。   车里跳下来一个人,正是朱府二小姐的夫君项延瑞。   丁一和黄芪头皮都炸开了,对视一眼后,黄芪撒了腿的往院里跑,一边跑还一边大喊:   “晏姑娘,晏姑娘,大事不好了,项姑爷自己找死上门了。”   晏三合正在书房和谢知非商量事情,听到喊声两人面面相觑。   项延瑞这个时候找来了?   为什么?   谢知非一撩衣角:“我去迎一迎。”   晏三合喉咙里的一个“好”字还没说出来,只听丁一的声音又从远处传来。   “晏姑娘,晏姑娘,项姑爷的亲爹也来了。”   项家老爷?   晏三合面色一僵,“谢知非,我和你一道去迎迎。”   ……   都不用走近,远远看着那两人,就知道是父子二人,脸形,身形都差不多,连厚唇都一模一样。   谢知非眼中闪过疑惑。   他去项延瑞那里拿腰牌和牛皮的时候,还叮嘱他凡事小心,这个时候带着项老爷上门……   哎,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两拨人在二门汇合。   不等谢知非寒暄,项延瑞沉稳道:“三爷,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去书房吧。”   谢知非和晏三合对视一眼:“里边请。”   ……   “这一位是我爹。”   项延瑞语速虽然慢,但事儿做得不慢,直接开门见山。   “我爹前几天在我院子里看到那朵莲花,总觉得有些眼熟。”   眼熟,便是在哪里见过。   晏三合一下子就猜出这父子二人上门的用意,声音的反应比脑子还要快。   “项延瑞,你等下。”   项延瑞:“怎么?”   “……”   晏三合不知道要如何开口,想了想,还是实话实说。   “我没和你说起过,这两样东西是郑家灭门血案的证物。”   “丫头,你说这腰牌是齐国的,他就猜出来了。”   所有人的视线,都向项老爷看过去。   项老爷一看就是个手艺人,一双手掌又大又宽,手指还特别长,骨节很大。   “郑家的案子,天下皆知,这腰牌留一半,毁一半,我们项家又在工部当差,也算是半个官场人,多多少少知道一些。”   晏三合意有所指,“所以项老爷这会过来,是来给我们解惑的?”   项老爷摇摇头:“谈不上解惑,就是想到了一些陈年旧事,说给你们听听。”   “不怕吗?”   晏三合:“前面给我们说陈年旧事的人,昨天都被人割喉了。”   项老爷脸色一变:“当真?”   “千真万确。”   晏三合别过脸:“项老爷请回吧,案子虽然重要,但你们的性命也重要,我们另想办法。”   朱未瑾的新生活才刚刚开始,晏三合不忍心再让她陷入万劫之渊。   多难得呢,她眼里有了光。   项老爷目光向儿子瞧过去。   项延瑞接到亲爹的眼神后,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书房里,陷入死寂。   就在晏三合以为他要起身离开时,项延瑞突然开口:   “晏姑娘,我爹不是经历此事的人,他只是有一些见闻,想来应该没什么事。再者说,我们来都来了,真要有什么,这会似乎也没回头路。”   晏三合眼底深处是难以言说的复杂。   老天爷是公平的,他没给朱未瑾一个好的童年,却给了她一个好婆家,一个稳重可靠的夫君。   多难得呢,项延瑞竟然能这样说。   晏三合整整木讷了三天的脸上,露出一记笑容,“项老爷有什么见闻,能否讲给我们晚辈听一听。”   这笑,如阳光从乌云里透出来,直刺每个人的眼睛。   谢知非的桃花眼跟着扬起。   小裴爷心静了,好吧,抄再多金刚经也抵不过神婆的一记笑。   李不言叩叩太阳穴,反正那份遗嘱也没写好,不如撕了算。   丁一和黄芪则长松一口气:两个大男人,逛什么街啊,真是娘!   “也算不得什么见闻,就是我去齐国的一次经历。”   项老爷端起茶盅,喝了一口,放下道:“我一共去了齐国五次,四次是去找那边最好的檀木,还有一次是去学艺。”   晏三合听到这里,微微一惊。   “华国大,齐国小,那边有什么值得项老爷您去学的?” 第792章 安然   “齐国的狼山,有一个土族。”   项老爷的声音很慢很沉,和项延瑞说话的样子一模一样。   “土族的人不知道为什么,个个手巧的不成样,尤其是土族的男人,齐国的能工巧匠,大多数出自土族。”   土族人十分信奉神灵,从玉皇、北斗、河神到鬼怪,都要祭祀,所以他们的村寨里,有很多古早留下的祭祀图画和雕刻。   一次机缘巧合下,项老爷看到这些图画和雕刻,很是让他惊艳。   项家的木工为什么出名,一是因为巧,二是因为雕工。   初生牛犊不怕虎,年轻的项老爷和家里的老父亲一说,拿着盘缠便寻去齐国。   这一去,项老爷惊住了。   土族人都住在村寨里,村寨依山傍水,房子都是用木头做的,百年以上的房子十分的坚固,风吹不倒,雨淋不坏。   最久的房子,甚至能三四百年不倒不塌,这是怎么做到的?   项老爷一下子来了兴趣,花钱在村寨里租个木屋,备上锅碗瓢盆,踏踏实实地住下来。   白天他游走在每个村寨之间研究这个,研究那个,夜里就是实实在在的干活,没多久就和那边的人处熟了。   一年后的一天傍晚,村寨里突然热闹起来。   一问,原来是有人衣锦还乡。   衣锦还乡的人姓安,名然,是齐国皇室的第一巧匠,这人已经有三年没有回家,这次回来是为祭祀。   项老爷一听是齐皇室的第一巧匠,就想着无论如何要会一会。   会之前,自然是要详细打听一番的。   一打听才知道,这个安然还真是个人物。   打小就聪明,打小手就巧,十六岁被齐皇室挑走,不到三十岁,就成了第一巧匠。   项老爷还没想好要怎么接近这人,这人却来了。   原来,安巧匠听说村寨里来了个华国的工匠,也起了结交之心。   这一见十分的投缘,颇有些英雄相见恨晚的感觉。   安然把自己的一些绝学,教给了项老爷;项老爷也把自己的诸多本事,一一教给安然。   安然回乡五天,有四天是跟项老爷混在一起的。   五天后,两人惜惜相别。   项老爷在村寨里又住了三个月,也打道回府。   “齐皇宫以莲为国花,莲有许多种的雕法,安然的雕法最简单,寥寥几笔,就能雕出莲花的神彩。”   项老爷:“我当时还多问了他一句,为什么用这么简单的雕法?他说他们的国王喜欢简单,他就雕得简单些。   我听完这一句话后,心里微微有些不大舒服,但也说不出哪里不舒服,回到华国我才明白过来,当时自己不舒服在什么地方。”   晏三合:“他太过投机取巧了。”   项老爷看向晏三合的眼神,一下子变得不一样起来。   他悟了好久才悟出的道理,这丫头却是脱口而出,真是七窍玲珑心啊。   “晏姑娘说得很对,所谓匠人,不是主子喜欢什么样,就要做什么样,而是要根据这块木料的用途,所处的环境来设计它的繁简。”   项老爷:“像寺庙里的莲花座,就一笔都不能省。”   晏三合:“后来呢?”   “回来后就忙着成家立业,忙着在工部任职,齐国的这些事情我就抛到了脑后。”   项老爷话锋一转,“过了七八年,我突然听说安然被齐国通缉。”   这一转,转得太快,晏三合都惊住了。   “因为什么原因?”   “具体的不太清楚,只知道他仿了一块大人物的腰牌,然后把腰牌卖给了商人,那商人用那块腰牌招摇撞骗。”   这话就像热油锅里落下一滴水,顿时炸开了。   裴笑急不可耐,“这么说他会造假?”   项老爷:“小裴爷别急,听我把话慢慢往下说。”   裴笑心说我能不急吗,你语速那样慢,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迸,我都快急死了。   “项老爷,您快说。”   “这事我听说后,说不出的替安然惋惜,这人虽然有些急功近利,但真是百年难得一遇的一双巧手。”   项老爷说到这里,脸色微微变了变,“哪知没过多久,我竟然在四九城里见到了他。”   “这人来了四九城!”   裴笑脱口而出后,怕项老爷讲他,又赶紧一把捂住了嘴,眼神不住的朝晏三合瞄去。   晏三合知道他要说什么:离某件事情,似乎越来越近了。   “我见到他,很是吃了一惊。”   项老爷:“这人和从前在村寨的时候,就像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不仅身上的意气风发不见了,连长相也变了。”   晏三合:“相由心生,看来是越变越差了。”   项老爷点点头:“原本他长相挺周正的,那次见到的时候,他面相瞧着有些阴柔刻薄,胸含进去,看上去畏畏缩缩。”   晏三合:“他见到您呢?”   项老爷:“他见到我,神色很不自然,没聊几句,便说有事匆匆走了。”   “这是人之常情。”   晏三合淡淡一笑。   “当年在村寨,您还是个学艺的愣头青,安然却已经是齐国排名第一的名匠。   年少成名,鲜衣怒马,想想就觉得是人生赢家。   哪知再过十年,人生赢家落魄到背井离乡,而当年的愣头青却一步一步走得稳当,换谁,都会觉得没脸。”   这话,不动声色地拍了项老爷一记马屁,谢知非看着晏三合,万千喜欢都在眼中。   这丫头,其实小时候就很会哄人。   果然,项老爷听了晏三合的话后,脸色十分的舒坦。   “自打那次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渐渐的也就把这人抛在了脑后。大约又过了五六年吧,我在醉京湘的二楼拐角处,又碰到他。”   晏三合:“醉京湘?”   谢知非忙道:“就是咱们去的春风楼,后来易了主,名儿也就改了。”   项老爷:“他那样子一看就是发达了,我问他在哪里高就,他一脸得意的对我说,荒年饿不死手艺人,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项老爷一看他那副洋洋得意的样子,忽然觉得从前眼瞎了。   道不同不相为谋。   项老爷一抱拳,与他擦肩而过。   席间,项老爷喝多了酒去茅厕,路过一间包房门口的时候,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当时,包房的门露着一条缝,没有关严实,他探头往门缝里一看,大吃一惊。   “晏姑娘。”   项老爷:“你猜一猜,安然的身边坐着的是谁?” 第793章 暗门   这又如何能猜得出来。   “项老爷,您直说吧。”   “安然的边上,坐着的是后来的锦衣卫指挥使玉生烟。”   玉生烟?   竟然是玉生烟!   晏三合第一时间朝谢知非看过去,发现谢知非顶着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正向她看过来。   何止不可思议,简直就是天上掉下块馅饼,砸在晏三合他们的头上,一时间还真有些头晕目眩。   安然因为做假腰牌被齐国通缉;   玉生烟很有可能是郑家案子的具体实施者;   安然和玉生烟在一个包房吃饭;   是不是就可以确定,那半块腰牌和染血的牛皮,就是安然的手笔?   答案是:是的!   首先,安然是齐国人,会齐国的文字;   其次,他在齐王室呆过,知道齐王室腰牌的特征。   最后,他有造假腰牌的本事和前科。   谢知非强忍着惊喜,问道:“项老爷,这么说来,安然被召进了锦衣卫?”   项老爷:“这个我真不知道,醉京湘那一回,是我最后一次见他。”   谢知非:“那他现在是死是活,你知道吗?”   项老爷:“不知道,更不会关心。”   锦衣卫三个字,别说在老百姓心里是个忌讳,便是文武百官听了,也都避之不及。   项老爷一看安然和锦衣卫的人混在一起,最后一丝好感也没了,从此再也没有想过这个人。   昨儿早上,他去儿子院里溜达,看到纸上画了一朵莲花,总觉得那莲花在哪里见过,可偏偏又想不起来。   夜里睡到一半,他脑子里忽然闪过土族村寨,过往的一切才又重新塞回脑子里,这才想起来,那朵莲花为什么会这么熟悉。   翌日天一亮,他就把儿子叫到跟前,问起这朵莲花的来处。   儿子不敢瞒他,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说出来,他犹豫再三,到底还是走了这一趟。   项老爷起身,“晏姑娘,我要说的便是这些。”   “稍等,项老爷。”   晏三合快步走到他面前,“我这人很少对人说谢,但对您,一定要说一声感谢。”   项老爷刚要说声“客气”,一看晏三合认真的眼神,终是什么都没有说。   “我让丁一和黄芪暗中护您一段时间。”   晏三合怕他拒绝,又赶紧添了一句:“这是晚辈的执念,还请项老爷成全。”   项老爷虽然一辈子都和木头打交道,但活了这么大的岁数,人也是见过不少的。   眼前这个姑娘的来历虽然不清楚,但眉眼干干净净。   一个人端正不端正,看眉眼就知道了。   他喜欢端正的东西,能挑大梁,大梁架得好,建的屋子才不会倒。   项老爷慢吞吞道:“那就护一段时间吧。”   谢知非立刻上前:“项老爷,我和明亭送送您。”   “项伯,赶明儿您要上香,念佛,请个道士什么的,千万不要和我客气。”   裴笑满脸堆笑:“府上有什么为难事,也只管和谢五十说,他要敢说个不字,我替您骂他。”   项老爷看着面前的年轻人,忽然觉得这一趟走得值。   人啊,总不能有好事就往前钻,有倒霉的事儿,就往后退。   天底下的事情,哪能说得定,万一有一天厄运落在项家,他也盼着有人在关键的时候能伸出一把援手。   “好,就劳三爷和小裴爷送一送。”   “项老爷,请!”   “请!”   ……   这一送,一直送到巷子口。   丁一和黄芪大大方方跟在项老爷的身后。   用三爷的话说,这是无声警告在暗中窥视他们的人,小爷们已经有防备了,敢再来,弄死你!   等马车离开,谢知非和裴笑一路小跑着往别院走。   项老爷带来的这个消息太重要了,必须立刻和晏三合商量一下,下面一步该怎么办。   晏三合就在书房里等他们。   李不言把冷茶换了,沏了四盏热茶上来。   谢知非喝了几口,头脑十分清晰道:   “一会我亲自去找韩勇,打听一下安然这个人,但你们不要报太大的希望,大概率是找不到的。”   李不言撇嘴:“多半是被杀人灭口了呗。”   谢知非:“这只是一方面。”   李不言:“难道还有另一方面吗?”   “锦衣卫有一种人,这些人个个身怀特殊本事,他们明面上都是普通老百姓,打铁的打铁,杀猪的杀猪,但暗地里,其实是锦衣卫的人。”   谢知非:“这拨人,在册子上是没有名字的,只有他们的上司知道他们的存在,行话称为暗门。”   晏三合:“你的意思是安然是暗门。”   “极有可能。”   谢知非冷笑一声:“只他一个齐国人的身份,想在锦衣卫立足,就没可能。”   裴笑一拍桌子:“那就不废话了,先找了再说,谢五十,我跟你一起去。”   谢知非看着晏三合没有动,春阳透过窗户照在他的身上,映出他眼里的柔色:   “晏三合,你的意思呢?”   晏三合被他眼里的柔色一晃,声音不由的也柔和起来。   “人不一定能找得着,但他干的活儿,肯定不会只是腰牌和牛皮那桩。”   顿时,谢知非醍醐灌顶。   对啊。   安然有造假的这门绝活,如果他是锦衣卫的暗门,就一定会替锦衣卫做各种各样造假的事。   顺着这条思路去打听,比单纯的找人更容易些。   谢知非这才扭头看向裴笑。   “丁一和黄芪还是在咱们身边比较方便,你再去趟重华宫,项老爷那头还是让怀仁安排人手护着。”   裴笑:“……”   怎么找怀仁的事,都是他呢?   他也有点怵啊!   谢知非见他不动,心里急,恶狠狠地说:“走啊,还愣着做什么?”   裴笑刚要一脚揣上去,再骂他个狗血淋头,一看边上的李不言,起身翩翩然道:   “事急,心不能急,谢五十啊,你还得修行啊!”   谢五十:“……”   老子又不要出家当和尚,修行个屁啊。   等两人离开,晏三合看着李不言道:   “去趟韩家驿站,让韩煦再帮着打听打听四九城里,有没有一个仿物很厉害的人。”   李不言一听就明白。   那个叫安然的人,既然能造假腰牌为自己谋钱,一看就是个没什么底线的人。   他躲在四九城,可不光光只为锦衣卫仿物,只要钱给得足,肯定是什么活都接。   “我这就去。” 第794章 完虐   夜色,扑面而来。   项府的灯一盏一盏熄灭。   屋顶上。   丁一和黄芪一个坐,一个躺,剑就放在他们的手边,比起没日没夜的长途奔波,守夜已经是最舒服的活了。   丁一:“那人会来吗?”   黄芪:“来了更好,咱们来个瓮中捉鳖,让他有去无回。”   丁一绷紧的肌肉放松下来,自己和黄芪的功夫虽然都比不上朱青,但加起来还是能打的。   眼前忽的一暗,项老爷卧房里的灯灭了。   黄芪扭头:“老规矩,我上半夜,你下半夜。”   说完,他身子轻轻一提,人就落到了院外,按习惯先把院子视察一遍,看看有没有角落能藏人。   转一圈,一切如常,黄芪又跃上了屋顶。   子时一过,他推了推丁一,两人换了班。   丁一第一时间也是先围着院墙转一圈,见没什么异常,才回到屋顶,在黄芪身边躺下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忽然翻身坐起,用力推了一下黄芪。   黄芪正睡得迷糊,“怎么?”   “不太对。”   黄芪吓一跳,眼珠子转了几圈,没人;又凝神感知了一下,也没有杀气。   就在这时,他头顶忽的一麻,抬眼一看,正好看到有个蒙面的黑衣人轻轻落在屋顶。   妈的。   竟然还真的敢来!   丁一一个跃身,提剑迎上去。   黑衣人似乎料到了屋顶有人,半点不怵,慢悠悠的从背后拔出一把刀。   那架势,就好像一个绝世高手,看到了两只小菜鸟。   丁一瞳孔猛的一缩,剑就挥出去。   电光火石间,两人连过十几招,黑衣人忽然大刀往前一逼。   “当——”的一声。   丁一只觉得手臂狠狠一麻,剑落在了地上。   黑衣人大刀再次挑向丁一,黄芪冲过来,与他缠斗在一起。   丁一飞快的捡起剑,不料那剑一提就裂成两段,竟然是被那黑衣人用内力生生震断了。   他惊得眼前一黑,张嘴就喊:“有……”   有什么还没叫出来,胸口便挨了一脚,人在屋顶上翻滚了几下后,重重的砸在院子里的青石路上。   丁一嘴一张,吐出一口血。   这身手……   是要让他和黄芪有去无回吧。   丁一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一拳把窗户给砸了,大喊道:“项老爷,杀手来了,快……”   “砰!”   有什么东西被砸了下来。   丁一用不着扭头,就知道是黄芪。   他姥姥的。   丁一登时大怒,忍着胸口的痛,转身迎上去。   这时,黑衣人也已经落在院里,目光冷幽幽地划过丁一,落在项老爷黑沉沉的卧房里。   丁一看了眼地上奄奄一息的黄芪,脚步一挪,站到了窗户前,挡住了黑衣人的视线。   孙子,晏姑娘和我家爷要护着的人,丁爷爷我就是拼了命,也不能让你伤他分毫。   黑衣人眼中露出轻蔑,提刀就往丁一身上砍。   千钧一发之际,卧房里传来“咚咚咚”急促的鼓声,几声鼓响后,远处传来敲锣的应和声,   黑衣人目光一沉,一脚将丁一踢飞在墙上,几个跃身,就不见了踪影。   太子派来的暗卫破门而入。   丁一缓缓跌坐在地上,虚弱道:“快,快去通知太子和三爷。”   ……   “什么,丁一和黄芪都受了重伤?”   谢知非太阳穴上的两根青筋,剧烈的跳动着,“裴太医请了吗?”   “回三爷,已经去请了,殿下那头也派人通知了。”   “我先去项家看看。”   谢知非一扭头:“明亭,你赶紧穿衣服,我去通知晏三合。”   裴笑还陷在巨大的震惊中,一个丁一,一个黄芪,功夫都不差的,怎么就给人打成这样?   不一会,别院飞奔出四匹马,直奔项家而去。   到了项家,项延瑞就等在门口。   谢知非跳下马,“项老爷受伤了没有?”   “没有,受了些惊吓。”   项延瑞目光看向晏三合:“多亏了晏姑娘坚持,否则……”   “不说这个话。”   晏三合拾级而上:“我先去看看丁一和黄芪,对了,裴太医来了吗?”   “还没到。”   晏三合冲李不言一挑眉:“陪着小裴爷去巷口等。”   裴笑:“不用陪,我自己……”   “从现在开始,我们这几个,谁都不能单独行动。”晏三合口气前所未有的严厉。   “小裴爷,走,我陪你。”   李不言看着晏三合匆匆消失在门边的身影,拍拍裴笑的肩。   “她这个人念旧情,在她心上的人,一个都不能出事。”   ……   房里。   黄芪浑身是血,昏迷不醒;   丁一脸色惨白,跟个鬼似的。   晏三合看到两人的瞬间,眼眶便热了,一时间怔在原地不动,跟走火入魔似的。   一只大掌落在她头上,轻轻的揉几下。   “都活着呢,养养便好了,别担心。”   掌心的热度渗过来。   晏三合一路紧绷的心弦松开了,整个人软下来。   她抬起头:“我要见赵亦时。”   谢知非看着她,“出这么大事,怕是在赶来的路上,若不来,明儿一早我带你去见他,放心,都由我来安排。”   悬起的心被稳稳托住。   晏三合这才走到丁一面前,柔声问:“还能说话吗?”   丁一扯出一记比黄连还要苦的笑。   “晏姑娘,这人的功夫实在是高,我和黄芪联手,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他用的什么兵器?”   “一把宽刀。”   “身形如何?”   “不高不矮,偏瘦。”   丁一想了想,又道:“他蒙着面,露出一双眼睛,眼皮已经往下耷拉了,应该不年轻。”   晏三合:“估摸多大?”   丁一:“四十朝上的年纪。”   晏三合:“就他一个人?有没有同伙?”   丁一:“一个人。”   难怪敢大大方方进屋杀人,果然是艺高人胆大。   晏三合蹲下来,“劳你受苦了,一会裴太医就来,你好好养伤,别的什么都不要想。”   丁一心头一热,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就在这时,屋外传来两道喊声:   “裴太医来了——”   “太子殿下到——”   晏三合立刻拉着谢知非往外走。   裴寓小跑着进到院里,匆匆与晏三合他们点了个头,便去了屋里。   他身后,赵亦时沉着脸走进来,眼中薄薄一层寒霜。   晏三合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句道:   “殿下,我见一个,他们杀一个,这案子,怎么查?”   ————   抱歉,今天只有一更,还有一更推翻了重写。 第795章 缓缓   赵亦时对晏三合做了个“稍安勿躁”的动作,“承宇,你先陪我去看一看项老爷。”   “是。”   谢知非丢给晏三合一个眼神,示意她先等一等。   一等,便等了小半个时辰。   等他们回来,晏三合才知道赵亦时不仅安抚了项老爷,明天一早,还会把他的太子亲卫搬几百个过来,保护项家父子的安危。   她蓦的反应过来,项家不是平头百姓,这杀手连官员都照杀不误,谁借给他的胆?   “这几日你们先歇一歇,暂时不要往下查。”   赵亦时:“明日我会调派一些人手到别院保护你们。”   屋里的人,一下子不寒而栗起来。   不会真的连他们都不放过吧。   赵亦时走到晏三合身边:“晏姑娘,暂时先如此,目前我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缓一缓。”   晏三合:“那便缓一缓。”   赵亦时:“丁一和黄芪还不能挪动,就让他们在项府歇几天,我让亲卫送你们回别院。”   话落,沈冲走进来,在赵亦时耳边低语了几句。   赵亦时听完,脸色变了几变。   谢知非眼尖,“什么事。”   赵亦时看着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刚刚得到消息,另外两处养马场的马,也都萎了。”   又是一个让人不寒而栗的消息。   所有人心里涌出同一个念头:如果这时敌国来犯,华国将士拿什么冲锋陷阵,保家卫国?   “晏姑娘。”   赵亦时俊秀的脸,蒙上一层雾霾。   “看来郑家的事情缓不了多久,还得劳你想想,这事有什么法子,可以继续往下查。”   “有!”   晏三合:“想办法把杀手抓住。”   所有人心神一凛。   连会武功的李不言都说:“那杀手功夫这么高,要抓住他,难啊!”   “不算难,设局就行。”   晏三合停顿了一下:“难的是,这个局要怎么设?是用下一个和案子有关的人做饵吗?”   说罢,她转身走出堂屋,脸上的表情和后背都绷得紧紧的。   她没有告诉他们,这件事情,其实还有一处奇怪的地方。   她见一个,杀手杀一个,为什么要这么麻烦?   直接把她杀了,岂不是更省事。   还是说,那人只想把案子的知情人统统都杀光?   杀手真正的目的是什么呢?   ……   别院的气氛,再一次低沉到了极点。   晏三合从早到晚把自己关在书房,连饭都不出来吃,都是李不言送饭进去。   谢知非和裴笑除了衙门里的事,还时不时的往项家跑。   丁一和黄芪跟了他们多少年,情分不比兄弟差,心里总是惦记的。   只是在别人家养着,终归不舒服,三天后,两人便挪回了别院。   他们一回来,汤圆忙坏了,一日三顿,顿顿花心思调养。   这时,韩勇那边来了消息,锦衣卫自成立起来,压根就没有一个叫安然的齐国人。   暗门那头更是查不出来。   查不出来的原因是——   如果安然是玉生烟的暗门,那么玉生烟一死,安然也就随着他的死,从此查无音讯。   韩勇还说了一件谢知非不知道的事:暗门的俸禄,也是从上司那里拨出来的。   换句话说,安然的存在,只有玉生烟一个人知道。   至于仿物这桩事,锦衣卫会仿物的能工巧匠太多,光记录在册的,就有几十人。   等来这样一个结局,哪怕事先早有预料,晏三合的心还是凉了半截。   ……   这日清晨,所有人正在花厅用早饭,汤圆领着一人进了院子。   “晏姑娘,韩公子来了。”   “韩煦?”   李不言不等晏三合开口,人已经像只小鸟儿一样飞了出去。   “真没想到你来。”   “怎么,不欢迎?”   李不言嗔嗔地瞪一眼,“盼星星,盼月亮呢。”   韩煦从怀里掏出一个帕子,递到她手边。   李不言打开来一看,脸上笑出一朵花,“哟,真送我啊。”   上回她在她房里看到一对耳环,好奇这家伙女扮男装连个耳洞都没有,要耳环做什么。   一问才知道,她压完镖逛街,瞧着顺眼便买下来了。   韩煦:“三合呢?”   李不言指指里面,手顺势拽住韩煦的胳膊:“走,陪我用点早饭。”   “已经用过了。”   “那就再用点。”   李不言:“汤圆,添一副碗筷。”   晏三合见人进来,起身替裴笑引见。   “这一位是韩家镖局的韩煦,是我和不言的至交好友;这一位世医之家的裴笑,韩煦你称呼一声小裴爷就行。”   韩煦一抱拳,“小裴爷。”   “韩爷。”   裴笑笑眯眯抱拳,一转身,在心里捏了一个类似韩煦的小人,狠狠扎下三针。   就冲这人送李不言一对耳环,这三针就不冤。   这时,韩煦偏了偏身:“三爷。”   谢知非皮笑肉不笑:“韩爷。”   四目相对。   谢知非想起在云南府和这人打的一架,目光凛凛道:“韩爷一大早上门,想来是有重要的事。”   韩煦询问的目光向晏三合看过去。   晏三合知道她在问什么。   确定要在这里说吗?   确定要说给这两个男人听?   她轻轻一点头,“我让韩煦暗中查了一点事。”   事情到了这个份上,也没必要再遮着掩着。   韩煦帮她太多,她也想为韩煦做点事。   谢知非和裴笑都是官家的身份,让韩煦结识他们,对韩家堡、韩家镖局都有好处。   韩煦见晏三合点头,一撩衣裳坐下。   “事情有点眉目了,十几年前,四九城的确有个仿物很厉害的人,这人姓许名二郎,人送绰号妙手二郎。”   “妙手二郎?”   谢知非眉头一下子拧起来,“这名字很熟悉,我好像在哪里听过的。”   韩煦:“这人在北边的东榆林巷有一间铺子,卖的是各色各样的印章。”   谢知非一下子想起来了。   “这铺子是不是关门了许久,租期到后,东家找不到人,就破门而入了,还被路人当成贼,揪到了兵马司。”   晏三合:“什么时候的事?”   谢知非想了想,“三年前的事,我刚进兵马司,所以记得特别清楚。”   “这铺子不是关门了许久。”   韩煦:“而是这个许二郎失踪了许久。”   晏三合:“失踪?”   “失踪!”   韩煦:“永和八年的八月失的踪,到现在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第796章 二郎   郑家的案子发生在七月半;   这人八月失的踪;   时间一前一后,正好对上。   晏三合心很细:“这个许二郎和我请你找的安然,确定是同一人吗?”   韩煦:“应该是同一人。”   晏三合:“为什么这么笃定?”   韩煦:“这人有一次醉酒后,说他是土族人。”   晏三合反驳:“这不足以证明,咱们齐国也有土族。”   “他有个相好,是个寡妇,两人暗戳戳好了五六年,许二郎一半的钱,都花在了寡妇身上。”   韩煦:“昨天夜里,我找到了那寡妇,寡妇说,许二郎在床上干完那事后,会和她讲各种齐国王室的丑闻。”   谢知非习惯性问道:“那寡妇人呢,我们能不能见见?”   除了韩煦外,桌上另外三人的六只眼睛,直直向谢知非看过去。   谢知非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说的那句话,有多愚蠢。   见见?   只怕又多一条人命。   “三爷,那寡妇已经再嫁作人妇,我答应过她,不让人再去打扰她,恕不能从命。”   “那就算了。”   谢知非:“那寡妇可有说,许二郎失踪前后,有没有什么反常的表现?”   “有!”   韩煦:“许二郎和她说,他要干个大活,干完这个活,拿到了银子,他就买个三进的大宅子,再添几个下人,让她过上当家奶奶的好日子。”   谢知非:“许二郎说这个话时候,大约是什么时候?”   韩煦:“寡妇刚开始想不起来,我问她那年有没有发生什么大事,她一拍大腿,说是在郑家灭门血案发生之前的几个月。”   谢知非脸色有些细微的变化。   还用再问下去吗,这个许二郎铁定就是齐国的第一木匠安然,没跑的了。   但他却还有话问:“这个许二郎在京城混了这些年,没买宅子?”   韩煦:“是租的房子。”   谢知非:“租在哪里?”   韩煦:“寡妇说不知道,平常他就在铺子里起居,也从不让寡妇去找他,都是他半夜来寡妇家。”   谢知非:“关于许二郎的失踪,寡妇可有说什么?”   韩煦:“寡妇骂这狗男人没良心,干了一票大的,拍拍屁股就把她抛下了,还说这世间的狗男人,一个都不能信。”   谢知非摸摸鼻子:“……”   韩爷,你也是男人。   小裴爷抚抚下巴:“……”   就不能把狗字去掉?   韩煦:“三爷还有什么要问的?”   谢知非摇摇头:“事情很明朗了,许二郎就是安然。”   裴笑:“以为攀上了玉生烟,就能飞黄腾达,哪里知道,玉生烟用完他就杀人灭口。”   李不言:“生不见人,死不见尸,那就是被人活埋了呗。”   谢知非:“他在四九城没有家人,寡妇也不可能凑上来,就这么悄无声息的没了,让别人感觉他又跑路了。”   裴笑:“看来这玉生烟杀人灭口,还因人而异呢,像钱成江这种有家有口的,就用下毒。”   李不言:“这叫看人下菜碟。”   晏三合没有说话。   她若有所思地看着窗外,眼神渐渐迷离。   到这里,郑家的案子每一环,都连接上了,几乎可以说是水落石出了。   许二郎就是齐国的安然,也是那两样证物的造假者;   玉生烟是策划者;   他手下的十二位锦衣卫负责杀人;   钱成江这位工部侍郎,负责善后;   但是不够。   许二郎死了,尸首埋在哪个山头都不知道,更别提要证明他是被玉生烟杀人灭口的。   到目前为止,一切仍旧是他们的推断,没有一样有力的证据。   证据在哪里?   有了证据才能推翻郑家的血案,并非吴关月父子,而是另有其人。   “晏三合?”   “啊?”   晏三合回神,看着韩煦:“怎么?”   韩煦咳嗽一声:“可否帮我个忙?”   晏三合:“只管说。”   韩煦:“想在你这里借住半个月,如何?”   “好啊!”   “好啊!”   “不行!”   “不行!”   四道声音,几乎是异口同声。   晏三合有些不解,“三爷,为什么不行?”   “小裴爷。”   李不言手抱着胸:“来,说一个理由。”   谢知非牙一咬,沉声道:“男女有别。”   裴笑:“对啊,要避讳的。”   “既然不方便,那我就……”   “方便!”   晏三合和李不言齐齐喊出。   晏三合:“不言,让汤圆去收拾院子,被褥、枕头都要用新的。”   “好嘞,晚上我亲自下厨,给韩爷做几样好吃的。”   李不言走到谢知非和裴笑面前,“三爷、小裴爷一起吧!”   谁要和他一起!   三爷、小裴爷心里高声呐喊。   谢知非看着李不言的背影,抿了抿唇,“韩爷借宿,总要……”   “亲戚逼婚,我要避一避。”   韩煦把话说得大大方方,半点不遮着掩着。   “三爷只管对我放心,当年三合替我解过心魔,对我有恩,我只有感激,只盼她好。”   好险啊,兄弟。   我差点又想和你打一架。   谢知非心里一块石头彻底稳稳落地,桃花眼立刻高高扬起,都快斜飞入鬓角。   “上回的事,我向韩爷赔个不是,韩爷大人有大量,别和我这个心眼小的一般见识。   我和明亭就住隔壁,晚上韩爷睡不着,就来找我喝酒,咱们一醉方休。”   他痛快,韩煦更痛快:“好!”   一旁,裴笑心里的无名火蹭蹭蹭的往上窜。   谢五十,你这个狗男人,他对晏三合没有坏心思,你就让步了?还跟人一醉方休?   休你大/爷!   万一他是对李不言有心思呢?   这时,李不言去而复返,一把抓住韩煦的胳膊,“这儿留给他们商量事情,我带你去院子里瞧瞧。”   韩煦看向晏三合:“我去?”   晏三合:“去。”   裴笑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咬着牙一言不发。   三针根本不解恨,三百针,三千针才行。   男人还是懂男人,谢知非拍拍裴笑的肩,“别想太多,来,咱们先商量正事。”   裴笑阴恻恻地看着他,我还有那个心思吗?   是没那个心思了。   汤圆领着一个人走进院里:“小裴爷,府上管事来了。”   裴笑被一个韩煦搅得本来心情就差,一听家中管事来了,更没好气道:“找来做什么?没见我正忙着。”   “大爷,老爷和夫人请你今天无论如何,也要回府一趟。”   裴笑听得心头一紧:“家里出了什么事?”   “是好事。”   管事笑眯眯道:“老爷和夫人给大爷相中了一门亲事,今儿个女方那头的父亲和长兄,来家里头看看。”   “你说什么?”   裴笑蓦的变脸。 第797章 相中   裴家相中的是国子监监主,大学士殷效的嫡女殷九龄。   这姑娘长得端端庄庄,气质出众,打小跟着父亲读书,跟着母亲管家理事,真正的大家闺秀。   殷效就这一个女儿,想在身边多留几年,所以婚事才耽搁下来,否则哪轮到裴笑。   裴笑匆匆走进堂屋。   裴寓冲一旁的殷效介绍道:“这便是犬子,还不大成器。明亭,还不赶紧来见过你殷伯父。”   裴笑硬着头皮上前,作揖行礼。   他本来长得就好,只因谢知非太过出众,掩了他的光芒,单独往那儿一站,小裴爷也很器宇轩昂。   殷效手掌国子监,见多了各色各样的青年才俊,眼前这一位,身相好,面相好,气度好,很是入他的眼。   殷效余光扫一眼长子殷淇。   殷淇不动声色的冲父亲阖了下眼睛。   身材长相倒还是其次,关键是裴家的门第,以及裴笑身后的那一位。   如今,四九城谁不知道,僧录司的小裴大人和太子殿下是至交好友。   太子的端木宫,小裴大人进出自如的。   殷家父子二人的动静,瞒不过裴寓。   裴寓一看有戏,言语中越发的与殷家亲近起来,不知不觉就聊到了饭点。   裴寓请殷家父子在偏厅用餐。   一顿饭,宾客皆欢,唯有裴笑如坐针毡,神思跑得很远。   送走殷家父子,夫妇俩把儿子叫到跟前。   季氏笑眯眯道:“那姑娘,娘已经帮你相看过了,模样怪好看的,说话做事也极有分寸,将来娶进门,肯定是个贤惠的。”   裴笑咬着牙,嗡声道:“贤惠有什么用,又不是我喜欢的。”   季氏没听清:“你说什么?”   裴笑像咽苦药一样,“娘,我暂时还不想成亲。”   “不想成亲你想干什么?”   裴寓脸一沉,“想上天吗?天上有哪个仙女在等着你呢?”   天上没有仙女,别院倒有一个。   想着那一个,裴笑决定还是要把自己的心思和爹娘说一说,再不说,就真的来不及了。   这时,却听爹轻轻叹一声:   “儿子,你是裴家的嫡长子,将来是要继承家业的,殷家这姑娘娶进门,你一辈子省心省力,你娘弯了十几年的腰杆,也能挺起来。”   这话,像把刀一样戳进裴笑心口。   娘的腰杆为什么十几年挺不起来,是没有生一个有医术天赋的儿子。   世医之家,连看门的小厮都能简单知道一些病症,偏偏他这个嫡长子,一看医书头就痛,一闻草药人就晕。   娘因为这个事,背地里受了多少气,流了多少泪,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儿子,等殷家姑娘进门,娘就把府里的管事大权交给她。”   季氏笑得嘴都合不拢。   “殷姑娘一怀孕,娘就让她看医书,咱们在娘胎里就开始培养,就不信还养不出个小医仙来。   我打听过了,那殷家姑娘挺喜欢看医书的,还能自己给自己把把脉呢。”   裴笑看着娘眼睛里的光,什么话都咽了下去。   世医之家,一个不能学医的男子,等同于废物。   废物就得扔。   他不仅没被扔,还顺风顺水的长到现在,要什么有什么,他怎么舍得伤爹娘的心?   ……   别院里。   韩煦看着面前的两个人,四只眼,终于缓缓开口。   “逼婚的人是我二叔,他说当家人无后,是大忌,万一我有个三长两短,韩家又要大乱一场。”   她嗓音低沉,“其实这话是对的,只是落在我身上,怎么娶妻,又哪来的后?”   她还在娘肚子里的时候,就有算命瞎子说——   这胎若是男胎,韩家还有三十年的兴盛;若是女胎,韩家必有血光之灾。   胎儿呱呱落地,是个女婴。   爹为了韩家,当场就要把她掐死,是七哥一把抢过了她,死死的护在怀里,苦苦哀求,才有了她这条小命。   从此,她成了韩家的十二爷。   韩家是个大族,爹是韩家堡的堡主,他上头有三个兄弟,下头也有三个兄弟。   韩家堡的继承人,不看嫡庶,只看本事。   谁的本事大,谁就能做堡主。   爹是嫡出,本事有三样:一是手脚功夫厉害;二是为人处事玲珑;三是兄弟朋友很多。   爹有一妻三妾,七哥是爹的嫡长子,在族内排行第七,故称七爷。   她和七哥是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   七哥长她十岁。   小时候爹忙着押镖,娘忙着打理一大家族的事,谁也没功夫管她,但七哥管。   不仅管,还教她手脚功夫。   别的事情,七哥都宠着她,顺着好,只有练功这一样,七哥比那教头还要狠,稍稍偷一下懒,小鞭子就抽上来。   抽完,七哥一边替她擦药,一边心疼的直叹气。   “十二啊,别怪七哥对你狠,你这辈子比别人更难些,哥不能护你一辈子,你得自个护着自个。”   挨鞭子不疼,这话让她疼。   稍大一点,七哥就手把手教她学男人走路,男人说话,男人的神态举止……   可她的眼神总盯着人家姑娘看,姑娘的辫子好看,裙子好看,嘴上的胭脂更好看。   她想问七哥,自己明明是个女儿身,怎么就非得做个男儿郎?   可她不敢问。   爹和娘都拿她不当回事,七哥给她最好的。   问多了,七哥会伤心。   渐渐的,她也就忘了自己到底是男是女。   除了不能和七哥一样站着撒尿,别的行为举止,她和七哥几乎一模一样。   所有人都夸她,韩家就数十二爷练功不怕苦,读书不怕苦,将来一定是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   十五岁那年,她来了葵水。   那一日,她永远记得,是娘的五七。   她看着裤裆里的血,以为自己得了什么绝症,一边抹泪,一边和七哥说时,七哥的神色唰的一下变了。   他沉默了足足小半盏茶,才叹息道:“我家的十二啊,到底是长大了。”   七哥叫来七嫂。   七嫂震惊的同时,手把手教她要怎么处理,要注意些什么,也是从那天起,七哥把早就预备下的一方人皮面具,扔给了她。   七哥还对她说,等他掌了家,就让她恢复女儿身,堂堂正正嫁个好人家。   什么血光之灾,都是算命瞎子乱说的。   到了那一天,他让济宁府最好的绣娘给她做嫁衣,嫁妆一定要沉甸甸的一百二十台。   最后七哥说,他要亲自背着她上花轿。 第798章 七哥   七哥没有等到那一天。   三个月后,他在一次押镖的路上,被上百个山匪围住,一剑穿心而死。   没有人知道,七哥死的前一天,她去七嫂房里说话,看到七嫂新做了一件花衣裳,那衣裳真漂亮啊,上面绣的都是花。   七嫂见她眼神挪不开,就怂恿她试着穿了一下,还把她的人皮面具拿了下来。   她看到镜子里的自己,美得不成样儿,夜里做梦都笑醒了。   算命的没有瞎说,如果她是个女子,韩家人必有血光之灾。   七哥死了。   是她害死的,留下了七嫂和刚满三岁的小侄儿。   她亲自把他背回了家,放在门板上,替他把身上的血渍一点一点擦干净,换上了干净的衣裳。   爹中年丧子,悲痛欲绝,堡中的事情也不大管,乱象就是在那时候埋下的。   她本该一刀杀了自己,可七嫂说,如果你死了,我们孤儿寡母的能依靠谁?   她没敢死。   押镖的人,每出一趟镖之前,都会给家里人留下话。   七哥那天的话,和从前并无两样——   十二,家里就交给你了,好好照看着,哥很快就能回来。   她没能等到七哥回来;   她把自己变成了七哥。   照顾七嫂和小侄儿,成为爹的左臂右膀,最后在爹死后成为新一任的韩家当家人。   她早已经分不清自己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人皮面具下的那张脸,她连一眼都不想看到。   每看一眼,都是在提醒她:你是个罪人。   一晃三年,韩家在她手下蒸蒸日上;   每年除夕祭祀,她看着七哥的牌位,都会在心里说一句:七哥,别担心啊,我不难。   但二十二岁的高龄,在外人眼里总要成家立业,她成不了家,只能躲一时,是一时。   “实在不行,就娶我吧,至于孩子……”   李不言想了想,“反正你家侄儿慢慢大了,将来韩家的家业总是要交到他手上的,你就说我不能生养,也能糊弄过去。”   韩煦看她一眼:“刚刚在饭桌上,小裴爷看你的眼神不一般。”   李不言哼哼:“就数你眼尖。”   “刚刚你们走后,裴家的管事来了。”   晏三合:“裴家帮小裴爷相中了一门亲事。”   李不言挑起一边的眉毛:“晏三合,你这是打算做媒婆了?”   “不是,我只是告诉你一声。”   “不用告诉。”   李不言声音倏地沉下来。   “人生苦短,什么都能委屈,唯有心不能委屈。若有一天,裴笑能让我朝也想,暮也想,我什么都不会管的,只会将他紧紧抓在手心。”   “这话漂亮!”   韩煦千年难得眼中露出一点笑,“晏三合,这一局,你输了。”   晏三合:“……”   小裴爷,我也只能帮你到这里。   ……   韩煦的到来,让别院气氛除了低沉外,还多了一丝微妙。   微妙在他和李不言的关系上。   李不言散步,他跟在屁股后面;李不言练武,他在一旁喂招;李不言下厨,他就在灶堂里添火。   主打一个陪伴。   而李不言在韩煦面前,也常常流露出一副小女人的娇媚神色。   小裴爷肉眼可见的沉默下来。   他常常一动不动地站在自己的院子里,听着一墙之隔的热闹,一站就是半天。   谢知非不敢看他眼底的情绪,只默默的准备了几坛好酒,随时陪他一醉方休。   哪知等了几天,没有等来裴笑的买醉,倒等来他一句——   郑家的事情不能就这么僵着,你去和晏三合说说,想办法设个局吧,把杀手捉住。   谢知非看着他微尖的下巴,无声点点头。   但是设局哪是那么容易的,晏三合和谢知非在书房里研究了好几天,都没想出个法子来。   别院陷入绝境的同时,上至兵部,下至三大营所有将军战士,个个焦头烂额。   战马是什么?   和粮食一样,都是国本啊。   步六着急上火,舌头嘴角都溃烂了。   按先帝的布局,这会他应该领兵,北上攻打鞑靼。   现在迟迟动不了身,战机延误是小事,万一被鞑靼窥见了真相,后果当真无法想象。   太子赵亦时一连三天,被新帝叫到御书房里问话。   最严重的一回,怒火冲天的新帝直接将奏章砸了过去。   奏章的封页划过眼角,留下一道长长的红印,初夏的天,赵亦时的心一点一点冷下来,冷得僵硬彻骨。   没有人会想到,此刻的官道上,有人风雨兼程,归心似箭,已经一连跑死了三匹马。   更没有人能料到,随着他的回归,四九城再无宁日。   ……   太康元年,四月二十八。   五更不到。   别院的门“砰砰砰”敲响。   门外的朱青等了一会,见迟迟没有人开门,索性一个跃身,翻过高墙,直奔内宅而去。   片刻后,所有在睡梦里的人,听到一声大喊:   “晏姑娘,三爷,小裴爷,我回来了,事情有眉目了。”   厢房里的灯倏地亮起来,李不言提着灯笼走出来,第一眼,竟没认出面前人是朱青。   只见他胡子邋遢,嘴上全是被风吹裂的口子,衣裳破破烂烂,整个人像是从土里钻出来的。   “我这就给你弄热水、弄吃的去。”   “李姑娘别忙,给我喝口水就行了。”   一开口,朱青的嗓子都是哑的,“事情紧急,我必须立刻和晏姑娘说。”   “我在呢。”   晏三合披衣走出来,“不言,把书房的灯点上,烧水煮茶,让汤圆去厨房弄点吃的。”   刚说完,谢知非和裴笑一前一后飞奔而来,后面跟着相互搀扶的丁一和黄芪。   谢知非一看朱青的样儿,心疼的不行,手轻轻捏上了他的后颈,“辛苦了。”   朱青瞄了瞄丁一、黄芪,就知道他不在的这段时间,一定是发生了很多事。   “爷,咱们说正事吧。”   “走!”   ……   进到书房,朱青来不及等水开,直接拿起茶壶里隔了夜的冷茶,猛灌了几口。   放下茶壶,他从怀里掏出一枚玉扳指,往书案上一放。   所有人一脸迟疑。   谢知非:“这扳指怎么了?”   朱青:“三爷,晏姑娘,你们仔细看这扳指上的雕花。”   谢知非拿起扳指,看了几眼,没看出什么名堂来,赶紧递给晏三合。   晏三合只觉得这上面的雕花很眼熟,却一时记不起来在哪里看过的,不由抬头去看朱青。   “晏姑娘忘了,北仓河。”   北仓河?   晏三合忽然变了脸色:“这上面雕的是木棉花。” 第799章 国花   “没错,就是木棉花。”   朱青说着,又从怀里掏出两块腰牌。   一块正是在郑家废墟里捡到的,被刀砍成一半的腰牌;另一块……   几个脑袋慢慢凑过去。   这是一个完整的腰牌,上面刷了一层金色的漆,腰牌的正面用刀阴刻了一个“吴”字。   如果把那半块复原,能看出两块腰牌的大小几乎一样,形状几乎一样,厚薄几乎一样;   唯一的区别是边上的花纹,那块完整腰牌的四周,刻的正是一朵连着一朵的木棉花。   晏三合抬头看着朱青:“那块完整的腰牌哪来的?”   朱青:“是阿强的,他们每个暗卫都有一块。”   李不言满眼疑惑:“什么意思呢?”   “意思是……”   晏三合强忍着心头的激动。   “这是真正能替吴关月父子洗脱罪名的东西,也是我们查案到现在,唯一的,确凿的证据。”   朱青轻轻一点头:“晏姑娘聪明。”   李不言急了,“晏三合,快详细说说,我还懵着呢。”   晏三合屈指一敲书案:“不言,我问你,在北仓河的两岸,都种了些什么?”   李不言:“种好多。”   晏三合:“有没有木棉花?”   李不言:“只看到木棉树,没看到木棉花。”   晏三合:“朱青,阿强有没有告诉你,木棉花长什么样?”   “晏姑娘,我这一趟亲眼看到了。”   朱青:“树很高,很壮,是顶天立地的姿势,花瓣的颜色红得像血一样,犹如壮士的风骨,色彩就像英雄的鲜血染红了树梢。   花从树上掉落后,不褪色,不萎靡,像英雄道别尘世,所以,这花在当地又叫英雄花。”   晏三合:“英雄配英雄花,看来吴关月一定最爱木棉花。”   “不仅是吴关月的最爱,也是吴书年的最爱。”   朱青:“阿强回忆说,每年三四月份,木棉花开的时候,吴书年时常都会到木棉花下站一会。”   “北仓河是吴关月一生中最魂牵梦绕的地方,他坐了王位后,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把齐国的国花,改成了木棉花。但是……”   晏三合拿起那枚扳指,放在手里看了看。   “他的一些私人物品,比如扳指,比如腰牌,都把莲花去掉了,改成了木棉花。”   朱青:“阿强说,主上嫌弃莲花生在水中,太过阴柔,下了一道诏书,国花由莲花改成了木棉花,不光光是扳指和腰牌,连主上用的玉印上,雕的都是木棉花。”   “这是吴关月能做出来的事情,既然造反,就反个彻底。”   晏三合由衷地笑了起来。   “但这一切,化名为许二郎的安然不知道,那时候他逃到了四九城,还一厢情愿的以为齐国的国花是莲花,殊不知别有天地换人间。”   “而四九城和齐国离得太远。”   谢知非果断接话:“他们没有考证,或者说来不及考证,就相信了安然。”   裴笑大掌一拍,“由此可以推断出来,这个案子的真凶,货真价实是咱们华国人,和吴关月父子半点关系也没有,那半块腰牌是假的。”   “晏姑娘,三爷,小裴爷。”   朱青:“阿强说如果那些大人物不相信这块腰牌,就把玉扳指给他们看,这扳指上除了刻有木棉花以外,还有一副画。”   当真?   谢知非再次拿起玉扳指,只见在一片连绵的关隘上,一轮半月高高悬挂。   “画的是关山见秋月?”   朱青点头。   书房寂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那枚玉扳指。   何处最伤心,关山见秋月——这句诗是吴关月名字的出处和来源。   扳指真正的主人是吴关月,上面刻有他最爱的木棉花。   后来扳指传给了吴书年,吴书年又把扳指送给三爷,如今却成了证明他们父子二人清白的唯一证据。   原来命运早在不经意间,已经布下玄机,只待红尘中人慢慢窥见真相。   那么下面怎么办?   目光上扬,都落在晏三合的身上。   晏三合深吸一口气,“朱青,你先去歇着,洗漱一下,吃顿饱饭,好好睡上一觉。”   “是!”   “丁一、黄芪,你们也下去歇着。”   丁一、黄芪见晏三合一脸凝重,也应了一声“是”,便相互搀扶着离开。   “到我练武的时间了。”   李不言不等晏三合开口,赶紧遁了。   案子她瞧不明白,但现在的局势她看得一清二楚,晏三合有重要的话要和三爷、小裴爷说。   “承宇,明亭,我要见太子。”   晏三合停顿了一下,眼神有些复杂道:“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   裴笑目光朝谢知非瞧过去:兄弟,她见太子,我们要做什么心理准备?   谢知非手心慢慢渗出汗,咬了咬牙,道:   “当初我们只是和他说,季老太太的心上人是吴关月,那条黑狗是吴关月送她的,别的统统瞒下了。”   裴笑整个人晃了晃。   妈哎,他竟然忘了这一茬。   郑家的案子牵扯到三司和锦衣卫,牵一发而动全身,而且案子又是怀仁的父亲,现在的新帝主持的,为了不让怀仁为难,他们瞒下了。   还骗怀仁说,没见过吴关月父子。   现在事情到了这个份上,必须全盘托出。   怀仁知道后会怎么想?   心里会不会有芥蒂?   会不会怪他们两个没把他当兄弟?   晏三合:“一个谎言要用很多个谎言来圆,我的意思是,还是都交待了好。”   谢知非何尝不知道,只是心里有些乱,他们三人打小一块长大,这么多年了,彼此之间没什么秘密。   “那就说吧,明亭你的意思呢?”   “也确实瞒不住。”   裴笑支愣起脑袋:“晏三合,给吴家父子还以清白,先帝也入土了,案子是不是到这里,就不用往下查了?”   “这事,我说了不算,什么时候战马能冲锋陷阵,这案子就不用往下查。”   晏三合慢悠悠地冷笑一声。   “和你们事先通个风,我见赵亦时的目的,除了还原案子真相外,还要让他想办法说通新帝,诏告天下,还吴家父子一个清白。”   她看向裴笑:“这事,你亲口答应吴书年的,说话要算话。”   谢知非和裴笑惊得目瞪口呆。   诏告天下,这件事情就闹大了。   华国的脸面摆哪里?   三司和锦衣卫的脸面摆哪里?   最主要的是,怀仁他有没有这个本事能说通新帝?   裴笑喉结上下滚动,决定还得劝一劝,“晏三合,能不能……”   “不能。”   晏三合冷笑着打断。   “不诏告天下,何以慰吴家父子的亡灵;不诏告天下,何以慰郑家一百八十口的亡灵。”   不诏告天下,我又如何能一步一步逼出真凶是谁?   ————   抱歉,今天只有一更,接下来赵亦时听到这事的心态始终揣摩不好,推翻重来! 第800章 诏告   午后。   端木宫。   沈冲走进书房,“殿下,三爷、小裴爷、晏姑娘三人来了。”   赵亦时放下奏章:“快请。”   三人进来,行礼,坐定,内侍上茶上点心,掩门离开。   “你们这个时候来见我,看来案子有了进展。”   赵亦时想着这几天过的日子,“不瞒晏姑娘,我已经等候多时了,快说说吧。”   晏三合没说话,谢知非和裴笑却起了身。   两人走到赵亦时面前,一撩衣衫,双膝跪下。   赵亦时眉头倏的皱起来:“你们这是做什么?”   谢知非:“殿下,我们有一件事情瞒了你,当时也不是故意要瞒的,实在是不得已,所以才……”   “殿下。”   裴笑适时地接过话:“事情的起因、经过,结果,我来详细说一说……”   从季老太太的心魔说起,说到北仓河,说到吴关月,说到吴书年,再说到那枚扳指……   当热茶变成了冷茶,裴笑最后一个字说完,谢知非把玉扳指递到赵亦时的手里。   赵亦时看着玉扳指,再看着跪在面前的两个人,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所以,季老太太的心魔,根本不是他们所说的那样。   所以,他们几个早就知道郑家的案子,吴关月父子不是凶手。   独独瞒着他一个?   “谢承宇,裴明亭。”   赵亦时黑沉沉的眼眸乍然收缩,“我在你们心里便是这么不可信吗?”   谢知非答上不来;   裴笑更是一头的冷汗。   就在这时,晏三合开口了。   “殿下,如果当时他们选择把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诉你,你会怎么做呢?”   赵亦时被问得一噎。   “是选择相信我们,还是相信朝廷?”   晏三合悠悠道:“相信我们,你对朝廷,对皇帝如何交待?相信朝廷,那告诉你又有什么意义?”   赵亦时沉目看着她,“晏姑娘的话,总是那么一针见血吗?”   晏三合摇摇头:“我只是想到了,当初这两人在告诉你和不告诉你之间徘徊,寝食难安的样子。”   赵亦时神色微微一变。   这一点变化落在谢知非和裴笑眼中,两人长松一口气的同时,纷纷向晏三合望去,眼里都是感激。   “晏姑娘可知道……”   果然,赵亦时口气缓了下来:“我们三人好得能穿一条裤子?”   “所以,他们才不想你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晏三合:“心上少一桩事情,总比多一桩事要好。”   她本来不想开口,也轮不到她说话,但谢知非和裴笑对太子怎么样,她一样一样都看在眼里。   赵亦时说他们三人好得能穿一条裤子,但到底一个是君,一个是臣。   虽然她对赵亦时并无好感,并不信任,却也见不得谢知非和裴笑被人怀疑。   她护短的。   “都起来吧!”   赵亦时脸色有些勉强,“我只是心里有些难过,明明我们三人……”   他没有再把话说下去,但话里的失落却浓得散不开。   谢知非忙道:“其实,我和明亭也不太好受。”   “总觉得对不住你,这里头虚着呢!”百转千肠出了口,裴笑露出一记讨好的笑。   赵亦时搁在膝上的两只手紧了紧,又松开,一手扶起一个。   觉得不解恨,他点点这个,又点点那个,忿忿道:“一个个的,还学会跪了。”   谢知非和裴笑冲他嘿嘿干笑,一时间弄得赵亦时恼也不是,不恼也不是,身边的人很多,来来回回,只有这两人一直陪着。   赵亦时也只有无奈笑了。   “说完你们三人的私事,下面该说正事。”   晏三合走到赵亦时面前:“殿下可有心理准备?”   赵亦时被她看得心头一凛,“你只管说。”   谢知非和裴笑一看这个情形,赶紧坐回原来的位置上。   “吴关月改国花莲花为木棉花,扳指上,腰牌上,私印上刻的都是木棉花,由此可以证明在郑家案发现场留下的那块腰牌,是假的,目的就是为了栽赃吴关月父子。”   晏三合挑起眉头:“殿下,这事可还有异议?”   季家老太太在十年前,就已经发现的事实,赵亦时还能有什么异议。   “没有。”   “那就先给天下一个交待吧。”   赵亦时眼角狠狠一跳,“晏姑娘这话是什么意思?”   晏三合:“诏告天下,案子是朝廷查错了,郑家的凶手另有其人,吴关月父子是被冤枉的。”   “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不要这么做?”   “晏姑娘,这事……”   “怎么?”   晏三合昂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冷冷笑了,“朝廷做错了事,就不能拨乱反正吗?”   这话换成任何一个人说,赵亦时的脸都要沉下来。   但晏三合说,他只有耐着性子解释,“可以拨乱,也能反正,但只能是小范围的,绝不可以诏告天下。”   晏三合:“是为了朝延的颜面,还是为了你赵家的颜面?”   “晏姑娘!”   赵亦时的脸,到底沉下来,   “既是为了朝延,也是为了华国,齐国毕竟是华国的附属国,那吴关月父子又都不在人世了……”   “好一个不在人世了。”   晏三合眼中露出嘲讽。   “别忘了,郑家的人也都不在人世了,但墙还是会塌,马半死不活,可见举头三尺有神明,想你赵家的江山千秋万代,你最好掂量掂量。”   赵亦时被这话逼到了绝路,火气一下子冲到了喉咙口。   “晏三合,你放肆!”   “怀仁。”   “怀仁。”   两道声音几乎同时喊出来。   赵亦时看着一旁两张着急的脸,仿佛一盆冷水扑面而来。   晏三合不明白朝延的事,他们两个难道也不明白?   诏告天下,就等于向世人承认朝廷无能,皇帝无能,泱泱华国,脸面何在?威严何在?   “晏三合。”   裴笑见太子脸色难看,赶紧上前做和事佬,“昭告天下太兴师动众了,我也觉得没必要,咱们能不能换个方式。”   “是吗,小裴爷?”   晏三合话说得又尖酸又刻薄,“敢情死的不是你裴家人?”   裴笑:“你……”   “我倒觉得可以试一试。”   谢知非走上前,默默站在晏三合的身后。   “郑家的墙塌得惊天动地,总要给世人一个交待的,这事糊弄不过去。” 第801章 父子   “谢五十!”   裴笑怒气涌上来。   “晏三合不清楚,难道你也不清楚怀仁如今的处境?他虽然是太子,却也没那么大的本事。”   说动新帝诏告天下,玩儿呢?   谢知非深吸口气:“不试试,又如何知道呢?”   裴笑真想一拳头砸他脸上,“不是什么事情都能试的,试出问题来怎么办?”   谢知非:“万一试成功了,又怎么办?”   “你……”   “都别吵了。”   赵亦时:“晏姑娘,小范围的告知,已是我能做到的极限,若要诏告天下,便是我愿意,朝延不会同意,陛下也不会同意。”   “不是我要诏告天下。”   晏三合双眼忽然一弯,竟然笑了。   “是这个心魔要你们这些贵人诏告天下,若连这一步都做不到,那些战马也甭指望再生龙活虎起来,更不要说……上战场。”   赵亦时心里起了躁郁,口气带着上位者的严厉和逼迫。   “晏姑娘,是不是昭告了天下,战马就能立刻生龙活虎起来,郑家的冤魂就能散去?此事就能彻底了结干净?”   “我不知道,也不能保证。”晏三合毫不畏惧的和他对视。   “既然晏姑娘都不能保证。”   赵亦时斩钉截铁:“我就更不能冒这个险。”   怕由不得你!   晏三合笑得有些凉。   “从……前刑部侍郎钱成江,到前锦衣指挥使玉生烟,再到化名沈二郎的安然,这一连串的人物,殿下当真猜不出真凶是谁吗?”   赵亦时整个人往后倒退一步。   “我只是苦于没有证据罢了,若有……”   晏三合神色一下子变得凌厉:“只怕皇位上的那一位,还得下罪己诏!”   赵亦时半个字都说不出来,喉咙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掌掐住了。   是。   这世上能差得动玉生烟和钱成江的人,寥寥无几,但……   “晏三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赵亦时眼底是压抑不住的怒火,连声音都抖了。   “郑家对华国忠心耿耿,郑老将军在北地为国杀敌,他护还来不及,为什么要干这损人不利己的事?”   因为我!   我是太子的遗孤!   因为他。   他在害怕!   既然当年所有的证据都被抹去,那她就必须换个方式去证明。   晏三合看着面前的赵亦时,凄凉一笑:“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便是我下一步要查的。”   所有人的脸色,齐唰唰的变了。   赵亦时牙关紧咬:她竟然要查先帝?   裴笑捂着砰砰的心口:神婆啊,你胆子也大了!   只有谢知非安静地看着面前的人儿,片刻后,慢慢垂下眸子,掩住了眼中的复杂。   她在破釜沉舟。   她要一条绝路走到底。   为了郑家因她而死的一百八十条冤魂,连自己的身世、生死都无所顾忌。   身为谢知非,他想拦着她;   身为郑淮左,他又想陪着她。   我到底该怎么办——谢知非在心里一遍遍问自己。   ……   一场见面,不欢而散。   走出端木宫,裴笑拉住了谢知非,“你陪我去趟戒台寺。”   “做什么?”   “烧个香,祈个福。”   裴笑朝晏三合笑道:“三合,你先回别院,我和承宇去去就来。”   晏三合默默地看了两人一眼,掀帘爬上车。   马车远去,谢知非背起手,“戒台寺就不用去了,你陪我走走吧。”   “你知道?”   “你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要拉什么屎。”   “……”裴笑眼底浮现一丝笑意。   没错。   上香什么都是借口。   “我就是想让你劝劝晏三合,别一根筋的往前冲,事情差不多就得了,咱们也得替怀仁着想着想不是。”   “事情不是她想差不多,就能差不多。”   谢知非:“这是一个心魔,心魔只有解到底,事情才算完。”   裴笑:“谁的心魔?”   谢知非:“不知道。”   “这不就得了。”   裴笑:“咱们连谁的心魔都不知道,怎么解到底呢?”   “裴明亭。”   谢知非连名带姓的叫:“是不是心魔我说了不算,晏三合说了算;解没解到底,晏三合说了不算,战马说了算!”   裴笑一噎。   “脑袋长脖子上,不光是为了好看,也是让你用的,以后蠢话少说点。”   “怀仁呢?”   字从裴笑的牙缝里迸出:“你们有想过怀仁怎么办?”   这回,轮到谢知非一噎。   ……   窗外暖阳高照,云轻风暖。   书房。   四盏冷茶还没有收走,赵亦时坐在书案前一动不动。   良久,他唤了一声:“沈冲。”   沈冲推门进来,“殿下?”   “三大营的战马有没有什么变化?”   “回殿下,没有变化。”   “兵部那头怎么说?”   “束手无策。”   “北地有没有什么消息传来?”   “暂时没有。”   赵亦时摆摆手。   沈冲退下,掩门的瞬间回了下头,见太子一双黑瞳冷冰冰的,不由在心里叹了口气。   晏姑娘太想当然了。   昭告天下?   谈何容易!   “不容易,我也得试一试。”   门里的赵亦时沉寂良久,自言自语了一句。   和战马比起来,朝延的脸面不值一提,万一敌国趁机来犯,华国危矣,百姓危矣,赵家江山……更危矣!   “来人,备马,入宫。”   ……   御书房。   新帝看着面前的太子,面色阴郁道:“太子这会进宫,又有何事?”   赵亦时上前,“郑家案子的事情,有一些进展。”   “你说。”   “儿臣派人去齐国打探,得到一个消息,齐国流亡君主吴关月在位时,把国花莲花,改成了木棉花。”   赵亦时把两块腰牌一并送到新帝手边,“这枚完整的腰牌,是吴关月在位时真正的腰牌。”   新帝抖着手,翻了翻那枚腰牌,面色刹那间煞白。   “这枚腰牌,太子从何而来?”   “从齐国的民间找来的。”   赵亦时:“儿臣还打听到,除了腰牌外,吴关月的印章,扳指等私人物品上,也都刻的是木棉花。”   新帝沉沉看着太子:“所以呢?”   “所以。”   赵亦时硬着头皮道:“郑家的案子,当真是朝廷查错了。”   “朝延?”   新帝蹙起眉头,“当年这案子是朕主持的,太子是不是想说,是朕弄错了?”   “儿臣不是这个意思。”   “你就是这个意思。”   新帝撑着椅把手,慢慢站起来,冷笑一声。   “你还想让朕诏告天下,朕错了,朕无能,朕罪该万死!” 第802章 施压   赵亦时看着面前的肥胖男人,一时竟不敢相信自己耳朵里听到的,只有屈膝跪下,战战兢兢道:   “儿臣不敢,儿臣只是想,三大营的战马能早一日……”   啪!   清脆的巴掌声,在殿内响起,角落里的两个小内侍,吓得身子往里蜷缩了一下。   新帝整张脸因为愤怒,而显得扭曲。   “三大营的战马因为朕,郑家的墙榻因为朕,先帝灵堂的异响因为朕,甚至钟敲不响,也是因为朕。”   他脸上有赵亦时从未见过的疯狂。   “太子啊,朕是不是不配坐在这张龙椅上,该直接让位给你啊!”   “陛下!”   赵亦时只觉得胸口憋闷到了极点,悲愤道:“儿臣若有此心,当天诛地灭,死后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地狱……哈哈哈哈……”   新帝大笑起来,笑声似疯似癫。   “哪来什么地狱,这人间便是地狱,太子啊,你、我早已是在地狱里的人。”   “陛下!”   “父亲!”   赵亦时忍无可忍的高喊:“您是帝王,要慎言呐!”   新帝浑身狠狠一震,疯狂渐渐褪去,又是一张阴郁冰冷的脸。   他漠然地看着太子,良久,开口道:“太子什么时候也学会冲朕大吼大叫了?去外头跪着自省一下吧。”   “陛下。”   赵亦时声音沉得不像样。   “臣跪三天三夜也无妨,只是郑家的事,战马的事迫在眉睫,臣恳求陛下冷静下来,仔细想一想轻重缓急。”   “给朕滚出去!”   新帝抄起手边的玉盏,狠狠砸向赵亦时,“朕是天子,用不着你来教我!”   ……   别院。   沈冲脸色不怎么好看。   “三爷,小裴爷,宫里传出消息,殿下的额头被陛下砸出了血,这会被罚跪在御书房外。”   怀仁还真的进宫了。   裴笑瞪着谢知非,“我说什么来着,哪有那么容易的事,这下好了,他又得受罪。”   谢知非不理这人:“陛下为什么不同意?”   沈冲摇摇头。   “还能有什么为什么?天子啊,九五至尊呢,要脸的!”   裴笑真是忧心忡忡:“谢五十,现在怎么办?”   “等!”   三人扭头看去,不知什么时候,晏三合站在了数丈之外,面色很平静。   沈冲拧眉:“晏姑娘,等什么?”   “等时机,等结果,等一切不可能变成可能。”   晏三合沉沉道:“希望他不要退缩,一旦退了,便是前功尽弃。”   ……   时机没等来,等来了一场瓢泼大雨。   滴雨的屋檐下,宫女们都十分同情地看着这位俊秀的太子。   自打先帝过逝,新帝上位,太子便三天两头的罚跪,真真是可怜死了。   远处的伞下,皇后张氏心疼的眼泪都落下来。   好歹还有血脉亲情呢,陛下怎么能这么搓揉自己的亲生儿子?   大雨中,赵亦时跪得一动不动。   他忽然对一个人产生了莫大的同情——废太子赵霖。   他想,在赵霖无数次的罚跪中,是不是也有一次是在这样的瓢泼大雨中?   他身上是不是也很冷,心里是不是也有一团火,喉咙里是不是也有一句想脱口而出的话——   凭什么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凭什么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凭!什!么!   ……   雨下了整整一夜;   太子跪了整整一夜;   别院书房的灯,也亮了整整一夜。   第二日清晨,雨势不仅不减,反而越下越大,像是要把天都下漏了一样。   大雨中,司礼监随堂太监秦起,撑着伞匆匆来到顾美人的寝宫,见宫门紧闭,他奋力的砸起来。   片刻后,宫人开门。   秦起把那人往边上一推,径直往内殿去。   守在门外的太监远远见是秦起来了,忙冒雨迎下去,“秦公公,您这一大早的……”   “快,快去通知陛下,北边送来密信,有情况。”   太监一听这话,扭头就跑……   ……   同一时间,别院的门也被砸得砰砰直响。   片刻后,刚刚入睡的谢知非,被人从床上一把揪起。   他睁开眼,迷迷糊糊道:“步六,你怎么来了?”   步六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三爷,大事不好了,北边探子传来秘信,鞑靼暗下有动作啊。”   刹那间,谢知非整个都僵住了。   鞑靼有动作,那就意味着……   “三爷,郑家的案子什么时候能水落石出?战马什么时候能恢复原样?这他/娘的……十万火急啊!”   谢知非一掀被子,“我去问问晏三合。”   来不及披上外衣,趿拉着两只鞋就往外走,走到门口,见步六还站着,他大喊道:   “愣着干什么,跟我一起去啊!”   这一声喊的石破天惊,把所有人都惊醒了。   书房的灯刚灭不久,又亮起来,连伤着的丁一和黄芪都匆匆赶来。   晏三合听完谢知非的话,看了看窗外瓢泼的大雨,半晌,轻声说一句:   “既然时机来了,那么结果也就不远了。”   “我的神婆姑奶奶啊!”   小裴爷满目忧虑:“这是什么时机啊,万一鞑靼打过来,咱们华国拿什么和人家拼命啊!”   “将郑家的事情昭告天下啊!”   晏三合冷笑了一声:“说不定战马就好了一半呢!”   谢知非神色一变:“当真吗,晏三合?”   晏三合看着谢知非担忧的神色,终于露出了自己的底牌,“是我的直觉和猜测。”   “晏三合,直觉不能当饭吃啊。”   裴笑想死的心都有:“这么大的事情呢,半点玩笑都开不得。”   晏三合深吸口气:“一般来说,我的直觉都比较准。”   “砰!”   红木书案被砸得晃了几晃。   书案前,步六整张脸跟个瘟神似的,异常的愤怒。   “有谁可以和我说一下,郑家的案子到底怎么了?谁是凶手?为什么昭告天下,战马就能好起来?”   “这事说来话长,但现在来不及和你说。”   谢知非目光看向朱青:“去和沈冲说,就说是我说的,只要陛下将郑家的案子昭告天下,战马怎么着也会好一半。”   “爷!”   朱青余光扫一眼晏三合,声音有些发抖,“这个话不能乱说,万一错了呢?”   “错了,就记在我头上!”   谢知非额头的青筋冒出来,“我来承担所有责任。”   朱青二话不说,扭头就走。   谢知非走到步六面前,大掌用力按下。   “步六,你现在什么都不要问,回头我会和你详细说,你只帮我做一件事。”   步六还一头雾水着呢,“做什么?”   “立刻以你步将军的名义给皇帝上折子,夸大一下北地那头一旦有异动,会产生什么危害。”   谢知非咬咬牙:“我必须给皇帝施压,让他同意将郑家的案子昭告天下,帮衬太子一把。”   给皇帝施压?   步六瞠目欲裂。   ————   一更,又写了两千的废稿,推了重来,抱歉! 第803章 不对   大雨中。   百官们撑着伞,像往常一样早早进宫,准备早朝。   哪知刚走到半路,却见一人拦在路中央。   正是司礼监的大太监秦起。   秦起手拿拂尘,尖着嗓子喊道:“陛下龙体不适,今儿停朝一日,各位大人请回吧。”   停朝?   百官们你看我,我看你,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秦起也懒得去看他们,匆匆往乾清宫去。   到了乾清宫门口,他拿过身后小太监手里的伞,扔下一句“在这里候着”,便向雨中跪着的那人走去。   “殿下,小心身子啊。”   赵亦时抬头,见是秦起,冲他笑了一下:“无事。”   秦起看着他冻得发紫的唇,心酸的不行。   先帝在时,最宠的就是这个孙子,别说罚跪,就是话说得重一点都舍不得。   千回百转之间,秦起把伞一压,低声道:“殿下,北边有情况,陛下已经枯坐了一个时辰,您再忍耐忍耐。”   赵亦时一僵,脸上没有半分喜色,反而一抹担忧从眼底掠过。   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   他抬手冲秦起抱了抱拳,“秦公公……”   “使不得,万万使不得。”   秦起哪受得住太子这一礼,“殿下放心,老奴但凡有法子,一定想办法劝劝陛下。”   赵亦时凄凉一笑:“公公辛苦了。”   “瞧殿下说的,老奴这就去。”   秦起匆匆起身,匆匆走到乾清宫的屋檐下,把伞一扔,拂了拂身上沾着的雨珠,一脚跨进了门槛。   殿里。   新帝依旧端坐在书案前,神色凝重,手边是两份奏章。   两份奏章一封来自北地,一封是步将军的急报,还都是秦起亲自送到陛下手上的。   秦起在心里暗暗叹气,其实新帝也难啊。   当年的新帝,就像现在跪在外头的太子,哪一桩事能由他真正做主,还不都是先帝说了算。   郑家的案子先帝逼得急,天天把新帝拎到跟儿前敲打。   新帝那腿又不好使,跪下去艰难,起来更艰难。   恰好三司送来证据,那证据左看右看都没什么问题,案子就定了性,哪曾想……   “陛下。”   秦起小心翼翼的唤一声,“该用早膳了。”   新帝眼都没眨一下,只是幽幽地吁出口浊气,低下头,手慢慢撑上额头。   这一瞬间,秦起心里无端生出对他的一丝同情。   坐上龙椅两月不到,便要昭告天下自己从前犯下的错,古往今来,哪个皇帝有过这般经历?   郑家满门忠烈,死得又那样的惨,世人只会把一腔怨恨都落在新帝身上,说他无能,说他昏庸。   他日工笔史书,也会浓墨重彩的记下这一笔,又有几人会细究这里头的是非曲折?   想到这里,本来打算劝一劝的话,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秦起无声退后几步,将自己的身子隐在了暗处。   ……   别院。   角门。   谢知非听完朱青的话,又低头交待了几句。   朱青一点头,披上蓑衣,翻身上马,消失在茫茫大雨中。   谢知非撑伞往内宅去,雨雾中看到晏三合背手站在屋檐下。   是在等他。   谢知非因为怀仁还没出宫的烦躁情绪,一下子淡了不少。   他走上前,收起伞,和她一并站着,“有话说?”   晏三合抬头看了他一眼,“谢知非,万一我的直觉错了呢?”   “错了就错了,有啥呢。再说了,你啥时候错过?”   谢知非低下肩,轻轻碰了她一下,“还有别的话吗?”   “没了。”   “我有。”   谢知非:“把郑家的冤案昭告天下,除了战马的原因外,有没有别的私心。”   “有!”   晏三合指指皇宫方向,黑眸中簇起一团火。   “我就想告诉那些权势滔天的人,不是所有事情都能一手遮天,哪怕你是九五至尊。还有……”   她停了一下,声音也缓下来,“我们答应过吴书年的。”   你这丫头怎么把所有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揽呢?   答应的人明明是裴明亭。   谢知非看着她瘦瘦的肩,将心疼和担忧深深藏进黑眸中。   “你说,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谢知非不动声色的开始试探。   “怀仁说得没有错,郑家满门忠烈,老将军又在战场上,他这么做,就不怕事情传到老将军那边,从而影响整个战局?”   没有人回答。   身边的人安安静静的站着。   谢知非也并不是真的想从她那里听到答案。   他之所以会重复问一遍,就是想委婉的提醒她一下——   再往下查,当真不在意自己的身份暴露出来吗?当真不介意生死吗?   傻丫头,你能为郑家做到这个份上,郑家就没有白养你一场。   忽然,胳膊上一紧。   谢知非扭头,发现晏三合的神色异常紧绷,“怎么了?”   “不对劲!”   “什么不对劲。”   “战马不对劲。”   谢知非有些听不明白,战马早就不对劲了,一直蔫蔫的,怎么她这会还来说?   “谢知非,我问你,郑家的围墙倒塌,意味着什么?”   这还用问吗?   “意味着郑家的案子有冤情。”   “那么,战马蔫蔫的,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郑家……”   谢知非说到一半,忽然说不下去了。   战马和郑家扯不上关系,能扯上关系的只有战事和郑老将军。   “华国战马先后出事,是从那匹老马死后开始的,那匹老马是郑老将军的坐骑,马通人性……”   晏三合胸口微微起伏。   “步六说这马因为郑老将军的死,不吃不喝了好几天,会不会有一种可能……”   “什么?”谢知非声音一下子紧了起来。   晏三合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迸,“郑老将军的死,也有蹊跷?”   “咳咳咳……”   谢知非忽然猛烈的咳嗽起来。   他咳得惊天动地,像是受了什么惊吓似的,根本停不下来,   晏三合想伸手去拍打他的后背,被他拂开了。   他转身,手撑住墙边,捂着胸口缓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再抬头时,黑沉沉的眼睛里都是咳出来的泪。   “晏三合。”   他声音一下子变得很嘶哑:“你觉得郑老将军的死,蹊跷在什么地方?”   “我说不上来。”   她只是刚刚听谢知非说,老将军在战场上,他灭郑家满门,就不怕事情传到老将军那边影响整个战局时,才突然想到的。   再联想到战马的事……   “谢知非,你有没有想过一件事。”   “你说。”   “老将军死之前,会不会已经知道家里被灭了门?”   谢知非瞳孔瞬间一缩,弯下腰,又咳了个昏天黑地。 第804章 昭告   太康元年,五月初四。   子时。   乾清宫前,在雨中跪了两天两夜的太子,忽然头一栽,昏倒在地上。   内侍赶紧上前,一摸额头,烫得吓人。   片刻后,皇后张氏冲进乾清宫里,扑通跪在新帝面前,哭得哀哀欲绝。   枯坐了许久的新帝,终于站起来,疲倦的摆摆手。   “传太医吧。”   寅时,三刻。   文武百官走过金水桥,走上台阶,进到太和殿。   出乎意料的是,太和殿的龙椅上,天子一身明黄黄的龙袍,已经端端正正的坐着。   百官们赶紧站定,行一跪三叩头礼。   礼毕。   新帝沉沉开口,“朕今日有一桩事情要昭告天下。”   秦起忙上前一步,展开手中的黄卷,高声朗读起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经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重查,郑玉府的灭门一案,真凶并非齐国流亡君主吴关月父子……”   ……   “晏姑娘,三爷,小裴爷,殿下请你们过去一趟。”   沈冲目光落在三人身后,“李姑娘,殿下交待说,也劳你去看看他。”   李不言正低头看脚下的蚂蚁,听到这话一抬头,便对上了裴笑的眼睛。   四目相对,一触即分。   李不言眼中的诧异,裴笑看得清清楚楚,一时间心里的滋味,千言万语难以描述。   他收回视线,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问道:“早朝怎么说?陛下他……”   “已经昭告天下。”   六个字,让所有人长吁一口气,尤其是谢知非,他默默伸手捂了捂心口。   沈冲催促:“晏姑娘,出发吧,殿下两天两夜没睡了,这会就撑着一口精气神等你们呢!”   晏三合一点头:“出发。”   “等下。”   李不言抬腿往院外走,“我去和韩煦说一声。”   她走得很快,几乎是两三步就出了院子,裴笑不动声色的紧了一下眉头。   一个怀仁,一个韩煦,都曾在她的心上落下一笔,只有自己什么都不是。   什么都不是呢!   ……   端木宫。   从窗户照进来的光,落在赵亦时紧闭的长睫上,那份脆弱感是太子妃吴氏从未见过的。   吴氏接过婢女手中的药盏,亲口尝了尝,软声软气道:“殿下,该喝药了。”   赵亦时没睁眼,只是摆摆手,示意她离开。   恰这时,内侍汪印走进来,“殿下,晏姑娘他们已经到了。”   赵亦时一双黑眸倏的睁开,亮光从里面迸出来。   “快请。”   “那……妾告退。”   吴氏笑容说不出的僵硬,放下药盏的动作也显得心不甘,情不愿。   做太子妃数月时间,她还是第一次看到他眼里迸出的亮光。   她故意慢下脚步,跨过门槛的时候,正好看到沈冲领着人进来。   一行四人,吴氏眼睛只看到了走在最后的少女。   那少女一脸英气,嘴角勾起一道浅浅的弧度,走路的样子像男孩子那样洒脱不羁。   不知为何,吴氏的心一下子酸起来。   四人朝太子妃略行一礼,便进了卧房,看到床上的男子后,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   这人穿着月牙白的里衣,脸色倒比那衣裳还要白上三分,唇上更是一点颜色都没有。   “都愣着做什么,坐。”   声音已经哑到了极点,听在耳中说不出的刺耳,堂堂太子惨到这个份上,谁见了心里都不会好受。   李不言低下头,不可闻声地叹了口气。   谢知非见桌上的药盏还冒着热气,端起来,“自个喝,还是我喂你?”   赵亦时接过,一口气喝完,把碗递回去的时候,他掀眼看了李不言一眼。   “都坐下来吧,我说正事。”   这一眼,除了李不言没瞧见,余下三人都瞧得一清二楚。   裴笑扭过头,眼睛也不知道往哪里瞧。   “今日的昭告天下,是由秦起宣读的,他读完后一刻钟,三大营立刻有秘报过来。”   赵亦时深目看了晏三合一眼:“战马有一半生龙活虎起来,能吃能喝,能跑能跳。”   “当真?当真?当真?”   裴笑一下子忘了刚刚胃里泛起的酸,伸手晃着谢知非,喜不自禁道:“哎啊,这事总算赌对了,赌对了。”   谢知非被他晃得头昏,却也是松了一口气。   “那北地那头,陛下是不是打算出兵?”   “四九城有鞑靼的探子,战马的事情不出意外,应该是泄漏了,所以鞑靼在华国边境才敢一边挑衅,一边排兵布局。”   赵亦时:“陛下说此刻还不是战的时候,命三大营和北地边军从今日起加紧实战演练。”   谢知非一下子就明白了这么做的好处——震慑敌国,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休身养息,为华国争取时间。   “晏姑娘。”   赵亦时:“战马好了一半,是不是意味着郑家的心魔也已经解了一半。”   晏三合什么都没有多说,只是点点头。   赵亦时并不介意她的冷漠,如果不是她的坚定,事情就会朝着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   他是感激的。   “那下一步,晏姑娘打算如何解开郑家的另一半心魔?”   “我和你说过的。”   晏三合神色平静:“查清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知道是因为喝了药,还是因为这话,赵亦时感觉身上又开始出冷汗了,粘腻的不行。   “晏姑娘,你……确定是他做的吗?”   晏三合淡淡地看着他,又沉默了。   有些答案不需要用嘴说出来,答案在每个人的心里。   “好。”   赵亦时往后退一步,“我们就当是他做的,问题出在哪里?”   晏三合轻轻说了三个字:“海棠院。”   一时间,谢知非和李不言同时心跳如雷。   谢知非:果然,她下一步的目标是锁定海棠院。   李不言:快了,快了,她快找到自己真正的根了。   只有裴笑还什么都不知道:“晏三合,海棠院怎么了,哪里出了问题?”   晏三合伸出三根手指。   “第一,郑家所有的院里都有两个,甚至三四个敛尸的人,海棠院明明有女尸,却只有陈皮一个人敛尸,为什么?”   裴笑:“第二呢?”   晏三合:“为什么火从海棠院第一个烧起来?”   裴笑:“第三呢?”   “为什么海棠院的四个人,明明吃了和其他人一样的晚饭,却没有中蒙汗药。”   晏三合停了一下,轻轻笑道:“我想知道,郑家的海棠院里,到底藏了什么秘密?” 第805章 秘密   裴笑被晏三合说得心脏都不跳了,脱口而出一句:   “就凭那三点,你就笃定海棠院有秘密?”   晏三合看裴笑的表情,像是在看一个傻子。   裴笑被他看得毛骨悚然,“难道……这也是你的直觉?”   晏三合既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有时候,沉默比言语更有威慑力。   果然,赵亦时心底泛起一丝波澜。   “晏姑娘想查海棠院的秘密,问题的关键是郑家的人都不在了,怎么查?”   “我记得郑家二房,四房都有远嫁的姑娘;二房有两个,一个在金陵,一个在太原;四房的姑娘嫁到哪里,我不知道。”   晏三合目光向谢知非看去。   “劳烦三爷帮着找一找,看看哪个离京城最近,我最快能见到。”   谢知非其实在走神,但晏三合看过来的时候,他有所感觉。   “据我所知,四房嫁到了益州,所以最近的是太原府的那一位。”   裴笑一听,心里就有些蠢蠢欲动,“咱们这是要立刻出发去太原府吗?”   “不用!”   晏三合:“让朱青和不言跑一趟就行。”   “三爷离不开朱青。”   李不言想了想:“晏三合,让我和韩煦去吧。”   “韩煦?”   赵亦时轻轻咬出这个名字。   “韩家堡的老大,家里走镖的,是我和晏三合的至交。”   李不言笑笑:“谢就不用了,以后殿下、三爷、小裴爷如果方便,暗下照顾照顾就行。”   都已经在替那人拉拢人脉了。   裴笑感觉心里像是漏了一个洞,什么风什么雨都呼呼往里刮,“这人信得过吗?”   “你可以信不过我,但一定不能信不过他。”   好吧。   刮进来的都是凄风苦雨,裴笑扭过头,故意问谢知非:“你觉着呢?”   谢知非心里正在犹豫。   太原府的那一位是他的堂姐,按理他应该走这一趟,去看看她日子过得如何。   但看过又怎么样呢?   即不能相认,也不能多说一句话,反而平添几分伤心。   “我没意见。”   裴笑一口气堵在胸口:谢五十,你是头猪啊!   “那就早去早回。”   赵亦时慢慢勾起一点唇:“来回的盘缠,我让沈冲给你送去。”   他脸色本就难看,说话的声音更是有气无力,唇角勾起,是一记强撑着的笑。   李不言扫了他两眼后,上前一步认真道:   “殿下好好保重身子,咱们华国特别需要殿下这样的好君王,是百姓之福,也是天下之福。”   是吗?   赵亦时表面镇定,心里却有一场海啸。   这样一句话,把他和她之间的暧昧、纠缠划的清清楚楚,一丝拖泥带水都没有。   她从来如此;   她一直如此。   赵亦时安静的点头,没让任何人看出来他的心思。   “都去忙吧。”   ……   从端木宫出来,一行人回到别院。   韩煦一听去太原府,朝李不言丢过去一个感激的眼神。   二叔已经在京城,凭他的本事早晚找到别院来,去太原府正好可以避开他。   “我陪你去。”   她答得干脆痛快,落在裴笑的眼里,又是另一层的意思,片刻都呆不下去了,和晏三合打了个招呼后,匆匆离开。   哪知刚走出院子,却听见李不言“啊”的一声惊叫。   出了什么事?   裴笑头皮一麻,转身就往回跑。   跑到正堂时,一个人都没有,人都进了厢房。   他赶紧走过去,勾起头,踮起脚,往前一看。   饶是裴笑心里有一点准备,还是被眼前的情形惊了一跳。   香依旧在烧着,但香灰却一下子多了起来。   不知何时,又或许只是在一瞬间,那香就已经烧掉了四分之一。   李不言连吞了好几口唾沫。   “我昨天看的时候,明明才烧了一丁点,怎么今儿个一下子烧下去这么多。”   谢知非垂目看了眼晏三合,忧心忡忡,“晏三合,这是怎么一回事?”   “可能……”   晏三合也没把握:“它能看到我们的一举一动,也知道郑家的案子昭告了天下。”   裴笑:“这么说,它是在对郑家心魔进行倒计时?”   “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晏三合闭了闭眼睛,随即又睁开:“不言,你只管走你的,别耽搁。”   “这玩意能让我短命几年,每次都被它吓一跳。”   李不言口气忿忿,“韩煦,咱们走。”   ……   两匹快马驶出四九城的同时,朝延昭告郑家灭门一案的事情,由皇宫向外扩散,四九城一片哗然。   无数百姓涌到郑府,自发悼念老将军一门;   国子监百名书生到都察院门口静坐,抗议三司的草率和无能,并要求三司尽快将真凶缉拿归案;   酒肆、茶坊这几天的谈资,也都是郑家惨案;   有聪明的说书先生,连夜编写了有关郑玉将军从前的种种,第二日开讲时,被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谢知非因为这些人,忙得脚不沾地,就生怕有人带头闹事。   城外更热闹。   三大营的练兵场鼓声阵阵,战马嘶鸣,尘土飞扬。   步六亲自监督步家军的每一次练兵,哪个孙子敢偷懒,步将军的皮鞭毫不留情地抽上去。   北地早晚有一场硬仗要打,战马还有一半蔫着呢,老将军说过的,关键的时候只有手脚上的功夫能救命。   想到老将军,步六愁得连觉都睡不着。   凶手不是吴关月父子,那又是谁呢?谁敢屠郑家满门?   回头等自个空闲了,得找小主子好好喝顿酒,这事得和他说道说道。   李不言一走,晏三合除了吃饭,睡觉外,仍是把自己关在书房里。   连兰川都察觉到她有心事,偷偷问汤圆,小姐是不是和三爷吵架了?   比晏三合还心事重重的人,是裴笑。   一连三天,他都做了同一个梦,梦里李不言头靠在姓韩的肩上,姓韩的手顺着她的细腰往下摸……   他吓得眼睛一睁,醒了。   醒后就再难睡着,发愁自己和殷家的婚事。   娘这几天又把殷家姑娘彻彻底底打听了一遍,一切都完美极了,娘准备请媒人,开始行六礼。   开弓没有回头箭。   这六礼一旦开始,也就意味着自己今生和李不言无缘。   想到无缘两个字,裴笑心痛的跟什么似的,感觉活着一点意思都没有。   太康元年的端午,就在这样一片乱哄哄中,悄然划过。 第806章 孤岛   端午过后的第三天,李不言和韩煦回了京城。   得到消息的谢知非和裴笑立刻赶来别院。   到的时候,李不言已经洗漱过了,韩煦则不知所踪。   裴笑一眼就看出李不言瘦了,偏李不言目光一瞄,大大咧咧道:“小裴爷啊,你怎么瘦了。”   因为你。   裴笑清了清嗓子,口不对心道:“这几日衙门里忙。”   李不言信了,话归了原位。   “我在太原府的时候,听到好多人议论郑家的事,照这个速度传下去,很快就能传到齐国那边。”   传到齐国,也就能传到守墓人阿强的耳中,阿强一定会在吴关月父子的坟上念叨这事。   九泉之下,他们父子能瞑目了。   晏三合心里一块石头彻底落地,“不言,说正事吧,人见到了吗?”   “见到了。”   李不言:“嫁到了太原府的葛家,韩煦说葛家早几年很是富贵荣华,只是近两年走下坡路,内囊有些空了。”   晏三合:“她叫什么?”   “叫郑宛林,夫君叫葛承梁,府上排行第四,人称四奶奶。”   李不言:“我问到郑家的事时,四奶奶哭得可伤心了,半天都没止住。”   谢知非突然开口:“葛承梁待她可好?”   李不言好奇:“三爷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谢知非静着一张脸:“替步六问的。”   步六对郑家的人和事,格外上心,李不言自然就信了。   “葛承梁待她还算好,她自己肚子也争气,替葛家生了三个儿子,就是瞧着那两房小妾有些妖妖娆娆,不像是什么正经人。”   “哼!”   谢知非冷笑一声:“怪不得内囊空了呢,敢情都花在了女人身上。”   三爷从来嘴甜,什么时候这么刻薄过?   晏三合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不言,往下说。”   往下说?   李不言想想就激动,一拍桌子,“晏三合,还真被你说中了,海棠院真的有秘密。”   裴笑忍不住:“什么秘密?”   “你们敢信吗?”   李不言也意味深长地看一眼晏三合。   “郑宛林说她在出嫁前,都没见过海棠院一对双胞胎长什么样儿。”   海棠院在郑家,就是一处孤岛。   岛上只有四个人,郑唤堂夫妇和一对双胞胎。   海棠院之所以是孤岛,只因为两桩事。   头一桩是赵氏。   赵氏在做姑娘时,克死了两任未婚夫,郑唤堂为了娶她,在父亲郑玉面前跪求多日。   郑玉拗不过儿子,这才勉强同意赵氏进门。   赵氏进门一年后,生下一对双胞胎,生在七月十四,传说是鬼胎。   “郑宛林说,那对双胞胎生下来的第三天,她祖父,也就是郑玉老将军就从马背上摔下来。”   李不言:“又过几天,后花园一池塘养得白白胖胖的鱼儿,一夜之间全死了,肚皮一个一个朝上翻,看得瘆人。”   裴笑听得入神:“够蹊跷的啊”   李不言:“小裴爷,还有更蹊跷的呢。”   从那天开始郑家开始鸡飞狗跳,夜里猫儿总是叫,一叫就是一整晚,吵得人睡不着觉。   又过几天,郑玉院里的一个大水缸好好的突然裂了,还不是裂成两半,是四分五裂的那种,像是被雷击中了一样。   水缸一裂,郑玉就病了,太医院的太医请了个遍,都没找出病因来。   不得己,将军就请了高人算卦 。   裴笑一听算卦,立刻问道:“请的是朱家人吗?”   李不言顿时乐了,郑宛林说到这儿的时候,她也问了一模一样的话。   “郑宛林说她那时候还小,不知道请的谁,反正就是个高人。”   裴笑又问:“那高人怎么说?”   李不言:“高人说那对双胞胎是鬼胎,专门克人的,想要不被克,就只有把他们拘起来,不往外走动。”   裴笑听得目瞪口呆,喃喃道:“还有这种说法?”   李不言:“高人还说,郑家的人想要平平安安,不被克到,也要远离这对双胞胎,否则,轻则倒霉,重则有血光之灾。”   裴笑扭头看着谢知非:你小子也是鬼胎呢,你咋不克人?   谢知非没有察觉到裴笑投来的眼神。   他生平第一次从别人的嘴里听到海棠院的过往,早已经痴了、傻了、呆了。   所有的蹊跷和诡异,不过是祖父精心下布下的局,甚至连高人,说不定都是他杜撰出来的。   他这么做,无非是用尽一切办法,保护着那个身份特殊的女孩。   谢知非沉沉目光向晏三合看过去。   晏三合心倏的一动。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谢知非眼中蒙着一层淡淡的水光,看上去有些伤心。   是该伤心的。   郑淮左曾经是他最好的朋友呢。   这世界可真小啊。   他是淮左唯一的朋友;   我是淮左名义上的妹妹;   兜兜转转,他和我遇见了。   “别伤心啊,承宇。”   晏三合迎着谢知非的目光,在心里对他说:“郑家的案子,很快就能水落石出。”   “晏三合,谢三爷。”   李不言口气故意露出不悦。   “拜托你们两个能不能别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能不能尊重一下我这个讲述者。”   目光散开。   晏三合脸色不变道:“郑宛林还说了些什么?”   “她说将军虽然对海棠院很不待见,但所有的吃穿用度,海棠院却是整个郑府最好的。”   李不言:“她说她们穿的衣裳,戴的首饰,都是海棠院挑剩下来的,为此她娘还和她爹闹过几回。”   晏三合:“后来呢?”   李不言:“后来这事被将军知道了,将军面色铁青的到了他们这一房的院子里。”   郑宛林说她一辈子都忘不了。   将军把他们这一房的人都叫到跟前,很直白的问爹,要不要出府单过。   爹没什么本事,什么都要靠着这个弟弟,立马就慌了。   老将军冷冷看一眼她娘,话说得更不客气了。   “二嫂想问我一句凭什么?我能回答二嫂的是,就凭我是一家之主;就凭海棠院里住着我的亲儿子,我的亲孙子;就凭我挣下了郑家的这份家业。”   她娘拿捏她爹可以,见了将军气势就萎了,吓得屁都不敢放一个,一个劲儿的点头称是。   “我劝二嫂消停些,多为儿女着想着想。”   老将军手指在桌上点点:“下次再让我听到这种闲话,也只有请二嫂离开,我郑府庙小,容不下长舌妇。”   “晏三合。”   李不言:“郑宛林说,从那天开始,他们这一房再也没敢议论过海棠院,整个郑府也没有人敢。” 第807章 暗卫   老将军好算计,用郑宛林的娘,敲打了整个郑府的人。   没有人敢议论海棠院,也就意味着海棠院会渐渐被人遗忘。   他这是在变着法儿的,保护她呢。   晏三合问道:“除了这些,还有别的吗?”   “有!”   李不言喝了半盅茶,嗓子清润道:“但这只是郑宛林的听说,她没有亲眼看见过。”   晏三合:“听谁说?”   李不言:“听将军的几个小孙子说的,也就是郑宛林隔了房的几个堂弟。”   晏三合:“说什么?”   李不言:“说海棠院闹鬼。”   闹鬼?   所有人的脸色变了变。   晏三合默然和谢知非对视了一会,问道:“怎么个闹鬼法?”   李不言回忆了一下郑宛林的话,娓娓道来。   郑玉有五个儿子,孙子更多,总有几个调皮捣蛋的不信邪,大人们越不让他们去的地方,就越要去。   再说了,海棠院有对双胞胎,双胞胎长什么样儿,外头的人还没有见过。   好奇呢!   皮孩子们就趁着大人们不注意,偷偷往海棠院跑。   哪知一靠近海棠院就没好事,不是这个摔了,就是那个腰扭了,很是诡异。   最离谱的一回,有孩子爬到树上,想偷偷往海棠院里看一眼。   忽然,一阵风刮过,人就掉下来。   要摔伤了,摔疼了倒也正常了,偏偏从那么高的树上摔下来,竟然毫发无损,只是受了些惊吓。   夜里,那孩子发起高烧,满嘴都是胡话,反反复复说看到了一个黑影儿在面前一闪而过。   “黑影儿?”   晏三合出声打断了李不言的话:“什么样的黑影儿?”   “那孩子自己也说不清,大人们想着算命高人的话,只当他是撞见了鬼,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敢靠近海棠院半步。”   晏三合倏的起身,“不言,你先停一下,我去外头转几圈就来。”   一刻都坐不下去。   急需找一个无人的地方,把脑子里的念头理一理。   这世上是有鬼,但人有人道,鬼有鬼途,两者不会生活在同一个空间里。   更何况,哪有青天白日出来的鬼。   皮孩子嘴里的黑影儿,应该是潜伏在海棠院里的暗卫。   这个暗卫是太子妃梁荪宜安排的。   “他把我抱到了郑家,潜伏在海棠院的四周保护我,血案发生的时候,他把我救出郑家。”   他是谁?   叫什么名字?   他现在的人呢?   是死?   还是活?   数丈之外,谢知非倚着墙,双手抱胸,目光追随着那个小小的人儿。   她脚下走得越慢,意味着事情越难。   这会她走得快,想来是为了那道黑影儿。   这时,晏三合脚下一顿,转身往回走,谢知非直起身,故意问道:“想到了什么?”   “没什么。”   晏三合径直往里走。   谢知非追过去,低声道:“我觉得那个黑影儿应该是人,说不定还是郑老将军安排的,海棠院里的确藏有秘密。”   晏三合停下,看着谢知非,他肩膀绷得笔直,像是在害怕什么。   “怎么了?”她问。   谢知非动了一下唇,轻声说:“我也有个直觉。”   “你说。”   “海棠院的秘密一旦揭开来,事情会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怕了?”   谢知非伸出手指,在晏三合的眉心一点,“是有点担心……”   你!   哪怕谢知非对自己说过一万次由她去,当真相一点一点靠近的时候,他还是不由自主的紧张、害怕。   尤其在新帝和太子的关系,一日比一日差的情况下。   “不用担心。”   晏三合轻轻捏了一下他的手指,宽慰道:“我心里有分寸。”   你有什么分寸啊?   你连命都不要了。   谢知非跟着晏三合回到屋里,揪心的像是在胸膛里放进了把尖刀。   “不言,郑宛林除了上面这些,还有说什么吗?”   “没什么了,就反反复复说他们郑家本本分分,怎么就贪上了这种事,说她眼泪都流干了,这辈子都不想回到京城来。”   李不言静了一会,才又说:   “她瞧着比同龄人要老很多,精气神也不大好。她送我走的时候,拉着我的手说……   李姑娘,请一定帮我们郑家找出真凶来,你知道吗,这十年,我都没有笑过,哪怕再高兴的事情,我都笑不出来。   我恨不得跟他们一起去了才好,可孩子那么小,我又舍不得,就这么一天一天的撑着。   可一闭眼,那些亲人的样子都在眼前,一刻的都忘不了。我现在就盼着早点死,这样活着太受罪了。”   屋里,有点安静。   一个十年都不曾展颜的人,是多么的可怜啊!   “晏三合。”   “谢知非。”   两道声音重叠在一起。   谢知非笑了,“你先说。”   晏三合:“赵氏的娘家在哪里,我要见一见她的娘家人。”   谢知非:“赵氏是天津卫人,从前家里是开学堂的,也算是读书人家。”   这小子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裴笑狐疑地看了谢知非一眼,问:“晏三合,这回打算派谁去?”   晏三合:“我亲自去。”   谢知非:“我也要去。”   李不言:“我也去。”   朱青、黄芪、丁一你看我,我看你,最后目光落在晏三合身上。   晏三合早有打算。   “朱青跟着去,黄芪和丁一你们伤没好透,就留在京城替我打听一个人,做一件事。”   黄芪:“晏姑娘,打听什么人?”   晏三合:“郑唤堂。”   黄芪:“打听他什么呢?”   晏三合:“他的各色朋友,亲的,远的,至交的,都要打听。”   裴笑又纳闷了,“打听这些做什么?”   晏三合目光又向谢知非看过去:“我听人说,他是郑玉五个儿子中,最聪明的一个。”   裴笑:“听谁说的,我怎么不知道?”   晏三合收回视线,“小裴爷,你不知道的事情多了去。”   裴笑:“……”又来羞辱人了?   丁一:“晏姑娘,事是什么事呢?”   晏三合:“找朱远墨,详细问一下鬼胎的事。”   丁一咧嘴笑:“这简单。”   晏三合:“你必须问问清楚,鬼胎到底会不会克人。”   大家的目光唰的一下看向谢知非。   是啊。   他们怎么没有发现这处不对劲呢。   鬼胎,眼前现成就有一个。   也没听说三爷克什么人啊,相反和三爷交往过的人,都活得好好的。   谢知非穿过这些人的目光,沉沉向晏三合看过去。   这丫头当真是一步一步都算计好了。   先勾着大家把目光落在海棠院,再通过查郑唤堂夫妇,把疑点落在双胞胎身上。   没有一步是虚的。   都踩在实处。   都会要她的命! 第808章 赵家   “谢知非。”   晏三合:“到天津卫一来一回几天?”   谢知非:“最多三天的时间。”   晏三合算了算脚程,“我们傍晚出发,骑马赶一夜的路,天亮应该可以到天津卫。”   “晏姑娘,我这就去准备。”   朱青抬腿就往外走,手刚碰到门,忽的顿了一下,他猛的拉开门,一跃而出。   所有人都被他的动作吓一跳。   李不言反应最快,抽起腰间的软剑便追了出去。   “喂,什么情况?”   裴笑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只是这一步还没站稳,他忽然意识到什么,又赶紧跟过去。   谢知非神色变了变,朝丁一、黄芪命令道:“你们不要跟出来,护着晏三合。”   说罢,他也追出去。   院子里,只有裴笑。   “他们人呢?”   裴笑指指上面:“在屋顶。”   谢知非登时心头咯噔。   朱青不会无缘无故行动,一定是发现了什么。   难道屋顶有人?   正想着,朱青和李不言双双落地。   “爷。”   朱青神色异常凝重:“有人在屋顶偷听我们的话,身手非常快,我连他的影子都没看到。”   “你确定?”   “确定,瓦片上有两个很浅的脚印。”   李不言收起剑,“三爷,我们被人盯上了。”   谢知非猛地打了个寒噤,来不及说什么,只见晏三合从屋里走出来,“我猜是杀了陈皮的那人。”   谢知非第一直觉也是他,“现在怎么办?”   “是啊,我们的打算都被他听去了。”   裴笑挠挠头,担忧道:“他不会先我们一步,把赵家都杀了吧。”   李不言:“很有可能。”   谢知非一听这话,浑身的血液倒流。   赵家,是他的外祖家。   “晏三合,不要等到傍晚了,现在就出发吧。”   朱青:“三爷说得对,必须快。”   晏三合被催的思绪集中不起来,索性痛快道:“那就出发。”   来不及备什么干粮,李不言和朱青各自往怀里揣了些银子,就立刻动身。   路上一刻都不敢歇。   小裴爷五脏六腑都颠出来了,硬咬着牙,没哼一声。   赶到天津卫的时候,已近亥时三刻。   这时城门紧闭,所有人又累又饿,偏偏连个歇脚的地方都没有。   谢知非解下腰牌往朱青手里一扔,“敲门,进城。”   五城兵马司品阶虽低,却是京官,守城的侍卫根本不敢得罪,立刻开了城门,放五人进去。   进了城,直奔天津卫府的府衙。   谢知非只知道赵家在天津卫,但具体在天津卫的哪一处,却一无所知。   本来可以不紧不慢的打听,不惊动官府的人,但眼下是生死时速,不想惊动,也得惊动了。   府衙的值班衙役一看是京五城的人,只当这一行人是在抓捕什么逃犯。   所以当谢大人命他们打听赵家时,屁都不敢放一个,立刻乖乖去了;当谢大人喊饿时,又把厨娘叫醒,简单弄了些热菜热饭。   为了赶路,整整一天水米未沾,连晏三合这么细嚼慢咽的人,都有些狼吞虎咽。   小裴爷吃完饭,嘴一抹,头一歪,靠着墙就睡着了。   太累。   谢知非把肩膀朝晏三合凑过去,“来,靠着我闭闭眼,打听到赵家后,咱们立刻赶过去。”   节骨眼上,晏三合从来不扭捏,头往谢知非肩上一靠,闭眼就睡。   朱青起身:“李姑娘,你也休息会,我去外头守着。”   李不言跟着站起来:“我陪你。”   “都不用守。”   晏三合声音很含糊,“这人的目标不是我们,都闭眼睡觉。”   朱青和李不言对视一眼,各自倚墙而睡,反正晏三合说什么都是对的,他们只要听话就行。   寂静中,谢知非慢慢睁开了眼睛。   晏三合说的没有错,那杀手不是冲他们来的,如果冲他们来,以他的身手早就动手了。   可是直接杀了他们,岂不是更省事省力,还用得着费劲的偷听,偷听完了再伺机杀人?   是在顾及他和明亭官家人的身份吗?   ……   很快,派出去打听的衙役就把赵家的详细住址弄来了。   所有人就着井水洗了把脸,提了提精神,就动身寻去。   四更天,天津卫的街上空无一人。   五匹马疾驰在青石路上。   从马蹄声就能听出马上的人心急如焚。   足足寻了有两个时辰,五人在郊外的盘山下,找到赵家依山而建的宅子。   此刻,天才刚刚亮。   朱青上前敲门。   开门的是个驼背老汉,一边打着哈欠,一边问:“你们是什么人?”   朱青一看老汉的神态举止,就知道赵府并没有什么情况,扭头朝身后的人点点头。   身后的四人同时吁出口气。   谢知非上前,掏出腰牌,“京里来的,五城兵马司,找你们家老爷查郑家的案子。”   老汉打哈欠的嘴,一下子张在那里,随即扭头就跑。   片刻后,只见远处两个中年男子扶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妪,匆匆向他们走来。   谢知非从那老妪的脸上,依稀能瞧出一点赵氏的影子。   这是郑淮左的外祖母。   如果没有猜错的话,那两个中年男子,则应该是郑淮左的舅舅。   这时,只听晏三合开口道:“朱青,不言,你们不要进去,就在这宅子的附近走走转转。”   走走转转是假,隐在暗中观察那杀手有没有跟过来,是真。   朱青往左,李不言往右,三下两下便没了人影。   这时,老妪已经走近。   谢知非递上腰牌,“五城兵马总指挥使谢知非,奉旨再查郑家的血案,老太太您是……”   “我是那孩子的娘,这是她两个哥哥。”   老妪一把抓住谢知非的胳膊,“谢大人,快请进,我有一肚子话要说呢。”   谢知非看着胳膊上的那只手,没舍得推开,扭头冲晏三合和裴笑道:“都跟上。”   ……   赵家的宅子很大,但房屋却十分简陋,正堂就摆着一张八仙桌和几张椅子,门第和郑家的比起来,差了不止一星半点。   端茶的是个中年仆妇。   上完茶,老妪突然扭头问身边的儿子:“他叫什么大人?”   “谢大人!”   那儿子说完,无奈冲谢知非笑笑:“我娘年岁大了,记性不好。”   “没事的。”   谢知非抱抱拳:“您怎么称呼?”   裴笑眼睛立刻朝谢知非瞄过去。   这小子今儿客气的有点过啊。   对老太太称呼一声您也就罢了,怎么对赵家的儿子也称您?   怪事! 第809章 缘分   那儿子也被谢知非的客气吓一跳,忙躬身道:“我叫赵冬荣,是老大;这是我弟,赵方林。”   谢知非心说这名字起得有水准。   “这一位是晏三合,这一位是裴笑,他们跟我一起负责查郑家的案子,我们一行,以晏姑娘为主。”   赵家母子三人的脸色明显吃惊。   这世道男为尊,女为卑,男为主,女为次,怎么还有比男人更厉害的女人?   晏三合这才淡淡开口,“郑家案子的事情,你们应该听说过了吧?”   五城兵马司的老大都排在其次,那这晏姑娘的身份可不得了。   赵冬荣忙道:“刚刚听说不久,我娘两天没睡好觉了。”   “心里愁得慌,也憋屈的慌。”   老太太拿帕子抹泪,“不是姓吴的造的孽,又会是谁呢?”   晏三合看了老太太一眼,目光直视赵冬荣:“赵氏的闺名叫什么?”   “我妹子叫赵庆云。”   庆云?   晏三合在心里默念了一遍:“你们兄妹三人的名字,都取自楚辞,令堂从前是不是中过举啊?”   连名字的出处都知道?   赵冬荣这时才发现,自己对晏三合还是小看了一层,态度更加恭敬起来:   “我爹是落第的举人,后来开了学堂,专门教人读书。”   “赵庆云从小在学堂里读书?”   “她倒不是喜欢读书,就是喜欢看那些诗啊,词的,自己也会写一点。”   “她写的东西现在还有吗?”   “早没了,她出嫁前自己一把火烧了。”   “儿,她叫什么姑娘?”   “娘,她叫晏姑娘。”   “晏姑娘。”   赵老太太眼中露出焦急,“咱们不说那些没用的,我和你说说……”   “我问的话都有用。”   晏三合冷冷打断:“我问什么,你们答什么,不要打乱我的节奏。”   谢知非见晏三合的话说得很不客气,忙安抚道:“老太太,您别急啊,咱们慢慢来,这事急不得的。”   这一回,连晏三合都忍不住朝谢知非看过去。   老人妇女之友,也不是这么个友法。   谢知非知道自己做得过了,解释道:“终归是长辈。”   赵老太太一双浑浊灰白的眼睛,感激地盯着谢知非。   三个人,还是这孩子最讨人喜欢。   不仅模样好,还一点官架子都没有,不像那姑娘,板着一张脸,浑身上下都冷冰冰的。   晏三合不知道是该夸姓谢的,还是该骂。   她之所以问得这么仔细,是因为赵庆云照顾她整整八年,最后“母女二人”死在一张床上,可见关系极好。   她想多了解一下这位她叫“娘”的人。   “她什么样的长相?”   赵冬荣:“我妹子鹅蛋脸,大眼睛,皮肤很白,方圆百里的姑娘中,就数她长得最好看。”   晏三合:“性子如何?”   赵冬荣想了想:“性子也好,温温柔柔的,从不跟人红脸,就是有点悲秋伤月。”   长相秀美;   性子温柔;   才气十足;   这与晏三合想象中的赵氏,完全一样。   也只有这样娇弱美丽的女子,才能吸引武将之家出身的郑唤堂。   晏三合嘴角勾起一点弧度。   那抹弧度里,带着一点不为人知的骄傲,为赵氏。   “据说,她克死了两任未婚夫,这事是真是假,你们详细和我说说。”   赵冬荣叹了口气,“晏姑娘,这话要我怎么说呢,我是她哥,当然会说是假的,可那两人就真的死了。”   妹子五岁的时候,和爹一同上京赶考的师兄来家中作客。   那人见妹子小小年纪就坐在学堂里听课,心里很是欢喜。   恰好他家中有个七岁的儿子,和爹一商议,门当户对,知根知底,这门亲事就算做下了。   哪知那男孩子长到十二岁,生了一场急病,人说没就没了,亲事自然也就黄了。   人吃五谷杂粮,总有个头痛脑热,老天要收人,谁也拦不住,当时没人往那方面想。   妹子及笄后,爹娘就开始替她物色婆家。   赵家称不上高门大户,却也是殷实人家,妹子长得又好,又有才女的名声,很快就和知府家牵上了线。   两家父母相看后,都很满意,三媒六礼就行起来。   哪知,刚要定下黄道吉日,那知府的儿子从马上摔了下来,后脑正好碰到一块大石,一命呜呼了。   知府夫人没了儿子,伤心欲绝,就去找高人算命。   也不知道是真是假,算出来说妹子八字很硬,但凡八字弱一点的男子,都要被她克死。   “晏姑娘,这头一回还能说是个巧合,这第2回 ……”   赵冬荣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我妹子克夫的名声,就这么传了出去。”   晏三合冷笑一声:“谁找的高人,自然就为谁说话。”   赵家母子三人一听这话,都变了脸色。   尤其是老太太,看向晏三合的眼神一下子烫起来。   可不就是这个话吗?   偏偏有人会信。   更离谱的,还有人说郑家死了的一百八十口,都是被她女儿克死的。   “她和郑唤堂,是个什么缘分。”   被问到这个,赵冬荣看了看自个的亲娘,“娘,你说吧。”   赵老太太想到过往,狠狠一拍自己的大腿,懊恼道:“这事儿,都怪我啊!”   好好的姑娘家,背上了克夫的名声,这辈子还能有什么指望?   短短半个月,女儿瘦了整整十斤,小脸儿都尖了。   都是身上掉下来的肉,老太太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和男人一商量,就决定带着女儿回趟娘家,散散心。   就这样,母女二人带着几个忠仆,历时一个月到了南边的乌镇。   到乌镇的当天,正好遇到了江南的梅雨季。   女儿撑了把油纸伞站在桥上。   孩子在天津卫长这么大,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见识到江南的小桥流水,一时竟看呆了。   看着看着,又想到自己克夫的名声,眼泪唰唰的流下来。   恰这时,河里有一只乌篷船慢慢摇过来。   船头站着一青年男子,也打了一把油纸伞,正是跟着长兄来南边的郑唤堂。   他也是第一次来南边。   郑唤堂察觉到桥上有人,掀伞一看。   只见绵绵细雨中,一青衣少女在伞下无声落泪,那少女身段婀娜,眉目楚楚,说不出的让人生怜。   郑唤堂看着少女的青丝、朱颜,一时也看呆了。 第810章 执意   在娘家安顿下来后,赵老太太寻了个出太阳的日子,带女儿去镇上的成衣坊做几件衣裳。   镇子就那么大,母女俩没坐轿,手挽着手走着去的。   哪知走到一半,雨又突然下起来。   母女俩没带伞,只能躲到人家屋檐下去避雨。   这时,从雨中冲过来一个人,那人一身灰色长衫,已经被雨淋得半湿。   他跺跺脚,掸掸身上雨丝的同时,目光朝母女俩看过来。   赵老太太迎上那目光,看到小伙子先是一怔,随即咧嘴笑起来,眼睛亮亮的,里面都是光。   “晏姑娘啊。”   老太太微微一叹:“缘分这东西要来的时候,真是挡也挡不住,你除了说一声是月老牵线,还能说什么呢?”   晏三合微微勾唇:“还能说……郑唤堂有心了。”   “姑娘猜对了。”   老太太:“唤堂在船上看到我女儿后,心里就惦记上了,本来当天他就应该跟着他兄长回京的,为了找我女儿,愣是软磨硬泡,缠着他兄长多住了几日。”   所以,月老牵了线还没有用,两个人中,还得有一人很执着。   也难怪后来郑唤堂会不顾家中父母反对,一意孤行,娶了赵庆云,一眼就入心的人,想放手也难。   “赵庆云呢,也是一眼就相中了吗?”她问。   这话问得,裴笑眼睛陡然瞪大一圈。   神婆今天也奇怪。   怎么尽问些和案子没什么关系的话,这不是耽误时间吗?   “姑娘家总是害羞的,但我能看得出来,她心里也是乐意的,只是不好意思。”   喜欢一个人,眼神藏不住。   女儿脸上有了笑,也乐意吃饭了,还暗戳戳的打扮,人一下子有了精气神,好像日子有了盼头。   晏三合听到这里,轻轻笑了。   原来,他们俩还是一见钟情呢!   她解过的心魔中,花好月圆的不多,能一眼彼此都入心的,太难得了。   神婆还笑了?   裴笑实在忍不住,用脚碰了一下谢知非:今儿个什么情况?她问问题的时候,不都绷着一张脸的吗?   谢知非白他一眼:你管呢。   裴笑回过去一个白眼:兄弟,不正常啊不正常。   谢知非一脚踢过去:就你心里戏多!   我还心里戏多?   裴笑无可辩驳,只有用力咳嗽两声,催晏三合接着往下问问题。   偏偏晏三合还是不紧不慢:“赵庆云知道郑唤堂的身份后,是什么反应?”   “姑娘啊!”   老太太又记不住她姓什么,“她还能有什么反应,和我们一样提心吊胆呗。”   郑唤堂的身份,是他们夫妻暗下打听得来的。   当得知他是郑玉将军的小儿子时,真是又高兴,又揪心。   如果女儿能嫁进郑家,儿子一生,小日子一过,岂不是这辈子都不愁吃不愁穿。   可郑家的门第比着赵家,高出的可不是一星半点,女儿又有克夫的名声,将军大人能同意这门亲事吗?   晏三合:“所以,这门亲事是郑唤堂跪来的?”   赵老太太:“唤堂是个好孩子,别看他脾气好,认准的事情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晏三合:“郑玉将军一言九鼎、说一不二的人,就因为儿子的跪求同意了?”   赵老太太:“姑娘有所不知,他瞒着唤堂来过天津卫,来过我们赵家。”   晏三合秀眉微微一挑:“来做什么?”   赵老太太:“来打听打听我女儿,来见见我们做父母的。”   晏三合:“可曾对你们说了什么?”   赵老太太:“和我家死了的那口子喝了一顿酒,没说啥话,喝完就回程了,回去后就点头同意了。”   晏三合:“您觉得他点头同意的真正原因是什么?”   这个时候,赵老太太脸上露出一点得意:“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我们赵家门第不太显,却是读书人家。”   “读书人家和克夫……”   晏三合眼神忽然凌厉起来:“如果让老太太您选,会选什么?”   赵老太太被问住了。   “这只能说明一点,老将军对郑唤堂这个小儿子是非常宠的,所以才冒险同意这门亲事。”   晏三合:“我相信赵庆云嫁到郑家后,最初的日子应该是好过的。”   赵老太太被这话吓一跳,“姑娘,你,你怎么又猜到了?”   没错。   郑家虽然不满意这桩婚事,但三媒六礼一样没少,一切都按着规矩来办,给足了赵家面子,街坊邻居没少羡慕。   两个儿子送嫁去京城,郑家对他们兄弟俩照应的也好,没有半点瞧不起。   “老大。”   老太太叹口气,“去把箱笼里那个小盒子拿来。”   赵冬荣匆匆去,匆匆回。   他把小盒子放在晏三合手边:“这里头是我妹子成亲后,写来的家信,晏姑娘可以瞧一瞧。”   小盒子打开,里面只有三封信。   晏三合没有去瞧,而是把小盒子递给了谢知非。   谢知非三封信看完,咬了咬后槽牙,“总结起来一共有三件事。”   晏三合:“头一件,郑唤堂待她很好。”   谢知非点点头。   晏三合:“第二件,郑家上下待她也不错,没什么刁难。”   谢知非继续点头。   晏三合:“第三件,爹娘兄弟有空来京城玩,他们夫妻也会常回来。”   谢知非再次点头。   晏三合目光一挑,看向赵冬荣:“你们兄弟俩可曾去过京城?”   赵冬荣:“去过。”   晏三合:“什么时候去的?”   赵冬荣:“庆云有了身孕,娘不放心,让我们上京去看看。”   晏三合:“这一趟,你们看到了些什么?夫妻和睦这种话就不要说了,只说郑家?”   赵冬荣:“我们去的时候,庆云身孕刚满五个月,肚子比一般人大,太医诊脉说是双胞胎,郑家早早的备好了稳婆,奶娘,就等着生产了。”   晏三合:“预产期大约是什么时候?”   赵冬荣不记得了,拿眼神询问二弟。   赵方林想了好一会:“说是七月半左右。”   晏三合:“七月是鬼月,你们有没有想过,这对双胎胞生下来,可能不大吉利?”   “姑娘啊,又不是没有生在七月的人。”   赵老太太指着老大:“他就生在七月,也没说不吉利。”   晏三合:“不巧,这对双胎胞七月十四生出来,是鬼胎,克郑家。”   “放他/娘的屁!”   赵老太太连脏话都骂出来:“我专门打听过,鬼胎不克人。” 第811章 过往   鬼胎不克人。   晏三合等的就是这一句话。   “老太太。”   她脸上再无半丝笑意,“您为什么要去打听鬼胎的事呢?”   为什么?   赵老太太想着过往的种种,又开始抹泪。   女人生产,本来就是一只脚踏进鬼门关,女儿怀的还是双胞胎,生产起来更难更险。   预产期在七月中,他们夫妻二人从七月头就开始盼了,盼郑家来报喜讯,母子平安。   这一盼,盼到了七月底,郑家那头迟迟没有动静。   这不应该啊!   赵老太太再也坐不住,收拾收拾东西,带着大儿子立刻赶去了京城。   到了郑家一问,才知道女儿庆云在半个月前,顺利生下一对龙凤胎。   赵老太太心头那个喜啊,顿时把郑家不来报讯的事儿,忘了个一干二净。   管事把他们往内宅引。   老太太以为是去女儿的海棠院,哪曾想,竟被引到了郑玉的书房。   这世道,女人很少能进书房,老太太心里有些忐忑,猜测是不是女儿在郑家犯了什么错。   这时郑玉威风凛凛的走进来,没有半点寒暄的就对她说:   “赵太太,你女儿生出了一对鬼胎,专门克我,克我郑家。我如今把他们母子三人拘在海棠院,谁也不许靠近海棠院半步。你来得正好,今儿个就把你女儿领回去吧。”   五雷轰顶。   赵老太太差点没晕过去。   这话……   这话是要把她女儿休掉的意思吗?   接下来,郑玉把双胞胎生下来后,如何克他,克郑家的种种都讲给她听,最后板着脸说:   “当初我不同意这门亲事,就是因为你女儿的八字,现在好了,孩子生下来又不能再塞回去,我郑家有的倒霉了,太太说怎么办吧?”   “姑娘啊!”   赵老太太:“我一个妇道人家,能有什么办法,屁都不敢放一个,只能灰溜溜的走了。   走之前,还再三恳求郑玉,看在女儿九死一生替郑家生了两个孩子的份上,别亏待她,给她留一口饱饭。”   晏三合很清楚郑玉这一番话,就是为了把赵家人吓回去。   赵氏本来在闺中就有克夫的名声;   到了夫家又生出一对鬼胎;   如果被郑家休弃,这辈子就只能老死赵家,再无半点指望。   “鬼门关里走一遭,好不容易生下来一双龙凤胎,偏偏生在七月十四。”   晏三合故意叹了口气,“您女儿的命,好像真的不太好。”   赵老太太:“不瞒姑娘说,刚开始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时间长了,总觉得不大对劲。”   晏三合余光朝裴笑瞄过去:该你了。   果不其然,小裴爷一脸好奇地问道:“老太太,快说说,哪里不对劲儿?”   赵老太太颤巍巍伸出两根手指头。   “第一处不对劲:双胞胎克的是郑家,又没有克我们赵家,为什么不让我们去海棠院看一眼。”   裴笑看看晏三合,见她忽然不说话了,只得应声道:“这么说来,你们后来还去过京城,去过郑家。”   “我去的。”   赵方林:“那年我进京办点事,想着妹子好几年不见,是生是死都不知道,总得瞧上一眼吧。”   裴笑:“没见到人?”   赵方林摇摇头:“好说歹说都没让看。”   裴笑:“理由呢?”   赵方林:“没有理由,就是将军交待的,谁都不允许看。”   这时,谢知非突然开口:“妹夫见到了吗?”   赵方林:“唤堂见到了,陪着我喝了一顿酒,说了说庆云和孩子的现状,还说他也没法子,郑家的一切,都得听将军的。”   裴笑皱了下眉头,“这一处,确实有点不太合理,再怎么说赵家也是娘家人啊,怎么看一眼都不行呢?”   晏三合点点头,表示十分赞同小裴爷的话。   裴笑:“第二处呢,老太太?”   赵老太太:“既然不让看,我们家老爷就写信去,三个月一封,问问女儿的身体,问问双胞胎的情况。”   裴笑:“结果呢?”   “结果都是女婿回的。”   赵老太太:“可我女儿识字啊,整天被困在一个院里,怎么也不想着给娘家人写封信,诉诉苦呢。”   裴笑沉吟半晌道:“这么看来,确实不太合理。”   “所以。”   晏三合忽然开口:“老太太您就去打听,鬼胎克不克人?”   “姑娘,虽然郑家一年四季的年礼,年年不断,逢年过节唤堂还总塞银子给我们老俩口,可我赵家又不是卖女儿。   赵老太太静了一会,又说道:   “两个孩子一年四季总被关在院里,外头的天、外头的地什么都没瞧见过,多可怜呢,总不能关一辈子啊!”   她想着根子就出在那对双胞胎身上,于是就到处向高人打听,鬼胎会不会克人。   有说克的,也有说不克的,没个准话。   她就留了个心眼,问到一个说克的,就在“克”字下面划条横线;问到一个说不克的,就在“不克”下面划条线。   几年打听下来,克下面十八条线,不克下面有三十二条线。   她和赵老爷一商量,决定趁着老将军那会在北地打仗,拿着小本子去郑家讨要个说法。   这一回无论如何都要见一见女儿和外孙一面。   “姑娘啊!”   赵老太太声音一下子哽咽了。   “我们这头刚打算动身,那头郑家被灭门的消息就传来,老爷当场吐出一口血,急昏过去。我连魂都吓没了,在床上躺了足足三个月,魂才算回来的。”   即使事情已经过去十年,老太太还是脸色煞白,胸口一起一伏,情绪明显激动起来。   赵冬荣赶紧伸手,抚着老太太的后背,接话道:   “我爹临出发前,特意从书院里精心挑了好多书,兴冲冲地说要给两个孩子送去。   我爹这人是教书的,最喜欢的就是孩子。   他说我妹子是妇道人家,本来就该在内宅呆着相夫教子,只是可惜了两个孩子。   尤其是淮左,我爹是一心想亲自启蒙他读书的,哪曾想白发人送黑发人。”   “因为这桩事情,我爹心里一直后悔,说没有硬硬骨头,早点去郑家见女儿,见外孙一面。”   赵方林神色黯淡的接过话,“年纪大的人,心里不能藏事,事多伤身,我爹没几年就走了。”   赵冬荣:“临终前,他还在念叨淮左,淮右,迟迟不肯闭眼。   我握着他的手,说爹你放心,每年两孩子的阳辰,我们兄弟俩一定多烧纸,他这才慢慢闭了眼。”   谢知非把目光转向窗外。   只要看向窗外,头稍稍仰起一些,眼泪才不至于流下来。 第812章 不克   谢知非把目光转向窗外的同时,晏三合则低下了头。   明面上,郑家死了一百八十口。   但这一百八十口的背后,又有多少人因为他们的惨死,而伤心难过,以至于早早离逝?   “我真是罪孽深重啊!”   晏三合在心里对自己说。   她默默抬起眼,看着赵老太太,“您刚刚说有一肚子的话要对我说,这会可都说完了?”   “没有,没有。”   赵老太太身子往前凑了凑,又把声音压低,“姑娘,我们娘仨心里有个怀疑。”   晏三合耳中听着老太太的话,余光却落在谢知非的侧脸。   这人怎么了?   怎么总看着窗外。   “老太太,您说。”   赵老太太一脸神秘兮兮:“我觉得郑家的事情,可能出在唤堂身上。”   晏三合收回目光:“为什么这么说?有什么证据吗?”   赵老太太很坚定的回答:“有!”   因为女儿生了鬼胎的原因,他们夫妻俩每次见到女婿,都会哀求几句,让他看在他们二老的份上,好好待庆云,千万别亏待了她。   刚开始,女婿都是一口应下:“爹,娘,你们放心,我不会亏待她的。”   几年后,他们夫妇按惯例再度提起时,他在那句话的后面又添了一句:“是我对不起她!”   “本来我爹娘还没觉得啥。”   赵方林:“那次我进京,我们两坐在一起喝酒,喝到七八分的时候,他有些薄醉,抓着我的手对我说,二哥,我对不起庆云。”   赵方林永远记得郑唤堂说这话时,脸上痛苦的表情。   一开始他也没觉得有啥,过后细细一品,事情不对。   克夫的是妹子;   生下鬼胎的也是妹子;   害妹夫不得将军宠爱的,也是妹子。   这种事情换作别的男人,早就一张休书,再娶个好的回来。   唤堂不仅没休弃,连赵家人都照顾的好好的,哪里有一丝丝对不起他妹子?   赵冬荣:“郑家的案子不是姓吴的做的,我们就在想,是不是唤堂在外头惹了厉害的仇人,出了什么纰漏,才说对不起庆云的话?”   裴笑脱口而出:“这事说不通啊,也没道理啊,我分析给你们听啊……”   “明亭!”   晏三合出声拦住,随即对赵家母子道:   “你们的怀疑,我都记下了,回去会好好查的。要是没什么可说的,就领我们去赵老爷的牌位前。”   裴笑吃惊:“干什么?”   晏三合:“去给赵老爷上柱香。”   裴笑又一惊。   上香干什么?   赵老爷和他们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人?   一直看着窗外的谢知非这时转过脸,一抬眼,正对上裴笑一双充满疑惑的眼睛。   他深吸一口气:“来都来了,就上一个吧。”   裴笑:“……”   这话他听着,怎么这么别扭的?   什么叫来都来了?   ……   牌位在祠堂,按道理女人不能进去。   但晏三合现在是以查案的官家人身份,赵家人没敢多说什么,请三人进到祠堂。   点香,插香,跪拜。   晏三合和谢知非做得一丝不苟。   磕头的时候,两人不约而同的用额头去碰地,碰出轻轻的一声“咚”。   虔诚无比。   裴笑只觉得从脚底心,到小腹,都升起一种诡异的感觉。   妈的,给不相干的人磕头,还磕的这么起劲,这两人不会是中邪了吧?   我磕不磕?   是不是也要磕到“咚”一声啊?   裴笑咬咬后槽牙,额头用力碰到地上。   咚——   这年头解个心魔是越来越不容易了,不仅费脑,还费脑门。   ……   敬完香。   晏三合走到外间,直视着长子赵冬荣:“家里有没有亲朋好友,立刻带着老太太出去避上半个月。”   赵冬荣被她眼中凌厉吓一跳,“晏姑娘,这是……”   “不要问为什么,照我的话去做。”   晏三合:“还有,你们赵家如果遇到什么难处,到……”   “到五城兵马司来找我。”   谢知非解下身上的玉佩,塞到赵冬荣手里,“大事小事都可以,我都会出手帮忙。”   晏三合看了谢知非一眼:“没错,找到他,就是找到我。”   赵冬荣吓得都有些结巴了,“晏姑娘,谢大人,这……”   谢知非拍拍他的肩:“不必客气,我和晏姑娘对教书人,都有一份深深的敬重。”   赵冬荣将信将疑的点点头。   晏三合看着远处的赵老太大:“如果老太太百年了,也请给我们捎个信来,我们赶来送送她。”   话落,赵冬荣和裴笑的脸色,齐唰唰变了。   赵冬荣是一脸感动。   怎么如今四九城的官儿,都这么有人情味儿了吗?   裴笑是一脸惊悚。   给人家老头儿上香还不够,还要送人家老太太最后一程,这,这,这……   这两人一定是中了什么邪。   ……   走出大门门槛,谢知非吹出一记响亮的口哨,朱青和李不言一前一后回来。   两人同时冲晏三合摇摇头。   谢知非有些犹豫的开口:“要不要留朱青跟着赵家几天?”   “容我想一想。”   晏三合来回踱了几圈后,站到朱青面前,“护他们离开后,你就回来。”   朱青:“是!”   谢知非松出口气,拍拍朱青的肩后,招呼大家上马。   不敢耽搁半分,四人立刻启程回京。   一连奔出四个时辰,天色忽然暗沉下来,李不言一看天际,“三合,三爷,怕是很快就有雨来。”   晏三合:“找个官驿,休整一下,吃点东西,雨停再出发。”   是得吃点东西,在赵家大半天的时间,喝了一肚子茶水,还粒米未进呢。   很快就到官驿,四人点了一桌饭菜。   菜上齐,雨果然倾盆而下。   好在雨势来得快,也去得快,四人吃饱喝足,再次出发。   这一路再无停歇,天际微微亮时,四人赶到了别院。   丁一、黄芪听到动静,匆匆赶来。   丁一看到晏三合的第一句话便是:“晏姑娘,鬼胎的事情我向朱大爷打探得清清楚楚。”   晏三合:“朱远墨说了什么?”   “朱大爷按着郑家双胎胞的大致生辰八字算了算,他说……”   丁一停顿了一下:“这对双胞胎不仅不克郑家,还会旺郑家。”   “这下拿着证据了。”   裴笑疲倦的脸一下子精神起来:“海棠院铁铁定定有问题,而且问题很大。”   晏三合看着裴笑脸上的兴奋,垂在身侧的手轻轻一攥,唇勾起一道弧度。   她走赵家这一趟,又朝朱远墨打听,为的就是让裴笑亲口说出这一句话。   但是不够。   还差一个郑唤堂。   一旁,谢知非看着晏三合唇边的弧度,伸手按了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离这丫头的身份暴露,又近一步。 第813章 心事   朱远墨的原话是,鬼胎也分人,有的会克,有的不会克,要看具体的生辰八字。   郑家双胞胎的生辰八字,年月日都有,只差具体的时辰。   朱远墨也是个狠人,十二个时辰分别算了算,巧的是,没有一个时辰生出来的孩子,是克郑家的。   所以才有了上面的那句话。   四人洗漱完,里里外外都换上干净的衣裳,才去花厅吃饭,赶一夜路,早就饥肠辘辘。   汤圆张罗的饭菜很丰盛,但小裴爷却一点食欲也没有,把憋了一路的话统统倒出来。   “晏三合,我不明白一点,赵老太太百年后,你为什么要去送一送?还有……”   他目光一偏,用一副“谢五十,你个败家子”的神情,问道:   “你那玉佩还是我送的,你塞给赵冬荣做什么?赵家的事情,和咱们有关系吗?还对读书人深深敬重,你怎么不敬重敬重你爹?”   谢知非把玉佩塞过去时,压根没想到东西是明亭送的。   “我就是因为赵家是读书人,瞧着顺眼。”   他把皮球踢过去,半真半假地问道:“晏三合,你是为了什么?”   晏三合拿起筷子,不慌不忙道:“我是为了让我自己安心。”   裴笑桌下的脚,碰碰谢知非:她这话是什么意思?她安哪门子心?   谢知非把脚往边上挪一点:你问吧,我不大敢。   裴笑恨铁不成钢:瞧你那怂样。   “小裴爷!”   李不言忽然夹了一筷子菜,放到裴笑碗里。   “问东问西的累得慌,不如学学我,只干活,不多问,能活得长一点。”   裴笑看看李不言带笑的侧脸,再低头看看碗里的菜,乖乖闭上了嘴巴。   一顿饭,吃得各有心事。   吃完,书房里的丁一和黄芪连茶都冲泡好了,就等着晏三合讲一讲赵家的事呢。   哪知晏三合一开口就问他们:“我让你们打听的郑唤堂朋友的事情,有消息了吗?”   丁一:“有消息了,郑唤堂最好的朋友是国子监博士凉庞德。”   晏三合微微诧异。   万万没有想到,爹的好友竟然是个文臣。   谢知非微微诧异。   怪不得爹总能找到各色各样的好书,带回来给淮右看。   裴笑微微惊心。   怎么又是国子监,最近他真的不想听到这三个字!   “郑唤堂还有几个普通的好友,都在军中。”   丁一从怀里掏出一张纸片。   “晏姑娘,名单都在上面,你看看。”   “养足精神后,明天先去国子监找凉庞德。”   晏三合接过纸片后,往书页里一夹,一脸疲惫道:   “丁一、黄芪你们想知道赵家的事,问你们各自的主子,都散了吧。”   所有人都起身准备往外走,唯有谢知非懒洋洋的支着一条大长腿。   他想起个事来。   外祖父三个月给娘写一封信。   可他的记忆里,娘从来没有接过赵家的信,祖父和爹当真把赵家的信,都扣下来了吗?   正想着,空气中好像有什么不对,一抬眼,发现大家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   谢知非忙直起身,掩饰道:“一天一夜没睡,是真累了,刚刚有些走神。”   别人都信了,唯有晏三合不动声色地眯了下眼睛。   他在说谎。   走神的眼睛是虚的,他刚刚的眼神是直的,说明是在想事情。   在想什么呢?   这一趟赵家之行,他一路都有些心不在焉,话说得很少,明显是心里有事。   他心里有什么事呢?   还有……   她给赵老爷上香的事,连小裴爷都觉得匪夷所思,偏偏他连问也没问。   是因为喜欢,所以凡事都顺着她?   还是有另一层的原因?   “三爷。”   这时,汤圆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谢总管来了,说有事要找三爷。”   ……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所有人再次见到谢总管,连最挑剔的李不言,都觉得这男人慈眉善目的,瞧着忒顺眼了。   “小花总管,啥时候再弹一曲啊,都听上瘾了呢。”   “李姑娘快别拿老奴开玩笑了。”   谢小花陪着笑脸,“老奴那点本事,哪能入得了李姑娘的眼啊。”   “不仅本事入得了……”   逗人,李不言张嘴就来:“你要再年轻个三十岁,再瘦一点,人也入得了我的眼。”   谢小花一张老脸涨得通红,拿眼神去瞄自家主子。   三爷哎,快瞅瞅,这丫头在调戏老奴呢。   三爷的心思全不在玩笑上面:“小花,你来做什么?”   谢小花忙敛了神色。   “再有五日是老祖宗生辰,老奴这趟过来,是来给三爷提个醒儿,到时候再忙,也得回来陪老祖宗吃碗长寿面,听听戏。”   谢知非掐着手指算算日子,确实到了老祖宗的生辰。   去年因为晏行的事,老祖宗没心思过寿,就一家人聚在一起,吃了顿寿宴。   今年要请戏班子,估计爹娘是想给老祖宗好好庆个生。   谢知非剑眉一挑,“怎么,你来这一趟,就只给我提个醒儿吗?”   “瞧老奴这记性。”   谢总管忙从怀里掏出一张请帖,恭恭敬敬递到晏三合面前。   “到时候晏姑娘和李姑娘也一道过来坐坐,老祖宗念叨很久了,心里总盼着。”   晏三合皱了下眉头,接过请帖,打开来看一眼,问道:“谁是老祖宗?”   所有人都愣了愣。   书房里,一下子安静。   谢知非气笑了。   这丫头素来不喜欢老祖宗,老祖宗明里暗里请了多少次,这丫头就是不回去。   但也不用找这种借口吧。   他走到晏三合面前,从她手里拿过帖子:“不想去就别去,老祖宗跟前我来说。”   “我也不想去。”   裴笑顺坡下驴,“老祖宗跟前,你也帮我说一说。”   谢知非一记刀眼丢过去:“敢不来,爷弄死你!”   “主要是这个心魔有些棘手,我腾不出时间。”   晏三合冲谢知非歉意一笑,眉眼一下子温柔起来,“替我向老祖宗赔个不是。”   谢知非愣了下。   郑家心魔以来,这丫头浑身上下连头发丝都绷紧了,少有笑的时候。   这笑很有几分冲他撒娇的意味,说不出的动人心魄。   “人不到,礼得到,我让小花帮你备份礼。   “不用。”晏三合朝李不言看过去。   李不言笑道:“得,我亲自备,厚礼。” 第814章 临界   卧房里。   “不言,我不喜欢那个老祖宗。”   “谁喜欢啊!”   李不言撇撇嘴,“成精的老妇人,面上笑得一脸慈祥,心思比肚子里的肠子还九曲十八弯呢,比那吴氏厉害多了。”   “吴氏?”晏三合低低重复了一遍。   “吴氏也是个奇葩。”   李不言哼哼:“谢三爷怎么会有那样一个娘,又蠢又不自知,偏偏生出来的儿子、女儿都还不错,简直基因突变。”   “基因?”   “我娘说就是遗传。”   李不言打了个哈欠,“你刚刚那一招使得真好,恶心别人,总比恶心咱们自己强,三爷也拿你没辙。”   晏三合呼出一口淡淡的气,没有说话。   “我这辈子都忘不了吴氏那回设的鸿门宴,跟那杜依云一唱一和的寒碜你,还诬陷你推杜依云,气得我差点没把桌子给掀了,都什么玩意儿。”   李不言越说越小声,最后的声音都含在了喉咙里。   “三合,谢家那地儿咱们少去,去一次,倒霉一次,总觉得那地儿不太吉利……”   清浅的呼吸声传来,晏三合慢慢睁开了眼睛,眼底深处有一丝难以言喻的东西。   ……   这一觉,所有人都睡得昏天黑地。   醒来,已经是翌日清晨。   今儿个说好去国子监见一见博士凉庞德,谁都不敢耽搁,早饭吃得格外利索。   唯独小裴爷,一碗粥喝了半天,还有大半碗。   谢知非知道他在忧心啥,冲晏三合一扬下巴,“明亭今儿衙门里有事,就别让他去了。”   “对,对,对,有事。”   裴笑感激的冲好兄弟挤了下眼睛,“你们去吧。”   晏三合半点不留情面的戳穿这两人的把戏。   “不就是个国子监吗,又不是什么龙潭虎穴,至于吗?”   怎么?   我心思都写在脸上吗?   连神婆都看得一清二楚?   裴笑余光瞄了李不言一眼,咬咬牙,“去就去。”   晏三合放下筷子,忽然把手摸上了裴笑的心口。   “你,你……”   裴笑吓得身子直往后仰,“你做什么?男女授受不亲。”   “裴明亭,有一种姑娘,不脚踏两条船,不和人暧昧纠缠,说喜欢你,就喜欢你;说不喜欢你,断得比谁都干净利索。”   她声音淡得像一阵风,但每一个字都有力量。   “你若降得住她,她满眼都是你。这种人,什么都能委屈,唯独不会委屈自己的心。”   晏三合拍拍裴笑的心口。   “没事,多问问自己的心在哪里,连个国子监都不敢进,你是怕见到你未来的岳丈,还是怕这门亲事啊?不言,咱们走!”   “走。”   李不言起身,趁着没人注意,狠狠瞪了晏三合一眼。   帮他?   用这种方式?   亏你想得出!   晏三合抿抿嘴。   最后一回。   死马当活马医吧。   再医不好,这人就活该出局。   “我是怕我爹娘伤心。”   裴笑一摔筷子,蹭的站起来,胸口起伏。   “尤其是我娘,她在裴家二十几年不容易,我得替她争口气。”   本来晏三合拉着李不言都已经快走出院子了,但这一句话直接把她钉在原地。   她冷笑一声,转过身,口气比寒霜还要冷上三分。   “说到底,不就是李不言的身份让你难堪了吗?你觉得她配不上你们裴家?”   裴笑在她的注视下,呼吸越来越重。   屋里其他人连大气都不敢喘。   谢知非站起来,手落在裴笑的肩上,轻轻拍了几下,“都少说一句吧,做正事要紧。”   裴笑一把挥开谢知非的手。   “谢五十,敢明儿你谢家替你物色个女子,我看你和她怎么走下去?”   成疯狗了,连我都咬?   谢知非脸一沉,眉一压。   若是以往,这一沉一压至少能让裴笑闭嘴。   但这几日来,那些求而不得的痛苦、被逼应下亲事的压抑、还有心头的不甘……种种情绪把裴笑压到了一个临界点。   他终于彻底爆发。   “晏三合,我说她配不上了吗?这些日子我天天心口堵着,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着,就在愁这事儿。   他们都说裴家的大爷脉不会诊,药不会辨,就是个天生的废物,别说继承家业,都不配生在裴家。”   因为激动,他的声音都在发抖。   “我顺风顺水的活这么大,半点委屈没受着,全靠爹娘在背后撑着,我吃着娘的米,花着爹的银子,干出气死爹娘的事儿,我还是个人吗?”   “瞧把我们小裴爷给委屈的。”   李不言看着他,淡淡道:“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放弃。”   裴笑指指心口,怒道:“我倒是想呢,偏偏它不肯。”   但凡它要肯妥协,肯放弃,何至于日日夜夜的灼心灼肺?   “可每当我想顺着心,往前走一步的时候,裴家的那些人和事,就像蜘蛛网一样,拉扯着我。”   李不言看了看一旁的晏三合,冷笑:“看到了吧,男人总是既要,又要,还要,一件事情权衡利弊个没完。”   “……”   晏三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伸手拽了下李不言的胳膊,颓然道:“走吧。”   两人背影消失,留下四个男人。   丁一和黄芪吓得大气也不敢出,恨不得有个地洞钻一钻才好。   谢知非还得收拾下烂摊子。   他伸手揉着裴笑的后颈:“我跟着去,你去衙门,晚点找你喝酒,陪你一醉。”   裴笑一头栽在谢知非的肩上,声音抖得更厉害了。   “谢五十,我是不是很没出息,这下她更看不起我了。”   谢知非没有说话,也无话可说。   一人有一人的劫。   明亭的劫,就是李不言。   这件事情倒是提醒了他,等老祖宗生辰那天,无论如何也要把自己和晏三合的关系挑开。   裴笑直起身,缓了几口气,“谢五十,你家里也不会同意的。”   “无所谓啊。”   谢知非一耸肩,“我打定主意做个不孝子了。”   裴笑惊得目瞪口呆:“你……”   “我觉得搅屎棍有句话说得对,做人不能既要,又要,还要,图一样就得了。”   “你就不怕你娘她……”   谢知非摇摇头,神情十分平静,“我只怕晏三合……扔下我。” 第815章 唤堂   国子监,在东城的安定门内。   凉庞德四十左右的年纪,留一把山羊胡,身形偏瘦,面相瞧着有些阴郁。   他目光掠过谢知非,最后落在晏三合的身上,一脸漠然道:“找我何事?”   谢知非掏出五城的腰牌。   “指挥使谢知非,这一位是晏三合,我们找你问一问郑唤堂的事。”   凉庞德脸色一沉,指着晏三合厉声道:   “郑家一百八十口这么大的冤案,朝廷竟然派个小姑娘来查,简直就是儿戏。”   谢知非:“这位晏姑娘是……”   “滚出去!”   凉庞德袖子一挥,“我的屋子不允许女子踏入,滚——”   怎么着?   还仇女?   晏三合走到凉庞德面前。   “凉博士,忘了告诉你,这个案子以我为主,谢大人为辅。此案陛下已经昭告天下是冤假错案,下一步就要查个水落石出,还请你配合。”   这话换了任何人都乖乖从了,偏偏凉庞德不从,叫嚣道:“你滚出去,谢大人留下,我便说。”   晏三合眼一冷:“为什么?凉博士给我一个理由。”   凉庞德:“不配!”   晏三合:“单是我不配,还是世间所有女子都不配。”   凉庞德两个鼻孔朝天,吁出一道冷气:“都不配!”   你在女人肚子里呆了十个月,还不配来到这个人间呢!   晏三合不想浪费时间。   “不言!”   守在门外的李不言早就气炸了,一听晏三合叫她,手摸上了腰间的软剑,走进了屋子。   寒光一闪,软剑压在了凉庞德的脖子上。   晏三合眯起眼睛:“现在呢,配不配?”   凉庞德又急又怕,一下子面红耳赤,“你,你……”   你什么你?   李不言的剑往下一压,锋利的刀刃刺进皮里,血一下子涌出来。   凉庞德吓得腿都软了,“配、配、配!”   妈的,蜡烛胚!   李不言在心底骂了一声,利落收剑,转身离开。   凉庞德手捂着脖子上的血,整个人都在发抖,看向晏三合的眼神里都是怒火。   晏三合只当看不见,走到他的书案前,一撩衣裳坐下去,目光朝谢知非看过去。   读书人分两种。   一种像晏行这样,骨头硬的;   另一种看着满身傲骨傲气,但到了关键的时候,就成软脚虾的。   这一位,显然是后者。   近在咫尺的少女,眉眼间有一点小得意,看得谢知非怦然心动。   他默默竖起大拇指。   晏三合收回目光,指着下首处的椅子,连称呼都省了:“坐。”   凉庞德虽然满腹怒意,却只能心不甘、情不愿的坐了。   晏三合手指故意在桌上用力点点:“说说吧,你和他是怎么一步一步成为挚友的。”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凉庞德只有认命开口。   “我和他是国子监同窗,住在一间斋室里,他的床正对着我的床。”   打头第一句话,就让晏三合和谢知非惊住了。   晏三合惊的是:郑唤堂不是武将吗,怎么还进过国子监?   谢知非惊的是:爹从来没有和他们兄妹提起过这事?   晏三合:“他怎么进的国子监?”   “能进国子监的有两种人。”   话即开了头,凉庞德索性都往外倒。   “一种像我这样,没什么背景,凭实力进来的;另一种就像唤堂那样,靠家里关系进来的。”   没背景就意味着没出路,只有寒窗苦读。   靠关系进来的,家中非富即贵,这些人将来不用参加科举,他们的前程爹娘早就安排好了。   两拨人进了国子监,立刻就分成两个阵营,不仅不住在一起,也玩不到一起。   偏偏他这个没背景的,阴差阳错的被安排到了郑唤堂的斋室里。   偏偏所有人都瞧不起他,只有一个郑唤堂对他客客气气。   “唤堂对我说,我郑家从前也不是大富大贵,能有今天的日子,都是靠我爹一刀一刀拼出来的。”   凉庞德苦笑了下:“他还说,庞德你读书好,回头帮帮我,赶明儿我给我爹考个进士回来,让他老人家也得意得意。”   凉庞德面上答应了,心里却说你们这样的人家,还用得着考进士?家里金山银山早堆满了。   头回月考,两百个监生中,郑唤堂考了个第二十五名,是他们那个阵营里的翘楚。   这时他才发现,郑唤堂和那些纨绔子弟不一样,这人不仅有背景,还很有实力。   所谓实力,如果不是绝顶聪明的人,那就意味着在背后下了很多苦功夫。   凉庞德喜欢用功的人,于是放下戒心,和郑唤堂交往起来。   这一交往,凉庞德才发现,郑唤堂身上的优点,何止用功这一样。   这人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先练一套拳,再练一套刀,风雨无阻。   问他练了几年,他说他三岁就开始了,不敢偷懒,偷懒就会挨鞭子。   手脚功夫这么厉害,却从不仗势欺人,就算有人挑衅,他也只是笑笑,隐忍下来。   问他为什么不用拳头教训回去,他说爹不让他们在外头打架。   待人接物彬彬有礼,明明武将出身,却养了一副好脾气,有时候凉庞德都急了,他也不急。   问他这副好脾气哪里来的?   他说,上头四个兄长,哪个都不是吃素的,小时候耍横,没人宠着,兄长的拳头一个比一个狠。   被打怕了,脾气自然而然就变好。   “你们知道,他最大的一处优点是什么吗?”凉庞德突然问。   谢知非:“什么?”   “报负。”   凉庞德:“他想做华国第一个读书最多,能考上进士的将军。”   世人用聪明来形容文人,却用鲁莽来形容武夫。   而且说到武夫,总认为他们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没什么大本事。   朝延分文臣武将,文臣永远高高在上,武将除了战时有点用外,别的时候一无用处。   就连行军打仗,朝延都要派个读书好的,谋略多的人来充当军师。   明明什么实战经验都没有,却能对一帮武将指手画脚。   这是郑唤堂第一个抱负。   郑唤堂的第二个抱负,是像他的父亲一样,做一个领兵打仗的将军,保山河无恙,家国安宁。   他说他这辈子所求的,就是一个马革裹尸。   男人这样死,才算死得其所。   谢知非听到这句话,仿佛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连茶盅都端不起来。   侧过脸去看晏三合,发现她眼眶通红,却没让一滴泪落下,并且还用极为平静的声音问道:   “这两样报负,他一样也没实现,可对?”   凉庞德听到这话,突然变得异常愤怒,拳头狠狠砸在小几上,“砰”的一声。   “这都怪他看中了那个女人,要不是因为那个女人,他怎么会到死都一事无成!”   ————   今天只有一更了,很累,想休息一下。 第816章 祸水   郑唤堂是被他大哥带去江南的。   去之前来和凉庞德道别。   凉庞德还玩笑似的说,唤堂啊,你这长相到了江南,多少大姑娘小媳妇要患了相思啊。   话说反了。   他做梦都没有想到,是郑唤堂患了相思,回到京城后茶不思,饭不想,整个人就跟丢了魂似的。   凉庞德心说是哪个高门里的小姐啊,把人迷成这样。   一问才知道,是个小门小户的小女子,还克死了两任未婚夫。   小门小户不要紧,克夫实在不成。   凉庞德在一旁苦口婆心的劝,唾沫星子都不知道费了多少,那小子恁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劝多了,还急,指着凉庞德的鼻子骂:我的闲事你少管。   凉庞德一看他急赤白脸的样儿,心凉半截。   两人在国子监同睡一个房这么几年,唤堂什么时候冲他发过火,这是对那小女子真上了心啊。   凉庞德不劝了,以他的了解,郑家绝不可能同意的。   果不其然,将军知道后大发雷霆,把儿子拘在家里,限制他一切行动。   “那时候离春闱还有八个月的时间,正是最最要紧的时候,也不知道那小女子给唤堂灌了什么迷魂汤,他和将军整整僵持了半年的时间。”   到现在想起来,凉庞德还痛心疾首,“半年啊,他一辈子的前程就这么白白耽误了。”   晏三合皱眉:“他没有参加春闱?”   凉庞德冷笑:“被一个情字缠上的人,就算参加了,也没啥好下场,他落举了。”   旁人落举了,难过得恨不得去死。   这小子倒好,还乐呵呵的,一问才知道,将军拗不过小儿子,终于松口了。   凉庞德那年中榜眼,十年寒窗有了回报,风风光光衣锦还乡。   再回四九城时,郑唤堂已经把那个小女子娶回了家。   “如果没有这桩事,以唤堂的成绩,一个进士肯定是有的。”   凉庞德:“有一回我们俩喝酒,我就故意戳他心窝子:唤堂,你从前的那些远大报负呢?”   晏三合听得满嘴苦涩:“他……怎么回答?”   “他那时候刚刚新婚,和那女人好得蜜里调油,半点不羞愧的对我说,自古英雄都难过美人关,他认了。”   到现在,凉庞德都记得郑唤堂说这话的样子。   他坐在灯下,面色云淡风轻,从前的豪情壮志已经淡得像烟,但眉眼之间幸福满足,却满得要溢出那张脸。   “情种,情种啊!”   他用手捶着大腿感叹,“值得吗,为了一个女人连前程都不要,他值得吗?”   值不值得,每个人心里都有杆秤。   晏三合在心里替郑唤堂做了回答。   “后面赵氏生下鬼胎的事情,我们已经知道了,我们想听听赵氏和一对双胞胎被困在海棠院的事。”   凉庞德想了想,“这事我是很久以后才知道的。”   他回到四九城,就进了翰林院。   唤堂大婚后,就跟着将军在军中当差。   都是新人,都得从装孙子开始,两人各忙各的,没什么时间见面,依稀听说唤堂生了一对双胞胎。   他心里还奇怪呢,这么大的喜事,这小子竟然没喊喝满月酒,别是把他忘了吧。   有一天傍晚,他下衙路过一个小酒馆,看到有个熟悉的人影,走近一看,正是唤堂。   久别重逢,自然是要喝上一盅的。   凉庞德一问,才知道郑唤堂已经不在军中当差了,就闲在家中照顾妻儿。   这时他才知道鬼胎的事情。   凉庞德心头对赵氏那个恨啊,真是恨到姥姥家了。   将军膝下五个儿子,最疼的就是这个幺子。   唤堂自己也争气,不仅手上功夫好,读书也是一等一的聪明,所以,将军对他是寄了厚望的。   但凡他娶个别的女子,也不至于走到今天的地步,连自己的亲爹都放弃了他。   庞凉德咬牙切齿,“女人啊,就他/娘的是祸水啊!”   晏三合:后来呢?”   “后来,我们就常常约在小酒馆喝酒,也不能算是常常,一月一次吧。”   “你们都聊些什么?”   “什么都不聊,就是喝酒。”   晏三合狐疑:“为什么呢?”   “因为我问他什么,他都不会说,和从前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变得越来赵沉默。”   凉庞德叹气:“我在他身上再也看不到当初的意气风发,能看到的只有满腹心事。”   满腹的心事,是因为她。   是她,把郑唤堂从一个满怀报负的年轻人,变成了暮气沉沉的男子。   晏三合有一刹那的恍惚。   这一点恍惚让她明白了,郑唤堂其实并不愿意养着一个和他毫无关系的人。   他只是迫于老将军的压力,不得已而为之,否则他不会一个人在小酒馆喝闷酒。   那么,老将军又为什么心甘情愿的把她养在府里?   他能从巫咒案中活下来,就证明他不是太子党。   那么,他到底欠了前太子什么样的人情,才不惜牺牲一个儿子的前程,把她藏起来。   “晏三合,晏三合。”   “呃?”   晏三合猛的一回神,却见谢知非不知何时已经站在身侧,长臂落在她的椅背上。   谢知非垂眸看着她,“接着往下问啊。”   他眸中有澹澹水色,晏三合愧疚仓皇的心,一下子稳住了。   她深吸一口气,聚神看向凉庞德。   “都说酒后吐真言,郑唤堂和你喝过这么多回酒,当真一句真言都没吐过吗?”   凉庞德摇摇头。   不说孩子,不说赵氏,不说郑家,甚至连他自己都不说。   问他为什么不说?   他说没什么可说的,要说的话都在酒里。   酒里有什么?   有心酸,有难过,有痛苦,有煎熬,也许还有后悔。   凉庞德心软了,再也不多问,就陪着他一杯一杯的喝,喝完再陪他在夜色中,默默走一段。   唤堂很少喝醉,十分的酒量只喝五分,五分一到,就把酒盅往桌上一扣,再不多喝一滴。   连醉都不敢醉,凉庞德回回望着他远去的、消沉的背影,心里说不出的心酸难过,又对赵氏有说不出的恨!   这世间的事就是这样的,一步错,步步错。 第817章 野狗   屋里长时间的静默,像是一种无声的哀悼。   哀悼郑唤堂的一生。   他的一生,如果可以浓缩在一出戏里,双胞胎呱呱落地前,戏精彩纷呈,之后便是一出悲剧。   “噢,对了。”   凉庞德忽然想到了什么。   “有一回我见他实在颓废的不成样,就骂了赵氏几句,说她耽误了他一辈子。哪曾想,他却对我说,是他对不住赵氏。”   听到这句话后,凉庞德恨不得把这人的脑子劈开来,好看看里面是怎么长的?   他对不起赵氏?   放狗屁!   晏三合冷静问道:“他说对不起赵氏的时候,双胞胎有多大了?”   凉庞德在心里算了算:“约摸有六七岁。”   晏三合静了一会,“你就没问过他,对将来有什么打算吗?”   “怎么没问过?”   凉庞德很不满地瞪了晏三合一眼:“我都不知道问了多少遍。”   唤堂啊,双胞胎总不能一直关着,他们一日一日在长大呢,关一辈子吗?   唤堂啊,你总不能一直这么无所事事下去吧?   唤堂啊,老将军对海棠院难道就没个安排?   唤堂啊,得想想办法啊!   晏三合:“他还是一声不吭吗?”   凉庞德回忆了好半天,“刚开始的时候,他都是一声不吭。后来……”   “后来怎么样?”   “后来好像说……说要给他女儿早早寻门好亲,嫁个好人家。”   凉庞德一拍大腿,十分笃定的说:“对,他还说要嫁得越远越好,这样才不会克到郑家。”   这话像一记拳头,冲着谢知非和晏三合的面门打过来,又重又狠又干净利落。   谢知非眼神黯然。   这下,离晏三合想要达到的目的,又近了。   晏三合不知为何,心里有一点失落。   原来他们早就对我有了安排。   只是这一点失落刚涌出来,晏三合就后悔了。   这样不好吗?   你连累他们还不够吗?   她深吸一口气,“凉庞德,关于郑家的灭门惨案,你怎么看?”   凉庞德一下子默然,许久,嗤笑一声道:“我要是说出来,只怕你们要笑掉大牙。”   晏三合:“说说看。”   “要我说,还是赵氏的错。”   “什么意思?”   “因为她八字克夫,所以生下来的孩子才会是鬼胎。”   凉庞德阴郁的脸上露出一抹悲痛:“郑家的案子我不知道真凶是谁,但有一点我能肯定。”   晏三合伸手去拿茶盅,“什么?”   凉庞德目光如炬:“郑家一百八十口,还有远在北地的郑老将军,都是被那对鬼胎克死的。”   “啪——”   茶盅翻倒,茶水流出来,一滴滴落在地上。   嘀嗒声中。   一只大掌落在晏三合的肩上,掌心的热度透过衣衫渗过来的同时,她听到头顶谢知非沉稳的声音。   “别忘了朱大哥说的话。”   没有忘。   鬼胎不克人,但是我克。   晏三合掏出帕子,飞快的擦了擦手上的水渍,“除了这些,你还有什么要对我们说的吗?”   “有。”   凉庞德嚯的起身,目中两团火,手死死的握成拳头。   “一定要找出真凶,不要放过他们,要千刀万剐,要五马分尸,要他们一个个的都不得好死。”   ……   马车等在国子监。   谢知非见晏三合目光虚空着,小声提议道:“我陪你走走?”   晏三合愣了一下,“为什么要走走?”   谢知非索性停下来:“一个人绷得太紧不好,要适当的让自己缓一缓。”   “算了,事情还……”   话戛然而止。   风吹起了晏三合的发,有几缕落在唇边,她抬头看了谢知非一眼,“好,你陪我走走。”   一段青石路,走得无声无息,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身后,李不言不近不远的跟着,偶尔无聊了,抬头看看前面的两人。   心魔一个接着一个,他们两人能单独在一起说话的时间都没有,好像一直在奔波。   可不知为什么,李不言却觉得此刻他们的背影,都透着一股心照不宣的默契。   ……   一段路,已是偷得浮生半点闲。   时间差不多的时候,谢知非主动拉晏三合上车。   马车直奔别院而去。   车停,下车。   晏三合刚站稳,一抬头就看到小裴爷坐在门槛上,目光阴阴地看着他们,表情……   像一只被人抛弃的野狗。   “他怎么这个表情?”   “委屈了呗。”   谢知非大步走上前,停在一块台阶上,目光与他平视。   “凉庞德的人见着了,问出了一些东西,你来得正好,省得丁一往你衙门跑一趟。”   晏三合跟过去,手指着小裴爷的鼻子,一脸不满。   “你不在,谢五十又是个闷的,没有人和我一唱一和,太费我劲了,以后不允许缺席。”   “小裴爷。”   李不言轻轻一笑:“没你压阵,那凉庞德还让晏三合滚呢,你说说像话吗?”   野狗被人领回家了,不仅有好吃的好喝的,还有人哄。   裴笑看着面前三人,七上八下的情绪一下子都没了。   他蹭的站起来,背起手,冲最近的谢知非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那还耽误什么,还不赶紧把打听到的事情和我说说?”   说罢,头一扭,自顾自走进了别院。   谢知非眼尖,看到他右手上缠着一层纱布,赶紧追过去,一把把人揽住。   “手怎么伤了?”   “……”   “谁弄的?”   “……”   “敢欺负我三爷的好兄弟,活腻味了?”   “……”   “伤得重不重,一会我看看。”   “……”   “疼不疼啊,要不要我吹吹?”   “……”   谢知非扭头,冲跟在两人身后的黄芪一瞪眼。   “不好好保护你家主子,罚你月银。”   黄芪嘴一张,正要为自己辩解几句,后颈一紧,扭头看,是李不言拽住了他。   得。   还辩解啥啊。   大家都是明白人。   手是爷自个伤的,晏姑娘他们走后,一拳打到墙上,顿时血流如注。   他还是头一回见爷这么无助过,眼眶都红了,牙齿死死的咬着唇,都咬出了血。   “以后不逼他了。”   晏三合有些自责,站在他的角度想一想,也确实难。   “本来就不是一路人。”   李不言一脸傲气:“你还担心我嫁不出去啊,我谁啊,李不言,独一无二的。”   晏三合伸手攥住了李不言的手腕,目光含着一抹难言的复杂。   “没错,独一无二。” 第818章 赖婆   书房里,除了朱青不在,所有人都在。   晏三合把在凉庞德那边打听到的消息,几乎一字不差的说出来。   长久的安静后,裴笑头一个开了口。   “我有个感觉,海棠院的秘密,可能在赵氏或者双胞胎的身上。”   丁一两条眉毛紧紧的蹙在一起:“对啊,都不允许赵氏和娘家人见面,这是为什么呢?”   黄芪 :“双胞胎虽然是鬼胎,但朱远墨也说了,不仅不克郑家,反而有利郑家,那郑老将军为什么说他们克郑家?”   李不言在边上打了个酱油:“是啊,为什么呢?”   裴笑:“为什么要把双胞胎拘在海棠院,连人都不见呢?”   丁一:“还有一点很奇怪,为什么郑唤堂总说自己对不起赵氏呢?”   黄芪:“他最对不起的,不应该是两个孩子吗?”   李不言继续打酱油:“没错,就是两个孩子。”   裴笑还要再开口,忽然察觉到什么,“谢五十,你为什么一个字都不说。”   因为我都知道答案。   谢知非看了眼晏三合:“明亭说得对,疑点在赵氏和一对双胞胎身上。”   “赵氏没什么疑点,疑点在一对双胞胎身上。”   晏三合已经不耐烦再遮遮掩掩了,“明亭,你用一个词,来形容那对双胞胎。”   裴笑一怔:“什么词?”   晏三合:“快,不要想。”   裴笑脱口而出:“见不得人。”   “为什么见不得人?”   晏三合口气像李不言架在凉庞德脖子上的匕首,一寸一寸往前推进。   “哪里见不得人?   怎么就见不得人?   见不得人的真正原因是什么?   鬼胎克人会不会只是个假象,用来蒙蔽世人的假象。”   书房里,除了李不言外,所有人都一脸难以形容的表情。   李不言搓了搓手,很有几分摩拳擦掌的意思。   快了,快了,晏三合真正的根,很快就要找到了。   “查一下这对双胞胎吧。”   晏三合屈指敲敲桌子,“咚咚”两声。   “郑家人虽然不在了,但我想……替这对双胞胎接生的稳婆,应该还活着,就从她查起。”   丁一兴奋了:“晏姑娘,要不要我这就去打听?”   晏三合:“立刻去。”   黄芪:“晏姑娘,我做什么?”   晏三合:“暗中保护凉庞德两天,两天后回来。”   黄芪:“是!”   ……   稳婆这个营生,不是人人能做的, 不仅要懂生产,还要会些医术,更要有丰富的经验。   替四九城高门接生的稳婆,就那几个,还不到傍晚,丁一带着消息回来了。   “晏姑娘,打听清楚了,当年替郑家接生的稳婆叫赖婆子,这人现在已经不替人接生了,手艺都传给了女儿,在家享清福呢。”   晏三合:“住哪里打听到了吗?”   丁一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条:“就是这个地址。”   谢知非瞄一眼,“不算远,骑马过去半个时辰就到了。”   李不言一挑眉:“咱们这就杀过去?”   “不太妥当。”   所有人的视线落在小裴爷身上。   裴笑摸了摸手上缠着的纱布,“能给高门贵人接生的稳婆,有一个特点就是嘴牢。”   稳婆除了替人接生外,还有一样重要的事,是替人滑胎。   滑胎这种事,普通百姓不太常见,但高门里却很多。   未出阁的大小姐是因为偷情;嫁为人妇的奶奶是因为不甘寂寞;还有当家主母容不下心大的小妾……   越是见不得人的事情,越是要遮遮掩掩。   所以能在高门大户做稳婆,嘴紧嘴实比什么都重要。   “成了精的老妇人不大好审,不像赵家老太太,事关自己的女儿,恨不得把话都一个劲儿的往外倒。”   裴笑:“这种妇人,刀架脖子上也不会开口的,事关她的饭碗呢,高门阴私的事情泄漏出去,四九城她还想不想混了?”   没有人接话,都还盯着裴笑看呢。   裴笑有点恼,“看着我做什么?”   晏三合难得的笑了:“这种边边角角的事儿,小裴爷你是怎么知道的?”   裴笑:“稳婆也有干砸了的事儿,这就轮到我爹出手救人,都是他回来告诉我的。”   晏三合:“那有什么办法,让成精的妇人开口说话?”   裴笑朝谢知非瞄一眼:“把人请到五城,关进牢里,然后再审,这样比较妥当。”   晏三合:“如果还审不出呢?”   裴笑:“那就把她女儿一并请了,母女连心,不可能不说。”   晏三合默默看一眼他的伤手,半晌,低低叹道:“关键时候,还得是小裴爷啊。”   谢知非:“我们这些人当中,少谁也不能少他。”   李不言:“小裴爷,你的重要性可别等到关键时候啊,得时时凸显出来。”   丁一很为难。   他们把话说得一个比一个肉麻,那我说啥?   他只能说:“对,对,对!”   ……   五城兵马司的名声,没有锦衣卫那么恐怖,但牢狱是一样的牢狱——   幽暗,阴森,血腥,恐怖。   油灯一跳一跳,关在里面的人的心也跟着一跳一跳。   会不会受刑?   谁能来救命?   能不能活着走出去?   未知,是最恐怖的。   尤其是对赖婆子这种好事干过,缺德事也没少干的人来说,五城兵马的牢狱,已经是她此生最大的梦魇。   傍晚时分,她们一家子正在院里吃晚饭,突然冲进来一群带刀的官兵,不由分说的就把她和女儿给抓到了这里。   整整两个时辰,不见有人来,也不知道女儿被关到了何处?   赖婆子再成精的人,都感觉到了阵阵害怕。   有脚步声近,赖婆子赶紧从地上爬起,手握着木栅栏,勾头往外看。   只见昏暗灯光下,有人向她走来。   那人穿着官袍,身后还跟着四人,其中有两人,一个刀,一个拿剑。   刀上、剑上的血,还在往下滴。   我的个亲娘咧。   赖婆子腿一软,跪倒在地,哀哀道:“官爷,行行好啊,老婆子我从来……啊……”   她尖叫一声,手忙脚乱的往后退几步,脸上布满惊悚。   扔在她面前的,是一只血淋淋的断臂。   谢知非半蹲下来,和她平视。   “我问一句,你答一句,敢说一个字的假话,下一条断臂就是你女儿的。”   赖婆子一屁股跌坐在地上,面若死灰。 第819章 倒霉   牢狱的门,吱呀一声打开。   丁一往里搬了张椅子,谢知非一掀官袍坐下。   晏三合也跟着进去,在他身后站定。   吓唬赖婆子这样的人,只有三爷亲自上阵,她的气势还差了些。   审讯的架势摆足,丁一转身走出去,与小裴爷、李不言并肩站在牢门外。   只见三爷手撑在腿上,身子往前,剑眉一压。   “十八年前,七月十四,郑家生下一对双胞胎,可是你接生的?”   郑家?   赖婆子嘴角狠狠抽几下,用力点了一下头。   “关于这对双胞胎的事情,你仔细回忆一下。”   谢知非故意停顿了片刻,然后冷冷道:   “你女儿关得不远,不想听到她的惨叫声,双胞胎的事,你一字不落的告诉我。”   “我说,我说。”   赖婆子吓都吓死了,哪里还敢瞒着。   可要从哪里说起呢?   十年前,四九城高门里接生的活儿,基本上都由她、刘婆子、孙婆子三个人承包。   但郑家接生的活儿,从他们家第一个大孙子开始,就是她赖婆子。   所以她对郑家不仅熟门熟路,府里有几房奶奶,各房之间有什么龌龊,都门儿清。   赵氏怀的是双胞胎,不容易生产,为了让母子平安,不弄砸自己的招牌,赵氏怀胎五个月的时候,她就常常往海棠院跑了。   一来是指点一下赵氏要注意些什么。   二来是看看胎位的情况。   干她们这一行的,手里握着大人和孩子的性命,半点都马虎不得。   尤其是帮高门大户接生,一个不小心,可是要连命都搭进去的。   一来二去,赵氏哪里人,怎么进的门,进门前闹了哪些波折……她都摸清了。   女人这辈子啊,只有一次改命改运的机会,那就是婚嫁。   赵氏这命改得连她都羡慕,高攀嫁到将军府吃香的、喝辣的不说,男人选得也好。   赖婆子活大半辈子,就没见过比郑唤堂还要疼媳妇的男人。   赵氏肚子稍大一点,他连鞋袜都亲手给她穿。   也因为郑老五的原因,将军虽然不同意这门亲事,但小儿媳妇进门后,半点没亏待。   一般郑府小主子呱呱落地后,身边备一个奶娘,两个丫鬟。   长到五岁后,身边再添两个大丫鬟,四个小丫鬟。   赵氏七个月的时候,两个孩子的奶娘、丫鬟就已经备得妥妥当当。   奶娃娃穿的衣裳,睡的床和被褥,都是一等一的好货。   主家上心,她这做稳婆的就更不敢怠慢,临产前十天,她就在海棠院住下了。   除了她这个稳婆外,郑家为了以防万一,还请了熟悉的太医。   此刻海棠院的上上下下,就盼着两个小主子能平平安安从娘胎里出来。   赵氏是七月十三的傍晚,肚子开始隐隐疼的。   她安排赵氏沐浴,洗头,更衣……一切有条不紊。   过了子时,赵氏疼痛加剧,宫口打开,她告诉赵氏,只要熬过这一夜,一定母子平安。   到底是小户人家出来的女子,不仅扛疼,也听话。   十四日,巳时二刻。   随着赵氏一声大喊,一个男婴落在她掌心,没过片刻,妹妹也顺利落地。   竟然是一对龙凤胎。   赖婆子心里甭提多开心了,心道这一回,郑家的赏赐绝不会少。   产妇生产后,还面临一个关卡:出血能不能止住。   很多产妇都死在大出血上。   按行规,赖婆子要在赵氏身边再守个三五个时辰。   赵氏生完孩子呼呼大睡,一点事儿都没有,赖婆子一看她那样子,就知道这回的生产,算是彻底稳当了。   有几日没回家,她惦记着家里老老小小,就想着明儿天一亮,就回家去。   哪里曾想到,第二日她竟然连郑府的门都出不去,四九城全城戒了严。   这时她才知道,太子在昨儿夜里竟然起兵造反,兵败又自尽了,   她还听说这一夜的四九城死了好多人,几乎是血流成河。   赖婆子看着外头的大雨如注,心头怦怦直跳,庆幸昨儿自己是累坏了,倒头就睡,什么都不知道也就没有惊着。   那日的天也吓人,电闪雷鸣的,那雷响的啊,就像在头顶炸开了一样。   不能回家,就只能在郑府呆着。   府里上上下下都在议论太子造反的事儿,赖婆子心说真弄不明白这些贵人,好好的太平日子不过,造什么反啊。   瞧瞧,命都造没了吧,还害得她有家不能回。   哪知过了两个时辰,郑府总管来了海棠院,让她收拾收拾东西,可以离开。   赖婆子大喜,心说还得是郑家啊,瞧这胳膊粗的,什么禁军啊,锦衣卫啊,都不用放在眼里。   更让赖婆子惊喜的是,郑家还派了马车送她回去。   半路遇着盘查的人,车夫一掏郑家的腰牌,那些人就乖乖放行了。   赖婆子头一回享受到这种待遇,浑身那个得意啊,心说以后可有得炫耀了。   哪曾想啊,喜极生了悲。   等太子造反的事情平息后,四九城又恢复原样,赖婆子拎着两只老母鸡,去探望赵氏,海棠院的门都没让她进去。   一问才知道,赵氏生下的是一对鬼胎,克人哩。   赖婆子心说我接生过那么多的孩子,七月十四生的有好几个,也没听说会克人啊?   见不着人,只有打道回府,一路上心里说不出个滋味。   做稳婆这一行,每一个落在手里的婴儿,她都是盼着他们能顺顺利利长大成人。   日后出息大了,她也有个吹牛的资本,看,这么个大人物,当初还是我接生的呢。   龙凤胎怎么就是鬼胎呢?   赖婆子怎么想都想不明白。   最后也只能道一声赵氏命薄,压不住这从天而降的滔天富贵,老天爷看不得她好,就把难落到了她的一双儿女身上。   赖婆子本来还在同情赵氏呢,哪知没多久,自己也被连累上了。   谢知非一皱眉:“这话怎么说?”   “郑家嫌我晦气,不要我接生了呗,请了城南的孙婆子。”   赖婆子一想起来,还觉得自己冤得很。   “这种神神鬼鬼的事情,真是一点边儿都不能沾的,沾了就是倒大霉,旁人一打听,说我赖婆子接生出一对鬼胎,哪个还敢请我。   要不是我有几分真本事,手上又从来没死过人,我吃饭的饭碗都要被那对鬼胎给砸了。   后来我才发现,这桩事情不止我一个人倒霉,跟鬼胎有关的人,统统都倒霉。”   晏三合的手掌落在谢知非的肩上,重重一按。   谢知非立刻问道:“她们是怎么倒霉的?”   “都被赶出了郑府。”   赖婆子扒拉着手指头:“奶娘,奶娘赶出去;丫鬟,丫鬟赶出去,连服侍赵氏的人都……”   “叭——”   一声巨响。   赖婆子的话戛然而止。   ——————   说一个好消息,谢家这本书的有声在喜马拉雅上线了,是由云天河主播并制作的。   我昨天只听了一个花絮,就听出一身的鸡皮疙瘩,品质相当的不错,决定追了。   姑娘们如果喜欢,有空可以去听听,三爷和李不言的声音,太帖合了,晏三合稍稍温柔了一点,但也不错。   陆时的声音我也喜欢,我期待他最后的那一场大戏。 第820章 刺杀   所有人都被这一声“叭”,惊了一跳。   五城兵马司是谢知非的地盘,审问赖婆子前,谢大人都叮嘱过了,谁都不允许来打扰。   那么,这一声“叭”,又是哪个不长眼的弄出来的?   空气中有什么不太对,好像是……   李不言表情发生了细微的变化,手慢慢抚上腰间。   “是杀气。”   三个字刚喊出,剑风袭来,李不言一手猛的抽剑,一手把边上的裴笑往身后一推,与黑衣人缠打在一起。   丁一双目一沉,倏的也动了。   变故,发生的太快。   以至于裴笑从地上爬起来,都还没弄明白眼前发生了什么?   这是劫狱?   还是刺杀啊?   如果是劫狱的话,天子脚下,谁有这个胆子?   如果是刺杀?   裴笑惊得魂飞魄散。   不会是那个杀手吧?   “是那个杀手。”   谢知非神色剧变,蹭的起身在晏三合耳边低语道:“赶紧找个角落蹲下来。”   说罢,他轻轻把晏三合往里一推,自己纵身跳出牢房,关门,上锁,动作一气呵成。   锁完,他冲赖婆子大喊一声。   “还愣着做什么,找地儿躲起来啊,他是来杀你的。”   估计赖婆子这辈子都没碰到过杀人的事,不知道是懵住了,还是吓傻了,竟然一动不动。   晏三合死命拽着赖婆子到角落里,自己往她面前一站,看着牢狱外的缠打,着急的声音都变了调。   “你们都要小心。”   李不言和丁一都已经没办法小心了,牢狱过道这么狭小的地方。黑衣人招招杀招,只有搏命。   但,根本不是对手。   这人不仅手上功夫厉害,脚下的功夫也牛,身子柔软的像条泥鳅一样,两人连他的边都沾不上。   谢知非站在边上,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三人缠打,地方都已经相形见绌,根本没有他上前帮忙的空间,弄不好就是添乱。   “谢五十,怎么办?”   连裴笑都看出李不言和丁一的处境艰难,急得手心一把汗。   谢知非却丁点办法都想不出来,连搬个救兵,都被三人堵住了去路。   这时,只见黑衣人往牢狱里瞄一眼,随即轻巧的跃起,对着丁一便是狠狠一脚。   丁一胸口一痛,嘴一张便吐出口血来。   谢知非看到血,再顾不得其他,提剑冲过去。   黑衣人似乎料到了他会动手,轻巧的一个闪身,身子像鱼儿一样游到丁一身旁,对着他的右手重重一击。   “咣当!”   丁一只觉右臂一麻,手松开,剑落下。   黑衣人手一翻,稳稳接住剑,目光扫过几丈外的裴笑,眼神一厉,剑就对着他掷过去。   所有人都以为黑衣人的目标是赖婆子,哪里能料到他会对一点功夫都不会的小裴爷下手。   所有人神魂俱裂。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李不言脚在木栅栏上用力一点,身子像旋风般飞过来,往裴笑身上一扑,狠狠将他撞翻在地。   “小心啊!”   晏三合急得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   黑衣人等的就是这一刻,右手一抬,手中的刀像支利箭一样,贴着晏三合的耳边,直向角落里飞过去。   “噗嗤!”   正中赖婆子的心口。   晏三合缓缓转身,瞳孔倏地扩张。   她想说话,几次开口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她想走过去,脚下似有千斤重。   她呆呆的看着赖婆子,看着她四肢抽搐,看着她慢慢滑下去,看着她心不甘情不愿的阖上了眼睛。   牢狱的门从外面拉开,谢知非大步走进来,一把将人搂进怀里,大掌拍着她的后背。   “没事,没事了。”   是没事了。   黑衣人杀了要杀的人,三下两下便不见了踪影。   丁一捂着胸口,痛苦的咽下一口带血的唾沫。   另一边,李不言压在他裴笑的身上,懊恼地捶了一下地面。   “小裴爷你没事吧?”   “没……没事。”   裴笑声音抖得厉害,“你,你有没有事?”   “差一点。”   李不言从裴笑身上翻下来,后背往栅栏上一靠,喘着粗气道:“那孙子竟然玩了一招声东击西,咱们都上当了。”   她光顾着懊恼,没有瞧见小裴爷慢悠悠地坐起来,慢悠悠地瞧了一眼已经死透的赖婆子,然后灼灼目光就一直落在她的身上。   久久没有收回。   栅栏里。   晏三合脸还埋在谢知非的胸前。   她其实心里有所防备,所以当小裴爷提出把人弄到牢狱里来审的时候,她只觉得眼前一亮。   牢狱虽然阴森恐怖,但有一点——安全。   里头的人出不去,外头的人也进不来。   她本来打算问完话后,把赖婆子关上个十天半个月,躲一躲黑衣人,哪曾想,这人已经胆大包天到杀进五城兵马司来。   他到底是谁?   为什么要把当年一个一个知道内情的人,统统都杀光?   “我又害死了一个人。”   谢知非一听这话,就知道这丫头把赖婆子的死,也揽在了自己的身上。   “不是你害的,和你没有一点关系。”   他目光却朝李不言看过去。   李不言立刻从地上跳起来,嚷嚷道:“什么你害死的,我害死的,想这些没用的做什么?”   “对!”   丁一恨恨道:“都是那黑衣人害死的。”   “晏三合。”   李不言冷笑一声:“咱们可没时间脆弱,得先分析一下从赖婆子的话里,能查出什么来;还得想办法抓住那黑衣人。”   “对!”   丁一咬牙切齿:“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必须把人逮住。”   晏三合终于抬起头。   谢知非看着她眼底的红色。   “大侠说得对,咱们还有好多事情要做呢,我先去看看外头的兄弟有没有伤着,还得处理一下赖家的事。”   晏三合静默了一会,最终点点头。   ……   五城兵马司,没有一个侍卫受伤。   只有守在牢狱门口的两个侍卫被敲晕了过去。   赖婆子的事,比较棘手。   人活着进五城兵马司,却被人横着抬出去,这事怎么和赖家解释?   没法解释,那就只有用钱开路。   谢知非舍得撒钱,再加上赖婆子牵扯到的又是郑家,有道是民不和官斗,赖家人拿了一大笔钱,立刻就把赖婆子的尸体抬回去。   处理完赖家的事,已是第二天中午。   谢知非回到别院,和晏三合说了几句话后,倒在书房的竹塌上,眼一闭便睡着了。   一觉醒来,已是傍晚,屋里很暗,没有掌灯,晏三合就坐在那片昏暗中。   见他看来,她用很轻的声音说:   “承宇,我要活捉那人。” 第821章 钓鱼   很多事情,都是在某一个瞬间突然开窍的。   一旦开窍,之前很多云里雾里的事情,也显现出真面目。   恰这时,朱青和黄芪一前一后回来。   “晏姑娘,他们去了赵老太太的娘家,我仔细观察一路,没有任何异常。”   “晏姑娘,凉庞德回去后,把自己喝得酩酊大醉,睡了整整两天,一点事儿都没有。”   替海棠院验尸的陈皮死了;   看到黑衣人的两个打更人死了;   赖婆子死了;   赵家没事;   凉庞德没事;   她没事,三爷没事,小裴爷没事,他们那几个统统都没事,连兵马司的侍卫也只是敲晕了。   晏三合原本对这个黑衣人就有一层狐疑,只是不敢往那方面去想。   现在,诸多事情连在一起,都通了。   这世上,还有一种人不想让郑家的案子水落石出——知道她的身份,为了保护她的人。   应该是他。   他把她从太子府,带到郑家;   又把她从郑家,带到晏行那里。   这是一条捷径。   只要找到他,海棠院的一切秘密都藏不住,郑淮右的真实身份,郑家为什么被屠戮,她怎么被救,真正的幕后指使者……   这一切的一切,都能一一浮出水面。   这时,外间传来几人围在一起的说话声。   黄芪“啧”的一声:“奇怪啊,郑家为什么要把奶娘、丫鬟和服侍赵氏的人都赶出去?”   丁一的嗓音刚喝过茶,透着清润:“明明不会克人,却要用克人的理由把双胞胎关起来。”   朱青因为赶路嗓音有点哑,“双胞胎身上到底有什么秘密呢?”   “丁一。”   黄芪:“你聪明,你好好想想。”   被夸聪明,丁一得意了,“难道……郑家发现双胞胎不是郑唤堂的种,赵氏偷了人,所以要关起来?”   “这不叫聪明,这叫大脑缺氧。”   李不言嗤笑一声,“直接休了赶出府,岂不是更简单?”   丁一:“……”   朱青沉吟:“莫非……双胞胎得了什么怪病?”   “有病治病,为什么要把人关起来?”   李不言啧啧两声:“这世上只有一种病,没法治。”   朱青:“什么病?”   李不言:“笨病。”   朱青:“……”   黄芪叹了口气:“难道说……那对双胞胎是怪胎?”   “嗯,赖婆子看到两个怪胎,高兴得手舞足蹈,恭喜啊将军,你家多了两个怪胎,长了五条胳膊,十条腿。”   李不言这口气叹得更重:“黄芪啊,你脑子已经不是缺氧这么简单了。”   黄芪:“那缺什么?”   李不言:“什么都缺。”   黄芪:“……”   短暂的寂静后。   什么都缺的黄芪一拍桌子,咬牙切齿:“那李姑娘有什么好想法?”   李不言口气十分镇定:“会不会双胞胎其中的一个被调了包?”   黄芪:“调包?”   丁一:“调包?”   朱青:“调包?”   长久的寂静后。   丁一“嗯”一声:“我觉得调包的可能性最大。”   黄芪“嗯”一声:“双胞胎一般都长得很像。”   朱青也跟着“嗯”一声:“怕被别人瞧出端倪来,就只能谎称是克人,顺势把人关起来。”   更长久的寂静后。   丁一声音疑惑:“但好好的,为什么要调包呢?”   黄芪手指叩叩桌子,“调了谁的包呢?”   朱青低低自语,“应该是个大人物的孩子吧,否则为什么要藏得这么严实?”   李不言猛的一拍桌子,口气突然变得着急起来:“你们三个快猜猜,是哪个大人物?”   外间,再无一点声音。   一墙之隔的书房里,晏三合在黑暗中缓缓勾起了唇。   看。   时机也来得恰到好处,不早不晚。   谢知非看着她唇边的冷笑,心口不知怎的,隐隐作痛起来。   这丫头真的是聪明。   赖婆子一死,就等于双胞胎的线索彻底断开,她无论再怎么引,也没办法把众人的视线,往废太子府身上引。   无论黑衣人的目的是什么,他都是知情人,是一个极好的突破口。   “晏三合,你打算怎么生擒?”   “用计。”   “用什么计?”   “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计!”   ……   翌日,一早。   花厅。   赖婆子一死,整个别院的人都萎了,连向来没心没肺的李大侠,都愁容满面。   一顿早饭,吃出了奔丧的感觉。   谢知非忍不住,把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放,“一个个的垂头丧气做什么?都打起精神来啊。”   裴笑白他一眼,“怎么打起精神,线索都断了。”   “断什么?哪里断?”   谢知非:“那赖婆子死之前不是说了吗,奶娘和丫鬟都被赶出去了,为什么被赶?”   “对啊。”   小裴爷也奇怪着呢。   “大户人家的奶娘可不是容易当的,祖宗八代都要打听清楚呢,突然赶出去,临时到哪里去找好的?”   晏三合心中一动,“三爷?”   “放心,我这就去找蔡四。”   谢知非头一扭:“朱青你去找韩勇;丁一回兵马司,查一查黄册,我就不相信两个奶娘,咱们一个都找不到。”   黄册上有京城所有活着的人的名单,兵马司有一份,户部有一份。   “慢着。”   裴笑拦住起身的谢知非,有些不怎么确定地问:“三合,找到奶娘有用吗?”   “替双胞胎喂奶的人,你说有没有用?”   “既然有用,那咱们就得多留个心眼,把那人好好保护起来,别再多添一条人命了。”   裴笑:“谢五十,先别急着找人,先好好合计合计。”   谢知非沉默好半天,声音突然压低了,“这事儿我看应该这么办。”   他勾勾手指,所有人都把头凑过去……   初夏的太阳照着屋里围在一起的年轻人,也照着伏在屋顶,一动不动的人。   那人穿着最普通的衣裳,有着一张世间最普通的脸。   那脸贴着瓦片,眉头紧锁,像是有什么愁心的事。   ……   两天后的子时。   万籁俱静。   无星无月。   一条黑影悄无声息的落在院中。   这是一处普通人家的宅子,就三间房舍带个茅厕,比陈皮家的还要简陋。   黑影不急不慢的在院子里走了一圈,在井边坐下。   他静静地坐了一会,眉目不惊的站起来,从身后掏出刀,像是在逛园子似的,慢悠悠的走到门前。   他杀人有个习惯,能走门,绝不破窗。 第822章 陆大   推开门,屋里漆黑一片,有两道呼吸声,一粗一浅。   他没有着急进去,而是闻了闻房里散出来的味道。   味道带着点臭,臭中还带着点酸,这正是中年人的身体散出的味道——没有异常。   他像个幽灵似地走到床边。   床上挂着帐帘,帐帘破了个大洞,从洞里隐隐绰绰能看到人的下半身。   下半身盖着一床薄毯,薄毯里明显有两个人。   瘦一点的那个,应该就是这家的女主人,也是今天要杀的人——在海棠院里呆过的那个奶娘。   他用刀掀开帐帘,忽的眼皮一跳。   然而晚了。   在他惊骇的目光中,薄毯里的两人瞬间发动了。   一个手一扬,洒出一团粉末;   另一个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往前一扑,手里的针一送,正中他的大腿。   腿上一痛的同时,他感觉到双目火辣辣的疼,眼泪一瞬间涌出来,什么都看不见。   他心下大怒,裹挟着满身戾气,飞快的挥出两刀,然后转身便跑。   刚送出一针的朱青哪里肯让他跑,纵身往前一扑,从后面将他死死抱住。   “找死!”   他怒的连表情都开始狰狞,抓起朱青后颈,重重一提,接着又将他悍然甩出去。   朱青被甩到床上,锵的一声,木床顷刻四分五裂。   床上另一个人是李不言。   李不言回头看了朱青一眼,脚下一点,奋力追过去。   他猝然一刀挥出。   虽然看不见,但感觉异常敏锐,刀锋贴着李不言的脸颊,险险而过。   李不言为了躲这一刀,不得不连连后退几步。   一刀逼退后,他第一个念头仍是要逃,哪知刚跑到门口,忽然右腿上一软,单膝跪倒在地。   他挣扎着想要站起来,用力到连骨头都发出恐怖咯咯声,却根本一点劲儿都使不上。   这时,一把软剑横过来。   李不言居高临下地冷笑道:“针上沾了麻沸散,你动得越厉害,起效就越快。”   他忍着双目中的剧痛,冷冷一笑,身子倏的一缩,灵巧的往后打了个滚。   这时,朱青还没有从地上爬起来,见状就顺势滚过去,双手双脚死死的缠住那人。   “李姑娘,快!”   李不言把大拇指和食指伸到嘴里,嘘出一声尖锐的长啸。   长啸过后,最先冲进来的是丁一和黄芪。   两人一看地上的情形,立刻上前帮忙。   三个人缠一个,那人像粘在蜘蛛网上的虫子,怎么也挣脱不开来。   晏三合他们随后就到。   裴笑眼疾手快,第一时间掌灯,又将灯拿在手上,挪到近前。   谢知非用力一扯,扯掉了蒙在黑衣人脸上的黑布。   ——陆大?   谢知非满脸惊色地看向身旁的晏三合。   ——陆大?   裴笑惊惧地看向李不言,心都停止了跳动。   ——陆大?   朱青、丁一、黄芪三人面面相觑,感觉脑袋被榔头重重夯了一下。   不是在做梦吧?   怎么会是他???   时间在这一刻,静止;   空气在这一瞬,凝固。   屋里死一样的安静,只有烛火轻轻跳动,照着这荒唐可笑的一幕。   陆大停止了挣扎,双目中,有泪水不停地往外流。   一头灰白长发散下来,遮住大半张的脸,领口在缠斗中被撕开,露出依旧紧实胸膛。   哪怕闭着眼,哪怕晏三合从头到尾一句话也没有说,他的眼睛还是准确无误地朝她望去,每一个字都含着委屈和心酸。   “晏姑娘,是陆大人生前交待我,让我护着你的。”   陆大人三个字一出来,所有人都惊呆了。   朱青皱眉:陆时为什么要陆大护着晏姑娘?   丁一恍惚:护着晏姑娘,为什么要杀和郑家案子有关的?   黄芪诧异:晏姑娘和郑家有什么关系吗?   李不言眯眼:会不会……陆时知道晏三合真正的身份?   谢知非万念俱灰:这丫头的身份,怕是再也瞒不住了。   裴笑也不知道该想什么,手中的灯盏,朝晏三合照过去。   脸还是那张脸,只是比着往常还要白上几分,而且满额头的冷汗。   “小裴爷。”   晏三合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气息,“麻沸散有解药吗?”   裴笑声音颤抖:“没,没有,过一两个时辰自然而然就好了。”   晏三合蹲下去,抬手替陆大擦了擦眼角的泪。   “让你流泪的是掺了一点辣椒粉的面粉,用清水多洗几遍就好了;   麻沸散只会让人睡觉,你别硬扛,想睡就睡,安心,我半分都舍不得伤害你。”   陆大绷得像石头一样的身体慢慢松弛下来。   这一松弛,麻沸散的药效便涌上来。   恍惚间,陆大心想,小主子这么聪明,那人也不知道有没有栽在她手里过?   ……   一个时辰后。   别院,通火通明。   所有人都围在床边,等着陆大一觉睡醒过来。   没有人说话,目光除了看着床上的人外,还时不时的瞄向独自站在窗户边的晏三合。   尤其是李不言,目光几乎要把晏三合刺穿。   陆时是先太子的人;   陆大是先太子给陆时的;   晏三合原来的身份是郑家的淮右;   她是郑家唯一活下来的人。   那么,是不是也就意味着,她的身份和先太子有关?   如果是的话,那么……   李不言打了个寒颤,她不是傻,她是根本不敢往下再深想半分。   这时,床上的人动了一下。   裴笑坐得最近,“陆大?”   陆大缓缓睁眼,眼睛有片刻的模糊,忽然想到了什么,他蹭的一下坐起来。   “醒了。”   晏三合走过去,裴笑赶紧把位置让出来。   陆大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也不知道说什么。   做了一辈子侍卫,从来没有败过,不曾想还被几个毛头小子给算计了。   可是自己真的老了?   “饿不饿,要不要先吃点东西?”晏三合问。   陆大知道这是开场白,也知道自己躲不过,“我不习惯在别人的地盘说话,晏三合你跟我去陆府。”   “不行。”   李不言头一个反对,“我必须跟着去。”   裴笑:“我也是!”   黄芪:“算我一个。”   丁一:“还有我。”   朱青:“我!”   几人见谢知非没说话,目光约好了似地向他瞪过去:说话啊,怎么关键时候屁都不放一个?   谢知非苦笑。   陆大单独让晏三合去陆府,为的就是护着这丫头的身份,他哪里能料到,其实这一切都是……   “我听晏三合的,她让我去,我就去。”   “这几个都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一道出生入死,没有什么可瞒着的。”   晏三合不动声色地加重了语气。   “陆大,让他们跟我一道去。” 第823章 仨人   陆府还是那个陆府,里里外外打扫的干干净净。   陆大把人领到花厅,自个回房换了件衣裳后,去灶间生火烧水。   火烧开,冲了茶。   捧了一杯给晏三合后,他转身走出去。   咋的,眼里没有我们?   黄芪赶紧把茶给每个人端上,第一杯端给了自家主子。   不想裴笑接过茶,先递到了李不言面前。   李不言瞄他一眼后,大大方方接过来,“多谢。”   裴笑:“谢那天的救命之恩。”   李不言把茶盅往上一抬,“就这?”   裴笑:“还想要什么,只管说。”   李不言笑了下,轻轻抿一口,“这就挺好。”   裴笑眼神黯淡下来。   很快,陆大捧着个针线篓进来,往竹榻上一坐,盘起腿,开始穿针引线。   篓里是刚刚脱下来的黑衣,衣服被扯坏了几处,他要缝一缝。   晏三合也不急着开口,就看着他缝。   父亲做事不喜欢被人打扰,他曾经是父亲的暗卫,想来,也会学到一些父亲的做派。   李不言却急死了,暗中踢了踢谢知非:三爷,催一催啊?   谢知非慢慢品着茶,目光看着晏三合,完全没搭理她。   最后一针缝完,陆大咬断了线,抬头道:“陆大人一生清廉,穿破的衣服总舍不得扔……”   “陆大,你能不能不说陆大人,说正事啊。”   李不言心急如焚:“我的心被吊了一路,求你给个痛快,为什么保护晏三合就要杀那些知情人?”   陆大不去看她,目光只盯着晏三合,用眼神又询问了一次:确定要说?   晏三合轻轻一点头。   “我跟着陆大人以后,才改名的陆大,跟着他的时候,叫马贺。”   他是谁,所有人心里都明白。   跟着他做什么,所有人心里也明白。   “我是三岁被拐子从家里拐走的,拐子拐了我,就把我卖给了一对生不出儿子的夫妇。”   那家的女人姓马,男人是入赘的。   马贺就是他们给起的名儿。   头一年,他们待他很好,身边还有个丫鬟伺候。   第二年,那女人和别的男人偷情,怀孕生下个儿子,他就失了宠。   那个他叫爹的男人头上染绿,不敢冲女人吱声,就拿他出气,对他不是打就是骂。   女人有了自己的亲儿子,也懒得管他死活,就由着那男人去。   有一天,那男人把他叫到跟前,问他想不想做回从前的少爷。   他想。   做梦都想。   男人就塞给他一个小瓷瓶,让他把里面的东西倒在弟弟喝的水里。   还说只要这样做了,他就能做回少爷,从此再也不用挨打挨骂。   那时候他才六岁,心里隐隐觉得不对,就问:这瓷瓶里装的是什么?   男人说是泻药,说要让那小畜生受点罪。   他信了,也被打怕了,于是就趁着佣人不注意,把瓷瓶里的粉末倒进了水里。   弟弟喝完后,眼睛、鼻子、嘴巴、耳朵都流出了血。   他这才知道瓷瓶里哪是什么泻药,是要命的毒药。   杀人是要偿命的,他吓死了,趁着府里乱作一团的时候,偷偷跑了,一口气跑出十几里,又冷又饿,晕倒在荒郊野外。   再醒来时,自己在一辆马车里,马车里蜷缩着八九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   这些孩子有的穿得破破烂烂,有的穿得很体面,脸和手也很干净,一看就是好人家的孩子。   他心想,这是怎么了,拐子连大户人家的孩子都要拐吗?这回会把他卖给一个什么样的人家?   马车在一处宅子前停下来,宅子的墙很高很高。   有人等在宅门口,那人长得不太起眼,但一双眼睛贼亮。   他说他叫刘教头,负责调教他们,还说进了这扇门,只管他们吃饱喝足,别的……生死不管。   他正饿着呢,一听说能吃饱喝足,想都没想就要跨进去。   忽然右手被人拽住。   一回头才发现是同行中脸蛋最白净,穿得最体面的那一个。   “想好了再进去,弄不好会没命。”   这时,同行中最邋遢的一人凑上来,两只眼睛骨碌一转,撇撇嘴道:   “不进去,我也会饿死,还是先让我做个饱死鬼吧。”   “这两人是我一生的好兄弟,体面的那个叫萧泽,邋遢的那个叫张天行。”   陆大:“萧泽出身大族,可惜他是旁支,而且还是不得宠的庶出,他是被他爹送来的。   他爹是个人精,想以小搏大,搏出来,什么荣华富贵就都有了。   张天行是小叫花子,没爹也没娘,整天混在一堆叫花子里面,只图肚子不挨饿,夜里有个落脚的地方。”   晏三合心头一动。   萧泽,就是那个一直陪在父亲身边,追随着他,生死没有分开的人。   那么张天行呢?   是把她从太子府带到郑家的人吗?   “进了高墙的第三天我才知道,刘教头是教我们杀人的;半个月后我才明白,‘弄不好会没命 ’这句话,也是真的。”   他就睁睁地看着有个孩子,跑着跑着,就直挺挺的倒了下去,再也没爬起来。   这里真的能做个饱死鬼,没有人嫌弃你的饭量,他们只会嫌弃你吃得不够多。   但这里也是地狱,日复一日的练功、搏杀、击打,每隔十天半个月,就有一具孩子的尸体被抬出去。   刘教头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想出人头地,想得贵人的青眼,你就得拼命。   他不想做人上人,更不想和人搏命,只想着不挨打。   他想逃。   可能逃去哪里呢?   刚开始一个月,所有人都睡一个屋,挤在通铺上。   一个月后,才开始分屋舍。   好巧不巧 ,他们仨人被分到了一个屋舍。   萧泽年纪最大,最稳重,练功也最刻苦。   他排行老二,话最少,胆最小。   张天行话最多,性子最活跃,像个皮猴子,一刻都停不下来。   有天夜里,张天行躺在床上突然说:   “你们俩个年纪都比我大,我就叫你们师兄,以后再有人欺负我,你们得帮我出头。”   萧泽翻了个身:“从这里出去的人,只有你欺负别人,没有人敢欺负你。”   张天行嘿嘿笑一声。   “我的意思是,咱们仨结个拜,认个兄弟,打架的时候没有人敢欺负。马贺,你的意思呢?” 第824章 兄弟   “随便。”   反正结拜不结拜,都要死的,这么苦的日子,他撑不过三个月。   “都没反对,我就当你们同意了,来,来,都起来,我们就在床上拜一拜。”   张天行说着,冲萧泽磕了三个头,再冲他磕了三个头。   “我磕完了,轮到你们,都别愣着啊,磕啊,受了我三个头,得还回来,马贺你先磕。”   他稀里糊涂的磕了。   他其实只想让张天行闭上嘴,好赶紧睡觉,否则第二天练功没精神。   萧泽被烦透了,也爬起来磕了六个头。   说到这里,陆大停了下来,伸手推开窗。   窗外的一轮圆月。   “那天的月亮也像今儿一样,又大又圆,磕完头,我们仨立刻就睡着了。”   他平平无奇的脸上,有股似笑非笑的意味。   “谁也没有料到,在往后的生命里,我们三人都是彼此最重要的人。”   这话说完,谢知非和裴笑对望了一眼。   真像他们和怀仁啊,打小一块长大,相互帮衬,相互扶持,铁铁的铁三角。   “在高墙里练了十二年,我们开始接任务。”   陆大回忆道:“第一次任务是暗杀吐蕃的一位翼长,那人没别的爱好,只喜欢十岁以下的孩子,不论男女,是个实打实的畜生。”   他们仨组成一组,在冰天雪地里潜伏了整整两天,才等到翼长落单的时候。   刺杀很顺利。   刀子刺下去的时候,就像刺进了一头肥猪的身体里。   只是肥猪轰隆倒下的动静太大,引来了他的贴身侍卫,几十人把他们仨团团围在中间。   没有退路,只有搏命。   刚开始他们仨人各自为战,越战越吃力,后来萧泽一声令下,让他们俩个靠过来。   就这样三人背对着背,抢了两匹马,艰难地杀出了重围。   “李姑娘。”   陆大突然开口,“你敢把你的后背交出去吗?”   李不言想了想,指指朱青几个道:“交给他们,我放心。”   陆大摇摇头。   “干我们这一行的,就是亲爹娘,也不敢把后背交出去,因为每个屋舍里,最后只有一个人,能到贵人身边当差。”   李不言愣住了,“敢情弄半天,你们仨还是竞争对手?”   “比竞争对手更可怕。”   陆大:“到贵人身边当差的那个人,必须杀了另外两个人。”   何止李不言睁大了眼睛,朱青都不动声色的皱了下眉。   这一招何等残忍。   三兄弟一个屋里住十年,一同出生入死,感情肯定不浅。   敢下手把兄弟都杀死的人,多么无情冷血。   但无情冷血,也是一个暗卫最实用的品质,至少能让自己活下来。   “后来,你们谁胜出了?”朱青问。   陆时若有所思地看他一眼,不紧不慢道:“得到这个消息后,我们仨的关系,一下子变得很微妙。   论功夫,萧泽最好,胜算最大。但如果我和张天行联手,先干掉他的话,我和张天行也各有胜算,而且胜算五五开。”   也是从那天开始,屋舍里再也没了说话声,每个人都心事重重,彼此防备,暗中加紧练功。   萧泽练一个时辰;   张天行就练两个时辰;   他就练三个时辰;   都到了这个份上,谁想死呢?   以往熄灯后,是三人最开心放松的时候,什么心里话都往外掏,生怕另外两个不知道;   如今熄灯后,屋里死寂一片。   三个月后,张天行第一个绷不住。   “我不争了,争了也没意思,我没爹没娘,不用光宗耀祖,就是你们下手的时候利索点,别让我受罪。”   他听完,想了想,索性也把话讲开了。   “我也不想争,家在哪里,爹娘是谁,早忘得一干二净,我就你们两个兄弟,你们都死了,我又成赤条条一个人。”   萧泽没有说话。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最后才道:“我爹六七个儿子,独独把我送来这鬼地方,我这么苦,凭什么最后享福的是他们,我也不争。”   男人说话,一口唾沫,一个坑。   屋舍里又有了说话声,有了笑声,感情比着从前更好,天天粘在一处。   未来会怎样?   鬼知道。   就好好活这最后几个月吧。   三个月后比试,他们被关进铁笼子里,活着的那个,才能从笼子里出来。   按照事先说好的,三人统统使出了看家本事,把自己打得精疲力尽,最后一点力气用尽,三人像死狗一样躺在了地上。   贵人们,你们爱咋咋的吧,反正爷们不玩了。   李不言急着追问:“后来呢?”   陆大:“第一批训练的人当中,最后就我们仨个出了头。萧泽做了他的随身侍卫。我和张天行,则成了暗卫。”   李不言:“怎么会?”   “后来我们才知道,这是一个测试,测的是人心。”   陆大的目光向晏三合看过去,“那场搏杀他亲自来看了,看完说了一句,这世道总算还没有坏透。”   晏三合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笑了。   是的,这话只有父亲那样的人,才能说出来。   陆时:“我们在高墙里又训练了两年,才到他身边的,这时我们才知道未来的主子,是当朝太子爷。   到了太子府,明卫和暗卫不住在一个院子。   萧泽住的院子离太子很近,方便当差,但他非要让我们在房里添一张床,说得空了就来住住。   哪里是得空了呢,只要太子那头没事,他就跑我们房里来。   而我和天行的作息,没有规律,有时候出门办差,十天半个月都回不来。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们仨人的话比从前更多了,聊得最多的,其实是他。晏姑娘?”   “嗯。”   “想不想听听我们都聊他些什么?”   “不听了吧。”   听得太多,就会被缠住脚步,没办法往前走,眼前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她得轻装上阵。   陆大的眼神,明显暗了一分,看得李不言几个都愣了愣。   奇怪啊。   为什么非要讲给晏三合听呢?   “我听你们仨人的故事就行了,很打动我。”   陆大的眼里,倏的簇起一团火苗。   “往下说,陆大。”   晏三合催促。 第825章 暗卫   这样的日子,他们又过了整整十年。   这十年里,萧泽成了太子身边的第一人,太子到哪里,他就在哪里。   萧泽已经没有时间来睡他的床了,太子片刻都离不开他。   张天行成了暗卫的首领,直接听命于太子。   他没啥野心,有任务就接,没任务就歇,萧泽和天行嘴上骂他懒,其实心里都知道他是不想争。   三人都没有娶妻生子。   他和张天行在暗,不脱离暗卫的身份,就不能娶妻生子。   萧泽在明,他可以,但他不愿意。   起因是因为萧家见他出息大了,想利用他联姻。   一个男人一旦生儿育女,就有了软肋,萧泽在太子身边的身份举足轻重,甚至可以说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太子一天没有登上大位,他就一天不能让自己有软肋。   “我们仨人说好了,等有一天老了,就求太子放他们离开,找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隐居。”   陆大:“每日里喝喝酒,晒晒太阳,悠闲度过余生,后死的给先死的收个尸。”   “太子会放你们走吗?”朱青突然插话。   “别的主子我不知道,但他一定会,这也是我们仨忠心他的原因之一,他这人……”   陆大目光扫过晏三合:“罢了,他都入土这么些年了,再说没啥意思。”   晏三合知道他是顾及着自己,就把话引开了,“后来你被派去陆时身边?”   陆大:“他让我去的,我不大愿意,舍不得萧泽和天行,他给我一夜时间想想。”   那一夜,萧泽和天行都来了。   萧泽说:“傻子,殿下这是变相放了你,到了陆大人身边,你就能娶妻生子,过正常人的生活,当真仨个都打光棍呢?”   天行说:“能跟着陆大人天南海北的跑,再也不用困守在太子府,其实是件好事,多长见识啊。”   萧泽见他仍是沉默,便敛了神色道:“殿下的处境不好,万一有个什么,将来你也能替我们收个尸。”   天行:“鸡蛋总不能放一个篮子里。”   这话说到了他心上。   太子的处境,这世上再没有比他们三人更清楚的,不防一万,也要防一防万一。   他点点头:“好!”   想着跟了陆大人以后,见面就更难。   于是仨人约定,每年殿下生辰,都要想办法见上一面,喝一顿酒,聊一聊天,或者打上一架。   他是在一个下雨的清晨,离开太子府的。   走过两条街后,在拐弯处看到了打着伞的萧泽;再往前走几十丈,又看到了站在屋檐下的张天行。   他们以这种方式,来送别他们的好兄弟。   “跟了陆大人后,他就给我起了这个名字,我嘴上不说,心里骂难听。刚到陆大人身边,我和他都不适应,相看两相厌。”   他从前是白天睡觉,晚上干活,二十几年了,突然一下子和正常人一样起床、睡觉,浑身上下难受。   再加上陆大人的话比他还少,两人常常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一句话没有。   半年的磨合后,两人的相处才慢慢融洽起来。   每年殿下生辰,他都会想方设法的回京赴约。   约在萧泽在京城置的小院子里,从外头买几个好菜,把藏了一年的好酒拿出来,仨人边喝边聊。   先聊殿下的事,再聊朝廷的事,最后聊聊各自的事。   话说得差不多,就比划比划拳脚,哪个身手退步了,另两个就一起骂他。   不敢大醉,只能微醺。   即使这样,这一日都是陆大一年中最开心的日子。   天微微亮,三人一抱拳,各自回归原位,期待来年再见。   晏三合:“这样的日子,一直到了永和八年。”   陆大闭了闭眼睛:“是!”   永和八年七月。   陆大人离京去往南边的泉州,查水灾一事。   七月十三日一起床,他左眼皮就开始跳,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暗卫的直觉一般都很好,尤其是对危险,他隐隐察觉京城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而且不是小事。   奇怪的是,陆大人那几天也有些魂不守舍,夜里睡觉总惊醒。   主仆二人一商议,决定事情办完了,早些回到京城。   哪知还没动身回京,就得知太子起兵造反,兵败自尽的消息。   他惊得心都裂开了。   太子起兵,不管明卫暗卫都会上阵,邸报上说太子一党尽数歼灭,那也就意味着,萧泽和天行都不在了。   那天,他对陆时大发雷霆。   他要立刻回京,陆时非要等手上的事情完了再走。   他生平第一次吼得声嘶力竭,“我主子没了,兄弟没了,成了孤魂野鬼。”   “你现在回去做什么呢?替他们收尸吗?还有尸身吗?   你主子是会起兵造反的人吗?他为什么造反?谁逼得他要造反?这里头有没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事?”   陆时眉心皱出一条深深的细纹。   “陆大,冲动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你别忘了,他也是我主子。”   他听完愣了半晌,往地上一蹲,手捂着脸无声落泪。   陆时在他面前蹲下,手搭上他的肩:“你从来没和我说过你的兄弟,这会人都死了,说说吧。”   他用整整半夜的时间,说了他们仨二十多年的点点滴滴。   陆时听完,用另外半夜的时间,说起了他在唐家的点滴,说起了褚言停,还说这小子只怕也去了。   这一夜,主仆二人彻底交心。   “再回京城已是十月底,天很冷了,我没往太子府去,故人都不在,还有什么好看的呢?   太子生辰在十二月二十六,按惯例我们仨得喝一顿酒,我备了些纸钱和好酒,夜里去了萧泽的宅子。”   陆大深吸一口气:“不想在那边碰到了一个本应该在阴曹地府的人。”   李不言:“谁?”   陆大:“张天行!”   李不言惊道:“他竟然没死?”   陆大:“没死。”   李不言:“为什么没死?”   陆大余光扫过晏三合,眼里的欣慰藏都藏不住。   “因为他在太子举兵前一刻,奉命要把一个刚出生的婴儿,送到郑家,并且保护她一生一世。” 第826章 职责   举兵?   婴儿?   郑家?   保护?   这几个关键词串联在一起,事情的真相显然已经出来了。   如果非要用一个词,来形容此刻屋里的气氛,那就是惊惧交加。   小裴爷碰翻了茶盅:双胞胎中有一个人,是先太子的孩子?   黄芪眼皮砰砰跳:难怪谎称是鬼胎?   丁一惊得捂住了自己的嘴巴:难怪要把人拘在海棠院?   朱青脸色发白:郑家被灭口的真正原因,是窝藏先太子遗孤?   先太子啊!!!   李不言目光死死地看着晏三合,心头一半是骇然,一半是茫然;一半是开心,一半是担心。   晏三合回看着她,整个人一动不动,演出一副惊恐到了呆滞的样子。   角落里,谢知非看着所有人脸上的神情,眼神闪动。   他想到了一个问题——   这么危险的一桩事,祖父为什么要接下来呢?   他到底欠了先太子什么样的人情?   沉默中,惊悚中,陆大开口。   “其实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心里是开心的,因为没有这个婴儿,张天行也活不下来。”   而天行能接到这个任务,是萧泽在中间穿针引线,一来天行值得信任;二来他有私心,想给自己的兄弟留一线生机。   萧泽对天行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好好护着这孩子;以后我的酒,你们替我喝了。”   萧泽的酒,他和天行分着喝了,以至于两人都酩酊大醉。   这是他们人生中的第一次醉,才发现原来醉酒不仅身体难受,心里也难受,不仅吐不出来,还哭不出来。   哭什么呢?   哭他们命运多舛的主子?   哭他们已入黄泉的好兄弟?   还是哭这操蛋的命运,无常的人生?   不是,统统都不是。   他们只是想到了自己,隐身在大树上的一只小猢狲,树倒了,猢狲也都散了。   世人只看到了大树,又有几人能看到那只隐身的小猢狲?   约定的见面还在继续着,一年,一年,又一年。   他对天行说着陆大人的远大抱负;   天行对他描述小主子的长相,说小主子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眉目像极了;   说小主子聪明,什么东西一学就会,一点就通,就是身子有些弱。   “陆大。”   晏三合突然出声:“一般暗卫的藏身之处在哪里?”   陆大:“屋顶,树上,草丛,墙角……所有能藏身的地方。”   晏三合:“昼伏夜出?”   陆大:“昼伏夜出。”   晏三合:“一年四季?”   陆大点点头:“一年四季。”   晏三合:“风雨不躲?”   陆大:“风雨不躲。”   晏三合垂眼静默了许久,“说下去吧。”   陆大:“永和七年的十二月二十六,是我和天行最后一次喝酒,那一年,郑老将军出征鞑靼,天行和我说了一些将军的事。”   出征前,将军在酒楼,见了天行一面。   天行说,将军极少见他,每次只有在出征前,才会在酒楼里请他喝顿酒。   八年间,他们喝酒的次数没有超过一个巴掌。   那天喝的是屠苏酒,很清淡。   三杯过后,老将军和从前一样,从怀里掏出一封封口的信,不用打开来也知道,信里的内容是“以防万一”。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也没有永远沉在水底的秘密。   老将军一直防着这一天,所以把“万一”以后的种种打算,都写在信里。   天行只需照着信里的安排,一步一步去做就好。   如果没有“万一”,天行会在老将军回来后,把信烧了,就当没有这回事。   这是两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似乎冥冥中,一切都有预兆。   那天,天行接过信的同时,余光瞄见老将军灰白的头发,破天荒的多嘴说了一句:   “将军多保重啊。”   老将军不以为然的笑笑。   “天行老弟不必担心,这战是我今生的最后一战,回来我就向陛下请辞,年纪大了,这仗也打不动,该退了。”   天行举杯:“那我就等着将军凯旋而归。”   老将军哈哈一笑,痛快的一饮而尽。   天行说,他送将军离开的时候,心头很不是滋味,朝廷这么多的将帅,为什么非得要个白发人出征?   陆大回忆道:“那天和天行喝完酒,我们没有急着回去,而是去街市走了走。”   还有四天就是除夕,街市很热闹。   两人走着走着,就不约而同的,回忆起了在高墙里过年的场景。   年夜饭是所有人聚在一起吃,这一天,刘教头允许他们饮酒,只要不醉,都没关系。   喝完,闹完,大家回房守岁。   守岁的时候,他们三人会挤在萧泽的炕上,打打闹闹,最后一个被窝睡觉。   “那时候,是真开心啊——这是张天行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   陆大低下头,轻轻叹息一声后,接着往下回忆。   “不知道上天是不是故意安排好的,郑家那年出事,我和陆大人也不在京中,在西边边陲查一桩贪腐案。   我得到消息后,心里还存了一点侥幸。   郑老将军的那封信就是用来应急的,以天行的身手,应该能逃出去。   到了十二月二十六那天,我备了酒菜,早早的等在宅子里。   哪知从天黑等到天亮,都没有等来天行的人。   回到陆府我就病了,陆大人替我请医问药,病不仅没好,反而重了,陆大人这才明白过来,他的忠仆得的是心病。   他问我,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想着反正大的小的都死了,也没什么可瞒的,就把张天行和海棠院小主子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说给他听。   陆大人听完后,沉默了半天对我说,人各有命,命里何时生,何时死,都有定数,强求是强求不来的。   这一句话,医好了我的病。”   陆大静默了一会,又道:   “永和八年以后的每个十二月二十六,我都会一个人去宅子喝顿酒,天行从来没有出现过,慢慢的,我也就彻底死心了。”   “陆大。”   小裴爷突然插话,“那孩子是男是女?”   陆大慢悠悠道:“女娃。”   小裴爷眼睛一下子瞪大了,“今年十八岁?”   陆大:“十八岁。”   小裴爷心头猛的一跳:“你真是奉陆大人之命,来保护晏三合的?”   陆大望着晏三合,用一种发自内心的口气道:   “除了陆大人的命令之外,保护晏姑娘也是我的一份职责。” 第827章 坦承   职责?   裴笑目光猛的向晏三合看过去,他突然想到了一桩小事。   在解唐之未心魔的时候,陆时问了晏三合几句话。   你叫什么?   多大了?   哪里人?   他前前后后问了三次,问得晏三合都烦了。   这是为什么?   陆时和晏三合不过几面之缘,临终前却让陆大护住晏三合。   这又是为什么?   裴笑捏着一手心的汗,小心翼翼地问道:   “晏三合,我只听你说过你的祖父,从来没有听你说过你的父母,你的父母是……是谁啊?”   晏三合轻轻慢慢地扫了所有人一眼,然后淡淡道:   “我八岁那年,到了祖父晏行身边,晏行被流放到云南府福贡县,我跟着他在怒江边长大,八岁之前的记忆,统统没有。”   菩萨啊!   裴笑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   八岁;   永和八年;   时间线刚刚好对得上。   “谁,谁送你到晏行那里的?”   “不知道。”   “你,你,你,你……”   裴笑头皮都快炸开了,一下子结巴起来。   他懊恼的抬起手,狠狠抽了自己一嘴巴,目光一偏,直勾勾地看向陆大。   “你杀了那些和郑家案子有关的人,真的是为了保护晏三合?”   “是!”   “扑通——”   裴笑身子往前一倾,双腿一屈,整个人跪倒在地上。   玉皇大帝哎!   王母娘娘哎!   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哎!   你们谁能来向我解释解释,眼前的这个晏三合是怎么一回事?   她,她,她,她……   不会真的是被郑老将军藏起来的,前太子赵容与的遗孤吧?   一旁,黄芪正端着茶盅喝水,茶水顺着嘴角流下来,他都浑然没有察觉。   朱青、丁一则把自己杵成一根人型木棍,一动不动。   是不敢动。   怕一动,就像小裴爷一样,忍不住扑通跪在地上。   前太子赵容与的遗孤……   怎么可能是和他们朝夕相处的……晏姑娘???!!!   丁一眼珠子向李不言看过去:快来,掐我一把,看看疼不疼,是不是做梦?   李不言眉头一皱,心说姑奶奶还想有人来掐她一把呢。   她家三合真的是前太子的女儿,身上流的是皇族的血,难怪东台顶上的那个老和尚不肯受她一跪呢。   她受惊的双眸朝谢知非瞧过去:三爷,要不你说点啥吧?   说啥呢?   谢知非心口隐隐发疼。   说晏三合,你若能好好护着自个,多好啊!若能自私一点,又该多好啊!   这时,晏三合从怀中掏出一张折得整整齐齐的纸,那纸略有些泛黄。   她小心的把纸打开,放在桌上,又用手轻轻抚平,很珍惜的样子。   李不言惊疑不定地与谢知非对视一眼。   谢知非上前一步,拿起桌上的纸。   文仲吾弟:   一别经年,无恙否?   ……   我膝下有个孩子,想护她一世平安,可世事难料,若有一天我护不住,劳你替我一下。   ……   此事无谢。   若有谢,必是在九泉之下,你我相见,我自屈膝向你一拜。   愚兄:齐明   最后一个字看完,谢知非猛的抬起头,向晏三合看过去。   震惊在他双眸中剧烈闪动,齐明是老将军的字,这封信是老将军写给晏行的。   晏三合回看着他,“不言,明亭,朱青、丁一、黄芪,你们也都过来看看。”   谢知非颤着手把信放回桌上。   裴笑一看谢五十那样子,心急如焚,“快,快扶我起来。”   黄芪吓得把茶盅一扔,去扶自家主子。   裴笑站直了,一把挥开黄芪的手,跌跌撞撞的冲过去……   朱青几个也赶紧上前,把脑袋往前凑……   每一个字都认识;   连起来是什么意思,也都清楚明白;   可就是不敢相信。   堂堂郑老将军,竟然用如此卑微的口气求人?他,他,他到底和前太子是什么样的关系啊?   这时只听晏三合用很轻,很淡的声音道:   “这是我上回/回云南府时,在家中梁上发现的,我就是那个孩子。”   她承认了;   她竟然承认了。   死寂。   连呼吸声都没有的沉沉死寂。   死寂中,陆大伸手拿过信,一行一行看完后,慢慢垂下了脑袋。   天行一个字的假话都没有,郑老将军为那孩子,早早的就安排好了退路。   一旁,小裴爷的脑袋却突然支棱了起来。   “晏三合,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郑家惨案的真正原因?”   这话让朱青浑身一颤。   对啊,有了这封信,再加上晏姑娘的绝顶聪明,她应该早就猜出些什么,所以……   “晏姑娘,郑家双胞胎的事儿,是你引着我们查过去的。”   丁一听朱青说完,都开始语无伦次了,“这事儿一旦露出来,晏姑娘你的身份……”   黄芪一蹦三丈高:“完了,完了,要死了,要死了……”   “叭!”   一记毛栗子赏过来。   黄芪捂着脑袋,朝打他的人看过去。   李不言目中寒光四起,“都给我闭嘴!”   黄芪吓得屁都不敢放一个。   这时,只见李不言走到晏三合面前,两边的太阳穴暴起几根青筋,咬牙切齿地问道:   “晏三合,你给我说实话,朱家心魔解开的时候,你是不是就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世了?”   晏三合:“是!”   李不言:“为什么瞒着我?”   晏三合:“怕你拦我。”   李不言一个踉跄,手赶紧扶住一旁的椅子。   为什么要拦她?   只有一个原因——她的安危。   那么也就是说,她为了郑家的案子,已经做好了把身家性命都豁出去的准备。   “你,你的亲娘是谁?”   “沈杜若。”   这回,轮到李不言一屁股跌坐在椅子里,傻眼了。   沈杜若是几百年都难出其一的医学天才,她,她竟然是晏三合的亲娘。   另一个比她更吃惊的人,是小裴爷。   小裴爷此刻的眼睛都已经直了,胸口迸出一团烈火,烧得他整个人都要炸了。   沈杜若和先太子?   这他/娘的,还能更离谱一些吗?   “沈杜若在沈老太医的设计下,进到太子府,她在太子府……”   晏三合的声音不高不低,平静的仿佛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与她没有半点瓜葛。   所有人心中都惊悸到了极点。   原来晏三合是这样来到人世间的;   原来她是这样活下来的;   原来那段过往,是这样的波澜壮阔,又是这样的悲凉入骨。   唯有角落里的谢知非,定定地看着晏三合,手足冰凉。   晏三合,你把事情全盘托出的目的,是什么呢? 第828章 选择   “所有事情的真相,都在这里。”   晏三合抬眼,看到了一张一张不知道如何形容的脸,脸上的表情在她的预料中。   但只有一个人的表情,出乎她的意料。   晏三合狐疑地朝谢知非看过去,为什么他一点都不惊讶呢?   谢知非迎着她的目光,眼底浮现一个毫不掩饰的苦笑。   “晏三合,怎么一眨眼,我就成了攀龙附凤,我,我心口有点受不住。”   “委屈三爷了。”   晏三合的歉意,表达的诚心诚意。   除了不言外,眼前的这个人最让她揪心。   好好的世家子弟,摊上她这么一个烫手山芋,上辈子作了什么孽?   “委屈不委屈的,暂时不说。”   谢知非怕这丫头看出一些端倪来,把话题岔开,“你先和陆大说一说张天行现在在哪里?”   话落,所有人的目光都向谢知非直射过去。   李不言:干嘛扯开话题,赵容与和沈杜若的故事,还没听够呢?   小裴爷:这小子这么冷静的吗?   朱青:爷好像有点不大对劲啊?   丁一:爷不会是被晏姑娘的身份吓得有些傻了吧?   黄芪:牛/逼还是三爷牛/逼,换了我,这会魂在哪儿都不知道呢!   晏三合走到陆大面前。   “从我有记忆开始,晏家就只有三个人,一个是祖父,一个是他的小儿子,还有一个是他的小儿媳妇。   那对夫妇没多久就相继离世,剩下我和祖父相依为命,自始至终就没见过别的人。”   没见过别的人;   也没再来赴十二月二十六的约;   陆大的眼神一瞬间黯了下去。   晏三合有些不确定的问:“他是不在了吗?”   陆大“嗯”了一声。   晏三合咬牙:“为什么呢,为什么都不让我知道?”   陆大嘴角轻轻抽搐了一下,“晏姑娘,你见过麻雀是怎么死的吗?”   “怎么死的?”   “麻雀能预知自己的死期,在临死前,它会把自己的窝收拾好,然后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安安静静的等待死亡的来临。”   陆大眼里有悲伤,“我们暗卫也如此。”   他不用深想,都能猜到天行是察觉到自己不久于世后,把晏三合郑重托付给晏行。   而他早早去世的原因,只有一个——受伤。   至于怎么受的伤,陆大猜不出来,但终归是和小主子有关。   “又是一条因我而死的人命。”   晏三合望着跳动的烛火,忽的笑了笑,笑得眼眶都红了。   李不言因为晏三合瞒她的怒气怨气,像皮球一样被戳破了。   这一瞬间,她忽然明白了晏三合为什么要瞒着她。   因为,郑家一百八十条人命,沉甸甸的压在她身上。   如果不把郑家的案子查个水落石出,她如何能心安理得地活在这个世上,谈情说爱,生儿育女,长命百岁呢?   而郑家案子的根本,是晏三合,这是一个怎么绕,都绕不过去的关键。   这时,晏三合走到屋子中间,捂着唇轻轻咳了几声。   “我身上最大的秘密,都告诉你们了。   从我的身世入手,再来看郑家的灭门一案,不仅案子一清二楚,连背后真正的凶手,都一清二楚。   因为这世间的所有人,只有他容不下我的存在,必须赶尽杀绝。”   她在灯下的神色,平静的近乎于冷酷,屋里所有人都忍不住摒住了呼吸。   “接下来我要做两件事,第一件事,是找到另一半战马没有恢复的原因,这个原因找到,郑家的心魔也应该结束了。   此事为公。   第二件事,我的身份是谁泄漏出去的,又是谁把我的身份告到他面前,以至于整个郑家被灭门。   此事为私。”   屋里除了陆大和谢知非外,所有人都万分惊骇地看着晏三合,心里各有感叹。   小裴爷:她怎么能这么有条理的?   李不言:怕早在心里揣摩了几百遍。   朱青:晏姑娘真是聪明到可怕。   丁一:我从前好像没做对不起晏姑娘的事儿吧?   黄芪:得罪谁也别得罪她。   她深吸一口气,停顿了许久:“下面,该你们做出选择了。”   黄芪不明白:“选择什么?”   “选择跟我走下去,还是离我远一点。”   晏三合声音蓦的发沉。   “跟我走下去,你们一个个都会被我拖累,到时候会是个什么下场,没有人知道,毕竟我的存在就是欺君之罪,弄不好就是家破人亡。”   谢知非太阳穴狠狠一跳。   她把事情全盘托出的目的,原来在这里——前路凶险无比,她不想自己的身上,再多背一条无辜的性命。   晏三合不再说话,自顾自坐下,端起茶盅,慢悠悠的喝茶。   烛火映着她的脸,那脸上是坦坦荡荡的表情,这让谢知非莫名想到一个人——晏行。   一个孤傲自负到不把世间俗物放在眼里的人,却又是这世间最重情义的人。   谢知非没有任何犹豫,立刻想走到她身后,不想有人先他一步。   是陆大。   陆大走到晏三合的身后,面无表情的抱起了胸,没说一句话。   他需要说什么吗?   什么都不需要说。   就是没有陆大人的叮嘱,晏三合也是他这个暗卫的职责。   怎么就被他抢了先?   谢知非有些恼怒的掐了掐自己的鼻根。   然而,就是在这掐的瞬间,晏三合的身后,又多了一人。   是李不言。   李不言也面无表情地抱起了胸,没说一句话。   她需要说什么吗?   她第一次见到三爷和小裴爷的时候,就放过狠话:一个人,一条命,救不出小姐,我要这条命干嘛。   家破人亡?   有晏三合的地方,才是她李不言的家。   看到李不言先他一步,谢知非不仅没有埋怨,反而替晏三合觉得由衷欣慰。   就这么一愣神间,另一个人也跟着站过去。   所有人神色剧变。   怎么会是他?   小裴爷!   黄芪的脑子嗡嗡作响,眼前阵阵发黑。   爷啊,你可不能冲动啊,要三思啊!   先太子遗孤?   晏姑娘的身世可太险了,弄不好真的是要家破人亡的,你想想裴家,想想老爷夫人,再想想自个……   快,快回来。   黄芪拼了命的朝主子挤眼色。 第829章 跟随   裴笑不是没有看到黄芪的挤眉弄眼,事实上,那只脚跨出去的时候,他就想缩回来了。   可惜心动,脚动,理智却慢半拍。   晚了。   裴笑有些僵硬的走过去,先低头看了看晏三合,再抬头看看李不言,目光定在她身上。   ——对,我是为了她。   兵马司牢狱里她冲他一扑,没有算计自己能不能活,就像当初她替赵怀仁挡下那箭一样。   裴笑这几日被那一扑,搅得心都乱了,情绪躁的很,就想做点什么出格的事儿。   现在机会来了。   裴笑自己安慰自己,她救我一命,我为了还她这个人情,肆无忌惮一回又怎样?   黄芪见主子站定,一把捂住脸,不敢再看。   自己怎么办?   是追随着爷的脚步,一起去送死?   还是保持清醒,保持理智,默念三声裴家,裴家,裴家?   算了。   我是爷的小厮,又不是裴家的小厮。   黄芪一咬牙,一跺脚,赶紧跟过去。   嚯!   丁一赶紧向朱青看过去:就剩下他们仨了,怎么办?   朱青:什么怎么办?主子怎么做,我们怎么做。   丁一微摇了一下头:不劝一劝吗,谢家真的不管了吗?   朱青:劝得动吗?   劝不动的。   就在两人眉来眼去时,他们的主子已经慢悠悠地走到晏三合面前。   “又不是姜太公钓鱼,还讲个你情我愿。”   晏三合疑惑,抬眼。   “你就是下个命令,谁敢反驳呢?”   谢知非嘴角弯出酒窝,“反正我是不敢。”   朱青好久没听着爷的小甜嘴了,乍一听,听出一身的鸡皮疙瘩。   他走到谢知非面前,话却是冲着晏三合说的:“晏姑娘,爷不怕,我更不怕。”   朱青,你个大爷的,就不能让我先?   丁一在心里咒骂一声,赶紧颠颠跟过去。   站定,他看了看面前杵着的一个个,心有余悸地想:怎么都这么头铁呢?晏姑娘这下要得意死了。   晏姑娘不仅没有得意,反而眉头紧皱。   她起身:“这事不急,再好好想一想,后儿谢府老祖宗过寿,等这个寿过完,你们再给我答复也不迟。”   裴笑心说小爷我难得坚定一回,你这神婆还来拖我后腿,像话吗?   “晏三合,你……”   “我让你们好好想一想,就必须给我好好想一想,小裴爷,开弓没有回头箭,别忘了你还有一个至交好友,叫赵亦时。”   裴笑:“……”   他后背阵阵发凉,目光下意识的去找谢知非。   谢知非没去看他,而是盯着陆大问:“陆爷后面有什么安排?”   陆大下巴朝晏三合抬抬:“听主子的。”   “那你就收拾收拾,过几天搬去别院,别在这一个人孤零零的。”   谢知非手掌落在晏三合肩上:“不早了,我先回府,等老祖宗生辰过完,再来找你。”   晏三合看了看肩上的手,用暗示的口气问:“两天时间够吗?”   “足够!”   谢知非余光朝裴笑瞄一眼,转身离开。   裴笑收到眼神,立刻跟过去。   主子一走,侍卫也跟着离开,偌大的房屋,空荡荡只剩下三人。   晏三合知道这两人是无论如何都赶不走的,索性道:“搬去别院可以,不要隐身,就大大方方站在我身边。”   陆大一怔:“小主子?”   “他身边的人,就剩下你一个,你不是我暗卫,是我长辈,但有一点……”   晏三合话锋一转,口气异常严厉,“后面不要再滥杀无辜,都是爹生娘养,膝下都有儿有女,都不容易的。”   陆大木讷的点点头。   李不言冲陆大莞尔一笑:“放心,三爷把那几人的后事处理得妥妥当当。”   ……   马车前。   裴笑踢踢谢知非的脚尖:“怀仁那头,咱们怎么瞒……”   “先不要想怀仁,先想一想自己要不要冒这个险。”   谢知非冷冷打断:“你也别来问我,我也不来问你,我们各自做决定。”   裴笑脸色一变:“啥意思?”   “意思是……”   谢知非声音干涩道:“我和你不一样,她是我认定的人,而你……还有选择。”   裴笑:“……”   “明亭。”   谢知非看着这人,语重心长:“做选择的时候,你要一直想着一桩事,郑家就因为窝藏她,而被灭了门。”   裴笑:“……”   谢知非翻身上马,冲朱青、丁一道:“都别跟来,爷要一个人冷静冷静。”   ……   冷静是假,谢知非这会急着想见一个人。   暗夜里,一人一马疾驰到一家客栈。   他翻身下马,掏出腰牌敲开了客栈的门。   上到二楼,又敲三下。   过了片刻,门打开,露出薜昭的脸。   见是三爷,薜昭脸色一变,“晏姑娘怎么了?”   “进去再说。”   进屋,谢知非从郑家的案子说起,一直说到今天在陆府发生的所有事。   薜昭听完,都傻了。   他奉老爷的命令,下山辅助谢三爷,保护晏姑娘,不曾想,晏姑娘自己把自己的身世给暴露出来了。   薜昭愕然:“晏姑娘怎么这么傻?”   “她不是傻,她是不想苟活。”   谢知非:“明儿一早,你立刻回木梨山,把这些事情都说给你家老爷听,一个字都不要落下。”   薜昭心都揪起来:“三爷,晏姑娘会不会……”   “难说!”   谢知非目光一下子复杂起来。   ……   不想苟活的晏三合,卸下了心头压着的无数块大石头,终于沉沉睡了一个好觉。   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直到第二天傍晚,太阳落山的时候,才幽幽醒来。   神清气爽。   尤其对着李不言的时候,连眉也舒展开来了。   两人相交这么些年,都是赤诚相对,瞒她这么久,晏三合只觉得心上一天比一天沉。   李不言替她梳头,梳到一半的时候,忽然提议道:   “要不……我们也和韩煦结拜得了,万一真有那啥,她还能帮咱们上上香,烧烧纸。”   晏三合深以为然的点点头:“这个主意好,趁着她现在还在,这事得抓紧办。”   李不言半天没吱声。   晏三合察觉到不对,扭头去看,“怎么了?”   “没怎么,就是……”   李不言轻声叹息:“……心疼你。”   她的肩多单薄啊,怎么能一个人扛起这么多的事,什么人都不告诉呢?   这时,汤圆的声音在外头响起:“晏姑娘,小裴爷来了。”   裴明亭?   不是说好两天后吗?   晏三合与李不言面面相觑。 第830章 意外   裴笑站在书房的院子里,摸着嘴角一溜排的水泡,心里直叹气。   从前看谢知非急出水泡来,他还幸灾乐祸。   你小子没出息,为个小娘们,就把自己折腾成这样。   现在轮到自己,才发现男人在某个小娘们面前,大都是没出息的。   身后有脚步声。   应该是她们来了。   裴笑深吸一口气,转过身,脱口而出:“晏三合,不用等到明天,我现在就能答复你,跟你干。”   说完,他定睛一看,“谢五十,你怎么来了?”   这话,该我问你。   谢知非咬着牙对裴笑道:“为什么不再想想?”   “想什么?”   他惴惴不安了一晚上,想前想后,想东想西,还是想跟着晏三合。   是的,某个小娘们就是晏三合。   她在季家走投无路的时候,不计前嫌的帮了一把,不仅盖上了老太太裂开的棺木,也救了季家所有人。   做人不能这么忘恩负义。   除此之外,做人也不能无情无义。   晏三合是谁?   是除了承宇、怀仁之外,他小裴爷最看中的人。   一路走来,他们在一起经历了多少次的同生共死,这个时候他拍拍屁股离开,还算人吗?   最重要的是,神婆的身世、处境多可怜啊,他怎么忍心放她一个人。   “谢承宇。”   裴笑神色前所未有的凝重:“这是我想了一夜,深思熟虑后的结果。”   谢知非:“因为李不言?”   一夜之前,是。   一夜之后,不是。   裴笑:“因为晏三合。”   谢知非哑然。   若是因为李不言,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同意这小子来蹚这趟浑水,因为晏三合,他无话可说。   “你呢,这会过来什么情况?”   谢知非听了一笑:“你都来了,我能不来,还想不想抱得美人归了?”   裴笑伸手点点。   你小子是为色,我是为义,咱俩不在一个境界。   院外。   晏三合神色微微闪动。   她突然想到了与这两人的头一回照面。   一个将她拦在了巷子里,站没站相,坐没坐样,甭提多讨人厌了;   另一个骂她小/婊/子,嘴臭得跟粪坑似的。   “三爷我不吃惊,倒是小裴爷……”   李不言在晏三合的耳边低声说:“……我对他有几分刮目相看。”   晏三合眼神朝她飘了飘。   李不言眼睛一阖,“别把人再往外推了,你接下来要做的两桩事,哪一桩都不好办。”   “不推。”   晏三合弯起的双眸里,闪过一点感动,“都是他们欠我的。”   “这么想就对了。”   “走,进去吧。”   “等下,好像有人来了。”   李不言转过身,目光往远处一看,微微皱了下眉。   她,怎么来了?   身着华贵的妇人,被人簇拥着走近,冲晏三合露出一记讨好的笑。   “晏姑娘,好久不见?”   “你哪位?”   晏三合下意识问。   三个字,让所有人都怔了怔。   吴氏神情尴尬到了极点。   “晏姑娘,我知道我从前有许多对不住你的地方,你大人不计小人过。明儿是老太太的生辰,她盼你许久了……”   谢家人?   晏三合神色带着一点慌:“那个……我有事要忙,就不去了,你替我给老祖宗带句话,祝她长命百岁。”   吴氏瞒着所有人,亲自走这一趟,可不是只为了一句“长命百岁”的。   “再忙,也得吃饭,晏姑娘明儿过来陪老太太吃个寿宴,戏就不必陪着了,也能早些回去。”   吴氏上前,一把握住晏三合的手,“你是个好孩子,也能体谅长辈的心,明儿我给你敬酒赔罪。”   晏三合抽回手,淡淡道:“事情过去就过去了,我不记在心上,明儿确实有事,请回吧。”   说罢,她转身匆匆离开。   吴氏急了,“晏姑娘,就看在老三的面子上,成吗?”   晏三合脚步不停。   吴氏又气又急,扭头冲李不言哀求道:“李姑娘,劳你在边上帮着劝一劝吧,老太太真的是盼星星盼月亮啊。”   李不言呆呆的站了片刻,一言不发,追着晏三合就去了。   连个丫鬟都对她不理不睬,吴氏气得咬牙切齿。   “我都已经伏低做小到这个份上了,她还想怎么着?杀人也不过头点地!”   “太太,现下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   吴氏不耐烦地看了那仆妇一眼,转身往回走。   “人家眼睛长在头顶心,瞧不上我这个不中用的,得换中用的人来请。”   “对,对,对,让大奶奶来,她一定能把人请回去。”   吴氏指着那仆妇骂:“大奶奶这么能干,你这老货怎么也不跟过去讨个巧宗?一个个的,眼里还有点尊卑没有……”   仆妇吓得头一缩,再不敢吱声。   脚步声远去,院子里两人走出来。   裴笑挑眉看了谢知非一眼,小心翼翼地问:“你娘她……”   “不说她。”   谢知非冷声打断:“说晏三合。”   裴笑激灵一下,“晏三合不对劲。”   谢知非:“不对劲在哪里?”   裴笑压着声音问道:“你还记不记得,上回谢小花来送请帖,晏三合莫名其妙的问了一句老祖宗是谁。”   就前几天的事情,能不记得吗?   谢知非以为这丫头不想回谢府,故意这么说来着,哪曾想,刚刚她见了娘,竟然问出一句“你哪位”。   这太不可思议了。   谢知非的脸色异常的难看,“走,去问问。”   “我猜李大侠也察觉了,否则她不会一句话都不说的。”   裴笑一边走,一边絮叨:“谢五十,神婆这是怎么了,我瞧着不像是装的啊,她不会是……”   “你给我闭嘴!”   谢知非面色阴沉,加快了脚步。   ……   晏三合刚回自己的院子,李不言便追来了;   李不言刚要开口,谢知非和裴笑赶来了。   三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后,把晏三合密不透风地围在中间。   朝夕相处的人,一言一行都很熟悉,晏三合知道自己瞒不住,也不想瞒,指指自己的脑袋。   “我不知道,刚刚那妇人我没有一点印象,好像从来没有见过。还有你们嘴里的老祖宗……”   她忍不住看了谢知非一眼,眼神中带着几分茫然。   “我想了很久,也想不出我和她有过交集。” 第831章 死因   我想了很久,也想不出来我和她有过交集——   这话,比天雷劈下来,还要让三人魂飞魄散。   谢知非:怎么会没交集呢,解晏行心魔的时候,你和老太太说了那么多的话?   裴笑:怎么会没交集呢,老太太最宝贝就是你的谢五十啊。   李不言:怎么会没交集呢,咱们离开谢府,去别院的时候,老妇人哭得那叫一个惨啊!   谢知非不知是紧张,还是害怕,声音都有些不对了。   “谢道之认识吗?”   “你爹。”   “裴寓呢?”   “明亭的爹。”   “我哥叫什么?”   “谢而立。”   “我大嫂呢?”   “朱未希。”   谢知非茫然地看向裴笑和李不言,这不好好的吗,都记着呢!   李不言灵光一闪:“杜依云呢?”   晏三合身体明显一颤,沉默好一会:“她是谁?”   “设计害过你的人,还把你害得很惨。”   李不言死死地盯着她:“当真一点都不记得?”   晏三合呆愣片刻,“脑子里没有这个人。”   怎么会这样?   李不言扭头去看裴笑。   裴笑知道她是什么意思,让他爹过来诊个脉,可诊脉也诊不出她记得谁,忘了谁?   “晏三合,你记不得这些人,是什么时候的事?”   晏三合:“就是最近。”   裴笑:“会不会是因为查郑家的案子,查得太累了?”   李不言想着她的作息:“有可能,她一天只睡两三个时辰,还常常彻夜不睡的。”   谢知非不认为是这个原因,“我小妹你认识吗?她生母呢?”   “是柳姨娘,她还有一个哥哥叫谢不惑。”   晏三合看着三人忧心忡忡的神色,倒也没有刚开始发现自己不知道老祖宗是谁,那么的害怕了。   “也许脑子里装的东西太多,那些不重要的人,被我剔除出去了。”   这话,多少让谢知非缓了一口气。   他也顾不得有人在边上,揉揉她的脑袋,“以后少想一些,别有一天把我们几个都剔除了。”   李不言柳眉竖起来:姓谢的,你乌鸦嘴。   裴笑瞪眼:姓谢的,你盼着点晏三合好。   “不会。”   晏三合舌尖顶了顶牙齿,“你们都是我最重要的人。”   惯常清冷的人,突然说出一句暖心的话,冲击力可想而知。   尤其是谢知非。   晏三合剔除的不重要的人,恰恰对他来说是最重要的人,他心里多多少少是有些涩然的。   可这话,又把那一点涩然压得无影无踪。   “那就好好休息两天。”   “我能休息,你不能。”   谢知非:“说吧,需要我做什么?”   晏三合没着急说下去,而是再一次,郑重地问道:“你们都确定要跟着我查下去了?”   谢知非:“必须是。”   裴笑:“确定是。”   “那好。”   晏三合眼底的暖意,蜻蜓点水似的一闪而过后,露出了寒意。   “战马萎靡,牵扯到郑家,皇帝把郑家的冤案诏告天下后,一半的战马恢复原样,另一半依旧半死不活。”   她的目光向谢知非看过去。   “而另一半的原因,我敢确定,是在老将军的死因上面。”   “咳咳咳……”   裴笑忽的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咳了个惊天动地。   谢知非拍着他后背,想起了当初自己乍一听到这个消息后,咳得比他还厉害。   李不言端来茶盅,递到裴笑手上,裴笑推开,边咳边痛苦道:   “晏三合,老将军是战死的……咳咳咳……众目睽睽之下,这个绝对不可能做假……咳咳咳……哪来什么蹊跷?”   晏三合嘴角浮上一记冷笑。   “承宇,你还记不记得,上回我问你的话?”   谢知非脸色发白,“记得,你问我一件事——老将军死之前,会不会已经知道家里被灭了门?”   “所以将军的死,分两种可能。”   晏三合直视着裴笑的眼睛,伸出两根手指。   “一种是不知道血案,那便是将军百战死,是行军打仗之人该有的归宿;另一种可能是将军知道了血案。”   裴笑听到这里,瞬间明白过来蹊跷在哪里。   “他知道自己犯下欺君之罪,罪不可恕,再加上郑家人都死绝了,所以心灰意冷,索性就跟了一起去。”   “还有另一个可能性。”   晏三合眼里带出些深沉的恨意。   “有人故意把消息透露给他,逼着他去死,或者设计他去死。两者的区别是,一个是自杀, 一个是他杀。”   “咳咳咳……”   裴笑痛苦的捂着胸,再度咳得停不下来。   这一回,没有人来拍他的后背。   谢知非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眼里压着惶恐和茫然。   郑玉,字齐明。   少年家贫,靠一把郑家刀威震三军;   二十岁奔赴战场,奋勇杀敌;   此后多次背负生死,救国家于水火之中,军功累累,也伤痕累累。   若是自杀也就罢了,若是他杀……   谢知非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凉透了,咬牙道:“晏三合,你说吧,要我做什么?”   “当年随郑老将军出征的,还有四个贴身侍卫,我想知道他们还在不在人世?如果在,想办法找到他们;如果不在了……”   晏三合异常冷静道:   “三爷能不能查到永和七年那一战,都有哪些人出征?这其中有几人和老将军交好。”   谢知非强行按捺住自己的情绪,“这事交给我,你就在家好好休息。”   晏三合摇摇头:“休息不了,还有一件事,需要我们几个集思广益。”   谢知非:“什么?”   晏三合:“我的身份,暂时不想透露给赵亦时,你们想想,有什么办法可以掩饰过去。”   一句话,吓得裴笑连咳嗽都止住了,刚要开口说话,却听谢知非道:   “不是暂时,而是不到万不得已,坚决不能透露。”   “就是到了万不得已,也不能透露。”   事关晏三合的安危,李不言半点都不敢冒险。   “如果他只是怀仁,我们可以相信,但他姓赵,就不得不防着一手。人心隔肚皮,三爷,小裴爷,这事咱们还是小心点好。”   裴笑胆战心惊地看着李不言,开始怀疑这人到底有没有对赵怀仁动过心。   怎么防备成这样?   谢知非却忽然觉得李大侠这人,其实是有脑子的,只是她的脑子都用在了晏三合身上。   那么,要找个什么样的理由,才能顺利搪塞过去呢? 第832章 坦白   翌日。   谢府正门打开,前来祝寿的宾客络绎不绝。   往年,都是谢府三爷站在门口迎客,三爷长得俊,嘴又甜,招长辈们待见。   今年不知为何,三爷连面都没有露,只有一个胖乎乎的小花总管,冲宾客们陪着十二分的笑。   寿宴设在中午,推杯换盏之间,戏开了锣。   老太太虽然遗憾晏三合没来,但看到儿孙满堂的场景,心里也是高兴的。   只是老三不知道怎么了,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傍晚时分,热闹了一整天的谢府总算安静下来。   晚饭摆在水榭,自家人聚在一起,陪老太太吃顿团圆饭。   奇怪的是,萎了一天的三爷突然精神了,冲席上的每一个人都频频敬酒,连素来不招他待见的谢不惑,也被敬了三盅酒。   事出反常必有妖。   谢不惑品着酒,目光都在谢知非的身上。   开春以来,府里根本瞧不见他的身形,这人到底在忙什么?   最后一道菜端上来,谢知非没有任何铺垫,就这么轻描淡写的开了口。   “老祖宗,爹,娘,我相中了一位姑娘,那姑娘你们也都认识,就是在咱们家住过的晏三合。”   水榭里,一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怔住,只有大奶奶朱未希的嘴角无声勾起。   谢而立看着自家亲娘明显不悦的脸,呵斥道:“老三,婚姻大事,父母之命……”   “大哥,你不要打断我,让我把话说完。”   谢知非索性起身。   “我相中晏三合有些日子了,一直没敢和家里说,一是怕伤了家中长辈的心,二是晏三合相不中我。   我这人挺混的,人家相不中我,自有她相不中的道理,只是这付出的真心,却再难收回来。”   他把椅子往后一拉,掀起衣角,直直跪下去。   “我只有厚着脸皮求爹娘成全,求老祖宗成全。”   一片沉默,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站在门口的谢小花心里偷着乐,难怪小崽子今儿一天都心事重重,敢情是为了晏姑娘啊。   晏姑娘进门好啊。   虽然性子外冷内热,却是个有大能耐的,再加上她和大奶奶交好,妯娌之间相互帮衬,二房再想掀起点水花,怕是不能够了。   谢小花偷瞄一眼去看老太太,心想老太太怕是第一个点头同意。   哪曾想老太太一言不发,只笑眯眯的拿眼神看着儿子。   也是,三爷的婚事,还得老爷、太太作主。   谢小花又偷偷打量起自家老爷。   晏姑娘的身世差了一些,但她的祖父却是晏行,老爷便是看在晏行的面上,也不会反对。   哪曾想,老爷也是沉吟着不说话。   这什么情况?   谢小花赶紧瞄一眼大爷谢而立,却见他两条眉毛紧紧拧着,面色阴沉。   谢小花的心,倏的揪起来。   寂静中,终于有人忍不住开口。   “这门亲事,我不同意。”   吴氏一脸愤懑,“三哥儿是个什么身份,晏姑娘又是个什么身份?”   “娘?”   “你闭嘴!”   吴氏一想到昨儿在别院的遭遇,就铁了心的不能让晏三合进门,   “我们这样的人家,也不是那攀龙附凤的,就图一个门当户对,夫妻俩恩恩爱爱,双方父母再在边上帮衬一把,把这家业给撑起来。”   吴氏冷笑道:   “晏姑娘无父无母,无亲无眷,说得不好听一点,她连个嫁妆都没有,老三你要是娶了这样的人,将来日子有的艰难。”   谢知非:“我不怕难,更何况家业本来就是男人该撑起来的。”   “你不许顶嘴。   吴氏气得眼前发黑。   “娶妻娶德,嫁夫嫁贤,相貌不相貌都在其次,晏姑娘这性子,一不贤惠,二不温柔,三不体贴,怎么做你的贤内助?”   “那些个温柔贤惠的,儿子还不要呢。”   “你……”   吴氏绷着脸,“总而言之一句话,你敢娶那晏三合,娘就一头撞死在你面前。”   “啪!”   谢道之手里的筷子狠狠往桌上一搁。   谢而立见势不妙,赶紧劝道:“娘,你少说一句,老三的婚事,左右有老爷和老太太呢。”   吴氏一看男人发火,绷着脸不再说话。   谢婉姝见状,吓得赶紧伸出绣花鞋,暗戳戳碰了碰自家亲哥的。   谢不惑余光扫过去,有警告的意味:与我们二房不相干,好好看戏。   气氛僵在当场,   谢而立想着晏三合的好,手指冲地上的老三点点,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也难怪人家晏姑娘相不中你,老太太的好日子,你却闹这一出,都混得没边了。”   这话说得太有水准,既讨好了老太太,又提醒了吴氏,别扯人家晏姑娘如何,是你儿子上赶着要娶她。   男人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朱未希秀致的双眉一弯,笑道:“混虽混,这眼光倒是好的。”   她没有再把话往下说,意思已经很明白了,晏姑娘除了门第不行,别的样样都行。   大房夫妇一前一后都表了态,吴氏的脸绷得更紧了,手中的帕子绞作一团。   “老大,扶你娘回房。”   谢道之起身,低头对老太太道:“母亲,夜深了,我扶您回房。”   老太太目光冷冷的剜了一眼吴氏,扶住儿子伸来的手,慢慢起身。   母子二人走了几步。   老太太停下来,扭头看着地上的谢知非。   “老三你起来,娶妻是大事,容你爹好好考虑考虑,余下的人,都散了吧。”   谢小花一听这话,暗暗松了口气。   老太太话里的意思很明显,小崽子的婚事,娘说了不算,爹说了算,这是暗地里在帮小崽子呢。   “三弟的身份今时不同往日了。”   谢婉姝心口一跳,两只眼睛瞪得老大,朝自家亲哥看过去,不是说好看戏的吗?   谢不惑手指抚着酒盅,笑得一脸温柔。   “外头都在说,三弟如今是太子殿下的左臂右膀,将来前途不可估量,晏姑娘什么都好,就是这门第……还是要好好再忖度忖度。”   谢知非起身,眼风都没向谢不惑扫过去,只看着老太太和谢道之。   “杜府的门第倒是够了,却在一夜之间落败了下来。”   他轻轻一笑:“爹,老祖宗,老话说妻贤夫祸少,混人的身边,就得摆个聪明人,否则就更混了。” 第833章 未必   人散去,水榭空落下来,只留谢知非一个人,无动于衷地看着眼前的一桌冷菜,若有所思。   有脚步声近。   他一抬眼:“大嫂怎么来了?”   “想来恭喜一声三弟,和晏姑娘拨开云雾见青天。”   朱未希笑着上前:“我看老太太的意思,事情八九不离十了。”   “我看未必!”   身后有声音横出来。   朱未希脸色微微一变,扭头,笑道:“大爷来了,太太怎么样?”   “歇下了。”   谢而立上前,目光在发妻的侧脸上停留一瞬,露出一点柔色。   朱家心魔解开后,两人的关系变得比从前更微妙。   他看得出来,她在暗中一直使着劲儿,想把两人的关系往前推一步。   朱未希见男人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赶紧把耳边的一缕碎发撩到耳后。   侧脸在灯下更柔了,谢而立艰难地挪开视线。   “老三的婚事,太太说了不算,老太太说了也不算,还得老爷发话。”   都说知子莫若父,倒过来其实也一样,知父莫若子。   老二今儿有句话说对了,老三的身份今时不同往日,他已经光明正大地站在太子殿下的身侧。   日后太子上位,前途不可估量。   而晏姑娘是晏行一手教养出来的,性子脾气都太像晏行。   晏行没办法在官场立足,晏姑娘也没办法在京城的贵妇圈立足。   那个圈子是她的性格融不进去的。   融不进去,就意味着对老三没有帮助。   如果老三想一步一步爬到高位,晏三合就不是良配,他的良配得是个八面玲珑,深暗官场规则的的世家千金。   “这几日我会让你大嫂留心老太太院里,父亲那头我来留意,”   他轻轻叹一口气:“你放心,你们的事,我会在一旁帮衬的,只是成不成,且看她的命。”   她的命怎么了?   好着呢。   是我这个粗人配不上她。   谢知非心里对这话生出反感,一双漆黑双眸格外淡薄。   今儿这事,娘和老祖宗的反应,都在他的预料之中,唯有爹……   爹从头到尾,都没有流露出半分态度。   “大哥,如果我提一提晏行的事,你看这事有几成希望?”   谢而立深思良久,“老三啊,此一时,彼一时。”   离晏三合第一次进京,已经过去一年半。   人心易变,世事难料,谁也不知道在爹的心里,晏行还是不是他最深的愧疚。   朱未希一听男人说这样的话,心里哪还有半分喜色,好好的一对有情人儿,别又重蹈了她的覆辙。   谢而立虚咳一声:“别愁眉苦脸,总还有希望的。”   朱未希微微怔愣,随即笑道:“大爷说有希望,就一定有希望,老三啊,你也别愁。”   “不愁。”   谢知非:“今儿这事,我就没指望能成,只是想让大家心里先有个数,以后再缓缓图之。”   朱未希:“你打算怎么个图法?”   谢知非声音很淡,口气却异常坚定。   “左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但从小到大,还没有我谢三爷图不成的事儿!”   ……   青石路的另一头,走着谢道之母子二人。   二人一路无言,进了濨恩堂。   谢道之亲自替老太太褪去外衣,散下发髻,扶她到床上坐下。   丫鬟端来药盏,他尝了一口,才奉到老太太嘴边。   一盏药喝完,老太太冲儿子摆摆手道:“我儿去吧。”   “母亲好好休息。”   谢道之躬身行礼,转身走到珠帘前,脚步停下,扭头往后看。   恰这时,老太太也抬眼去看自个儿子。   四目相对。   都从彼此浑浊的眼睛里,看出了一点深意。   这点深意无需多言,是相通的。   老太太收回目光,“这一回,老爷真要上心了,无论如何也得给老三挑个不错的好人家。”   谢道之很快答了一声:“是!”   ……   在谢家平静的水面上投下一块大石后,谢三爷又不见了踪影。   谢小花心里急死了。   小崽子啊小崽子,这个节骨眼上,你好歹也在老太太跟前卖个乖,哄一哄啊。   再不济,也往老爷房里跑得勤快些,时不时的提一提晏行的事,好让老爷念着旧情,应下这门亲事。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仅仅一夜之间,四九城的高门都添油加醋的传开了——   谢府三爷相中一个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野丫头,和长辈闹翻,连家里都不住了。   消息以最快的速度传到别院。   “怎么着,早前你们谢家一个个跪在晏行面前,跪在三合面前,要死要活的样子,都他娘忘了?”   李不言气坏了,插着腰在院子里开骂。   “这会来嫌弃我们三合门第低,嫌弃得着吗?   也不撒泡尿照照自个,你们谢家是个什么玩意?   四十几年前,还当街要饭呢!一帮忘恩负义的狗东西!”   “有这骂的功夫,不如想想怎么瞒过殿下。”谢知非一身灰衣走进来,脸色铁青。   哟,听见了?   “三爷。”   李不言拦住去路,故意挑着一边的眉:“和我透个底呗,谢家如果不同意,你打算……”   “死磕。”   “要死磕也不行呢?”   “远走高飞。”   “要谢家拦着不让走呢?”   “不有你吗?你是吃素的?”   谢知非说罢,也不去看李不言脸色的表情,径直往书房去。   李不言看着他挺拔的背影,咧嘴笑了。   怎么回事呢?   这姓谢的和从前相比,越来越有男人味了。   ……   书房里。   晏三合看着男人眉眼之间干净的少年气,忽然想到初见时,他一身浓浓的纨绔样儿。   怎么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变了个人的谢三爷往她面前一站,“外头的传言都听说了?”   “嗯。”   “心里什么想法?”   “谢府还真是嫡庶有别呢。”   谢知非都给听笑了。   这话影射的是老太太从前撮合她和谢老二的事。   “没办法,谁让爷受宠呢。”   他斜着眼看她:“除此之外,就没点别的想法?”   晏三合:“三爷勇气可嘉。”   等的就是这一句。   谢知非把脸凑近了,“有赏吗?”   “没赏。”   晏三合话锋一转:“还有罚。”   谢知非惊讶:“为什么要罚?”   晏三合面色凝重,“这个节骨眼上不该向家中长辈坦承我们俩的事,白白耽误你的功夫。”   “没耽误,我想出怎么瞒怀仁的法子了。”   ————   今天一更,怡然病了,就医中。 第834章 瞒着   “晏三合,晏三合。”   院外,小裴爷声音呼天抢地的杀过来,“我想出来了,我想出来了!”   书房门被重重推开。   “咦,谢五十你也在?”   裴笑喘着粗气,满头满脸的汗。   “你谢府现在是个什么情况?老太太有没有被你气死过去?听说你离家出走了?这事我怎么不知道?对了,我……”   “说正事。”   谢知非不耐烦听到这些,果断截了他的话:“你想出了什么?”   裴笑一怔,“想出怎么瞒怀仁的法子。”   这回轮到谢知非一怔。   这小子最恨动脑子,能偷懒绝不勤快,怎么这会这么求上进了?   “其实我也想出来了。”   晏三合走上前:“三爷,小裴爷,咱们老规矩如何?”   两人对视一眼,“好!”   这时李不言跟进来,“我来替你们磨墨。”   磨墨好,三人分别把法子写在纸上,又一齐把纸放在桌案上。   李不言一眼扫过去,眼中的熠亮乍绽,三张纸上整齐划一的写了六个字——   说一半,留一半。   嘿,越发的默契了。   李不言转身掩上门,指着其中一张纸,笑道:   “三爷,你给我这个笨人详细解释一下,什么叫说一半,留一半?”   “等会解释。”   谢知非转头看向晏三合:“怀仁那头,我就约在今天晚上,你看如何?”   晏三合想了想:“统一口径后,就没有问题。”   谢知非就手拿起晏三合喝过的茶盅,灌下一半。   “郑老将军的四个侍卫我已经打听到了,个个坟头的草一人高,没指望,但步六那头,我都安排好了,咱们什么时候过去,都能见着人。”   见谁?   见老将军的兵。   步家军里有小一半的兵,原来是郑家军的。   这些人当中,总有人跟着老将军出征北地,也总有人能窥见一些深藏在水底下的异样。   晏三合必须要仰起头,才能对上谢知非的视线,脸是真的好看,每一根线条都很干净利落。   谢知非低下头,看着她一笑:“不夸几句吗?”   晏三合:“夸。”   谢知非:“怎么夸?”   “夸你……”   晏三合拖长语调,“表里如一。”   四个字虽然说得很轻,但意思不轻,像初夏的风,轻柔的拂过来,让人心头舒服极了。   谢知非笑得桃花眼飞起,扭头冲李不言问道:“有酒吗?”   “这就想醉了?”   李不言笑道:“再忍忍,等这个心魔解开了,大侠陪你喝上三天三夜。”   谢知非:“君子一诺?”   李不言:“重千金。”   裴笑看着两人你一句,我一言,突然开口道:“谢五十,我……”   “明亭你先打住,听我说正事。”   晏三合冲他勾勾手指:“今晚见过赵怀仁后,明儿一早就去步家军,现在我们来统一一下口径。”   谢知非长臂一伸,勾着裴笑,赶紧把脑袋凑过去。   裴笑喉结滑动,想强行把话说下去,不想晏三合抬眼看着他,认真道:   “明亭,今天晚上你唱主角。”   裴笑微微一惊,到嘴的话咕咚咽了下去。   ……   端木宫。   赵怀仁负手看着远处的灯影,半天没动。   郑家的案子昭告天下后,各地连同国子监的学子联名上书,要求朝廷好好彻查案子真相。   除此之外,百官请求彻查的奏章,也压满了御案。   陛下让人把奏章送到他手上,意思十分明显:现在案子由你太子负责,你必须给全天下一个交待。   交待的了,是应该;   交待不了,那便是你太子无能。   一个无能的太子,就如同一个不会杀人的将军,早晚是要被换掉的。   “殿下,他们来了。”   “请到书房。”   赵亦时转过身,径直往书房去,快到门口的时候,他忽然停下来,看着一旁的汪印。   “告诉太子妃,今晚我过去。”   汪印喜得都不知道要说什么,愣了好一会,才连声应“是”。   先帝热孝一过,夫妻俩也该同房了,早些生下个小太孙,也能让陛下高兴高兴不是。   ……   二门外,沈冲拎着灯笼,在最前面领路。   到了书房外,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晏三合没有片刻犹豫,率先推门进去。   她这般利落,让留在院里的几人都愣了愣。   随着最后一个小裴爷走进去,书房门咔哒一声合上。   沈冲对李不言几人一点头,道:“我领姑娘去偏厅喝点热茶,吃点瓜果。”   “好。”   偏厅很大,瓜果点心一应俱全。   沈冲见他们几个脸上都有些不大自在的表情,只当是自己的缘故,借了个由头便离开了。   他哪里知道,这几人不大自在的原因,压根不是因为他,而是因为晏三合。   李不言想想就乐:按辈分,赵亦时该叫晏三合一声姑姑,自己幸好没和赵亦时成,否则就差了她一个辈分。   黄芪忧心:真不知道晏姑娘的身份,能瞒到什么时候?   丁一感叹:没有巫咒案,晏姑娘就是当朝的公主,这身份真真贵不可言。   朱青:也不知道书房里,现在是个什么气氛。   ……   书房的气氛十分融洽,连小裴爷都极力维持着淡定,和往常的口气无异。   “怀仁,郑家的事情有了一些进展。”   “稍等,说正事前,先聊两件私事。”   赵亦时目光一偏:“承宇,外头的传言是怎么一回事?”   谢知非一耸肩:“我和晏三合的事,向家中长辈招了。”   赵亦时:“你爹不同意?”   谢知非:“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   赵亦时目光偏回来,目光带着些冷:“明亭,你呢?”   我?   裴笑捂着嘴咳嗽一声,“我也向家中长辈招了。”   谢知非和晏三合的脸色同时一变,同时问出来:“你招什么了?”   前头我要说,一个个都不让。   这会我不想说了,你们倒来问我。   裴笑端起茶盅,“我让我爹把殷家的婚事退了。”   “为什么?”   谢知非惊的声音都变了,“因为李……”   话,戛然而止。   “李什么?”赵亦时的声音依旧温柔。   谢知非有些胆战心惊地看着他,暗恨自己素来嘴风紧的人,怎么就差点脱口而出。   “不是因为李不言。”   裴笑赶紧替谢知非解围:“是我对那殷家姑娘没有半分兴趣,也不喜欢殷家那一门的人。”   赵亦时看看谢知非,再看看裴笑,忽的笑了。   “你们俩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   今天也是一更,想再休息一天,明天正常更新,抱歉,姑娘们。 第835章 直言   空气寂静无声,一股尴尬蔓延开来。   晏三合冷眼看着小裴爷,心里盘算着他如果实在难开口,自己就替他解一解围。   没有谁规定,他赵亦时喜欢的人,别人就不能喜欢。   不曾想裴笑自个大大方方交待了。   “怀仁,有件事情怕你不开心,所以我一直瞒着。”   赵亦时单刀直入:“事关李不言?”   裴笑被他问得微微一愣,“我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总想着她,跟着了魔似的,但她眼里,从来没有我。”   后半句话其实可以不用说,但裴笑想着,这是自己一厢情愿的事,得把人家姑娘家撇清。   怀仁是他好兄弟。   兄弟俩同时喜欢上一个姑娘,不丢脸。   丢脸的是,怀仁坦坦荡荡,把对李不言的喜欢放在明面上,自己却总藏着掩着,不像个男人。   空气再度寂静无声。   三人的目光都聚在赵亦时身上,看着他的反应,或者等他的发落。   偏偏他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平静的像一潭池水。   良久,他露出浅浅一笑,似开玩笑道:“李姑娘的眼光素来很高,连我都看不上。”   这话一出,裴笑和谢知非的眼睛如拨开了云雾一般,同时有了神采。   三人相伴长大,彼此的脾性都很了解。   怀仁能这样说,就意味着他并不介意裴笑对李不言有了心思。   “午后裴太医来找我,求我好生劝你一劝。”   赵亦时手指冲两人点点:“你们一个一个……哎,都不让我省心啊。”   裴笑冲赵亦时讨好一笑:“别搭理我爹,你就说劝不住。”   “劝是劝得住的,只是舍不得劝。”   赵亦时嘴角挂起若有若无的晒笑。   “但是明亭,你和承宇不一样,他上头还有个亲哥,你却是裴家的嫡长子,诸多事情都要考虑清楚,不能意气用事。”   他目光冷下一点。   “别因为承宇那个混人肆意妄为,你也就跟着不管不顾起来,轻重缓急自个要想明白。”   “怎么?”   晏三合觉得这话有些刺耳,“在殿下心里,谢承宇和家中长辈坦承我们的事,就是肆意妄为吗?”   赵亦时温和笑笑,并不说话。   “晏三合,怀仁不是这个意思。”   谢知非怕两人扛起来,吓得忙打岔道:“好了,闲事说完,明亭你说正事吧。”   “对,对,对,说正事。”   裴笑有些发怵地看着晏三合。   心说姑奶奶啊,你不能因为他祖父抢了你爹的皇位,就针对他啊。   他的的确确在为我和承宇着想的。   “是我说错话了,晏姑娘别放在心上,说正事。”   赵亦时大度一笑,黑沉的目光向裴笑看过去。   裴笑被他看得一慌,脱口而出:“黑衣人目前还没找到,郑家海棠院的一对双胞胎有蹊跷。”   谢知非听了直皱眉。   这小子怎么也不按着事先排演好的说?   “黑衣人杀了四条人命,敛尸人陈皮,打更两人,还有给海棠院双胞胎接生的稳婆。”   晏三合的口气很稳,半点没有受刚刚事情的影响。   “他杀稳婆的时候,我和三爷、小裴爷正在兵马司的牢狱里审那稳婆,如此一来,我们就把怀疑的目光盯在那对双胞胎上。”   裴笑回过神后,赶紧将功补过,把话接过来。   “我们还走访了郑唤堂的岳家赵家,发现双胞胎的的确确有些问题。至于是什么问题,目前查不出来。   但有一点能肯定,老将军把双胞胎关在海棠院,让儿子闲赋在家,甚至不让赵家和女儿相见,都是为了掩盖这个秘密。”   谢知非没有留让赵亦时思考的时间,接着往下说。   “事情查到这里,像是走进了死胡同,遇上了鬼打墙,我们三个一商量,决定退回去,换一条路再走。”   赵亦时:“什么路?”   晏三合声音很淡:“先查出郑老将军真正的死因,解决另一半战马的问题。”   ……   书房的门,吱呀一声打开。   晏三合率先走出来,一抬眼,对上李不言担忧的眼神,她轻轻阖了一下眼睛。   这一眼,不光李不言瞧得清楚,朱青几个也都看见了,悬半天的心总算落回原处。   “我送送你们。”   “都熟门熟路了,送啥?”   裴笑扭头,冲赵亦时笑道:“你忙你的去。”   赵亦时负着手,余光扫向站在院门口李不言,默了一默道:“我也乏了,正好走一走,晏姑娘没意见吧?”   “没有。”   赵亦时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灯不亮,晏姑娘留心脚下。”   他这样的小心和关切,让晏三合很是不适应,微微拧了一下眉。   谢知非瞧见了,伸手将晏三合拉在身侧,自己则不动声色的往前一步,站到了赵亦时和晏三合的中间。   “左右我在边上,不会让她摔着的。”   李不言笑着打趣:“三合又不是七老八十,三爷想亲近就直说,我们避着就是。”   裴笑鼻子呼出冷气,一副“我实在瞧不下去了”,甩开膀子就走。   他一走,黄芪跟过去。   黄芪跟过去,李不言也跟过去。   李不言跟过去,朱青和丁一紧随其后。   谢知非扭头冲赵亦时苦笑,“瞧瞧这一个个,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三爷。”   “眼里没有,心里有。”晏三合突然冒出一句。   谢知非脸上的苦笑,顿时开出了花,“没办法,谁让三爷我表里如一呢。”   晏三合一听这话,忍不住低头浅笑。   “就送到这里了。”   赵亦时停下脚步:“晏姑娘需要我做什么,只管派人送信来。”   “不会客气的。”   晏三合冲他一抱拳,加快脚步,追着前头的人而去。   谢知非等她走远了,冲赵亦时讨好的笑了笑,“她就是那个脾气,怀仁你别和她一般计较。”   “有本事的人,才敢有脾气。”   赵亦时笑着摆摆手,“去吧,别让晏姑娘等。”   “那我去了。”   谢知非说完,小跑着到了晏三合身边,低头和她说话。   赵亦时站在原地,看着两人背影,脸上的表情还是很柔和,只是那双修长的凤眼,却慢慢冷下来。   “承宇都没有再回过头来,瞧我一眼。”   沈冲听了一愣。   “他们一个个的,都护着她呢。”   沈冲又一愣。   “沈冲啊。”   赵亦时抬头看了看深暗的天际,轻声道:“你说,海棠院的一对双胞胎,到底藏了什么样的秘密?”   沈冲再一愣。 第836章 一半   马车到了别院,所有人下车。   跨进门槛,却见陆大穿着一身旧衫,提着灯笼,巴巴的等在门边。   老御史身边的忠仆,在别院这一亩三分地,能光明正大的站在晏三合身边,出了别院,还是要顾忌些的。   晏三合心中一暖,上前道:“我到家了,快去睡吧。”   陆大把灯笼往李不言手里一送,刚要转身,却被李不言一把拽住。   “我和小姐要查案,兰川没有人看着,练功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以后你做她师傅吧。”   陆大直不楞登:“我不会教。”   李不言冲晏三合一挑眉:你来。   晏三合知道李不言是想给陆大找点事做做,打发打发时间,于是轻声道:   “试试吧,那孩子挺不错的,身世也可怜。”   小主子发话,陆大想都没想,“嗯!”   就在所有人以为他要转身离开时,陆大却突然想到了什么,“小主子,香。”   他说得不明不白,晏三合皱眉问道:“什么香?”   陆大:“你房里的香。”   晏三合心头一紧:“香怎么了?”   “你们走后,香灰落得有些快。”   香灰落下来,无声无息,他竟然能听到?   晏三合:“你怎么听到的?”   “我在小姐院里巡视时听到的。”   暗卫的职责,就是安全。   陆大习惯了,一到晚上就会把整个府邸巡视一圈,小主子的院子更是要仔细查一查。   昨儿巡视时,他还没听见香灰掉落的声音,今儿却听到了。   陆大心里很是奇怪,哪有把香点在卧房里的?   “我去看看。”   晏三合扔下话,直奔屋里而去。   谢知非和裴笑对视一眼,立刻跟过去。   进院,进屋,点灯。   李不言把灯往香跟前一凑,所有人都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那香,竟然已经烧到了一半。   “我中午看的时候,还只烧了四分之一呢。”李不言惊叫起来。   谢知非:“那……为什么会一下子烧得快起来?   裴笑:“对啊,为什么?”   晏三合摇摇头,表示她也不知道。   李不言头皮直发麻,“不行了,我得把这香挪出去,太瘆人了。”   “别挪,就放着。”   晏三合抬头看了谢知非和裴笑一眼:“有一点是肯定的,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裴笑被她说得心都提起来:“那就睡两个时辰,两个时辰后立刻出发,谢五十你觉得如何?”   谢知非一点头,朝窗外的朱青吩咐道。   “告诉步六,三个时辰后,让他把所有曾经是郑家军的人,都聚齐了,一个不能少。”   “是!”   ……   没有人能真正睡着。   尤其是谢知非,灭了灯躺在床上,眼睛是睡着了,可脑子还醒着,里面装了太多的东西。   那支诡异的香到底在倒计时什么?   薜昭这会,人到了哪里?   唐见溪知道这个消息后,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祖父的死,难道就真的像晏三合所说的那样,不是自杀,就是他杀吗?   明天,步六和步家军那头,会不会真的能打探到一点消息?   他翻了个身,发现竹榻上的裴笑手枕着头,也没睡,两只眼睛还瞪得很大。   “在想什么?”   黑暗中,裴笑吁出口气。   “在庆幸我爹是个太医,我娘就算被我气出个好歹,也有我爹在边上帮着调养。”   “你小子……”   谢知非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他。   “真就连你娘的死活都不顾了?”   “谢五十,我顾得上她,就得委屈自己,人生不过几十年,我总不能事事都顾着她,委屈自己吧。”   谢知非听了这话,也只能深深吁出口气。   明亭因为学医上没有天赋,他娘就三天两头在他面前抹眼泪,逼得明亭什么事情都要听她的。   不听,便是不孝。   不听,他娘便对他说:“我为你受尽了冷眼和委屈,你怎么就不能让娘省心一点?娘都是为了你啊。”   明亭养猫,他娘说男人养猫,玩物丧志,让人把猫杀了;   明亭养鸟,他娘说男人养鸟,不务正业,打开鸟笼把鸟放了;   明亭喜欢听佛经,什么往生咒,大悲咒,金刚经……他只要听过一遍,都能记得。   他娘怕他佛缘深,尘缘浅,早年连寺庙都不让他去。   一边是这个不许,那个不许,另一边又是儿子长、儿子短的溺爱,久而久之,就把明亭养成了如今这个样子——   又混,又怂,又懒,又胆小。   都这个年纪了,明亭连穿什么颜色的衣裳,屋里怎么摆设,书房怎么布局,都得听他/娘的。   “谢五十,李不言连死都不怕,我却连养只猫都不敢,我觉得我活着没什么劲儿。”   裴笑的声音比窗外的夜风,还要沉三分。   “晏三合明知自己身份危险,却执意要把郑家的冤案查清楚,我连在书房里挂个珠帘,还要问问我娘……我活着有什么劲呢?”   他沉默良久,轻声道:   “我骨子里也有烈的东西,一辈子不能都缩头做只乌龟吧,否则等我老了,眼睛一闭,我也有心魔。”   谢知非眯起眼睛,笑了,“裴明亭,你让我刮目相看。”   “别。”   裴笑闭上眼睛,低低道:“我只想活出点人味来。”   ……   想说的话很多,夜却很短。   两个时辰一晃就过。   简单用了些早饭后,七人七匹马,直奔城外的步家军。   到军营的时候,天色才算彻底亮起来。   步六早早就等在门口,见一行人来,目光第一时间追着晏三合。   如果不是朱青亲口和他说,他是万万也想不到,这么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家,竟然是替死人化念解魔的。   七人翻身下马,步六迎上去,堂堂七尺大汉,声音低得跟个娘们似的。   “晏姑娘,人都集中好了,你看怎么个问法?”   “辛苦步将军。”   晏三合扭过头,刚要安排下去,只听谢知非主动道:“我和丁一一组。”   裴笑:“我和黄芪一组。”   李不言笑道:“我没的挑,朱青,你受累。”   晏三合实在没忍住,无声笑了。   “步将军,劳你腾三个帐营出来,然后把人分成三组,出来一个,再进一个。”   “是!”   步六答完,忽然觉得不大对劲,“那……晏姑娘做什么?”   晏三合上前一步,直视着步六的眼睛。   “我负责问你!”   步六的心,倏的一跳。 第837章 死因   张奎冲好茶,放在小几上,目光飞快扫了晏三合一眼后,掀帘走出大帐。   真是奇怪。   这瘦瘦小小的姑娘和将军面对面坐在一起,却一点都不显弱势,反而是将军,眼神看上有些虚。   步六何止是虚,心里扑通扑通的打着鼓呢。   他是个武将,从来不信那些神神鬼鬼的东西,就算战马出了问题,他还是将信将疑。   然而当郑家冤案昭告天下,一半战马起死回生时,他才发现,这世上有很多东西是存在的,只是肉眼看不见罢了。   “晏姑娘,你有什么只管问,我……”   “步将军。”   晏三合打断了他:“你知道我这一趟来,要问些什么?”   “知道,朱兄弟说了,问问老将军从前的事。”   “那么……我为什么要问老将军从前的事?”   “为了郑家的冤案,为了另一半的战马。”   “不对。”   晏三合身子往前一倾,目光一压:“是为了查……老将军真正的死因!”   步六手一抖,茶盅倒在地上。   “晏姑娘,你,你刚刚说什么?”   “查老将军真正战死的原因。”   步六艰难地从嗓子里挤出一句话:“战,战死还有原因?”   晏三合:“有!”   步六僵得像个木头,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晏姑娘,你问吧,老将军对我恩重如山,我什么都不会瞒着的。”   “永和七年,和鞑靼一战,你当时在军中任什么职位?”   步六得了朱青的消息,就再也没闭过眼,把从前的旧事细细的捋了一遍。   “那年我在步家军任副尉,领三百人的一支骑兵,负责打探敌情,勘察地形,算是前哨。”   “永和七年,大军开拔北地;永和八年七月十五,郑家灭门;永和八年十一月,将军战死沙场。”   晏三合:“步六,这个时间线可对?”   步六:“晏姑娘,完全对。”   “那我们就按着这个时间线来一一问。”   晏三合:“永和七年,朝延这么多的能人,先帝为什么偏偏派老将军郑玉出征?”   “晏姑娘,这事说来话太长。”   “那就长话短说。”   长话短说,也得有头有尾。   事情得追溯到永和五年的夏天,这年夏天,先帝派使节去北地的鞑靼,商讨边境事宜。   鞑靼是一个生活在马背上的游牧民族。   北地一年十二个月,有一半的时间是冬天,什么麦子、稻子都长不活的。   北地缺吃少喝,鞑靼的人为了能活命,常常来华国边境抢东西。   他们通常是一阵风来,抢完,又一阵风去,别说抓了,就是防都难防。   北地百姓被他们折腾的苦不堪言,只有求助朝延。   当年的使节叫蒋傅。   蒋傅进士出身,后进了礼部做官,此人文章了得,口才更是了得,常常出口成章。   为人也是八面玲珑,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所以蒋傅在官场上一路顺风顺水,年纪轻轻就官至侍郎。   先帝派他出使鞑靼,就是看中了他那张三寸不烂之舌,想游说鞑靼开通贸易,互通往来,不再骚扰华国百姓。   和谈本来很顺利,蒋傅也不负众望,和鞑靼王达成基本协议。   问题出现在一次酒宴时。   蒋傅去帐外撒尿,偏巧鞑靼王也尿急,站在了他的边上。   两个男人撒尿,自然就会比一比谁的尿呲得远。   蒋傅是个文弱书生,身体肯定比不上长年习武的鞑靼王。   鞑靼王一泡尿呲得老远,就嘲笑华国男人个个都像蒋傅那样,连女人都没办法满足。   蒋傅冷冷回了他四个字:焚琴煮鹤。   意思是你们北地的蛮人除了会糟蹋好东西以外,还会什么?蛮人而已。   他以为鞑靼王听不懂,不曾想,这人不仅听懂了,还听出了他言语中的傲气和不屑,借着酒劲,拔刀就把蒋傅给杀了。   古往今来,两国交战,还不斩来使呢。   消息传到华国,先帝大怒,立刻派大将军宋知聿出征。   “慢着。”   晏三合出声打断:“先帝派出宋知聿是出于什么考量?”   “宋知聿出生武将世家,从小习武,熟读兵法,也跟着先帝在北地打过几次仗,对北地很熟悉。”   步六:“先帝用他,一是因为他对北地熟悉,二是因为他是当时的太子举荐的,也就是当今陛下。”   晏三合:“那么,当今陛下为什么要举荐他?”   步六:“宋知聿和太子打小一起长大,两人算是至交。”   晏三合:“先帝和太子素来不和,为什么会听太子的,启用宋知聿?”   步六:“先帝用人从来是大局为重,江山社稷为重,宋知聿这人,的的确确是有几分真本事的。”   晏三合:“既然有真本事,那又为何会输?”   步六被她一句一句逼问得,连气都喘不过来。   他长长匀出一口气,“晏姑娘,行军打仗不仅讲究一个天时,地利、人和,有时候还要碰碰运气。”   蒋傅死得突然,先帝咽不下这口气,命宋知聿立刻奔赴北地。   立刻就意味着仓促。   大军九月出发,经过一个月的长途跋涉,十月匆匆赶到北地,已经是人疲马乏,只能休整一个月。   一个月后的北地已经是漫天风雪,天寒地冻,大军只能继续休整,等待来年开春后再战。   偏偏北地的春天,迟迟不来,都四月了,天上还飘着雪呢。   漫长的冬季,把将士们的一腔雄心都给耗没了。   而鞑靼则恰恰相反,漫长的冬季正是他们养精蓄锐的时间。   所以大军才败了,十万只剩下两万。   晏三合:“宋知聿最后的下场是什么?”   步六重重叹口气,“回京后就交出帅印,辞官归隐,郁郁了几年,早早离逝。”   晏三合:“比起那些战死沙场的将士来说,他的下场已经算是好的。”   “晏姑娘,话不能这么说,宋将军其实挺惨的。”   兔死狐悲,步六忍不住道:   “他爹娘白发人送黑发人,没几年也走了;膝下两个儿子,因为没人管教,都成了碌碌之辈。   整个宋家受他牵连,在京城混不下去,只能搬回祖宅,听说一府人中,没几个得志的。   太子也因为举荐他,被罚了整整半年的俸禄,太子之位都差点没保住。”   “所以,他还不如战死。”   晏三合忽的冷冷一笑,“像郑老将军一样。”   步六压根没料到她会这样说,顿时哑口无言。 第838章 君臣   是啊。   宋知聿如果战死沙场,性质和境遇完全不同。   前者是英雄,受世人敬仰,悼念,儿孙后代能得荫庇。   后者是败将,被万人唾弃,是儿孙后代甩都甩不开的耻辱。   步六惊诧地看着面前的晏三合,突然发现自己还小瞧了她。   这姑娘看问题的角度,不仅毒,而且老辣。   “宋知聿说完,我们说回郑玉老将军。”   晏三合无视步六投来的目光。   “据我所知,永和七年春,先帝任命汉王为主帅,老将军是副帅,如果我没有猜,老将军这次出征,是为辅佐汉王吧?”   一个字都没有猜错。   步六连忙稳住自己翻涌的情绪。   “汉王是主动上书请求出征的,一连上了三封奏章,先帝才点头同意的。”   但汉王是先帝最宠的儿子,为了确保儿子能打胜仗,这才挑选了郑玉老将军。   汉王年轻气盛,勇字当头,老将军身经百战,以稳为主,两人的配合,是取长补短,相得益彰。   晏三合思忖片刻:“老将军呢,先帝钦点,他就欣然出征了吗?”   步六一听这话,不由自主的哆嗦了一下。   问得可真细啊!   “晏姑娘有所不知,老将军对鞑靼人恨之入骨,他腿上的伤,就是在和鞑靼打仗的时候,伤到的。   除此之外,郑家军中好几个都尉,也都死在鞑靼人手上,这些人追随老将军好多年。”   步六的眼睛一下暴突起来。   他们行军打仗之人都有执念,都想为昔日死去的弟兄们报仇雪恨。   “老将军亲口对我们说的,这一仗,他一定要披甲上阵,亲手杀几个鞑子解解恨。”   “所以,老将军出征前,情绪正常,斗志昂扬,并没有半分不妥?”   “是!将军很清楚,这是他最后一次挂帅打仗,我们下面的人也很清楚,这是最后一次随将军出征。”   晏三合略一蹙眉,“这是他欣然出征的所有理由?还是其中之一?”   “其中之一。”   步六一口气叹得深沉,像是在叹老将军,又像是在叹他自己。   “就像女人总怀念年轻时的俊俏模样,男人也总怀念年轻时一口气能干七八碗饭,一泡尿能呲老远,谁愿意承认自己老了,提不起枪,杀不了敌,是个吃闲饭的老废物呢?”   晏三合细细品了品这话里的意思。   “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将军对先帝钦点他出征,是怀感恩之心的?毕竟他老了。”   步六恍惚了。   他有种错觉,眼前和他面对面坐着的,不是一个年轻的,涉世未深的小姑娘,而是一个在官场浸淫了很多年的谋士。   “晏姑娘,将军和先帝之间的情分并不寻常。”   “不寻常在什么地方?”   “元封年间,当初先帝还是赵王时,将军就辅佐他出兵蒙古,当时赵王为主帅,将军是副帅……”   不用步六再讲下去,晏三合也知道事情后来的走向——谢知非曾和她详细说过。   赵王和郑玉在战场上脾气相投,结下深厚情谊,赵王继位后,郑家门第一路水涨船高。   那么也就是说,永和七年攻打鞑靼,永和帝赵霁让郑玉辅佐汉王,不光光是因为郑玉性子沉稳,身经百战。   还有一个藏在深处的原因,他们君臣之间,是彼此信任的。   所以,永和帝赵霁才会把儿子托付给他,他相信郑玉一定会尽心尽责,就像当年辅佐他一样。   “老将军可有说过会好好辅佐汉王的话?”   “说过,而且不止一次,练兵的时候,对我们也是异常的狠。”   那便对了。   辅佐汉王,打赢鞑靼,这是老将军对赏识他的永和帝,最好的回馈。   如此一来,可以推断出两件事:   第一件:在郑玉出征鞑靼之前,他们君臣的关系,是极好的;   第二件:告密的人,是在郑玉出征后,才把海棠院双胞胎的事,泄漏给了永和帝赵霁。   由这两件事,又引出一个新的疑问,也是晏三合百思不得其解的一件事——   郑玉为什么要收留她?保护她?   他明明和永和帝赵霁关系这么好。   “步六,大军到了北地,老将军的一切言行,都正常吗?”   “都正常,至少在我看来。”   他们入了北地后,也休整了一个月,但休整的同时,老将军加强练兵。   当时的大军其实有三波人组成。   一波是郑家军;   一波是汉王的兵;   还有一波是朝延派的兵。   不管谁的兵,老将军都一视同仁,练起兵来毫不手软,该打打,该罚罚,铁面无私。   汉王的兵私下诉苦,说老将军的精力怎么这么好的,跟个三十出头的壮年男子一样,就不能让他们歇几天吗?   一个人状态好不好,看他的精气神就知道了。   步六记得很清楚,那段时间虽然很苦很累,但老将军的背永远挺得很直,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往人身上扫一眼,能让人心生颤栗。   “他白天练兵,晚上就和汉王在帐中研究地形,商量战事,有时候一商量就是一整夜,第二天一早,照样来监督我们练兵。”   步六的眼睛里凝着两簇火光。   “若是结束早,他就会来士兵们的帐营走走转转,和这个聊上一句,和那个过一过招,偶尔还会聚在一起喝一碗。   晏姑娘,你一定不知道,老将军的酒量是极差的,一碗就倒,但酒品极好,谁来敬酒,哪怕是个蝇头小兵,他都照喝不误。   喝多了,就喜欢教我们郑家刀,有时候我们就起哄,将军啊,郑家刀的最后两招你也教教我们呗,别藏着掖着。   他就笑着骂我们:你们这帮小兔崽子,就惦记我那两招呢,这是留给我儿子孙子的,你们啊,一个个都甭想。”   说到这里,步六的嘴角牵动了一下,笑得露出一口白牙。   “其实我们都没惦记,就是喜欢和他说话。他的身上有一股子豪气,就像古代的大侠……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十步杀一人,这诗出自李白。”   “李白吗?”   步六一怔,“我不知道,反正将军只要喝酒,就喜欢吟这几句,后来弄得我们郑家军的人,个个都会了。   晏姑娘,你定想不到,将军酒过六分,就和往常的样子大不一样。”   晏三合:“什么样?”   步六话没出口,自己先笑起来:“他会冲人说软话,有点撒娇的意思。”   撒娇?   晏三合僵住了。   这酒品怎么和谢承宇有点像? 第839章 监军   老将军的撒娇,步六此生只见识过一次。   那一次是大军第一次和鞑靼交锋,在老将军的排兵布阵下,大军出其不意的赢了。   这一仗,大大的鼓舞了士气。   夜里,老将军来了前哨营,身后跟着的四个贴身侍卫,一人手里拎了四坛酒。   这次大军之所以打胜仗,是因为他们前哨营在打探的过程中,发现敌人布防的一处漏洞。   步六得意极了,老将军这是专程来犒劳他们。   十六坛酒,三百前哨营每个分小半碗,老将军则喝了整整一碗半,因为大家都来敬他。   醉眼迷离时,老将军勾着步六的肩,轻轻叹道:   “你小子真给老子争气呢,当年没白救你一条命。我的六子有出息了,真好啊,等回了京,咱爷俩都好好喝一顿。”   步六笑得嘴都合不拢,带着几分傲气道:“就您这酒量……”   “我酒量怎么了?”   老将军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脑袋:“你就不能让让我,哄哄我开心啊?”   步六惊得嘴都合不拢,心腔一阵鼓动。   “晏姑娘,你都不知道,从那天起,我竟羡慕起将军身边那四个贴身侍卫来,羡慕他们能瞧见将军的许多面,而我们却只能瞧见他的一面。”   晏三合:“将军的四个侍卫是哪四个?”   “一文三武。”   文的叫叶东,负责所有朝延和军中的文书,还有将军的起居饮食。   这人是将军心腹中的心腹,和将军睡一个帐营。   三武分别是了陶生,陶勋,陶巍,是对三胞胎。   三胞胎的娘是个军妓,生三兄弟时难产而死,爹是谁没人知道,将军就收养了三人,教他们拳脚功夫。   “陶家三兄弟是和将军一道战死的,而叶东是自刎殉主。”   晏三合不明白:“为什么要自刎殉主?”   步六垂下眼,脸上夹带着落寞。   “他是将军的义子,和将军感情很深,这小子可聪明了,读得书又多,我们给家里的书信,都是他代着写的。”   感情再深,也不需要殉主。   叶东的死有蹊跷。   晏三合在心里做了个记号,又问道:“将军的变化,应该是出现在永和八年的九月左右。”   步六点点头,“晏姑娘,事情如果不是从后往前推,我根本看不出将军有什么变化,他藏得太好了。”   “不是他藏得好,而是你和他离得远。”   晏三合看着他:“说说吧,你都推断出了哪些不对劲。”   步六灌下一盅茶。   “我不知道自己的判断对不对,晏姑娘姑且听着。第一个不对劲,永和八年九月初一,朝延突然派了一位监军到北地。”   “监军?”   “顾名思义就是监查大军,有的还会带来陛下的圣旨或者口谕。”   “朝延一般在什么情况下,会派监军下来?”   “一般在战事受阻,或者连连打败仗的情况下,朝延才会派监军下来。”   “你们当时呢?”   “当时战事还算顺利,一年的时间里,我们只输了三次,将军对我们说过,过年前一定让我们回家吃顿团圆饭。”   吃团圆饭,就意味着打了胜仗,搬师回巢。   换句话说,郑玉老将军对战事是有明确预判的。   晏三合:“朝延派来的监军是谁?”   步六:“先帝心腹大太监严如贤。”   严如贤?   晏三合听到这个名字,没有半分吃惊。   永和帝赵霁很多的重要事情,都是这位大太监出面料理。   晏三合:“严如贤带了圣旨或者口谕来吗?”   步六冷笑:“奇怪就奇怪在这里,严公公什么都没有带,大军一下子人心惶惶起来。   监军真正监查的,是将帅。   而大军真正的将帅就两人:一个汉王,一个郑玉。   皇帝肯定不会对自己的亲儿子下手,那就只有一个原因——郑老将军。   就在所有人以为郑老将军要被换掉的时候,偏偏主帅帐中传出消息——   皇帝的确是不放心战事,不放心汉王,才派了监军来。   但是杀鸡岂用牛刀?   严如贤可是皇帝跟前第一得意人儿。   郑家军冷眼旁观严如海的一举一动,见他对老将军十分的客气,傍晚的时候,两人还常常在夕阳下散步。   大家伙的心这才稍稍安稳下来。   晏三合:“第二个不对劲呢?”   步六深吸一口气:“就是老将军。”   严如贤来了以后,老将军虽然还和往常一样巡视各个军营,脸上却只有威严,不见了笑。   他突然变成了高高在上的将军大人,和所有人都保持着森严的上级下级的关系。   当时大家伙以为老将军是故意做给严如贤看的,所以没往心里去,更没往深里想。   真正让步六察觉到一丝奇怪,是那回他带人勘察敌情回来,发现老将军在营帐外约十五里的小溪边,牵着马踱步。   身后竟然一个人都没有。   陶家三兄弟呢?   万一有敌军来袭呢?   步六赶紧命手下先回营,自己则朝老将军疾驰而去。   将军抬头见是他,绷起脸:“你来做什么?”   步六翻身下马,“来陪您走一走,您这一个人怪危险的。”   “就在自家的营帐外,哪来的危险,回去歇着吧。”   “您有心事?”   “你小子什么眼神?”   “别管我什么眼神,反正您就是有心事。”   步六这条命都是将军给的,平常对将军的一言一行极为关注,将军有心事的时候,两条眉毛挤成一条。   “能说就说说呗,说不定我还能给您出出主意。”   老将军冷冷扫他一眼,不说话。   步六小心翼翼试探:“可是那姓严的欺负你了?”   “他欺负我什么?”   老将军冲他点点:“在愁怎么安置你们这些个混蛋!”   步六一听这话,也不由的伤感起来。   老将军这一仗打完,肯定是要退了,五个儿子中,没有一个儿子能接他衣钵。   那就意味着这一仗打完,郑家军就不存在了。   他们这些人要被分散到别的军营里去,虽然也是练兵打仗,但终归是不一样的。   没魂了。   是的,郑家军的魂,就是郑老将军。   老将军用几十年的时间,才把他们这些人拧在一起,打造出一支纪律严明,战斗力强的郑家军。   他一离开,就什么都散了。   一想到散,步六气都短了几分,“将军,我舍不得。”   “舍不得,也得舍得,六子啊,这世上没有不散的宴席,爹娘也好,夫妻也好,儿孙也好……到头来都会离你而去,天大地大,最后只剩下你一个人。”   将军的声音低沉浑厚,步六却听得云里雾里。   好好的,说这些话做什么?   他扭过头,惊一跳。 第840章 战死   步六扭过头,惊一跳。   不知何时,将军下巴上的胡须都变成了白须,没有一根是黑色的,而连着胡须的那层薄薄的皮,也耷拉下来。   再往上看,头发也全白了,眼神不再炯炯有光,倒像是一支快烧到了尽头,已经烧变了形的蜡烛。   样子涣散了,神也涣散了。   说不出的苍老。   可怎么会呢?   一个月前,将军还光着膀子,和他们在训练场上近身搏斗。   一个士兵被他撂倒,他昂起头高喊:“再上来个臭小子,手脚软了吧唧的不要,要壮实一点的。”   “将军。”   他怒气倏的涌上来,“可是那阉人暗地里,给你气受了?”   将军眼一瞪:“他敢!”   不是阉人,那就是汉王。   步六自以为是的在心里把汉王编派上了。   这种龙子龙孙都是花架子,懂个狗屁打仗,净给将军添乱。   还主帅呢,当谁眼睛瞎吗?   这位汉王是想在北地的战场上镀层金,好回去和太子抢皇位啊。   “将军,当初您就不该接这个烫手山芋,就算接,也该您是主帅,说一不二。”   老将军看了眼步六。   “六子啊,人这一辈子不可能每一步都走对,事到如今,我不想回头看,也没什么可后悔,都是命中注定。”   他双目低垂,大掌拍拍爱马,沉沉道:“聚散不由人,生死不由人,各安天命吧。”   这话听得步六心里说不出的难过。   是啊,将军一退,他们只能各奔东西,只能各安天命。   “晏姑娘,这几句话我如今反复琢磨,反复体会,才觉得将军是话里有话,可惜,我当时蠢的跟什么似的,根本悟不到。”   “的确是话里有话。”   借着步六的话引子,说出郑玉自己心里的感叹,平静的神色下面,是谁也不知道的巨大痛苦。   那痛苦撕扯着他,吞噬着他,日日夜夜,让他在短短几天时间里,由一个意气风发的将军,变成了暮气沉沉的老人,再生不出半分豪情壮志来。   晏三合微微闭上了眼睛,颤声道:“那他……到底是怎么战死沙场的?”   被问到这个,步六脸上说不出的懊恼。   他们是永和七年出兵北地的,一年时间,连郑家军最笨的兵都看出来了,汉王就是个志大才疏的庸人。   不仅没什么谋略,还有几分狂妄自负。   大军输的那三场仗,都是他在排兵布阵,以至于把战事拖到了九月。   九月的北地进入冬季,天气已经很冷了。   将士们离家整整一年多,谁不想着家中的妻儿老小,谁不归心似箭。   战事如果再拖到明年开春,鞑靼经过一个漫长冬季的休养,兵肥马壮;华国的士兵则在思念和无聊中,慢慢耗尽士气。   这不就是重蹈了宋知聿的覆辙。   必须速战速决。   华国大军想速战速决,鞑靼那头不想。   他们不傻,也知道拖过这个冬天后,战事就会对他们有利,于是把兵力分散开来。   步六领着人,几十次出营侦探,都始终打探不到鞑靼的主力军藏身何处。   这就要命了。   这时,老将军就提出一个办法,用他诱出鞑靼主力。   华国几次大规模和鞑靼打仗,都是老将军领的兵,鞑靼人对他恨之入骨。   这次老将军再度出征,鞑靼那头就放出狠话来,要割下老将军的头颅,祭奠死在他刀下的亡魂。   更重要的是——   老将军是此次北征的主心骨,鞑靼很清楚,只要杀了老将军,汉王这个怂包根本不足为虑,华国大军必败无疑。   计是好计,却太危险,哪有堂堂大将军以身犯险的?   但如果想打胜仗,想在除夕前和家中老小吃上一顿团圆饭,用老将军做诱饵,是最简单,也最有效的计谋。   主将帐中的灯,亮了整整三天三夜,最后制定出计划——   事情由郑家军的兵与汉王的兵打架开始;   引发将军与汉王的矛盾;   将军不满汉王指手画脚,汉王厌恶将军倚老卖老。   一山不容二虎,为了避免冲突,将军领着郑家军,迁徙到三百里外的黑山城过冬。   鞑靼得到消息,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大举出兵围困黑山城。   郑家军有两万兵力,那么鞑靼至少派出四万兵力,一旦出兵,就会暴露主力兵藏身的位置。   汉王领兵先灭鞑靼主力兵,再来支援黑山城。   老将军需在黑山城里支撑住七天的时间,等来汉王这个救兵。   晏三合:“老将军真正带走的兵力,是多少?”   步六惊住了,半晌才回答道:“只有五千。”   晏三合:“也就是说,老将军要用五千人马,守一座空城整整七天,城外是鞑靼四万精兵。”   步六:“对。”   晏三合握紧拳头:“为什么领这么少的兵?”   步六深吸一口气,“因为要保汉王那头万无一失,老将军最多只能带五千兵。”   晏三合:“这个计划的制定,严如贤有没有参与?”   步六:“晏姑娘,这不是我一个小小副尉能知道的。”   晏三合:“将军撑了几天?”   步六:“整整七天。”   晏三合:“没有等来援军?”   步六:“援兵晚了两个时辰。”   晏三合声音发抖:“为什么晚?”   步六:“因为去黑山城的路上,要过两个隘口,隘口只能容一人一马走过,耽搁了时间。”   晏三合:“所以将军就这么战死了。”   “是!”   步六眼眶一热,泪险些落下来。   当汉王率领的援军赶到黑山城的时候,城门大开,一具具尸体堆积如山,空气里弥漫着的,是浓浓的血腥味。   郑家军所有人,个个像疯子一样,拼了命的往城里冲,寻找老将军的身影。   忽然,所有人的脚步都停下来,目光凝聚在不远处的一堆尸体上。   那堆尸体的中间,跪着一个白发老人。   老人低垂着头,身上插满了长剑,血将他的盔甲都染红了。   他的右手死死的握着旗杆,旗杆的上方,挂着支离破碎的一块布。   风吹起破布,上面中用金字烫写着的一个“郑”字。   老人的白发也被风吹散,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郑家军所有人心头一痛,腿一屈,直直跪下去。   “老——将——军!”   震耳欲聋的叫声响彻整座黑云城,把步六的耳膜震得突突的响。   他两行泪水滑落下来。   将军啊,不是说好回了京,咱们爷俩要好好喝一顿的吗? 第841章 三点   往事如风,拂面而过。   讲述者沉浸在回忆中,不能自拔;   聆听者心潮澎湃,恨意顿生。   将军百战死,死于战场,正是死得其所。   前提是没有阴谋!   若有,那郑玉一生保家卫国,封狼居胥,就是个天大的笑话。   晏三合于冷笑中,默默替步六再添了半盅茶,等他缓一缓情绪。   步六缓的很快,几个呼吸之间神色就恢复平静,眼中那一点水汽也散得干干净净。   “晏姑娘,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有。”   晏三合:“叶东是什么时候自刎的?”   “大军班师回朝的半路上。”   “你们怎么确定他是自刎殉主?”   “将军战死后,他话也不说,东西也不吃,做什么都愣愣的,跟丢了魂似的。”   步六颓然,“其实整个步家军最伤心的人就是他,除了将军外,他和陶家三兄弟也要好,尤其是陶老二,有人说……”   他犹豫地看了眼晏三合,想着这些腌臢事要不要……   “他和陶老二是一对?”   步六错愕片刻后,点点头:“是。”   那他的死,就不仅仅是殉主,还有一层殉情的意思在里面。   晏三合:“你亲眼看过他的尸身?”   步六:“偷偷看过一眼。”   晏三合:“确实是自刎吗?”   步六有一瞬间的茫然,还真不确定,反正就看到脖子上有一个极深的伤口。   “晏姑娘怀疑他是被人杀死的?”   “习惯性问一问。”   晏三合话锋一转:“严如贤和汉王在搬师回巢的路上,都有什么表现?”   步六冷笑连连:“那姓严的天天缩在马车里,吃的喝的都由他干儿子端进去。”   晏三合:“他还带了个干儿子来?”   步六:“是个白白净净的小太监,也不知道有没有满十岁,服侍他的三餐起居,挺机灵的,我瞧着也是个媚上欺下的主儿。”   晏三合:“那小太监叫什么?”   步六想了想:“好像叫严什么……对,叫严喜。”   晏三合:“这人现在在哪里?”   步六挠挠头,“听说后来跟了太子,具体的我也不清楚。”   晏三合立刻道:“步将军派个人去隔壁帐里问问三爷,太子身边有没有一个叫严喜的内侍。”   步六起身走出主帐,对门口的侍卫交待了几句,又折回来坐下。   晏三合接着问下去,“那么汉王呢?”   步六:“汉王也不怎么露面,就是露面了,身边也都是他的侍卫。我们这样的小人物,根本见不着,能远远看一眼,就不错了。”   晏三合:“汉王对老将军的死,可曾在大军面前表现出一丝的自责?”   “做戏谁不会。”   步六冷笑一声:“内里到底有没有,那就只有他自个心里明白,反正我是没瞧出来。”   话落,帐外有人说话。   “将军,谢大人说严喜是太子殿下身边的内侍,从前很得殿下的宠,是个八面玲珑的人。   后来因为严如贤的关系,有些失宠,这几次进太子府,都没见着他的人。”   “知道了,退下去吧。”   “是!”   步六放柔了声音:“晏姑娘打听严喜,是想……   “是想见他一面。”   步六知道三爷和太子的关系,心说这就是三爷一句话的事,不难。   晏三合起身:“走吧,我们去看看三爷他们都问到了什么?”   步六小心翼翼地看了晏三合一眼,“晏姑娘,老将军真的是被人害死的吗?”   “目前……还不好说。”   晏三合声音低得像耳语。   ……   谢知非见晏三合来,有些吃惊,这么快就问完了吗?   晏三合示意他继续,自己则在角落里坐下。   一连听了五六个人,晏三合心里有数了,朝谢知非递了个眼神后,去了裴笑那边。   从裴笑的大帐里走出来,晏三合朝跟在身后的步六道:“带我去看看那些萎了的马。”   “晏姑娘跟我来。”   两人围着马厮走一圈,已到了午时。   “晏姑娘,回帐里用饭吧?”   “好。”   晏三合在烈日下晒了好一会,浑身不舒服,回到帐里连喝了几杯冷茶,才缓过一点劲。   谢知非他们还没有结束,她就自己简单用了一些。   吃完莫名觉得困,她往竹榻上一倒 ,头一歪便睡着了。   醒来,睁开眼,发现帐里一片昏黄。   身边坐着一个人。   那人伸手摸摸她的额头,“醒了?”   晏三合声音暗哑:“你们都问完了?”   谢知非笑道:“这都什么时辰?再不问完,你该骂我们几个做事像乌龟了。”   “什么时辰?”   “酉时一刻。”   晏三合吓得坐了起来:“我竟然睡了整整一个下午?”   “嗯。”   谢知非想着他们几个在边上用饭,这人还睡得香甜,又补了一句:“打雷都叫不醒。”   “这几天累了。”   晏三合拨了拨耳边的碎发,“小裴爷他们人呢?”   “在外头站着呢,腿站细了三寸,腰站细了一寸。”裴笑的声音。   “谢三爷说他一个人守着就够了,我说让我来,他说我笨手笨脚离远点。”李不言的声音。   “明明三爷也不怎么会侍候人啊!”丁一的声音。   “爷说大帐里孤男寡女的,我们得在边上看着点,免得某人坏了晏姑娘的名声。”黄芪的声音。   “步将军说我们五个像门神。”朱青的声音。   “加我一个,统共是六个门神。”是步六的声音。   晏三合目光朝某人看过去。   某人十分淡定的咳嗽一声,说:“主要是想多陪陪你,没想到招来这么多怨气。”   晏三合无声笑了,“点灯,请他们进来吧。”   ……   其实已经到饭点,但谁也没有心思吃晚饭,都憋了一肚子话要说。   晏三合不让他们说,只吩咐道:“我们把所有蹊跷的地方,一条一条写在纸上,这样节约时间。”   谢知非、裴笑、李不言乖乖听话,问步六要了纸笔,一个轮着一个,迅速写好,交给晏三合。   晏三合看完,在所有人注视的目光中,缓缓开口。   “蹊跷的地方我总结了一下,集中在三点:第一点朝廷为什么突然派监军去北地;   第二点,老将军为什么只领五千兵,这是谁的主意;   最后一点,……”   她沉沉地唤了口气。   “老将军在永和八年的九月左右,忽然变得苍老起来,到底是什么原因?” 第842章 荣耀   傍晚的帐中有些闷热,所有人额头一层薄薄的冷汗。   “步将军,劳你亲自去外面守着,下面我要说的话,不能让任何人听去。”   “晏姑娘,能不能换个人。”   步六眼里有恳求,“我想……想……”   “想留下来听?”   “是!”   怕晏三合不答应,步六上前一步,“我以我步家军发誓,以我娘发誓,绝不会把姑娘说的话……”   “晏三合,他可信。”   谢知非冲她淡淡一笑:“就算看在我的面子上。”   晏三合静默片刻,朝李不言一抬下巴,李不言二话不说,转身走出主帐。   帐帘落下来,带出一点风,吹得烛火跳动几下。   晏三合在帐中踱了几步,站定在谢知非的面前。   “假设,你是皇帝,你知道了郑家双胞胎的事,你会怎么做?”   谢知非:“赶尽杀绝。”   晏三合:“郑家一百八十口已经成了刀下鬼,唯有郑玉老将军在战场上,你又会怎么做?”   谢知非:“还是那四个字,赶尽杀绝。”   晏三合:“为什么要做得这么绝?”   谢知非:“一个是君,一个是臣,臣背叛了君。”   晏三合:“所以,他在战事还算顺利的情况下,派了唯一的心腹严如贤去了北地,就是为了赶尽杀绝,对吗?”   谢知非眼中有一股不动声色的煞气露出来:“对!”   “那么,刚刚我所说的第一个蹊跷,就找到了原因。”   晏三合说完,踱步到裴笑面前。   “郑玉是一代大将军,战功赫赫,头发花白还在为国出征,可谓忠臣。要杀死忠臣,就必须要有合理的理由,才能堵天下悠悠之口。   那么小裴爷,如果你是皇帝,你会找什么理由呢?”   裴笑心头一紧:“为国战死,就是最好的理由。”   晏三合:“郑玉就如他们所愿,死在了战场上,小裴爷,你觉得是巧合吗?”   “巧合个屁啊!”   “那么,我们可以得出结论。”   晏三合冷冷一笑。   “郑玉的死并非心甘情愿,而是被逼着不得不死,如果他不死在战场上,就可能会以其他方式被杀。   总之,他绝不可能活着回四九城,那么,第二个蹊跷,也找到了原因。”   最后一个字落下,步六蹭的站起来,脸上的神色近乎失魂落魄。   他目光直勾勾向谢知非看过去。   “三,三爷,郑家的双胞胎是怎么回事?什么叫臣背叛了君?”   谢知非手心渗出冷汗,“双胞胎中的其中一个,是绝不应该活在这世上的人。”   步六踉跄着上前一步:“绝不应该活在这世上的人,会是什么人?”   谢知非目光一厉:“别问,知道多了对你没有一丁点好处。”   “这就是我为什么不让你留下来的原因。”   晏三合神色很淡:“谢知非没有恐吓你,你没必要知道,也无需知道。”   “将军啊。”   裴笑走过去拍拍他的肩:“人不能太好奇,你听着就好,我们不会害你的。”   步六看看小裴爷,看看晏三合,目光最后落在谢知非的脸上。   谢知非轻轻阖了下眼睛。   步六这才慢慢退后几步,一屁股跌坐椅子里,颓然道:“好,我不问。”   “下面我们就要证实这个结论,而要证实这个结论……”   晏三合目光一转,直视向谢知非。   “我必须见到两个人,见到这两人,第三个蹊跷自然而然就有了答案。”   谢知非:“哪两个人,你说。”   晏三合:“一个是严喜;另一个……是汉王。”   啪嗒!   正倚着兵器架的黄芪脚下一个趔趄,把架子上的大刀撞了下来。   我的娘咧——   他瞠目欲裂地看着晏三合,简直难以相信,她怎么能说出“汉王”这两个字的。   别说三爷、小裴爷甭想见到,就是太子殿下也没那个本事啊。   汉王被新帝囚禁起来,整个汉王府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的。   “严喜好见,先见严喜。”   谢知非喉结滑动了几下:“汉王稍后再说。”   “实在不行,让我爹……”   裴笑话说到一半,生生卡住。   他把殷家的婚退了,他爹这会估计准备了几百只针,想扎死他这个不孝子呢。   “除非皇帝开口,否则你爹也进不去,汉王府有专门的太医。”   谢知非目光一抬:“朱青,你先回去把严喜的事和殿下说一说。”   朱青:“汉王的事,要说吗?”   谢知非:“不要,我们自个想办法,不能连累他。”   “是!”   朱青转身正要离开,忽然想到了什么,又扭头问道:“晏姑娘,你要何时见严喜?”   晏三合:“今晚,回城就见。”   ……   说回城,就回城,   晏三合掀开帐帘,惊得脚下一顿,皎皎月色下,黑压压一片人影。   “我先出去。”   谢知非从她身后走出来,冲着一双双向他望来,充满期盼的眼睛道:   “诸位从前的郑家军将士们,你们放心,有些事情我们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给你们一个交待。”   有一人站出来,冲谢知非抱了抱拳。   “谢大人,您弄错了。”   那人面色凝重:“不是给我们一个交待,是给地下的郑老将军一个交待,给郑家一个交待。”   谢知非心中一荡,险些站不稳。   步六赶紧从帐中走出来,口气带着前所未有的威严:“都给我回营去。”   那人没动,他身后的人也一动不动。   步六脸上顿时涌上怒意,厉声道:“怎么着,你们连我的命令都敢违抗?”   “步将军,息怒。”   谢知非走到那人面前,一字一句道:“我这人不会说什么大话,你若信不过我,也该信僧录司的裴大人。   裴大人与此事毫不相干,却还整日里陪着我东奔西跑,为的就是让真相水落石出。   这世上,有的是坏人;但你也要相信,这世上更多的是好人。”   那人神色变了几变,忽的单膝跪下,大声道:“请谢大人,裴大人,查一个水落石出。”   唰——   他身后所有人齐齐单膝跪下,“请谢大人,裴大人,查一个水落石出。”   喊声,震天。   谢知非眼泪差点夺眶而出,想起了小时候爹对他说过的一句话:   “淮左啊,我们郑家并非大族,你祖父抛家舍业,出生入死,搏得一名,是为了儿孙后代。总有一天,你会明白,郑这个姓给你带来的无尚荣耀。”   我终于明白了,爹。   谢知非在心里说。 第843章 忘记   回程依旧是快马加鞭。   快入城门的时候,远远看到先走一步的朱青等在路边。   谢知非驶到近前,一勒缰绳,“怎么说?”   朱青:“爷,人已经等在别院里了。”   怀仁这事儿办的不仅快,而且体贴周到。   谢知非与裴笑对视一眼,大声道:“回别院。”   回到别院,汤圆匆匆迎出来,“晏姑娘,水月庵的慧如师太来了。”   晏三合:“我不认识。”   所有人脚步一顿,纷纷吃惊地看向她。   眼神表达了某种暗示,晏三合脸色倏的一白:“她是什么人?”   谢知非不由苦笑,“水月庵的庵主,也是兰川的师傅。”   晏三合:“……”   李不言:“水月庵在西郊。”   晏三合:“……”   裴笑:“季家的二奶奶还在那边带发修行了三个月呢。”   晏三合:“……”   朱青:“正是二奶奶的原因,慧如师太才找到晏姑娘你解魔。”   晏三合:“……”   丁一:“裂棺的人是静尘啊。”   晏三合:“……”   黄芪:“晏姑娘……你不会统统都忘了?”   晏三合勉强道:“静尘我记得。”   这话一出,谢知非几人的脸色比晏三合的还要白。   静尘她记得,那么也就是意味着,其他人她都不记得了。   “季家呢?”   裴笑不甘心,“季家还记不记得?季陵川?”   晏三合在脑子搜寻一遍,最后还是摇摇头。   “……”   一道道吸气声后,周遭陷入了一片完全的死寂。   “季家是明亭的外祖家,季陵川是他的舅舅,这是你来京城解的第二个心魔。”   谢知非神色凝重地看着她:“这个心魔牵扯到吴关月父子,吴关月父子你还记得吗?”   这一回晏三合回答的很快:“记得,吴书年身边还有一个周也。”   记得吴关月父子,记得周也,记不得季家……   裴笑冲谢知非拼命挤眼睛:这他/娘的是怎么一回事?   谢知非无声叹了口气:我也想知道呢,她记得二房那几个,偏偏不记得老太太和太太。   心上被什么东西轻轻一拨,谢知非随即问道:“晏三合,柳姨娘还记得吗?谢婉姝呢?”   “她们是谁?”   四个字,像惊雷一样在每个人的耳边炸响,炸得所有人三魂丢了两魂。   前几天,她分明还记得柳姨娘是谁,怎么才过几天,就什么都忘了呢?   照这个速度下去,岂不是……   谢知非艰难的咽了口水,“朱青。”   “爷。”   “去请裴太医来诊个脉。”   “是!”   “等一下。”   晏三合抬眼对上谢知非的眼睛:“我……需要诊脉吗?”   “你说呢!”   “你说呢!”   李不言和裴笑同时大声吼出三个字,脸上如出一辙的是着急。   晏三合被吼得一怔。   “慧如师太我去见。”   李不言走了几步,扭头:“僧录司的裴大人,一起吧。”   裴笑这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水月庵是他的管辖范围,慧如真有什么事,自己还能派上用场,“走!”   丁一和黄芪对视一眼,赶紧隐身。   一眨眼,青石路上就剩下两人。   谢知非垂眸,“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哪里?”   晏三合:“胡同里,你抱着胸,支着一条腿。”   谢知非:“第一次一起吃饭呢?”   晏三合:“春风楼,明明你请,最后却是我付的银子。”   谢知非:“木梨山我赢了单二一多少银子?”   晏三合:“没数,你都给了我,我单独放在箱笼里了。”   谢知非:“我把银子给你的时候,说了什么?”   晏三合:“说这是你的老婆本。”   都还记着呢!   谢知非眼里的火蹭的一下窜起来,“一丁点都不许忘,敢忘,我……”   我什么,谢知非说不下去。   又不是没忘过,海棠院八年时间的朝夕相处,她不也忘得一干二净?   “我都会记住的,谢承宇。”她眼里含着绵绵的光。   谢承宇默然半晌,伸手点点她的鼻子:“谁忘谁是小狗。”   晏三合眼中闪过一点狐疑,这话怎么听着这么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过的。   “晏三合。”   裴笑去而复返,“慧如师太前几日做了个梦,梦到兰川了,就过来看看,没别的事,李不言已经招呼她多住几日。”   晏三合心稍定,抬头问谢知非:“我们去见严喜?”   “急什么,人又跑不掉,等见了裴太医再说。”   谢知非冲裴笑递了个眼神:“你去门口迎迎你爹。”   他去?   裴笑丢给谢知非一个“你是不是傻”的表情,“你去迎,我躲躲。”   ……   裴寓阴沉着脸,进了别院。   小畜生扔下退婚两个字溜了,留下一堆烂摊子由他来收拾。   他娘气得三天没下床。   他裴寓上辈子做什么孽,养了一个讨债鬼。   谢知非见人来,忙上前陪着笑:“裴叔,快请。”   你小子也是个混的,为了一个晏三合连娘老子都不要了。   裴寓连眼风都懒得向谢知非扫过去,一言不发的往内宅走。   到了小花厅,简单打过照面,三指落下。   裴寓眉头倏的拧起来,怎么这手腕上的温度和从前比,似乎又冷了一些?   脉象倒是和从前一样,摸着有脉跳,跳得也很正常,就是诊不出是个什么脉象。   裴寓咳嗽一声:“姑娘哪里不舒服?”   “总记不住东西。”   “怕是用脑过度,耗了太多心神的缘故。”   裴寓松开手,“姑娘好生休息几日,养养心神,不用吃药。”   “裴叔。”   谢知非急了,“没诊出别的问题来吗?”   裴寓掀开眼皮,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心道别人不知道,你小子还不知道吗。   谢知非忽的想起来,当初在春风楼的时候,裴寓就说他诊不出晏三合的脉象,是胡乱开的药。   他还骂他是庸医来着。   这时,裴寓乜斜着眼睛看向李不言,“李姑娘,你送一送我如何?”   李不言心思都在晏三合身上。   送他?   不送!   “裴太医,小裴爷亲口和我们说的,他的退婚和任何人无关,只是不想一辈子对着一个不喜欢的人罢了。”   李不言聪明起来,谁都没她聪明。   “至于我,我有自知之明,不会高攀,您老放一百个心。”   “你……”   裴寓老脸涨红,袖子一拂,气呼呼的走了。   他前脚刚走,后脚裴笑冲进来,“怎么样,怎么样,我爹诊出什么没有?”   谢知非摇摇头。   裴笑顿时愁眉苦脸:“那怎么办?要不,咱们再换个太医?”   “放眼天下,能比裴叔好的大夫不会超过十个手指。”   谢知非在晏三合面前坐下,“凭你自己的直觉好好想一想,会是什么原因?”   晏三合还没有说话,只听裴笑大喊一声。   “我想到了。”   ————   今天只有一更,还有一更写了一版不满意,在重写。 第844章 严喜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裴笑身上。   裴笑吸一口气:“郑家的心魔已经过了七七四十九天,会不会是心魔没有解开,报应到了晏三合的头上。”   有道理啊。   李不言只觉得眼前一亮,压着声道:“郑家所有人都死绝了,只有晏三合还活着,这不就殃及子孙了吗?”   朱青吓得一个跃身,把门关起来,低声道:“可晏姑娘明明是……”   丁一:“她吃郑家水米长大的,就算是郑家人。”   “没错。”   黄芪用力一点头,很认真的样子,“三爷,你说呢?”   谢知非垂着眼,没有说话。   其实真正的郑家人是唐明月,要倒霉也应该是她倒霉。   可她生下来就被送进了水月庵,入了佛门,斩断了与郑家的尘缘。   后来又从佛门进了唐家,改姓唐姓,并且写进了唐家族谱,更与郑家扯不到边。   所以……   他抬起头,看着晏三合:“我觉得丁一说得对,你吃郑家的水米长大,就是郑家人。”   是这样吗?   晏三合定定地回看着他,眼中露出一丝茫然。   这时,裴笑脑子里忽然灵光一闪,“那支香说不定也是冲着晏三合你去的。”   李不言一听这话,心都揪起来:“什么意思?”   “哎啊啊,我也不知道怎么说。”   裴笑用力挠挠头。   “你们看那香啊,一会烧得慢,一会烧得快,烧得慢的时候,晏三合好好的,一点事情也没有;   烧得快的时候,她就这个也忘,那个也忘,昨儿个香烧了一半,晏三合连我舅舅都忘记了……”   “完蛋。”   边上黄芪一拍大腿,也顾不得说话的人是他主子。   “那是不是香点完,郑家的心魔没解出来,晏姑娘连我们,包括三爷都不记得了?”   最后一个字落下来,花厅里什么声音都没有。   所有人都惊呆了。   黄芪脖子一缩,“我,我瞎说的……”   “你闭嘴!”   谢知非暴诃一声,冲到晏三合面前,张开嘴想说话,发现喉头紧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晏三合看着他黑眸中的战栗,伸手,轻轻捏了一下他的手。   “想说什么?”   “晏三合。”   他声音也开始战栗。   “你凭直觉好好想一想,然后给我一句准话,会不会真的就是香点完了,你什么都不会记得。”   直觉吗?   其实在她发现自己不知道老祖宗是谁的那天夜里,就在香炉前苦站了半宿。   心里隐隐有个答案,却总抱有一丝侥幸,觉得事情不该落在她身上。   毕竟她是解魔人。   晏三合迟疑了一下。   “就算是这样,也不用怕,在香烧尽之前,把郑家的心魔解出来就行了。”   香?   谢知非只觉得周身上下的每一汗毛,都竖了起来。   他二话不说就冲出去,速度快的像阵风一样。   裴笑紧随其后。   李不言见晏三合坐着没动,一跺脚,也冲出去。   紧接着是丁一,黄芪。   朱青没动,晏三合抬头看他,“还挺沉得住气啊。”   朱青心说沉得住气的是晏姑娘你,三爷他们都火烧眉毛了。   “晏姑娘,一起去看看吧。”   “走。”   朱青见她不紧不慢的,破天荒的有种想把她敲晕了,然后赶紧扛过去的冲动。   ……   五个脑袋凑到香炉前。   阿弥陀佛,香和昨天一样,还剩下一半。   哎啊啊,凑太近,鼻息太重,会不会惊着那香啊。   五人对视一眼,无比整齐的,轻柔地,小心翼翼地往后退了一步,再退后一步。   李不言嗡声道:“我恨不得把那香灰拾拾,再给它装上去。”   裴笑声音压得更低,“明天开始,这屋子门窗都得关上,一丝风都不能透进来。”   丁一捂着嘴:“晏姑娘和李姑娘最好换个厢房住,走来走去的总能带出点风。”   黄芪连鼻子都一起捂住,“三爷,有什么办法让它烧得慢一点?”   谢知非沉着脸一言不发。   在海棠院的八年,时间对他来说,慢得跟什么似的,太阳升起来,落下去,周而复始,日子望也望不到头。   如今,时间竟成了催命符。   催的是他的命。   他完全不敢想象晏三合如果连他都忘了,他会疯魔成什么样?   “这香通灵性的,我们不用管它。”   晏三合的声音在门口响起:“见严喜比看着这支香更重要。”   所有人转过身,眼神里如出一辙的是控诉:你这人怎么能这么淡定呢?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吗?   晏三合走过来,主动牵起谢知非的手,柔声道:“命数如此,着急没用。”   手指细而修长,触感很凉。   谢知非手一翻,牢牢将她的手握在掌心,黑沉眼底已经恢复了平静。   “朱青,去把严喜叫来。”   “是!”   门口的朱青嗖的一下,便不见了人影。   ……   严喜走进花厅,被所有人脸上的凝重吓一跳。   他吓得双腿一屈,跪地道:“三爷、小裴爷把小的叫来……”   “叫你来是问你一点事。”   裴笑急不可耐道:“你必须给我老老实实回答,要敢……”   “明亭。”   晏三合听不下去,打断道:“严喜,你起来说话。”   “小裴爷,其实来之前,殿下已经叮嘱过我了,让我知道什么,就说什么,半点都不能隐瞒,若有,他第一个饶不了我。”   裴笑这才意识到,自己急过了头。   他咳嗽一声,“既然怀仁交待过,那晏姑娘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   “是。”   严喜目光朝晏三合看过去,“晏姑娘问吧。”   晏三合:“你先坐下。”   严喜听话的坐了半个屁股。   他个子不高,身形偏瘦,坐下的时候两条腿并得很紧,坐姿极像女子。   白净的脸上,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瞧着就很机灵。   晏三合打量一眼后,问道:“严如贤是你的干爹?”   严喜一听严如贤,眉头就耷拉下来。   “晏姑娘,我们这样的人,只有认了干爹,日子才会好过,才能出人头地,我那也是没法子的事,我……”   “我问你什么,你答什么,我不是来责问你和严如贤关系的。”   “瞧我这嘴碎的。”   严喜轻轻抽了自己一巴掌,陪着笑道:“没错,他就是我干爹。” 第845章 奉命   晏三合:“你几岁到他身边的?”   严喜:“小的七岁净身进的宫,进宫后就被他瞧中了,一直跟在他身边。”   一进宫就能被大太监看上,除了长相外,这人应该还有别的一些过人之处。   晏三合看着他的眼睛:“永和七年,你跟着严如贤去了北地,可对?”   严喜忙不迭的点头,“没错,我干爹……啊呸,严公公奉陛下的命,去北地监军。”   晏三合:“他带你的原因是什么?”   严喜一怔,有些不大好意思的苦笑了一下。   从前这些都是他向别人吹嘘卖弄的本钱,如今严如贤倒台了,这些就成了他一辈子都擦不掉的污点。   “小的心细,一直照顾他的饮食起居,北地那块最是寒苦,严公公就挑中了我。”   “当年你几岁。”   “十二了,就是长得瘦小,看着也小。”   “除你之外,他还带了什么人?”   “带了一队禁军侍卫,一共一百八十人,领队的叫……叫……谭术。”   “你们去时走了多少天?”   “挺快的,一个月就赶到北地,路上没怎么歇。”   晏三合目光锐利起来,“你可知道严如贤去北地做监军的目的是什么?”   “这……”   严喜眼珠子轻轻一闪,“晏姑娘,这些都是大人物的事儿,我一个小小奴才哪能知道。”   “啪!”   谢知非用力一拍桌子,声色俱厉:“严喜,你家殿下怎么交待你的?”   严喜扑通跪下,哭丧着脸哀嚎道:“小的自然不敢违抗殿下的命令,小的是真不知道啊。”   还装?   当爷那么多的犯人是白审的,还看不出你小子眼珠子一转,是心虚?   谢知非冷笑一声:“朱青,你去和殿下说一声,就说……”   “三爷,三爷……”   严喜手脚并用的爬到谢知非跟前,苦苦哀求道:   “给小的留条活路吧,殿下因为严公公的原因,已经不怎么待见小的了,您再……”   “活路有,就是老实说。说了,三爷不仅给你活路,还能给你指一条青云路,否则……”   谢知非端起茶盏,轻轻拨动了几下:“小严公公的路,怕是走到头了。”   严喜被这话镇住了,脸上一阵白一阵青,半晌,才抹泪道:“三爷,小的要是说了……只怕也没有活路。”   谢知非心头咯噔一下,目光迅速瞄向晏三合:有戏?   晏三合眼睛轻轻一阖:有戏。   “严喜。”   谢知非口气突然一变。   “你知道殿下现在最愁的是什么?是战马。只要你说的话,有利于郑家的案子,有利于战马,就算你身上揣着天大的秘密,怀仁都能保你活下去。”   “当真?”   “当真。”   各种复杂滋味从严喜心底汹涌而出。   良久,他目光一抬,可怜兮兮地问道:“三爷能保证吗?”   “能!”谢知非掷地有声。   “好,我说。”   严喜眉目间的神色一看就是彻底豁出去了。   “严公公那次去北地,是奉皇帝的命令,杀郑老将军的。”   这话猝不及防,突如其来,甚至可以说是毫无预兆,惊得所有人的心都狂跳起来。   皇帝要杀郑玉???   皇帝真的要杀郑玉!!!   谢知非耳畔轰鸣,脸上的血色如潮水般,迅速褪去,五脏六腑开始抽疼起来,脑海里,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真正的幕后指使,罪魁祸首,果然是他,是他,是他!   黑衣人是他派出去的;   郑家的一百八十口是他杀的;   嫁祸给吴关月父子,是他的主意;   祖父的死,也是他动的手。   还需要什么人证、物证,还需要什么东问西问,东查西查?   试问这世上除了他,还有谁能做到这一步,还有谁能一手遮天?   “晏三合。”   他目光凄凄地向晏三合看过去,晏三合迎着他的目光,眼眶也慢慢的红了。   她见严喜不过是按照惯例要问一问,其实心里并没有多少指望,试想一个十二岁的小内侍,能窥见多少秘密啊。   却不曾想……   这个严喜用一句话,把他们这么多天以来所查到的东西,一一连接起来,起因,经过,结果都严丝合缝的对上了。   真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啊。   晏三合手往下一压,示意谢知非把情绪先收一收。   谢知非想收,却怎么也收不住,以至于心口都抽疼起来,一张俊脸白得瘆人。   朱青见状,走到他身边低声问道:“爷,哪里不舒服?”   谢知非气若游丝的说出一个字:“药。”   朱青这才发现他放在膝上的手,以很小的幅度抽搐着。   朱青赶紧把手伸到三爷的怀里,从里面掏出一个小瓷瓶。   裴笑一看那瓷瓶,惊得失声道:“谢五十,你心悸病又犯了?”   这时,朱青已经倒出瓷瓶里的药丸,发现只剩下一颗,也惊声道:“爷,这瓷瓶里的药呢,你都吃了?”   晏三合一听这话,不由自主的站起来。   李不言几个也都围过去。   谢知非一看瞒不住,下巴朝药抬抬,示意能不能让他先吃了药再说。   晏三合刚要端起茶盅,裴笑的手抢在她前面。   谢知非就着他的手,把药服下,抬头看着晏三合,“没想瞒着,就是最近事太多。”   晏三合“嗯”了声,问朱青:“瓷瓶里原来有几颗?”   朱青:“八九颗吧。”   八九颗?   看来在郑家围墙塌的那天起,这人的心悸病就开始犯了。   “还能撑住吗?”她问。   “能。”   晏三合又“嗯”了一声,对朱青道:“晚一些你亲自跑一趟,把药备全,以防万一。”   “是!”   晏三合深目看了谢知非一眼,转身坐回自己的位置,声音陡然一厉。   “严喜,你也看到了,三爷因为你这一句话,惊得心悸病都犯了,如果没有确凿证据,你就是在污蔑先帝,是要杀头的。   别说太子殿下保不住你,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一样保不住你。”   严喜吓得狠狠一哆嗦,“晏姑娘,我……我没有证据。”   “那你有什么?”   “我……”   严喜咽了一口唾沫,嘶哑道:   “我不小心……不小心听到了严公公和郑老将军的对话。” 第846章 宿命   严喜永远记得那一次的行程。   郑家惨案发生的三天后,陛下就派严公公去北地。   严公公领完旨,一转身就点了他。   他在收拾行囊的时候,严公公在边上吧哒吧哒抽着旱烟,表情十分的沉重。   他当时心里就想,难怪陛下会派严公公去北地,这事儿实在是太棘手了。   一方面,北地的战事离不开郑老将军。   老将军说是辅佐,但所有的胜仗都是将军领兵打的,是大军真正的主心骨。   另一方面,郑家的事情要和老将军怎么交待?   “公公。”   严喜故意嘟囔了一句:“为着大局考虑,怎么着也得等到老将军打了胜仗再说。”   “你懂个什么锤子。”   严公公把旱烟在桌上敲敲,“好好收拾你的东西,不该议论的事情少议论。”   严喜陪着笑,“我这不是心疼您老的身子,眉头再这么皱下去,褶子都多几条。”   严如贤最看中的就是他那张脸,一听这话,赶紧在眉心处抚了抚,吐出一口烟,感叹道:   “这趟差事,难啊!”   可再难也要出发,越往北走,风沙越大,天气越恶劣。   严公公在宫里享福享惯了,按理说这样艰难的行程,他一定会让队伍走走停停,绝不让自己受丁点罪。   可这一回,他就像换了个人似的,一声也不吭,一刻也不歇,只用一个月,就到了北地。   汉王和郑老将军得到消息,骑马迎出十里。   严喜瞧得出来,这两人的脸上都有些不大自在。   是啊,仗打得好好的,根本不用派监军来,派监军就意味皇帝不满意战事。   晚上接风洗尘的时候,汉王直接就问:“公公这一趟来的目的是什么?”   “陛下不放心战事,也不放心王爷您,就派老奴过来瞧瞧。”   严公公淡淡瞄了郑老将军一眼。   “陛下年轻的时候,长年坚守北地,如今政务缠身,已经有好些年没有回来。北地是陛下第二个故乡,有道是故土难离,他让老奴替他多瞧几眼。”   汉王一听这话,脸色这才稍稍好看一些。   陛下确实心系北地,但凡在北地打仗,只要能腾得出空来,他都会御驾亲征。   严喜一边感叹严公公会说话的同时,一边拿眼睛去瞄老将军。   老将军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自顾自的喝着茶。   严喜暗暗叹气,心说老将军要是知道了家里的事,别说喝茶,喘气都难。   叹完一口还不够,接着又叹第二口,这世上还有什么比白发人送黑发人,更悲惨的事情。   就在这时,将军举杯朗声道:“严公公远道而来,我以茶代酒敬公公。”   严如贤则尖声道:“将军为国杀敌,劳苦功高,该我敬将军。”   接风宴在你来我往的场面话中,散了场。   走出大帐时,严公公并没有和汉王并肩,而是故意落后一步,走在老将军身侧。   严喜不敢跟得太近,远远的竖着两只耳朵偷听。   说的都是些不相干的闲话,大多是严公公在说,老将军在听。   严喜暗道严公公做事还是有手段的。   先安抚好将军的情绪,让他对监军的到来不再起疑心,安安心心领兵打仗。   等大战结束后,再把郑家的事情告诉他,彰显陛下对将军的关心。   就这样,他们在北地住下,虽然吃的用的都是最好,但条件仍是艰苦,根本不能和京城比。   严公公又是一声埋怨也没有,每天到主帐中和汉王、老将军商量战事。   这时的北地越来越冷,人心开始躁动,偏偏鞑靼把主力军藏起来,拖着华国的大军。   严喜不懂打仗的事,只知道严公公一夜比一夜回来的晚。   他也不敢先睡,只好守着炭盆、强撑着眼睛等人回来。   有一日左等不来,右等不来,眼看着外头飘起了大雪,他抄起大麾就跑去主帐接人。   一问才知道子时一过,严公公就离开了。   大冷的夜,不会是找谭术喝酒去了吧。   严喜找到谭术的帐营,发现人还是不在。   这倒奇怪了,会去哪呢?   鬼使神差的,严喜脑子里冒出一个人:郑老将军。   他赶紧往老将军的帐营奔去。   帐营里有光亮透出来,门口竟然一个侍卫都没有,严喜走近了,听到有人说话。   说话的人,就是他的主子严如贤。   “将军啊,人总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或流芳百世,或遗臭万年,我若是你,就不会犹豫。   马革裹尸本来就是将军的宿命,这宿命于你来说,是赢得身前身后名,他日史书就算寥寥几笔,记下的都是你的丰功伟绩。   这宿命于陛下来说……”   严如贤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其实陛下还是顾念旧情的,否则,让老奴带一杯毒酒来北地,岂不是更干净利索?”   严喜听到毒酒两个字,吓得用大麾死死捂住嘴巴,扭头就跑。   一口气跑回帐营里,把大麾挂回原处,又赶紧脱了衣服,钻进被窝里,心怦怦直跳。   怎么回事,陛下派严公公来北地,难道不是因为郑家的事?   公公刚刚那番话,是,是,是要将军去死吗?   可是,为什么啊?   陛下为什么要让将军死?   就在严喜惶惶不安的时候,严如贤回帐了,见他睡得香,一把揪住他的耳朵,尖声咒骂……   即使时隔这么久,严喜的脸上还是一幅惊恐万分的表情。   “那日过后,我顾着自己的小命,再也不敢乱跑,更不敢乱打听,只有加倍小心地侍候严公公。   没过多久,郑老将军就领兵去了黑山城;接着就开始打仗;再后来……”   他停顿片刻,偷眼瞧了瞧晏三合,“老将军就真的战死了。”   最后一个字落下来,天空突然打了个闷雷。   隆隆雷声由远及近,沉沉的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真真是好计啊。   一句顾念旧情,逼着郑老将军不得不做诱饵,不得不去送死,最后魂归黑山城。   这手段,和他当年逼迫太子赵容与起兵造反,简直如出一辙。   雨,倾盆而下,砸在地上,树上,窗户上。   屋里,却依旧死寂一片。   严喜双腿一屈,又跪下了。   “晏姑娘,三爷,小裴爷,小的知道的就这些了,也从来没敢对任何人说起过。   小的还年轻,还想活命,求三位高抬贵手,一定要在殿下跟前替我分说分说。”   晏三合看着他,眼里说不出的冷硬。   可转眼又想,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皇权的面目如此强势,如此狰狞,连领着千军万马的郑老将军,都无法反抗,他一个年仅十二岁的、小小内侍又能如何?   “我问你,叶东真的是自杀的吗?”   ————   对不起姑娘们,今天又只有一更,怡然又跑医院了。   最近身体不太好,每个星期都要跑医院,挂号、就诊半天时间就没有了。   文又在收尾阶段,非常的难写,就只能保证质量,不求数量了。   见谅! 第847章 相拥   严喜没料到晏三合会突然问这个,愣怔一下后,回答:“是!”   晏三合放在膝上的双手微微发抖。   是了。   他要杀的人是郑玉。   叶东一个小小文书,又怎会放在眼里。   “晏姑娘,你,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老将军的棺椁何时入的京?”   问话的人是谢知非,他声音不知为何,突然哑了。   “回三爷,是除夕前五天入的京,太子在城门口迎棺,朝中文武百官来了一大半,四九城的百姓……”   四九城的百姓自发迎出十五里,争先恐后地护送将军的棺椁回家。   这些百姓中,就有他和谢小花。   那时候,他魂魄落在谢三爷身上五个多月,身子刚刚调理好,心理上也接受了自己成为另一个人。   可老将军棺椁回京的消息,一下子又把他拉回了郑家。   他求谢小花,说想去迎一迎,谢小花二话不说,寻了个由头就带他出府。   马车出城,驶入官道,官道上都是步行的普通百姓。   谢小花放下棉帘,重重叹息道:“还是战死的好,否则回来看到郑家的模样,只怕老将军也活不了几日。”   他伏在谢小花的怀里,嗡声道:“你和我说说老将军的事。”   “那可真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啊,孩子。”   那是的。   他在海棠院整整八年,都没有听够祖父的那些事。   他身披盔甲,身姿挺拔如苍松,气势刚健似骄阳,剑眉下一双虎目炯炯有神。   他单枪匹马冲进蒙古兵的敌营,一把大刀连挑四十二人;   他用兵如神,一步一步逼得大齐君主弃城而逃;   他……   他……   他……   他终于在白发苍苍的年纪,战死了。   “三爷啊,外头冷,咱们就在这车里看看算了,别又染上风寒,让老太太、太太担心。”   谢知非摇头,执意要下车。   这时,路边已经挤满了人,都踮着脚、勾着头在等扶棺的队伍。   等好久,才看到远处有军队驶来,为首的人举着一面旗,旗上赫然飘着一个“郑”字。   “来了,将军回来了。”   人群中,也不知道谁喊了这一嗓子,百姓们纷纷下跪,有的开始抹泪,有的开始小声抽泣。   谢知非没有跪,就这么直愣愣地站着,看着那面旗。   爹说过,郑家的第一面旗,是他的娘,也就是将军夫人亲手绣的。   夫人是个胆小的女人,雷打得响一点,都要钻进男人的怀里,却在一次大军出征前,驾马而来,拦住男人,扔给他一个包袱。   包袱里是一面旗,正面绣一个“郑”字,反面绣“平安”二字。   辞家战士无旋踵,报国将军有断头。   郑玉,你要平安回来。   黑色的棺椁越来越近,连谢小花都开始抹泪。   谢知非却一滴泪都没有。   他只存在在父亲的故事里。   故事里,他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英雄离他很遥远,祖父离他很近。   可祖父不喜欢他,不喜欢淮右。   祖父把他们拘在海棠院,连门都不给出,怕他们这对双胞胎,克了他,克了郑家。   这算什么大英雄呢!   然而血脉是相通的,棺椁在他面前缓缓经过时,他突然感觉到一股巨大的悲痛,眼泪流下来。   他想到每年的七月十五,他和淮右生辰当天,祖父都会派人送来两把小小的金锁。   金锁上刻着四个字:长命百岁。   谢知非想到这里,再也坐不住,起身打开门,冲进了风雨中。   “谢五十?”   “三爷?”   裴笑一脸纳闷地看着晏三合:“他怎么了?”   “没怎么。”   晏三合缓慢的呼吸,“朱青,送严喜回殿下身边,就说是三爷说的,让殿下不必为难他。”   说罢,她也径直走进了风雨中。   屋里的人面面相觑。   丁一想追过去,却被朱青用眼神止住。   “严公公,我们走。”   朱青扶起严喜,打伞离开。   李不言等人走远,拳头往小几上一捶,恨声道:“你们知道我最恶心的是什么吗?”   裴笑:“什么?”   “就是那些人既做婊、子,还要立牌坊。”   李不言气得太阳穴两边暴出两根青筋。   “老将军藏着晏三合是有错,但晏三合只是个女子,又不能做皇帝,能掀起什么风浪?   先太子最后一点血脉,他都要赶尽杀绝,忒他、娘的心狠了。   他灭郑家满门也就算,还栽赃到吴关月头上,忒他、娘的恶心了;   他杀老将军也就算,还榨干老将军最后一点用处,忒他、娘的龌龊了。   也难怪战马都萎,要我说啊,还救什么救,都萎了才好呢!”   要是换作从前,裴笑定会咬着牙,喊一声:“姑奶奶,你可少说一句吧。”   但此刻,裴笑不仅没有拦她,反而轻轻附和了两个字。   “过了。”   ……   风雨中,谢知非听到身后有脚步声,顿足,扭头。   几丈之外,晏三合红着眼圈看着他。   他这才察觉到,比起自己心里的那点痛,这丫头才是最煎熬的。   因为她的身上,又多了一条人命。   谢知非折回去,手一伸,将她揽进怀里,有些消瘦的下巴轻轻蹭着她的头发。   “我就是心里闷,出来透口气。”   “我也是。”   “严如贤能说出那样的话,可见他把郑家的事,都告诉了老将军,我不敢想象老将军听到后,会是怎样的痛不欲生。”   “我也是。”   “我不敢想象在黑山城,老将军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用手里的那把长刀,一刀一刀杀敌的。”   “我也是。”   “我更不敢想象,他闭上眼睛的最后一瞬,心里是不甘,是恨,还是解脱?”   “我也是。”   “晏三合。”   谢知非的声音被风吹得近乎支离破碎。   “将军百战死,但不当这样死,这样死,和谋杀有什么区别?”   都是因为我。   是我害死了他。   晏三合咬着牙,在心里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她双手死死的揪着谢知非的衣衫,脸紧紧地埋他怀中。   眼中惯有的清冷不见了,血色涌上来,将她黑沉的眸子一点一点晕染,眼底迸射出孤注一掷的恨、怒、还有疯狂。   本来就大的雨,忽然变成了倾盆而下,夹杂着电闪雷鸣。   那闪电一个连着一个,将漆黑的夜空照得透亮,仿佛不想给世间的鬼鬼魅魅,留一丝容身之处。 第848章 面对   一场暴雨,将两人淋成了落汤鸡,晏三合什么事都没有,谢知非却发起高烧来。   狂风暴雨的深夜,哪个太医都不会出诊。   李不言命汤圆把家里的烈酒都拿出来,倒进脸盆里,又命丁一把毛巾蘸了酒,给三爷擦手心脚心,还有太阳穴。   裴笑问这是哪来的办法?   李不言说这是她娘自制的秘方,小时候她高烧,娘就用这个法子替她降温,一个时辰后肯定见效。   裴笑在那一刻,好奇心达到了顶峰。   李不言提她娘的时候很多,可她爹是谁,却从来没有说起过。   她爹是谁啊?   不到一个时辰,三爷的烧果然退了一些。   另一边,汤圆熬了薄薄的米粥。   三爷趁热喝一碗,捂着被子发汗,晏三合搬了把椅子,就坐在床边守着。   谢知非醒醒睡睡,睡睡醒醒,每次睁眼看到晏三合,心里就很安稳。   好像外头再大的风,再大的雨,都与他没有一丝关系;   好像郑家的那些人那些事,他都能咬牙扛过去。   他没让晏三合去休息,哪怕睡着了,手还死死的拽着她的手不放。   他躺在那儿的时候,脸上的五官更明显,轮廓也更立体,晏三合累了就趴在床边打个瞌睡,醒了就盯着他的脸看。   这张脸真好看啊。   总觉得看不够。   两人互通心意以来,情话没说过几句,亲热的事更是没做过几件,最出格的,就是刚刚在雨中长久的相拥。   可她总有一种感觉,他们彼此相伴了好久好久,久到他不说留下来,她也知道……   他不想让她走!   裴笑透过珠帘看着屋里的两人,不知为何,心酸的想哭。   一个记忆力日渐衰退,一个心悸病又犯,日子过着过着,怎么就过成了这样?   想当初晏三合还没有进京那一会,他和谢五十三天两头勾栏听曲,赌坊赌钱,甭提多逍遥了。   什么心悸,不存在的。   就是晏三合她们进京的头一年,日子也过得有滋有味啊,解心魔的同时,他没事还能和李不言斗个嘴什么的。   那时候他还没有发现自己对李不言动心;   那时候晏三合还只是个神婆;   那时候他是爹娘的宝贝,谢五十是谢家的宠儿。   如今?   裴笑心里长长吁出口气,转身离开。   ……   清晨,谢知非的烧彻底退了,才肯放开晏三合的手。   晏三合回房沉沉睡了两个时辰,一睁眼,换谢知非坐在了她的床前,含笑看着她。   “半个时辰前,沈冲来别院,问心魔的情况,我推脱说你在睡觉,让他先回去。”   谢知非捏捏她下巴,“这事儿怎么一个章程,要你拿主意。”   “你怎么每次,都喜欢坐我床边?”   晏三合虽然不怎么在意自己的形象,但在心上人跟前,她和别的姑娘一样,总不想蓬头垢面的样子被他瞧去。   “习惯了,不嫌弃你难看。”   谢知非揉揉她头发。   “起来吧,怀仁那头总要给个交待的,这事儿躲不过去。”   “先吃饭,再议事。”   晏三合闷声又接了一句:“是该有个了结了。”   ……   饭桌上,多了一个陆大,正好凑满一桌。   李不言几个拼命往陆大碗里夹菜,脸上讨好的笑,比那道鲫鱼豆腐羹,还要要稠上三分。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   高手遇高手,讲究的就是一个“服”字。   一顿饭,差点没把陆大给撑死,冲晏三合扔下一句:“小主子,你们议事,我去外头给你们守着。”   门掩上,屋里的光线一下子暗下来。   晏三合起身,习惯性在屋里踱了几步后,开口道:   “郑家的心魔分成两个部分,一个是郑家的冤案,皇帝下了罪己诏后,战马好一半; 另一个部分是老将军的死因。   如今他的死因也已彻底弄明白,这也就意味着心魔解到这里,就可以点香收尾,只留下一个尾巴,是我自己的事,和心魔没多大关系。”   谢知非听她说起过,“你是想查出,谁把海棠院的事情,捅到皇帝那边的?”   “是。”   晏三合:“把我送走的这个计划,虽然说是仓促行事,但郑老将军对海棠院的保护,可谓密不透风,也算合情合理。   那么,是谁窥见了海棠院的秘密?又为什么要把秘密捅到永和帝那边?”   话到这里,她突然咬牙切齿起来。   “这个人,我必须查出来,也必须将他杀死。”   谢知非心头也恨,如果不是这个人,郑家不会被灭门,老将军不会战死沙场,一切的悲剧都不会发生。   如果说永和帝是郑案的罪魁祸首,那么这个人就是始作俑者。   “一刀杀死太简单。”   谢知非冷笑:“这种下作小人就该五马分尸。”   李不言一拍桌子:“碎尸万断。”   裴笑握着拳头:“死了还得拿出来鞭尸。”   话一句比一句狠,晏三合紧咬的牙却慢慢松了下来,很奇怪,恨意有了人分担,似乎一下子淡了不少。   “下面我们要讨论一件事。”   她深吸一口气:“怎么面对太子殿下。”   这话一落,所有人脑子里浮现的,是统一的两句话:   第一句:怎么又要面对太子殿下了?   第二句:能不能不要面对啊?   “沈冲一早来,就意味着严喜对我们说了什么,太子都知道,他已经等不急了。”   晏三合停顿片刻后,艰难道:“而郑家的心魔,点香的人应该是我。”   两句话乍一听连不起来,但所有人都明白晏三合话里的意思。   郑老将军的死因,扯着海棠院的双胞胎;   如果晏三合点香的话,无异于承认她是郑家人。   她为什么会是郑家人?   她是怎么从那场杀戮里逃脱的?   她是不是双胞胎中的一个?   一个问题连着另一个问题,一个真相接着另一个真相,晏三合的惊天身世,就再也掩盖不住了。   谢知非:“不能说!”   裴笑:“不能说!”   李不言:“不能说!”   三个声音,几乎是同时喊出来。   李不言这么说在情理之中,谢知非有些吃惊地看着裴笑。   裴笑眼角微微抽动了一下:“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喊出来了,可能是直觉告诉我的吧。”   裴笑没有说真话。   并非直觉告诉他的,而是他被永和帝谋杀郑玉老将军的计谋给震惊到了。   “三爷。”   朱青喉头动了动:“如果不说,殿下那头交待不过去。”   黄芪苦着脸:“得想个什么好办法?”   丁一:“能想什么办法呢,殿下很聪明的。”   屋里,彻底的安静下来。 第849章 交待   太子赵亦时何止聪明啊。   他打小就在永和帝身边长大,永和帝手把手教他功夫,当朝几位大儒教他读书。   不止一个大儒夸过,说太子殿下聪慧过人,机智过人,将来必定是一代名君。   只是赵亦时夹在永和帝和新帝之间,不能太出风头,事事处处顾忌着新帝,藏愚守拙罢了。   要瞒住这样一个人,是难的。   好像除了把晏三合供出去,就再也找不到合适的理由。   就在这时,窗户突然“咔哒”一声打开,露出陆大的一张脸。   “小主子,太子车马已经停在角门外。”   “什么?”   裴笑第一个惊跳起来,“他,他,他竟然等不及,上门了?”   黄芪急得冷汗唰的流下来:“怎么办?怎么办?现在怎么办?”   丁一一脸茫然:“应对的话,咱们还没有想好呢?”   李不言一拍掌:“实在不行,我用美人计吧,带他去后花园散散步什么的,三合、三爷,半个时辰够你们想出法子吗?”   三合和三爷还没有来得及说话,裴笑跺脚道:“美人计对他没有用,事关先帝,他最分得清轻重。”   朱青:“晏姑娘,要不你装病吧!”   裴笑瞪一眼朱青:“晏姑娘装病,你家三爷还有我小裴爷没病啊,我们三个称不离砣,砣不离称的。”   “要不要……”   陆大面色一沉:“我装成刺客,把他吓回去?”   小裴爷心说陆大啊陆大,我要叫你一声祖宗了,刺杀当朝太子这种事情也是能装的?   “闹大了把锦衣卫惹过来,弄不好别院都得封。”   李不言头一回急得面红耳赤,“这个也不行,那个也不行,再耽搁下去,人都到二门了。”   小裴爷一记刀眼甩给谢知非,怒吼道:“谢五十,你倒是说句话啊!”   谢知非目光朝晏三合看过去,淡淡道:“信我吗?”   “信。”   谢知非眼中的笑咧开来。   所有人的脸倏的垮下来,这两人打什么哑谜呢?   “明亭,你去二门外迎一迎;大侠,你烧水冲茶;陆爷回自个院子里去,人不走,别出来。”   谢知非语速非常的快:“朱青、丁一、黄芪,你们就留在院子里,和沈冲说说话。”   晏三合上前一步:“我呢?”   “朱青说的对,晏姑娘装病。”   谢知非伸手把晏三合拉在身后,转过身看着窗外,目光慢慢冷凝。   “所有的一切,都由我来说。”   ……   茶是大红袍,香气四溢。   李不言奉好茶,又从汤圆手里接过药盏,捧到晏三合手上。   算了,谢知非的药也喝不死人。   晏三合眼一闭,一口气喝完。   李不言目光趁机朝谢知非瞧过去,三爷啊,你忘了说我是该留下来,还是滚出去?   谢知非丢给她一个“你随意”的表情。   那我还是滚出去吧。   李不言迅速掩门离开。   书房里,安静下来。   “晏姑娘这是怎么了?”赵亦时问。   晏三合指指自己嗓子。   谢知非一脸心疼,“严喜走后,她淋了点雨,发了一夜的高烧,烧得喉咙都哑了。”   裴笑多机灵,立刻接话道:“谢五十不放心,守了一夜,瞧瞧,眼睛都熬红了。”   “不说这些废话。”   谢知非闷咳两声:“怀仁,事情基本上已经查清楚了,你就是这会不来,晚点我们也会来找你。”   “严喜回来和我交待了几件事,我听完一夜没睡,一早就等着你们过来。”   赵亦时话里透着一点不宜察觉的心酸。   “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就只能我亲自来了,承宇,明亭,我连一刻都等不急。”   是该等不急。   怀仁姓赵,站在他的角度,杀死郑老将军的人,是他的祖父,是这世间对他最好的人。   一种莫名的滋味在谢知非和裴笑心底涌出,说不上来是愧疚多一点,还是无奈更多一点。   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兄弟,彼此之间都是敞亮的,透明的。   如今,也不得不遮着掩着,甚至要骗着了。   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   谁的错呢?   有那么一瞬间,裴笑油然生出一种将所有事情全盘托出的冲动,但看一眼晏三合,他就死死的忍住了。   这时,只听谢知非开口:“严喜一定和你交待了郑老将军的真正死因。”   “嗯。”   赵亦时的脸色很不好看:“他说是先帝下的手。”   “其实……”   谢知非沉默了一下,“郑家一百八十口,也是他下的手。”   “猜到了!”   赵亦时语气中夹杂着无奈,缓缓道:“我只想问一句为什么?”   “所有的一切,都和海棠院的那对双胞胎有关系,我们猜测双胞胎中的一个,很有可能是废太子的遗孤。”   “废太子遗孤?”   吃惊太过,赵亦时没有控制好自己的声音,一下子呲了。   谢知非点点头,“这只是我们的猜测,找不到真凭实据,所有和海棠院有关的人,都死了。”   赵亦时口气森然,“既然找不到真凭实据,你们怎么就猜测到是废太子遗孤?”   这话问得裴笑的心一下子吊起来。   对啊,要不是因为晏三合的存在,他们就是想破了天,撑大了胆,都不可能往废太子那边靠。   谢知非捻了捻手指,极为平静道。   “双胞胎是七月十四落地,而废太子是七月十五起兵造反,坊间有传言说,七月十五的凌晨,好像听到太子府有婴儿的哭声。”   最后一个字落下,屋里其他三人的表情,如出一辙的震惊。   所不同的是,赵亦时是震惊废太子有后;   而晏三合和裴笑,是震惊谢知非的说辞。   坊间?   多么好的一个词。   茫茫人海,芸芸众生,统一都叫坊间,但具体是谁说的,源头从何而起,那就要大海捞针了。   真是聪明啊!   “怀仁,不是我胆大包天,要对先帝不敬。”   谢知非:“当年如果不是巫咒案,废太子就不会起兵造反;如果废太子不起兵造反,先帝也不会登上皇位。董肖……董肖亲口说……”   赵亦时声音陡然变厉,“说什么?”   谢知非捏捏手心的冷汗。   “先帝的皇位来得并非光明正大,巫咒案的幕后指使是他。” 第850章 放肆   “放肆!”   赵亦时光速变脸,一拍茶几,茶盏跳了几下,滚在地上,“咔嚓”一声,碎了。   晏三合蹭的站起来,眼神冷冷地看着赵亦时。   “哎啊……”   裴笑在晏三合开口之前,冲到赵亦时的身旁,一边替他拍打着溅在身上的茶渍,一边大声嚷嚷道:   “一个个的动什么怒啊,郑家的心魔还要不要解了?战马还想不想好了?都消消气,消消气啊!”   他嚷嚷的当口,谢知非冲晏三合轻轻一摇头。   晏三合咬咬唇,心不甘情不愿地坐了下去,谁都可以说谢知非放肆,但你赵亦时说不得。   郑家的事,是你自个求过来的。   想把郑家的事情弄明白,巫咒案绕不过去。   这会说放肆,是不是太晚了些?   更何况,这也是事实!   赵亦时似乎也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脸色变了几变道:“承宇,这话不是冲你来,你别……”   “怀仁你快别说了。”   谢知非懊恼地叹口气,“我的确是放肆,哪有这样议论先帝的。”   “行了,行了,都是为了战马,怀仁好好听谢五十把话说下去。”   裴笑扭头瞪了谢知非一眼:“谢五十,你把话尽量说得……啊……委婉些。”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   谢知非放在身侧的手,慢慢握紧了拳头。   “废太子有遗孤,不知什么原因被郑玉老将军收留,老将军把人安排在了海棠院,事情败露,先帝震怒,就……”   就什么?   谢知非没有再往下说,他知道赵亦时听得明白——   因为皇位来得不正当,先帝震怒在前,心虚在后,就对收留废太子遗孤的人,赶尽杀绝。   赵亦时听得很明白,他惨白着一张脸,一动不动坐在椅子上。   “事情的前因后果就是这样。”   裴笑想想,又自作主张地添了几句。   “郑玉老将军的死,是严喜告诉我们的,严喜是你的人,你不相信我们,也该相信他。   晏三合为了把整件事情连起来,在雨里淋了一个小时,这才生的病。谢五十因为太过震惊,昨儿个心悸还犯了。”   “你们容我……想一想。”   赵亦时起身推开门,大步走了出去。   院子里。   沈冲和朱青他们正在低声交谈。   李不言倚着树,懒洋洋的无所事事。   所有人扭头的扭头,站直的站直,看着突然出现的太子殿下。   赵亦时朝沈冲冷冷吩咐,“我就在外头走一走,别跟过来。”   “是!”   ……   书房里,谢知非向后靠在椅背上,一下一下揉着眉心。   怀仁的那一声脱口而出的“放肆”,落在那个档口其实合情合理,但听在耳中,仍有说不出的刺耳。   那是高高在上的君,在警告下面的臣,说他僭越了,过线了,胆大妄为了,要把嘴闭上,否则就是大不韪。   君?   臣?   谢知非心头有些发凉,原来在怀仁内心深处,他们兄弟三人最后真正落到实处的关系也只是君臣二字。   他突然想到天子又称寡人,寡人前面再添两个字,是孤家。   怀仁终有一天是要坐上那个高高在上的位置的,你也终有一天要匍匐在他的脚下,生死由他。   如同郑老将军和永和帝一样。   想到这里,谢知非突然觉得四肢百骸一点力气都没有。   “晏三合,李不言是真聪明。”   这话说得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偏偏晏三合听懂了。   “对女子来说,帝王的情爱,不过是昙花一现;对文武百官来说,帝王的倚重,有时候也是昙花一现。”   这话不仅让谢知非沉默了,也让裴笑的脸耷拉下来。   这时,晏三合起身走到谢知非身边,又冲裴笑招招手。   裴笑知道她有话要说,赶紧围过去。   “前面说了,郑家的心魔分成两个部分,一个是郑家的冤案,另一个部分是老将军的死因。”   晏三合把声音压到了最小,“所以刚才我想了想,点香的人应该有两个。”   谢知非、裴笑异口同声:“除了你,还有谁?”   “皇族的人。”   晏三合:“老将军是因为窝藏我这个先太子遗孤,最后不得已,战死沙场;郑家一百八十口是因为我,变成刀下魂,我是那个因,也是所有事情的源头。   而永和帝是真正动手的人,哪怕他隐在幕后,也是罪魁祸首。   我这个因点香,是为了告诉老将军,他用一府人的性命护下来的那个孩子,还活着,也为了告诉他,真相找到了;   而皇族这个罪魁祸首点香,是告慰所有郑家人的亡魂,还有在黑山城被无辜牵连而死的英雄的亡魂。”   谢知非看着她的长睫:“你的意思是?”   晏三合:“既然赵亦时来了,那他就可以代表皇族点香。”   裴笑:“你们一起点,那你的身份岂不是……”   “我先点,他后点。”   晏三合掀开眼帘,对上谢知非黑沉的眼睛:“这院子里设一个祭台;后花园设一个祭台,如何?”   “可行。”   谢知非目光一偏:“明亭,你觉得呢?”   裴笑:“我也觉得可行。”   谢知非:“这院子里我来安排。”   裴笑:“我在边上陪怀仁说话,分散他的注意力。”   晏三合:“后花园我让李不言安排,陆大守着。”   三人相互对视一眼,心里都冒出一个词:妥当。   ……   一盏茶后,赵亦时折回来,目光落在晏三合身上,“晏姑娘,大局为重,下一步我们要怎么做?”   大局为重四个字出来,就意味着他接受了,妥协了。   晏三合咳嗽了几声,声音暗哑道:“准备点香吧。”   “点香?”   赵亦时惊诧:“我点?”   晏三合:“他的后人,都可以点。”   赵亦时如谪仙一样的脸上,有些慌乱:“我,我要说些什么?”   晏三合:“说出实情就好。”   赵亦时耳膜轰地一响,沉默了好一会,才问道:“说出实情……就能点着?”   晏三合:“应该是。”   赵亦时:“现在就点吗?”   晏三合:“沐浴更衣后再点,沐浴可以在别院,但衣裳必须穿自己干净的。”   赵亦时:“沈冲。”   “殿下。”   “回去拿一身干净衣裳来。”   “是!”   赵亦时上前一步,有些踌躇,“晏姑娘,如果香没点着呢?”   晏三合直视着他黑深不见底的双瞳:“那就说明,这个心魔我们查错了。” 第851章 烛灭   后花园,灯笼散着幽幽的光。   一张祭台,一只香炉,两个烛台,三盘瓜果已经预备下。   远处,陆大竖着两只耳朵凝神静听四周的动静。   近处,李不言站在祭祀台旁,神情有些发愣。   郑家心魔就要点香结束了?   好快啊!   怎么感觉一点难度都没有啊。   晏三合简单的沐浴过后,换了一件月牙白的衣裳。   赵亦时估摸着已经沐浴完,正等着沈冲,以沈冲的脚程应该很快,她没有太多的时间耽搁。   晏三合长大这么大,除了对晏行外,心里很少有过愧疚。   但此刻她站在祭祀台前,源源不断涌上来的只有愧疚。   她很想在某个地方,见到老将军,亲口问他一声——   赵容与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你这么死心踏地的护着他的遗孤,还不惜求到晏行那里,还累得郑家覆灭,值吗?   值得吗?   “把香给我。”   李不言从包袱里掏出香,“咦,怎么就剩最后一支了?”   “可能这世间的心魔,都被我解开了。”   晏三合接过香,上前一步,把香凑进烛火中。   一息;   二息;   三息……   香头始终没有任何反应。   是她大话说早了吗?李不言紧张起来,“三合,这是怎么回事?”   晏三合霎时一愣,神色倏的苍白。   香点不着,那就意味着她不是点香人?   为什么呢?   晏三合来不及细想,“你立刻把香送给赵亦时,让他点点看。”   “你呢?”   “我……”   晏三合眼露迷茫。   她不知道。   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难道说,点香人只有赵亦时一个?   “一起去吧,我一个人过去,他说不定要起疑心。”   李不言心里虽然震惊,但脑子里的那根弦始终在线,她甚至给自己写了个口号:防火防盗防皇族。   晏三合:“那走。”   两人走到陆大身旁,晏三合不瞒着,“香点不着,你把祭祀台先撤了。”   陆大一点头,也不问为什么点不着,就往祭祀台那边去。   ……   书房院中,沈冲正伺候太子更衣。   谢知非和裴笑就站在边上。   不得不说,怀仁的皮相是真的出众,男人穿檀色,十人有九人会显得轻佻,怀仁却稳稳的压住了。   朱青的声音在珠帘外响起,“三爷,晏姑娘来了。”   谢知非心里咯噔,长臂一下子搭在了裴笑肩上。   其实哪里用搭啊,裴笑心里一直在计算着时间呢。   这才多久,香怎么可能这么快就点完,晏三合那头多半是出了问题。   “你心上人来了,还不赶紧去陪着。”   裴笑一把甩开谢知非的胳膊,又将他往外一推,“你小子别身在曹营心在汉了。”   谢知非趁机走出屋子,目光迅速与晏三合的对上。   晏三合无声说了三个字:“没点着。”   谢知非的瞳孔瞬间收缩。   怎么会呢?   他大步走过去,低头在她耳边轻声问:“那怎么办?”   晏三合朝厢房抬抬下巴:“看他,他应该可以。”   这话,让谢知非长吁一口气,他的脑子里始终也绷着一根弦——晏三合厢房里那支烧了一半的香。   这时,赵亦时走出来,“晏姑娘,我应该怎么做?”   晏三合把香递过去,“点香,下跪,解释事情的来龙去脉。”   赵亦时没去接,而是有些不确定地问:“要……替他说声抱歉吗?”   抱歉?   是不是太轻了些。   晏三合心中冷笑,眉目间却看不出丝毫情绪,“看你自己吧。”   赵亦时深吸一口气,把香接过来。   这时,裴笑已经挪到了谢知非身边,手用力地握着谢知非的胳膊。   是紧张的。   晏三合那头的香没点着,郑家的心魔就只有寄希望在赵亦时身上,老天保佑,一定要点着,一定要点着啊。   李不言、朱青几个也都悄无声息的挪过来,神情一个比一个紧绷。   一片乌云遮住了明月,天地间一下子变得昏暗起来。   庭院里没有一丝风,夏虫停止了叫。   死寂中,赵亦时抬起胳膊,有些发抖的把香凑近烛火。   忽的,火光一跳,“噗”的熄灭了。   黄芪吓得身子一缩,整个人跳到朱青的身后,冷汗唰的一下流下来。   娘啊!   我的亲娘啊!   香点不着也就算了,怎么会……怎么会连烛火都熄灭呢?   赵亦时显然也被这一幕吓到了,手一松,香叭哒落在地上,颤声问道:   “晏,晏姑娘,这是什么意思?”   晏三合眼里充满了不敢置信,难以形容的恐惧,从心底缓缓升起。   烛火都灭了?   这是前所未有过的事。   为什么呢?   “可能这个心魔我们真的查错了。”她喃喃。   “错了?错在哪里?”   裴笑抬手用力抹了一把脸。   “郑玉老将军藏了先太子的遗孤,出征后被皇帝发现,皇帝一怒之下,灭了郑家满门,并且逼郑玉战死沙场,哪里错?晏三合,你告诉我哪里错?”   是啊,哪里错?   明明起因,经过,结果都对得上。   而且这个心魔不光光只凭她的推断,还有严喜这个人证在。   不应该啊!   “朱青。”   “晏姑娘。”   “立刻去步家军看一看战马的情况。”   “是!”   晏三合弯腰捡起香,递回到李不言手上:“我也要一个人走走,都别跟着我。”   李不言把香装进包袱,眼神朝谢知非示意:真不跟上去吗?   谢知非此刻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   他一把夺过李不言手上的包袱,三下两下解开,从里面拿出那支香,不由分说的就往另一只烛火上点去。   “三爷,你干什么?”李不言惊叫。   “谢五十,你点什么香?”裴笑大喊。   烛火跳动几下,又噗的一声熄灭。   谢知非惊得连连退后数步,声音虚的像是从阴曹地府中飘过来的一样。   “我就想试试,这烛火是不是被风给吹灭的?现在知道了,不是!”   “我差点被你活活吓死。”   裴笑一把拿走他手上的香,还给李不言,一扭头,发现怀仁直愣愣地站着,脸色惨白,额头一层密密的冷汗。   怎么一个比一个不对劲啊。   “怀仁。”   裴笑干巴巴的开口:“你也别急,总还有时间的,只要我们齐心协力……”   话说到一半,余光瞄见李不言嗖的一下不见了人影。   这人又抽什么风?   裴笑心说再这样下去,我都快被你们弄疯了。 第852章 赌注   李不言去了哪里?   她飞奔回了厢房,去看那支香。   香又往下烧了一截,只剩下,只剩下……   三分之一了!!!   要怎么形容李不言此刻的表情?   应该是比见着鬼还要惊悚,膝盖当场就软了,差点给这“香”跪下去。   案子查错了,香却烧下一大截。   没时间了。   一点时间都没有了。   李不言把包袱往边上一放,又折回了书房,出乎她意外的,赵亦时和谢知非都已经不在了。   “太子人呢?”   裴笑很没形象的坐在门槛上,耷拉着脑袋,“太子府来人,说宫里有急事找他。”   “三爷呢?”   “说去陪着晏三合。”   裴笑抬头:“对了,你刚刚干什么去了,跑那么快,一眨眼就不见了人。”   李不言在他边上坐下,低声道:“我去看香了,那香烧下去一大截,大事不妙了,小裴爷。”   裴笑脸色一变,猛的咳嗽起来,是被自己的口水呛到的。   他咳了个昏天黑地,将将止住后,喘着粗气说道:“没有一件顺心的,这日子没法过了。”   李不言碰碰他的脚。   “小裴爷,你脑子好,你倒是说说,这心魔哪里解错了?为什么晏三合和太子殿下都点不着香?”   “……”   裴笑把话噎在喉咙口。   那句没出口的话是:你太高看我了,晏三合都不知道的事情,我能知道?   李不言也知道自己强人所难,发愁道:“接下来怎么办呐?”   “什么怎么办,接着往下查呗,乌鸦的心魔咱们查了多久?”   裴笑冷哼一声:“再说了,你得相信晏三合,她谁啊,神婆啊,你自己说说,有她解不出来的心魔吗?”   还真没有!   李不言摸摸鼻梁,小裴爷这人平常最会说丧气话了,遇着事情谁都没他大声。   这会改性了?   怎么话讲得这么顺耳?   ……   小裴爷显然是高估了晏三合。   烛火熄灭那一幕,像团棉花一样,堵住了她的呼吸。   脑子里把郑家的事情一遍遍的过,一次次的重新推演,结果都是三个字——没有错。   一股前所未有的挫败感涌上来,晏三合走到一张木长椅前,跌坐下去,弯下腰,脸埋进掌心。   不远处,谢知非停下脚步,黑暗中,他似乎笑了一下。   晏三合极少有这样软弱的时候,即便在解完乌鸦的心魔,闲居在木梨山的时候,她都是一副刀枪不入的样子。   而此刻的软弱,却是因为郑家。   谢知非在这一刻相信了世上的事,一定会有因果,郑家因她而灭,而她也一定会让郑家沉冤得雪。   他走过去,在长椅上坐下。   晏三合从掌中抬起头,他就势抓住她的手,握在掌心,“你想你的,我就陪着,不碍事。”   他面色太过坦然,坦然到让晏三合都不好意思把人赶走。   确实是陪;   也确实一句话不说;   甚至还让人莫名的安心。   晏三合脑子里又开始翻滚起来,细细密密,层层叠叠,像是有一只手,在艰难地拨开一层又一层的迷雾,找到藏在最里面的东西。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咕噜”打断了她的思绪。   扭头,谢知非一脸无奈:“不怪我,我们已经枯坐了整整两个时辰。”   这么久?   晏三合赶紧起身,“去吃饭吧。”   “不急。”   他把她轻轻一拽,“反正已经饿过了,我来帮你理一理思路。”   “如果另一半的战马没有任何变化,问题就出在后半程,老将军的死因上。”   两个时辰,迷雾拨开,晏三合把思路理的很清晰。   “这事等朱青回来就明朗了。”   谢知非直勾勾地看着她,眼中的某些东西已经浓得快溢出来。   晏三合受不了这样的眼神,太过灼热。   “谢承宇,我们打个赌吧。”   “我赌战马没有好。”   抢了她要说的话。   晏三合只能无奈道:“那我就赌战马好了。”   谢知非:“赌注是什么?”   晏三合:“你说?”   “爬树。”   谢知非:“我赢了,我先爬;你赢了,你先爬。”   还有人赌这个?   不对。   晏三合皱眉:“难道我们要爬一颗树?”   谢知非轻轻一笑,表明了态度。   “爷!”   数丈之外,朱青风尘仆仆走来。   谢知非拽着晏三合站起来,松开手,问道:“如何?”   朱青摇摇头:“没变化,老样子。”   赢了的谢知非脸上没有半点笑意,眉眼反而沉重了下来,心里隐隐有一层担心。   怀仁这个时候匆匆被叫进宫,别又是北地的鞑靼出什么幺蛾子了吧?   ……   谢知非猜对了一半。   的确是北地出幺蛾子了,但不是鞑靼。   北地除了鞑靼外,另外还有两个部落:一个是瓦拉,另一个兀良哈。   从前,这两个部落是一家人,统一叫做蒙古。   永和帝和郑玉联手出兵蒙古,大获全胜,逼得蒙古内部分裂成两个部落。   这两个部落为了抢夺地盘,不是你打我,就是我打你,并未对华国造成威胁。   这几年,瓦拉渐渐占了上风,并吞了兀良哈好些个地盘。   实力伴随着野心。   瓦拉暗下联合鞑靼,开始攻城略地,郑玉老将军战死的黑山城,十日前被瓦联军攻下,城中驻军弃城而逃。   新帝面色阴沉地看着太子,“太子说说看,这事儿怎么办才好?”   能怎么办,自然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淹,派兵出征。   华国不缺良将,难就难在战马。   赵亦时皱眉道:“陛下,郑家的案子应该很快就能水落石出,到时候战马恢复,我华战士定能奋勇杀敌,夺回黑山城,护我山河。”   “很快是多快?到时候是什么时候?”   新帝声音不悦:“劳烦太子给朕一个准信。”   赵亦时答无可答,只得硬着头皮道:“儿臣一定尽心尽力。”   “太子啊!”   新帝忽然沉默了一会,微垂着眸,脸上露出了疲态。   “这江山是赵家的江山,你是赵家的儿孙,尽心尽力还不够,得鞠躬尽瘁,死而后己才行啊。否则,又有何颜面向列祖列宗交待。”   一股寒流从头顶沁下,连同骨头里都被塞了一把冰碴子。   “儿臣,遵旨。”   他用低头,掩住了唇边的一抹冷笑。 第853章 法子   一桌菜,几乎没有人动筷子。   胃里就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似的,山珍海味都填不进去。   吃完,也不用晏三合招呼,很自觉的聚在书房。   陆大担忧地看着一屋子的年轻人,摇摇头,背着手去巡院了。   “咳咳,我说两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李不言身上。   “香又往下烧了一截,剩下的时间不多,都别偷懒,都帮着想想办法,出出主意。”   李不言眉一挑:“谢三爷?”   谢知非:“嗯?”   李不言:“和晏三合挤在一张长椅上,很舒服,很安静,很催眠吧?”   谢知非:“……”啥意思?   李不言:“小呼噜打出一连串,都这个时候了,心怎么这么大呢?给你买条船,能装下吗?”   谢知非咬牙:“我那是一宿一宿不睡,累的。”   李不言目光挪向丁一。   丁一忙摆手道:“李姑娘,我没打瞌睡。”   李不言眉一压:“你是没打瞌睡,但脑子长脖子上,是让你用来思考问题的,不是光让你当摆设的。”   丁一:“……”   “还有你黄芪。”   李不言眯起眼睛:“你不能脑子不行,态度还不端正。”   黄芪真是一肚子委屈啊,“李姑娘,我哪里不端正。”   李不言:“刚刚吃饭,别人都吃不下,就你还喝了一碗汤,都这个时候了,你怎么还有心思喝汤,不是态度不端正是什么?”   黄芪:“……”   李不言余光瞄向朱青。   算了。   他来来回回的跑,挺累的,不喷。   所有人目光落在裴笑身上,等着大侠喷他。   等半天,没动静。   奇怪啊,大侠怎么放过他了?   就在这时,晏三合手指在书案上敲敲。   “问题出在老将军这头,他的死因还有蹊跷。”   被放过的小裴爷心有点虚,积极应话:“怎么可能还有蹊跷?他难道不是战死的?”   “莫非……”   李不言沉吟:“那五千人当中,有奸细,他是被奸细杀死的?”   谢知非看着这两个人,心说你们俩不进一家门,都对不起你们这么相像的笨脑子。   “晏三合,有一个人,我们不得不找了。”   “汉王。”   “是!”   谢知非:“那场仗老将军做引子,汉王领兵先打鞑靼的主力军,再去救援,当时的内情,他应该最清楚。”   晏三合皱眉:“有个重要的问题是,汉王这人我们怎么见?”   谢知非沉默了。   是啊,怎么见?   这才是关键的问题!   汉王因为起兵造反,被囚禁在王府,任何人都见不着。   不仅见不着,谁要和汉王府有丁点牵连,被新帝知道了,铁铁定定要倒大霉。   “我有个办法。”   被骂没长脑子的丁一主动开口。   “我、陆爷、朱青、李姑娘、黄芪出马,把他从汉王府弄出来怎么样?”   谢知非连连摇头。   “就算你们把他弄出来,也瞒不了多久,禁军一旦发现,四九城封城门,挖地三尺也要把人找出来,到时候,我们的罪名不少。”   “我也有个办法。”   被骂脑子稀薄的黄芪开口。   “找个汉王府最近的宅子,买下来,挖地道,我们几个齐心协力,挖上十天半个月,说不定能挖出一条通往汉王府的密道。”   谢知非“嗯”了一声,“十天半个月是不够的,十年八年有可能。”   “要不……”   李不言拖长了调子,“我们贿赂一下王府的禁军,谢三爷,这个你最在行。”   谢知非又“嗯”了一声。   “我人是进去了,但人家汉王凭什么和我说?他万一和我提条件怎么办?他万一提的条件是要我把他救出去,又怎么办?”   李不言人挠挠下巴,目光往小裴爷身上瞄:你有什么主意?   小裴爷眼睛赶紧看向地面。   没主意!   “所以,我们现在面临两个难题。”   晏三合总结 :“一是怎么见到汉王;二是怎么让汉王开口。”   谢知非默然半晌,“本来这事我不想麻烦他,但现在看来,只有他有希望能见到。”   裴笑脑子灵光一闪:“怀仁。”   “叩叩叩!”   陆大的声音在窗外响起:“小主子,太子殿下又来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   晏三合与谢知非交换了一个眼神,就不知道太子有几分希望能见到汉王。   ……   “见汉王?”   赵亦时眉宇间的神色凝重,目光缓缓扫过裴笑,谢知非,最后看向晏三合。   “晏姑娘,我虽然贵为太子,有些事情却不在自己的掌控范围内。”   晏三合:“这话怎么说?”   他苦笑了一下,“先帝去世,留下话来,汉王此生不得踏出王府半步。”   晏三合瞬间明白过来,永和帝留下这样一句口谕,其实是在变相的保护这个儿子。   起兵造反,按律当诛九族,汉王就算是龙子龙孙,一个满门抄斩总是跑不掉的。   当年她父亲造反,如果母亲梁氏不杀光所有人,下场其实是一样的。   永和帝不想亲手杀死儿子,更不想手足相残,所以用一个“困”字,让王府里的人得以苟延残喘,逼王府外的新帝后退一步。   所以就形成了现在里面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也甭想进去的局面。   明白归明白,但事儿还要往前推进。   晏三合:“我劝殿下想想办法,这人很关键,也许真相就在他那里。”   这话,无异是在逼迫。   赵亦时眼中闪过一点恼怒之色,食指指腹用力蹭了一下大拇指。   那一刻,他以为没有人会从他这个小小动作上,窥探到他无法言说的为难。   然而,谢知非和裴笑的目光都在他身上。   谢知非悄悄地晏三合递了个稍安勿躁的眼神,话锋一转,关心道:“怀仁,陛下深夜叫你进宫,是为了什么?”   裴笑顺理成章地接话:“别是出了什么事吧,快说说。”   面对好友的关心,赵亦时的两指慢慢松下来。   “瓦拉联合鞑靼,把黑山城给攻下来了。”   “什么?”谢知非眉心一跳。   “这只是开始。”   赵亦时目光看向谢知非:“我向陛下举荐了步将军。”   “用步六?”   谢知非沉吟半晌,“他早年跟着郑老将军时,就在黑山城打过仗,对那边的地形极为熟悉。”   他黑瞳亮起来:“怀仁,用步六,用得妙。”   “那战马怎么办?”   裴笑插话:“步将军本事再大,也不可能用两条腿和敌人打仗。”   “这就是我深夜来别院的目的。”   赵亦时看向晏三合:“晏姑娘,除了汉王,你看能不能……”   “不能。”   晏三合突然目光一抬,口气坚定道:   “我就要见他,而且我想到法子见他了。”   话落,屋里所有人眼睛一亮,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问——   “什么法子?”   ——————   今天也一更,上午去了医院抽血做检查。   书写到这里,感觉自己成了强弩之末,不仅心很疲惫,身体也到处出问题,写书很耗心神,尤其是带悬疑的书,被掏空了。   看了一下大纲,九月中希望能完结。   感谢姑娘们陪伴到现在,追书很累,你们是我认真写完这本书最大的动力。 第854章 取经   晏三合垂下眼睑,缓缓开口。   “如果朝廷真的派步将军出兵,我觉得步将军在出征前,应该很想见汉王一面。”   赵亦时黑眸亮起来:“汉王在北地领过兵,在黑山城打过胜仗。”   谢知非的黑眸,也亮起来:“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裴笑反应虽然慢了半拍,却也明白了这里头的门道。   “此次出兵,马肯定拖后腿,为了确保能打胜仗,步将军应该很虚心地向汉王取经学习。   没人会怀疑,也没人敢反对,在家国天下面前,什么都不值得一提,新帝一定会答应。”   李不言激动的一拍掌:“妙啊!”   朱青一脸崇拜地看着晏三合:“姑娘是怎么想到的?”   丁一想冲晏三合跪下去:“太聪明了。”   黄芪献宝似的把茶捧过去,“姑娘,喝茶。”   晏三合抿了口茶,声音冷静的没有一丝波动。   “这一步,只是能顺利进到汉王府,要让汉王开口,很难。”   难在什么地方?   难在汉王这个人。   下半辈子吃的、喝的、陪床的女人都有,就是没有自由,既然已经这样,他为什么还要掺和朝延的事,掺和郑家的事?   天塌下来都和他没有关系。   “这事交给我,我有办法让他开口。”   所有人的视线,唰的挪到赵亦时的身上。   赵亦时立刻道:“怎么,不信?”   “信!”   谢知非和裴笑同时喊出来。   多年兄弟做下来,怀仁是个什么性子,什么话会说,什么事能做,两人心里一清二楚。   他说有办法,那就一定有办法,   晏三合上前一步:“我必须跟你去。”   赵亦时想了想:“这个好办,你扮成我的小内侍。”   裴笑忙用眼睛暗示谢知非:快问问啊,咱们能不能也一道跟进去。   谢知非并不理会:“就晏三合一个人跟着,人多了,怕引起禁军的疑心,反而坏事。”   赵亦时点点头,沉吟道:“步将军那头……”   谢知非:“他那头交给我,我开口去说,他不会拒绝。”   “那就都妥了。”   裴笑脸上的神色顿时轻松不少,“就等着皇帝派步将军出征的消息了。”   晏三合仍是不放心,直视着赵亦时:“殿下能确定皇帝派出征的人,一定是步将军吗?”   赵亦时回看着她,一双瞳仁幽深极了。   “我确定。”   ……   赵亦时的判断没有错,三天后,皇帝钦点步六为大将军,率十万大军出征北地。   说是十万,其实只有七万,因为能上战场的马匹,只有那么多,还是东拼西凑出来的。   为了确保能打胜仗,步六在接下军令状的第一时间,就私下向新帝提出了一个大胆的要求——见汉王。   新帝这才明白过来,先帝喜欢让步六随驾出征是有原因的。   这人看着是个武夫,但内里胆大、心细一样不少,是个脚踏实地做事的人。   他当即命令太子陪着步将军一同去。   ……   入夜。   一车一马在汉王府门口停下。   马上的人是步六。   步将军一身盔甲,翻身下马后便恭敬的等在马车前。   车帘掀起来,跳下一个白净的小内侍。   内侍从驾车的沈冲手里拿过脚踏,放在车前,低下头,声音细尖道:“殿下,汉王府到了。”   赵亦时一身杏黄色四龙纹服,踩着脚踏下车,站定,目光一抬,贵气逼人。   禁军侍卫纷纷下跪行礼,“殿下。”   装扮成小内侍的晏三合趁机掀了掀眼皮,只见地上黑压压跪倒一片。   难怪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这哪是围困一个府的兵力啊,围个小城都可以。   “都起来吧。”   “是!”   禁军头儿起身后,接过身后的人递来的灯笼,飞快的走下台阶。   “殿下,步将军,请跟我来。”   赵亦时对步六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负手而上。   步六并未跟上,而是故意慢了一步。   晏三合低垂着头,快步跟在赵亦时身后,一脚踏入门槛时,她感觉有几道视线盯在她身上。   步六紧跟在她后面,威风凛凛的盔甲挡住了那几道视线。   ……   汉王府,灯火依旧。   没有想象中的老树、颓墙,恰恰相反,一草一木,一山一水都透着华贵和奢靡。   如果有婢女穿梭,有小厮忙碌,有人说话,有人玩笑,那便是又一处人间繁华。   晏三合一路向里,没有瞧见一个人。   死寂,是这座府邸的主题。   一行人到了二门,赵亦时停步看着那头儿:“你就到这里吧。”   头儿微微一愣,忙把灯笼塞到小内侍手里:“殿下,将军,王爷这会应该在书房。”   赵亦时“嗯”一声,便径直往里走。   步六轻轻推搡了晏三合一把,示意她跟过去,自己则往边上横出一步。   这一步,正正好挡住了那头儿的视线。   步六一抱拳:“有劳了。”   头儿浑然不觉,笑眯眯举起手:“将军辛苦。”   步将军不辛苦,是惊心。   来之前三爷再三叮嘱,一定要护着晏姑娘的安全,所以从下马的那一刻,他就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时时刻刻注意着四周的动静,就生怕有闪失。   步六抹了抹一额头的热汗,心道上阵杀敌都没这么煎熬过。   ……   书院灯火通明,里面隐隐传来男人女人的喘息声。   王府总管一见来人,忙小跑着去敲门。   门里传来一声低低的咒骂后,便安静了。   过了片刻,一个衣衫不整的女子红着脸跑出来。   总管等女子跑没了人影,这才上前冲赵亦时陪笑道:“殿下来了,快请吧。”   赵亦时面无表情看了总管一眼,“你到院子外头去,没有我的命令,不准踏入院子半步。”   总管一怔。   “步将军奉旨来问你家主子的是战事,一个字都不能给旁人听去,怎么?”   赵亦时冷笑一声:“你想抗旨?”   “老奴不敢。”   总管吓得身子一缩,赶紧跑去院外。   沈冲随即也出去,反手将院门掩上后,抱剑往门口一站。   赵亦时这才压低了声音,冲晏三合道:“晏姑娘,一会看我眼色行事。”   “好!” 第855章 交锋   进到书房,晏三合就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   想着刚刚跑出去的女子,她立刻就明白这味道从何而来,脸微微一红。   竹榻上,赵彦晋歪着身子,敞着胸,乜了眼赵亦时,阴阳怪气道:“哟,太子来了,有失远迎啊!”   他武将出身,虽然酒也沾,色也沾,但身材却保持的不错,腰间并无太多的赘肉,整个人看着还挺精壮。   目光一斜,看到步六,他愣一愣,又哈哈一笑。   “步将军也来了,啧啧啧,今儿个是什么好日子,难得,难得啊。”   镇压汉王造反,步六是立下军功的,汉王这一笑,笑得他的老脸有些挂不住,忙行礼道:   “王爷,安康。”   “安康谈不上,侥幸保着一条命就不错了。”   赵彦晋往嘴里灌了一口酒,阴阳怪气道:“这还多亏了陛下的大仁大量啊。”   赵亦时默了一默,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道:   “这一趟来,有两件事。头一件是步将军即将出征北地,想来取一取经。”   “经没有,酒倒是一肚子。”   赵彦晋探出头,冲步六一举杯。   “步将军,打仗要取什么经啊,在敌营里多布点眼线,放些探子,这胜仗就来了。”   步六之所以立军功,是因为他最先发现汉王的异动,而想要发现异动,靠的一定是眼线。   步六只觉得浑身的血一下子冲到了头顶,有心想把话讲回去,却见晏三合一双黑目冷冷地看着他。   冲到头顶的血,又瞬间回落下来,四两拨千金的回了一句:“王爷说笑了。”   赵王爷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顿感无趣,懒洋洋道:“这第二件事呢?”   赵亦时:“第二件事是想请你回忆一下,永和八年在北地,郑老将军战死一事。”   赵彦晋一听这话,微眯起双眼,冷笑道:“太子和谁称呼你呢?我落魄了是没错,可论辈分也当是你的叔父。”   “这世上,可没有哪个叔父要杀自己的亲侄儿的。”   赵亦时头微微低下,一字一句:“叔父,你说是不是?”   赵彦晋脸色变了几变,腿一拐,翻了个身,把背对着人。   “十年前的事,我早已忘得一干二净,太子请回吧。”   如此无礼,赵亦时的面色却依旧平静,似是提醒一般问道:   “先帝把你困在这里,是为父子情;陛下供你好吃好喝,不动你半分,是为兄弟情;   只是将来到了本太子这里呢,该是什么情呢?是顾念叔父三番两次要置我于死地的恩情吗?”   赵彦晋的后背微微一僵,冷笑道:“要坐上那个位置,就是各凭本事,太子也要体谅啊。”   “叔父不常在京中,对侄儿的性子不大了解,我这人心很小,素来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恩有三分,报五分;仇有五分,报十分。”   赵亦时轻轻笑了。   “我拿叔父你是没法子,谁让先帝和陛下护着呢,但这世上还有一句老话叫……父债子还。”   赵彦晋一个翻身,从竹榻上跳坐起来,怒喝道:“赵亦时,你想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叔父难道还不明白吗?”   赵亦时弯下身,直视着他的眼睛,口气说不出的阴森恐怖。   “我想报仇啊!要从哪个开始呢?亦显弟弟如何?”   “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的?”   赵亦时的口气一下子狂妄起来。   “到时候这天下都是我的,谁能拦我?杀死一个赵亦显,如同踩死一只蚂蚁。”   “你……你……”   赵彦晋死死的咬着牙关,整个人如同被关进笼中的困兽,挣脱不得,连嘶喊都显得力不从心,只能骂一句:   “你这个畜生!”   “叔父这声骂,是不是骂得太早了。”   赵亦时莞尔一笑。   “亦显弟弟每次见到我,都是哥哥长,哥哥短的,这倒让我有些于心不忍。   本来我还想着,等有一天我坐上了那位置,无论如何都要帮一帮亦显弟弟。   他还年轻啊,将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总不能一辈子蹉跎在这府里吧。”   赵彦晋看着他,死死的看着,连眼珠子都不会转了,但心却跳得很快。   帮一帮?   他的意思是……   “这件事情在叔父的一念之间,正所谓一念成佛,一念成魔,佛升天,魔入地。”   赵亦时缓缓直起身,脸上一派暖暖春色,仿佛刚才那个阴狠狂妄的人根本不存在似的。   许久,他柔声又问道:“叔父啊,永和八年有关郑老将军的那段回忆,你记起来没有?”   赵彦晋的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全身的血液停止流动,以至于手脚发麻,整个人僵在那里。   从天上跌落到地上,赵彦晋没啥可后悔的,他这辈子该风光的,都风光过了,左不过一句成王败寇。   更何况能把堂堂太子死死踩在脚底下十几年,试问这世上,有几人能做到?   唯一觉得对不起的,就是亦显这个孩子。   王府就这么大,一圈走下来,撑死了也就两个时辰,他才二十岁,一辈子还有那么长,有多少个两个时辰呢?   “你讲话,可还算话?”赵彦晋脸上露出一丝狰狞。   赵亦时一个字一个字回给他:“君无戏言。”   赵彦晋:“我不信你!”   “你只能信。”   赵亦时淡淡:“没有和我讨价还价的余地。”   没有一个词,能形容出赵彦晋听到这一句话后的心情,那一瞬间他恍惚觉得站在他面前的人,不是赵亦时,而是先帝。   “来人!”   赵彦晋如梦初醒一般,用力拍着竹榻:“拿酒来,要好酒。”   赵亦时侧身看一眼晏三合:“去。”   “是!”   晏三合匆匆走出书房,走到院门口,拉开一条门缝,对守在门边的沈冲道:“汉王要好酒。”   沈冲神色一松,低声道:“成了?”   “应该是……成了。”晏三合难得的一句话分成了两段。   趁沈冲命总管去拿酒的时候,她悄无声息地转过身。   太子的身影映在窗户上,即使隔着一层,那身影远远看,也如同这月色一样,安静极了,温柔极了。   可她却莫名的觉得害怕。   好像刚刚站在她面前说话的,不是三爷和小裴爷嘴里,一口一个的“怀仁”,而是一个老成的谋略家。   一个高高在上的帝王。   ————   姑娘们的关心都收到了,很暖。   明天周一,还要去看病,就请假断更一天,让我好好休息一下吧。   我们八月再战。 第856章 说谎   晏三合跑了两趟,抱进来两坛酒。   步六没敢上前帮忙,只是帮着开了酒坛,替赵彦晋倒满。   “说吧,为什么要问永和八年郑玉战死一事?”   汉王府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外头的消息自然也传不进来。   赵亦时言简意赅道:“郑家的案子有蹊跷,郑老将军的战死,也有蹊跷。”   “蹊跷?”   赵彦晋抬了抬下巴,叽笑道:   “我劝太子殿下还是把话说清楚些,否则这么多的回忆,我哪知道哪一个是太子殿下想听的?”   赵亦时两根手指用力一捻,索性把话都说开了。   “郑家的案子并非吴关月父子做的,很大的可能是郑玉窝藏了废太子遗孤,被……被先帝灭了门。”   “窝藏废太子遗孤?他窝藏废太子遗孤?郑玉竟然窝藏废太子遗孤?”   赵彦晋眼睛一点一点睁大,再睁大,仿佛要将眼珠子都睁出眼眶来。   “砰砰砰!”   他突然用拳头猛砸竹榻,一边砸,一边嘴里还发出“哈哈哈哈”的大笑声。   屋里的三人,被笑得莫名其妙。   这人怎么了?   疯了吗?   就在这时,赵彦晋的笑声戛然而止,嘴里含混道:“怪不得,怪不得,怪不得……他们要把叶东杀了。”   “你说什么?”晏三合惊得脱口而出。   这一声,比赵彦晋大笑,捶榻还让赵亦时、步六魂飞魄散。   赵亦时为了掩饰,立刻跟了一句:“你说什么,谁把叶东杀了?”   “严如贤和谭术,谭术亲自动的手,对了,那个小内侍也在场,我亲眼看到的。”   赵彦晋声音陡然低下来,又重复了一句:“我亲眼看到的。”   说完,他整个人安静下来,一动不动,眼睛也直了,脸上的惊恐一点一点浮出来。   比他还惊恐的,是晏三合。   汉王亲眼看到叶东是被杀死的,那为什么严喜说叶东是自尽的?   他在撒谎?   他为什么要撒谎?   晏三合猛的扭头去看赵亦时,发现赵亦时正脸色惨白地看着她,眼里也是浓得似乎要涌出来的惊恐。   而一旁的步六,整个人像被雷劈中了似的,魂都不知道去了哪里。   叶东是被杀死的?   不是自尽?   “我就说老将军那回不对劲。”   赵彦晋眼神还是直愣着,像是在对赵亦时他们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让他多带两千兵,他说不用,五千足够。我说要撑七天呢,老将军啊,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别固执了。   他说别的兵要七千,我郑家的兵,五千铁定就够了。   我还是不放心,说不行咱们就换个法子,别以身冒险。他说用他做饵,是最好、也最简便的法子。”   晏三合再也顾不上许多:“监军严如贤来北地,他没告诉你郑家的事?”   “没有,一丁点都没透露,瞒得密不通风。”   赵彦晋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浑然没有发现问他的人,变成了太子身边的小内侍。   “估计也不敢说,大战将即,这是扰乱军心的事,是要杀头的。”   “用郑玉做饵的事情,严如贤有没有发表什么意见?”   “他?”   赵彦晋冷笑着摇摇头。   “他一个侍候人的太监,能发表什么意见,所有作战计划,都是我和郑玉商量的,不对,我打输了三场仗后,也都听郑玉的,是郑玉他自己拍板决定的。”   晏三合:“你是怎么看到他们杀叶东的?”   “班师回朝的路上,因为郑玉死了,我心里憋闷,就去找叶东说说话。”   赵彦晋自顾自回忆道:“大军所有的文书都是叶东起草的,我和他接触,比和郑玉都多。”   那天大军行进到宁远城,在宁远城休整两日。   叶东是老将军最亲近的人,赵彦晋单独安排了一间房给他。   夜里他喝完一坛酒,想到老将军,就再也坐不住,去找叶东。   老将军死后,叶东不吃不喝也不说话,赵彦晋怕他伤心过度,死在半路,决定开导开导去。   叶东是整个战事的见证人,万一陛下把老将军的死,怪罪到他头上,叶东还能替他分说分说。   推门进去的时候,正好看到谭术在擦剑上的血,而叶东躺在床上,脖子上的血不住地往外冒,落在床上,又从床上落到地上。   另一边,严如贤端坐在椅子上喝茶,身后站着他的小内侍。   小内侍吓得瑟瑟发抖。   赵彦晋浑身的血都像是被点着了,冲过去一把揪住谭术的前襟,瞠目欲裂。   “狗/日的,你这是在干什么?”   “为什么要杀他?”   “你疯了吗?”   “王爷?”   严如贤尖着嗓子喊他一声,朝身后的小内侍看了一眼,小内侍赶紧掩上门。   严如贤放下茶盅,施施然道:“老奴这趟出来,是奉了陛下的命令。该说什么话,该做什么事,也都听陛下的。”   他笑了一下。   “王爷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儿,手不要伸得太长,话不要问得太多,真要伸,真要问,到头来还是自个倒霉。”   赵彦晋浑身被点着的血,一下子又冷下来,脑子里却是一团乱麻。   这话什么意思啊?   陛下怎么可能跟一个小小的叶东过不去?   这时,严如贤背手走到他身边,脸上阴森森的笑。   “王爷把今晚看到的,都烂在肚子里吧,就当做了一场梦,也算是尽了做儿子的孝道,老奴也会在陛下面前,多替王爷美言几句的。”   赵彦晋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房,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第二天迷迷糊糊醒来,还真以为自己是做了一场梦。   直到近卫来回话,说叶东自尽了,他才意识到这不是一场梦。   可一个叶东,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他犯得着为一个小小的文书,得罪严如贤,得罪陛下,赔上自己的大好前程吗?   犯不着的。   犯不着的!   晏三合:“所以你压根没有想过,他们为什么要杀叶东?”   赵彦晋怔怔。   “想过,可我想破了头,也想不明白。想不明白的事,再想有什么用呢。”   晏三合:“你是什么时候知道郑家惨案的?”   “回京后知道的。”   赵彦晋嘿嘿笑:“我还在想,幸好郑玉战死了,幸好叶东也死了,否则,还不得一个个都急死。”   他一边笑,一边去喝酒,喝得很急,一半的酒顺着嘴角流下来。   连干三碗,赵彦晋把酒碗一扔,人往后一仰,直挺挺的躺在床上,又哈哈大笑起来。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都通了,统统都通了。”   都通了吗?   并没有。   晏三合咬着牙问道:“郑玉在黑山城苦守,你率援军来迟两个小时,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 第857章 跑了   赵彦晋蓦的坐直了,两眼充血。   “谁他/娘的说我是故意的?不是,不是,不是!”   他说一个“不是”,捶一记竹榻,最后一下,竹榻“哗”的,捶出一个洞来。   “老子干趴下鞑靼人后,马不停蹄的就往黑山城赶,老子骑在马上,肺都要颠出来了,浑身冷得像冰碴子。   那两个隘口,窄得跟什么似的,我紧赶慢赶,骂爹骂娘还是耽搁了……”   说到这里,他眼里一下子充满恨意。   “我就说让他多带一点兵,多带一千人也好啊,为什么要这么独断呢?   把自己的命也赔进去不说,还害得我什么都没捞着,什么都没捞着啊……   当时我还跪在父皇面前自责呢,是我害死了老将军,儿臣有罪啊,请父皇赎罪……”   赵彦晋的声音变得战战兢兢起来,就好像真的跪在了永和帝的面前。   然而下一瞬间,他拿起酒碗,狠狠砸向墙角。   “窝藏废太子遗孤?他竟然敢窝藏废太子遗孤……胆大包天,十恶不赦,乱臣贼子……   父皇杀的好,统统都该杀……我为什么那么倒霉……为什么……老天爷都不帮我……   父皇啊,儿臣不想造反的,是你逼我的……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给我希望……最后又生生把这希望给掐了……你不该啊……不该啊……”   叭——   赵彦晋瘫倒在榻上,浑浊的眼珠死气沉沉,一动不动。   永和七年,他领兵北上,父皇来送他的时候说:这么多儿子中,你最像我。   永和十七年,他跪在地上,父皇把奏章砸他身上,怒骂:你大胆。   他在心里质问:为什么不能大胆?当年你设计废太子的时候,胆子也不小啊,你以为瞒住了天下人,可天下人都知道啊,只是不敢说。   他起兵造反,剑高举向天的瞬间,他仿佛看到了自己坐在那张龙椅上,江山、权力、美人……尽在掌心。   怎么就失败了呢?   他和父皇比,没差在哪里啊!   是少了一点运气吗?   晏三合看着醉成一团烂泥的赵彦晋,忽然觉得父亲没有坐上那个位置,也是一桩好事。   那张椅子,坐上去的人疯魔,没坐上去的人也疯魔。   “殿下,将军,我们可以走了。”   的确是问不出什么来了,赵亦时走出书房,在屋檐下静静的站了片刻后,才开口。   “晏姑娘先和三爷汇合,把事情和他说一说;步将军回军营,准备北上;我先回端木宫,将那个满嘴胡话,不知死活的狗奴才拿下。”   最后几个字是从他牙缝里咬出来的,显然是怒到了极点。   晏三合问:“是我和三爷来端木宫,还是殿下把人带到别院来?”   赵亦时:“你们来,立刻来。”   晏三合:“是!”   赵亦时一甩袖子,背手走出这铺了一地月光的院子。   ……   马车到了巷口,晏三合跳下车,太子的马车一刻未停,便狂奔起来。   “晏姑娘,我送你去和三爷汇合。”   “不用,他们离我很近,步将军……”   “我有话说。”   步六翻身下马,走到晏三合面前,“老将军是怎么死的?到底是被人逼着去死的,还是就是战死的?”   晏三合往四周看一看。   “步将军要是不赶时间,等见了三爷的面,我再回答你这个问题。”   “急也不急在这一时,走,咱们见三爷去。”   此刻的谢知非他们,都等在巷子口,心急如焚。   有没有顺利见到汉王?   晏三合没有穿帮吧?   有没有问出什么?   “爷,有人来了。”   黑暗中,步六牵着马小跑过来,马上的人是晏三合。   谢知非眼前一亮,立刻迎过去。   到了近前,他伸出手,晏三合没有迟疑,放心纵身一跳,他稳稳接住。   晏三合等所有人都围上来,眉头一蹙道:“汉王说了他知道的两桩事。”   裴笑等不及:“哪两桩?”   晏三合:“第一桩是老将军的死,汉王说没有任何蹊跷,就是战死,五千兵马也是老将军执意要带的,他还说他没有耽搁救援的时间。”   他目光向步六看过去。   “这一桩事,是汉王眼中所谓的真相,他是回了四九城,才知道郑府惨案的。”   步六一时没转过弯来。   什么叫汉王眼中所谓的真相?   晏三合并没有多解释,继续道:“第二桩事,叶东不是自刎殉主,而是被谭术杀死的,严如贤和严喜都在场。”   所有人脸色大变。   裴笑惊问:“严喜撒谎了?”   晏三合:“是汉王亲眼所见,不存在疑点,就是严喜撒谎了。”   说到这里,她连个停顿都没有,把今天在书房里听到的话,一字不落的讲出来。   真的是一字不落,步六惊得后背冷汗都冒出来,晏姑娘的记忆力,怎么这么好。   巷口,除了几只蛐蛐在叫,再无半点声音。   震惊中,谢知非铁青着脸问:“严喜为什么要撒谎?”   “不知道,太孙已经第一时间赶回端木宫了,他让我们汇合后,也立刻赶过去。”   “那就赶紧走。”裴笑等不及。   “等下。”   晏三合转身,看着步六,耐心解释道:   “汉王眼中所谓的真相,是他并不知道严如贤把郑家的事,暗中告诉了老将军,所以他以为老将军的死,就是战死。”   步六恨声道:“实际并不是。”   “是不是,要建立在严喜没有说谎的情况下。”   晏三合勉强笑了一下。   “事实上,严喜的话有几分真,我们谁都不知道,这就导致了老将军的死是真正的战死,还是被逼去死,依然扑朔迷离。”   步六咬牙:“一定是被逼的,只是汉王那个蠢货,什么都不知道罢了。”   晏三合:“见到严喜,一切真相就都清楚了,步将军要一起去端木宫吗?”   “我……”   “他不去了。”   谢知非大掌按在步六的肩上,“晏三合,明亭,你们先往端木宫去,我和步六说几句话,随后就来。”   朱青:“我留下来等爷。”   晏三合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出发。”   李不言听到这一声令,飞快地跳进马车里,伸出手把晏三合拉进去,再把小裴爷拉进去。   丁一驾车,黄芪翻身上马,瞬间便消失在如水的夜色中。   “三爷,你刚刚按着我……”   “你别跟过去,尽量和太子保持距离,免得宫里那位记恨上,这是其一,其二……”   他深深吸了口气。   “再有半个月你就要北上,心思赶紧收一收,别放在郑家的事上,你打了胜仗,活着回来,比这事重要一百倍。”   “小……三爷!”步六眼眶一热。   “郑家的事情有我。”   谢知非按在他肩上的手,稍稍用了些劲,“你放心。”   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朱青定睛一看:“爷,是黄芪。”   黄芪冲到眼前,猛的一勒缰绳,马头高高昂起。   “爷,刚刚得到消息,严喜跑了!”   “跑了?”   谢知非悚然一惊。 第858章 诉苦   严喜跑了。   沈冲带人冲进他屋子,屋子整理的干干净净,却不见人影,金银财物也统统不见。   四下一问,谁也没见着,赵亦时气得连储君的风度都顾不上,一脚踢翻椅子,立刻命太子亲卫全城搜寻。   “他往犄角旮旯里一躲,难找。”   谢知非想了想,“晏三合,你和明亭就在端木宫等我,我回五城一趟。”   晏三合知道找人是谢知非的长项,自己这个时候跟着,反而是添乱,“好。”   谢知非转身冲太子一抱拳,“殿下,我先去。”   赵亦时无声点点头。   他即便掩饰的很好,但目光深处仍能看到刀兵之气,谢知非没时间安抚,严喜这个人物太重要了,必须立刻把人找到。   到了宫门外,丁一和朱青十分默契地围上来。   谢知非冷声道:“我们分头行动,朱青去锦衣卫,丁一拿着银子去找那帮叫花子,我回五城坐镇,一有消息,先递到五城来。”   “是!”   ……   赵亦时即便是在盛怒中,也表现出惊人的涵养,他寸步不离的陪在晏三合和裴笑的身边。   偶尔的目光,也会落在角落里的李不言身上。   “晏姑娘,这事怪我,我万没有料到……”   “和殿下无关。”   越是寂静的夜,晏三合的头脑越是清明起来。   严喜是跑不掉的。   三爷绝不会只出动五城的兵力,锦衣卫和小叫花那头他都会递出消息,不出两三个时辰,人就能找到。   她现在要思考的是,严喜一个小小太监,他为什么要撒谎?   还有,事情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想到这里,晏三合突然开口:“殿下,你详细给我说说严喜这个人。”   “严如贤的干儿子,很聪明,很机灵,眼疾手快,谁都没他勤快。”   赵亦时苦笑一下:“不瞒晏姑娘,他到我身边来侍候,一是我见他确实周到,二也是因为我想讨严如贤的好。”   这话,让原本在打瞌睡的李不言,都一下子直起身,清醒了。   她一醒,边上黄芪也来了精神,凝神去听太子的话。   “普通人的难,无非是一日三餐,儿女成不成才,夫妻公婆妯娌和睦不和睦。   我们这样的人,看着高高在上,贵不可言,但稍一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赵亦时垂下眼睑。   “一件事琢磨个上百遍,一个人琢磨个上百遍,就是讲句话,都要思前想后能不能说出口。   我早就和姑娘说过,太孙也好,太子也好,都没有办法随心所欲,牵一发而动全身,我们身上缠着的蜘蛛网,比谁都多。”   我是来听你说严喜的,不是来听你诉苦的。   晏三合淡淡:“但你们得到的,也比谁都多。”   赵亦时端雅平和的脸上,咧出一点冷笑,“晏姑娘说得很对。”   晏三合:“那就说回严喜吧。”   “他到了我身边,样样妥帖,样样周到,很快就成了我身边最亲的人。”   赵亦时:“我暗中查过他,父母早亡,被家中大伯送进宫里净了身,因为人机灵,被严如贤看中,身世很干净。”   “殿下后来冷落严喜,是因为严如贤倒台的原因吧?”。   “是!”   赵亦时目光沉重,但答的非常坦率。   晏三合不再问了,她猜想严喜之所以会撒谎,也许和赵亦时的冷落脱不了干系。   花厅里长久的冷寂下来。   夜未向晨,沈冲匆匆进来,“殿下,晏姑娘,三爷派人捎信来,人找到了。”   赵亦时:“在哪里?”   晏三合:“是死是活?”   沈冲:“在西郊的一处小客栈里,活得好好的,三爷已经先赶过去了。”   赵亦时:“即刻出发。”   “怀仁。”   裴笑拦道:“明儿你还有早朝呢?”   赵亦时顾不上了:“不问个清楚,我哪来的心思早朝。”   晏三合催促:“不废话,走!”   ……   事情不宜声张,赵亦时只带了一个沈冲,两个近身侍卫。   出城门的时候,沈冲一举腰牌,守城的士兵连哼都不敢哼一声,立刻放行。   先走官道,再走小径,越走越偏僻。   半个时辰后,路前方有一点亮光,走近了才发现是朱青提着灯笼,等在路边。   “殿下,晏姑娘,请跟我来。”   朱青一跃上马,在前边带路。   裴笑放下车窗,冲晏三合嘀咕一声:“严喜这孙子还真能跑,跑这鬼地方来了,亏谢五十找得到。”   李不言憋一肚子火,一个死太监,把他们这些人耍得团团转,大半夜的还在奔波。   “晏三合,一会见到人怎么弄?”   “你想怎么弄,就怎么弄,只要不弄死,留一口气给我问话。”   “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   说是小客栈,其实就是路边的一户人家,划了两间屋子做客房,有客来就做买卖,没客来就空着。   谢知非等在门口,他身后,那一户人家战战兢兢跪在地上。   等马车停下来后,谢知非扶赵亦时下马,“人就在里面,被我们拿住的时候,还在呼呼大睡呢。”   话刚落,就觉得身后嗖的一个人影飞过去,谢知非扭头,只看到李不言气呼呼的背影。   他拿眼神去询问晏三合,晏三合冲他摇了摇头。   片刻后,杀猪般的嚎叫声从房里传出来,没有一个人生出半分同情心,都巴不得李大侠下手再狠点。   大敌当前,所有人都在为战马的事奔波,这孙子竟然还说谎,杀了他都不解气。   哀嚎声慢慢变低,晏三合冲赵亦时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屋里,一灯如豆。   严喜跪在地上,整张脸被打得连他亲娘都不认识,鼻子里两条血正往下流。   李不言抄起棍子,一闷棍打在他的小腿肚上,他疼得往前一扑,嘴一张,吐出一口血来。   眼前浮现出一双皂靴,严喜不用细看,就知道是太子的。   “殿下,饶命啊,饶小的一条狗命吧。”   “想活命,晏姑娘问什么,你就说什么。”   赵亦时环视一圈,见屋子又小又闷,根本容不下那么多人,朝晏三合递了个眼神后,便去了外间。   晏三合跟出去,见他坐在八仙桌的次位上,丁点不客气,就在主位上坐下。   李不言像拖死狗一样,把严喜拖出来,往堂屋中间一扔。 第859章 真相   晏三合一贯平静声音,染上了怒火。   “朱青,去厨房拿把菜刀来。”   “是!”   “不言,你看我的眼色行事,如果我察觉到他说谎,说一句,切他一个手指头。”   李不言故意问道:“手指头不够用呢?”   “那就脚趾头。”   “要是脚趾头还不够用呢?”   “我带了我们裴家的毒药,痛上七七四十九天后,变成一堆白骨,这总够了。”   严喜吓得三魂没了两魂,头砰的一下磕在地上,“晏姑娘,我说,我统统说。”   晏三合森寒的面容并没有因为这一句,而缓和下来。   这时,朱青拿着菜刀过来。   李不言接过菜刀,在手上翻过来覆过去的瞧了几下后,蹲下去,一把抓过严喜的手。   “晏姑娘,晏姑娘饶命,饶命啊!”   严喜砰砰砰拼命磕头,十几下后,额头上就磕出了血。   “说!”   晏三合一声厉喝:“严如贤去北地做监军的目的,到底是为了什么?”   严喜抬起头看着晏三合,身子抖的跟筛子似的,两片唇一动一动,就是说不出话来。   “不言,切他一根……”   “我说,我说!”   严喜垂下头,万念俱灰道:“严如贤去北地的目的,是奉了陛下的命令……杀郑玉。”   果然!   晏三合浑身的血液都往头顶涌过去,脸一下子涨红了。   其他人也没好到哪里去,猝不及防之下,都是一脸的震惊。   “他为什么要杀郑玉?”   “晏姑娘,晏姑娘啊……”   严喜嚎哭起来:“我只是个小奴才,哪里能知道天子的想法,我是当真不知道啊,也不敢问,问了就是杀头之罪。”   晏三合:“那你是怎么知道,他要杀郑玉的?”   “严如贤和谭术说话的时候,小的,小的就在边上侍候。”   严喜狠狠抹了一把泪,“我是公公的干儿子,小命都拽在他手里,他知道我没那个胆往外说的。”   “所以,郑玉就是被你们活活逼死在黑山城的?”   “不是,不是!”   严喜连连摆手:“陛下的口谕是等大军打了胜仗,班师回朝的路上,再杀郑玉。”   “你说什么?”   晏三合蹭的站起来,急步走到严喜面前:“班师回朝的路上?”   “对。”   严喜拼命点头:“原本严如贤和谭术打算的好好的,等大军打了胜仗后,就把郑家的惨案说给老将军听。   老将军听完,当下就急病了,他们连借口都找好了,老将军是病死在半路的。”   晏三合蹲在他面前,目光冰冷。   “所以,你上一回跟我说,偷听到严如贤和老将军的谈话,统统都是假的?”   “是假的。”   严喜羞愧万分,“陛下下了死令,我们一行所有人都不允许把郑家的事透露出去,谁要敢透露,诛三族。”   晏三合:“为的就是想让郑玉先打胜仗。”   严喜掀眼皮偷瞄了晏三合一眼,又点点头,“为了以防万一,严如贤连汉王都瞒着。”   晏三合:“所以,郑玉的的确确是战死的?”   严喜像猪头一样的脸,又哭丧起来。   “晏姑娘,我也不知道要怎么说,反正他就战死了,严如贤知道这事后大为恼火,和谭术商量后,立刻写了一封密信,派人送到京里。”   晏三合:“为什么?”   “因为……”   严喜吐出一口血痰:“因为陛下只允许老将军病死,不允许老将军战死。”   晏三合身子晃了晃,李不言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拽起来扶住。   晏三合轻轻推开他,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爬上了她的脊背。   只允许老将军病死,不允许老将军战死。   是了,病死是为郑家。   而战死,是为国捐躯,是忠魂英雄,是大节大义,不仅史书上要记下浓墨重彩的一笔,还会让华国百姓世代缅怀。   永和帝怎么会允许一个背叛他的人,死后得到滔天的好名誉。   “叶东呢,你们为什么要杀他?”晏三合问。   问起叶东,严喜吓得赶紧把手伸到背后。   “真正的原因严如贤没有告诉我,但奴才猜想,严如贤是怕陛下怪罪下来,索性就把人杀了。”   晏三合冷笑着重复一句:“索性就把人杀了?”   “因为叶东是老将军最看中的人,他在军中的威望很高,仅次于老将军,有他在……”   严喜畏畏缩缩地看了晏三合一眼,“……有他在,郑家军一时半会儿散不了。”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让晏三合踉跄着退后半步。   严如贤是皇帝肚子里的蛔虫,皇帝在想什么,放眼天下,只有他最知道。   郑玉死在战场上,严如贤始料未及,这趟差事办得一塌糊涂。   为了将功补罪,他揣摩皇帝的心思,就做主把叶东杀了。   所以,狗皇帝不仅要杀了郑玉,还要让这世间再无郑家军。   真狠啊!   晏三合僵硬地转过身,目光向谢知非看过去。   谢知非此刻是什么感受?   什么感受都没有。   他把手伸进怀里,掏出瓷瓶,倒出一颗药丸,生吞下去。   然后,他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静静地等着心口的刺痛慢慢消下去。   晏三合看着他那张苍白如纸的脸,心里前所未有的清明起来,转过身,冷冷地看了李不言一眼。   李不言立刻拿起菜刀。   严喜吓得直往后缩,一边缩还一边叫嚷道:   “晏姑娘,我说的句句是真没有一句话是假的,晏姑娘,你信我啊,我要说一个字假话,我不得好死啊。”   “现在是真话,前面是假话。”   晏三合声音一厉:“我问你,为什么要说假话?”   “我……”   严喜抬起头,心虚地看了晏三合一眼。   晏三合上前一步,异常愤怒的吼道:“说!”   “是因为……”   严喜说了三个字,也只说出了三个字。   一道箭矢像旋风一样从外面直射过来。   噗嗤——   穿透了严喜的左胸。   晏三合就站在严喜的一步开外,她还没来得及反应,怔愣了一下的李不言已经飞扑过来,一把将她扑倒在地上。   谢知非看到这一幕,天灵盖都要炸了,但身子却不听使唤的僵硬一瞬。   这一瞬,朱青拔剑挡在赵亦时身前。   “有刺客,有刺客,快,保护太子。” 第860章 冷箭   丁一、黄芪齐齐动了。   两人拔剑冲到朱青身旁,将太子围了个严严实实。   谢知非缓过那一瞬间的僵硬,跳起来,一脚踢向裴笑坐着的椅子。   椅腿咔哒断裂,裴笑应声跌坐在地上。   谢知非扑过去,抱住他,就势在地上打了个滚,滚到墙边的角落里。   他们谁也没有注意到,中箭的严喜低头看了心口一眼,唇颤了几颤,喊了一声“疼”,便一头栽下去。   这时,沈冲飞奔进来,目光一扫,见只有严喜倒在血泊中,大喊道:“保护好太子,我去追刺客。”   “我也去。”   李不言拽起晏三合,往谢知非那边一推,人便跟了出去。   谢知非从地上跃起,把晏三合拉到角落里,自己往她身前一站,宽阔的后背将她整个人遮得严严实实。   屋里,瞬间陷入死寂。   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谢知非目光飞快地扫过严喜,落在朱青几人的身后,心口忽然剧烈地震荡几下。   如果那只箭不是冲严喜去的,而是冲着赵亦时去的……   后果会是什么样?   “那箭不是冲太子去的。”   晏三合从谢知非的身后走出来,声音尽管听上去很冷静,但脸色却是出奇的惨白。   她离得最近,清楚的看到那箭是直奔着严喜去的。   “那人真正要杀的,是严喜。”   谢知非一听这话,立刻走到严喜跟前,弯腰探出两根手指,“没气了。”   裴笑一听没气,急了,“快,摸摸他脉搏。”   谢知非一摸,摇摇头。   “真死了?哎啊,他还有话没说完呢!”   裴笑从地上爬起来,朝外头望了几眼,有些担心道:“黄芪,你去外头看看……情况。”   他本来想说“看看李不言”,想到怀仁在,又立刻改了口。   黄芪刚一只脚跨出门槛,只见李不言飞奔过来,他赶紧把脚又收回来。   李不言软剑一收,气喘吁吁道:“没找着人,沈冲让我先回来报讯,他在四周再看看,还说请殿下立刻回城。”   深更半夜,荒郊野外,就算不是冲太子来的,太子的安危也是重中之重,半分险都冒不得。   谢知非当机立断:“立刻回城,朱青,你把严喜的尸身带回去。”   “是!”   “等下。”   李不言蹲到严喜面前,一把将他的身子提起来,仔细看几眼。   一箭穿心?   好箭法!   难怪死得透透的。   朱青催促:“李姑娘,带回去再仔细看吧,这里不安全。”   李不言手一松:“好。”   这时,赵亦时起身走到晏三合面前,目光晦暗:“晏姑娘,先去我太子府……”   “我回别院。”   晏三合转身走出去,又扔下一句:“我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好好想一想这件事。”   事情十分的蹊跷。   那一箭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严喜要说出他为什么撒谎的当口来了。   为什么?   ……   马车驶进西城门时,天光已经大亮。   入了城门,兵分两路——   谢知非主仆三人护送太子回端木宫;   晏三合和裴笑则回别院。   回到别院,晏三合便一头钻进了书房,门随之掩上。   裴笑他们不敢上前打扰,简单洗漱一下后,聚在小花厅里吃早饭。   哪里还能吃得下呢?   那只冷箭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射过来,避过了沈冲,还有太子另外两个侍卫,何方高手啊?   吃完早饭,书房的门还紧闭着。   裴笑怕晏三合有事,也不敢离开,只好将两条长凳一拼,蜷缩在上面眯一会。   李不言坐在门槛上,一边叹气,一边捏着自己的下巴后悔。   早知道会是这么一个结局,就应该让陆大暗中跟着的,有他在,说不定严喜还不用死。   又一想,连沈冲都没追上那人,陆大跟着说不定也没什么用。   黄芪脑子里则一片空白,眼看事情都要水落石出,怎么又节外生枝起来?   就在这时,谢知非主仆三人风尘仆仆地回来了。   三人脸上都是一夜没睡的疲态。   谢知非目光一扫:“晏三合呢?”   李不言指指书房。   “明亭呢?”   黄芪指指堂屋里,“三爷早饭用过了吗?”   用?   这一夜到现在,连气都没来得及匀上一口呢。   谢知非扭头冲朱青和丁一道:“走,先更衣,再用饭。”   “是。”   谢知非退出院子,见不远处陆大拿着把大剪刀,正在不紧不慢的修剪枯枝,不由眼底浮现一丝苦笑。   难怪能做暗卫,这性子稳得简直了。   ……   不知道是受陆大影响,还是事情已然这样了,再急也没办法,谢知非胃口颇好的用了两碗粥。   回房换了身衣裳,困意袭来,他想着晏三合那头还没有动静,便往榻上一倒,打算补补觉。   身累心累,人刚倒下去,眼皮就重起来,没一会便睡着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迷迷糊糊醒来,发现眼前一片黑茫茫。   这是哪里?   谢知非四下看看,发现远处似乎有一点亮光,他想都没想,便寻着那一点亮光而去。   走啊走啊,那亮光突然变大,再变大,似乎有种无形的力量拽着他,要走到那亮光中去。   终于走到亮光前,他小心的探出脑袋。   忽的,眼前出现一个小小的庭院,谢知非迷迷糊糊的想,这庭院怎么这么熟悉?   目光扫过一株海棠,他一下子明白过来。   这是他从前住的海棠院。   那爹呢?   娘呢?   妹妹呢?   谢知非一个屋子一个屋子的找,什么也没有找到,好像偌大的海棠院,就剩下他一个人。   好像这偌大的天地间,也只剩下他一个人。   就在这时,身后有什么东西向他急促的飞过来。   谢知非刚要回头,只听见噗哧一声,心口骤然剧痛起来,嘴里猝然喷出一口血。   他低头一看,才发现心口处插了一把箭。   谁要杀我?   谢知非心头一悲,猛的睁开眼睛,愣了好一会,才发现这只是他的一个梦。   “爷?”   “三爷?”   朱青和丁一围上来,脸色同时变了——三爷竟然满脸的泪。   谢知非喉头痉挛,好半天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我刚刚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人在我身后,也朝我射/了一箭。” 第861章 内鬼   朱青不会安慰人,只会说一句——   “三爷,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丁一自打解了朱家的心魔,很吃算命算卦那一套。   “爷,要不要找朱家大爷解个梦什么的?”   丁一的话,谢知非听了进去,这梦怎么回味,都觉得不太吉利。   “三爷。”   汤圆的声音在院子里响起。   “晏姑娘喊三爷去书房议事。”   “马上就来,丁一,打水。”   “是!”   水打来,谢知非胡乱洗了一把脸后,走出厢房。   朱青和丁一习惯性跟过去。   哪知三人刚走到院门口,就被李不言拦下,“三合吩咐,三爷进去,朱青和丁一去外院等着。”   谢知非一怔:“为什么?”   李不言手指着蹲在院子里的黄芪,一脸无奈道:“为什么我不知道,我和黄芪也必须去院外等着。”   “明亭呢?”   “小裴爷已经在书房了。”   李不言手指冲黄芪勾勾。   黄芪一边撇嘴,一边往院外走,嘴里嘀咕道:“晏姑娘这是做什么啊,有什么话不能让我听见?”   “少啰嗦。”   李不言将他往外一推,砰的一声掩上院子的大门,低声说:“她连我都不让听呢,你算哪根葱。”   这话虽低,但门里的谢知非却听得一清二楚。   他们一行七人,从解季老太太心魔开始就在一起,晏三合就没有瞒过谁,都一视同仁。   今儿这是怎么了?   书房里,晏三合坐在书案前,脸色竟然比昨儿夜里还要苍白,瞧着都有几分病态了。   谢知非立刻上前:“哪里不舒服?”   晏三合摇摇头,又指指椅子,示意先他坐下。   谢知非不放心,伸手摸了摸她额头,还是那冷冷的温度,并没有发烧,这才转身坐下。   一抬头,看到裴笑两条剑眉紧紧的蹙起,谢知非清清嗓子问:   “做什么不让他们进来听听,是出了什么事吗?”   裴笑赶紧点头表示赞同,心说那三个糙男人也就算了,李大侠得让她进来啊,她可是你最好的朋友。   “三爷,小裴爷,我和太子从汉王府出来后,我回了别院和你们汇合,太子则回端木宫找严喜,可对?”   裴笑一点头:“对啊。”   谢知非一挑眉:“你嗓子怎么了?”   这么一提醒,裴笑这才发现晏三合嗓音突然嘶哑了。   “生病了?要不要请我庶弟过来把个脉?”   “别管这些不相干的,说正事。”   晏三合神色一下子不耐烦起来,“我们刚汇合没多久,太子就送信来,说严喜不见了,可对?”   谢知非和裴笑默默对视一眼:她眉宇间这样不耐烦,很少见。   两人都不敢再把话题岔开,同时答一声:“对!”   晏三合:“于是,我们一行人就直奔太子的端木宫而去,可对?”   两人:“对!”   “我们到了端木宫,和赵亦时坐下来一商议,三爷说他去找人,让我和小裴爷就在端木宫等消息。”   晏三合目光一偏,看着谢知非:“可对?”   这是才发生过的事情,对得不能再对了。   谢知非点点头。   “你带着朱青和丁一走了;我,小裴爷,李不言、黄芪就在端木宫的花厅里苦等。”   晏三合:“等了不到两个时辰,你派人来通知我们,说严喜找到了,我们片刻没有敢耽误,立刻出西城门,往郊外奔。”   谢知非又点点头。   “我们所有的行动都是突发的,事先都没有商量,那么……”   晏三合声音几乎是从喉咙里低吼出来,“谁会知道我们去西郊,要见的是严喜?”   谢知非勃然变色,“你的意思是……”   “那一箭就是冲着严喜去的,由此可见……”   晏三合眼中升起两团火焰。   “要么,一直有人在暗中跟着我们;要么,我们中有人往外通风报讯!”   像是一记榔头狠狠砸下来,谢知非只觉得眼前一黑,连呼吸都颤栗起来。   晏三合:“如果有人跟着,沈冲,李不言,朱青这么多的高手在,他们多少会察觉一点,偏偏他们一无所觉。”   “所以,是我们中间有内鬼。”   裴笑被自己脱口而出的话吓了一跳,又赶紧补了一句:“这,这怎么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   晏三合拳头砸在书案上,起身走到裴笑面前,“我问你,严喜是什么人?”   这还用问吗?   裴笑:“以前是侍候怀仁的太监,现在不怎么得宠了。”   晏三合冷笑:“一个不怎么得宠的太监,哪来的胆子说假话?”   裴笑:“这……”   晏三合:“他为什么要说假话?”   裴笑:“这……”   晏三合:“他在为谁说假话?”   裴笑:“这……”   他一个字都答不上来。   脑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裴笑猛的站起来,“晏三合,你的意思是严喜的身后还有一个人?”   晏三合一个字一个字:“必须有一个人。”   赵亦时都施过压了,他是太子啊,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严喜有撒谎的必要吗?   他难道不想用这些东西,帮太子解决战马的事,搏一个再次上位吗?   “而且。”   晏三合胸腔微微起伏:“严喜这一回……说的是真话。”   谢知非走到两人身边:“何以见得?”   晏三合看着他:“他说,皇帝只允许老将军病死,不允许老将军战死。”   谢知非沉默良久,“我明白了,这才符合先帝的所作所为。”   裴笑:“让一个背叛他的人名垂青史,先帝的心胸没那么大。”   屋里,有短暂的安静。   谢知非和裴笑同时想到一件事——   严喜说出真相后,晏三合质问他为什么要撒谎,严喜刚起了个头,那一箭就来了。   由此可见,严喜身后的人,害怕严喜把他供出来,所以才下了手。   谢知非怔怔地向裴笑看过去,不巧,裴笑也正向他看过来。   四目相对。   两人都从对方脸上,看出了对方心里的疑惑——   严喜背后的人会是谁?   沉寂中,晏三合哑着声道:“想要找到严喜背后的人,就必须先找出内鬼来。”   谢知非脸色黑得吓人,“晏三合,你把他们都赶到院子外头,是怀疑他们几个?”   “李大侠你都怀疑?”   裴笑咬牙切齿,“你是不是疯了,她对你忠心耿耿。” 第862章 草蛇   “找严喜这件事,知道的一共有两拔人。”   晏三合举起左手:“这是赵亦时。”   再举起右手:“这是我们。”   左右手同时伸到两人面前,她冷冷问道:“你说,哪头出内鬼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我们!   为什么?   因为严喜知道真相;   真相就意味心魔解开,战马恢复。   如今边境十万火急,赵亦时怎么可能拿他们赵家的江山社稷开玩笑?   “从动机上说,我们这头的可能性更大一点;但赵亦时那头,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晏三合:“跟着他去的那两个侍卫,连同沈冲在内,都有可能性。”   裴笑惊得不知道要说什么。   沈冲也怀疑?   他可是怀仁最信任的人,寸步不离的。   裴笑突然又想到一个问题:“晏三合,你把我们俩叫进来,是相信我们俩的意思?”   晏三合不答反问:“你们会是内鬼吗?”   “那怎么可能?”   裴笑跳起来:“我,我,我……”   “我相信你们。”   人和人是讲缘分的。   谢知非是她心上的人,小甜嘴虽然已经很少出现在江湖,但他眼神里的深情,晏三合是能看明白的,也察觉得到。   至于裴笑……   这人的喜怒都在他的脸上,嘴很臭,心很热,晏三合相信绝不会是他。   “赵亦时是个聪明人,冷静下来,他很快就会明白问题出在什么地方,会暗中调查他的人。   我们要做的,就是查清我们自己的人,希望问题不要出现在我们这里。”   晏三合深深吸进一口气。   “我关在书房的这一点时间,身体里好像有两个晏三合在打架,我想我们七个都是一起经历过生死的。”   谢知非和裴笑的目光同时暗沉下来。   难怪她脸色难看;   难怪短短一两个时辰,她嗓子都哑了;   难怪她不耐烦,整个人看上去很暴躁。   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对面敌人刺来的刀剑,而是身边最亲近的人捅出的一刀,让人毫无防备。   晏三合凄凉一笑:“如果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我还面临……”   “面临生命危险。”   谢知非整张脸阴沉的能滴下水来,“你的身世没有瞒着他们任何一个人。”   “这……啊……”   裴笑狠狠的打了个寒颤,冷汗直流。   如果内鬼真是他们的人,那晏三合的身世只怕再也瞒不住。   她在劫难逃!   “谁?”   裴笑前所未有的愤怒,以至于整张俊脸都扭曲起来,他生平最恨,便是背后捅刀的叛徒。   “谁是内鬼?咱们想办法找出来,弄死他。”   他咬牙切齿:“是不是黄芪?晏三合你说,只要是他,老子立马把他大卸八块,剁碎了喂狗吃。”   “不是。”   晏三合目光一抬,朝谢知非看过去。   这一看,连她都吓住了,谢知非的脸上、唇上都染了一层青紫。   “谢承宇,你别激动。”   晏三合怕他心悸又犯,伸手去搓揉他后背,谢知非一把抓着她的手,死死的扣在掌心。   “我刚刚眯了一会,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人在背后朝我射/了一箭……”   他声音越到后面,越含糊。   “我没想到……没想到会印证在这里。”   裴笑瞪大了眼睛:“是朱青和丁一?”   “我们这一头,应该是他们中的一个。”   晏三合也不打哑谜:“黄芪至始至终,都和我们在一起,他没有通风报讯的机会和时间。”   裴笑:“那……李不言呢?”   晏三合:“我从来不怀疑她。”   裴笑一口气松下来,“我就说你把她赶出去没道理。”   “朱青被我派去了锦衣卫;丁一我让他去小叫花那头打探消息,他们都是单独行动。”   怒到极致,谢知非内心反而平静下来。   “小叫花那头打探到的消息是严喜出了西城门,严喜最后的落脚点,是锦衣卫查到的。”   裴笑倒吸一口凉气,“难不成是朱青?”   “都有可能,他们是一同来五城见我的,换句话说,在这之前,两人很有可能把各自打探的消息告诉了对方。”   谢知非:“明亭,你去把他们叫进来……”   “不要打草惊蛇。”   晏三合反手扣住谢知非的手,“我有更好的主意。”   谢知非低下头看她,目光沉沉如一潭深水:“你想通过内鬼,找出藏在他身后的人?”   晏三合瞳孔一缩:“是!”   这世上哪有不露出一点破绽的狐狸尾巴?   朱旋久藏得这么深的龌龊心思,什么桃花井、催命钉最后都大白于天下。   草蛇灰线,总有蛛丝马迹可寻的。   空气安静一瞬。   紧接着,谢知非和裴笑的声音同时响起——   “晏三合,你打算怎么做?”   ……   院子外。   黄芪蹲在地上看蚂蚁,嘴里嘟囔着:“是不是要变天了,怎么蚂蚁成群结队的出来觅食啊?”   朱青靠在墙的另一边,眼观鼻,鼻观心,依旧是张面瘫脸。   丁一眼神虚空地看着远处,不知道在斟酌着什么。   李不言一改平日懒骨头的样子,来来回回踱着步。   黄芪被她走得头昏,“李姑娘,我这儿有树荫,你过来乘乘凉吧!”   “乘乘乘……”   李不言冲过去,抬脚就是一通乱踩,“事情都火烧眉毛了,姑奶奶哪来的心思乘凉?”   黄芪瞪眼:“那也别踩小蚂蚁啊,你看,都被你踩死了。”   “蚂蚁是你祖宗?”   李不言骂道:“我要不要给它们立个牌位,让你每天磕头上香?”   “你……”   算了。   好男不和女斗。   惹不起,我躲得起。   黄芪刚想走开,被李不言一把揪住了耳朵,“回来!”   大庭广众之下被女人揪耳朵,黄芪脸涨得通红,“李姑娘,男女授受不清,你……”   “这他/娘的都什么时候了?”   李不言手是松了,但变成了拳头,砰砰砰直往黄芪身上招呼。   “脑子里不想心魔,不想战马,不想杀严喜的人是谁,整天男女男女……咱们一个个都要死了,你还男女男女?”   “谁想男女了,还不是你……”   黄芪脸色突的一变,往后跳了一大步。   “李不言,什么咱们一个个都要死?咱们为什么要死啊?”   话落。   朱青和丁一神色瞬变,两个相互对视了一眼。   ————   内鬼和他身后的人,从昨天到今天,怡然始终没有想好用什么场景,把他们连带出来。   文卡在这里一动不动,焦虑死了。   今天只有一更,抱歉姑娘们。 第863章 设局   李不言往前逼近一步。   “我问你,本来事情都可以水落石出了,对不对?”   黄芪:“对。”   李不言:“现在严喜死了,他说的话是真是假,也没有人知道,线索就断了,对不对?”   黄芪:“对。”   李不言:“这样一来,战马好不了,心魔解不了,对不对?”   黄芪:“对。”   李不言:“但我房里的那支香,很快就烧没了,对不对?”   黄芪:“对。”   李不言:“那香往下烧一点,晏三合的记忆就少一点,烧光了,她就把我们统统都忘了,对不对?”   黄芪:“……”   李不言大吼:“对不对啊?”   黄芪忙不迭的点头:“对!”   “她连我都记不得,我活个什么劲儿?她连三爷都记不得,三爷活个什么劲儿?”   李不言冷哼一声:“三爷活不成,小裴爷也甭想好,你们一个个的,不就离死不远了吗?”   黄芪挠挠头皮。   这都哪跟哪儿啊,扯得上边吗?   就在这时,李不言又逼近一步,近到她的脸离黄芪的脸,只有三寸的距离。   “晏三合是郑家唯一活着的人,心魔解不了,她铁铁定定倒霉,记忆没了,我和三爷、小裴爷了不得腆着脸缠上去,万一……”   “万一什么?”   “万一那香映照的是她的命……”   李不言一字一句:“那香点完,是不是她的命也要……”   黄芪瞳仁狠狠一颤,“李不言,你可不要胡说八道。”   “我胡说八道?”   李不言突然像泄气的皮球。   “我宁愿我是胡说八道,也不愿意她出一点点事,否则,我可真的活不成的喽!”   最后一个字落下,她眼泪忽然涌出来。   往日里张牙舞爪,性格比男人还要刚硬的姑娘突然潸然泪下,那一幕堪比山崩,又似地裂。   黄芪手足无措;   丁一心烦意乱;   朱青眉头紧锁。   门,吱呀一声打开,谢知非和裴笑从里面走出来,独独又不见晏三合。   李不言顾不得擦眼泪,冲过去问:“三合对你们说了些什么?”   谢知非目光微微波动,“她说她有些累,让我和明亭先查着。”   “先把眼泪擦擦。”   裴笑掏出帕子,塞到李不言手里:“还说严喜一死,唯一的线索都断了,好像走到了绝路。”   “怎么会是绝路呢,我们能再想办法的。”   李不言用帕子擦擦眼泪,又塞回裴笑手里:“我去劝劝她。”   “别去,她说她要一个人静静。”   谢知非拦住去路,“大侠你去房里看看那支香,现在烧到什么程度了?”   李大侠一阵风似的跑开了。   片刻后,她凄厉中带着些哽咽的声音,在每个人耳边响起。   “不好了,快烧没了,快烧没了呀!”   所有人心头狠狠一颤。   ……   天黑了,晏三合都没有走出书房。   晚饭桌上少了她,三爷扒了几口饭,就喊心口疼,回房休息去了;   裴笑一看好兄弟吃不下饭,筷子一扔,也不吃了。   李不言就喝一碗汤,抹抹嘴,去外间练剑。   剑风嗖嗖。   陆大静静地听了一会,摇摇头。   黄芪眼尖,问:“怎么了?”   陆大叹口气:“心都乱了,这剑能练好吗?弄不好还得伤着自个,何必呢!”   就在这时,谢知非又回来了。   “朱青。”   “爷。”   “有两天没去衙门了,一会你帮我走一趟,看看有没有什么要紧的事。”   “是!”   “丁一。”   “爷。”   “你回府去看看家里,顺便帮我给老祖宗请个安。”   “是!”   “黄芪。”   “三爷。”   “你也帮你家爷回去瞅一眼。”   谢知非顿了顿:“裴太医要是不待见,你就说回来报个平安。”   “是!”   谢知非目光朝陆大看过去:“一会吃完了,陪李姑娘练练,喂点招给她。”   陆大:“什么是喂招。”   谢知非:“就是让让她,哄哄她。”   陆大:“……”让他一个老光棍?   “哄她,就是哄你家小主子。”   谢知非一脸“你个小老头子能不能懂点事”的表情,眉头紧皱的走了。   ……   夏日的院中,有夜虫轻鸣。   谢小花忙完一天的事,摇着扇子,休闲的坐在竹榻上乘凉,盘算着明儿要做的几桩事。   想着想着,心思不知怎么就到了三爷身上。   那日老太太生辰,小崽子当着府里所有人的面,说非晏姑娘不娶,他本来想着就凭晏姑娘和谢家的关系,老爷老太太怎么样也会同意。   哪曾想,老爷、老太太没有一个点头的,老爷甚至暗中帮小崽子相看起高门里的姑娘来。   谢小花愁啊。   老爷真要相中了,小崽子的婚事就会三媒六礼,一步一步进行下去。   小崽子瞧着翅膀是硬了,但和老爷一比,差的不是一星半点,真到那天,老爷就算是绑,也要把他绑进洞房。   晏姑娘可怎么办哟!   想到晏姑娘,谢小花更愁。   人是好人,性子不是好性子。   老爷、老太太不肯把她配给三爷,多半也是因为她性子的原因,外头瞧着太冷,太傲,太不好相处。   可外头冷,内里热啊。   他谢小花活这么久,就没见过比晏姑娘还明白,还简单的人。   哎——   这事儿,他要怎么在中间穿针引线,才能让一对有情人终成眷属,别像他一样,一辈子的遗憾。   对了,今儿个老爷歇在书房。   谢小花把扇子一扔,走,再去探探老爷的口风去。   ……   此刻,夜已经很深。   走得匆忙,谢小花忘了提盏灯笼,就只能借着点月色,摸黑往老爷书房去。   走着走着,他把担心小崽子的心,分了一半到老爷身上。   不知为何,老爷这几日都歇在书房,柳姨娘差人来请了好几次,老爷都推脱。   这在从前是极少见的。   不会是……闹了什么口角吧?   正想着,院子就到了,还没有落锁,朱门留了一条缝,左右一个看门的小厮都没有。   谢小花在心里破口大骂,哪个不长眼的偷懒偷到老爷头上来了,明儿查清了,扒了他的皮。   谢小花从门缝里探进半个脑袋,目光落在书房的窗户上,一下子怔愣住了。 第864章 心悸   窗户上映着两道人影。   一人坐着,一人站着。   奇怪。   这么晚了,老爷书房怎么还有人?   谢小花刚想推门而入,不知道为什么,手都扶上了门把,又停下来。   大爷院子落门栓了;   二爷很少会来老爷书房;   三爷成天不着家。   那这会在书房里的人,会是谁?   就在这时,书房里传来说话声。   声音很低,但在这寂静的夜里,每一个字都很清晰的传到谢小花的耳中。   “你跑来我书房,一句话也不说,就这么直愣愣的站着,做什么?”   “……”   “可是老三那头出了什么事?”   “……”   “要没什么事,就回去吧,老三那头离不开你,好生侍候着。”   “老爷,我来……就是……就是想问一句话。”   “什么话?”   “严喜是不是你派人杀的?”   “放肆!”   突如其来的暴怒声,吓得谢小花心头狠狠颤了几颤,赶紧把头缩回来。   我的娘咧,深更半夜就该老老实实上床睡觉,瞎几把乱跑,就是自己作死。   我还是赶紧溜吧。   谢小花打定主意,小心翼翼地转过身,无声无息的吁出一口气。   这一口气还没吁完,他一掀眼皮,身子一顿,魂飞魄散——   面前。   一、二、三、四、五、六、七。   七个人。   十四双眼睛。   正直愣愣地看着他。   “鬼啊!”   谢小花吓得大喊一声,身子一软,昏了过去。   “谁?”   书房里传出一声厉呵,紧接着传来脚步声。   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朱门吱呀一声被拉开。   月色下,一张平平无奇的脸袒露在所有人的眼前——正是与谢三爷寸步不离的朱青。   朱青先是一怔,随即眼中露出前所未有的惊慌和恐惧。   又有脚步声走过来。   然而走到一半的时候,顿住了。   众人的目光,越过朱青,往他的身后看,月色下出现的是一张儒雅的,保养极好的,略带一丝疲惫的脸——   这是谢三爷最敬重的人,谢道之。   谢道之看到门外的人,脑子里嗡的一炸,电光火石之间他喊了一声:   “老三,你怎么回来了?”   谢知非压根没有听到这一声喊,他目光从朱青身上,挪到谢道之身上,再从谢道之身上,挪回朱青身上。   当晏三合推断出来内鬼是朱青和丁一其中一个时,他整个人就已经受不住了。   尤其是朱青。   他相信他,就像相信自己一样。   如果说朱青的背叛,让谢知非始料不及外,那么谢道之的出现……   便!是!山!崩!地!裂!   谢知非全身不停往外冒冷汗,手最先开始发抖,随即蔓延到全身,耳朵除了自己砰砰砰的心跳声,别的什么都听不见。   他的脸先是突然变得很苍白,慢慢的苍白褪去,青紫浮上。   脸上是青紫的,唇上是青紫的,连黑色的瞳仁里,也是青紫一片。   “谢承宇,你怎么了?”   “谢五十,是不是心口不舒服?”   晏三合和裴明亭脸上的焦急和担心,都落在谢知非的眼中,可他就是没办法说话。   不仅没办法说话,他连身体都僵硬住了。   谢知非在此刻忽然意识到,他控制的很好的身体,即将在这一刻失控、崩塌、甚至毁灭。   下一瞬间,他眼前一黑,一头栽倒下去。   “谢承宇!”   “谢五十!”   “爷!”   “三儿!”   情急之下,晏三合的反应堪称迅速:“黄芪,去请你家老爷,要快。”   “是!”   “丁一,把三爷背去他房里。”   “是!”   “不言,把谢总管弄走,掐醒。”   “是!”   走的走,背的背,拖的拖,不过片刻时间,书院门口,一下子空荡下来。   晏三合目光冷冷地看着呆愣在一旁的朱青,忽的笑了。   这一笑,比匕首戳进心口还疼。   朱青双腿一屈,直直跪下去,“晏姑娘,我……”   “你对得起他吗?”   晏三合走到他面前,眼底浮现出一丝难抑的悲伤。   “他整天朱青长,朱青短,朱青这个,朱青那个,一天要叫你几百遍,到头来还叫出只白眼狼来。”   朱青慢慢垂下头,一句话也不说。   “你他、娘的还委屈了?”   一旁,裴笑恨得咬牙切齿,直接一脚踹过去,“你这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我……”   “明亭,住手。”   晏三合一声厉呵。   裴笑伸出去的脚,硬生生收回来,如果眼神是刀子的话,此刻朱青身上已经被他捅了十七八刀。   妈的,害谢五十心悸病犯,千刀万剐都不为过。   不对,不光是姓朱的,这还有一个呢。   裴笑目光一抬,看向谢道之,口气一下子变得尖酸起来。   “哟,谢伯,真看不出来啊,您这脸上是套了几层皮啊?哪一层是人皮,哪一层是鬼皮啊?”   谢道之全身的血液一点一点浸凉,目光一斜,“晏姑娘,这是一个误会,我……”   “误会什么?”   晏三合冷笑一声:“误会你呵斥朱青,说他放肆?还是误会朱青质问你,严喜是不是你派人杀的?”   谢道之:“……”   “知道他为什么大半夜的跑来质问吗?”   晏三合指着地上的朱青,一字一句:“那是我用的计,目的就是找出他身后的人。”   别院门口,李不言闹的那一出,是为了施压;   她把自己关进书房,只见三爷和小裴爷,也是施压;   李不言嚷嚷说那支香快烧没了,更是施压。   谢知非把丁一和朱青支走,为的是让他们有单独行动的机会。   丁一由李不言暗中跟着。   朱青是陆大跟着。   黄芪是联络人。   丁一走出别院,回到谢府,见了老祖宗,谢道之,还给谢而立请了个安。   做完这些,他就立刻回来了。   而朱青……   朱青从五城衙门出来,在街边的小酒坊,一个人静静喝了两壶酒。   两壶酒他喝得很慢,然而这个时间对于她,对于谢知非来说,更慢,慢到每一个瞬间,都是煎熬,是折磨。   当朱青深更半夜翻墙进谢家的那一刻,她和谢知非就再也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   谢家?   那就只有一个谢道之。   “谢道之。”   晏三合脸上的表情已经不能用冷漠来形容。   “你到底是人是鬼,是忠是奸,咱们也是时候坐下来分说分说了。”   谢道之的脸上,一派颓然。   良久,他用恳求的语气,低声问道:“晏姑娘,咱们能去别院说话吗?” 第865章 回去   “醒了,三爷醒了,三爷终于醒了。”   他睁开眼睛,还没看清眼前的一切,身体就被人紧紧的抱住了。   “儿啊,我的儿啊……你真真要把娘急死了。”   娘?   他脑子里一片茫然。   娘和妹妹还在大火里,生死不明,怎么他们都活下来了吗?   “慈母多败儿,你快放开他。”   妇人一边抹泪,一边依依不舍让出了身位。   他的眼前走过来一个人,那人素衣落拓,长得比爹好看,眉眼间很是温润。   那人在床边坐下来,将他的手小心翼翼地握在掌心,想开口,好像又有点不知道说什么。   半天,那人叹息着说了一句。   “三儿啊,只要你身子好起来,爹什么都依你。”   说罢,那人转过身,引袖拭了一把泪。   他恍恍惚惚地问:“我是谁?”   那人刚拭干的泪又落下来。   “三儿,你别吓爹,爹经不住吓的,你是爹的儿子,是爹的三儿啊!”   我才不是你的三儿呢。   我是郑家的小子。   他闭上了眼睛,眼泪滑落下来。   一只冰冷的小手摸过来,轻柔的擦掉他眼角的泪,不用睁眼,也知道是晏三合。   谢知非抓住她的手,盖在自己的眼睛上,声音带着一点哽咽。   “我没有想到,会是他们。”   “谢知非,裴太医说你的心悸病又犯了,有些严重。他还说,这病没有药可治,就得静养,情绪不能跌宕起伏,要平心静气。”   晏三合凑近了,缓缓道:   “他要求去别院,你没醒来,我不敢答应。现在你醒了,得做个决定,是跟着我们一起去别院,还是留在谢家养病?”   “去别院,不问个清楚,我的心悸病好不了。”   晏三合拿下手。   谢知非缓缓睁开眼睛,视线还非常的涣散,好一会才看清了面前的人。   那人眼里有情绪在翻涌,是担忧。   “我没事。”他说。   “你知道裴太医还和我说了些什么?他还说,心悸这个病如果发作厉害,昏过去也许就再也醒不来了。”   晏三合犹豫好一会。   “谢知非,你知道我是从来不劝人的,但这一回,我想劝劝你,我不敢拿你的身体开玩笑。”   傻丫头啊,等有一天,你知道我真正是谁,就不会这样说了。   谢知非故作轻松道:“我也不和你开玩笑,我还没和你洞房呢,死不了。”   “谢知非!”晏三合听不得死这个词。   “好,好,好,我错了。”   小甜嘴不合时宜的重出江湖。   “我向你保证,你问他们的时候,一定平心静气,一定不会激动,一定不再犯病。”   晏三合没说话,不是不相信,是他心悸病发作的那一幕像刀刻一样,刻在她脑子里。   她是怕。   谢知非抓着她的一根手指,放在齿间轻轻咬了一下:“晏三合,夜长梦多,别再耽搁了。”   美男计还用上了?   晏三合在心里叹口气,抽出手指,扭头:“陆大。”   陆大上前:“三爷,我背你。”   谢知非闷着“嗯”一声,刚刚和晏三合说话时,脸上薄薄的一点旖旎之色,褪得干干净净。   往常,背他的人只有朱青。   “陆大,你去把朱青叫来。”   晏三合朝陆大做了个“先别去”的手势,“朱青在外面跪着,你叫他做什么?”   谢知非:“就问他一句话。”   晏三合:“一定要吗?”   谢知非:“一定要。”   晏三合不再坚持,扭头看了陆大一眼。   陆大转身离开,片刻又再进来,身后跟着朱青。   谢知非深目看着他:“我问你,晏姑娘的身世你有没有和我爹说?”   朱青摇摇头。   谢知非:“别的人呢?”   朱青还是摇头。   谢知非悬着的一颗心稍稍安稳,冷笑道:“你还不算丧心病狂。”   朱青身子狠狠一颤,又羞愧地低下了头。   ……   书房里,一灯如豆。   裴寓一脸的忧心忡忡。   “你家老三的病,怎么一下子病得这么重,前些天我给他诊脉的时候,他还好好的,这是受了什么刺激?”   谢道之绷着脸,不说话。   裴寓一看他那样子,想着最近自个过的日子,不由重重叹气。   “儿大不由爹娘啊,一个个翅膀硬了,眼里还能装得下谁?都是孽畜,都是来讨债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晏姑娘除了身世不行,别的真真儿是拔尖的,你就是看在你家老三的身子,也该往后退一步。   兄弟啊,听我一句劝,别再较真了,孩子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比什么都好。”   “老爷。”   丁一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晏姑娘说,要出发了。”   裴寓一惊:“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   沉默了半天的谢道之这才起身道:“我送老三去别院。”   “他这身子……”   裴寓说到一半,气得又一拍桌子。   “你说说现在的年轻人,为着一个姑娘连家里都呆不住,整天别院别院,成何体统。”   谢道之走到老友身边,拍拍他的肩,“行了,少骂几句吧。”   “咦?”   裴寓一怔:“你脸色怎么也那么难看,来,来,来,我来替你把个脉。”   “把什么脉啊,我就是被那小畜生气的。”   谢道之走到门边,忽然转过身,“你说对了,孩子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比什么都好。”   “就是这个理儿。”   裴寓跟着走出去,一抬眼就看谢总管笔直的站着。   谢道之冲裴寓抬了抬下巴,“你先走,我和谢总管交待几句话。”   “成。”   交待什么呢?   主仆二人四目相对,一个不知道说什么,一个不知道问什么。   “老谢啊。”   良久,谢道之拍拍谢小花的肩,“有些话,记得要烂在肚子里,这样才活得久一些。”   谢小花心里咯噔。   “是,老爷。”   ……   去别院本来快马加鞭不到半个时辰,但三爷身子不好,不能颠,硬生生走了近一个时辰。   谢知非被丁一扶下车,目光一抬,看到自家的老父亲正站在几丈开外,目光担忧地看着他。   老父亲的身边,一个跟着的人也没有。   “明亭,去扶我爹一把。”   裴笑到此刻,脑子还是一片混沌。   他已经不震惊朱青是内鬼了,他震惊的是,居然是谢道之要杀严喜?   为什么?   他们俩根本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啊? 第866章 因为   裴笑手脚僵硬的走到谢道之身边,然而谢道之已经袖子一甩,自个上了台阶。   裴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惴惴不安的想,难不成谢道之和郑家的案子,还有什么瓜葛?   这时,晏三合走到他身边,低声道:“一会你陪着谢道之,我先审一审朱青。”   裴笑一想到要和谢道之单独呆在一起,头皮都麻了,但又一想,除了他没别人能陪。   “成,我带他去书房。”   “什么都不要先问,就陪着喝喝茶。”   “我也不敢问。”   ……   后半夜起了风,风吹树叶沙沙,午后的热气散得干干净净,体弱的人,还要添一件衣裳。   晏三合却很燥热。   李不言看看她的神色,沏好的热茶又倒了,换了一盅冷茶上来,然后在角落里坐下。   边上的丁一,眼珠子死死的盯着朱青,一脸的怨怼。   京城都知道,三爷身边有两大金刚,形影不离,都是三爷最倚重的人。   但丁一心里知道,比起朱青来,自己差的不是一星半点。   三爷就是夜里做梦,喊的都是朱青。   做下人的,要的就是一个忠字,他朱青三天两头叫他要体察三爷的心事,怎么到头来,他先吃里扒外了呢?   正想着,却听晏三合缓缓开口。   “我和李不言是因她娘的心魔结识的,她非要跟着我,说就算在我身边做个婢女也愿意。   我对她说,我不缺婢女,我缺朋友。   我还对她说,朋友是可以把后背交出来的,你如果能做到,就跟着我。   你们猜,李不言怎么回我?”   没有人说话,晏三合自言自语。   “她说,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但只要我跟你一天,你就可以把我当成朋友,我就算背叛自己,我也不会背叛你。   朱青,你可知道从谢府到书房那一段路,三爷踉跄了几次?整整六次。我实在看不下去,主动伸手握住他的。   他却把我的手按在他心口,然后低声说:晏三合,我的心跳得好快。”   朱青听到这里,再也受不住,走到谢知非面前,扑通跪下。   谢知非的表情微微变了,却没开口,目光也没向他瞧过去,好像面前跪着的,于他来说是个陌生人。   杀人最狠的,莫过于诛心。   朱青能承受三爷的怒火,打骂,哪怕一刀直接杀过来,他连哼都不会哼一声,却承受不住三爷的心悸,和他的一言不发。   人承受不住,那就只有豁出去的。   “晏姑娘,你问吧。”   晏三合等的就是他这一句,“你是什么时候开始给谢道之递消息的?”   “从到三爷身边的第一天起。”   花厅里,死寂一片。   谢知非的表情已经不是微微变了,而是巨变。   郑淮左的魂魄落在谢三爷身上后,朱青才到他身边的,难不成谢道之是发现了这个儿子的内里变了?   晏三合:“我可不可以这样理解,谢道之表面最宠爱这个儿子,实际上……”   朱青:“实际上也是最宠。”   “为什么这么说?”   “刚开始老爷对我只有一个要求,三爷今儿吃了些什么?心情怎么样?身子怎么样?”   晏三合:“他让你递这种消息?”   朱青:“是!”   晏三合:“为什么?因为他的身子?”   朱青:“是!”   晏三合:“什么时候起了变化?”   朱青:“三爷进了五城兵马司当差后。”   晏三合:“他又让你递些什么消息?”   朱青:“如果三爷在四九城,就还是那些消息;如果三爷出城当差,多一个报平安。”   晏三合:“除此之外,再无别的?”   朱青:“再无别的。”   晏三合:“三爷和什么人交好,在做什么事,他都不问?”   朱青:“都不问。”   晏三合冷笑一声道:“可真是个好父亲啊!”   朱青一时无言,掀眼去看三爷的脸色,却见三爷看着外头沉沉的天色,若有所思。   晏三合接着问:“我们去南宁府,去木梨山这些地方,谢道之知道不知道?”   朱青:“南宁府知道,木梨山我没说。”   晏三合:“为什么?”   朱青:“唐老爷是隐士,我想说了不好。”   “可真是稀罕啊!”   李不言冷哼一声插话:“吃里扒外的人竟然还会为唐老爷考虑,多善心呢!”   朱青又无言,垂下头,不说话,不辩解。   “所以……”   晏三合声音突然沉下来:“吴书年,周也,静尘,唐之未,五台山的老和尚,董承风……谢道之统统都不知道?”   朱青:“不知道。”   晏三合:“没问过?”   朱青摇摇头:“没问过。”   晏三合听了这三个字,不由和谢知非对视一眼。   这些重要的人物,他一个都不过问,可见真的只是在关心儿子的身体,那为什么偏偏又插手了郑家的案子?   “他是从郑家的案子开始,又起了变化?”   朱青猛的抬头,短暂的沉默后,他点点头。   “是郑家围墙突然倒塌的那天起了变化,他让我把三爷的行踪都告诉他。”   晏三合:“你同意了?”   朱青:“我刚开始没同意。”   晏三合:“后来为什么又同意了?”   朱青咬着牙,垂着头,不说话。   一直沉默的谢知非突然开口。   “事情到这个地步,就都说了吧,我的心悸病拖不了太多的时间,请朱爷给个痛快。”   朱青瞳孔蓦然睁大,一声“朱爷”,像是无数根钢针戳进了他的心口,痛不可挡。   他静默了片刻,说:“因为一个人,我同意了。”   晏三合追问:“谁?”   朱青死死的咬着后槽牙,嗡声吐出三个字:“大小姐。”   “你说什么?”   谢知非惊疑地睁大了眼睛,“你再说一遍?”   “是因为大小姐。”   朱青说完这一句,把头垂到了胸口,原本挺得笔直的腰背塌了下来,没有做任何掩饰,就是心里一直憋着的那口气泄了。   因为一个女子?   晏三合瞬间就明白了。   她走到朱青跟前,蹲下,看着他:“你喜欢大小姐?”   朱青眼睛一下子就红了,羞愧地“嗯”了一声。   晏三合:“谢道之知道?”   朱青点点头。   晏三合循循善诱。   “于是,他就用大小姐作威胁……应该不是威胁,而是承诺,承诺如果你把三爷的一举一动都告诉他,他就把大小姐许配给你?”   ————   朱青暗恋大小姐的事,怡然在前文里有过一个轻描淡写的伏笔,不知道姑娘们看书的时候,有没有注意到。   感谢月票,感谢打赏,这本书我们争取在九月中下旬结束,一定不拖到十月去。 第867章 朱青   朱青终于把头抬了起来,迅速的看了看晏三合后,又垂下去。   “不是许配。”   “那是什么?”   “他承诺如果我把三爷的一举一动都告诉他,他就还我自由身。”   晏三合僵了一下。   紧接着她突然意识到什么,脱口而出:“你是有把柄在谢道之的手里,还是卖身契?”   朱青唇一动,轻轻说:“卖身契。”   他出身在山东聊城的一个小村庄——朱家村。   朱家村依山傍水,一共就百来户人家。   本来日子过得安逸,哪知有一年夏季,连下了三天三夜的暴雨,半边山塌了,洪水冲泄下来,村庄农田顷刻间都被淹没。   被洪水冲走的那一刻,爹和娘齐力把他这根独苗放进了木盆里。   木盆顺着洪水一直往下游冲,被一棵大树撞得四分五裂,眩晕中他死死地抱住那棵大树,奋力爬到树顶。   瓢泼的大雨;   被水冲得摇摇晃晃的树枝;   湍急的水流中,一具具浮浮沉沉的尸体;   他万念俱灰的想,这些尸体中肯定有一具是爹的,有一具是娘的,有一具是大姐的,有一具是二姐的。   他们会被冲向哪里呢?   哪里会是他们的归宿?   以后,他叫谁爹,叫谁娘,还会不会有两个姐姐轮流背他,一口一个小弟的唤他?   天黑了,雨还那么大。   他不敢睡,就怕睡过去了,手一松,也掉进洪水里,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   他睁着两只眼睛等啊等啊,终于等到天亮。   举目四望,滔滔的洪水淹没视线所及的一切,没有一个活物,不对,水里有两只老鼠抱着一截枯枝,吱吱吱的喊救命。   那一刻,朱青绝望极了,他突然发现,人的命运其实和老鼠没两样。   他在树上呆了两天两夜,饿了就啃树皮,渴了就嚼树叶,终于等到了洪水褪去。   朱家村没有了,刘家村,王家村也都夷为平地,到处是尸体,太阳一出,空气里都是尸臭味儿。   他顺着河流往下走,想找到爹娘、姐姐的尸体,把他们好好埋了,将来也有个能烧纸的地方。   走了三个月,一具尸体都没找到,自己却稳稳当当的活了下来。   后来他才知道,洪水过后他们那些个村就有了鼠疫,鼠疫蔓延开来,又死了好多人。   那一年,他六岁,成了一个孤儿。   孤儿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做小叫花子,上街要饭;要么把自己卖了,换一日三餐。   他选择把自己卖了,卖给了杂技班。   朱家村除了耕地种田外,还有一样吃饭的本事——耍杂技。   这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一项技能。   朱家村的男子一般三岁开始练功,十岁外出挣钱,十八岁骨头硬了回乡种地,靠挣来的钱娶妻生子。   一代一代,周而复始。   他也是三岁开始练功,练了三年,爹说他的身子骨是百年一遇的练杂技的好骨头,不仅柔软,而且有力道。   班主见他底子好,用二两银子买了他。   杂耍杂耍,既要有耍的本事,也要有拳脚功夫。   他的师傅就是班主,绝活是转大缸,两百斤重的大缸在他脚上,就跟转风火轮似的,甭提有多牛了。   他就学这一样本事。   每天五更一过,扎马步练功。   马步扎完,开始压腿,一字马叉开,腿弯曲一点点,师傅的鞭子就要抽上来……   晚上临睡前两个腿上各绑上二十斤的沙袋跑步,一跑就是十几里,跑慢了师傅不让睡觉,就在墙角罚站一夜。   苦是真苦,累也是真累。   师傅不是爹,爹的鞭子扬起来,舍不得真抽下去;师傅从不扬鞭子,抽起来却都是往死里抽。   他不怕累,也不怕苦,他记着爹说的话,想要出人头地,就要吃苦,苦吃够了,后面都是甜。   三年后,他就开始在杂技班挑大梁,代替师傅表演转大缸。   小小的身子转动几百斤的大缸,回回都能搏得满堂彩。   他心里都算计好了,在杂技班干到十八岁,给自己赎身,然后找个不会发大水的地方定居下来,娶妻生子,太太平平过完这一生。   意外发生在他十岁那年。   杂技班到了河北的沧州,他当街卖艺时,被沧州府刘知府的小儿子一眼看中。   刘少爷没别的爱好,就喜欢长相清秀的小男孩。   他那时候不仅长得清秀,腿上有力,身段还异常的柔软,那人往班主手里塞了一张五百两的银票,当场就把他绑走了。   他哭着喊着不肯走,一双泪眼不住的朝班主看过去,班主看看手里的银票,再看看他,慢慢的转过了身。   朱青永远记得那背影,就像将他爹娘吞没的那一股洪水,浑浊又冰冷。   刘少爷的宅子里,已经有七八个小男孩,最大的不超过十二岁,最小的才五六岁,一个个眼神都怯生生的。   直觉告诉他,这里不是什么好地儿,得想办法逃走。   当晚他就逃了,被抓回来,打了个半死,身上没有一块好肉。   刘少爷蹲在他面前,拍着他的脸,冷笑。   “进了这宅子,想出去就得抬出去,知道什么人才要抬出去吗?是死人。”   他没力气回嘴,只在心里骂:呸,朱爷爷我从来不怕死!   刘少爷大概没见过他这么烈性的,一下子来了兴趣,命丫鬟们好生侍候他。   好汤好水的养了半个月,他刚能下床,又逃了,结果又被抓回来。   这一回,没人打他,刘少爷命人把他关进了柴房。   整整七天,滴水未进。   就在他快饿死的时候,门吱呀一声打开,刘少爷居高临下问他:“从不从?”   他摇摇头。   不从!   刘少爷忽的笑了,命人用一根绳子绑住他的手,将他沉到深井里。   井水浸没他的身体,他仿佛又回到木盆被大树撞裂的那个晚上,那样的冰冷,那样的恐惧,那样的绝望。   他嘴唇剧烈颤抖,最后艰难的咬出了两个字:我从!   三天后,当他被洗得白白净净送到刘少爷的卧房里时,才明白在从和死之间,他实在应该选择一死了之。   但也是在那天后,他求生的欲望越来越浓,并且无时无刻不在寻找着机会。   机会终于来了。 第868章 朱青(二)   那日刘知府过寿,他跟着刘少爷回刘家老宅祝寿。   寿宴来了很多宾客,席上有一道烤全羊,边上放着切羊肉的刀子。   朱青一看那刀子,就知道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他装作给刘少爷切羊肉,稳稳的握住刀,然后把刀横上了他的颈脖。   他算计的很好,劫持刘少爷,问刘家要一匹快马,他只要骑上马,就没有人能追到了。   一切都很顺利,只是在他一只脚快要跨出门槛的时候,身后一箭向他射来。   他躲开那箭的同时,也放开了刘少爷,护院们一拥而上,拳打脚踢,他死死的抱住了头,然后在剧烈的疼痛中昏了过去。   醒来,人在大牢里,手脚都被链条锁着,身上的血已经凝固,左小腿的骨头好像断了,疼得他直打摆子。   朱青突然顿悟,其实像爹娘那样死在洪水里也挺好的,哪怕尸身找不到,但至少不怎么受罪。   他想死了。   基于现在的状况,似乎只有咬舌自尽这一条路。   就在他狠下心来,准备一口咬下去时,牢房门吱呀一声打开,走进来一个人,在他面前蹲下。   他的睫毛被血凝固住,睁不开,隐隐绰绰看到个轮廓,好像是个当官的,个子还挺高。   “我有个儿子,他打小身子就不好,我想替他找个贴身小厮,护他左右,你要愿意,我就把你弄出去。”   还有这样的好事?   朱青奋力睁开眼睛。   的确是个当官的,一双眼睛很冷,带着几分寒光。   “当然,我也有个条件,你得护我儿子一辈子,替他卖一辈子的命。”   后来他才知道,那日刘家的宾客中有一个京城来的官儿,正是谢道之。   谢道之之所以看中他,是因为他劫持刘少爷时,眼里露出破釜沉舟的凶光。   他说,一个孩子能露出这样的眼神,这孩子一定能忍,也一定比谁都狠,这样的人才能护着他的三儿。   就这样,他签了死契,被抬进谢家养伤。   不仅左小腿的骨头断了,肋骨也断了三根,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郎中来替他治伤的时候,直摇头感叹。   “伤成这样,怎么还能活下来的。”   他住的地方在谢府西北角,因为伤太重,暂时一个人住一间,一日三餐都有丫鬟送到床前。   在床上养了一个月,他才能拄着拐杖下地走路。   脚踩在地上的瞬间,朱青才真实的感受到,这不是做梦,他是真的遇上了贵人。   爹说得对,苦都吃尽了,剩下的就是甜。   那么他下面要做的,就是快点养好伤,早日在新主子跟前站稳脚跟。   这时,谢总管走进院子,通知他再养半个月的伤,就搬去庄上,还说师傅已经请好了。   半个月如期而至,他被送到庄上,开始跟师傅练武。   一同练武的有七八个孩子。   他不是最有天分,却是最努力的一个,早晨比别人早起,晚上别人睡了,他再偷偷爬起来练。   就像在杂耍班,能转动大缸的有好几个人,但真正够资格上场表演的,只有一个。   那么……   能真正站在新主子身边的,也只有一个。   他必须做那一个。   那日清早,他和往常一样早起练功。   晨雾里,他看到一个人影,小小的,坐在竹椅上,一只手里捧着一个小纸包,一只手抓着小纸包里的东西,往外一扬。   树上的麻雀纷纷落下,啄着地上的吃食。   这是谁家的孩子?   一大早的就这里喂鸟?   闲的?   他走近,是个小女孩,七八岁的样子,眼睛漂亮极了,垂眸的时候一脸的温婉可人。   “这是核桃酥的碎屑,我昨儿偷偷藏下来的,好吃吧,香吧。”   朱青惊得呼吸都停住了。   他跟着杂耍班,走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却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好听的声音。   那声音要怎么形容呢?   他形容不出来,应该是比百灵鸟儿还要好听一百倍。   “大小姐,大小姐!”   薄雾中,有妇人跑过来,替小女孩披上斗篷,“太太醒了,在找小姐呢,咱们走吧。”   “妈妈不急,你先帮我数数,地上一共有多少只鸟。”   “好多呢,哪数得清。”   “长得好看吗?”   “灰不溜秋,不怎么好看,没有小姐养的那只绿头鹦鹉好看。”   妇人摸摸小女孩的手,“冰凉的,快,咱们回去吧,别让太太等。”   小女孩抓着妇人起身,刚走两步,她突然向他藏身的地方看过来。   “妈妈,那边好像有人。”   他吓得头一缩。   妇人看过来,“大小姐啊,哪有人?”   “就是有人。”   小女孩一跺脚,“我眼睛看不见,耳朵好着呢,我听到的。”   “瞧老奴这眼睛,还真有,是个庄上的仆妇,准备扫地呢。”   “我就说我不会听错的。”   “是,是。”   妇人扶着小女孩离开。   脚步声远去,朱青从墙角走出来,长那么好看的一双眼睛,怎么会看不见呢?   ……   翌日天不亮,那小女孩又在,一个人坐在竹椅上,孤零零的样子。   “昨天是你吧?”   她突然又向他看过来,“你身上有膏药味儿,我能闻到。”   朱青不知道说什么,只能闭嘴。   “你叫什么?”   “……”   “多大了?”   “……”   “丫头还是小子?”   “……”   “你不说话,是不是嫌弃我是个瞎子啊?”   “……”   “我以前也不瞎的,什么都看得见……”   她说着说着,眼泪哗哗的往下流,“可我现在看不见了,以后也看不见了……哇……”   他一下子慌了,撒腿就跑。   跑出很远,又有点担心,折回去再看,只有空着的一张竹椅,还有几只贪嘴的麻雀。   几天后,他才从别人嘴里知道,谢府嫡出的大小姐跟着太太来庄上养病了。   大小姐有个好听的名字,叫谢文姝。   文姝这两个字,是才女的意思,只可惜谢大小姐眼睛突然瞎了,做不成才女。   但怕什么呢?   她有个做官的爹,有个宠她的娘,不像他孤苦伶仃的,什么亲人也没有。   他在庄上呆了四年,四年后到了三爷身边,一同被挑去的,还有丁一。   那日,他们被谢总管领进三爷院里,恰好有几个丫鬟扶着一个亭亭玉玉的少女,从房里走出来。   那少女白净异常,眉眼间出落得比从前更漂亮。   擦肩而过的时候,那少女嗅嗅鼻子,突然停步向他看过来。   “这味道很熟悉,我在哪闻过。”   朱青的心,怦的一跳。 第869章 朱青(三)   四年了,她竟然还记得他的味道,为什么呢?   朱青在三爷身边当差的头三个月,每晚入睡前总忍不住想到这个问题。   三爷和大小姐的关系很好,三爷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要给大小姐送一份过去,送东西的人都是他。   大小姐也常来三爷院里坐坐,她坐不长,一盏茶喝完就走。   姐弟二人说话的时候,他就在边上添茶倒水。   和四年前相比,她似乎已经坦然接受了自己看不见的事实,言谈举止稳重很多,像真正的大家闺秀。   她声音也柔润下来,更悦耳动听了,好像夏天里的一阵凉风,怎么都觉得舒服。   到了三爷身边,朱青还和从前一样,早起练功,睡前练功。   来谢家之前,师傅叮嘱过他,你这身子如果好好练,功夫还能再精进五成,别荒废了。   院子太小,他怕吵着三爷睡觉,回禀了老爷后,老爷特许他去后花园里活动手脚。   他一般二更以后去,三更之前回,练上一个时辰。   不知道是不是老天安排,他又碰到了她。   她身边的妇人换成了丫鬟云蕙,云蕙扶着她,在园子里散步。   她不是天天来,只有一轮明月挂在半空时才会来,她对云蕙说,这是在吸收天地日月之精华。   如果到了笔直的青石路上,她会让云蕙松手,一个人走。   她走得很好,腰背挺得很直,乍一看完全不像个瞎子。   她会在那条直路上,来来回回的走上几遍,累了才肯坐下。   一坐下骨头就没了,身子懒懒的倚在云蕙身上,或撒娇,或说着自己的心事……总之和人前的谢家大小姐完全不同。   朱青不想扰着她们。   天空中挂月的日子就提早半个时辰来园子,她们来了,他就藏在暗处打坐;等她们走了,再起身多练半个时辰。   渐渐的他才发现,大小姐有爹有娘,有兄有弟,实际上也是孤苦伶仃。   她生怕爹娘嫌弃,便做出乖巧安分的样子,从不主动要什么,也不主动往院子外去。   她不敢得罪任何人,对谁都柔声细语,   她就像只老鼠一样,缩在洞里,只有等夜深了,才敢露出一点脑袋。   四年前的那个妇人是大小姐的奶娘,仗着奶过大小姐,又仗着和太太关系好,便在院里作威作福。   大小姐不敢说,怕那妇人去太太跟前告状,怕太太嫌弃了她,就只有忍气吞声。   后来,那妇人越发大胆,偷了大小姐的珠宝去外头典当,这才惊动了谢府的老太太,把人赶出去。   “云蕙啊,我娘生只耗子能打洞,生只猫能捉耗子,生下一个我,不仅没有用,还得费钱养着,我这条命活着,真是多余。”   “小姐别多想,老爷太太都疼小姐呢!”   “是啊,我听话乖巧他们就疼我。”   借着月色,藏在暗处的朱青就这么盯着大小姐看,看得目不转睛。   乖巧听话就疼她;   不乖巧听话就厌她。   谢府大小姐的命运,和他这个小厮多么像啊,什么都不握在自己的手里。   从那天起,朱青觉得自己的心,一点一点的陷进了一个旋涡。   那旋涡说深不深,里面只有一个谢文姝;   那旋涡说不深也深,里面除了大小姐外,还有一个身无分文的小厮,两人隔着十万八千里。   一年过去了;   三年过去了;   五年过去了……   少女长成了大姑娘,而他终于成了三爷一刻也离不开的贴身侍卫。   有月亮时,他们依旧聚在花园里;   也依旧一个在明处,一个在暗处。   又是一个月圆日,她和云蕙踏月而来,不想刚坐了一会,天上突然乌云密布,刮起大风来,雨点子随即落下来。   “小姐去游廊避雨,我回房去拿伞来。”   云蕙把她搀扶进游廊便匆匆跑开。   哪知刚走,天空便劈下一道惊雷,狂风刮起,四下都是乒乒乓乓的声音,她脸色惨白,手捏着自己的衣角,无助的坐着。   狂风中,暴雨骤下,游廊哪里挡得住风雨。   她想找个躲雨的地方,又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只能蹲下来,蜷缩起身体。   朱青在一旁看着难受着急,再忍不住,冲了出去。   “大小姐,得罪了。”   他一把扶起她,扛在肩上,扛到游廊的一处死角里,放下。   死角三面环墙,却只能容下一个人。   他站在她面前,挡住没墙那一面刮来的风雨。   “是朱青吗?”她声音颤栗。   “嗯。”   “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里?”   “路过。”   “多亏了你。”   “嗯。”   长久的沉默后,她又开口:“你没走吧?”   “还在。”   “等云蕙来了,你就可以走了。”   “好。”   “你站的地方淋雨吗?”   “没有。”   “真没有?”   “真没有。”   她似乎有些不相信,轻轻吁了一口气,“这雨很快就会停的。”   “嗯。”   不要停。   就这么一直下下去。   朱青在心里想。   然而,雨没停,云蕙打着伞匆匆来了。   他喊了一声,云蕙一愣,赶紧跑过来。   “大小姐,我走了。”   “等下。”   她叫住他:“云蕙,你带了几把伞。”   “两把。”   “拿一把给朱青。”   “大小姐,不用。”   “拿着。”   她冲他挤出一个笑:“别淋雨,小心着凉。”   主仆二人撑着一把伞离开。   朱青没有走。   他舍不得走。   目光追随着伞下的身影,直到两人消失在雨雾的尽头,他都没有挪一挪脚。   “别淋雨,小心着凉。”   往后的每一个雨天,他都会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的回味这句话。   也只有回味了。   就算朱家村还在,就算爹娘还在,他终其一生都没办法配得上她。   哪怕她是个瞎子。   漩涡越来越大,将他彻底的卷进去,他被卷得心甘情愿,甘之如饴。   怎么办呢?   入了心,再把人从心里挖出来,那得多痛啊。   他不想痛,就这么经年累月的藏着掖着,他藏得很好,很稳,连最亲密的三爷和丁一都没瞧出来。   姑娘大了,要成亲,放眼整个四九城,大小姐没有相配的人。   高门里的男子,嫌弃她眼瞎,怕将来生下来的孩子,也是个瞎子。   寻常的男子,谢家嫌弃他们配不上她。   一年一年,就这么耽搁了下来。   他却隐隐升起一点希望,并且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做一个心比天高的美梦。   其实,也不是梦,是他经年累月在暗中做的准备。 第870章 朱青(四)   他存了一些银子,买了间宅子,宅子不大,里面的一草一木,一房一舍,都是照着大小姐院子的样子布置的。   他想谢老爷终归是要走的,大爷大奶奶也终归是要接下这个家业的。   如果有一天,他们容不下大小姐,他就求了三爷,把她接到宅子里住着。   不用故作乖巧,也不用讨好任何人,随心所欲地做她自己就行。   其实,大爷他们也未必容不下,三爷也未必会同意,可他就是一厢情愿着。   “晏姑娘,不是死人才有心魔,活的人也有。”   朱青抬起头,十分平静道:“她就是我的心魔,很多年了。”   屋里,针落可闻。   所有人脸上的表情,都变了。   尤其是谢知非,他定定地看着跪在他面前的朱青,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是很多年了,寒来暑往,四季轮转,他竟然毫无察觉!   这时,只听晏三合开口。   “没错,活人也有心魔,只是无法诉诸于口,既然无法诉诸于口,谢道之又是如何知道的?一份自由,还不足以让你背叛三爷。”   “我不知道他是如何知道的,但他就是看出来了,可能喜欢一个人,眼神不大能藏住吧。”   朱青顿了顿:“他对我说,我肖想大小姐,按规矩得赶出谢府,赶出京城。   只要告诉他三爷的行踪,除了放我自由外,如果我对大小姐的心意一直不变,他百年后,会考虑把大小姐托付给我照顾。”   晏三合神色一变。   谢道之竟然这样说?   当真是对症下药。   聪明,聪明啊!   “你同意了?”   “我……”   朱青垂下眼,声音低了不少。   “晏姑娘,老爷百年后的事情我不图,我图的是偶尔能在府里遇上一遇,见上一见,看她安好就够了。”   “你他/娘的,还真是痴情一片。”   谢知非猛的一拍桌子。   “听不出他是在讹你吗?我不答应,他能赶你出谢府,出京城?   他百年后大爷在,我在,再不济还有二房的人在,大小姐轮得到你照顾吗?”   朱青涩然一笑,身子伏倒在地,不再说话。   他不给自己找借口,七寸被人拿捏住,什么冷静,什么思考,统统滚一边去了。   晏三合冷冷扫谢知非一眼:你答应我什么的?   谢知非胸口起伏几下,瘫倒在椅子里。   “朱青,你抬起头来,详细和我说说,关于郑家,你都告诉他了些什么?”   “除了晏姑娘的身世,他该知道的都知道。”   朱青直起身,很详细道:“郑家围墙倒塌后,三爷查到哪一步,查了哪些人,事情有没有进展,他都要我详细说。”   晏三合:“你问过为什么吗?”   朱青:“问过,他不说。”   很快就会知道答案了。   晏三合在心里回答了一句,“那么事关严喜,你是怎么送讯给他的?还是说,你们之间有特殊的传讯方式?”   “小叫花中,有一个叫春子的,是我的人,每次都由他递信给老爷,我不亲自出面。”   朱青彻彻底底交待。   “严喜有着落后,我立刻通知了春子,春子再告诉老爷。”   怪不得做得天衣无缝。   晏三合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后悔吗,朱青?”   朱青紧抿着嘴唇,黑沉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晏三合。   晏三合把目光别到一旁的谢知非身上,“这件事情过后,三爷身边就再也没有你的位置了。”   一股子酸涩之气冲上眼眶。   “朱青,我烟青色的那件衣裳呢?”   “朱青,去和明亭说一声,晚上春风楼喝酒,不醉不归。”   “朱青,爷醉了,你扶着。”   “朱青,一会我大哥要骂我,你看我眼色行事。”   “朱青……”   “朱青……”   “朱青……”   酸涩中,朱青的目光看向谢知非。   他记得第一次见三爷,三爷还躺在床上,小脸白得跟什么似的,可眼神清得像一汪湖水。   “你叫朱青?这名字好听,哪个起的?是两种颜色呢!”   “你放心,我很好侍候的。”   “以后,咱们就是一伙的了。”   “有谁欺负你,你别忍着,和我说,我替你出气。”   他一边点头,一边在心里想:   同样是做官的人的儿子,为什么这一个就这么好呢?他已经是孤儿了,这世上还有谁能替他出气?   朱青没有说话,渐渐垂下头。   他从来不会花言巧语,也没必要替自己辩解,错了就是错了,没有后悔药可吃,是杀是剐全凭主子处置。   后悔吗?   只要一想到三爷,他就后悔死了。   他想,他此生再也遇不到一个比三爷还要好的主子了。   后悔吗?   如果老天再给他一次选择的机会,如果谢道之还是拿大小姐做他的七寸,他应该还会做同样的选择。   什么是七寸?   是一个人最弱的地方,是要害部位。   蛇的七寸,是心脏。   人的七寸,也是心脏。   人是不能背叛自己的心的,即使要吃很多苦头,即使什么都会失去,最终他也能笑着说,我不悔。   ……   朱青审完了。   他朝谢知非磕了三个头后,留下一句话,退出了花厅。   “爷,别心软,我这样的人不忠不义,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我绝无二话。”   他是真正的豁出去了,只是愁煞了花厅里的人。   杀了他吗?   事情没到杀他的地步。   不杀吗?   好像事情也没这么容易过去。   赶他走?   能赶他走的人,只有三爷。   所有人的目光向三爷看过去——三爷眼里冷沉一片,黑得幽深,凉得吓人。   丁一在心里幽幽叹口气。   三爷月月罚他月银,可又月月偷偷补贴给他。对他尚且如此,对朱青……哎,真难啊!   李不言在心里幽幽叹口气。   这世上是没有感同身受的,就像旁人体会不到她和三合的情谊,他们也体会不到朱青和三爷之间的情谊。   哎,忒难了。   晏三合没有叹气,而是缓缓开口。   “关于朱青,如果没想好怎么处置,就先放一下,反正事情已经弄清楚,也不急在这一时。后面,你还要面对一个谢道之。”   “晏三合。”   谢知非直直凝视着她,脸上说不出的懊恼,显然还没有从朱青的故事中走出来。   “你说我是不是贱,他都背叛我了,我刚刚听完他和我姐的事,我却还替他揪着一颗心。”   “你不是贱。”   晏三合一针见血:“你那是长情。”   谢知非哑然了,心里暗潮汹涌。   长情,是郑家男人的特点。   ————   关于朱青这个人物,怡然有几句话要说。   本来在这么关键的时候,不应该插入他的回忆,或者说,应该简略写过,这样不影响节奏,但思考再三,还是选择了放慢节奏,把这个人物丰满一下,否则他背叛三爷的动机,就显得很弱,也立不住脚。   也有怡然的私心,我很喜欢朱青这个角色,话不多,但事事妥帖。   后面朱青去留,我没有想好,想听听你们的意见。 第871章 自保   “晏姑娘。”   黄芪走进来,一脸为难道:“这头好了吗,我家爷……”   “撑不住了?”   “是。”   “这就来。”   晏三合起身,垂目看着谢知非:“走吧,去书房。”   谢知非左手做了一个微微下压的动作,示意等一等,他心里暗潮汹涌还没有消下去。   晏三合只有自己先走出花厅。   花厅外,朱青笔直的跪在院子里,灯下的脸和夜色一样,显出心灰意冷。   他在等一个结局。   不论好坏。   屋里的人是这样,屋外的人也是这样,晏三合心里突然难过起来。   为三爷。   也为朱青。   她走到谢知非面前,伸手揉揉他的脑袋,像他揉她的那样。   “谢道之把他从阎王手里救出来,谢道之治好他的伤,把他放在你身边,谢道之是他的大恩人。   他把消息递给了谢道之是事实;他死咬着我的秘密也是事实;   我恨他为了一个姑娘,舍弃了你;我也敬他为了一个的姑娘,舍弃了你。   谢承宇,事情的根源不在朱青身上。”   谢知非抬起头,看到的是一双平静清明的眼睛,这双眼睛里有包容,有心疼,有担忧,也有滚烫的喜欢。   是的,整件事情的根源在他的父亲那里。   弄清楚父亲为什么要这么做,比陷入情绪里更重要。   谢知非起身,将她的手扣在掌心,“我们走,别让明亭等急了。”   “好!”   走出花厅,自然能看到在夜色中跪着的人。   谢知非瞳孔微缩,眉头紧蹙,良久后,他忽然冷冷开口道:“起来,一起去书房听听。”   朱青不敢置信地抬起头。   谢知非已经拉着晏三合走出了院子。   朱青怔愣了好一会,迅速起身跟过去,头依旧是低垂着,没有人能从他的面容上窥探到一点端倪。   只有他自己知道,眼泪唰的流了下来。   ……   书房里,裴笑和谢道之一个坐这头,一个坐那头,都慢悠悠的喝着茶。   裴笑的慢悠悠中,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着急;   而谢道之的慢悠悠,那就真的是慢悠悠,越是身居高位之人,越是喜怒不形于色,哪怕被抓了个现形,也依旧云淡风轻。   书房的门从外面被推开。   哎哟,终于来了。   裴笑赶紧起身,朝晏三合挤了下眼睛:再不来,小爷要疯了。   率先走进来的晏三合目光一压:稳住。   这暗示既是对裴笑,也是对她自己。   晏三合记得很清楚,自己第一次进京和谢道之对上的时候,两人你来我往的过招了好几个回事。   如果她不是仗着那一张合婚庚帖,根本不是眼前这人的对手,此人心机手段,样样不缺。   “不言,沏热的茶来。”   “是!”   “谢承宇,你坐这里。”   谢知非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发现那张椅子就在父亲的正对面。   他立刻就明白了晏三合这么安排的用意,是希望父亲看在他的份上,能实话实说。   李不言不仅沏了热茶,还变戏法似的端了两盆冰进来,朝南的两个角落里,各放一盆。   书房小,所有人的热气呼出来,温度慢慢就变高了。   晏三合只有气温越低,脑子才会越清醒。   面对谢道之,李不言清楚的知道,她需要这样的冷静。   最后走进来的是朱青,他掀眼皮迅速地看了谢道之一眼,轻轻掩住了门。   谢道之一下子不自在起来,“晏姑娘,让下人都……”   “如果我把他们当下人,你从朱青那里得不到这么多的消息。”   晏三合声音淡定:“他们每一个,都是和我经历过生死的伙伴。”   这话是有言外之意的。   言外之意是你谢道之,用自己的亲身女儿做诱饵,逼忠心的朱青说出三爷的行踪,是一件多么无耻的事。   谢道之听得懂,却只是淡淡一笑。   “晏姑娘,他难道没有跟你说,他的命都是我给的,追根溯源,我才是他真正的主子。”   这话和晏三合说得一模一样,字字像针,戳在谢知非的心上,他脱口而出:   “严喜是不是你杀的?”   谢道之看了儿子一眼,没有回答。   谢知非眼里情绪涌上来,忍无可忍的喊道:“爹,严喜是不是你杀的,你给我说实话!”   谢道之依旧沉默。   谢知非脸色往下沉,心也往下沉。   晏三合在他即将暴怒之前,忽然开口。   “事情到这个份上,最好是说出来,我是奉了太子的命在查郑家的案子,有些事情瞒不了太久。”   太子两个字压下来,谢道之身子狠狠一颤。   “你谢家上上下下这么多口人,大爷、三爷一片光明前程,别最后都毁在你这个做父亲的手里。”   晏三合以牙还牙,直接打谢道之的七寸。   七寸,足以致命,再老奸巨猾的人都没有招架之力。   谢道之闭了一下眼睛:“是我杀的。”   饶是谢知非心里有了一层铺垫,也被这四个字惊着了。   晏三合冷静问道:“你是怎么杀他的?”   谢道之:“用箭,一箭穿心。”   晏三合:“派谁杀的他?”   谢道之:“我既然能培养出一个朱青,就能培养出第二个,第三个,堂堂内阁大臣的府邸,也会养上一两个死士。”   李不言突然插话,“再厉害的死士,也不会厉害过太子近侍,你的人是怎么……”   “早在你们来之前,我的人就潜伏到了暗处,那一击就为守株待兔。”   李不言微微张嘴,目光向晏三合看过去,然后轻轻一点头。   她虽然是冲着晏三合点头,但屋里所有人都瞧见了,谢知非原本心里还有那么一丝丝的希望,彻底破灭。   真的就是他!   谢知非吸了口气:“爹,你为什么要杀他?”   谢道之看着小儿子,眼里露出难过:“为了自保。”   “那么……”   晏三合冷静地直视着他:“是你让他撒的谎?”   谢道之再次闭了一下眼,答:“是!”   随着一声“是”,屋里所有人的血液都沸腾起来。   不对,不是沸腾,是好像烧起了一把火,熊熊烈烈地将老将军的死与眼前这个人,烧在了一起。   晏三合甚至迫不及待的问:   “你为什么要让他撒谎?   你和严喜有什么关系?   老将军的死,和你有什么关系???”   ——————   谢道之这一段是整个文的中心点之一,非常非常的难写,后面是强大的逻辑和数条线的合并,要交待的信息太多了,一点都写不快。   作者快要疯了,今天只有一更。 第872章 送信   书房里,安静下来,这样的安静,对谢知非他们来说已经司空见惯。   晏三合逼问的每一个人,在开口之前都有长时间的沉默,这也就意味着接下来他们要说的事,都不会是小事。   没有人敢催,都静静等待。   似乎只是等了一瞬,又似乎等了很久很久,谢道之沉沉开口。   “我和严喜没有任何关系,在郑家围墙倒塌之前,我没有见过他。我是从朱青的嘴里打听到你们查他才……”   “才什么?”晏三合追问。   谢道之咳了一声,“才动了他的脑筋。”   话说得含糊,晏三合却必须问个明白:“什么叫动了他的脑筋?”   谢道之:“想方设法联系到他。”   晏三合:“然后呢?”   谢道之:“花巨资买通他,请他说个谎。”   晏三合:“你让他说谎的目的是什么?”   谢道之默了一默:“我害怕事情会查到我的头上来。”   他声音压得很低,却足以让屋里的每一个人心跳如擂,尤其是谢知非。   他走进书房前,心里已经有所准备,为此还提前服下了一颗药丸,哪知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心还是跳得快要裂开来。   害怕;   查到;   他的头上;   这是不是意味着……   “谢道之。”   晏三合将谢知非心里的疑惑,准确无误地问出来,“你做了什么,害怕事情会查到你的头上?”   谢道之的脸忽然变得像鬼一样的白,半晌,才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来:   “是我把郑家惨案的消息,送到了北地老将军那里。”   “你说什么?”晏三合呼吸一时停住。   谢道之眼神闪动,“我私自把郑家的消息,送到了战场上。”   晏三合:“是在监军去之前,还是在监军去之后?”   谢道之:“在监军去之前。”   在监军去之前?   那么也就意味着郑老将军早就知道了远在千里之外的,郑家的惨案。   怪不得步六说郑老将军那段时间很不对劲,说他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原来……原来他早就知道了。   晏三合下意识朝谢知非看过去。   谢知非的眼神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和她的对上,而是面无表情地看着某一处,像是灵魂出了窍。   晏三合心中担忧,却又很镇定的继续问道:“谢道之,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   谢道之用手抚额,“……因为我想让老将军打败仗。”   谢知非猛然抬头,惊诧地看着自家亲爹。   余下的人也都被这薄薄的一句话,惊出一身的鸡皮疙瘩。   汉王和老将军出征,华国上上下下,哪怕是个三岁的小儿都盼着大军打胜仗。   偏偏谢道之……   偏偏他想让老将军打败仗?   “为什么?”晏三合逼问。   谢道之叹了口气:“因为当时的太子。”   当时的太子,也就是现在的新帝。   晏三合想到郑老将军出征的背景,瞬间什么都明白过来了。   当时宋知聿在北地打了败仗,十万大军只剩下两万,天子雷霆震怒。   宋知聿是太子举荐的,这一下连带着太子也被皇帝嫌弃。   再加上太子身形肥胖,脚又跛,皇帝早就看他不顺眼,于是就动了换储的心思,太子之位岌岌可危。   就在这时,汉王为了夺位,请兵出征,还千方百计地拉上了郑老将军。   老将军领兵打仗厉害,郑家军纪律严明,上下一心,锐不可挡,打胜仗的可能性极大。   只要这仗打胜了,皇帝就有了废太子,名正言顺立汉王为储君的理由。   晏三合神色复杂地看着谢道之:“所以,你很早就是太子一党的人了?”   “晏姑娘,我并非太子一党,我只是多读了几年圣贤书。”   谢道之的眼里迸出两团亮光来。   “古往今来,长幼有序,嫡庶有别,太子虽平平无奇,但居长居嫡,且知书达礼,礼贤下士,理应继承皇位。   倒是汉王此人,媚上欺下,狼子野心,他若上位,这天下岂不是乱套了?”   晏三合厉声道:   “所以你不顾朝廷的律法,私下递消息给老将军,试图扰乱军心,让华国大军败北而归?”   这问题犀利到了极点。   华国律例,凡扰乱军心者,诛三族。   为什么要用这么重的法典?   因为一场重大的战争,关乎家国天下,关乎黎民百姓,稍有不慎,便是国破人亡。   而战场上的事,瞬息万变,别说主将的心绪不稳,便是一点点风向的变动,都能改变一场战争的胜负。   连永和帝都顾着他的赵家江山,面对郑玉的背叛,不得不退后一步,对监军队伍下了严厉的封口令,并且命严如贤等大军打了胜仗,再杀了郑玉。   而谢道之为了保住太子储君的地位,竟然敢把郑家的消息,暗中送到战场上去?   这胆子,真是大到天上去了。   谢道之咬了咬嘴唇道:“晏姑娘,我这也是迫于无奈啊。”   “好一个迫于无奈。”   晏三合气得浑身发抖,“合着那些保家卫国的将士们的命,都没有太子的前程来得重要?”   “晏姑娘!”   谢道之大喊一声:“天下之大,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储君岌岌可危,就等于这天下岌岌可危,我为这天下的安危,又有什么错?”   他竟然说又有什么错?   晏三合用力一咬舌,用痛意干净利落地截断愤怒,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所以,你让严喜说谎,是因为你害怕了。”   谢道之深深叹了口气。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计,晏姑娘,危机已解,我自然也想为谢家考虑考虑,为谢家儿孙考虑考虑。”   晏三合眼底发红:“那么,你让严喜说的是什么谎?”   谢道之脸色越发的难看起来,沉默半天才开口道:   “我让他稍稍改了一下皇帝的口谕,称严如贤在大战之前,告诉了老将军郑家的噩耗并逼死了他。”   晏三合:“你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谢道之:“也是为了自保。”   晏三合:“怎么个自保法?”   谢道之:“这样一来谁也察觉不到,老将军的战死是因为我事先递了消息,他万念俱灰之下,所以才只带五千精兵。”   晏三合眉头倏的皱起来。   “你想把老将军的死,归结在皇帝身上,把自己摘出来?” 第873章 告密   谢道之缓缓的垂下头,眼下俱是郁郁之色。   “是。”   随着一声“是”,晏三合倏的起身:“你怎么知道皇帝要老将军死?”   谢道之被问得一怔。   晏三合:“是严喜告诉你的?”   谢道之忙点点头:“对,对!”   “不对吧。”   晏三合冷笑一声。   “你之前还说你和严喜不认识,是因为朱青的原因,才千方百计找到的他,严喜和你非亲非故,会把先皇帝口谕这么重要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诉你?”   谢道之:“我……”   “谢道之,你的话漏洞百出啊。”   晏三合大步走到他面前,目光比那冰棱,还要冷上三分。   “皇帝要杀郑老将军的事情,这天底下没有几个人知道,告诉我,你是如何知道的?”   谢道之目光开始闪烁,胸口一起一伏,呼吸瞬间变得重了起来。   这里头有鬼!   他没有说实话!   晏三合在心里立刻就做出了判断。   事情到了这个份上,他为什么还要遮着掩着?   他在遮掩什么?   他怎么就知道皇帝要老将军死?   晏三合定定地看着他,忽的,有什么东西在脑子里一闪而过,她的心猛地往下一沉,胸口一片寒凉。   “让我猜一猜你是如何知道的?”   她再上前一步,目光停留在离谢道之的脸只有三寸的地方。   如此一来,他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皇帝要郑老将军的死,除了监军严如贤和随军统领谭术之外,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严喜身为严如贤的干儿子,从严如贤的一言一行中窥探出一点天子的心事。   你花重金让严喜替你撒谎,你说是为了自保,怕事情查到你头上,可只要你不说,谁能想到当年往北地递消息的人,是你。   可见你怕的根本不是你递消息的事情,你在怕另一件事。”   裴笑的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他,他在怕什么?”   晏三合瞳孔深处狠狠颤栗。   “他怕我们查出来,是他把郑家双胞胎的事情,告诉给了先帝。”   最后一个字落下,空气凝滞僵硬。   裴笑感觉有一只大手掐住了自己的脖子,话说得无比的艰难。   “晏,晏三合,你的意思是……他……他……他是那个告密者?”   “否则,他又怎么会领悟到,皇帝派严如贤去北地,是为了让老将军死?这天底下,谁能想到这仗打得好好的,君臣之间好好的,但杀机就在眼前?”   裴笑一点一点偏过头,不敢置信地看着谢道之。   “最主要的一点。”   晏三合因为愤怒,嘴唇都发颤了。   “郑家双胞胎的事情早不败露,晚不败露,为什么偏偏在老将军上战场之后败露?   他为了太子储君之位,连万千将士的命都可以牺牲,那么,为了保住太子的储君之位,为什么不能设计出一个郑家惨案来?”   裴笑眼皮狠狠一跳,“晏,晏三合,这么说来,他,他知道郑家双胞胎是……是……”   “这我就推理不出来了。”   晏三合的语气突然变得虚弱起来,刚刚那几句话,把她浑身的力气都抽没了。   “你让他……自己说吧!”   谢道之低着头,什么都不说。   他脸上甚至没有任何表情,就这么无动于衷地坐在太师椅里,一动不动。   空气再次凝固住,所有人连气都不敢喘一下,脸上都是掩饰不住的震惊和焦灼。   刚刚发生的一幕,已经超出了他们能够想象的最大极限。   良久的沉默中,一道虚弱的声音响起。   “明亭,你扶我起来。”   “噢!”   裴笑怔怔扭头,吓得神色大变,谢知非的脸上又泛起了青紫色,那是心悸发作的前兆。   裴笑赶紧冲过去,一边把人扶起来,一边替他揉着后背。   没有用。   谢知非几乎连站都站不稳了,浑身的血液不往心脏流,都涌上了他的瞳仁里。   瞳色如血,血似要滴下来一般。   “老三。”   谢道之怕了,起身踉跄两步上前:“你别激动,你……你喝口茶,缓一缓。”   谢知非看着他,死死的看着他,忽然眼泪流下来。   “爹,你和儿子说句实话,郑家双胞胎的事情,是不是……是不是你捅到先帝跟前的?”   “三儿……”   “是不是?”   谢知非怒吼的同时,脚往后踢出去。   这一脚踢向身后的太师椅,结实的红木椅子哗的一声,被踢得稀巴烂。   一屋人,都惊呆了。   然而下一瞬间,谢知非的身子就软了下去。   “谢五十!”   “三爷!”   “三儿!”   裴笑第一时间去掐他人中,嘴里嘶喊着:   “快,开窗通风,摇扇子,晏三合,你解开他的领扣……快啊……还愣着干什么?”   晏三合还没来得及动,朱青已经冲到三爷身边,手指熟练的解开了他的领扣,然后手掌在三爷的心口轻轻按捏几下。   “呼——”   谢知非长长吁出一口气后,开始大口大口的呼吸,刚刚那一会,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   “爹,你还不说吗?”   他眼眶里蓄满了泪水,神情里,目光中是无可掩饰的悲伤。   谢道之看着这个儿子,脸上的表情从担忧,到张皇,到手足无措,最后落在了万念俱灰上。   他用近乎祈求的语气,低低道:“三儿,你小心你的身子……爹说……爹什么都说,啊!”   往事如风,要从哪里说起呢?   他一个穷书生,寒窗苦读十八年,才中了进士,因为没有背景,谋了一个七品的小小职位。   京官遍地,他要怎么样才能出人头地?   无非两条路:一条路是做忠臣,名垂青史;一条路是做奸臣,风往哪头吹,人往哪头跑。   他想做忠臣,名垂青史。   老天是垂怜他的,机会来了。   元封十五年,皇帝召集儒生撰写《大华实录》,他因为扎实的史学功底,被举荐为编撰。   这是一条捷径,离皇帝很近。   几年的时间,他把这项工作完成的一丝不苟,受到了元封帝的嘉奖,这才慢慢在京中站稳脚跟。   永和帝上位后,他得到了真正的重用。   永和帝马背上起家,尤其看中有真才实学的文官,他凭着自己的真本事,一步一步成了永和帝的重臣。   而此刻,太子和汉王之争,日渐浮出水面。   ————   这两章写了又改,改了又写,逻辑上也是琢磨了很多遍,我知道你们看完会惊讶,但这文从最初一开始的粗纲,就确定了谢道之   会在这一件事情上浮出水面。   至于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慢慢写,姑娘们慢慢往下看,会有一个圆满的交待。 第874章 嫡、贤   “晏姑娘。”   谢道之忽然看向晏三合:“立嫡长乎,立贤能乎,孰佳?”   晏三合并不说话。   她知道谢道之不是真的要从她这里得到答案。   “我熟读史书,从古至今大凡打着‘立贤能’旗号的,最终的结局难免会以血流成河、江山摇荡来收场。   因为贤不贤的,无人知道;而一个人嫡长与否,总是一目了然。”   谢道之:“所以太子固然有这个不好,那个不佳,却是最保险,最稳定的继承人。   他若被废,各地的封王就会纷纷仿效汉王,你争我抢,手足相残自不必说,整个华国也会陷入一场前所未有的危机。”   晏三合:“所以呢?”   谢道之起身,朝着皇宫的方向一抱拳。   “我谢道之食君之禄,当尽君事,不说为国为民,为江山社稷,只说我读过的圣贤书,也容不得我袖手旁观。”   晏三合:“当尽君事有很多种,可以上书,可以死谏,你都做了吗?”   “晏姑娘来京城时间短,不知道朝中前些年发生的事情,太子与汉王之争,上书的进了牢狱,死谏的白白送了性命,不知牺牲多少人。”   谢道之面色一哀。   “先帝是名君,丰功伟绩堪比唐宗宋祖,但在这一件事情上,容我说一句大不敬的话,他糊涂啊。”   晏三合在心中冷笑。   这个比喻还真贴切,唐宗杀兄杀弟囚父登得高位,宋祖发动陈桥兵变,黄袍加身拿下江山,都是最狠之人。   “当时太子面临的危机,想必你们查到现在,心里都一清二楚。”   谢道之嘴唇有些发灰,“但有一件事情,你们一定查不到。”   “什么事?”   “先帝一一召见我们几位朝中重臣,商议废储之事。”   谢道之永远记得那一日。   御书房里连个内侍都没有,只有君臣二人。   先帝仿佛不经意间问道:“道之觉得太子此人如何?”   谢道之一听这话,后背就起了一层薄汗,帝位上的人,别说把话问出来,就是眉头皱一皱,都大有深意。   他问起太子,可见对太子已经不满到了极点。   情急之下,他灵机一动,回答道:“太子如何,臣不好说,但太孙却是贤太孙。”   这话是在委婉的提醒皇帝,太孙是你亲手培养出来的未来储君。   废太子,也就等于废太孙。   “陛下听了我这话,良久不曾开口,最后摆摆手让我去了。”   谢道之此刻回忆起,还是阵阵后怕。   “可我心里很清楚,一句‘贤太孙’撑不了多久,只要汉王得胜归来,陛下无论如何都会易储。”   晏三合:“所以,你就动起了郑家的主意?”   “晏姑娘,北地捷报频频传来,当时的情况迫在眉睫,从别处布局已然太迟,我只有从汉王和郑玉身上入手。”   说到要紧处,谢道之把手握成了拳头。   “汉王封地在金陵,我派出去的人迟迟没有好消息回来,但郑家这头我却查到了一点蹊跷。”   晏三合:“什么蹊跷?”   谢道之:“海棠院。”   三个字,让裴笑几个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目光不由的扫了晏三合一眼,又赶紧挪开。   谢知非捂着心口坐直了,盯着谢道之,心里暗暗戒备。   晏三合却十分平静:“详细说说,你都查到了些什么?”   在此时,没有什么能够比这一句话更让人稳住心神,裴笑甚至有朝她跪下的冲动。   不愧是神婆,太淡定了。   “海棠院的一对双胞胎从出生到八岁,没有任何人见过他们的真面目,七月十四出生的人,的确是鬼胎……”   谢道之目光倏地落在谢知非身上,带着一些怜爱。   “鬼胎是克人,但多的是化解办法,把两个孩子关在海棠院不见天日,这是最愚蠢的一种,郑玉为什么要这么做?”   晏三合的眼神瞬间沉了下去。   这世上,再也没有人比谢道之更清楚鬼胎是什么了,他的三儿就是鬼胎。   三爷不仅是个鬼胎,还是个身体极差的鬼胎。   谢家为了他,找高人算过命,请和尚道士念过经,到现在还每年要给他办一场法事。   怪不得啊,他会怀疑到海棠院里。   晏三合:“还有吗?”   “有!”   谢道之:“双胞胎出生不久,海棠院的奶娘,下人统统被赶了出去,这是为什么?正常吗?”   晏三合瞳仁深处映着烛火的光,故意问道:“有什么不正常的?做得不好,就应该换掉。”   “晏姑娘。”   谢道之唇角渐渐浮现出一丝古怪的笑。   “你知道像我们这种人家找一个奶娘,多难吗?祖宗三代都要仔细查一查,除非那奶娘犯了大错,否则不会轻易赶出去。”   晏三合哑然。   这世上聪明人很多,聪明又有心机的人,不多,谢道之就是其中一个。   谢道之见晏三合不说话,又继续往下说。   “有一件事,晏姑娘怕是不知道,当年废太子兵败后,府中下人被关在太子府整整半年,有一条流言在下人之间传来传去,甚至还一度传到了禁军那头。”   晏三合显得有些吃惊:“什么流言?”   谢道之:“有人说,在太子起兵造反的当夜,听到了一声婴儿的啼哭声。”   晏三合眼皮狠狠一颤。   那声啼哭声,是她被娘施了鬼门十三针后,发出来的、来到这世间的第一声啼哭。   当时母亲梁氏急得跳脚,还冲她喊了一句:“我的儿啊,你哭小声一点。”   这些点滴在娘的那本册子里,都有详细记录。   万万没有想到,她的这一声啼哭,竟然真的被人听去。   指甲死死的掐进掌心,晏三合感觉不到痛,强撑道:“流言蜚语你也信?或许有人听错了呢?”   “流言蜚语是不可信。”   谢道之右手摸上左手,手用力一握,“但越是捕风捉影的事,不就越让人起疑心吗?”   晏三合表情有极其微妙的变化:“所以,郑家的事情你没有真凭实据。”   谢道之面色微微一晒:“我想找到真凭实据,但是……”   “但是什么?”   “有去无回。”   “这话什么意思?”   谢道之两只手交握在一起,手背上的青筋冒出来。   “双胞胎的长相肯定是相似的,只要派人瞧上一眼,就能确认海棠院到底有没有猫腻。”   晏三合眼皮重重一跳。   “所以,你派人闯进海棠院了?” 第875章 何错   “是!”   谢道之眯起眼睛,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   “可我左等他不来,右等他不来,这人仿佛凭空消失了一样,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那是被暗卫张天行杀了。   这人就像晏三合的影子一样,时时刻刻跟在她身边,护她左右,神来杀神,佛来杀佛。   晏三合的眼眶慢慢热了。   她平平安安长大的那八年,有多少人在暗地里为她操心,为她担忧,为她杀人。   而她,不仅没有见过他们一眼,甚至都不知道他们的存在。   这时,许久不曾开口的谢知非忽然说话:“晏三合,别走神,接着问下去。”   晏三合浑身一怔,朝谢知非投去感激一眼后,立刻问道:“你派出去的人,也许趁机逃了呢?”   谢道之指着朱青,冷笑:“你问问他,没有我的允许,他会不会逃?”   朱青不等晏三合问,就回答了“不会”两个字,说完,他迅速的瞄了三爷一眼,又垂下了头。   晏三合:“你的人有去无回,在你看来说明了什么?”   谢道之:“海棠院里不仅藏着秘密,还有守护秘密的人。”   真聪明啊!   难怪没有任何背景,靠着自己一步一步也能做到内阁大臣,祖父晏行看人真是太准了。   晏三合:“这只是你的推断,我还是那句话,你没有真凭实据。”   “所以,我把目光从海棠院拉回来,落到了郑玉身上。”   “郑玉有什么问题?”   “郑玉的问题在于,如果我的推断是真的,那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哪来那么大的胆子这么做?”   谢道之说完,像是有感应似的,晏三合一偏脸,正对上谢知非黑沉沉的目光。   是的。   这一点,也是他们一直想弄明白,却怎么也查不到的。   晏三合深吸一口气:“你查到了什么?”   谢道之:“我查到郑玉年轻的时候,受过一个人的恩惠。”   晏三合:“谁?”   谢道之:“废太子的嫡母孝仁皇后。”   孝仁皇后?   元封帝最敬重的女人。   元封帝因为她的去世,伤心欲绝,甚至还罢朝三日。   晏三合:“什么恩惠?”   “郑玉发妻生第一个孩子的时候难产,当时郑玉还是神机营里一个不起眼的小兵头子,却请动了妇科圣手郁蔼来接生。”   谢道之目光一偏:“小裴爷应该知道郁蔼是什么人吧?”   废话,小爷我当然知道。   裴笑向晏三合耐心解释。   “郁蔼人称鬼见愁,最擅长和阎王抢人,据说孝仁皇后生太子时,也是难产,是郁蔼把他们母子二人从鬼门关抢回来的。   他救了无数的产妇和婴儿,自己的孩子却没有一个保住的,都是早夭,所以四十不到就辞去太医院的职位。   他和孝仁皇后的关系非常好,废太子是他接生的最后一个孩子,归隐山林后,每年孝仁皇后生辰,他都会回京中给皇后诊脉。”   晏三合:“还活着吗?”   “死了都快八百年了。”   裴笑拨动了几下手指。   “算算时间,郁蔼给郑家老大接生应该是在归隐后,能请动他的,还真的只有孝仁皇后。”   晏三合:“为什么这么说?”   “听我父亲说,这人性子很傲,谁不遵从他的医嘱,他袖子一甩,拍拍屁股走人,也不管病人是死是活。”   裴笑:“被人告到元封帝那儿,元封帝好几次对他动了杀念,是孝仁皇后在一旁规劝、周旋,才保住了他的命,所以他只对孝仁皇后有求必应。”   裴笑看看晏三合的脸色,又接一句:“换句话说,郑玉想要请动他,必须走孝仁皇后的路子。”   晏三合听完,整个人呆立着一动不动。   在郑玉收养她这件事上,她始终弄不明白两点:   一是太子妃梁氏为什么要把孩子送到郑家?   二是郑玉为什么宁肯牺牲自己的亲孙女,委屈自己的亲儿子,也要护她一世平安?   如今,真相终于水落石出了。   郑玉的发妻难产,眼看就要一尸两命,郁蔼伸出了援手。   郁蔼的背后是孝仁皇后。   如此也就解释了,为什么郑玉毫无门第背景,却最终能官封大将军。   除了他自己的能力出众外,他背后应该有孝仁皇后的一只暗手,一步一步推动着他往前,往前,再往前。   这时,晏三合的脑子里又想到了关于孝仁皇后的另一桩事。   在查朱旋久的心魔时,朱旋久设计干掉两位兄长,从父亲朱六爻手里接过朱家家业时,朱六爻特意交代过,要朱旋久辅佐太子。   朱六爻之所以会这么交待儿子,是因为他也受了孝仁皇后的恩惠。   由此可见,孝仁皇后应该是察觉到了什么。   或者……是察觉到了太子的个性太过温良、仁慈;   或者……是察觉到了赵王的野心勃勃;   亦或者……她在心里防备着枕边人元封帝。   所以,孝仁皇后在儿子的登位之路上,埋下了两颗举足轻重的暗棋:一颗是朱家;一颗是郑家。   朱六爻是忠心的,但他所托非人,儿子朱旋久不仅没有辅佐太子,反而在暗中陷害了太子;   而郑玉则一诺千金,用郑家满门和他的性命,回报了孝仁皇后当年的恩情。   “祖母啊!”   晏三合在心里低唤一声,不由悲从中来。   您老人家什么都算到了,独独漏算了一样东西——人心。   这世间,万千人,万千颗心。   有些人心是红的,有些人心天生就是黑的;   有的人心是忠的,有的人心是奸的;   有的人一心向善,有的人怀恶不悛。   那么眼前这个谢道之呢?   他到底忠,还是奸?   是善,还是恶?   晏三合定定地看着谢道之,心倏的冷静了下来。   “所以,你就凭这三点,断定郑玉窝藏先太子遗孤,向皇帝告发?”   “没错。”   谢道之慢慢抬起头,一派正义凛然。   “那一声婴儿啼哭,足以证明前太子有遗孤在这个世上;那婴儿出生的日子和郑家双胞胎极为接近;   郑玉利用这对双胞胎,窝藏了前太子的遗孤,为了掩人耳目,双胞胎长到八岁都不见天日,身边还有高手保护。   而郑玉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要报孝仁皇后的恩情。”   他停下来,眼神中再度涌上两簇光亮。   “晏姑娘,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理得一清二楚,郑玉窝藏先太子遗孤,属于大逆不道,是乱臣贼子,我向皇帝告发,何错之有?” 第876章 认贼   每一个字,都像钢针一样,戳在晏三合的心口。   是的。   站在谢道之的立场上,为了让皇帝不废太子,为了江山社稷的安稳,告发郑玉窝藏先太子遗孤,何错之有?   她哑然失笑。   “忠臣啊,该载入史册,名垂青史呢!”   谢道之听得出这话里浓浓的嘲讽,一脸严肃的表情:“晏姑娘,我无愧于心。”   “好一个无愧于心。”   一道声音从边上横出来,谢道之的脸色唰的变了,他怎么也没有料到,这句话是从他最疼爱的老三嘴里说出来的。   谢知非双手撑着椅把手,吃力的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到谢道之的面前。   “爹,我问你,那一声啼哭可分得清是男是女?”   谢道之被他问得一愣,半晌,摇了摇头。   “既然分不清男女,那么海棠院一对龙凤胎,你能确定哪一个是先太子的遗孤?”   谢道之干咳一声:“老三,这事……”   “既然不确定先太子遗孤是男是女,那么……”   谢知非的口气一下子强硬起来,脸却越发的苍白起来,“先帝为什么要灭郑家满门?”   裴笑眼睛倏的睁大了,蹭的起身,手朝着谢道之指过去。   “我明白了,你向皇帝告密的时候,说先太子遗孤是双胞胎中的男孩。”   李不言一拳捶在桌子上,恨得咬牙切齿道:   “女孩夺不了皇位,当不成皇帝,永和帝大可以睁只眼闭只眼,放她一条生路,放郑家一条生路,但男孩就大不一样了。”   黄芪一伸脖子,用最快的语速嘀咕了一句:“男孩能做皇帝。”   是的。   这世道男人才称得上是子嗣,能传宗接代,能继承家业,能进祠堂祭拜供奉祖宗。   当废太子的子嗣有一天长大了,他知道自己的身世,知道了父亲的冤死,知道这本该属于他的大好河山,被人生生抢走……   他会不会恨,会不会怨,会不会想着有朝一日,要把这江山再夺回来?   一切皆有可能!   更何况,收养他的人还是郑玉。   郑玉手掌军权,在军中威望极高,郑家军纪律严明,所向无敌。   一个前太子的遗孤,一个手握兵权的重臣,这两人组合起来,将来会给华国造成什么样的局面,永和帝敢赌吗?   永和帝根本不敢赌,也不会赌。   因为他的皇位本来就是靠阴谋诡计抢来的,来路不正,所以他的心虚着呢。   心虚的人最怕什么?   最怕他做的亏心事被人提起来,最怕他手中的权力,被人夺走。   纵虎归山,后患无穷。   永和帝只有一不做,二不休,将一切威胁到他皇位的人统统杀了,这才有了郑家一百八十口的灭门惨案。   晏三合脚步沉重地走到谢知非面前。   “谢道之,我要你亲口告诉我,你是不是向皇帝说了,先太子遗孤是双胞胎中的男孩?”   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谢道之身上。   他躲无可躲,只有硬着头皮承认:“是!”   晏三合目光一下子变得阴鸷至极,“万一是女孩呢?”   “事到如今,男孩女孩重要吗?”   谢道之突然暴躁了起来,脱口而出:“我要他是男孩,他就必须是男孩。”   你要?   你要!   你要!!!   “那你可有想过……”   晏三合因为愤怒,整个人都在发抖。   “就因为你没有查清真相,故意说是男孩,郑家一百八十口人,死于非命?”   谢道之全身僵硬如石,“晏姑娘,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成大事?”   晏三合怒吼:“什么是大事?”   谢道之一咬牙:“辅佐太子上位,确保太子上位是大事,是天大的事。”   晏三合嗓音格外凄厉:“所以,郑家一百八十条性命,是小事,是蝼蚁,是该死?”   谢道之看着她眼底的疯狂,突然泄气道:“晏姑娘,只要达到目的,总要有人牺牲的,不是吗?”   达到目的?   总要有人牺牲的?   晏三合的眼泪夺眶而出,滚滚而下,抓住谢道之的前襟,用力的晃着。   “凭什么牺牲的是郑家?凭什么?你们一个个的,他妈的到底凭什么啊!”   一只大手环过来,将晏三合环进了一个宽阔的胸膛,随即那只大手往上,按住了她的脑袋。   谢知非把下巴凑过去,轻轻的摩挲着她的头顶,一下,一下,仿佛在告诉她:丫头啊,别哭,要稳住。   晏三合脸贴着谢知非的心口,她能感知到他身体的紧绷,也能感知到他心跳的异常迅猛。   她伸手搂住他的后背,就像溺水的人,死死的搂住了一条浮木,就再也不想撒手。   晏三合稳不住了。   哪怕那八年毫无记忆,可只要一想郑家的那些亲人,尤其是海棠院的、她名义上的爹,娘,哥哥,那泪水就止不住。   爹阖上眼睛的那一刻,会不会终于对她这个养了八年的女儿,生出了恨?恨她祸害到整个郑家?   娘阖上眼睛的那一刻,有没有惦记着那个从她肚子里掉下来的亲生女儿,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   哥哥呢?   他的魂魄浮在海棠院里,却始终等不到她来,会不会失望?   这世道,有人住高楼,有人在深沟,就命运而言,休论公道。   可还是那句话,凭什么是他们?   这是第一次在众目睽睽之下,谢知非和晏三合抱在了一起。   没有人说话,更没有人上前劝一句有伤风俗,李不言他们都觉得,三爷这一抱,抱得好啊。   至少,他能让晏三合的眼泪,少流一点。   谢知非低头看了眼怀里的少女,抬头看着谢道之,呆呆地看着。   这人,他叫他爹。   永和八年七月十五,他的魂魄落在谢三爷身上,整整十年时间,他一直叫他爹。   从前,他觉得老天爷待他很好,做郑淮左的时候,爹疼他爱他;   做谢三爷的时候,爹也疼他爱他。   如今……   谢知非觉得老天爷待他真是残忍,十年时间,他原来一直是认贼做父。   多么讽刺。   谢知非用一种平静的,近乎冷漠的口气问道:   “在郑家这件事情上,你做了两件事:第一件是告密;第二件是你私自把郑家被屠的消息,偷偷送到了老将军手里,可对?”   ————   今天更一张,还有一章正在写,怕是来不及放上来了。   情绪太强烈了,写了两稿,还是不满意,见谅。 第877章 杀人   可对——   是晏三合问话时,常常会用的一个词。   裴笑心有余悸地看谢知非。   什么情况,谢五十这是要代替晏三合,审问自己的亲爹?   谢道之看着儿子冰冷的脸,一点头:“对!”   “前者,你说你是为了太子,为了江山社稷,好,晏三合和我都承认。”   谢知非眼里藏着一点星火。   “但你把消息私自递到战场,请问这也是为了江山社稷吗?”   “问得好!”   裴笑眼神硬茬茬:“老将军对阵的是鞑靼,真要为了江山社稷,就根本不应该送信给他。”   李不言抱胸冷笑:“不就是怕永和帝为了他的江山,放老将军一马,所以才暗中补一刀吗?”   黄芪嘟囔:“说白了,就是怕老将军打胜仗。”   丁一唇动了动,想着自己到底是谢家人,没敢开口,只是挺了挺自己的胸,默默支援小裴爷他们。   谢道之一边的嘴角轻轻地抽搐了几下,“老三,我必须确保事情的万无一失。”   “既然是确保太子万无一失,那就不要打着什么江山社稷,为国为民的旗号。”   谢知非狠狠的咬出这三个字,“你不配!”   “老三,你……”   谢道之瞠目欲裂,急剧的喘息起来。   “先帝这个当事人,尚且知道两国交战,不乱军心,偏偏你,用郑家的一百八十口,去戳老将军的心。”   谢道之说到激动处,牙齿都在发抖。   “那一百八十口中,有老将军疼爱的儿子,有老将军同胞兄弟,有少年英气的他的孙子,也有陪着他几十年的忠仆下人。   一百八十口,就等于在老将军的心上捅了一百八十刀,每一刀都在凌迟着他的血肉。   你读过那么多的圣贤书,书上教你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书上没有教你,阴谋算计,枉顾人命,难不成你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逆子,你这个逆子!”   谢道之浑身抖得跟筛子似的,整张脸因为愤怒,五官变得扭曲起来。   所有人都被三爷的话吓傻了。   尤其是裴笑。   这话晏三合能说,你谢五十不能说啊,再怎么着,他也是你父亲,是长辈啊。   “谢大人啊!”   谢知非突然大吼一声,滴下两行热泪。   “你不能用这样卑鄙的手段,用在一个为国杀敌的老将军身上,你可知道他因为这件事,一夜白头!”   谢大人?   谢道之身子一软,跌坐在太师椅里,喉管里有什么东西堵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晏三合刚刚那样逼他,他都还能沉着应对,但此刻面对亲生儿子的质问,他毫无招架之力,节节败退。   就在这时,晏三合从男人怀里抬起头,有些疑惑地看着谢知非。   这人怎么了?   怎么和她一样激动?   谢知非低下头,含泪对上晏三合视线,“郑老将军的死,由我来复盘如何?”   晏三合没说话,伸手戳了一下他的心口。   心口是疼的,像被一只大手用力地撕扯着,他甚至能听到自己怦怦的心跳声。   可老将军的死,必须由他来复盘。   十年,太久了,他在谢家活得如鱼得水,以至于他以为自己就真的是谢三爷。   可从今天开始,他不能再做谢三爷,也做不回谢三爷。   所以他要亲口讲述一遍老将军真正的死因,好让心口的痛蔓延到各处肌肉骨缝,四经八脉,最好能让他痛彻心扉,痛不欲生。   痛,才能和过去割裂开来。   “我没事。”他冷静开口。   “好。”   晏三合从他怀里走到他身侧,手主动握住他的,“你只管复盘,若有错,我会纠正。”   错不了。   谢知非在心里回答了一声,凌厉的目光带着勾,看向谢道之。   “郑家血案发生在永和八年七月十五,案子发生后,你就知道你的计谋成功了,先帝对郑家动手了。   但是你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于是立刻派人赶去北地。   京城到北地,如快马加鞭、日夜不停只需半个月,八月初,老将军就得知了郑家一百八十口被灭的消息。   “老将军知道消息那一瞬间,想必是万箭穿心。”   谢知非不紧不慢地换了口气。   “谢大人如果体会不出来什么是万箭穿心,可以回忆一下永和八年我生的那场大病,差一点就让你白发人送黑发人。   一个儿子尚且让你痛不欲生,五个儿子,再加上所有老将军至亲的人,我想他应该比你死一个儿子,痛上千倍万倍。”   如果言语是匕首,那么这一刀正中谢道之的心口。   他脸上一片灰败。   “老将军不傻,郑家被灭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窝藏先太子遗孤的事情被人发现了。   他甚至能隐隐猜测到,是谁下的手。   没过多久,朝廷的监军到了北地,皇帝派来的是他的心腹太监严如贤。   严如贤的突然到来,能蒙蔽住所有人,却瞒不过老将军。   此刻,他清楚的意识到,皇帝这是要他的命来了,也更笃定地确认了皇帝就是那个对郑家下手的人。”   说到这里,谢知非停顿了一下,将眼里的一点残泪逼进去。   “他没有将此事告诉任何人,还和往常一样练兵,巡察,我不知道叶东和陶家三兄弟有没有发现他的不对,或许是发现了,或许是没发现。   他们死了,死人不会开口说话,我只能想象一下。   但步六发现了。   他发现老将军的精气神没了,他发现老将军的头发白了,他发现老将军眼里的光淡了,他说他变成了一个真正的老人。”   谢知非看着谢道之的目光,锋利起来。   “谢大人,你是刽子手,你亲手把一个浴血征战的大将军给杀死了。”   谢道之忙摇头:“我没有杀他,我没有……”   “杀人,有时候不需要用刀。”   谢知非冷然道:“流言可以杀人,痛苦可以杀人,绝望也可以杀人。谢大人,你知道什么叫绝望吗?”   谢道之说不出话来。   那一声“谢大人”对他来说,太过刺耳,   “就是原本热热闹闹的家,一下子没了;原本那些血浓于水的亲人,都死了。”   谢知非的声音,也透着绝望。   “就是天大地大,只剩下了你一个人。” 第878章 陌生   谢道之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老三。   虽然脸还是那张脸,人还是那个人,说不上来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就是觉得很陌生。   比叫他“谢大人”,还要陌生。   这时,老三又沉沉开口。   “我想严如贤在观察老将军的同时,老将军也在暗中观察着他,或者说,他在等待着严如贤拿出皇帝赐死他的密旨。   左等不来,右等不来,他又猜出了皇帝的用意:等他打完胜仗,再赐死他。   人的终点都是死,老将军也不例外。   但他有两条路,可以走向终点:第一条是按照皇帝的意愿打了胜仗,然后等着赐死;另一条是索性战死在沙场上。   众所周知,他选择了第二条。”   谢知非冷笑一声:“谢大人,你不防猜一猜,他为什么会选择第二条?”   小裴爷他们听到这里,才忽然意识到,三爷说话的腔调,不知何时也变得和晏三合一模一样。   晏三合审人的时候,就喜欢问一句“为什么”。   “老三……”   “谢大人,请你回答。”   “你……”   谢道之眼球充血,索性咬牙道:“左右是个死,战死的名声还好听一些。”   谢知非发出一声冷笑:“他都断子绝孙了,还要好名声做什么?”   谢道之被问得一噎。   “就像你不是晏行,不明白晏行的心魔为什么会是你的一封家书;你也不是郑玉,自然也不会明白他选择战死,到底是为了什么?”   谢知非看着他,眼底一层一层涌出来的是郑家男儿才有的霸气和决绝。   “让我来告诉你,你给我一条一条听清楚了。”   乱了。   彻底乱了。   裴笑胆战心惊地看着谢道之,生怕他抡起胳膊,照着谢五十的脸就是一巴掌,大逆不道啊!   “头一条,是为战局。”   谢知非:“因为汉王的无能,战事被拖到了九月,北地进入冬季,一来十万将士拖不起,二来华国的国库拖不起。   前头宋知聿领兵打了近两年的仗,消耗了多少银子?华国才太平几年,还有多少银子可让十万大军消耗整整一个冬季?   步六只看到将士们无心恋战,个个想回家过年;老将军看到的,却是整个华国国库空虚,支撑不了多久。   为了速战速绝,他只有用他自己,诱出鞑靼主力。”   谢知非露出一记嘲讽的笑:“谢大人官至内阁,想来最清楚国库里有多少银子吧。”   谢道之冷汗不停地往外冒。   先帝喜欢打仗;   打仗打的都是银子;   先帝御驾亲征一次,国库需得三年才能缓过劲来。   宋知聿那两年已经耗光了国库的一大半,紧接着汉王、郑玉出征,先帝是杀了南边的一批贪官,才凑齐了军粮军饷。   “第二条,是为郑家军。”   谢知非:“谢大人故意在皇帝面前,说老将军窝藏先太子的遗孤是男孩,皇帝没放过郑家,没放过老将军,难道会放过郑家军?”   “我明白了。”   裴笑一拍大腿:“郑玉和郑家军是一体的,皇帝对郑玉起了疑心,自然也对郑家军起了疑心。”   谢知非:“郑家军有五万人,步六告诉我说,跟随郑玉守黑山城的五千人,都不是普通士兵。   他们是郑玉最亲近的人,这些人就算回到京城,只怕下场也不会好。郑玉带着他们战死沙场,领了功勋,至少家中父母妻儿能领到一笔不菲的抚恤金。”   “怪不得。”   李不言长叹一声道:“大战结束后,郑家军被分散到了各个军营。”   谢知非眼神凝重:“所以,他死活只肯带五千精兵,多一个都不带。”   李不言:“还有第三条吗?”   “有。”   谢知非胸腔剧烈的起伏几下。   “人的归宿都是死,但死有死的不同,他打小习得郑家刀,郑家刀是杀敌的刀法,他的归宿只有在战场上。   郑玉这一生,上对得起家国,下对得起朋友,唯独对不起郑家至亲,对不起他自己。   郑家灭门,让他没有了活下去的念头;严如贤的到来,堵住了他想活下去的念头。   既然都是一个死,为什么不照着自己的归宿去死?   长刀出鞘,饮尽敌血,以一死,了万千恩怨,也告诉龙椅上的那一位……”   谢知非声音一下子哽咽起来。   “他郑玉的确是背叛了他的君王,但他也用这条命,用一场胜仗,报了君王的知遇之恩,都还清了,统统都还清了。”   他微微垂了一下眼,“谢大人,这一条一条,你可都记下了?”   谢道之比鬼还白的脸上,慢慢涌上了潮红,最后整张脸都涨红了,冷汗顺着发髻流下来。   谢知非看着他,眼里说不出的悲痛。   “父亲。”   他低低地唤了他一声:“你和郑老将军比起来,就是一个十足的伪君子。”   随着最后一个字落下,谢知非高大的身躯也一头栽了下去。   “谢承宇?”   晏三合与他十指紧扣,离得最近,一把将他死死抱住。   “来人,来人。”裴笑吓得脸都绿了,“快去请太医。”   一个身影以最快的速度冲过来,从晏三合的手里接过了谢知非。   “小裴爷,来不及了,我送三爷去你裴家。”   裴笑一看是朱青,更急了,“你给我放下他……”   “三爷的命要紧。”   朱青扔下这一句,背着人撒腿就跑。   裴笑一跺脚,“晏三合,我跟着去,你快点来。”   晏三合站得纹丝不动,不是不担心谢知非,刚刚他倒下来的那一瞬间,她的心也不跳了。   是她相信一点,只要有小裴爷在,谢知非就绝不可能有事。   “谢道之,三爷还少问了一件事。”   谢道之压根没有听到晏三合的话,此刻,他脑子里只有老三的一句话——   “父亲,你是一个十足的伪君子。”   伪君子吗?   庙堂之上,如走钢丝;权力之颠,如履薄冰,他只是……只是为了江山社稷啊。   晏三合见他一脸的茫然,魂不知在哪里的样子,伸出手指,点在了他的额头上。   一股冰寒浸泻而下。   谢道之生生打了个激灵,倏的回神。   “谢道之,三爷逮到严喜后,你的人就埋伏在屋子的外头,当时我和太孙还没有赶到,只有三爷和丁一看守严喜。”   晏三合:“你为什么不趁着那个空档杀了他,反而让他说出了实话?”   谢道之咽了口唾沫,“我以为把事情推到先帝头上,战马就会恢复了,哪曾想……”   “哪曾想战马没好,你慌了,几番思索之下,只能让严喜说出实话,但你又怕他把你交待出来,所以在话说到一半的时候,把人杀了。   “……晏姑娘……”   谢道之眼圈红了,“我是真的为了江山社稷啊!”   晏三合冷笑一声。   江山社稷?   我呸!   ————   这两章写的时候,真是艰难,没有办法代入三爷的内心世界,光是想一想,都替他难过。   已经尽力了! 第879章 宿命   “朱青,把他的上衣都褪了!”   “沉香,拿针来。”   “余下人,都给我退出去。”   数针落下,一股极细的热流顺着经脉流过四肢百骸,谢知非激灵一下,整个人腾空起来,荡悠悠漂浮在空中。   低头一看,自己的躯体还在那张床上,谢知非心中大骇。   忽然,一道强烈的亮光照过来,他感觉身体被什么东西用力一扯,人一下子飘了出去。   飘过高山、穿过湖泊,他悄无声息的落在了一座城墙外。   抬头,城墙高耸入云,巨大的城门上方,“黑山城”三个字苍劲有力。   黑山城——是老将军和五千郑家军战死的地方。   谢知非的心头激荡,不管不顾地向城门里走去。   越过城门,眼前呈现出一片忙碌——   一拨一拨的士兵在往城墙上搬运巨石;   有几十个士兵在安放火弹;   还有一排士兵往箭头上裹上浸过油脂的布条……   他们都身穿盔甲,面色凝重,有条不紊的做着大战来临前的最后准备。   谢知非看呆了,伸手去抓一个近在咫尺的士兵,他想问一问,老将军在哪里。   手抓了个空,眼前的一切,好像只是他的幻影。   幻影飞速往前,很快夜幕降临,气温骤然降了下来,有士兵在广场上点起一堆又一堆的篝火。   “将军来了。”   喧杂如潮水般退去,一片寂静中,一个白发男子大步走来,身后是三个威风凛凛的近侍。   是祖父!   谢知非眼眶一下子热了。   “都预备好了?”   “预备好了。”   “吃饭,休整。”   “是!”   饭是馕饼,往火上烤一烤,就着热水往下咽。   夜很长,也不知道哪个小子吃饱了,开始想家,嘴里哼唱着家乡的小曲儿。   曲子勾动人心,有人便跟着一道哼起来。   “狗尾巴,你小子哼什么小曲啊,娘不啦叽的,来,给本将军吟个诗,要豪迈一点的。”   “老将军,你能不能别叫我狗尾巴,我有名字的。”   “金少炎?”   老将军哈哈笑了,“你家穷得丁当响,五岁还穿着开裆裤,哪来的金少爷,还是叫狗尾巴好听。”   “哎啊,老将军你咋啥都知道啊!”   “我还知道你十二岁去偷看人家寡妇洗澡,被那肥寡妇一把揪进屋里,压在门板上,差点没被她一身肥肉给闷死。”   “老将军,甭说了,臊死个人了。”   “臊屁,老子听着就喜欢,多解闷啊!”   “将军,要解闷就数这小子。”   “知道,他大哥成亲那天,躲屋檐下偷听呢,被他大哥淋了一盆洗脚水,这小子伸出舌头,咂吧咂吧舔两口,说女人的洗脚水真香。”   “哈哈哈哈……”   所有士兵乐得狂笑起来。   老将军指着笑倒在地上打滚的一个士兵说:“你小子,还敢笑人家?”   士兵坐起来,冲老将军瞪眼:“咋不能笑了?”   “你小子更孬,夏天枭水,一个猛子扎进水里,露出半个脑袋,你弟故意往你头上撒尿,你这傻胚闭着眼睛抹了一把脸,对你弟说,快下来,尼/玛这水是烫的。”   “哈哈哈……”   笑声中,有人喊:“老将军,我的糗事呢,记得不?”   “你啊,整个郑家军,就数你放的屁最臭。”   “我呢?”   “那呼噜打得能把帐顶都掀了。”   “我呢?”   “你小子,三天两头打手铳,掌心那茧子都不是正经握刀握出来的。”   “哈哈哈哈……”   笑声中,那人臊得脸比猴子屁股还红:“老将军,打了胜仗,给我娶房媳妇呗?”   “娶!”   老将军大呵一声:“我亲自做媒人,挑个腰细胸大的姑娘给你暖被窝。”   “老将军,你说话算话,我可等着呢。”   “老子一唾沫一个坑,哪回骗你们了。”   “咚咚咚咚……”   战鼓急促的响起来,城墙上的哨子兵冲下面大喊一声:“报将军,敌军离黑山城还有十里的距离。”   几乎是同一时间,五千将士唰的起身,目光齐齐看向他们的将军。   老将军撑着刀柄站起来,目光一个一个,一个一个看过去,然后朗朗笑了一下,大喊道:   “郑家军的儿郎们,守住黑山城,护我大华江山,护我父母妻儿,都给老子拿命杀吧!”   “杀!”   “杀!”   “杀!”   喊声响彻整个黑山城,在峡谷里久久回荡。   而围在老将军身边的五千将士早已不见了踪影。   他们有的爬上了城墙,或检查大石,或提起弓箭。   有的冲到了城门口,把装着土的沙袋再垒高;   还有的退回自己的守地,慢慢握紧了手中的大刀。   呼啸的山风中,老将军把铜胄抱在手中,昂首看着黑沉天际,谢知非再忍不住,大喊一声——   “祖父!”   郑玉浑身一震,缓缓转过身,眼中的寒光一下子柔下来。   四目相对,谢知非喉结滚动几下,眼泪滚滚而落。   是的,这就是他的祖父。   一身盔甲,一头白发,一张苍老的脸。   “哭什么?”   郑玉一脸不悦:“我郑家男儿只流血,不流泪,把眼泪给老子收起来。”   “祖父。”   谢知非心里替他委屈,“值得吗?”   “小子,你给我记住了,郑家人做事不问值不值,只问心安不安。”   郑玉神色有几分嫌弃,“好好练字,你那一笔字啊,狗爬都不如,丢人。”   谢知非刚收下去的泪,又涌出来:“您,您看过我写的字?”   何止看过?   唤堂回回把两个孩子的字送来,他回回要拍着桌子骂几句,臭小子,就知道贪玩。   郑玉的眉眼柔下来,嘴角勾起一点弧度。   “以后,饭不要吃得太快,要学你妹妹,细嚼慢咽;睡觉别光着膀子,夜风冷,吹着肚脐容易着凉;   练郑家刀的时候,手上记得缠几层纱布,缠厚一点,这样掌心就不容易磨出血泡;   还有啊,别总欺负你妹妹,多让让她,要替祖父护着她;对了,以后见着明月,替祖父和她说一句对不住。”   他把手里的铜胄往头上一戴,提起长刀,声音陡然变得很低,很沉。   “孩子,祖父也对不住你,委屈你了。”   说罢,他眼里露出一点水光,在那水光快要落下的时候,转身便往城墙上走。   他走得很稳,腰背挺得笔直,像一根永远也不会倒下的铁柱,走进夜色里,走向属于他的……   最终的宿命!   谢知非心如刀割。   “祖父——” 第880章 后悔   “醒了,醒了,三爷醒了。”   谢知非长长眼睫动了几下,睁开眼睛——   头顶是熟悉的帐帘,帐帘里是熟悉的几张脸,每一张都一脸担忧地看着他。   裴笑嘴角急出一连串的水泡,“狗/日的你还知道醒啊,小爷守了你三天三夜,瞧瞧,脸都守老了。”   李不言指指自己的眼角:“我这里多了两条皱纹。”   丁一喜极而泣,“我瘦了整整五斤。”   黄芪:“我三天没拉屎。”   什么乱七八糟?   谢知非嫌弃的闭上眼睛,表达出一个意思:都滚吧!   四人都识趣的滚了,床前只剩下晏三合。   谢知非闭眼摸到她的手,“我真睡了三天?”   嗓音嘶哑暗沉,但晏三合听完,心一下子就稳住了。   晏三合挣脱开他的手,拿过茶盅,小心翼翼的喂了一点给他。   “睡了三天,用掉了一根五百年的老参,是太子从宫里拿来的。”   “我病得有这么严重?”   “就是这么严重,太医院的人来了一半,都说凶险,小裴爷急得跳脚,都快疯了。”   光说他,你呢?   谢知非看着她眼里的红血丝,软着声:“让你担心了。”   晏三合警告似的瞪他一眼,“没以后啊!”   谢知非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乖巧的点点头,“晏三合,我梦到老将军了。”   “老将军?”   晏三合眉头一拧,半晌又松开:“三天前,你昏过去的那一刻,战马都恢复了。”   战马恢复,那就意味着郑家心魔已经解开,也意味着谢道之就是那个告密者。   谢知非心头一酸,忽然想到什么:“那根香呢?”   “还在烧。”   “还在烧?”   谢知非眉头紧皱:“为什么?”   “不知道。”   晏三合无声笑了笑,“先不管它,先说说梦到老将军什么,我想听。”   “梦到他在黑山城守城,大战马上就要开始了,他和将士们说说笑笑,一点都不怕死。”   谢知非声音慢悠悠:“梦到他说,郑家人做事不问值不值,只问心安不安。”   晏三合鼻子一酸,静静地看了一会谢知非,“其实,老将军战死除了你说的那三层用意外,还有一层。”   “什么?”   “为了保护我。”   晏三合:“他知道张天行的本事,也知道张天行一定会把我救出去,为了彻底把这条线斩断,他选择战死。”   谢知非想到祖父给晏行的那封信,默然不语的点点头。   晏三合也想到了那封信。   “我以前总不明白为什么老将军要把我托付给晏行,他们两人一文一武,性子一南一北,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现在明白了?”   “明白了。”   晏三合几不可闻道:“他们骨子里是一样的人。”   这话像根细针一样,轻轻扎在谢知非的骨血里。   这世道真是奇怪。   谢道之坑了郑玉;   郑玉最小的孙子魂魄落在谢家;   郑玉把太子遗孤托付给晏行;   晏行却是谢道之的继父。   是轮回?   还是因果报应呢?   “如果我知道你会梦到他,就要你帮我带句话了。”   “什么话?”   “替我谢谢他,再告诉他,我很想他。”   晏三合别过脸,声音低沉下来。   “尤其在知道自己身世后,特别的想,他长什么样,什么脾性,我想报答他,可他已经不在了。”   “他不要你报答,只要你好好活着。”   “是啊,好好活着。”   可没有人能明白,靠着这么多人的牺牲活下来的人,其实并不那么的想活。   她宁愿死的那个人,是她。   晏三合顾着谢知非的身体,只让自己的情绪一闪而过,“对了,谢道之辞官了。”   辞官?   谢知非神色微变:“皇帝准了?”   晏三合:“听说刚递了折子上去,现在他在家称病不出。”   谢知非的呼吸有些沉重,“郑家的事情,你们告诉怀仁了?”   “瞒不住,是我亲口说的。”裴笑的声音在窗外响起。   顿了顿,他索性推开窗,探进半个脑袋。   “怀仁说谢大人没做错什么,没必要往陛下那头报,说事情就到他这里为止,也叮嘱我们不要往外声张。”   谢知非眼中一片涩意。   怀仁是顾着他才把事情压下来的,真要捅到陛下那头,只一个往北地送讯,谢家就该抄家灭族。   “朱青呢?”   “在呢,是去是留这不等着你发话吗?”   裴笑看看谢五十的脸色,叹气道:“你也别想太多,先把身子养好再说,留不留的都是小事。”   小事?   谢知非脸色慢慢沉下来。   裴笑一看他那副样子,后悔的想抽自己一个嘴巴。   他朝晏三合递了个求救的眼神后,“啪”的一声关上了窗,然后目光恶狠狠的朝院门口的黄芪看过去。   黄芪被他看得心头一颤,“爷?”   裴笑咬牙切齿,“你小子敢做吃里扒外的事,让爷伤心难过,爷先活埋了你。”   黄芪:“……”他也要敢呢!   院里的声音传到屋里,晏三合一个字都没有多说,只问道:“饿吗,我让汤圆给你弄点好吃的。”   “吃完,我想见一见步六,你准吗?”   “为什么不准?只要你身体可以,就是想喝酒,想勾栏听曲,我都准了。”   谢知非愣了愣,手轻轻一拽,晏三合整个人往前一倒,倒在了他身上。   两条胳膊环上来,很用力,像铁钳似的,要把晏三合嵌进他的身体里。   “晏三合,你后悔吗?”   没头没尾的一个句话,晏三合却听懂了。   当初在替晏行解心魔的时候,她其实是能眼睁睁看着谢道之倒霉,谢家倒霉的。   “在谢道之没有承认郑家事情之前,我不后悔,因为你爹说,他做了一个梦,梦里晏行叫了他一声孩子,祖父原谅,我就原谅。”   “现在呢?”   “后悔了。”   “因为郑家?”   “因为郑家。”   晏三合:“我如果原谅他,就对不起郑家养我的八年,也对不起老将军为我的一片心,如果不是看在你的份上……”   环着她的手顿一下,晏三合的话也顿一下,却还是说出了实话。   “我会杀了他。” 第881章 心事   晏三合从不说大话,她说出去的每一句话,都会落在实处。   谢知非倒吸一口凉气,声音都有些抖了。   “我呢,你打算怎么办?”   晏三合抬起头,手捧住了他的脸。   这张脸从前多水灵啊,嫩得能掐出水来,多少大姑娘、小媳妇喜欢,只是如今也添了沧桑。   “承宇,这话该我问你,你打算怎么办?我此生……再不可能踏进谢家半步。”   到了这个份上,她索性把话直接挑明。   “不是逼你,这是摆在我们面前的现状,谢家是横在我们面前的一条河,你如果选择留在河的这头,我们就必须要分开。”   谢知非深深地看着她:“如果我选择河那头呢?”   “那谢家你就必须舍了。”   晏三合沉默良久,“这京城我留不了多久,不能留,也不该留。”   这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她的身份只有远远的离开京城,才安全,才不辜负这么多人的牺牲。   “晏三合,给我一点时间。”   谢知非鼻音越来越重,声音越来越低:“你给我一点时间,我会跟你走。”   晏三合满目愕然。   谢知非昏睡的这三天,她其实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谢家是他的根,谢道之再怎么混蛋,也是他的父亲。   一个人,怎么可能舍弃自己的根?   一个人,又怎么可能真正怨恨生他养他的爹?   却不曾想,他连考虑都没有考虑。   为什么?   “谢承宇,李不言的娘说过,感情这个东西很多时候都是昙花一现,你没必要……”   “不是因为你。”   谢知非头搁在她消瘦的肩上,低喃:“不仅仅是因为你!”   晏三合眼睛酸涩的厉害。   她的承宇,有心事啊!   ……   窗外。   裴笑两条剑眉紧紧拧着。   什么,谢五十要扔下谢家,跟着晏三合远走高飞?   那他呢?   裴笑偷偷瞄一眼坐在竹椅上的李不言,他怎么办?   跟着去?   人家谢五十好歹有个晏三合相亲相爱,为爱私奔也算师出有名,他为什么?   再说了,爹娘怎么办?裴家怎么办?   留下来?   听从家里的安排,娶个体面的妻子,生儿育女,升官发财,一条康庄大道走到头,人是舒服了,可心呢?   心能沉得下来?   再再说了,他和谢五十十几年好兄弟,一个被窝睡觉,一起勾栏听曲,连上个茅厕都要勾个肩,搭个背,他舍得?   裴笑眼前仿佛出现一个个画面——   他一个人上衙,一个人下衙,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喝酒,百般无聊之下,又一个人勾栏听曲……   “李大侠。”   他心里难过,声音里也带出些委屈来。   “就不能劝劝你家小姐,留在京城吗?有我和谢五十帮衬着,她化念解魔也能轻松些。”   李不言蹭的从竹椅上站起来,眼风都没向小裴爷看过去,大步走出了院子。   “嘿……”   裴笑气得仰倒,心说一个个都滚吧,我就不信小爷离你们,活不成。   这会,李不言哪有心思管晏三合留下不留下,她满脑子都是那根半死不活的香。   按理战马都生龙活虎了,郑家的心魔就算了结了,为什么那支香还没烧尽?   她走到卧房,目光死死的看着那支香。   香烧得只剩下半截小指那么长,一缕似有若无的白烟袅袅而上。   看半天,也没看出个子丑寅卯来,李不言越发的烦躁起来,想和人狠狠打上一架。   郑家的事,她只能说遗憾;   老将军的事,她心里敬佩,道一声“真男人”;   谢道之她看不起,骂一句“狗东西”,也就忘在了脑后。   但这支香不行。   香关系着晏三合,晏三合但凡有点事,她怎么活?   娘离她而去的那一刻,她一度以为自己也活不下去了,不曾想来了一个晏三合。   这些年两人同进同出,从外头看着,是晏三合处处离不开她,只有她自己心里知道,真正离不开的人,是她。   “香啊香,你告诉我,你到底是在倒计时什么?”   李不言脸上再也没有了往日懒洋洋、无所谓的样子,眼神阴沉沉,就如同她此刻的心,一收一缩间,都是担忧。   不行,得找个人问问凶吉。   念头一起,李不言没带喘息的,立刻走回到小裴爷身边,揪住他的胳膊往外拉。   “你,你,你干……”   一只小手捂上来;   手的主人冲他一挤眼睛;   接着,红唇往院子外头努努。   裴笑脚步不听使唤的跟着李不言走出去,心里却在骂自己:我可真是贱呐!   “小裴爷,帮我找个人。”   小手是松了,红唇却贴到耳边,裴笑心脏轻轻收缩了一下。   “什,什么人?”   “朱府大爷。”   “找他做什么?”   “咱们去马车里说。”   咱们?   马车?   这么狭小的空间?   裴笑心说,这比谢知非要跟着晏三合离开京城,还能要了他的命!   ……   朱府。   “大爷,小裴爷来了,说有急事找。”   “快请。”   裴笑不用人领,熟门熟路的走进书房,身后自然跟着李不言。   “朱大哥。”   “小裴爷。”   简单几句寒暄,裴笑说明了来意,“朱大哥,我来测个凶吉。”   朱远墨痛快道:“说吧,测什么?”   “测晏三合。”   “晏姑娘?”   朱远墨一脸诧异:“为什么要测她?可是她出了什么事?”   “她没事。”   裴笑指指身后的李不言,“只是这丫头担心她主子的安危,所以……”   朱远墨冲李不言抱抱拳:“李姑娘,不是我不替晏姑娘测,实在是……”   李不言:“是什么?”   朱远墨神色有些尴尬道:“晏姑娘的凶吉,我测不出来;还有,她的命格,我也算不出来。”   “什么意思?”   两道声音,异口同声。   裴笑看了李不言一眼,“难不成……朱大哥你从前测过算过?”   “是!”   朱远墨也没什么可瞒的。   “晏姑娘当时被绑架,我心中着急,就和二弟、三弟暗中测了一下凶吉,没测出来。”   李不言脱口而出:“为什么呢?”   朱远墨欲言又止,但最后还是摇摇头。   “不知道。” 第882章 大凶   裴笑震惊之余,脑子忽的一转,谢五十都要和晏三合私奔了,这两人也算一根绳上的蚂蚱。   “那……测一测谢五十的凶吉如何?”   “三爷的简单。”   朱远墨从怀里掏出三枚铜钱,往地上一扔。   三枚铜钱在地上打了好一会的转,才停下来。   裴笑定晴一看,冷汗直飙出来。   三个反面。   是为大凶!   裴笑手一指李不言:“朱大哥,帮这丫头测一下。”   她和晏三合最亲,算是一家人。   朱远墨捡起三枚铜钱,走到李不言身边:“李姑娘亲手扔。”   李不言接过铜钱,往上一抛。   三个反面。   大凶!   裴笑脸都绿了,撸起袖子,“我来!”   晏三合亲口说的,我小裴爷是她最好的朋友。   裴笑捡起铜钱,朝天上拜了三拜,默念几声“阿弥陀佛”后,用力一抛。   还是三个反面;   还是大凶!   裴笑和李不言面面相觑,心惊肉跳。   ……   别院里。   谢知非刚用完一碗清粥,丁一走进房来。   “爷,步将军来了。”   晏三合捧过茶盅,“你正要去见,他却巴巴的来了,真是想到一处去了。”   谢知非接过茶盅漱了口,冲晏三合讨好一笑:“睡了三天,骨头架子都散了,我跟他出去走走如何?”   “好。”   谢知非走出卧房,一抬头,看到朱青低头站在角落里。   “你睡了三天,他就在那里站着守了三天,谁劝都没有用。”   晏三合看着谢知非的脸色,擅自做了决定:“丁一,你去和步将军说,让他等上一等。”   “是。”   丁一忧心忡忡地看了朱青一眼,转身离开。   随即,晏三合也拎着食盒离开,有些事情谁也帮不上忙,还得谢知非亲自处理。   堂屋里,安安静静,空空荡荡。   谢知非忽的想到了和朱青的第一次见面,也是在这样一个安安静静的午后。   他穿着一身粗布衣裳,身形挺拔,面孔青涩,眼神犀利,正该是……一个侍卫该有的模样。   谢知非只用了一眼,就把他当成自己的人。   朱青没有辜负这一眼,往后的日子,主仆二人越发的有默契,谢知非一个挑眉,一个眼神,朱青都知道深意,也只有他知道。   谢知非不仅把他当成侍卫,在心里也把他当亲人。   亲人的背叛,才是最痛的。   他走到朱青面前,叹了口气,“你喜欢大小姐,为什么不和我说?”   朱青的肩膀绷得很紧,头低低垂着,“我不敢说。”   谢知非摇摇头:“朱青,在你眼里,我就那么不通人情吗?”   “不是的,三爷。”   朱青抬起头,眼里含着一点水光。   “晏姑娘那样的人,老爷、老太太都不满意,我这样的,多看大小姐一眼,都是罪过。   谢知非哑然。   “三爷,我站在这里不是等你发落,更不是求你原谅。”   朱青不是木讷,也不是不会说话,从前是他觉得把事儿做好了,比说上一万句都顶用。   “我只是……”   他咬了一下唇,“……想求三爷别因为我这种小人伤了身子,不值当。”   谢知非气笑:“你要是为着我身子,也不该……”   “三爷。”   朱青一掀衣裳,跪倒在地。   “朱青背主,罪无可恕,老爷已经把我的卖身契撕了,给三爷磕完这三个头,我就离去。”   三个头,磕得砰砰响,额头都磕青了。   朱青起身,认真地看着面前的俊朗男子。   卖身契一撕,他就不再是谢家的下人,也不再是三爷的贴身小厮,他成了朱青。   一个无爹无娘,背信弃义的小人。   三爷心肠最软,顾着往日的情分舍不得赶他走,可他又有什么脸面还留在三爷跟前。   “请三爷放心,有些事除非我死,都不会从我嘴里露出半个字。”   谢知非表情看上去有些冷。   他走到太师椅里坐下来,一言不发,就这么静静的坐着。   昏睡三天,鬼门关前走一遭,他的下颌都尖了,衣裳穿在身上空空荡荡。   许久,他抬起头,看着朱青。   “卖身契是你和老爷的事,你们之间的账清了,我们之间的还没有。但这个账怎么算,我心里还没有想好。”   他摆摆手,“这几日你先回你自己买的宅子,等我想好了,自然会来找你。”   “爷?”   朱青眼泪夺眶而出,半晌,才从喉咙里低低咬出几个字。   “你一定……不要心软。”   ……   “步六,我该心软吗?”   青石路上,谢知非转过身,看着身旁的步六。   步六的脸比这夜色,还要难看三分。   他今儿个来别院,一是因为战马突然好了,他好奇想问个缘由;二是大军开战在即,他得和小主子道个别。   哪曾想,缘由竟然是谢道之。   如果不是顾及着小主子,他这会就想提刀往谢府冲去,取了谢道之的狗命。   “小主子。”   他沉着脸,压着声:“对朱青你可以心软,但对谢道之……你若心软便是对不起郑家,对不起老将军。”   “步六,你不知道……”   谢知非低低道:“老祖宗,我娘,我大哥,甚至是他,待我都很好。”   十年呐,比在郑家还多出两年,多少个日日夜夜啊,就算是块石头,经年累月也被捂热了。   “我心里很清楚,谢家我是回不去了,谢道之我应该恨之入骨,可一想到这十年……”   他指了指心口。   “这里就疼,疼得厉害。可如果再回去,我只要一想到郑家一百八十口,想到祖父,心里又生出恨来。   从前,我感谢老天爷让我活了下来,可如今我才发现,还不如当年和爹娘一块去了。”   “小主子?”   “我不是舍不得谢三爷的身份,这些都是身外之物,我舍不得的,除了他们待我的那份心,也有我待他们的那份心。”   心付出去了,哪里是说收回,就能收回的。   谢知非浓密的睫毛有些颤抖,挡住了眼里的一点水光。   “我可以离他们远远的,老死不相往来,可从前的痕迹抹不去,我这辈子到死,也只能是谢府三爷,做不回郑淮左。”   步六听了心酸的要命。   贼老天啊,你让小主子往哪里投胎不好,非要投在谢家,这不是把他往绝路上逼吗?   “步六啊。”   谢知非吼语似的低声道:“你说,这往后余生我还能笑得起来,还能快活得起来吗?”   步六默默地看着他,良久,道:“小主子,你身子能不能颠簸?”   “是要带我去郑家祖坟?”   我的小主子多聪明啊!   “事情结束,也该去那边和他们吱会一声,顺便把你的心里话和他们说一说。”   步六拍拍他的后背,“也许心里会好受些。” 第883章 前程   “晏姑娘,刚刚爷捎讯来,他和步将军去给郑家烧点纸,要晚点回来。”   “知道了。”   晏三合放下笔,“不言和小裴爷呢?”   丁一:“李姑娘和小裴爷坐同一辆马车出门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这两人?   一辆马车?   “他们往哪里去了?”   “没说。”   两个字让晏三合有些猝不及防,这两人坐同一辆马车已是难得,还没说去哪里……   这时,汤圆匆匆走进书房。   “晏姑娘,大爷、大奶奶来了,人已经到二门。”   “哪个大爷,哪个大奶奶?”   丁一一只脚已经跨出书房,听到这句话还是忍不住回头,狐疑地看了晏三合一眼。   汤圆也一怔,“就是咱们谢府的大爷、大奶奶啊,三爷昏迷的时候,他们刚来看过。”   晏三合的脸色倏地惨白。   丁一一看晏姑娘的脸色,暗道不妙,忙把汤圆支开:“你去把大爷、大奶奶请到小花厅。”   “是!”   丁一等汤圆走远,转身回到晏三合面前,试探道:“晏姑娘,还记得大奶奶姓什么叫什么吗?”   晏三合摇摇头。   “姓朱,她是朱家大小姐,晏姑娘上一个心魔解的就是朱家的,都还记得吗?”   晏三合还是摇摇头。   这一回,轮到丁一脸色惨白。   怎么就不记得了呢?   这不就两三个月之前发生的事情吗?   “炸棺,乌鸦,血月,阴界……”   “……”   丁一急了:“桃花井,催命钉,借运……”   “……”   丁一跺脚:“五台山,庚宋升,禅月大师……”   “……”   晏三合愣了好一会儿,依旧是木然的摇摇头。   完了!   彻底完了。   冷汗从丁一的额头滴下来,晏姑娘的失忆症越来越厉害,再这么下去,真的要连他们都记不得了,得赶紧和爷说去。   “别慌。”   晏三合见丁一像热锅上的蚂蚁,起身安抚道:“我们先去花厅看看客人。”   丁一哭丧着脸,“晏姑娘,你这样去会穿帮的。”   “别怕。”   晏三合拍拍他的肩,“说不定我看到他们,就能想起一些过往来。”   ……   花厅里。   夫妻俩一个儒雅俊朗,一个秀美端庄,两人目光都热切地看着晏三合,偏偏晏三合一点都想不起来,她和他们在何处见过?   甚至,这两张脸对她来说,是完全陌生的。   仅仅一两天的时间,她就把他们忘了?   这很不对劲!   “晏姑娘,晏姑娘?”   “呃?”   晏三合回过神,怔了怔:“怎么?”   谢而立温声道:“老三呢?”   晏三合:“步将军马上出征,来和三爷道别,拉着三爷出去了。”   谢而立神色有些不悦,埋怨道:“他心悸病发作刚刚醒来,晏姑娘怎么能放他出去?”   朱未希见男人口气不好,忙柔声解释。   “三合啊,你有所不知,为着三爷的病,老太太、太太急得觉也睡不着,饭也吃不下,连老爷都病倒了。”   你家老爷的病,可不是因为三爷。   晏三合心中冷笑。   “今儿我们过来是想把三爷接回去,帮他好好调养调养。”   朱未希声音又柔下几分。   “家里侍候的人也多,还有他大哥拘着他,三爷的病兴许能好得快一些。”   我看未必!   晏三合沉着脸不说话。   朱未希心头觉得奇怪,今儿个这丫头怎么脸也冷,话也少,一副不好相与的样子。   “老爷上了辞官的折子,将来谢府的重担就落在了三位爷身上,三爷这么年轻,身子骨不调养好,这前程也就没了,三合你说是不是?”   晏三合:“……”   朱未希得不到回应,心里有些七上八下,就在这时,晏三合忽的站起来,走到她面前。   “你刚刚说什么?”   朱未希被她脸上的阴沉吓一跳:“我,我没说什么啊?”   “你说了……前程。”   “噢,对,三爷的前程。”   朱未希扯出一记干笑。   “男子汉大丈夫,总要干一番事业,三爷这么年轻,人又聪明能干,只要养好身子,前程肯定……”   “是个男人,就想要前程,对吗?”   “这……”   朱未希看看一旁的谢而立,有些犹豫的点点头:“大概是吧。”   “丁一,汤圆,你们陪着大爷、大奶奶说说话,我还有事,先回书房。”   朱未希看了汤圆一眼,低声问道:“你家小姐她怎么了?怎么话说得好好的,就……”   汤圆哪里能知道,“三爷昏睡了三天,小姐守了三天,怕是累坏了。”   谢而立叹气:“所以我们才打算把老三接回去,也能省她的事。”   “大爷。”   丁一赶紧陪着笑脸:“三爷一会就回来了,您和大奶奶稍坐坐,等三爷回来,听听他的意思。”   “听他的做什么?昨儿要不是他昏睡着,我昨儿就把人接回去,这别院就一个汤圆,又不是长了三头六臂,哪能侍候周全?”   谢而立脸一沉,“丁一,你先去帮老三收拾收拾,等他回来,咱们就出发。”   “是!”   丁一退出小花厅,撒腿去追晏三合。   不想,刚跑出几步,就看到晏三合背着手,慢慢踱步。   “晏姑娘。”   晏三合脚步微顿,转头冷幽幽地看着丁一,“你来得正好,我问你,你想要的前程是什么?”   “啊?”   丁一后退了半步,挠挠头皮,嘟囔道:   “我能有什么前程啊,三爷的前程就是我的前程,他得势了,我走到外头也能充个爷当当。”   三爷的前程,就是他的前程?   晏三合木然地看着丁一,心里冒出来几个字——   事情……似乎有些不对。   ……   “李不言,事情不对啊。”   春风楼里,裴笑坐在李不言对面,“怎么咱们四个测出来,都是大凶呢?”   李不言目光凛凛:“你说错了,晏三合根本测不出来。”   “那就更不对了。”   裴笑把茶盅往桌上一放:“朱大哥连国运都能测出来,凭什么她就测不出来?”   鬼知道!   李不言两手托着腮,愁眉苦脸。   “三合的大凶,一定是应在那支香上;三爷的大凶只怕落在他和谢家的事情上,咱们俩个的呢?” 第884章 值了   裴笑被她问得心头一颤。   最近大半年时间,他连勾栏听曲都没有,哪来的大凶?   “会不会我是受谢五十的牵连?”   “有可能!”   李不言沉吟道:“那……会不会咱们四个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要倒霉就一起倒霉。”   “也有可能!”   裴笑深以为然的点点头,“我觉得根子还在那支香上。”   “没错,就是那支香。”   李不言身子往前凑凑:“有什么好主意吗,小裴爷?”   裴笑摇摇头。   李不言:“再想想?”   裴笑想半天,“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   “多去寺庙烧烧香拜拜佛,说不定能化解一二。”   “你确定?”   “京城的高门,但凡府里有冲太岁、值太岁、犯太岁的,都会去寺庙拜拜。”   “走,咱们现在就去。”   “现在?”   月黑风高?   我和你?   孤男寡女的,于你的名声不好。   “不太妥!”   小裴爷咳嗽一声:“我们还是早点回去,回晚了,晏三合那头不太好交待。”   “那就明天再去,走,回府。”   李不言起身,又顿住了,“去朱府的事情,谁都别说,别弄得大家都人心惶惶的。”   裴笑:“那要找个什么理由……”   “不好了,有刺客,快抓刺客啊……”   李不言脸色一变,凝神听了听外头的动静,冲到窗户边,啪的一下推开窗,却见远处的屋顶上,有条黑影起起伏伏。   “四九城水深,你别多管闲事,我去外头看看什么情况。”   “小裴爷,等等我。”   刺杀发生在他们隔壁的包房,一支箭从窗户穿进来,贴着人脸而过,刺入那人身后的墙壁里。   李不言探着脑袋还想再瞧一会热闹,被小裴爷一把拽着下了楼。   “一会五城兵马司,锦衣卫的人都会来,咱们还是先撤,免得被人瞧见,传到谢五十的耳朵里。”   李不言好奇问道:“那包房里的人是谁啊?做了什么缺德事,要被人刺杀?”   “我也不认得,但瞧着有些面熟,咦……”   裴笑指着不远处的一辆马车,“那不是谢家的马车吗,这大晚上的,马车里坐着谁啊?”   李不言冷笑一声:“快别和我提谢家,恶心。”   裴笑揉揉眼睛,心说那驾车的车夫,瞧背影好像是谢总管啊。   ……   小裴爷没看错,驾车的确实是谢总管。   他利落的甩着长鞭,直奔城外而去。   到了城门口,他一勒缰绳,跳下马车,眼睛死死的盯着紧闭的城门。   也不知等了多久,城门吱呀一声打开。   “三爷回来了。”   谢小花冲马车里喊了一声,颠颠跑过去,跑到一半愣住了,三爷的身后还跟着一个人。   这人他见过,是总打胜仗的步将军。   步将军扔一个荷包给守城的侍卫,目光一抬,脸色倏的变了变,低唤:“三爷?”   谢知非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心怦的一跳——   月色下,谢道之一身旧衫,背手站在马车旁。   步六压住周身的杀气,翻身上马,冲三爷抱了抱拳后,调转马头扬长而去。   “三爷,大爷大奶奶在别院等你半天,你迟迟不回来,回了老爷,老爷不放心三爷的身子,就和老奴一起等在这里。”   谢小花见三爷站着不动,上前轻轻推一把,压低声:   “老爷身上也不利索,烧刚刚退,还不赶紧过去,愣着做什么?”   谢知非一动不动。   嘿!   谢小花急得嘴直抽抽。   小崽子得的是心悸,心悸不影响脑子啊,怎么人都木了呢?   “老三。”   谢道之走上前,目光慈祥,“陪爹爹走走如何?”   谢知非静静看他片刻,把缰绳扔给了谢小花。   这世上最让人毛骨悚然的,是亲人之间无话可说的沉默,父子二人虽并肩而行,却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   这场景实在叫谢小花难过。   往日里三爷左一句,右一句,谁都没他热闹;   老爷嘴上呵斥,但脸上半分怒意也没有,一双眼睛都在三爷身上,宠着呢。   今儿这对父子是怎么了?   “老三。”   谢道之温和地起了个话头:“身子骨可好些了?”   “无碍。”   “药苦不苦?”   “还行。”   谢道之叹了口气:“天大的事,都没有身子重要。”   谢知非表情空空荡荡,不接话。   是无话可接。   他的身子因为谁犯了病,身后跟着的谢小花不知道,这人应该心知肚明。   这会来说身子重要,早干什么去了?   “爹小时候,父亲死得早,长什么样子都不记得,我就特别羡慕别人家的孩子。”   谢道之看了谢知非一眼,笑了笑。   “后来自己当了爹,想着自己遭过的罪,别让孩子们再尝一遍,就拼了命的想往上爬。   我们家的孩子,年纪都不小,就你大哥成了亲。   你大哥是长子长孙,将来得撑起谢家的家业,所以我没宠着他,该打打,该骂骂,余下你们几个……”   谢道之闭了闭眼睛。   “我连你大姐都没舍得让她嫁人,不是嫁不出去,是嫁了人,就不是我谢道之的女儿了,再心疼她,她受了欺负,我最多也只能在边上敲打几句。”   谢知非脸色很差,口气更差。   “说这些做什么呢?”   “爹就想和你说,爹对得起你们。”   “可你对不起他们!”谢知非压着声,压着怒。   “孩子。”   谢道之扭头看着他。   “人这一辈子总要做一些违心的事,说一些违心的话,你还小,等再过几年就明白了。”   谢知非停步,转身,一字一句:   “我就想问一句谢大人,午夜梦回,你想到那些人,那些事,良心安吗?睡得着觉吗?”   “我不会去想的,我只会想太子顺利登了基;太孙入主端木宫,成了太子;我只会想从前废太子的悲剧,没有再重现。”   谢道之直视着他的眼睛,“想着这些,我睡得比谁都香。”   “你……”   谢知非咬牙切齿:“在谢大人看来,不择手段,罔顾人命还是对的?”   “有能耐的被踩在下面,没能耐的坐了上位;温良知礼的去见了阎王,野心勃勃的成就一番大业。”   谢道之冷笑:“知书达礼的被婆家欺负,胡搅蛮缠的没人敢招惹;你告诉我,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   谢知非一噎。   “这世上没有对错,你觉得值,那就是对的。”   谢道之低低的从喉咙里唤了他一声。   “三儿,爹爹只盼着你从今往后少些磨难,多些喜乐,能活到长命百岁,那就值了,统统都值了。” 第885章 突变   巷口。   裴笑勾着脑袋,心急如焚。   有马蹄声近,他冲出去一看,果然是谢五十。   “姓谢的,身子刚好就跑出去,三更半夜都不回来,有你这样疯的吗?”   谢知非翻身下马,“在城门口遇上了谢大人,耽误了一点时间。”   谢大人?   裴笑一怔:“他有没有说什么?”   “没说什么,让我回家。”   谢知非脸色很是疲惫:“你等在这里做什么?”   “今天你大哥大嫂来别院,晏三合说不认识他们,明明前两天他们才来过。对了,她连朱家的事儿都不记得了。”   裴笑咽了口口水,凑近:“那香不对劲啊,谢五十,很不对劲。”   “晏三合怎么说?”   “她?”   裴笑一提这事就有气。   “她跟个没事人似的,还在后花园踱着步,还让我们不要去打扰她,要我说啊,她也不对劲。”   谢知非心里陡然一紧,“我出门前还好好的,走,赶紧回去。”   ……   回到别院,晏三合已经回到了书房。   不等谢知非问,她直接开口。   “我真的不知道那支香是怎么一回事,在我以往的解魔过程中,从来没有遇到过。   其二,我的记忆力这两天衰退的厉害,好多人和事都不记得,脑子里很空。”   谢知非愣了片刻,立刻问道:“我们第一次见面在哪里?”   晏三合:“客栈旁的巷子口。”   裴笑:“我们第一次见面在哪里?”   晏三合:“我在马车里,你在马车外,我踹了你一脚。”   “我刚刚试过了。”   李不言苦笑:“她脑子里就剩下我们几个,她连兰川是谁,从哪里来都忘了。”   谢知非走到晏三合面前,“陆时呢,还记得吗?”   晏三合摇摇头。   谢知非瞳仁一缩:“唐见溪,唐明月,单二一呢?”   晏三合还是摇摇头。   谢知非:“晏行、沈杜若,先太子,太子妃……都通通忘了?”   晏三合:“晏行是我祖父;沈杜若是我娘,先太子是我爹,太子妃是我母亲……这些,我都记得。”   谢知非蓦的浑身发冷。   和她有关系的,还记着;   和她没什么关系的,都忘了。   “有件事,我本来不想说的,但事到如今,不得不说了。”   李不言瞄了裴笑一眼:“因为香的原因,我今儿个逼着小裴爷去了趟朱家,想测测凶吉,哪知道……”   “晏三合的凶吉根本测不出来。”   裴笑接过话:“我们三个,测出来都是大凶。”   李不言:“我和小裴爷都觉得,根子在香上。”   裴笑:“我们打算明儿起就到各个寺庙里拜拜,看看能不能化解一下,死马当活马医。”   李不言:“三爷有没有更好的主意?”   谢知非摇摇头表示没有。   他大掌落在晏三合头上:“除了记忆力衰退,你身上有没有别的不舒服的地方?”   晏三合抬头看他一眼,“这会有点犯困算吗?”   “那就先睡觉。”   谢知非看着她眼里的红血丝:“一切等睡醒了再说。”   晏三合:“为了让我睡个好觉,三爷先说说今儿烧纸烧得顺利吗?”   顺利吗?   在祖父的坟前大哭了一场,把心里的委屈、憋闷、痛苦都哭了出来。   世人都道男儿有泪不轻弹,那是不愿意在心爱的姑娘面前,在在意的亲人面前表现出柔弱。   其实男儿的泪和女儿的泪都是一样的,都酸中带苦,千般滋味难以言说。   “顺利的。”   谢知非:“步六说等他打了胜仗回来,要给晏姑娘磕三个头,谢谢她。我说不用,你平平安安回来,晏姑娘就很开心。”   晏三合涩涩一笑:“还是三爷懂我。”   ……   各自回房,四人没有一个能睡着。   裴笑睁着两只大眼睛,看着帐顶,默默出神。   他从前好像听哪个高僧说过的,测不出凶吉,算不出命格的人有三种:   一种是高人,命格都在自己的手中;   一种是修行之人,命格随时会变;   还有一种是死人。   晏神婆莫非是修行之人,在人间修炼完,红尘俗事都忘却后,就升天了?   还有。   谢五十不大对头,对自家亲爹一口一个谢大人,听着太刺耳。   对了,他有什么资格,去老将军坟上烧纸啊,真正该烧纸的人,不该是晏三合吗?   李不言睁着两只大眼睛。   她怕惊着晏三合,硬生生把自己挺成一根木头。   得先未雨绸缪一下,让晏三合写一写她们俩相识的过程,回头她真要忘了,就把这张纸给她看。   她自己写的字,总不该忘了吧!   还有。   今儿个在朱家,她总觉得朱远墨有一点欲言又止,好像有话藏着掖着,没有完全说出口。   晏三合怕惊着李不言,也硬生生把自己挺成一根木头。   丁一说,三爷的前程就是他的前程,换句话说,主子的前程,就是下人的前程。   那么对严喜来说,太子的前程也就等于是他的前程。   郑老将军的死因,关乎战马;   战马一事陛下交给了太子;   这差事办得好,太子立下战马功劳,前程一片光明;   这差事办得不好,战马迟迟不恢复,影响到战局不说,太子前程也蒙上了一片阴影。   那么——   谢道之要花多少银子,才能让严喜放着主子的前程不管,甚至宁肯得罪主子,也要替谢道之说谎?   细细一想,这似乎……不太合常理!   这事儿,要不要和三爷说一说呢?   谢知非以为自己会睁着两只眼睛到天亮,不曾想迷迷糊糊间竟然睡着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在睡梦中一脚踏空,整个人惊醒过来。   醒来就有些心烦意乱,再也睡不着了,压在心头的事儿,一件一件浮上来。   谢家事还能再缓一缓,当务之急是那支香,还有晏三合的失忆。   那支香怎么办?   晏三合的失忆怎么办?   和谢家那头又该怎么办?   五更一过,他准备起床练功,忽然院门被敲得砰砰直响。   外间的丁一起身去开门。   片刻寂静后,丁一跌跌撞撞的冲进来。   谢知非心头一悸,“出了什么事?”   “爷!”   丁一扑通一声跪下,颤着声道:“老爷他……他……”   “他怎么了?”   “他……死了。”   “什么?”   谢知非蹭站起来,身子剧烈的晃了几晃,一屁股跌坐下去,然后又挣扎着站起来,冲过去,一把揪住丁一的前襟。   “你说什么,你给我再说一遍?”   “老爷他……他死了。”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谢知非把丁一往边上一推,踉踉跄跄地冲了出去。 第886章 自尽   这日天不亮,谢小花和平常一样去敲书房的门,敲半天没动静,就推门走了进去。   老爷很少晚起,哪怕休沐在家,也准时准点起来。   今儿个是怎么了?   进到门里,他先闻到一股浓浓的檀香味。   奇怪,老爷最恨男子熏这个香,熏那个香,这檀香味儿从哪来的。   于是,谢小花自作主张的打开了窗,晨曦中,他看到老爷直挺挺的平躺在床上。   “老爷?”   “老爷该起了!”   叫两声,没反应,谢小花走上前,轻轻推了推人……   片刻后,一声惊天的惨叫声,响彻云霄。   内阁大臣谢道之服毒自尽了,死在书房,衣服穿得妥妥当当,头发梳得一丝不乱,面色平静而安详。   如果不是嘴角流出的一股黑血,他就像往常睡着的模样。   事先没有任何的征兆。   谢道之半夜回府后,见老太太已经睡下,便回了书房,也没把长子叫到身边,再叮嘱几句。   他甚至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书案上用镇纸压着的,是多年前晏行写给他的那一封信。   谢知非一路跌跌撞撞赶回谢家时,人还没入殓。   谢道之躺在那里,安安静静的。   唯一的变化,是两颊深深凹陷下去。   他一步一步走上前,颤巍巍地伸出手,摸上了谢道之的脸。   往常这张脸也没有太多的表情,很多人形容这张脸是一张老谋深算的脸。   但谢知非知道,他冲自己吹胡子瞪眼睛的时候,是怎样的生动。   他会挑起眉,睁大眼,故意露出一副凶相,可谢知非不怕,他眼睛流出的光是暖的,笑意藏在里面。   你不能这样。   我们之间还有账没有算清楚。   谢知非一把揪起死人的前襟,整张脸因为愤怒而变得极为扭曲。   “你给我起来,起来啊……你不能死,你凭什么死……起来……给我起来……”   “老三!”   “三弟!”   “三哥!”   “三爷!”   “三儿……”   谢知非茫然转过身,看着面前的一张张脸,揪住其中一个。   他没看清揪着的人是谁,只是迫不及待的说:“你听到没有,他叫我三儿,他还在叫我三儿!”   “三爷。”   谢小花满脸是泪:“老爷他……去了!”   “没有!没有!没有!”   谢知非咆哮着。   “他叫我三儿,刚刚才叫的,你是不是耳朵聋了?你们一个个都耳朵都聋了吗?”   没有人回答他,回答他的是此起彼伏的哭声。   你们为什么要哭?   几个时辰前,他还在城门口等我呢!   他让我陪他走走;   他问我药苦不苦?   我想说苦啊,都苦死了,可我没有说出口,冷着一张脸对他。   我恨他啊!   他怎么能那样算计郑家呢?   谢知非茫茫然转过身,看着床上睡着的人。   现在呢?   我去恨谁?   我该去恨谁?   泪,终于从谢知非的眼里喷涌而出,与此同时,喉间也涌出一股血腥。   他嘴一张,吐出一口黑血来。   “谢五十。”   裴笑魂都吓没了,上前死死的从后面抱住他。   这一抱,让谢知非突然想到一年前,也是在这间书房,他看到他趴在书桌上,凑过去。   两行浊泪从他眼里滚下来,他哽咽着说:   “三儿啊,父亲这辈子,再也没有父亲了!”   谢知非奋力推开裴笑,跪倒在地,冲着床上的人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   “父亲啊——”   ……   人死不能复生,但丧事得操持起来,设灵堂,入殓,装棺,给亲朋好友报丧……   一件一件事情都得有人拿主意。   老太太惊闻儿子死讯,一口气没上来,直接晕了过去;   太太吴氏,柳姨娘哭得哀哀欲绝;   三个儿子,两个女儿一个比一个伤心欲绝。   关键的时候,大奶奶朱未希挑起大梁,与谢小花一道将事情一件一件命人操办下去。   报丧的人到了别院,晏三合没有问谢知非如何,而是详详细细地问了谢道之的死状。   问了好几遍,她才放人离去。   李不言见她问得这样细致,忍不住问:“三合,你是觉得谢道之的死,有什么蹊跷吗?”   晏三合沉默了很久,才摇摇头:“不是,我只是觉得他不应该在这个时候自尽。”   “为什么?”   “因为……”   晏三合瞳仁一沉。   “因为一个心肠软的人,不会对郑家用此毒计;也因为,赵亦时都说会把事情压下来,他还有什么理由要去死?”   “会不会是内疚了?”   “十年了,他都活得好好的,这个时候内疚……”   晏三合的声音轻而颤,“会不会太晚了一些?”   李不言:“……”   轰隆隆,闷雷从远处传过来。   晏三合抬头看着黑沉沉的天,忽然觉得茫然无措。   谢道之死了,她心里不仅没有大仇得报的痛快,反而说不出的沉重。   为什么呢?   “不言,陪我去谢家吊唁。”   “你不是说此生再不踏入谢家半步?”   “我不放心三爷。”   ……   谢三爷坐在灵堂里,整个人呆呆傻傻。   有人来吊唁,他听到一声“拜”,就磕头,听到一声“起”,就直起身,像个提/线/木/偶。   “晏姑娘到——”   晏三合走进灵堂,目光第一时间落在谢知非身上。   这人一身丧服跪在地上,眼眶凹陷,眼神空洞。   他没有朝晏三合看过来,目光死死地看着身边的棺材,似乎在期盼着棺材里的人能睁开眼睛,从里面走出来。   晏三合的心,一下子痛了。   昨儿夜里,他问她,第一次遇见是在什么地方?   他并不知道,那一幕像刻在她的脑子里一样。   昏暗巷子尽头,他一只脚着地,一只脚踩着墙,双手抱在胸前,冲她缓缓勾起一抹笑。   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   那样子多好啊!   欠揍,却浑身充满了朝气。   不像现在。   晏三合收回目光,走到灵台前,拿起一支香,在烛火上点着,插入香炉,然后跪地磕头。   因为是平辈,家属只是把身子拱下,头低下。   最后一个头磕完,晏三合冲谢而立点了一下头:“多保重。”   谢而立眼泪汪汪,刚要说话,却听外头有人高喊。   “太子殿下到——” 第887章 值了   太子亲临,这对谢府来说是何等荣耀的一桩事。   外头前来吊唁的人,个个倒吸一口凉气。   谢而立匆匆抹一把泪后,冲谢不惑叮嘱一句“灵堂你看着”,起身去拉谢知非。   不曾想,谢知非一把将他推开,目光继续死死地盯着那口棺材。   谢而立无奈,只得自己迎出去。   晏三合深目看了谢知非一眼后,悄无声息的走出灵堂,目光在人群中四下寻找。   李不言察觉:“找谁?”   晏三合:“谢小花。”   李不言暗暗称奇,这丫头连谢而立、朱未希夫妇都忘了,竟然还记得谢小花。   她手往远处指了指。   谢小花此刻跟在谢而立的后面,恭身去迎太子的大驾。   太子一身私服匆匆而来,身后只跟了一个沈冲。   谢而立刚要跪下行礼,被他一把扶起来。   “不必多礼,谢大人国之栋梁,我来给他上柱香。”   谢而立握着殿下的手,泣不成声:“谢殿下……体恤。”   赵亦时拍拍他的手,大步向正堂走去。   路过晏三合的时候,他目光略略一扫,晏三合和李不言并没有像旁人一样跪地行礼,只是微微欠身。   晏三合等他走进灵堂,冲李不言低语了一句“你帮我看着点”,身子往外一闪,轻巧的闪到了谢小花的身后。   谢小花察觉身后有人,扭头一看,“晏姑娘?”   晏三合指指墙背后,示意他跟着来。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转角,走到一棵大树后,晏三合转身,声音压到最低:   “谢小花,最近你家老爷有没有大笔的支出?”   一提到老爷,谢小花两眼泪汪汪。   他想了想,道:“上个月老爷有一笔两千两的支出。”   两千两?   塞牙缝都不够。   晏三合看着他:“动万的有没有,五六万左右?”   这个数字把谢小花吓得脸都绿了。   “晏姑娘,老爷一向节俭,不可能动用这么多的银子,再说了,公中的账上也没有这么多钱啊!”   那就不对了!   晏三合思忖片刻,“会不会有一种可能,他花出去了一大笔银子,你却不知道。”   “谢府外头铺子的银子,都经过二爷的手入公中的账,除非老爷私下让二爷扣下了……”   谢小花口气坚定:“否则绝无可能。”   晏三合点点头:“我知道了,你去忙吧!”   谢小花一把揪住晏三合的袖子,“晏姑娘打听这些做什么,是不是我家老爷在外头欠了……”   “不要问,也不要对任何人说起。”   晏三合目光一压,“如果你想查清你家老爷为什么自尽的话!”   谢小花吓得一把捂住嘴,拼了命的点头。   “好好照顾好你家三爷。”   晏三合沉默了一会,“你的话,他多少会听一些。”   想着三爷吐出的那口血,两行热泪从谢小花眼里流下来。   “晏姑娘,老爷生前最不放心的就是三爷,昨儿夜里还去城门口等他呢。”   昨天?   夜里?   谢知非只字未提啊!   晏三合瞳仁一缩,“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啊?”   “你一个字不落的说给我听!”   ……   “三儿,爹爹只盼着你从今往后少些磨难,多些喜乐,能活到长命百岁,那就值了,统统都值了。”   晏三合一遍一遍的回味着这句话,连谢小花何时离去的,都浑然不觉。   这话显然不太对,尤其是“值了”两个字。   “值了”的反话,是“不值”,这两个字有一个共同的前提是——付出。   付出了什么,得到了什么,于是就值了;   付出了什么,没有得到什么,所以不值得。   那么,谢道之到底付出了什么呢?   仅仅是那一大笔钱吗?   晏三合去濨恩堂的路上,脑子里想的都是这个问题。   濨恩堂里,一片静悄悄。   丫鬟见是晏姑娘,抹抹泪迎上前道:“老太太哭累了,刚刚睡着,晏姑娘堂屋里坐坐。”   “不了,你和老太太说多保重身子,我回头再来看她。”   晏三合走出院子的时候,扭头往老太太住的东厢房看了一眼。   杨氏就这么一个独子。   母子二人相依为命走到现在,已经走到了荣华富贵的最高处,一辈子都快走完了,没想到还要白发人送黑发人。   精明算计有什么用?   锦衣玉食有什么用?   到头来,还是个可怜人!   “不言,我们回去吧。”   李不言扔掉咬在嘴里的一截青草,走到晏三合身边,低声道:   “三爷那头,要不要再去看看,我远远瞧着他的样子……”   “谁都宽慰不了他,我也一样。”   “为什么?”   晏三合眼神幽暗:“因为我们都没有身在其中。”   因为,我们都不是他!   ……   二人悄无声息的来,又悄无声息的走。   走到正门口,一抬头,门槛里、门槛外的人都愣了愣。   朱青退后行礼:“晏姑娘,李姑娘。”   李不言:“你怎么来了?”   晏三合:“你总算来了。”   李不言看看晏三合,闭嘴不说话。   晏三合从怀里掏出荷包,“麻烦替我交给三爷。”   朱青眼眶倏的泛热。   晏姑娘刚从灵堂来,什么东西不能亲自交给三爷,非得他转交?   她是怕三爷拒了自己,才想出这个法子。   “顺便帮我带句话给他。”   晏三合轻柔开口:“就说我不管账,以后账都交给他管。”   “是!”   朱青接过荷包,退到一旁,让晏三合她们先走。   晏三合另一只脚跨过门槛,“不言,你先去牵马。”   “好!”   “朱青,你过来。”   朱青跟晏三合到墙角边:“晏姑娘还有什么吩咐?”   “你相信你家老爷,会自尽吗?”   “我……”   “我不相信!”   晏三合捂着嘴,迅速道:“帮我做一件事,想办法问一问你们家二爷,他爹这几个月有没有大笔的支出是从他的账上走的?”   朱青掀开眼皮看了晏三合一眼,不想晏三合也正抬眼去看他。   四目相对,朱青心里一震——要怎么形容晏姑娘的眼神呢?   里面什么悲伤,什么担忧都没有,只有两簇光,很亮,也很坚定,好像没有什么能难倒她一样。   “晏姑娘放心,交给我。”   这时,李不言牵过马,问道:“回别院吗?”   晏三合快走几步下台阶:“不,去驿站找韩煦。”   李不言微微一愣,“韩煦你还记得?”   晏三合:“不敢忘了她。”   李不言把脑袋凑过去:“找她做什么?”   晏三合在她耳边低语:“求她帮着查一个人。”   李不言:“谁?”   晏三合:“严喜!”   李不言神色一变。   事情不都过去了吗,怎么还要查他? 第888章 白发   太子的吊唁,让谢道之的死,蒙上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也有嗅觉灵敏的人,察觉到了深水里的异动。   谢道之官居内阁,身上还领着别的差事,都是要职。   人死了,差事空出来,谁会上位?   谢家老大在翰林院,谢家老三在兵马司,父亲死了,三年丁忧免不了,一个萝卜一个坑,这两人的坑又有谁来填上。   谢知非没跟着大哥去迎太子的驾,却在太子的暗示下,不得不送一程。   赵亦时看着谢知非消瘦苍白的侧脸,满目心疼。   “我既替不了你伤心,也替不了你悲痛,你身子不好,自己要保重。”   谢知非无声点头。   赵亦时停下脚步,“以后的事不要担心,有我在的一日,就有谢家好的一日。”   谢知非没有想那么远,但还是被短短的几句话暖了心。   “怀仁……”   一开口就是哽咽,听得赵怀仁心头一悲,手摸上谢知非的后背,轻轻揉几下,像兄长在耐心安抚着自己的弟弟。   “听说黄泉路、鬼门关都是极阴、极寒的地方,也不知道他穿的那点衣裳,挡不挡风,抵不抵寒?”   赵怀仁被他说得眼泪都出来了,再忍不住,手轻轻一压,将谢知非的头压在了自己的肩上。   这般亲昵,让四周驻足偷看的人暗暗吃惊。   死了一个谢道之,这谢家根本倒不了,瞧瞧,太子对三爷多好啊,将来太子上位,谢家的荣华富贵只怕更上一层啊!   送到门口,目送太子坐驾离去,谢知非扭头回府。   上了几个台阶,不知为何腿下一软,一只大手扶上来。   谢知非目光缓缓看过去,声音低低地压在沙哑的嗓子里:“你怎么来了?”   朱青惴惴不安地看了三爷一眼,掏出荷包,“晏姑娘让我给爷送来。”   谢知非接过荷包,捏了捏,“她什么时候来的?”   朱青:“刚刚。”   谢知非抹了一把脸,喃喃:“我竟没有看到她。”   “她还有一句话,让我告诉三爷,她说她不管账,以后账都交给爷管。”   谢知非怔愣片刻后,别过头,喉结轻颤。   朱家和乌鸦的心魔解完,他去木梨山接晏三合。   为了哄她,他故意和明月、单二一他们赌钱,赢的银子统统给晏三合保管,还厚颜无耻地说这是他以后的老婆本。   她现在把银子还回来,又说那样一句话,是在告诉他:   你还有我!   好像碎了的心,被拼凑在一起;好像游荡的魂,重新有了归处;   谢知非抬眼看着朱青,看了半晌,哑声道:“去灵堂帮忙吧。”   朱青先是习惯性的“嗯”一声,然后微微一愣,接着眼泪唰的流下来,最后喉咙里压不住的,发出阵阵的呜咽声。   这一刻,他游荡的魂,也终于有了归处。   ……   太子的车驾并未回端木宫,而是直奔皇宫而去。   新帝此刻刚刚沐浴完,手里拿着一本奏章,坐在铜镜前任由内侍栉发。   正值夏日,他身子又胖,仅仅坐着就是一身一身的汗。   偏偏龙袍厚实,领口系得密不通风,一个早朝下来,里衣已经湿透,不沐浴,身上的味儿大。   “陛下,有根白发老奴帮您拔了。”   新帝的眼光从奏章上挪开,“拿来我瞧瞧。”   一根白发落在他掌心。   新帝看了半晌,忽的冷笑一声,道:“朕记得,谢大人未满五十吧?”   “再有几个月好像就满了。”   新帝冷哼一声,手一翻,白发无声落地,“人和这白发有什么两样,碍眼了就得拔去。”   话落,外头有人回话。   “陛下,太子在殿外等着。”   新帝把奏章一扔,淡淡道:“请他进来吧!”   赵亦时进殿,朝皇帝行礼,等半天不见皇帝喊起,不由抬头去看。   新帝冷眼凝视着他,“听说太子去谢家吊唁了?”   “是!”   “好好的,谢大人为何要死啊,太子?”   赵亦时本来想瞒下,但事到如今肯定是瞒不住了,只得硬着头皮道:   “谢大人愧对郑家,愧对老将军,所以才……”   “愧对?”   新帝语气似乎颇为吃惊,“……他哪里愧对?”   赵亦时:“他怕陛下重蹈废太子的覆辙,牺牲了郑家和郑老将军,为陛下保住了当年的太子之位。”   新帝长眉一挑,立刻接话道:“也保住了你的太孙之位。”   赵亦时只觉得胸口郁闷到了极点,心中冷笑一声道:“是!”   “那他应该是忠臣呢,还是佞臣?”   新帝语气森严:“朕该赏呢,还是罚呢?”   赵亦时把身子伏了下去:“是忠、是佞;是赏、是罚,一切全凭陛下做主。”   “朕做主?”   新帝突然大怒起来,抄起奏章砸向地上的人,“朕能做得了你太子的主?”   赵亦时浑身一颤,咬咬牙,抬首道:   “既然做不了,那就请陛下赐谢大人一个忠臣,若没有他,大约就没有我们父子二人的今天。”   新帝没想到太子会把话说得如此透彻,一张脸变了脸色。   赵亦时却没有收口。   “先帝教导儿臣,做人不能忘本,恩者,报恩;仇者,报仇,不可使亲者痛,仇者快!”   新帝怒到极致,反而笑了。   “太子搬出先帝,是在教朕做人吗?”   “儿臣不敢。”   赵亦时眼中闪过一点泪光,一个字一个字的咬道:“儿臣只是想求陛下,求陛下成全谢大人的一片忠心。”   说罢,他再次深深伏下去。   新帝锐利的目光落在太子的脊背上,怒意却尽数压进了喉咙里。   良久,他冷笑道:   “既然太子都说了,谢大人保住了朕当年的太子之位,是恩,朕自然得成全他的一片忠心。”   赵亦时抬头,脸上露出一点欣喜。   “但太子对谢大人算计老将军一事瞒而不报,于公,无视朝廷法记;于私,目无尊长,当重罚。”   新帝嫌恶地看他一眼。   “罚太子拿出半年俸禄,把郑家倒塌的围墙砌上去,算是替先帝恕了罪。”   欣喜一点点褪去。   “是!”   “砌完,太子去守半年皇陵。”   赵亦时不敢置信地看着皇帝。   皇帝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迸,“替朕在祖宗跟前,也恕一恕罪!”   ————   昨天主打一个走背运。   去医院看病,出来大雨,好不容易等雨小了一点,电瓶车浸水启动不了。   等救援等了半个小时,死活不来,只能淋着雨推着车找修理的地方,推了几公里,才找到一个小铺子,把我累惨了,大半天的时间就这么折腾没了,只能请假断更。 第889章 告别   皇帝的口谕,是在谢道之出殡的前一天落到了谢家。   口谕对谢道之的暴毙,表达了惋惜和痛心,称皇帝失了臂膀,朝廷失了一位忠臣,百姓失了一位好官。   忠臣好官——为谢道之的一生做了盖棺定论。   守灵七日出殡,朝中文武百官来了一大半,送殡队伍浩浩荡荡,延绵好几里。   晏三合对外是谢道之的干女儿,这最后一程,她和李不言一同去送。   坟茔是由朱远墨两年前为老祖宗的身后事看下的,也是一处依山傍水的风水宝地。   吉时一到,棺椁落地。   第一铲土洒落下的时候,谢家人哭声一片。   小裴爷一边抹泪,一边凑在晏三合耳边好奇问道:“他死得这么突然,棺材会不会裂啊?”   晏三合淡淡的看了裴笑一眼:“我倒希望它裂。”   这样就能查出谢道之真正的死因。   朱青的手脚快得惊人,仅用了三天的时间,就查清了谢不惑那头的账——谢道之没有从二儿子那边拿银子。   这就奇了。   府里没有大笔支出,私下也没有让二爷扣下银子,那么谢道之给严喜的银子从哪里来?   是私房银子吗?   似乎不太可能。   谢道之几乎是一个人养着一大家子,真要有那么多的私房银子,他得有多贪?   会不会谢道之的付出,不是银子?   如果不是银子,那又会是什么?是他的这条命吗?   能要谢道之命的人,当今世上可没几个啊!   这几日晏三合的脑袋除了越来越记不住东西,就像被针刺了一样,密密麻麻发痛。   泥土落下几铲,送殡的队伍打道回府,谢家人留下来处理完后面的事。   晏三合远远看了谢知非一眼后,往山下走。   这人又瘦了,瘦得脱了相,眼神幽幽一抬,小裴爷说像刀一样让人心碎。   小裴爷还说,好几次,他不是看着谢道之的棺材掉的眼泪,是硬生生被三爷的眼神看哭了。   回程的路,晏三合把裴笑拽进马车。   “明亭,我在查谢道之的死因,也在查谢道之和严喜的关系。”   裴笑茫然抬头,表情是意想中的惊诧。   离得近了,晏三合才发现这人也瘦了一圈。   不奇怪。   大奶奶和谢小花只能撑起谢府内宅的人和事,官场上来吊唁的人,都是小裴爷在迎来送往。   “明亭,不言。”   晏三合,“我需要你们替我回忆一下,在这桩事情中,还有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李不言眼睛一下子瞪大:“你不会是连这件事情都忘了吧?”   “暂时没有。”   晏三合:“但一个人所察所觉有限,也总有顾不到的地方。”   裴笑拧着眉头想半天,“我就觉得有一处不对劲。”   晏三合:“哪一处?”   裴笑:“谢道之死了,他养着的那些黑衣人去了哪里?一个个都散了吗?”   说着,他用脚尖碰了碰晏三合的。   “吴关月父子还记得吗?就是大齐国的那对流亡君主,吴关月养了一批死士,他死后,这批死士就给了他儿子吴书年用。”   裴笑捏捏下巴:“养死士很费钱的,按道理来说,谢道之自尽前应该把人传给下一代啊,解散了多亏啊!”   “问得好,确实蹊跷!”   晏三合冲裴笑翘了翘大拇指,目光一偏:“不言,你呢?”   “我?”   李不言挠挠头:“我觉得没啥不对劲啊,除了那支香。”   这几日她也没管小裴爷,自己一个人走遍了四九城的各个寺庙,虔诚上香,虔诚祈福,哪知那香还是那个德性,越烧越短。   夜里她在床上翻过来覆过去的反复琢磨。   越琢磨,越害怕。   “对了三合,那天我和小裴爷在春风楼吃饭,遇上个刺客,那刺客也是用箭,身手瞧着也不错,我推开窗户还瞧见了那人的身影。”   裴笑眼睛也一下子瞪大,“哪里不对劲?”   “没觉得哪里不对劲,不是你刚刚提到黑衣人吗,我就在想,谢老爷挺能的,养的黑衣人身手一个个都那么好。”   李不言嘴角撇了一下:“一箭穿心不说,还逃得那么快,这得练多少年啊。”   话刚落,只听远处传来喊声:“裴太医,裴太医……老太太不大好了……”   裴笑急得青筋暴出来,不管不顾地跳下马车。   “谢家人都在山上,我得赶回去看着老太太,骑马先走了。”   帘子落下,李不言用胳膊蹭了蹭晏三合:“你要去看看吗?”   “我不去添乱了。”   晏三合看着晃动的帘子,轻声道:“每个人都得做好自己应该做的事。”   她要做的事,就是找出谢道之自尽的真正原因。   ……   老太太自打儿子去世,悲伤过度,不吃不喝,陷入了昏迷,身子骨一天比一天差。   偶尔醒来,拉着小孙子哭一场,哭累了又沉沉睡去。   短短十几天,原本富态十足的杨氏,一下子瘦成了干瘪老太太,隐隐落出那下世的光景。   谢府三兄弟只能寸步不离的守着老太太。   年岁大的人活着,有时候靠的是一股子精气神,儿子死的不明不白,让老太太的精气神一下子散了,也生出了死意。   人只要存了死意,神仙也救不回来。   谢道之去世后的三七二十一天,午后,杨氏突然来了精神,说要见一见晏三合。   谢家三兄弟一听这话,就知道大事不妙了。   谢知非立刻让朱青去请。   晏三合匆匆赶到的时候,老太太已经换上了干净的衣裳,重新绾了头发。   其实在她的记忆里,已经没有老太太杨氏这个人,是李不言和她讲了一路。   谢知非深知晏三合的脾性,抢先一步小声叮嘱道:“晏三合,一会儿老祖宗她……”   “她是你祖母。”   一句话,让谢知非喉结不停颤动,她是你祖母,就算看在你的份上,我也不会和她计较。   “我进去了。”   “嗯,去吧。”   晏三合掀帘进屋,看着床上的老妇人,不由的一下子悲从中来。   祖父晏行去世前,也是这样把她叫到身边,也是倚在床头,也是一双眼睛巴巴的盼着她来。   晏三合心想,她活十八年,似乎只干了一件事,不断的和人告别。   和活人告别;   也和死人告别。 第890章 不恨不恨   老太太杨氏朝晏三合伸出手。   晏三合坐到床边,伸手握住,柔声道:“今天的药喝了没有?”   “太苦了,不想喝。”   杨氏唇一动一动,好像有很多话要说,好像不知道要怎么说出口。   半晌,她忽的叹了口气,低低道:“孩子,我知道你恨我。”   “我不恨你。”   晏三合拍拍她的手:“别多想,我只是和你不亲。”   杨氏勾起唇,露出一点笑,“昨儿我梦到他了,他说他床边的位置还替我留着呢。”   “这下你更应该放心了。”   晏三合:“只要他原谅的人,我都不会恨。”   杨氏脸上露出几分沉甸甸的悔意,“可我恨我自己。”   “为什么?”   “我不该让他考功名,不该让他做大官。”   杨氏一双浑浊的眼睛看着晏三合,“他如果不做大官,还能再活个二十年,比我活得还要命长。”   可是没有回头路了。   永远都不能回头了。   母子几十年,杨氏心里很清楚,儿子死前拿出晏行给他的那封信,是为着其中晏行叮嘱他的一句话:   庙堂之上,如走钢丝;权力之颠,如履薄冰,你要当心!   她是内宅妇人,只知道做个平头百姓,会被人欺负,却不知道做个官,也要走钢丝,也要踩薄冰,也要处处当心的。   早知道这样……   哪还有什么早知道这样啊,杨氏眼中的泪缓缓流下来。   都是命!   晏三合其实很想告诉杨氏,别说当官,就是当了太子,也不可能活很长。   但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柔声道:“老太太,这不是你的错,是这世道的错,这世道不好。”   杨氏眼里透出一点光亮,“真的吗?”   晏三合含笑看着她。   “真的。”   ……   杨氏死了。   她见完晏三合,吃了小半碗米粥,拉着小孙子说了一会话,喊困,就睡下了。   这一睡,便没有再醒来。   朱远墨排了排日子,七天后出殡的日子是凶日,三天后倒是吉日,大爷谢而立当机立断——停灵三天,三天后出殡。   晏三合依旧悄无声息的前来吊唁,又悄无声息的走,临走前也没能和谢知非说上一句话,两人只是在灵堂里默默的对视了一眼。   你好吗?   我活着。   你好吗?   我也活着。   情爱有的时候很重,重到一个人能为它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甚至要死要活;   情爱有的时候也很轻,尤其在面对生离死别的时候,轻到都没有时间去理会。   而对晏三合和谢知非来说,也无需理会。   一路风风雨雨走来,他们在各自的心里,明白同一件事:只要活着,他们便不会散。   晏三合从谢家出来,并没有回别院。   事实上,这些日子她在别院的时候很少,大部分的时候都往西郊跑。   韩煦那头一无所获。   严喜在严如贤身边的时候,在皇宫里足不出户,在赵亦时身边的时候,也很少往外跑,知道他的人,寥寥无几。   所以,她决定从严喜死的地方开始查起。   当初严喜被一箭射杀的那户农户,收了谢知非的封口钱,怕惹上麻烦,把家里值钱的当家收拾收拾,留下三间空屋子跑了。   这些日子,她就带着纸和笔,把这户农户家的前前后后、里里外外看了个遍,然后一点一点画到纸上。   “三合,再有三天就是七月半了。”   李不言心里除了那支香,还惦记一件事。   “这是你第一次过生辰,咱们得好好热闹热闹,把韩煦请来,小裴爷也请来,三爷估计请不来,他守着孝呢,我亲自下厨,你觉得怎么样?”   晏三合心不在焉:“那天也是三爷的生辰。”   “别总想着他,想你自己。”   李不言一脸不满。   “过了这个生辰,你就整十八了,这要放在我娘那个朝代,那可是比天还大的一件事,成人了呢?”   “你娘那个朝代十八岁才成人?”   “可不是吗?”   李不言笑道:“十八岁以下的,都是孩子。”   孩子?   我还是个孩子?   晏三合笑:“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我都依你,但一会我让你做什么,你也得依我。”   李不言多痛快:“成交!”   ……   李不言做梦都没想到,晏三合让她跪在严喜跪过的地方——装死人。   晏三合看一眼,低头在纸上落下几笔。   夕阳落下,最后一笔画完,晏三合扶李不言起来。   李不言跪得腿都麻了,一瘸一拐的走到八仙桌前,低头一看,这哪里画的是她,分明就是严喜跪地的样子。   “画的是他,为什么要我跪着?”   “因为角度。”   晏三合站在她跪下的地方,蹲下来从里往外看。   “不言,你来看,这一箭从哪个方向射过来,才能一箭……”   李不言等了一会,不见晏三合往下说,抬起头,吓得魂飞魄散。   只见晏三合的身子慢悠悠的往下栽,她吓得赶紧飞奔过去,一把将人扶住。   “你怎么了?”   晏三合面色说不出的白,声音更是透着虚。   “刚刚眼前突然一片漆黑,好像没知觉了。”   “那是因为你天天熬夜,不好好睡觉,也不好好吃饭。”   李不言怒了,背起晏三合就往外走。   “哎,我的画。”   “人都快累死了,还惦记你的画。”   李不言口气很冲。   “战马好了,步六都骑着他们去北地打仗了;   郑家的冤魂散了,围墙都开始重新砌起来;   谢道之也是自己亲口承认的,是为了江山社稷才干的这些龌龊事,你还查什么查啊?”   她把桌上的画纸一抄,“给我回家,老老实实养身子。”   江山社稷?   晏三合眼皮突然一跳。   如同一束光穿过厚厚的云层,直射进晏三合混沌的脑子里,脑子里传来一个铿锵有力的声音,反反复复的问:   这是谁的江山?   这是谁的社稷?   这是谁的江山?   这是谁的社稷?   冷汗瞬间从晏三合的额头流下来,浸透鬓发。   她记起来了。   “不言,你还记得好我们刚进四九城那会,有人朝你射/了一箭吗?”   晏三合以为问得很大声,殊不知,她只是唇动了几下,声音一点也没有发出来。   她不知道——   此刻的谢家,正在守灵的谢知非也是眼前一黑,整个人栽了下去。   她更不知道——   千里之外的五台山东台顶上,正在石洞里打坐禅月大师忽然睁开了眼睛,手指飞快的拨动了几下,眉目颓然一弯,叹息道:   “一晃,竟十年了。” 第891章 疑点   谢府。   灵堂。   谢知非身子往下一栽,把边上的谢而立、谢不惑吓一跳。   “老三?”   “三弟?”   两人一左一右把人扶起。   谢而立摸摸老三的额头,忙喊道:“小裴爷,快把你爹叫来,老三发烧了。”   裴笑就在院子外头帮忙,朝黄芪递了个眼神后,冲进灵堂里。   “大哥,让谢五十回房歇一会儿吧,这没日没夜的,铁人都吃不消。”   “这……”谢而立犹豫。   谢家就剩三个孙子辈,吊唁的宾客一看灵堂里的人这么少,会有闲话的。   “谢大哥,先顾着活人吧!”   裴笑冲一旁的谢总管吼道:“还愣着做什么,你扶左边,我扶右边。”   “是!”   两人一左一右把人扶进里间。   谢知非躺在竹榻上,被喂了一盅冷茶,整个人才缓过一点劲儿。   “我刚刚……灵魂好像不在自己身上。”   眼前一黑,头晕晕呼呼就栽下去,身边每个人说的话都能听见,但身体就是动不了,也开不了口。   “哎啊!”   谢小花一拍大腿,“三爷生辰快到了。”   裴笑被他这么一提醒,才回过味儿。   这个月是鬼月,谢知非是鬼胎,鬼胎魂魄浅,到了七月十五就该给他念念经,祈祈福,压压魂了。   “谢小花,你家老爷、老祖宗虽然都不在了,但该操办的事情,还得操办起来。”   他板着脸:“和尚道士由我来安排,府里的事情交给你。”   “小裴爷放心,老奴一定和往年一样办得妥妥当当。”   裴笑低下头,他一脸心疼地看着谢知非:“今年你事儿多,身子也不大好,我让那帮和尚道士多念一个时辰。”   谢知非:“能替晏三合也念一念吗?”   裴笑刚想说给她念有什么用啊,忽然想到晏三合也是七月十五的生辰,忽然又想到那支烧得只剩下一点点的香……   “好,我来安排!”   “刚刚的事,你别多嘴和她说。”   “自个的事儿都忙不过来呢,哪有空和她说这些。”   裴笑摸摸谢知非这里,又摸摸那里,都好着呢,才放下心来。   “你给我歇满两个时辰,灵堂那头我盯着。”   走到门边还不放心,他手指冲谢知非点点:“记住了,两个时辰。”   “小花,两个时辰后叫我。”   “放心吧,三爷。”   谢知非是真困了,谢小花倒盅茶的时间,便昏睡过去,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忽然一脚踏空,整个人惊醒过来。   醒来心神很不宁,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小花。”   谢小花听到叫,匆匆进来:“三爷怎么醒了?”   “惊醒的。”   谢知非用手捂着眼睛,声音疲倦道:“小裴爷身上的什么金刚经,这个符,那个符的拿一样过来。”   “爷做什么用?”   “定魂。”   ……   别院。   卧房。   李不言见晏三合呼吸绵长,又盯着看了好一会,才掩门离开。   脚步声远去,晏三合慢慢睁开眼睛,目光流转间,比寒霜还要冷上三分。   整件事情的疑点似乎越来越多了,她必须一条一条理一理才行。   疑点之一:   李不言说春风楼的遇刺,那一箭不仅射偏,那刺客逃离的背影还被她瞧见。   当天严喜被射杀,朱青和李不言他们在屋里,追出去,迟一步,情有可原。   那么沈冲呢?   太子的另外两个侍卫呢?   这三人明明就在院外守着。   以沈冲的本事,那一箭从暗处射出来,箭发出破空声,他不仅能立刻察觉到,还应该辨别出箭从什么方位射出来。   刺客射出一箭,必定要等着那箭刺入严喜心口才会收弓离开,刺不中的话,说不定还要补上一箭。   这一等的时间,足够沈冲追出去。   偏偏他说连个人影都没有瞧见,这是为什么?   疑点之二:   谢道之收买严喜,让严喜说谎的那一大笔银子,谢府的公中没有支出,谢老二那头没有支出,到底从哪里来?   疑点之三:   严喜在谢道之和太子之间,为什么会选择谢道之,背叛太子。   太子登位便是九五至尊,这天下都是他的,那么谢道之要给出多少筹码,才能让严喜冒险说谎?   疑点之四:   谢道之死后,他养的那些个死士呢?   花大价钱培养出来的死士,就这么放走了吗?   晏三合目光慢慢变得虚空起来。   有没有一种可能——   谢道之是害死郑家和郑老将军的罪魁祸首,但不是唯一,而是之一?   他的身后,还藏着另一个人?   这个人让谢道之心甘情愿把罪名都揽到自己的头上,并且从容赴死?   晏三合想到里,蹭的一下坐起来,脸色惨白。   她被自己脑子里推断出的念头,狠狠吓着了。   ……   端木宫。   太子赵亦时脱了外头衣裳,在净盆中净手,接过汪印递来的帕子擦了擦,坐到书案前。   沈冲推门而入,朝汪印冷冷看过去。   汪印赶紧掩门离开。   “殿下,郑家围墙还有三天就可完工,礼部今儿遣人来问,殿下打算何时动身去皇陵?”   见赵亦时皱眉,他又道:“我让他们把三天延长至七天,如何?”   赵亦时摆摆手,“不必,就三天,替承宇过完生辰就走。”   沈冲:“今年殿下预备送什么生辰礼,我去准备。”   赵亦时笑了:“他那人俗得很,银子即可。”   沈冲:“那……今年和去年一个数?”   赵亦时:“今年承宇不容易,涨一倍。”   沈冲:“是!”   赵亦时端起茶盅,淡淡的瞄了沈冲一眼,“晏姑娘这几日在做什么?”   沈冲上前一步,压着声道:“殿下,晏姑娘今儿个还是去了西郊。”   赵亦时默不作声的喝完半盏茶,道:“沈冲,你可知这世上什么样的女子最让人生厌?”   沈冲摇摇头。   “一种是太笨的,另一种是太过聪慧的。”   赵亦时起身慢慢走到窗边。   窗户半掩着,一股淡淡的桂花香扑面而来。   “我幼时跟在先帝身边,先帝常说一句话,女子无才便是德。晏姑娘还是太过聪慧了些,慧极必伤,情深不寿,凡事还是折中的好啊。”   沈冲低着头,不敢说话。   沉寂半晌,赵亦时缓缓转过身。   “告诉他们,谢道之在内阁的空缺不必去争,一切都由陛下定夺。”   “是!”   “晏姑娘那头……”   赵亦时犹豫了好一会,“先远远的瞧着吧!”   “是!” 第892章 护短   “晏三合,你给我好好吃饭,不许想东想西。”   “好。”   “晏三合,再喝一碗汤。”   “嗯。”   “晏三合,晚上临睡前,我让汤圆给你煮点宵夜。”   “行。”   “晏三合,吃完饭不许去书房,我陪你在园子里走走。”   “成!”   兰川看了李不言一眼:我师傅真厉害。   汤圆看了晏三合一眼:小姐今儿真听话。   陆大看看李不言,再看看晏三合:忒没规矩!   “晏三合,晏三合!”   汤圆一听外头的喊声,忙起身让出位置,还拿了一副干净的碗筷过来。   裴笑一阵风似的冲过来,坐下,不等歇口气便道:   “晏三合,七月十五那日,有九个和尚、九个道士来别院念经做法。”   “为什么?”   裴笑嗓子跑得冒烟,一边伸手问汤圆讨茶,一边答道:“谢五十交待,说帮你定定魂。”   晏三合掏出帕子擦擦嘴,“好好的,他为什么要帮我定魂。”   “谢五十今天一头栽下去了,再有三天是七月十五,他魂魄浅,你也差不离。”   裴笑前脚才答应过谢知非,后脚忘得一干二净。   李不言想着今儿个晏三合也是莫名其妙的一头栽下去,忙点头道:   “三合今天也一头栽下去了,她也要定定魂。小裴爷,十八个太少,你再多弄几个来。”   小裴爷心里那个为难啊。   “七月鬼月,做法事的人家多,十八个都已经是我好不容易……”   “十八就十八个。”   李不言目光扫见裴笑眼底的黑眼圈,想着他这些日子的忙前忙后,翘起大拇指夸道:   “小裴爷,真男人,够义气。”   哎啊啊,她夸我!   裴笑脸唰的一下红了,手和脚都不知道要往哪里放。   晏三合替他解了围,“明亭,你陪我去园子里消消食吧。”   “好,好!”   裴笑脸烫得有些撑不住,又不想给李不言瞧出来,脚下走得比晏三合还要快。   李不言本来想跟过去的,一看小裴爷那脸,心说算了。   这人嘴狠、心软、皮薄,别再吓着他了。   ……   傍晚,暑气淡了不少。   晏三合走了几步,“明儿见着三爷,替我带两句话给他。”   “哪两句?”   “头一句是保重身体。”   “第二句?”   “七月十五忙完谢府的事,吃完谢府的寿宴,请他来一趟别院,我有话要说。”   裴笑见她这么一本正经的样子,玩笑道:“是有什么大事要宣布吗?”   “是有事要商量。”   晏三合一点头:“到时候你也必须来。”   裴笑试探的问了一句:“是谢道之的事?”   晏三合:“等那天你们就知道了。”   裴笑小声嘟囔:“干嘛非得等那天啊?”   因为老太太还没有出殡。   因为事情太过重大,她还要再细细琢磨几天。   “明亭。”   “啊?”   晏三合转身看着他,突然问道:“如果让你在我和李不言之间选一个,你选谁?”   啥意思?   裴笑翻她一个白眼,胆子一下子肥起来,“那还用说,肯定是李不言啊。”   晏三合:“她哪儿好?”   裴笑脸又开始红了,半天嗡声咬出一句:“反正哪儿哪儿都好。”   “如果让你在谢五十和赵亦时之间选一个……”   晏三合目光往下一压:“你选谁?”   “肯定是谢五十啊。”   “为什么?明明赵亦时和你的关系更近些。”   “怀仁现在是太子,将来是天子,我和他再好,也得顾着君臣的身份。”   裴笑勾起唇,得意的抖了几下肩:“谢五十就不一样了,我们之间没有顾忌,想说啥,想干嘛都行。”   晏三合沉默片刻,“嗯,你选谢五十就对了。”   裴笑撇撇嘴:“这就护上了,还没成亲呢!”   晏三合淡淡笑了笑:“我这人,就是护短!”   ……   七月十四,谢府老太太出殡。   晏三合对外是老太太的娘家人,跟在谢家人的身后。   生来人间皆是客,三万多天过完,尘归尘,土归土,什么都带不走,也什么都留不下。   晏三合等黄土落下几铲,刚要离去,被人拦住了去路。   “三爷说,让晏姑娘稍等他一等。”   “你是……”   那人神色微微一变,做了个深呼吸,“我是朱青。”   朱青?   晏三合转身,正对上谢知非含泪的目光,不由心一软,点头的同时,答了一声:“好!”   谢知非这才转过头,忙手上的事。   事情不多,但是规矩多。   死人是瞧不见了,都是做给活人看的。   下山的路,谢知非撇开谢家人,和晏三合并肩走在一处,太太吴氏目光剜过来好几次,他只当没看见。   “那只香还剩下多少?”   一开口,谢知非的声音全哑了,晏三合抬头看了他一眼,生出一股难以抑制的心疼。   “出门前瞧过了,香还剩下一点点。”   “脑子里还记得几个人?”   晏三合低声说:“如果我说,我连汤圆、朱青、丁一和黄芪都不记得了,你是不是会很担心?”   “晏行呢?”   “晏行是谁?”   谢知非感觉心脏被人重重的一掐。   “别怕。”   晏三合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册子,翻开第一页,找到晏行两个字。   “他是收养我的祖父,待我很好,我上京来就是为解他的心魔,然后认识了你。”   谢知非张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半晌才问:“我和你这么多的事儿,这小小的一本册子,能记下吗?”   “我们的……”   晏三合指指自己的脑袋,笑得有点小得意,“还在这里。”   还得意?   谢知非心说我都快愁死了。   “明儿我稍稍陪他们用点晚饭就过来,你要是饿了,先吃点点心垫垫肚子,等我来了再开席。”   “明儿不言亲自下厨,菜单她都开出来了,我偷瞄过,她看家本事都拿出来了。”   谢知非身子微微斜向晏三合。   “吃完了,我们把他们都撇开,我带你去郑家的海棠院走走,顺便向你说件事。”   晏三合看着他:“好事还是坏事?”   谢知非看着她眼睛里自己的倒影,轻声说:“好事。”   那股难以抑制的心疼又涌上来,晏三合眸光垂下:我想说的却是坏事。   怕他瞧出来,她立刻又扬起目光,笑道:“那就你先说,说完我再说。”   “好!”   谢知非说完,拿过她手里的小册子,翻了翻,笑了。   “还说我们的都在你的脑子里,瞧这密密麻麻写的。”   “这叫有备无患。”   “还写错了。”   “哪里错?”   “我们第一次见面错了。”   “客栈前面的小巷子,你站在巷口堵住了我的去路,我记得一清二楚。”   谢知非揉揉她的脑袋。   “明天再告诉你,哪里错!” 第893章 没气   出殡队伍回到四九城,晏三合被李不言压着去了锦绣绸庄。   左挑右挑,挑中了一件胭脂色衣裳。   晏三合嫌弃这颜色太红。   李不言轻飘飘来一句:“你和三爷将来大婚的喜服,可比这红上百倍,你穿是不穿?”   晏三合心说这挨得着边吗?   “你忘了,去年我们在南宁府,你一身红衣扮成小裴爷的妹子,三爷眼睛都看直了,你明儿个生辰,就得穿红色,这样才能镇住你的男人。”   晏三合:“……”   我去过南宁府?   还扮过小裴爷的妹子?   李不言见晏三合面无表情,“好吧,你果然忘了。”   从绸庄出来,又去宝玉轩。   晏三合自然也不记得宝玉轩,听李不言说半天,才知道她在宝玉轩,还救过谢府的二小姐。   “那次多亏了三爷,否则我就被关进去了。那也是我第一次见着小裴爷,啧,真的嫌弃到姥姥家,我心说这讨人嫌的孙子打哪里来?”   李不言:“人类是生不出这种货色的。”   晏三合:“现在呢?”   李不言:“两天前才夸过啊,小裴爷真男人。”   晏三合脸上的表情一晃,李不言就知道她又忘了,又急又心疼,手指往她额头一戳。   “明儿我做个核桃酥,给你补补脑子。”   晏三合不说话,打了个哈欠,“别买了,回去吧,我困了。”   “什么别买了,我定都定了。”   李不言走进宝玉轩,“掌柜,我定的镯子呢?”   “李姑娘来了。”   掌柜陪着满脸的笑,从柜台里掏出一只锦盒,“镯子早就做好了,就等着姑娘来取呢。”   锦盒里是一只上好的羊脂白玉镯子,通体无瑕,温润剔透,只一眼就知道价值不菲。   晏三合心疼:“多少银子?”   “银子算个屁!”   李不言瞪了晏三合一眼。   “你别跟我俗啊,赶紧戴起来让我瞧瞧,十八岁可是大生辰,我娘说送金山银山都不过分。”   她那样子哪像是个送礼的,倒像是恶霸欺负人。   晏三合拿她没办法,只得把手套进镯子里。   好看是真好看!   但看着李不言从怀里掏出的银票,晏三合心疼也是真心疼,一路上小心翼翼地护着,就怕磕着碰着。   回到别院,已经是傍晚,汤圆和兰川瞧了手镯,都夸说好看,就连陆大也点点头。   李不言得意了,逼着晏三合把今儿买镯子的事,写到了小册子上。   写完,用饭。   晏三合不知道为何,一边吃饭,一边打哈欠,而且是一个接着一个打。   勉强撑着沐浴,绞发,头发半干时,泼天的困意袭来,她再撑不住,一头栽进了床里。   “不言,明儿一早喊我起来,我先到她坟上去磕几个头。”   孩子的生辰,就是娘的受难日,沈杜若的坟上,晏三合一次都没有去过,明儿正好去看看。   “你安心睡,明儿我准时叫你。”   “不言。”   “嗯?”   “别走。”   晏三合用力的抓着李不言的手不想放。   这只手真暖和啊,不像她的手冷冰冰的。   她其实一点都不喜欢冷冰冰的东西,可不知道为什么,她的手是冷的,脚是冷的,好像连胸膛里的那颗心,也没有什么温度。   晏三合的眼睛一点一点合上,李不言含笑的脸慢慢在她脑海里散去,散成了一片空茫和沉寂。   接着是裴笑的脸。   与小裴爷的脸一同散去的,是他在马车前挨的一记窝心脚;是他在马背上嚷嚷着屁股疼;是他吓得纵身一跃,跳到了李不言的背上……   沉寂中,又有一张脸慢慢从晏三合的脑海里散去。   那张脸上的每一根线条都好看,尤其好看的是那双桃花眼,轻轻往上一挑,酒窝若隐若现,说不出的风流洒脱。   “晏三合。”   他总是连名带姓的叫她,偶尔会叫一声丫头,手也不怎么安分,总喜欢揉她的头发。   他看她的眼眸充满了温柔,但偶尔也会含着一点悲伤。   对了,他叫啥名来着?   “谢知非,谢承宇,你喜欢叫哪个?实在不行,叫阿非也行啊,听着亲切。”   “谢知非。”   晏三合用最后一点点的清明咬出这三个字,然后便彻底陷入了冰冷的黑暗中。   床前的李不言轻轻抽出手,摇摇头笑了。   这丫头表面看着淡然,实则对三爷用情至深,瞧瞧,睡着了还叫着他的名儿呢。   李不言起身把帐帘放下,又笑了笑,掩上门离开。   如果此刻她回头,看一眼那只香炉,会发现香炉里的那支香,无声掉落下了最后一点香灰。   星火,熄灭!   ……   天蒙蒙亮的时候,李不言和往常一样起床练功。   自打陆大来别院后,她比从前要早起半个时辰,没别的原因,人家陆大练功练得更早。   一个时辰后,李不言把剑收起来,兰川这时才打着哈欠走过来。   这也是陆大的意思。   兰川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先睡足觉,长好筋骨,再练功。   李不言回到院里,先去净房冲个凉,换了身干净衣裳才进到厢房。   “三合,起来了。”   “……”   怎么连个声儿都没有。   李不言走到床边,把帐帘挂起来,插着腰,看着床上的人。   “这都睡几个时辰了,怎么还叫不醒呢。”   “……”   “再不醒,我弹你脑门了?”   “……”   “嘿!”   李不言被气乐了,心说脑门也别弹了,直接挠痒痒。   挠一下,没动静。   挠两下,还是没动静。   “晏三合,我真服了你,你怎么能睡得这么死。”   “死”字出口,李不言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猛的回过头去看那支香。   哪还有什么香?   香炉里只有一堆烧尽的香灰。   李不言怔了好一会,才把目光转回到床上。   晏三合平躺着,脸色和从前一样苍白,双手叠交放在了胸前,一副沉沉酣睡的样子。   李不言这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昨晚晏三合上床的时候,就是这个姿势。   一个念头横冲直撞地撞进李不言的脑子里,她把手伸到晏三合的鼻下,一探。   如遭雷击。   她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脸上的血色像潮水一样褪去的同时,撕心裂肺地喊道:   “汤圆,汤圆,汤圆……”   叫得一声比一声瘆人,汤圆吓得冲进来,“李姑娘,你怎么坐在……”   “你去摸摸晏三合鼻息,快去,快去啊!”   “小姐怎么了?”   汤圆不明就里的走过去,伸手一摸,吓得魂飞魄散。   小姐她……   她没气了!   ————   不知道书是不是要结尾了,身体方方面面出问题,这头中药还没吃完呢,那头腰又不行了,医生初步判断是久坐导致脊椎侧弯,压迫腿神经,从今天开始又要频繁要跑医院了。   姑娘们请见谅,这两天可能都只有一更了,其实我也想早点写完,不想让你们追得太辛苦,自己也可以早点放个长假休息,奈何身体不争气。   菩萨,请保佑我的身体能够好好写完这本书,完结后我一定多运动,多休息,不久坐。 第894章 疯了   谢府。   角门。   十八个僧道依次跨进门槛。   谢小花脸上努力挤出一点笑,“师傅里边请,师傅里边请。”   那些和尚、道士年年都来谢府,年年是谢小花忙前忙后的陪着,也算是旧识。   “谢总管脸色不好!”   “谢总管怎么瘦了?”   “谢总管面相瞧着有点苦,该打打坐了。”   能不瘦,能不苦吗,老爷、老太太一前一后都走了,他的天都塌了。   谢小花背过身抹了把泪,扭头,又是一脸的堆笑。   和尚、道士们瞧着心酸,也不再多说,走到祭台前,各自准备今天的法事。   谢小花见一切都有条不紊,准备去看看三爷预备好了没有。   还没转身,余光就看到汤圆跌跌撞撞从角门冲进来。   谢小花只觉得心惊肉跳。   坏了,这一大早的,不会是别院出事了吧?   他赶紧迎上去,还没开口问呢,汤圆已经飞扑过来,一把揪住他的衣裳。   “谢总管,三爷呢,三爷在哪里?”   “出了什么事?”   “我要见三爷,快带我去见三爷。”汤圆一边哭着喊,一边身子软下去。   谢小花见状,立刻朝身后的小厮命令:“快去,把三爷叫来。”   “是!”   ……   谢知非在丁一的侍候下已经穿戴好,正准备先去母亲院里请安,顺便陪她用个早饭。   内里换了人,但身子却是三爷的身子,母亲生他不易,这点孝心必须有。   “爷,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丁一手心里放着二两银子,“我祝爷平平安安,能长命百岁。”   往年第一个给他祝寿的人,是朱青,也是二两银子的寿礼。   谢知非这时才想起来,朱青怕他嫌弃,已经不进房里来侍候了,只在外间听他的命令。   平静的心绪,一下子起了波澜。   谢知非想到四个辽:物是人非。   往年,给他银子最多的人,是父亲谢道之;   往年,老太太会送他两次生辰礼,一次是明面上的;一次是暗地里的,偷偷把他一人叫进房里,怕被人偷听,还要让大丫鬟守着门。   谢知非眼眶发热。   此刻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晏三合开棺的时候,总是那么温柔的和死人说话。   因为每一个死去的人,即便是隔了一个世界,都还有他们牵挂的人。   “爷,怎么了?”丁一不知道自己哪一句话,惹得爷伤心了。   “别嚷嚷。”   谢知非拿过银子,用手背掖了掖眼角的泪,咳嗽几声后走出去。   朱青等在院外,见爷出来先是跪地磕三个头,接着也是二两银子的寿礼。   谢知非照拿不误。   “我去太太那头用早饭,你们不用跟着我,用了早饭就去……”   “三爷,三爷!”   小厮冲进来,“汤圆姑娘突然回来了,谢总管让爷赶紧往前头去。”   谢知非脸色倏的一变:“是不是晏姑娘出了什么事?”   “小的不知道。”   谢知非真想一脚踹死他,不知道还来回个什么话,他一拎衣角,匆匆往前院去。   丁一和朱青对视一眼,赶紧跟上。   还没到前院,远远就看到汤圆跌坐在地上,一股寒意从谢知非的骨髓深处冒出来。   这时,汤圆也看到了三爷,挣扎着从地上爬起,跌跌撞撞跑去,扑通跪在谢知非面前,抬起泪眼道:   “三爷,晏姑娘她……她……”   “她是不是连我都忘了?”   “她没气了!”   “啪嗒!”   手心里的四两银子掉落在地,谢知非愣了好一会,突然把汤圆一把揪起。   “什么叫没气了?”   “……就是……死了!”   死了?   晏三合死了?   这怎么可能!   昨天她还和他走在一起,冲他笑,和他说话呢。   他们说好的,李不言亲自下厨,等他来了再开席,吃完,他们两个扔下所有人去海棠院。   “我看你疯了。”   谢知非大吼一声,怒气冲冲的把汤圆一推,“朱青,备马。”   朱青看一眼汤圆,“是!”   谢小花一听三爷要走,急了,“三爷,今儿个是……”   谢知非目光扫过来,谢小花被他眼神含带的杀意吓了一跳,赶紧住了口。   “爷,汤圆这丫鬟就得了失心疯,胡言乱语呢,你早去早回,小花等你回来。”   谢知非听了这话,浑身舒坦,手指冲汤圆警告似的点点,人便往外走。   丁一还傻愣着,谢小花推了他一把。   “还不快跟着。”   丁一回神的同时,谢小花迅速在他耳边低语道:“好好看着三爷,有什么不对劲,立刻回来通知大爷。”   能有什么不对劲呢,连你都说是汤圆……   丁一猛的看向汤圆,只见她瘫坐在地上,无声流泪。   对了,汤圆是谢总管精心挑出来的,做事最最稳重,难道说……   丁一浑身的汗毛一下子竖起来,撒腿追过去。   谢小花看着三人背影,似乎想到了什么,冲到刚刚布置好的祭台前,双腿一屈跪下。   菩萨,请保佑晏姑娘一定平平安安的,我家的小崽子刚刚没了爹,没了老祖宗,不能再没了晏姑娘,他会垮的。   菩萨,小崽子这人看着吊儿郎当,其实很重情,从前我有个病啊痛的,他比谁都着急。   菩萨,只要晏姑娘没事,小崽子没事,我谢小花愿意减寿十年,二十年我也愿意。   菩萨啊……   ……   谢知非一脚跨进别院时,脚步本能的慢了下来。   人这一辈子,总有几个特定的时间,会过得特别的快。   比如踏马游玩;   比如对酒当歌;   比如和喜欢的人在一起;   又比如从谢家到别院的这一段路。   而这段路往常谢知非总觉得慢,恨不得让马儿骑得再快一些,好早些见到那个人儿。   路总有尽头。   谢知非再慢也走到了厢房的门前。   他伸出手,掀开珠帘,入眼的是坐在地上的李大侠。   这个素来天不怕、地不怕的飒爽姑娘,像被谁抽走了魂魄,趴在床榻前,一动不动。   只一个背影,谢知非的心就不住的往下沉。   他一步一步僵硬的走到床前,嘴里发出蚊子似的一声低唤:“晏三合。”   没有人应他,床上的晏三合安静的睡着。   谢知非伸出手,又缩回来,忽然扭头问李不言:“昨儿晚上,她是不是又熬了一宿?”   “是啊,熬了一宿,谁劝都不肯听。”   李不言抬起泪眼,像看救命的稻草一样地看着谢知非。   “汤圆早上熬了小米红枣粥,最是补血气了,你帮我把她喊起来。”   “好”。   谢知非弯下腰,低头在晏三合耳边轻声说:   “晏三合,起来喝粥了。” 第895章 死人   连喊三遍,床上的熟睡依旧。   谢知非垂下眼睛,像是说给李不言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怕是累着了,要不咱们等她一会。”   李不言泪眼婆娑:“三爷,汤圆说她没气,是死了。”   谢知非:“瞎说,她前儿个还特意让明亭带信,让我今儿过来,说是有话说呢。”   李不言:“她这人说话,一向算话的。”   “言出必行。”   谢知非似乎笑了一下:“她还是神婆呢。”   李不言:“神婆不会死的,对吧,三爷?”   “肯定不会的。”   谢知非一脸的笃定:“她是鬼胎,七月十五鬼门关大开,她魂魄浅,兴许是被什么脏东西勾走了。”   李不言一拍床沿,“小裴爷怎么说话不算话,那十八个僧道呢,连个人影都没瞧见。”   谢知非大喊:“朱青,你去把裴明亭给我找来,这小子怎么办的事儿。”   朱青头皮都麻了。   他跟着三爷进了房间,目光一直落在晏姑娘身上。   没有呼吸,自始至终都没有呼吸。   “三爷。”   朱青眼泪含在眼眶里:“晏姑娘是真的死了。”   一个死字,让谢知非眸底压着的惊怒彻底爆发,他像头豹子一样冲过去,身子奋力一顶。   朱青被他顶得连连后退。   “三爷,三爷……”丁一赶紧从身后一把抱住。   谢知非目光恶狠狠地看着朱青,桃花眼里都是杀气。   “是不是她把你逮住了,你就盼着她死啊,我和你说,就是我死了,她都还活着,放开我!”   丁一哪敢放手。   “放开我!”   谢知非像兽囿于笼,发出一声嘶喊后,又要去顶朱青,力气之大连丁一都被他拖着走。   朱青往前一扑,跪倒在谢知非面前,双手去抱他的腿。   身后丁一也跪倒在地,从后面死死抱住。   谢知非的眼泪唰的流下来,流了一脸。   他像是七月十五从鬼门关跑出来的一只孤魂野鬼,看着别人的花好月圆,忍不住要向阎王哭诉。   “你们不能这么对我,不能这么对我……”   你们不能把她送到我身边,又让她莫名其妙的走了;   你们不能让我经历过一次生不如死,又让我再经历一次;   你们不能这么欺负人。   不能的!   朱青和丁一陪在三爷身边这么久,从来没见过他失声痛哭成这样。   两人想着晏姑娘往日的好,不由悲从中来,也开始抹泪。   裴笑飞奔进来的时候,就看到这样一副场景,整个人怔愣住了。   他是被陆大从床上揪起来的。   陆大说晏三合没气了,裴笑气得一口口水吐过去,把陆大骂了个狗血淋头。   他、娘、的,别以为你个老小子身手好,小爷我就不骂你,玩笑能这么开吗?   所以,不是玩笑?   晏三合是真死了!   裴笑失魂落魄地冲进厢房,冲到床边,都没去看人,直接伸手扣住了晏三合的脉搏。   咦?   “没死啊,这不还有跳动吗?”   李不言不敢置信地抬起了头;   谢知非像阵风一样冲进来;   朱青、丁一、紧随其后的陆大、黄芪……争先恐后地冲进来。   裴笑松手,去探晏三合的鼻息,整个人愣了愣后,又去摸她的脉搏。   摸完,再去探鼻息……   最后,裴笑扭头,露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   “我,我也不知道她是死是活了,要不……你们去把我爹请来?”   陆大抢在所有人前面问:“小裴爷,这话是……是什么意思?”   “她脉搏还有微弱的一点跳动,但呼吸的的确确没有了,不信,你们……”   话说到一半,就看见李不言和谢知非像两只恶虎似的,同时扑过来。   李不言扣住了晏三合的左手,谢知非扣住晏三合的右手。   李不言神色有些慌乱,又有一点兴奋,“三,三爷,她真的没死。”   谢知非嘴唇颤的不像样,“我,我就说吗,神婆不会死,她就是魂魄浅,被什么脏东西勾走了。”   裴笑一听这话,心说请自家老爹还不够,还得再请一个人。   “朱青,你去请朱府大爷来。”   朱青擦了把泪:“是!”   裴笑:“丁一,你去请我爹。”   丁一声音哽咽:“是!”   裴笑:“你去看看那十八个僧道到哪里了,怎么还没来?”   黄芪破啼为笑 :“是!”   ……   十八个僧道来了,就在厢房外头念经做法;   裴太医来了,替晏三合把过脉,探过鼻息后,魂魄似乎也被厉鬼抓走了,整个人一动不动。   朱远墨也来了,铜钱扔过了,卦象看过了,连罗盘也拿出来演示了好几次。   忙活半天,朱远墨走到谢知非面前,面色凝重,欲言又止。   还欲言又止?   谢知非心都被他吊起来:“朱大哥,算我求求你,你有话就直说吧!”   “那我就直说了。”   朱远墨咳嗽一声:“前几日小裴爷和李姑娘来找我,替晏姑娘测凶吉,其实有句话……我瞒住了。”   谢知非:“什么话?”   朱远墨:“死人是测不出凶吉,算不出卦象的。”   谢知非突然一抬手,死死攥住朱远墨的肩膀,恶狠狠道:“什么意思?”   朱远墨瞳孔紧压:“晏姑娘死了,而且……”   “放你娘的屁!”   朱远墨的话没说完,裴太医从太师椅里跳出来,冲朱远墨挥动着拳头道:   “死人没有脉搏,晏三合有,她还活着。”   “而且!”   朱远墨扭头冷冷看了裴寓一眼,加重了语气:“她不是今儿个才死的。”   这话什么意思?   这话几个意思?   所有人你看我,我看你,脸上的表情一个比一个懵。   “我觉得……”   朱远墨深吸一口气,一个字一个字的、无比艰难的往外迸。   “她、早、就、已、经、死、了!”   谢知非扑哧一声笑了:“朱大哥,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李不言直接破口大骂:“妈的,你才死了呢,你八百年前就死了。”   裴笑翻了一个能冲破天际的白眼,“朱大哥,你是不是老糊涂了?”   朱青冷笑一声:“死人能吃能喝,能走能动?”   丁一怒道:“死人能化念解魔?”   黄芪挺直了胸膛:“朱老爷,晏姑娘可是帮过你们朱家的人,你们朱家要没有她,早就完蛋了,你说话要厚道些。”   朱远墨:“……”   无言以对! 第896章 气运   朱远墨何止无言以对,连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说的话。   人死了,肉身就变成了尸体,装进棺材,埋进土里;魂魄被黑白无常牵走,进入六道轮回,转世投胎。   更何况,人鬼殊途。   就算魂魄强行留在了人间,也不能够和人产生瓜葛,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正想着,裴太医突然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爹,你怎么了?”   “裴叔,哪里不舒服?”   裴太医没去看自个的儿子,而是抬头看着谢知非。   “承宇,你还记得有一回,你请我在春风楼里吃饭,那次我就觉得晏姑娘的脉象不太对。”   裴太医声音几乎是压在嗓子里,“摸着有脉跳,跳得也很正常,就是诊不出是个什么脉象。”   谢知非冷笑:“那是因为……你就是个庸医。”   被骂成庸医的裴寓一点怒气都没有,只是脸色越来越难看。   “我还说,这姑娘的体温也不正常,比着咱们正常人要低一些,冷冰冰的。”   “裴叔,这世上也有不怕冷的人,你总不能说那些人都是死人吧?”   “这……”   裴寓也哑口无言。   “三爷。”   朱远墨口气怂怂的,“你还记得你们几个去五台山找庚宋升,一个个都冻得要死,我二弟说,就晏姑娘还是一身单衣。”   “又怎样?”   谢知非怒道:“老子咬咬牙,冬天也能一身单衣。”   哎啊,你和我抬什么扛呢!   朱远被这一连串的反驳冲上了头,“死人才会温度低,死人才不怕冷,死人才没有气,你懂吗?”   “老子不懂。”   谢知非目光阴沉沉,“老子只知道一件事,她的脉搏在跳,你找个脉搏会跳的死人给我瞧瞧呢?”   “你……”朱远墨气得脸红脖子粗,想骂娘。   “朱大哥!”   小裴爷不知怎的,突然冷静下来。   “你为什么说她早就已经死了?你们朱家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本事?”   “小裴爷啊,我们这一行是干什么的?”   “风水算命。”   “我问你,命是什么?”   “命就是命呗!”   “命是过去,也是未来。”   朱远墨:“小裴爷可还记得你曾经问过我,裴家的风水怎么样?”   “记得,你说心善就是最好的风水。”   “其实这只是其中之一。”   朱远墨:“小裴爷的命数,我不用看八字,就可浅浅看出个大概,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裴笑:“为什么?”   “感应。”   朱远墨:“我们每个人身上都自带着一股气运,你小裴爷有小裴爷的气运,三爷有三爷的气运,李姑娘有李姑娘的气运。   你们每一个人的气运,我都能感应到,根据这些气运,我大致能判断出你们的过去和有未来。”   裴笑皱眉:“有这么神的吗?”   “小裴爷,如果没有这一点点神,朱家也不会在钦天监的位置上,坐这么久。”   朱远墨:“但我从见到晏姑娘的第一眼起,我从她身上就感应不到任何东西。   她的过去我感应不到,她的未来我感应不到,唯一能感觉到的,只是冷。”   裴笑明白了。   朱远墨在晏三合身上测不出凶吉,算不出卦象,感应不到过去未来,由此三点,才判断出她早就已经死了。   “但是,为什么她能……”   “小裴爷,这就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这世上没有什么灵丹妙药,能让死人变成活人。”   朱远墨看了眼床上的晏三合,低声喃喃:“一定有我不知道的东西,一定有,肯定有!”   说着,他突然抬起头看着谢知非。   “三弟啊,晏姑娘于我朱家有救命之恩,我和你一样,都盼着她无病无灾,能长命百岁!”   谢知非心里坚不可摧的城墙,骤然崩塌。   他踉跄两步,跌坐在床沿上,目光愣愣地看着床上的少女,一言不发。   忽然,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目光朝窗台那边看过去。   窗台边,只有一只香炉,炉里叠着一点香灰。   香,烧尽了!   ……   西城门。   一辆马车疾驰而入,驾车的是个光头和尚,这和尚个子很高,蓄着一把络腮胡,眼神带着几分犀利。   车帘里探出一个脑袋,脑袋上的五官苦的挤作一团。   “乖徒弟,慢点,慢点,老和尚我的身子骨都被颠散架了。”   “还说,要不是你一会拉屎,一会撒尿,一会喊饿,一会喊渴的,尽耽搁时间,咱们昨儿晚上就该进城了。”   “人老了,屎尿憋不住,饿了要吃饭,渴了要喝水,这能怪我吗?我像你这把年纪的时候啊……”   “老黄历别提,说,四九城这么大,咱们上哪儿找人?”   “谢家啊,顺便再让你看看从前的相好,说真的,你那相好长得真挺俊的。”   “老!和!尚!”   “你看你看,一提相好你就恼,还是没有修炼到家啊,乖徒弟啊,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哎啊啊,快停车!”   一声“吁——”,马车稳稳停下。   老和尚从车上爬下来。   “师傅,你干嘛去?”   “问路。”   “我去吧!”   老和尚嗤了个“呵”字,“你长得太俊,容易被大姑娘小媳妇勾走。”   络腮胡:“……”   “阿弥陀佛,施主,请问兵马司怎么走?”   “……”   “阿弥陀佛,施主,请问兵马司怎么走?”   “……”   “阿弥陀佛,施主,请问兵马司怎么走?”   “……”   连问三人,三人避之不及。   老和尚瞬间怒了,心说你们这些凡夫俗子,一个个狗眼看人低,闻不出我身上三百年才出一高僧的仙气吗?   他索性走到一个俊俏的小媳妇跟前,鬼爪子往那小媳妇屁股上一拍。   “耍流氓,和尚耍流氓……来人啊,快来人啊,救命啊!”   “一把年纪了还调戏女人,你个死秃驴。”   “长得一副猥琐样,别是个假和尚吧!”   “肯定是假和尚,送官送官!”   “快看,那边就有个巡街的官爷!”   “官爷,官爷快来啊,这里有个假和尚……”   推搡中,假和尚冲马上车的爱徒挤了下眼睛,双手合拾高喊一声:“阿弥陀佛,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爱徒用手挡住额头,无声骂了句:   “丢脸!”   ——————   书的24章,怡然写了:杨氏离开谢家囤前,用家里的三只老母鸡,和村东头的教书先生换了两本书,一本《四书》,一本《五经》,四书五经是一本书,我写成两本,其实是故意为之,三个用意:一是杨氏不识字,被教书先生骗了;二是讽刺村上的先生是个骗子,三是从另一个侧面讽刺谢道之如果没有晏行,这辈子不会成功。   写得太过隐晦,以至于有人觉得作者没什么常识,就换成:《大学》,《中庸》,向姑娘们申明一下。   今天一章,二点去看医生,抱歉! 第897章 买棺   “谢大人,谢大人!”   诵经声中,一道急促的声音由远而近。   朱青一听是罗大强的声音,心道不好,一定是衙门里有什么事。   他看了三爷一眼,赶紧转身迎出去。   朱青去的快,回来的更快,“三爷,兵马司抓了个调戏小媳妇的假和尚,但那假和尚自称是禅月大师……”   “滚——”   谢知非根本没有耐心听下去。   “慢着!”   裴笑上前一步:“什么大师?”   朱青:“禅月大师。”   裴笑:“五台山那个?”   朱青点点头:“他自称是。”   裴笑“嘁”一声,“别逗了,真的禅月大师会调戏小媳妇,滚吧,滚吧!”   朱青:“小裴爷,罗大强说他身后还跟了一个叫虚云的和尚。”   虚云?   那不是庚宋升的法号吗?   裴笑:“那两个和尚长什么样?”   朱青朝外间喊了一声:“罗大强?”   罗大强大声道:“回朱大人,一个高高大大,留络腮胡子;一个瘦小干瘪,跟个小老头儿似的。”   长相倒是差不多。   裴笑奇怪:“他们来四九城做什么?”   罗大强:“回朱大人,说是来替死人化念解魔的。”   啥?   裴笑直直跳起来,化念解魔的晏三合没气了,怎么又跑出一个禅月大师替死人化念解魔的?   一旁,朱远墨脸色变了。   “快,快,快把人接到别院来。如果是真的禅月大师,他一定有办法,他肯定有办法!”   “我去接!”   李不言一听有办法,像道闪电一样冲出去,丁一、黄芪紧随其后。   裴笑看看外头,再看看床榻上的谢知非,“爹,你看着谢五十,我也去接人。”   真要是禅月大师,去接的人肯定是越多越好,大师不都讲究排场的吗?   ……   裴笑一看到人,后悔把这话说早了。   大师不仅不讲究排场,连仪表都不讲究,人是那个人,但气味……   呕!   恶心的想吐!   “对不住各位。”   虚云双手合拾,“我师傅从你们离开后,一直闭关到现在,掐指算到晏姑娘有一劫,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换,所以才……”   晏三合有一劫?   裴笑冲过去,扑通跪倒在地,一把抱住老和尚的腿,什么恶心,什么想吐,黄金都没眼前这个老和尚香。   “抱着我干什么?”   老和尚傲娇的一昂头,“你们四九城的人啊,一个个嫌弃我的味儿大,连问个路都……”   “谁嫌弃谁是孙子。”   裴笑:“大师身上的香,我就喜欢闻,闻一闻,能多活两年,屎都拉得顺畅了。”   老和尚满意了,得意了,“走吧,带我去见见那女娃娃。”   女娃娃?   这什么称呼?   裴笑心说管他什么称呼,赶紧把这位祖宗请回去才是真。   他手忙脚乱的爬起来,手死死的抱住老和尚的胳膊。   “大师,小心脚下,您走路慢点,这一路肯定累坏了吧。”   李不言看着小裴爷一脸谄媚的表情,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她心头轻轻一撞,撞出一股无法言说,又让她想落泪的情绪。   想当初这人眼里除了谢五十,还能容得下谁啊?还能为谁跪地折腰?   老和尚刚要抬腿,忽然想到了什么,扭头问道:“女娃娃府上有没有棺材?没有的话,抬一副过去。”   所有人齐齐一怔。   裴笑心脏都不跳了,颤颤问道:“大,大师,抬棺材做什么用?”   “还能做什么用?”   老和尚一脸“数月不见,怎么这裴大人依旧没有长脑子”的表情:“装死人!”   谁是死人?   晏三合吗?   虚云看着裴笑比死人还要惨白的脸,稳稳当当道:   “裴大人,照我师傅说的话去做吧,他人不正经,但话一个字都不会错。”   “……我,我,我这就让人去买。”   裴大人的声音抖得像片叶子,“黄,黄芪,你,你快,快去买副棺材来!”   黄芪的声音比他主子的还要抖,“大,大,大师,棺材买贵的,还,还,还是便宜的。”   老和尚一眼撇过去,鼻子呼出两道冷气,“想想晏姑娘的身份,你就知道是买便宜的,还是贵的。”   裴笑腿一软,又差点扑通跪下。   老和尚连晏三合的身份都知道……他……他……他……妈的神了!   ……   棺材几乎是和马车一同到的别院。   黄芪跑到老和尚跟前,“大师,是抬进屋吗?”   “难不成摆门口,替女娃娃招个财?”老和尚脸上说不出的嫌弃。   黄芪:“……”   他赶紧冲棺材铺的伙计一招手,“抬进去。”   边上,裴笑冲李不言一挤眼睛:快,快去和谢五十知会一声,免得他看到棺材活活吓死。   李不言把缰绳往丁一手里一扔,撒腿就跑。   裴笑上前扶住老和尚,又那几句马屁话:“大师,小心脚下,慢着点儿。”   “我还没到七老八十。”   老和尚挥开他的手,蹭蹭几步跨过门槛。   裴笑几乎是小跑着才能跟上,心说大师就是大师啊,走个路都健步如飞呢!   一行人刚到二门,远远听到和尚道士的诵经声,老和尚脸色一沉,虚云忙道:“裴大人,做那些没用,都请走吧。”   裴笑这会就是老和尚说屎是香的,他都赞同。   “丁一,快把人请走。”   “是!”   这边丁一去请人,那边李不言领着谢知非匆匆走来。   谢知非已经听李不言简单说了说,到了近前,他一掀衣裳,朝老和尚跪下,身子伏下去。   “求大师救晏三合一命。”   “这一位是……”   “噢,这是我的好兄弟,也是晏三合的心上人,谢府三爷谢知非。”   “谢知非?”   老和尚目光深深的看着地上的人,眼底掠过一丝微妙的神色:“你不止有这一个名字吧?”   谢知非猛的抬起头,眼里都是震愕。   一旁,裴笑头点得跟波浪鼓似的,“对,对,对,他还有个名字叫谢五十。”   老和尚意味深长的笑笑:“叫什么名字,不重要,心是谁,才最重要。”   谢知非一动不动的凝望着老和尚的眼睛,跟痴了一样。   这双眼睛虽然小,却像孩子一样黑亮又清澈,仿佛能穿透皮囊,看清他内里的一切。   眼泪,夺眶而出。 第898章 入棺   “起来吧,孩子。”   老和尚弯腰去扶谢知非,眼里有一抹藏得很深的心疼。   “既然你是那女娃娃的心上人,那么就由你把她抱进棺材里吧。”   “禅月大师。”   谢知非声音都呲了。   “……为什么要把她抱进棺材?”   “万物都有自己的归处,人的归处是家,死人的归处是棺材。”   老和尚深深叹了口气,“她不在棺材里躺着,还能在哪里躺着?”   死人的归处是棺材。   那么也就是说,晏三合她……   真的已经死了!   谢知非身形摇摇欲坠,又扑通跪下,含泪的眼里充满了悲伤。   “为什么呢?”他喃喃的问。   “说来话长啊!”   老和尚又深深的叹了口气。   “你先把她抱进去,然后把不相干的人清场,速度快一点,再耽搁下去,老和尚我都无能为力了。”   小裴爷急了:“谢五十,快啊!”   李不言急了:“三爷,快!”   连一旁的虚云都忍不住道:“施主,真的要快!”   谢知非所有的悲伤情绪,都被这一个“快”字吹得丁点不剩。   他猛的站起来,果断的吩咐道:“朱青,清场。”   朱青:“是!”   谢知非:“李不言,你去给她换身好看一点的新衣裳。”   “有!”   李不言哽咽:“昨儿才买的,好看着呢。”   谢知非:“明亭,你亲自给禅月大师和虚云冲茶,顺便弄点吃的先垫一垫。”   裴笑:“还用得着你交待,这头统统不用你操心。”   “再弄点水,老和尚得冲个凉,换身衣裳。”   禅月大师一拍脑袋,跳起来。   “哎啊,我忘了一件事,那女娃娃有个玉佩,就是上面刻着‘陶陶’二字的那块,把那块玉塞她手心,记得塞左手啊。”   这也知道?   那块玉佩晏三合就挂在脖子里,连睡觉都不舍得取下来。   李不言本来都已经走出数丈了,实在忍不住,扭头冲老和尚大喊道:“您老牛/逼。”   牛/逼?   什么虎狼之词。   不过……还怪好听的。   老和尚呼了口气,一扭头,扬起的嘴角立刻沉下来。   数丈之外,朱远墨怔怔地看着虚云,胸口一起一伏之间,他低唤道:“宋升?”   “阿弥陀佛,在下虚云。”   虚云双手合拾,面无表情道:“施主怕是认错人了。”   朱远墨僵得像个木桩,半晌,弯下腰,低下头:“虚云师傅,别来无恙。”   “吉祥。”   虚云淡淡收回视线,扶老和尚往宅子深处走。   擦肩而过的时候,朱远墨嘴唇动了动,终究什么话也没有说出口。   ……   和尚、道士走了;   朱远墨和裴太医也走了;   别院彻底的安静下来。   晏三合换上了那身胭脂色衣裳,即使脸色白得瘆人,却还是透出几分诡异的好看。   谢知非打横将她抱起,走出厢房,然后弯腰,将她轻手轻脚的放进了棺材里。   他突然想到了一桩往事。   那天他巡逻,余光扫见汤圆站在棺材铺门口,不由就走过去。   抬头往铺子里一看,只见晏三合的一只脚已经站在了棺材里。   问她为什么这么做?   她说试试棺材舒服不舒服。   他心说这人是疯了吗,不知道棺材是死人躺的,怎么都不忌讳的?   原来,老天爷早就给出了暗示,只是他们这些凡夫俗子,浑然不知。   谢知非的手在晏三合额头、面颊轻抚。   丫头,这棺材是舒服的,汤圆在下面铺了厚厚一层被褥,你先躺着歇一歇,歇够了,一定得记得爬起来。   “大师,这棺材要合上吗?”   沐浴更衣后的老和尚,终于有了几分世外高僧的样子,佛珠往颈脖里一挂,干瘪的脸上似乎也多了几分佛光。   “你试试看,能不能合上?”   什么意思?   谢知非茫然看向一旁的裴笑,裴笑两只眼睛呆呆的,更是一头雾水。   “让你试,你就试,有我老和尚在,你怕什么?”   “噢!”   谢知非与李不言一个对眼,两人一前一后,把棺材盖盖了上去。   “咔!”   “咔!”   “咔!”   三声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过后,棺材盖一点一点的裂开,露出晏三合惨白的、小小的脸。   谢知非无比震惊地抬头看向老和尚。   老和尚没有解释,反而问道:“你可知道,她的棺材为什么合不上?”   能不知道吗?   他跟着她一起化解了四个心魔,风里来,雨里去。   “你说她是死人,又把她装进棺材,死人的棺材板合不上,是生前有念,时间一久念就成了魔。”   谢知非整个人一哆嗦:“晏三合她……有心魔。”   李不言脱口而出:“她怎么会有心魔?”   裴笑脱口而出:“她的心魔是什么?”   最后一个字落下,整个堂屋里静默了。   若此刻有人闯进来,就会看到这样一副诡异的场景——   屋里放着一只巨大的楠木棺材;   棺材盖还在一点一点裂开;   老和尚手里的佛珠越拨越快;   虚云双手合拾,嘴唇一动一动,正在默念着佛经;   一半人的目光看着棺材里的人,一半人的目光死死盯着老和尚。   死寂中,阳光斜进来,洒了一地的斑驳光影。   就在这时,老和尚拨动佛珠的手,忽然一顿。   “比起她有什么心魔,你们更应该知道,她为什么是个死人?”   他声音说不出的幽冷。   “为什么死人还能在尘世间生活?以及……既然是死人,为什么还有一点脉搏?”   谢知非此刻又想跪了。   他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   和他几乎同时动作的,还有李不言和裴笑,以及角落里的朱青、丁一和黄芪。   七人齐齐朝老和尚跪下,每个人脸上都是真诚的,不能再真诚的恳求。   谢知非往前跪行两步,“求大师替我们解惑。”   老和尚没有理他,而是朝身后的虚云看了一眼。   虚云立刻从包袱里掏出烟斗,往里面塞了一点烟丝儿,点着了,递到老和尚的手里。   老和尚吧哒吧哒抽了两口,吐出一口长长的烟圈,迎上谢知非的眼睛,叹息道:   “这桩事情……还得从十年说起啊!” 第899章 上岛   十年前?   那就是永和八年。   所有人的心被这一句话给吊了起来。   难不成晏三合在十年前,就已经是个死人了?死在郑家的那场屠戮中?   谢知非觉得自己的眼泪,怕是擦不干了。   他用力的闭了闭眼睛,“大师,求您赶紧说下去。”   老和尚看他一眼,又抽了两口烟斗。   “十年前的九月初九,我在蓬莱的一个仙岛上修行,那日一早,我掐指一算,有贵客临门,就觉得很是匪夷所思。”   小裴爷是真忍不住啊,“为什么贵客临门,就匪夷所思呢?”   老和尚瞄了虚云一眼。   “那时候还没有他,我是三百年才出一位的得道高僧,高僧吗,总是来无影,去无踪,神出鬼没的,但我每年的九月,都会在蓬莱修行。”   没有人敢反驳,都拼命点头。   “高僧清高啊,凡夫俗子哪能入得了眼,所以能知道我这时在蓬莱修行……”   老和尚伸出一个手掌放在自己眼前看了看,然后又把两个手指头缩回去。   “当世不会超过三个人。那三人都不是什么贵人,所以我才觉得很是匪夷所思。裴大人,你猜猜是谁啊?”   裴大人老老实实摇头。   “是晏行。”   老和尚似乎也懒得再用眼神,去谴责裴大人的蠢了,扭头看着谢知非:   “晏行是什么人,我想你应该有数吧!”   “是我们谢家的大恩人,没有他,就没有我们谢家的今天。”   “可惜啊,好人没好报。”   老和尚叹息:“我是在云南府云游的时候,认识的他。”   那日他云游到怒江边,看到一块大石上盘坐着一个人,那人左手执白,右手执黑,正在自己和自己下棋。   他好奇走过去,眼睛先扫了扫那人,再扫了扫棋盘,笑道:“一人下棋多无聊,我陪着施主下一盘如何?”   那人抬左手,将手里的白子往前一送:“来!”   他又笑了,明明棋盘上白子占了优势。   “为什么白子给我?”   “随手而已,随心而已。”   那人琢磨着棋盘,头也没抬,“到你了。”   他问:“你就不怕输。”   那人自嘲一笑:“输便是赢,赢便是输。”   就这一句话,让禅月一下子对眼前的男子刮目相看起来。   他修佛,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但这世上的凡人,有几人能坦然接受输赢?   哪个不是为着一点名,一点利,争得头破血流,你死我活?   “施主,你叫什么?”   那人这时才抬起头,认认真真的打量他一眼,“我姓晏,名行。”   “晏行?”   禅月掐指一算,摇了摇头:“你这个行字起得不好。”   晏行哈哈一笑,“师傅红尘外人,怎么还执着好坏?”   禅月:“替你觉得惋惜,你本应该是……”   “是王是候,到头来也是一堆白骨,在意得失,就是失,不论得失,就是得。”   晏行手指棋盘:“师傅,这棋你下是不下?”   妙人啊!   禅月哈哈一笑:“下!”   一盘棋,从白天下到黑夜,从石头上,下到竹榻上,最后禅月以半子小胜一筹。   晏行一边将棋子收拢在棋罐,一边含笑满足道:“人生得一盘好棋,痛快,需饮酒一壶。”   禅月咂吧咂吧嘴,“和尚也想饮一壶。”   晏行半个字都没有提起佛门中人,不得饮酒的戒规,反而痛快道:“同醉,同醉!”   “一盘棋,几壶酒,让我们成了至交好友。”   老和尚回忆起从前,那烟抽得就慢起来,烟雾中的眼睛含着一点笑意。   “我云游到一处地方,从来呆不过十天,但在怒江边,我呆了整整三个月。   他与我脾气相投,兴趣相投,每日坐而论佛,坐而论道,有说不完的话。”   老和尚抿抿嘴,“有一日夜间,我闲着无事,心血来潮替他算了一卦,你们可知,这一卦我算出了什么?”   所有人都摇摇头。   “这世间,我们遇到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都是前世的因果,有人是来报恩的,有人是来报仇的,有人是来渡你的,而晏行……”   老和尚缓缓道:“他是来渡我功德圆满的。”   谢知非不懂:“这话是什么意思?”   “往下听,你自然就明白了。”   老和尚:“此后每隔三年,他会来五台山见我一面,见了面是老三样,下棋,喝酒,说佛论道。   他从云南府来五台,山高路远,要历千辛万苦,但每次只在山上住七天,七天一满,便悄然离去。   我有一身算卦,测凶吉,看天象的本事,他从不算,也从不问,真真奇人一个。”   能被禅月大师称之为奇人的人,到底是何模样?   晏三合的生命里有他,谢道之的生命里有他,祖父的生命里也有他。   谢知非从未见过晏行,但这人却像刻刀,一刀一刀将这个名字刻在了他的心头。   至死难忘。   “故事说回九月初月,那天一早我算完卦,就等着贵客上门。”   老和尚:“午后天上乌云滚滚,海上浊浪滔滔,没一会就下起了瓢泼大雨,我就纳闷了,这样的天气怎么可能有人上岛?”   裴笑又没忍住:“为什么不可能?”   老和尚:“裴大人见过海吗?雨大浪大的时候,再大、再牢固的船也经不起风浪的一拍。”   裴笑哑口无言。   “哪知就在这么大的风浪中,有船向岛上驶过来,并且稳稳的靠了岸。”   老和尚看着裴笑:“裴大人,你知道真正贵人是什么样的吗?”   裴笑识趣的摇摇头。   老和尚:“真正的贵人是有天地神灵庇佑的,这种天气,别的人连门都不能出,她却能在大风大浪中安然无恙。”   裴笑心说老和尚你别东扯西扯,赶紧往下说吧,小爷我都快急疯了,急出神精病来了。   老和尚似乎听到了裴大人心里的话。   “船上一共三个人,一个船夫,一个晏行,还有一个晏行背上的……”   “晏三合?”裴笑脱口而出。   “那时候她还不叫晏三合,晏行也不知道她叫什么,我们只能叫她女娃娃。”   老和尚换了口气。   “她也算不得是人,因为她和现在一样,已经没气了,只有一丝微弱的脉搏。”   谢知非听完,额角暴起了几根青筋。   “她怎么会没气了呢?   她是怎么死的?   张天行这么好的身手,没有把她救出来吗?   张天行的人呢,他为什么没有陪着一道过来?”   ————   今天只有一更,难写啊,难写啊,难写啊,作者和小裴爷一样,快疯了! 第900章 三道   谢知非眼眶通红,一声比一声急。   能不急吗?   晏三合的这条小命是多少人把命豁出去,才将将保下来的?   不说太子妃梁氏的用心良苦,不说她亲娘沈杜若的舍命相救,只说祖父为了她做的那些个安排,她也应该好好活着!   怎么能死呢?   他的小淮右不应该死啊!   谢知非用手捂住眼睛,但眼泪还是顺着指缝流出来,把小裴爷和李不言都看呆了。   小裴爷:你小子干什么这么激动啊?   李不言:三爷对晏三合,真心无二!   裴笑掏出帕子,塞到谢知非手上,顺势在他耳边低声说:“回头小爷的肩膀借给你,这会先忍住,没时间了。”   谢知非一激灵,忙接过帕子拭了拭泪,“大师见笑了,您往下说。”   老和尚嘴里吐出一口烟圈,眼神慢慢的变得虚无起来。   当晏行浑身湿漉漉的站在他面前时,他立刻就知道贵人是晏行背上的那个女娃娃。   进屋,晏行把孩子放到床上,随即跪倒在他面前,“求师傅救救这孩子。”   “晏行一直称呼我为师傅,但他从来没有跪过我,我与他是朋友,没有高低贵贱。   他这一跪,我就知道事情不对了,问他这孩子的来路,他说他也不是很清楚,是好友的托付。”   老和尚看了眼谢知非,叹息一声道:“你口中的张天行,把这孩子送到晏行手里,只说了一句话,就死了。”   话落,屋顶传来“咔哒”一声。   是瓦片断裂的声音。   谢知非这才想起来,陆大就坐在屋顶替他们守着。   “他是怎么死的?最后说的那句话,又是什么话?”   “从四九城马不停蹄地赶到云南府,仅仅用了十天的时间,是活生生累死的。”   老和尚挑起稀疏的几根眉毛,平静地问道:“孩子,你敢信吗?”   谢知非的眼神暗了下来。   能不信吗?   他去过云南府,一路紧赶慢赶也花去一个多月的时间,就算马不停蹄、日夜兼程,也得二十来天。   十天?   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他给晏行的最后一句话是:先生,我奉老将军的命,把孩子给您送来了,她还有脉搏,求您……救救这孩子,救救这孩子吧!”   老和尚:“他说完这句话,头一栽,连身下的那匹马一起,都没有再睁开眼。”   谢知非眼圈通红,沉默良久,替陆大问了一句:“张天行的尸体埋哪里?”   “在怒江里。”   老和尚:“晏行说,这孩子的身世怕不简单,任何一点小小的破绽都会给她带来灭顶之灾,怒江奔流千里,最是干净。”   谢知非抬头看了眼屋顶。   陆大料得一点都没有错,张天行没有赴约,是死了。   太子妃梁氏和祖父也没有看错人,这人一诺千金,把孩子稳稳当当的交到了晏行手中。   只是他这么一死,晏三合真正的死因也就彻底的无人知晓。   谢知非回忆着十年前的那场杀戮,“大师,那孩子身上有伤吗?”   老和尚:“没有一处伤。”   谢知非:“那为什么会死?”   老和尚摇摇头,表示他也不知道。   直觉告诉谢知非,老和尚没有说实话,这人连他的魂魄都能看出来,为什么看不出淮右的死因。   “第一个问题,有了答案,这孩子我见她的第一眼,她就已经是个死人。”   老和尚随即话峰一转。   “但死人没有脉搏,偏偏这孩子有,虽然跳得很弱,但却一直没停过,这就让人很是匪夷所思。   更让人匪夷所思的是,这孩子的身上除了冷以外,没有一点死人的气息,尸体既没腐,也没有烂,就跟活生生的人一样。”   裴笑委实没有忍住:“为什么呢?”   “问得好!”   老和尚把烟斗递到虚云手上,虚云再帮他装了一点烟丝,点着了,又递过来。   “老和尚我是三百年才出一个的高僧,自然能看到一点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裴笑:“您看到了什么?”   老和尚突然起身,背手走到棺材前,低头看了一眼里面躺着的人。   “我在这女娃娃的身上,看到有三道气围绕着她。”   所有人脸色一变。   谢知非抢先问道:“大师,哪三道?”   老和尚吸了口烟:“阴气、阳气、天气!”   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阴气、阳气、天气?   谢知非几个面面相觑,脸上的神色一片茫然。   老和尚一看这几人的表情,认了命,“我们就从天气说起,裴大人,何为天?”   你这喜欢拷问的毛病,是不是跟晏三合学的啊!   裴笑忙指了指头顶:“上面的,是为天。”   老和尚点点头。   “所以皇帝又叫天子,是天定之子,这女娃娃身上有天气,也就意味着她是皇族中人,她的父亲应该有九五之尊的命数。”   裴笑突然想到一桩事。   “所以在五台山上,你不肯受她的拜,是因为她是皇族中人,怕折了你的寿?”   “哼!”   老和尚不屑的冷笑一声。   “皇族中人就了不起吗?真要论个道道,皇帝见了本大师,也得跪上一跪,求上一求。”   裴笑听糊涂了:“那,那是什么原因?”   “这个问题稍后再说。”   老和尚摆摆手,又问道:“裴大人,何为阴气啊?”   裴笑指了指下面:“是不是地府的气息啊?”   老和尚点点头,“人为阳,鬼为阴,阴气就是鬼气。”   裴笑头皮都要炸开了,冷汗唰的一下冒出来,“为,为什么她身上有鬼气?哪来的?她是被鬼缠身了吗?”   老和尚两眼望天,一副“裴大人已经蠢得无药可救”的表情。   就在这时,谢知非突然插话说:“可是因为鬼门十三针?”   “总算还有个聪明的。”   老和尚看着谢知非,眼里的不屑慢慢沉下去。   “鬼门十三针,就是要从鬼那里往回抢命,这得经过阎王爷的同意,如果阎王爷不同意,再厉害的神医,都只能干瞪眼。   如果那神医非要一意孤行,那阎王爷连他的命都一并拿走。   反过来,如果阎王爷同意了,那这人就是在阎王爷那头做了记号的人,轻易不会死。   所以鬼门十三针救回来的人,多半能平平安安的活到他该活的岁数。”   老和尚幽幽吐出一口烟。   “女娃娃身上有一道鬼气,那就是鬼门十三针救下来的人,鬼气是在护着她不死。” 第901章 三合   所有人听得胆战惊心,大气都不敢出,眼睛都不敢眨,视线都在老和尚一人身上。   “这丫头我一摸骨,骨龄八岁,郑老将军膝下的孩子,肯定生活在四九城。”   老和尚停顿了好一会。   “这十几年来,能施鬼门十三针的人,据我所知整个华国,只有寥寥两人,在四九城的,只有一个沈杜若,应该是沈杜若给她施的针。”   神了!   神了!   谢知非脱口而出,“沈杜若是她亲娘,晏三合一生下来就没了气,是沈杜若用鬼门十三针,把她救回来的。”   老和尚突然眼睛一瞪:“沈杜若当真是她亲娘?”   谢知非:“千真万确。”   老和尚喃喃:“怪不得,怪不得……”   谢知非急急问道:“大师,什么怪不得?”   “怪不得她身上还有一股极为难得的阳气;怪不得她跪我时,我的身上像是有无数根细针,同时戳进来,痛不可挡。”   老和尚看着棺材里的人,低喃道:“娃娃啊,真正救你命的人,是你的娘亲沈杜若啊!”   谢知非听到这里,已经跪不住了,手忙脚乱的站起来,走到老和尚面前。   “大师,您详细和我们说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所谓阳气,便是活人之气。”   老和尚抬眼看着谢知非:“孩子,我问你,活人之气从何而来?”   谢知非:“自然是从活人身上。”   老和尚:“我再问你,何为活人?”   谢知非愣了愣,“能吃能喝,能走能睡,活蹦乱跳的人,称为活人。”   老和尚:“沈杜若是做什么的?”   谢知非:“是游医,是郎中,治人病,救人命的。”   老和尚:“治人病,救人命,不就是让人能吃能喝,能走能睡,活蹦乱跳吗?”   “您的意思是……”   谢知非有些踌躇道:“她治病救人,积累了无数的活人之气……”   “也可以说是福报。”   老和尚缓缓接过话,“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她一辈子行医,又会施鬼门十三针,你自己算一算,她这一生救下了多少人的性命,积下了多少的福报?”   说到这里,老和尚轻描淡写的笑了一下。   “孩子,她积下的福报,都已经延续到你的身上,否则……”还会有你吗?   谢知非听呆了,听傻了。   这些年他始终不明白,为什么郑家人都死了,独独他的魂魄会落在谢府三爷的身上。   只是因为他和三爷都是鬼胎吗?   原来不是的。   是沈杜若。   那个聪明绝顶、对医痴狂,又清冷孤傲的女子,用一生行医积累的深厚福泽,为他换来了一个再世为人的生机。   “女娃娃身上的阴气,阳气,天气,阴能成物,阳能生物,天能养物,正所谓独阴不生,独阳不生,独天不生,三合然后生。”   他手落在棺材上,用力摸了一下。   “这也就是女娃娃为什么还有一丝微弱脉搏的真正原因。”   老和尚转身,见所有人脸上仍是一片茫然,索性又道:   “非要说得直白一点,就是女娃娃的爹,女娃娃的娘,还有她爹娘一生累积的所有福报,都落在了她一个人的身上。   尤其是她娘沈杜若,一生救人无数,此功德是我老和尚再修行一百年也比不得的,所以,我才受不得女娃娃一拜。   恰好女娃娃又是鬼门十三针救下来的孩子,所以这孩子受天、地、鬼三神的庇佑。   人有三魂七魄,天、地、鬼三神合力护住了这孩子的一魂一魄,为她留得了一线生机。”   老和尚哼一声:“你们可都听明白了?”   都听明白了;   也都听傻了。   寂静。   压得人心头沉甸甸的寂静。   这寂静不为晏三合离奇的身世和经历,只为那个半世流浪在外,最后死在鬼门十三针下的沈杜若。   沈杜若兑现了她的诺言,用一生为自己赎罪,为孩子祈福,为养大孩子的郑家祈福。   谢知非感觉自己的眼泪,又忍不住要涌出来。   “三合这名字,是大师您帮她取的吧?”   “是晏行取的。”   老和尚:“晏行说既然她得天、地、鬼三神庇佑,就叫她三合吧,以后她就是我的孩子。   我掐指一算,这名字真是前所未有的好。   这世间万千人,只有她能压得住这个名字,也只有这个名字,能像天地万物一样,不断的滋养她。”   又是长久的沉默。   没有一个人敢开口说话,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那只棺材,一呼一吸间,脑子里都只剩下一句话:   原来,她真的和我们普通人不一样,她连名字都有讲究。   “这就是第二个问题的答案:为什么晏三合还留着一点微弱的脉搏。”   老和尚说完,坐回椅子里,端起茶盅,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完。   虚云接过空茶盅,往里头续了点热水,放在老和尚的手边。   老和尚把烟斗在桌边敲敲,敲出里面的残灰,“裴大人,下面一个问题是什么?”   裴大人脑子里一片空白,挤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   “大师啊,你别急着说,容我们先缓一缓。”   普通人的生活是吃喝拉撒睡,娶妻生子,送走老的,养大小的。   像晏三合这样波澜壮阔的经历,没有几个人听完不心跳阵阵的。   “这就要缓一缓了?”   老和尚勾唇一笑,“裴大人啊,这才哪儿到哪儿啊!”   哎啊,我的娘咧。   裴笑在心里哀嚎一声,梗了梗脖子,道:   “下面一个问题是晏三合明明已经是个死人了,为什么还能像正常人一样,能走能跑,能吃能睡,在尘世间生活。”   “这事说来话也长,咱们还得说回九月初九。”   老和尚:“那日,我发现晏三合身上围着三道气时,我就问晏行,你怎么知道要来找我?   晏行说,他想都没想,脑子里就浮现出老和尚我,一刻时间都没有耽误,就往我这里跑了。   我又问他,你就没想过,我肯不肯出手救?   晏行说,他压根也没有想过,心里总有一种感觉,这孩子到了我手上,就能活。”   话落,老和尚抬头看着裴笑:“裴大人,这说明了什么问题?”   裴大人觉得自己又要疯了,屋里这么多的人,怎么光欺负他一个?   他摇了摇头,“不知道。”   “我知道。”   谢知非:“你前面说过,暗下给晏行算了一卦,他是来渡你功德圆满的?”   老和尚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   这两章是整个故事成立的关键,逻辑性非常强大,要查阅很多的资料,所以特别难写,得一个字一个字的斟酌,知道姑娘们很急,我已经尽力了。 第902章 因果   “众所周知,我出生邢家,邢家专门做逆天改命这种见不得人的勾当,是算命看风水中的歪门邪道,也称魔道。”   老和尚轻描淡定的一句话,把所有人惊得心脏怦怦跳,不由的想到了一个词:走火入魔。   “我母亲三岁就开始学习命理之术,十岁便可替人算命,据说她是邢家这么些年来,最有灵性,也最聪明的一个。   聪明的人不加节制,往往带来的是灾难。   母亲满十六岁后,家里就给她物色夫婿,她挑来挑去,一个都相不中。   一日,有个喇嘛路过邢家,上门讨一碗水喝,我母亲一眼就相中了那个喇嘛,一心想把他留下来,做成夫妻。”   许久不曾说话的李不言突然插话:“一定是那喇嘛长得好。”   “长相,身材,气度,无一不好。”   老和尚目光微微含笑:“但那喇嘛不愿意,我母亲就用了邪术,给我父亲施了咒,两人做成夫妻。   自古正邪不两立,佛和魔又岂能交合,邢家的气运从根子上产生了变化,本来用邢家的秘法,生下来怎么着也该是个女娃娃,哪知,却是我。   邢家作恶太多,我的出生就是来终结邢家的。   母亲见我是个男娃,就要掐死我,在我即将咽气的一瞬间,我忽然睁开眼睛,冲她笑了笑。   母亲吓得松了手,吐出一口血,死了。   母亲一死,我父亲恢复了清明,他认为我身上有魔性,就将我剃度送进了寺里。   三天后,父亲无疾而终。   其实,我父亲只看到了其一,没看到其二,我身上除了魔性外,还有佛性,成佛、成魔在我的一念之间。”   烟雾中,老和尚干瘪的面容很静,目光很淡,谁也琢磨不出那双像儿童一样清澈明亮的双眸里,暗藏着什么?   “我这一生都在修佛,为的就是压制魔性,但怎么修炼,那一点魔性始终都在。   出家之人,所求不过是一个功德圆满,但魔性不除,何谈圆满?”   老和尚咧嘴幽幽一笑。   “我看到女娃娃的一瞬间,就明白早上那一卦中的贵人,除了身份贵重这一层意思以外,还有另一层意思,就是能让我功德圆满的人。   于是我就开了天眼,我发现女娃娃身上除了只剩下一魂一魄外,还有一股强大的黑气。”   老和尚怕他们不知道黑气是什么,又立刻道:“也就是怨气,这怨气大到何种程度?”   他再度起身走到棺材前,蹲下去,手掌落在晏三合的脸上。   瞬间,一股巨大的黑雾从棺材里涌出来,瞬间吞没了他。   谢知非本来站得好好的,黑雾一出来,两条腿一软,一屁股跌坐在椅子里。   裴笑和李不言你看我,我看你,刚刚还怦怦直跳的心脏,一下子停止了跳动。   娘咧,这黑雾比朱老爷的还要大,还要浓。   “阿弥陀佛!”   一声法号后,黑雾突然散去。   老和尚自嘲一笑。   “这黑雾不及当年九月初九的千分之一,当日我把手覆上去,黑雾弥漫了整个蓬莱岛。   黑雾越大,代表着怨气越深,可见这女娃娃年纪虽小,但心里事儿不小,于是又开坛算了一卦……”   裴笑急道:“你算到了什么?”   老和尚:“我看到女娃娃身上,背负着一百八十条冤魂。”   不是算。   是看。   裴笑颤着眼皮去看谢知非:兄弟啊,你说我以前是有多瞎,才认为这老和尚是个混子?   谢知非没有理会,他眼珠都不动了,定定的看着棺材里的人。   难怪她总说那一百八十条人命,因她而死;   难怪陈皮死了,两个打更人死了,每死一个,她就说自己身上的人命又多一条。   原来——   这十年来,郑家一百八十条冤魂,一直沉甸甸地压在她的身上。   “大,大师。”   这时,裴笑的声音带了点哭腔:“一百八十条冤魂,是晏三合的心魔?”   老和尚:“是!”   裴笑瞪眼:“那你怎么不顺手帮她解了啊?”   老和尚连眼风都没有向裴大人看过去,只是幽幽的叹了一口气。   那一口气仿佛在说,他爹他娘怎么就生出了这么一个蠢货,没被活活气死吧?   “裴大人可知道金刚经中有一句话:灭度无量无数无边众生,实无众生得灭度者。”   “知道。”   “这话是何意思?”   “是佛不渡人,人自渡的意思。”   裴笑说完,愣了一下,“你的意思是,她得自己救自己?”   “世人不知有因果,因果何曾饶恕谁?起心动念皆是因,当下所受皆是果。”   老和尚拨动了几下佛珠。   “父母的福报,都落在她一人的头上,这是她的因果;一百八十条冤魂压在她身上,这也是她的因果。   人啊,总不能好的因果就接着,不好的因果,就要别人化解,好坏都得她自个受着,也必须受着。   更何况佛门之人不能介入别人的因果,这因果得她自己去寻,自己去解。”   “所以……”   瘫坐在椅子里的谢知非,挣扎着坐起来,“她才去帮死人化念解魔?”   老和尚目光炯炯地看着他,不答反问。   “她化的是死人的心魔,何尝不是她自己的心魔?   她替别人申冤,何尝不是在替自己申冤?   她劝别人放下,又何尝不是在劝自己放下?”   谢知非被问得哑口无言,良久,才颤声问:   “大师,她能看到死人生前所念所想,能进入阴界,是你教她的吗?那一个又一个的心魔,也是你安排……”   “非也!”   老和尚长叹一声。   “她本来就命格特殊,三气围绕,自然能看到一些常人看不到的东西,也能进入阴界,这些东西不需要我教,她都会,至于那些心魔……”   老和尚目光一炯,看向谢知非。   “你们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解,我只是个和尚哎,又不是神仙,还能给她安排这个,安排那个?”   谢知非踌躇:“……那是……”   “那是她的劫。”   老和尚:“她要解的那些个心魔,就是她的心结,解结,就是渡劫,只有她渡了一个一个的劫,才能解开一个一个的结。   孩子,这即是她的命数,也是她想找回二魂六魄必须要走的路,而你们……”   我们?   屋里几人的心,被一下子吊了起来。   “无缘不聚!”   老和尚缓缓舒展了眉头。   “你们中有人是与她来结缘的,有人是与她来了缘的,仅此而已。” 第903章 借命   无缘不聚?   屋里几人心中俱是一惊,目光齐唰唰地向棺材里的人看去,都在暗中问自己:   我是来与她结缘的,还是来与她了缘的?   许久,谢知非捏着一手心的冷汗,问道:大师,话回到原来,她是怎么像活人一样能走能跳,能吃能喝的?”   李不言:“是用了什么法术吗?”   裴笑:“是不是借尸还魂?”   老和尚本来脸色很平静,听到借尸还魂四个字的时候,肉眼可见的整张脸都裂开了。   他捂了捂眼睛,似乎不太想看到某些个愚蠢的人类。   这时,虚云又把茶盅递过去。   老和尚接过来,喝了半盅后,放下。   “徒弟,你替为师一一给他们解惑吧。”   “是!”   虚云往前走了一步,稳稳的站在老和尚身边。   “我师父借了十年的命给她,才能让晏姑娘像个正常人一样活蹦乱跳。”   什么?   什么?   什么?   所有人的眼睛一点一点睁大,再睁大,最后睁到眼珠子几乎要暴出来。   这句话每一个字都听得懂,可连起来是什么意思?   忽然,谢知非撑着椅把手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到老和尚身边,慢慢蹲下。   “虚云师傅的意思是,您……您把十年的阳寿借给了晏三合,让她活蹦乱跳的生活了十年?”   老和尚掀起眼皮,对上谢知非的眼睛,“否则呢?”   人这一辈子,能有多少个十年啊?   谢知非心悸到了极点,唇都在颤抖,“十年寿命呢,您舍得吗?甘心吗?”   “到底还是个凡夫俗子啊!”   老和尚叹息着摇摇头,手指了指自己的身子。   “这是什么?皮囊而已,空的,假的,虚幻的。   寿命是什么?数字而已,也空的,假的,虚幻的。   执于皮囊,受困于皮囊;执于寿命,受困于寿命,谈何自在?   我前面就说过了,我一生所求,是压制住与生俱来的魔性,修炼成佛。   修了很多很多年,魔性仍在,我百思不得其解。   可当我决定借命给晏三合的时候,我心里不仅没有一点点不舍,反而欢喜自在,魔性一下子就没了。   此刻我才明白,境缘无好丑,好丑起于心,其实这世间无佛也无魔,佛和魔都是自己的心演变出来的。   我,终于得了真正的大自在,大圆满。”   他干瘪的脸上,徐徐绽放出一记柔和的笑容。   “孩子,渡人就渡己,渡己也是渡人。   我借她十年命,让她化解自己的心魔,她渡我得真正自在圆满。   说到底,还是我占了便宜,更何况……”   老和尚声音说不出的平静:“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啊!”   这回,谢知非的眼泪真切的涌出来,他二话不说,跪地砰砰砰磕了三个头。   他就是凡夫俗子,不明白什么是自在,什么是圆满,但他明白一点——   如果没有禅月大师出手,晏三合就没有这十年的寿命,也不可能化解自己的心魔。   “大师,如今一百八十条冤魂散去,连郑老将军的死因,都查得清清楚楚,按理说晏三合的二魂六魄就该找回来,成为正常的人。”   谢知非:“为什么她突然又死了?”   “对,对,对。”   李不言最关心:“那支香是什么意思?”   小裴爷:“是不是郑家的案子,还有什么冤情?”   老和尚又朝身旁的虚云看了一眼,虚云又道:   “那支香是在倒计时,计的是晏三合借命的最后一点时光,从永和八年的七月十五开始,到今天凌晨为止,正正好是十年。”   一句话,让屋里几人的呼吸彻底摒住了。   “那日我师傅正在打坐,突然心口痛,掐指一算,发现那香竟然还在往下燃。”   虚云看了谢知非一眼:“按理郑家的事情一结束,那香也该熄灭。”   谢知非身子倏地直起来,“是什么原因呢?”   虚云:“我师傅也觉得奇怪,就替她占卜了一下凶吉,发现是大凶,于是就匆匆忙忙下山,直奔京城而来。”   裴笑立刻插话道:“不是说死人测不出凶吉吗?”   “死人是测不出凶吉,但……”   虚云:“这十年的阳寿是我师傅借给她的,我师傅测自己的凶吉,自然一测一个准。”   裴笑:“……”   好吧,你们说啥,就是啥,反正小爷我又开始懵圈了。   “那……”   谢知非胆战心惊地看了老和尚一眼:“大师,您匆匆下山,是为晏三合而来,到目前为止,您可有找出真正的原因?”   老和尚:“刚刚你们不都看见了吗。”   谢知非一怔:“看见什么?”   完了,和裴大人一样,也变得不怎么伶俐了。   他前面早就说过了?   脑子呢?   还是说,这一件事情一件事情的冲击力太大,把他们一个个都冲击笨了?   老和尚无奈道:“首先,她棺材合不上;其次,我把手探进棺材,还有一层黑气涌上来……”   “除了那一百八十条冤魂,她还有别的心魔?”谢知非脱口而出。   “她的心魔是什么?”李不言、小裴爷同时脱口而出。   朱青、丁一、黄芪面面相觑,三人紧张的一个个握起了拳头。   谢知非伸出手,死死的握住了禅月大师的胳膊,紧张地问道:   “大师,刚刚黑雾起的时候,您在黑雾里面看到了什么?您一定是看到了,对吧?”   “是闻到了。”   “闻到了?”   谢知非怔了怔,“您闻到了什么?”   老和尚闭上眼睛,似乎在回味着刚刚闻到的味道。   良外,他轻声道:“一股桂花香。”   晏三合的心魔是一股桂花香?   李不言去看裴笑。   裴笑惨白着一张脸,心说姑奶奶你看我做什么,我现在脑子里被塞了好大一团棉花,糊涂着呢。   李不言去看谢知非。   谢知非呆愣好一会,心说海棠院里只有海棠,没有桂花,她的心魔怎么会是一股桂花香呢?   李不言见两人都没有反应,索性冲老和尚挤出一记干巴巴的笑。   “大师,大神,神仙……”   她深吸一口气,决定学小裴爷厚颜无耻一回。   “您既然看出了她的心魔,就不能顺手帮她解了吗?”   老和尚眉一挑,眼一瞪,然后抬头冲自个徒弟,露出一个委屈到极点的表情。   果然,厚颜无耻啊!   徒弟咳嗽一声,沉稳道:“我师傅前头就说过了,出家人不介入别人的因果。”   李不言:“那谁帮她解?”   虚云目光从李不言身上掠过,从裴笑身上掠过,从谢知非身上掠过,最后双手合拾。   “阿弥陀佛!”   他啥意思?   三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心里同时冒出一个念头——   我们解??? 第904章 七天   偌大的堂屋里,一波又一波的窒息向每个人的心头袭来。   震惊,惊骇,匪夷所思,不可思议……等情绪已经成为过去时,独留浓烈的惶恐在心头盘旋。   谢知非眼底不仅发青,还隐隐透着黑,整个人处于一种灵魂出窍的状态。   小裴爷一看谢五十的脸色,就知道这人指望不上,于是用脚尖碰了碰另一边的人:大侠,来,掐我一下。   李大侠脑子转得慢,但手伸得很快,往他腰上死命一拧。   嗷呜——   小裴爷疼得倒吸一口凉气,脑子一下子清明起来。   于是,他操着已经吓哑的声音,问了虚云一个很有深度的问题:   “所以,晏三合的心魔其实有两个,一个大,一个小,大的是郑家,小的是桂花香。   郑家的她自己给自己解了,桂花香,要我们几个帮她解,可对啊?”   这一问,问得虚云都想叹气。   裴大人,您老耳背吗,还是理解能力有点问题?   他认命地点点头。   裴大人没有看出虚云对他的嫌弃,自顾自问道:“如果,我们解开了心魔,晏三合会怎样?”   “会找回丢失的二魂六魄,醒过来,从此和正常人没两样。”   “那……如果……我是说如果啊……”   裴笑咽了口水:“……我们解不开她的心魔呢?”   这话一出,边上谢知非和李不言同时打了个激灵,魂也齐齐的回来了。   李不言赶紧接着问:“她会怎样?”   虚云看了眼老和尚,老和尚本来闭着眼睛的,突然睁开来,慢声道:“她会死!”   “解,现在就解。”   李不言一个跃身跳起来,什么阴阳天,什么天地鬼,什么因果报应,什么无缘不聚,姑奶奶统统不想知道。   姑奶奶现在就知道一件事:晏三合不准死!   “三爷,小裴爷,你们给我起来。来,咱们赶紧商量商量,要怎么解?”   谢知非听到“死”字,哪里还起得来,刚回的魂直接又丢了。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她死了,他怎么办?   裴笑手脚并用的从地上爬起来,“商量之前,要先把话问清楚。”   李不言急啊,“事情都明摆着了,还要问什么?”   裴笑安抚似的拍拍她的肩,温沉道:“要问的多了去,你别急,先坐下,我来问。”   李不言看看肩上的手,心头像又是被什么撞了一下,有点酸,还有点麻。   她沉默地看了裴笑一眼,一言不发地坐到了椅子上。   裴笑端起早就冷了的茶盅,一股脑儿喝了半盏,声音沾着水汽。   “大师,晏三合为什么没有八岁以前的记忆?”   大师懒得回答这么没营养的问题,闭上了眼睛。   虚云接过话:“她缺了二魂六魄,自然什么前尘往事都不记得。”   “不对!”   小裴爷:“她还有一魂一魄在身上,不应该什么都不记得。”   老和尚听到这话,倏的睁开眼,目光像看到鬼似的,幽幽扫了一眼小裴爷,心说这人还没蠢到家。   “人遇到重大的变故,会有两种反应。”   “哪两种?”   “一种是把事情牢牢记在心里,一个细节都不会忘;另一个是屏蔽掉所有的回忆,一个细节都不留。”   晏三合是后者?   什么记忆都屏蔽掉了?   “那……”   裴笑踌躇道:“那支香往下烧一点,晏三合就会忘记一点东西,越烧到后面,忘记的越多,大师,这是怎么回事?”   大师又闭上了眼睛。   “她借的是我师傅的命,随着十年之约越来越近,她就会慢慢回归到最初见到我师傅的状态。”   虚云:“那时候没有你们,也没有那些事,所以这十年的记忆她会统统忘记。”   原来是这样!   裴笑:“那我们帮她解了心魔的话,那些记忆还会不会回来?”   虚云:“不仅这十年的记忆会回来,八岁前的记忆也会回来,因为她的魂魄统统找回来了。”   “那……”   裴笑指着棺材又问:“解不出心魔她就死,这个心魔,有没有期限啊,我能不能解个十年八年?”   虚云:“有!”   裴笑:“几年?”   虚云似乎有些不忍心说,又看了师傅一眼。   老和尚无奈睁眼:“七天!”   “什么?”   裴笑,李不言同时惊叫起来。   裴笑纳闷了,“大师,她身上不是有三道气吗?她不是受天地鬼的庇佑吗?”   “能庇佑一辈子?”   老和尚手指冲裴笑点点,“你们这些凡夫俗子啊,一个个就是贪心不足。”   我贪心?   裴笑余光看了眼魂都不在身上的谢知非:我是怕他有个三长两短。   还有那一位。   他余光又向李不言瞄过去:这小姑奶奶也够呛!   小姑奶奶几乎是冲到老和尚跟前,扑通一声跪下。   “大师,您说您要什么,金山银山我都给您弄来,求您帮帮忙,多给我们一点时间吧。”   七天怎么够呢?   从前哪个心魔,不是解几个月啊!   “就这七天……”   老和尚长长叹了口气,“还是那块玉佩救了她,按理那香一烧完,她就该是个死人了。”   李不言愣了一下,“什,什么意思?”   “你往她手里塞的那块玉佩,非阳间之物,是至阴至纯之物,能……哎啊,我与你说这些做什么?”   老和尚不知为何,突然烦躁起来。   “你只要记住一点,到明日凌晨,还有六天,六天一过,神仙也只能干瞪眼,徒儿。”   虚云从随身的包袱里掏出一只沙漏,摆在八仙桌的中间。   李不言抬眼一看,那沙漏已经在一点点往下掉沙子。   完了!   她不由悲从中来,眼泪哗哗的流。   裴笑默默看了李不言一眼,喉结动几下,到底没敢劝,而是走到老和尚跟前,也扑通跪下。   “大师啊,你法力无边,能不能带我去阴界,我好闻一闻那桂花味儿,替晏三合……”   “蠢货蠢货!”   老和尚气得一拍桌子,声音都拔高了好几度:“徒儿?”   虚云走到窗户边,双手推开门。   一股沁人心脾的桂花香,幽幽钻进每个人的鼻子。   是啊,再过半月就是八月。   八月,桂花正香。   灵魂出窍了好半天的谢知非,浑身一个激灵,再度回神了。   只见他挣扎着起身走到棺材边,目光温柔地看着里面的人,嘴角露出一点诡异的微笑。   “丫头,这个心魔,我来帮你解!” 第905章 分析   汤圆和兰川安顿好两位和尚师傅,折回晏姑娘的院子。   堂屋里,一口巨大的楠木棺材。   棺材边,三爷、小裴爷、李姑娘几个围坐着,你一言,我一语,热闹极了,也诡异极了。   汤圆静静的听了一会,转身牵过兰川的手,“走,咱们准备晚饭去。”   兰川声音怯怯:“晏、晏姑娘还能醒过来吗?”   “能!”   汤圆走到院门口,扭头回看,眼里有一点泪光闪过,“只要有三爷他们在。”   三爷这会被吵得头很痛,都要裂开来了。   丁一却毫无察觉,自顾自说:   “对一个八岁的孩子来说,桂花没什么特殊意义,要么是桂花酿,要么是桂花糕点,莫非……晏姑娘长到八岁都没吃到过这些东西?”   你才八岁没吃过桂花酿、桂花糕呢。   众人给了他一个鄙视的眼神。   “要我说啊……”   黄芪沉吟着,“桂花能入药,有化痰、散淤的功效,晏姑娘小时候身子不好,常常喝药,喝着喝着就想到了桂花,想到桂花,就顺便想到桂花香。”   癞蛤蟆也能入药,你喝着喝着能不能想到癞蛤蟆?   余下人给了他一个更加鄙视的眼神。   朱青想了想:“我知道一个词儿叫蟾宫折桂,晏姑娘会不会是盼着她双胞胎的兄长,应考得中啊!”   大兄弟,郑家是武将,行军打仗的,你朱青应考得中给我们瞧瞧?   余下人听了直摇头,连眼神都懒得给他。   李不言揉揉鼻子:“会不会有人暗中告诉了三合她真正的身世?”   裴笑:“那也跟桂花香没关系啊?”   李不言:“不知道废太子府有没有桂花,万一有,她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总是惦记着,也有可能是心魔。”   裴笑看她一眼,再看看棺材,嘴上不敢说什么,心里却想晏三合要是听了你这话,说不定自己就能爬起来。   为啥?   气的!   同进同出,同吃同睡,却没有学到她半点聪明劲儿。   “按照以往咱们解心魔的经验,桂花香只是表面,更深的东西藏在桂花香的深处,我估摸着,还得跟人有关。”   裴笑咳嗽一声:“谢五十,你觉得呢?”   “按照以往的经验,我们该先去郑家再仔细看一看,确定一下郑家的桂花都长在什么地方?海棠院到底长没长桂花?”   谢知非抬头朝屋顶喊道:“陆大,棺材交给你看着,一只苍蝇也不允许飞进去扰了她。”   “三爷放心吧。”   “出发!”   ……   郑家的围墙已经砌好,工部的那些能工巧匠们用了做旧的砖瓦,看上去半点都不突兀。   “大侠,朱青,丁一,黄芪!”   谢知非:“你们四个把郑家所有的桂花找出来。”   “是!”   裴笑头一伸:“我呢?”   谢知非:“你和我去海棠院,再仔细看看。”   如果他没有记错,海棠院的的确确是不种桂花的,也闻不到什么桂花香。   因为偏僻。   谢知非得的没错,一圈走下来,两人没有找到一棵桂花树。   裴笑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心说这就奇了。   “谢五十,晏三合从生到死都在海棠院里,说不定连桂花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心魔怎么会是桂花香呢?”   “你不要跟过来,这院子我要从前往后再走一遍。”   “还走什么走啊,再走也走不出朵花来,不如我们好好琢磨琢磨,喂……喂……”   谢知非人已经走远。   看院子是假,这院子在他梦里不知道出现过多少回,想问题才是真。   明亭有句话说对了。   那丫头从生下来到“死”,都没有走出过海棠院。   唯一的一次,他们兄妹俩偷偷摸摸,摸去了祖父的院里,还吓了个半死,很快就折回来。   由此可见,那丫头的心魔百分百和海棠院有关系。   明亭还有一句话,也说对了。   他说桂花香只是表面,更深的东西藏在桂花香的深处,跟人有关。   海棠院就四个人,换句话说,那丫头的心魔十有八九和爹、娘、或者是他有关。   会是他们中的谁呢?   “谢五十,谢五十,他们回来了。”   谢知非被扰了思绪,神色有些不快,“让他们都过来。”   “成!”   片刻后,五人围过来,由朱青开始说,他找到的桂花在郑府哪个角落里。   朱青说完,李不言接着说。   裴笑听得正起劲儿,余光一扫,发现谢知非背着手,目光看着远处昏黄的天际,愣愣出神。   他朝李不言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声音戛然而止,谢知非浑然不觉。   裴笑气得一巴掌拍上他后背,怒骂道:“你个杀千刀的,还有功夫走神,晏三合就躺在棺材里呢!”   李不言知道谢三爷绝不会走神。   刚刚在别院里,他很坚定的说这个心魔由他来解,就是把晏三合的生死扛在了肩上。   李不言:“三爷,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我……”谢知非沉吟半天,还是摇了摇头。   “我想到了一桩事。”   朱青看了眼三爷,面色凝重道:   “除去郑老将军,郑家宅子里有一百八十口,偏偏晏姑娘还活着,那么晏姑娘的那具尸体是谁?哪来的?”   “对啊!”   裴笑眼睛一亮:“虽然看起来和桂花没什么关系,但万一呢?”   黄芪摸摸鼻子:“我也想到一桩事情。”   裴笑:“说。”   黄芪:“晏姑娘来郑家是李代桃僵,郑老将军真正的孙女是死是活?晏姑娘的心魔,会不会和她有关?”   “对啊,都忘了郑老将军还有一个亲孙女呢!”   裴笑懊恼的一拍大腿,随即喜笑颜开。   “谢五十,这些都是我们解心魔的方向,终于看到一点希望了。”   希望?   谢知非闭了闭眼睛,又睁开,声音说不出的暗沉。   “先说李代桃僵的事,以郑老将军的谨慎和小心,真正的郑淮右只有两条出路。”   裴笑:“哪两条?”   谢知非:“一条就是晏三合抱到郑家的同时,把真正的郑淮右掐死,这个办法不露破绽,一了百了。”   裴笑打了个寒颤。   “这也太心狠手辣了一点,到底是亲孙女呢,就算老将军舍得,他爹也未必舍得?” 第906章 死因   明亭,你猜对了。   我爹他没舍得,所以真正的郑淮右还活着。   但是,我不能告诉你。   不仅不能告诉,我还得想办法保护好她。   谢知非缓缓又道:“没错,这个办法太过心狠手辣,所以才有了第二条路。”   裴笑:“偷偷送人?”   谢知非点点头:“找一个殷实的清白人家,把孩子远远的送走,总之绝不可能留在郑府。”   李不言十分赞同,“三爷分析的没错。”   “那么问题来了。”   谢知非目光一偏,看向黄芪。   “晏三合一直生活在海棠院,被送走的孩子也绝无可能再回到郑府,两人没有一丝交集,心魔怎么可能和那孩子有关?”   黄芪懊恼地挠挠头,“对噢,好像是没什么关系。”   裴笑拧着眉头,有些迟疑道:“那……这条线咱们也不用再往下查了?”   谢知非:“应该也查不出什么。”   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在每个人心头升起。   不知道那孩子是死是活?要活着,日子过得怎么样?   十八岁,该嫁人了吧。   “再来说说那具尸体。”   几人的目光向三爷瞧过去。   三爷的下巴微抬着,搭着那双不再上扬,略显沉闷的桃花眼,给人一种说不出的心酸感。   “以郑老将军的为人,他连晏三合的退路都安排好了,为了以防万一,我想他一定会给晏三合找个替身。”   李不言其实也想到了这个问题,忙道:“这替身一定是和晏三合一样的年纪,差不多的身量,差不多的长相。”   “而且……”   裴笑眯起眼睛:“……不会养在府里,但一定就在郑府附近。”   朱青想了想:“这个替身的存在,除了郑老将军外,暗卫张天行也应该知道。”   “对,对,对!”   黄芪忙不迭道:“十年前,对郑家的杀戮正式开始,张天行发现情况不对,立刻去找替身。”   丁一猛的一拍自己的额头,“死在那场大火里的,其实是晏三合的替身。”   “晏三合才八岁,老将军绝不可能把她的真实身份告诉她,她自然也不会知道有替身的存在。”   谢知非缓缓舒出一口气,“所以,那个替身和晏三合的心魔,也没有半点关系。”   小裴爷的脸彻底垮下来,直接垮到了深沟沟里。   这个没关系,那个没关系,那晏三合的心魔到底和什么有关系?   就在这时,谢知非声音突然拔高,“其实,我这头也想到了一个问题。”   “快说!”裴笑等不及。   “晏三合自始至终都有张天行在暗中保护,张天行的身手、忠诚我们根本不用怀疑,那么……”   谢知非把盘旋在他心头最大的疑惑,一一道来。   “惨案发生那晚,为什么晏三合还会没了命?   大师说她身上没有刀口,那么她究竟是怎么死的?   还有,是谁害死了她?   她的死,和她的心魔会不会有什么关系?”   问题,像潮水一样一波又一波的涌过来。   恰这时,有股微凉的风不知从何处吹来,吹起了一地落叶,吹得每个人身上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十年前,晏三合仅仅八岁,一个八岁的小姑娘什么都没有经历过,能有什么久念成魔的事情?”   谢知非的声音异常平静,“所以我想,我们要两条腿走路。”   李不言这会看谢知非,怎么看怎么顺眼,“哪两条腿?”   “一条腿是继续查桂花香,另一条腿是查清晏三合真正的死因。”   “说了等于没说。”   裴笑冲他翻了个白眼:“关键是怎么查?”   谢知非:“李大侠,丁一,黄芪,你们三个人把市面上所有用桂花做的东西,统统买回来。”   裴笑不明白:“这么做的用意是什么?”   能吃的,我来尝;   能闻的,我来闻;   能用的,我来用。   我与她一起生活了八年,除了睡觉外,几乎每时每刻都在一起。   我要用这些东西,来刺激我的味觉,嗅觉,视觉,看看能不能找到一点蛛丝马迹。   谢知非心里这么多所思所想,落到唇边,也只是简单的一句:“一一排查。”   李不言立刻道:“我和黄芪两个人就够了,丁一留给你们,黄芪,咱们走!”   黄芪二话不说,跟着李不言就走。   小裴爷有点不放心,冲两人背影喊:“银子带够了没有?”   “我有,足够。”   李不言头也不回的扔下四个字,小裴爷收回视线:“说吧,咱们这头怎么查?”   谢知非摸着下巴上的胡茬,“回别院,找陆大。”   裴笑糊涂了:“找陆大做什么?”   “他是暗卫,最清楚怎么把人神不知,鬼不觉的弄死。”   谢知非微微一抬眼,“我们先来盘一盘,晏三合会有几种死法!”   裴笑心头咯噔一下,冷汗瞬间冒出来。   ……   回到别院,天色已黑,汤圆摆上饭菜。   谢知非摆摆手,汤圆立刻掩门离开。   “陆大。”   谢知非半分食欲也没有,开门见山:“想要身上没有伤口的杀死一个人,有哪些法子?”   陆大都不用思考,张嘴就来,“最简单的是下毒,最好还要无色无味,这样的死法,就像睡着了一样。”   谢知非皱了皱眉:“其次呢?”   陆大:“捂住口鼻,窒息而死,这种死法比较痛苦,会剧烈挣扎。”   谢知非眉皱得更紧:“还有吗?”   陆大:“掐住喉咙,窒息而死,挣扎的同时,死相会很难看。”   谢知非:“会留下淤青吗?”   陆大沉默了一会:“张天行从京城到云南府,十天的时间,淤青还会有一点,但不排除晏姑娘身体特殊。”   谢知非:“还有什么?”   陆大:“如果身上有功夫,有内力,一掌也足以毙命。”   这话一出,裴笑立刻瞪大了眼睛:“莫非是郑唤堂干的?”   谢知非脸色一变,蹭的起身:“你们先吃,我去看看晏三合。”   “她都死了,有什么……”   谢知非脚下微微一个踉跄。   裴笑瞧见,抽了自己一个嘴巴,慌忙改口道:“你看一会就来啊,饭菜冷了吃下去噎喉咙。”   谢知非头也没回,大步走进夜色里。   夜色很黑,远处的树木隐隐绰绰,像极了晏三合的死,在一片黑茫中,透出一点可见可不见的影子。   按照陆大的说法,爹和娘都有可能是杀死了晏三合的凶手。   但他心里很清楚,只有一个人的嫌疑最大!   ————   今天更晚了,最后一章本来不是这个写法,临时改了细纲,重写了。   明天请假一天,细纲一改,后面所有的大纲都要改,怎么解晏三合的心魔,我有了新的想法,呈现出来的效果会更好一点,姑娘们耐心等一等。 第907章 机缘   这个人便是他的母亲——赵氏。   其实,敛尸的陈皮说起赵氏死在淮右床上时,谢知非就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   但那时候晏三合还像个正常人一样活蹦乱跳,谢知非根本不知道她的命是借来的,所以也没有再去深思细想。   而现在……   谢知非慢慢闭上了眼睛,思绪再一次回到十年前。   那一夜,淮右已经睡下,他被尿憋醒,看到爹娘房里的灯还亮着,而爹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院子里。   父子二人没说上几句话,前院就有了动静,他们一前一后离开了海棠院。   张天行的身手,应该比父亲更早发现前院出事,这个时候他只会做一件事——迅速把养在附近的替身接过来。   于是,整个海棠院里只剩下淮右和娘两个人。   巧的是,这一天,是他和淮右的生辰。   娘,你是因为思念自己真正的女儿,恨晏三合雀占鸠巢,所以才起了杀念吗?   谢知非睁开眼睛,眼眸黑沉的没有一点光透出来。   他第一次听说死人有心魔这件事,觉得很不可思议。   这世上怎么会有人心结那么深,以至于都成了魔?有什么是不能放下的?   在做谢三爷的十年里,他以为自己已经从郑家的梦魇中走出来,不曾想,只一个淮右的死因,让他的梦魇又变本加厉起来。   当真,有些人和事是一辈子都放不下的,也不能放下。   几个拐弯,谢知非来到晏三合的院子。   院子,不知何时挂了四盏白灯笼,照得青石砖白惨惨的,说不出的阴森。   他跨进门槛,在棺材前蹲下。   还是那张清冷的脸,没有任何变化,像是睡着了一样,如果细看,还能看到她的嘴角,有一点往上扬起的弧度。   是想到了什么好事,所以才扬起嘴角?   谢知非伸出手指,轻轻的在她嘴角边戳了一下,就像小时候的每一个清晨,他左等她醒不来,右等她醒不来,就手贱的去弄醒她。   这丫头睡觉板板正正,乖巧的不得了,人往被子里一缩,就像只小猫儿一样。   唯一不好的,是她喜欢把手放在外面,天暖倒还好,天一凉,手也凉。   谢知非摸上她的手。   从前的这双手,小小的,软乎乎的,中指的指腹有一点薄薄的茧子,是练字练出来的。   她总喜欢拿这一点薄茧说事,说她光自己练字就很辛苦,还要帮他写字,看,茧子都写出来了。   不就是想让他心疼心疼吗?   他拉过她的手,用力吹两下:还疼不疼?   她一双黑眸有魂有魄,扬唇一笑:不疼了。   谢知非想到这里,握着晏三合的手不由用了点力:“丫头啊,这些……你都记不得了。”   话刚落,冰寒的气息从掌心下的那只小手里涌出来,察觉到不对,谢知非赶紧松手。   哪知,那手就像是被粘在了上面一样。   不仅如此,谢知非整个人仿佛被那股寒气冻住,身体怎么都动不了。   忽然,白光一闪,一道门在眼前骤然打开,门里巨大的吸力扑面而来,他瞬间没入黑暗中。   与此同时,正在蒲团上打坐的老和尚猛的睁开眼睛,大喊一声:“不好!”   边上的虚云眉头一皱:“师父,怎么了?”   “他进去了。”   “谁?”   “谢知非!”   虚云呼吸一窒,立刻蹲到老和尚跟前:“上来,我背你去。”   老和尚往他背上一扑,“快!”   师徒二人像飞一样冲进晏三合住的院子,偌大的棺材前,空荡荡的,哪还有什么谢知非啊。   老和尚脚落地,二话不说就咬破了自己的手指,一点殷红从他指尖冒出来。   虚云把晏三合掌心翻开,露出里面的玉佩。   一滴血落在玉佩上,竟瞬间把玉佩都染红了。   老和尚闭目念了几声梵语,忽然一道白光乍现,白光中,门骤然打开,谢知非抱着双臂,哆哆嗦嗦的蹲在地上。   老和尚伸手将他用力一拽,人拽出的同时,门砰的一声合上,白光骤然消失。   李不言几个飞奔过来,看到师徒二人站在棺材前,都愣了愣,不是打坐休息了吗?   李不言:“大师,刚刚这院里怎么这么亮?”   朱青:“亮光怎么一闪就不见了?”   丁一:“对啊,是不是打闪啊?”   黄芪:“怎么光打闪,不响雷啊?”   小裴爷最慢一个冲进来,目光一垂,脸都绿了,“谢五十,你身上怎么一层白霜?”   这时,李不言几个才发现三爷手撑着棺材,两排牙齿冻得咯咯作响。   小裴爷一听这声音,绿了的脸瞬间变黑:“你,你干嘛去了,冷成这样?”   虚云:“他进了阴界!”   “啊?”   小裴爷差点没腿一软直接跪地上。   这小子进了阴界?   他怎么进去的?   小裴爷目光一抬,“大师,你怎么能厚此薄彼呢,刚刚我说进阴界,你骂我蠢货,现在……”   现在他说不下去了。   禅月大师的脸,比谢知非身上的白霜还要白上三分。   “您老这是……”   “阿弥陀佛!”   老和尚看向谢知非,眸色一瞬间漆黑锐利,“孩子,一口气、一身皮囊,都来之不易,千万不要玩火自焚啊!”   谢知非神色怔怔的,似乎还没有回过神来。   一旁的裴笑却是脸色大变。   玩火自焚?   敢情老和尚没有厚此薄彼,是谢知非自己进入阴界的?   他,他,他,他,他……怎么能进入阴界?   小裴爷看看谢知非,再看看棺材里的人,脚底无端冒起一股寒气,莫非他和晏三合一样,也是个……   “小裴爷?”   “爷?”   李不言、黄芪一左一右扶住了摇摇欲坠的裴笑。   裴笑甩开两人的手,走到谢知非面前,目光凶狠无比,“说,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换了别人,多少会被裴笑的表情吓到,可谢知非熟视无睹。   他不仅熟视无睹,还把裴笑往边上一拨,然后双腿一屈,跪倒在老和尚的面前。   “大师,我,我在里面看到了。”   空气一下子凝固住,所有人表情僵硬,尤其是裴笑,整个人又开始摇摇欲坠。   老和尚眉头一皱:“你看到了什么?”   “海棠院!”   谢知非一个字一个字:“还有里面的四口人。”   啥?   小裴爷一个踉跄,人被李不言伸手扶住,按坐在太师椅里。   小裴爷刚想道声谢,余光扫见谢知非把身子往下一伏,伏倒在老和尚的脚下,一个五体投地的姿势。   “大师,我还想进去。”   菩萨哎,他听到了什么?   小裴爷堪堪稳住的身子,又开始晃啊,晃啊。 第908章 痴儿   “阿弥陀佛,人有人道,天有天道,鬼有鬼道,道道并不相通,这话我就当没听过,你起来吧。   “大师。”   谢知非没有起来,声音就压着喉咙里:“如果我执意要进去呢?”   老和尚:“那你就只能留在里面。”   “可我刚刚不是进去了,又出来了吗?”   “蠢货,十足的蠢货!”   老和尚气得想骂娘,想着自己好歹也是个得道高僧,一张脸登时变得冷冷淡淡。   “徒儿,咱们回房。”   腿没能迈开,被谢知非死死抱住。   这一下,连好脾气的虚云都瞧不下去了。   “你刚刚能出来,是我师傅的一滴血,我师傅年纪大了,没有几滴血能浪费。”   谢知非丝毫不为所动,“我愿意用我所有的一切,换大师的一滴血,求大师助我再进去一回。”   “谢知非,你可知道活人进到阴界要付出的代价?”   谢知非一怔。   虚云:“山中一日,世上千年。”   小裴爷的声音从边上呲出来:“这话什么意思?”   “意思是……”   虚云:“谢知非进到阴界一个时辰,少一年寿命,十二个时辰,就要少十二年寿命。”   谢知非:“虚云师傅,朱远墨还进去了呢,他……”   虚云:“他的时间短,但未必没有少。”   啊?   裴笑赶紧冲到谢知非面前,蹲下。   “谢五十,咱们听大师的,别进去了,晏三合的心魔我来解,要是解不出来,我把头砍下来给你当球踢。”   “明亭,我……”   “我什么我,你听我的绝对没有错。”   裴笑一边去扶他,一边抬头去赶老和尚师徒:“不早了,都回房歇着去吧,走吧,走吧!”   “大师别走。”   谢知非用力推开裴笑,神色异常坚定道:“我愿意用十年的命,换阴界的十个时辰。”   疯了!   这人疯了!   裴笑扑过去,双手用力摇晃着谢知非的肩,咆哮道:“你他/娘的就是个短命鬼,能有几个十年,说,你能有几个十年?”   朱青:“爷,不能进去。”   丁一:“我不会让你进去的。”   黄芪:“三爷,万万不能冲动。”   李不言蹲过去,“三爷,我替晏三合作个主,你真的不能进去,这心魔咱们一定能解出来的。”   一个又一个的声音钻进耳朵,谢知非什么都没有听见,脑海深处反复出现的,是他在阴界看到的一幕。   那是在海棠院。   天蒙蒙亮。   小男孩把大刀往兵器架上一放,“爹,我去叫醒妹妹。”   “别去闹你妹妹,让她再多睡会。”   “今儿个不一样。”   男孩撒腿就往屋里跑,与从屋里出来的年轻妇人撞了个正着。   男孩擦了擦额头的汗,冲妇人一抱拳,一口气道: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蓼蓼者莪,菲莪伊蔚。哀哀父母,生我劳瘁。儿子谢娘生恩养恩。”   妇人脸色微微一变。   男孩冲妇人嘿嘿一笑,一边跑,一边扭头喊道:   “我去喊妹妹起来,娘,长寿面里记得卧个鸡蛋,我和妹妹一人一个。”   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哀哀父母,生我劳瘁;   这是他每年生辰都要冲爹娘恭谢的一句话,他从来都记不住,总是说得磕磕绊绊。   但在八岁生辰的那一天,他说得异常顺溜,因为前一天晚上,淮右一个字一个字的,帮他解释了这句话里的意思。   这一天,正是他和淮右的生辰;   八岁,正是永和八年。   他无意中被吸进阴界,阴界里有海棠院,海棠院里上演的是他们一家四口的最后一天。   那么,会不会上演淮右被杀死的那一瞬间?   他猜,会!   谢知非无视身边围着的人,独独把目光对准了禅月大师。   “大师,我还是想进去。”   “孩子!”   老和尚几不可闻地叹一口气,“为什么就不肯听人一句劝呢?”   不是不肯听人劝,是这事过不去。   谢知非:“大师借她十年命,所求是大自在,大圆满,而我……所求不过是一个答案。”   “这答案……”   老和尚目光沉下来:“……七天的时间,你未必找不到。”   “可答案只是答案,哪个对,哪个错,哪个因,哪个果,哪个有债,哪个有理……我想弄明白,也必须弄明白。”   谢知非凄凉一笑,笑得眼角都湿了。   “否则,就算我活到一百岁,死了棺材也合不上,这也是我的心魔啊,大师。”   “痴儿,痴儿啊!”   老和尚手飞快的拨动起佛珠,恨铁不成钢道:“你的这条命……”   “我的这条命的确来之不易,按理我该珍惜,偏偏机缘巧合下,我进去了,佛门讲究机缘,这或许就是我解开她心魔的机缘。”   谢知非停了好一会儿。   “沈杜若用一生治病救命的福德,换了我的重生,我替她解开她最舍不得,放不下来的人的心魔,佛门讲究因果,这或许就是我的因果。”   他深吸一口气,将眼角的一点泪渍逼进去,然后深深伏下去。   “大师,我求您成全!”   “阿弥陀佛!”   老和尚眼里的暗沉散得干干净净,清亮的眸子慈祥地看着谢知非,看了良久,目光一抬,瞥向一旁的虚云。   虚云没有说话,深深回看着老和尚。   师徒两人对视良久,最后虚云挪开了视线,“李姑娘,麻烦取香和香炉来。”   李不言不知道是应,还是不应,正踌躇着,谢知非伸手扯了扯她的衣袖:“去拿。”   李不言看了眼一旁直直发愣的裴笑,终是一咬牙,转身走进了厢房。   不过须臾,香和香炉拿来。   虚云接过香,捏着老和尚指尖,挤出一点血,香头沾了血,往谢知非的眉心一点,随即放在烛火上烧出火星,最后才往香炉里一插。   “十个时辰,香灭,你人就会出来。”   虚云双手合拾,“阿弥陀佛,去吧!”   谢知非眼眶一热,朝老和尚磕三个头,再朝虚云磕三个,爬起来,大掌拍拍裴笑的肩。   裴笑傻愣愣地看着他,脑子里还都是刚刚谢知非的话。   什么沈杜若的福德?   什么他的重生?   怎,怎么小爷我一个字都听,听不懂啊!   “明亭。”   谢知非冲他歉意一笑:“有桩事情我一直瞒着你。”   “说,你瞒着我什么事?”   “你等我出来,我什么都告诉你,一个字都不会落下。”   谢知非捏捏他的颈脖,“祖宗,乖乖等我啊!”   说完,他走到棺材边上,弯腰,伸手……   一道白光闪现的同时,他听到裴明亭咆哮的怒骂声:   “谢五十,你个乌龟王八蛋,要么你现在就告诉我,要么等着小爷我和你绝交!”   ————   有一个BUG,淮左,淮右,谢三爷的生辰是七月十四,怡然记成了七月十五,和郑家的血案记混了,等文完结了,我再来修改,抱歉。 第909章 生恩   一门之隔,隔着人间和阴界。   不知道是不是眉心沾了一点老和尚的血,第二次踏入阴界的谢知非感觉不到冷。   海棠院里很静,一丝风都没有。   他一缕魂魄荡荡悠悠,落在院子里,透过隐隐绰绰的纱窗,他看到了八岁的郑淮左。   小淮左轻手轻脚的挂起帐帘,身子往床边一趴,看着床上的女孩儿,嫌弃的直摇头。   也只有睡着的时候最乖巧。   “郑淮右,起床了,再不起,爹爹就要走了!”   女孩儿没动静。   淮左伸出手,去戳女孩的脸颊,戳两下,还是没动静,他捏住了小女孩的鼻子。   小女孩被堵住呼吸,脸慢慢涨红,倏的一下睁开眼睛,下一瞬,便咳嗽起来。   “哎,我不是故意要弄你,是你昨儿晚上叮嘱我说,要我早点喊你的……每天都睡得像头猪。”   “爹没走吧?”淮右一边咳,一边泪汪汪地问。   “就快走了,你快点,我去外头等你。”   “哥!   淮左转过身:“咋了?”   “我渴。”   “就你屁事多。”   淮左嘴里埋怨,人却往外走,走到院子里拎了一只铫子进来。   铫子放在炉子上,炉子下半夜才熄的火,铫子里的水还温着。   倒出一盏清水,喂到自家懒妹子的嘴边,懒妹子就着他的手,喝了两口,止住咳,人也清醒了。   淮左拎着铫子,吧嗒吧嗒跑开了,在院子里等了一会,又不耐烦起来。   “郑淮右,你能不能快点。”   “哥,能和不能,你替我选一个。”   啊啊啊啊——   做哥的冲厢房左手出拳,右手出拳,左脚踢,右脚踢,嘴里一通嘟囔。   谢知非不用看小淮左的唇形,就知道他在嘟囔什么。   “笨猪,懒猪,大笨猪,大懒猪,明天我要再来叫你起床,我也变成大笨猪,大懒猪。”   八岁的男孩还没有学会骂人,翻过来覆过去只会这几句,好像自家妹子变成了猪,他心里就会很得意。   这时,淮右从厢房里走出来。   是谢知非记忆中的模样。   细细的,瘦瘦的,白白的,眼睛里面藏了一汪水,那水从来不会对爹娘落下来,只会对他,烦的很。   “哥,走吧!”   “快走!”   两人并肩走了一段路,小淮左看看身侧没有人,一跺脚,不走了,等妹子走到他身边的时候,再迈腿。   嘴里又开始嘀咕。   “大小姐,能不能快点,蚂蚁都比你走得快!”   “那……我就和蚂蚁比一比?”   “……”   大小姐对让哥哥吃憋很是得意,挑挑眉,突然加速跑起来。   “慢点跑,别呛了风又咳嗽。”   小淮左追过去,忘了刚刚才吃过瘪的事,贱兮兮问道:“一会爹问你要什么,你记得要说什么?”   “说哥哥想要一副双陆,又怕爹爹不同意,所以让我开口。”   “郑淮右!”   “在!”   “对你的好,都喂了狗。”小淮左气得脸都鼓起来。   谢知非看着八岁的自己,笑得把脸也鼓起来。   他是在书上看到双陆的,一眼就喜欢,那些棋子都刻成了一匹匹的马,拿在手里多有意思啊。   和爹提了好几次,爹就是不买。   做了谢三爷才知道,双陆真正的用途是用来赌博的,难怪爹不同意。   此刻,双胞胎已经走到前院。   谢知非跟着走过去,走到郑唤堂的身边,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可以看到郑唤堂鬓角边,已经长出了灰白色的头发。   郑唤堂看到一双儿女过来,笑眯眯问:“说吧,要爹爹带些什么回来?”   郑淮左一心只想要双陆,别的东西压根没想过,正挖空心思想呢,却听淮右低低道:   “爹爹,我想要副双陆。”   喜从天降,郑淮左眼睛骤然瞪大了。   一旁的郑唤堂却皱皱眉。   淮右双手抓住郑唤堂的胳膊,轻轻晃了一下,“爹爹,我想研究一下,双陆和象棋、围棋有什么不同。”   郑唤堂看了看女儿,“好,爹爹给你买。淮左呢,想要什么?”   “我,我……”   惊喜来得太快,小淮左绷不住,连话都说不出来。   “哥哥昨儿说,他以后要好好练功,好好读书,不玩那些小玩意了。”   淮右:“爹爹,你帮哥哥买几本书回来吧。”   “对,对,对!”   小淮左头点得跟什么似的:“我只要书。”   郑唤堂没有戳穿兄妹二人的小把戏,淡淡地看了儿子一眼,“我儿上进了。”   “淮左是上进了,昨儿背书一口气背完了。”   赵氏款款到了三人身边,手落在儿子的肩上,轻轻把儿子往她怀里带。   小淮左抬头,冲娘嘿嘿嘿傻笑。   赵氏眼里的疼爱掩不住,弯下一点腰,把脸贴在了儿子的头上。   淮右目光瞄过去,很快低下了头。   “还要更上进。”   郑唤堂板了脸,“去吧,和妹妹一起吃长寿面去,爹爹午后就回来了。”   “噢,吃长寿面咯!”   小淮左挣脱开赵氏的怀抱,冲淮右一点头,“妹妹,走!”   淮右抬起头,看向郑唤堂,再看向赵氏。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蓼蓼者莪,菲莪伊蔚。哀哀父母,生我劳瘁。女儿谢爹娘生恩养恩。”   赵氏神情淡淡的“嗯”了一声。   郑唤堂看了发妻一眼,抬手揉揉女儿的头:“好孩子,去吧。”   “爹爹骑马慢一点,别呛着风。”   “好!”   郑唤堂展颜笑了,“去吧,面糊了没嚼劲儿。”   兄妹俩离去。   谢知非看着两人小小的背影,没有跟过去,而是将目光落在了娘的身上。   刚刚爹展颜笑的时候,娘的嘴角轻轻往下一沉。   这一沉,让谢知非的心头,一阵窒息。   “庆云,以后在孩子面前,不要做得那么明显,孩子大了,长眼睛的。”   “我就是想让她长长眼睛。”   “你……”   郑唤堂脸色变了几变,却还是压制住了,陪着笑道:“今儿是好日子,你别和我置气,犯不上。”   男人的服软,让赵庆云的脸色缓了几分,“早去早回,替我多瞧瞧那孩子几眼。”   “放心,我会的。”   郑唤堂转身的瞬间,脸上露出浓浓的疲惫。   他身后,赵庆云嘴角塌下去,整张脸显得有点阴沉,还有那点阴沉里藏着的不甘不愿。   谢知非看得有些发愣。 第910章 养恩   一张四方桌,两碗面条。   面条上一人一个煎得黄灿灿的荷包蛋。   郑淮左早起练功,早就饿得透透的,三下两下就把面条吃完。   小丫头这才吸溜几口。   淮左等得不耐烦,左扭扭,右动动,谢知非知道小淮左又在心里开始骂这丫头是猪。   猪吃到最后几口,淮左一把夺过来,捞起面条哗哗就往嘴里塞, 筷子往下一捞,荷包蛋还在。   “蛋怎么不吃?”   “腻!”   “腻啥啊,就你挑。”   淮左浑不在意的把蛋咬进嘴里,含糊道:“娘怎么又忘了,我明明让她卧两个蛋的。”   淮右笑笑,并不说话。   八岁的郑淮左心里装着即将到手的双陆,什么都没察觉到,二十一岁的谢知非却心口一痛。   淮右肠胃不好,吃不得油腻,平常的吃食都是前院派人送来。   鸡蛋要么蒸,要么煮,煮得嫩嫩的,咬一口,黄都流出来。   海棠院四人的长寿面,都由娘亲手煮。   娘喜欢煎蛋,油也放得多,淮右吃过一回后,胃疼了大半天。   翌年又过生辰,他就上心了,叮嘱娘鸡蛋不要煎,用水卧,水卧的鸡蛋养胃。   哪知娘转头又忘。   就这样,每年生辰,他总能吃到两个蛋,淮右则是一碗清淡的素面。   孩子的世界把问题归结为“忘了”。   但谢知非明白,娘是故意的,故意用这些暗戳戳的阴招,让小淮右长长眼睛。   ……   在谢知非的记忆里,娘是一个好看的女人。   尤其眼睛生的很特别,笑起来似一轮弯弯的月,爹曾经说过,娘如果多笑笑就好了。   是的,记忆里娘很少笑,永远是一副清清冷冷的模样。   她的清冷和晏三合的清冷不一样。   晏三合的清冷,就是清冷,除了傲气以外,不掺杂别的东西。   娘的清冷,他在做谢三爷的十年里,咂摸过很多回,总觉得掺杂了一些别的。   “五奶奶,五奶奶!”   “来了。”   来人是郑府大总管,手里拎着一个包袱。   见过礼,大总管把包袱递过去,没有多说一句话:“五奶奶,老奴告退。”   “总管且慢,快八月十五了……”   “五奶奶放心,老奴都交待下去了,今年摘得和往年一样多。”   “大总管辛苦了。”   “五奶奶客气。”   大总管躬身退出去,走出院子的时候,还不忘把门带上。   赵庆云目光有些幽怨地看着那扇门,看了好半晌,才转身回房。   谢知非跟过去。   包袱里的东西他熟悉的不能再熟悉,郑府规矩,小主子过寿,孩子四身新衣,爹娘两身新衣。   每年生辰,老总管总会亲自送来。   每一房都送,从不厚此薄彼。   但八月十五要摘什么,还摘得和往年一样多——谢知非不是很清楚。   记忆里似乎没有这一桩事。   摘的是桂花吗?   这时的赵庆云已经解开包袱,脸上露出不快,“又是暗沉沉的颜色,我是七老了,还是八十了?”   嘀咕归嘀咕,但还是上身试了试。   竹青的颜色,确实不太出挑,赵庆云打开妆台上的匣子,从里面挑起一只凤簪子,插在发髻上。   左看,右看,还是不太满意。   又从妆奁里取出一只胭脂盒,打开,抹一点胭脂,涂在苍白的唇上。   寡淡素净的一张脸,多了一抹艳色,整个人鲜活起来。   赵庆云在铜镜前扭扭腰,摆摆臀,又在原地转了几个身,像一只明艳的花蝴蝶,在无人处,在幽暗里,尽显成熟妇人的风情。   谢知非惊得目瞪口呆。   记忆里,娘向来素净端庄,别说涂脂抹粉,只那扭腰摆臀的样子,就不是赵家的家教能教出来的。   恰这时,赵庆云似想到了什么,把新衣一扔,掏出帕子狠狠擦去胭脂。   “连这个院子都出不去,打扮给谁看。”   她忿忿:“坐牢还有个盼头,这日子连丁点盼头都没有。”   “娘,娘,我陪妹妹消完食,进书房练字去了。”   门外是淮左的声音。   赵庆云神色有一点慌张,“去吧,记着温书,一会娘,娘要来考的。”   “又考啊,生辰也不让休息一点,命真苦……”   脚步声远去,赵庆云拔下凤簪子,重新在铜镜前,削葱似的手,一寸一寸摸着眼角细碎的皱纹。   良久的,她叹出一口气,“命是真苦啊!”   谢知非的眼角,轻轻抽动了一下。   原来,娘的不甘不愿并非只为尼姑庵的亲生女儿。   也为她自己!   ……   书房里,两个孩子一个书案这头,一个书案那头,都在习字。   谢知非没有进屋,就站在了纱窗外。   他甚至不用抬眼看,就知道八岁的郑淮左这会正懒懒地趴在桌上,眼巴巴的等着自个妹子写完,然后帮他写。   趴了一会,淮左又开始不耐烦。   “吃饭也慢,怎么写字也慢啊!”   淮右连眼皮都没有抬,一笔一画的写着字。   淮左凑过去想捣乱,她冷冷抬眼,淮左老实了,不动了,嘴上却没闲着:   “爹买了双陆回来,你先收好,等他们睡着了,我再偷偷来拿。”   “哥!”   淮右停下笔:“温书吧,一会娘来检查,别惹她不高兴。”   “又温书,又温书,我压根就不是读书那块料。”   淮左挑起剑眉:“我将来是要做将军的,领兵打仗,像祖父那样,杀杀杀杀杀!”   “哥,书上说将军也要读书,还得学习各种兵法。”   “不是有你吗,将来我封你个文书当当,你替我想兵法,替我写字,我负责杀坏人。”   “我是女的。”   “女的怎么样,回头你就做咱们华国的第一女文书,专门伺候我这个大将军。”   “哥,这会才早上。”   “什么意思?”   “做梦得等到夜里。”   淮左身子往下重重一趴,“也是呢,我连海棠院都出不去,什么时候才能当大将军啊!”   “哎啊,你碰着我了,这一笔都被你碰坏了。”   “看不大出来,能糊弄的。”   “哥,做事不能糊弄,尤其是读书、写字,糊弄不过去的。”   “郑淮右,你再说这些个浑话,我不跟你好了。”   “不好就不好,谁稀罕。”   淮右抬起手背抹抹眼泪,“回头挨了打,别让我替你揉。”   “哎啊,怎么还哭上了呢,我跟你好,跟你好还不成吗?”   淮左嬉皮笑脸的凑过去,“下午等娘睡着了,我去院子里支个网,给你抓几只鸟玩玩,怎么样?”   一个“好”字就要出口,淮右余光扫见窗外的人影,赶紧用脚踢了踢她哥。   她哥一抬头。   “娘,你怎么不声不响的就来了?” 第911章 嫉妒   谢知非至今为止,都记得十年前娘站在窗口的那一幕。   那时候隔着纱窗,他看不到娘脸上的表情,但隐隐觉得娘有些不高兴。   而此刻,谢知非就站在赵氏的边上,赵氏脸上的每一寸表情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她那双笑起来像弯月一样的眼睛,闪过一点怨毒的痛色,然后很快化入一片平静。   谢知非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视线尽头的人——正是淮右!   但赵氏的声音依旧温柔:“淮左,快别去闹你妹妹,来帮娘穿个针。”   “噢!”   小淮左见娘没骂他,自然做什么都乐意。   起身刚要往外走,他突然想到了什么,拿起淮右正写的字,冲到窗外,献宝似的给赵氏看。   “娘,你看妹妹字,写得好不好?”   赵庆云削葱似的手一点儿子的额头,“你啊,什么时候才能有你妹妹的聪明和乖巧。”   “娘,你快看字啊!”   “娘都不用看,就知道你妹妹又长进了。”   赵庆云催促道:“快,还给你妹妹去。”   小淮左颠颠的跑回书房,把字往桌上一放,冲淮右无声道:“我就说吧,能糊弄过去的。”   说着,又颠颠的跑出去。   “娘,你给谁做针线活?”   “给你和你爹,一人做双鞋。”   “妹妹为什么没有?”   “妹妹的鞋子要绣花,娘绣的花,不如府里的绣娘绣得好看。”   赵庆云牵着儿子的手:“一会,你把鞋袜脱下来,娘量量你的脚,大了些没有……”   谢知非没有跟过去。   他穿墙而过,走进了书房。   书房里,淮右默不作声地坐下去,左手把那页纸铺平,右手提起笔,蘸了些墨水,低头写字。   写着,写着,一滴泪落下来。   有了第一滴,就有了第二滴……很快,纸上的字都糊了。   谢知非在她面前蹲下。   八岁的淮右已经开始长个子了,一团稚气的脸上很能瞧出几分美人胚子的雏形。   这张脸,在八岁的小淮左眼里,等同于猪头,但在成年的谢知非眼里,却好看的紧。   “娘为什么不喜欢我,难道我不是她亲生的?”   谢知非习惯性伸手去替她擦泪,却发现他的手触碰不到她。   聪明的人,敏感也胜人一筹。   娘不喜欢淮右,淮右一直都知道的,次数多了,就产生了怀疑。   也仅仅是怀疑。   双胞胎啊,一前一后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人,怎么可能儿子是亲生的,女儿就不是呢?   小淮右擦擦眼泪,把那张糊了纸团成一团扔掉,又拿过一张白纸,开始临帖。   她临得专注而投入,眼泪在眼眶里堆满了,就用袖子擦掉。   因为擦泪的次数多了,蹭到脸颊的皮肤,整张脸变得红彤彤的,除了委屈外,还透出一股子坚韧来。   好像,她把这页字写好了,娘就会喜欢她;   又好像,她明知道娘不会喜欢她,还是想把字,写到最好。   谢知非不知道此刻心里的滋味,是心疼更多一些,还是欣慰更多一些。   这丫头的性子真像沈杜若啊!   ……   淮左被赵氏叫去后,便没再回来。   淮右把字临完后,开始看书。   看的是《后汉书》,通篇晦涩难懂,谢知非至今还没有看完,但淮右就这么一页,一页的翻看着,还看得津津有味。   直到淮左来喊吃饭,她才把书合上。   谢知非看到这里,忽然明白了一件事: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据说,郑家的孙子辈,没有一个喜欢读书的,都舞枪弄棒。   饭是前院送来的。   知道今儿个是双胞胎的生辰,饭菜格外的丰盛,足足有八菜一汤,还有一些时下的平平瓜果点心。   食不言,寝不语。   一顿沉闷的饭吃到最后,在淮左接过淮右递来的那一口剩饭时,谢知非看到赵氏的脸微微一变。   淮左把剩饭一咕脑儿塞进嘴里,拉着淮右的胳膊站起来,声音都含在饭菜里。   “娘,我带妹妹消食去了,妹妹,我们今儿多走一圈。”   “为什么?”   “爹回来一定给咱们带好吃的,你这小肚皮要撑不下的……”   “我不怕,有哥呢!”   赵氏的脸由红变白,再由白变黑。   谢知非蹲在赵氏面前,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目光看着她。   为什么呢?   从前我吃妹妹剩下的一口饭,您不是挺乐意的吗?为什么这会就黑脸了呢?   娘,您心里在想什么?   赵氏起身,将饭菜收拾进食盒里,又把食盒拎到院外,四下张望了几下后,她才将门掩上。   夏末的午后,知了都睡着了。   赵氏的午觉很短,也就一盏茶的时间,起来重新梳了头发,把院中晾干的衣裳收回来,一件一件叠好。   叠完,先去儿子房间送衣服。   淮左四仰八叉的躺在床上,露出半截小肚皮。   赵氏摇摇头,拿过脚后的薄被,替他把肚子盖起来,盖完她就在床边坐下。   她坐着一动不动,眼珠子也定定的,好像看着什么绝世珍宝。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   床上的淮左翻了个身,赵氏才起身往外走。   走到门边的时候,她扭头,微微一笑,那笑就在谢知非的眼前徐徐展开,眉眼弯下去,真的像一轮弯弯的月。   淮右的房间,赵氏没有进去,衣服就放在了书房里。   转身要走,目光无意间扫过桌上的那张纸,她先是一愣,随即眼中露出惊艳。   谢知非不用低头看,也知道这是一笔连爹看了,都忍不住要夸上半天的好字。   然而,她惊艳一闪而过的同时,原本像弯月一样的眉眼,顿时变得凌厉起来,瞳仁更是冰凉。   娘识字,也是方圆百里的才女一个。   娘的字写得很好,她说她从小就苦练过,谢知非也瞧过,但和淮右的这一笔字比起来,还是差了许多。   娘这是嫉妒了吗?   这时,赵氏的目光慢慢挪到了那本《后汉书》上,削葱的手指随意翻了翻,面上的表情一下子变得狰狞起来,如鬼魅一般。   一股寒意从谢知非的心底泛起。   这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一个赵氏,不仅没有见过,甚至连想象都不敢想象。   他清楚的意识到。   这就是嫉妒! 第912章 欺负   午觉醒来后的时光,对双胞胎来说是一天中最惬意的。   平常,两人在园子里弄花弄草,爬上爬下,谁也不会来管;但今天,他们还有另一个重要的事:陪娘一道,等父亲回来。   赵氏已经坐在院子里的树荫下,一边做针线活,一边留心院门外的动静。   双胞胎也搬了竹椅坐过来。   淮左闲不住,拔了根草逗弄蚂蚁;   淮右手里拿了个九连环,有一下没一下的拨弄着。   小淮右的目光时不时飘向赵氏手上正在纳的鞋底,偶尔也会抬头看一眼赵氏脸上的表情。   谢知非留意到,每次赵氏开口说话的时候,淮右都会停下手里的动作,认真去听。   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郑唤堂踏着光影走进来。   “爹!”   淮左像猴子一样窜出去。   赵氏把针线活往篮子里一扔,许是起得猛了,她身子晃了晃。   一双小手扶过来。   淮右:“娘,你慢点。”   赵氏似乎没有听见,甩开女儿的手,拎起裙角便匆匆迎过去。   淮右细嶙嶙的胳膊僵在半空,僵了片刻,她低下头,吸吸鼻子,硬生生将眼里涌出来的泪,吸了进去。   谢知非的心,不可抑制的痛了。   “妹妹,你快来,快来看啊,爹给你买双陆了,快来看啊!”   “来了!”   淮右抬头,又吸吸鼻子,脸上努力挤出一点笑后,才走到郑唤堂面前,满是喜悦道:   “谢谢爹爹,爹爹今天辛苦了。”   “一家人,说什么谢。”   郑唤堂显然很享受发妻、儿女都围在他身边的感觉,也是因为在水月庵见着了亲生女儿,笑容发自肺腑的扬在了脸上。   “和哥哥去玩吧。”   淮左听到这一句,像得了敕令似的,冲淮右扬了扬手里的书,一挤眼睛:   “走,咱们去书房。”   淮右见着书,笑容瞬间自然起来。   到底还小,半路上就忍不住,做哥哥的把书给了妹子,做妹妹的把双陆给了哥哥,两人一头就钻进了书房。   谢知非没有跟过去,而是随郑唤堂夫妇回了院,又站在了厢房的纱窗外。   “那孩子一切都好,身量又长高了不少,面色白里透红,一看就健健康康。”   郑唤堂一边脱去外衣,一边和赵氏说话。   “我和她师傅静尘说话的时候,她就在边上坐着,也不知道是不是这几天忙着七月半的事累着了,头一点一点的打瞌睡呢。”   “你可有与她说上话?”   “说了。”   郑唤堂:“我故意问,小师傅,我最近几天睡眠不好,庵里有什么符袋,可让我睡得香一点。”   赵氏:“她怎么回答?”   郑唤堂:“她说符袋没什么用,只要施主睡前什么都不想,就能睡着。”   “才八岁的孩子,偏偏老成的像个大人。”赵氏掏出帕子抹泪。   见发妻又抹泪,郑唤堂脸上有种无力感,“对了,今天去庵里的有个布施的,还有个会看相的。”   郑唤堂放柔了声音。   “那人看到孩子,当着静尘师傅的面,说这孩子的面相是有大福之人,还说她的好日子还在后面呢。”   “当真?”   “我何时骗过你。”   郑唤堂给自己倒了盅凉茶,喝一口,笑眯眯道:“兴许是老天爷在补偿她也不一定。”   赵氏半信半疑,“她师傅待她如何?”   “说佛经的时候,静尘师傅见她打哈欠,让她去房里歇一会,她不肯,说要陪着师傅。”   郑唤堂:“师徒二人这些年的关系一直很好,你不用担心。”   赵氏叹气:“再好有什么用,一个老尼姑,一个小尼姑,能有什么出头之日呢?”   无力感再度浮上郑唤堂的面容。   “都八岁了,她总不能一辈子当尼姑吧?”   赵氏走到男人面前,“唤堂,且不说那孩子,只说咱们儿子,过了这个生辰,儿子就整整八岁了,他将来的前程呢?”   赵氏抹泪:“你们郑家一个个顾着那孩子,谁来顾一顾我的儿子?”   郑唤堂:“庆云,淮左的前……”   “五爷,五爷……”   “我定的酒菜到了,吃完饭,我再与你详细说。”   郑唤堂一掀珠帘,走出去,“来了,来了……”   赵氏看着晃动的珠帘,咬牙切齿:“回回都是这样,一提这事儿逃得比谁都快,不能这么欺负人的,不能的。”   ……   饭菜送得早,天还亮堂着,郑唤堂就把寿宴安置在了庭院里。   一张四方小桌,正好容得下一家四口。   吃惯了家里的菜,偶尔吃一回外头的,别说两个孩子高兴儿,就是赵氏也难得的夸了一声好吃。   淮右吃不得。   郑唤堂给女儿弄了一碗清水,命她每个菜都放水里过一过,去去油再吃。   即便这样,淮右都吃得津津有味儿。   赵氏平常不喝酒,但今儿却问男人要酒喝。   郑唤堂不好在儿女面前驳她的面子,又担心她喝多了,说不该说的话,只隐晦的提醒道:   “喝一点就行了,不要喝多。”   “孩子生辰,当娘的高兴,喝多了也无防。”   赵氏越过他,拿起酒壶自己给自己斟满。   谢知非发现,她到底是把那件竹青色的新衣穿在了身上,头发绾得一丝不乱。   两壶酒喝完,郑唤堂拿过赵氏的酒盅,柔声道:“不喝了,用点饭吧。淮左,给你娘盛饭。”   赵氏忽的一笑,“让淮右盛吧。”   淮右先是一怔,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接着便把碗筷都放下,欢喜道:“娘,我去帮你盛。”   盛了大半碗,双手递过去,淮右不太确定,“娘,够吗,要不要再添一点?”   “够了。”   赵氏伸手去接,在手指碰到碗的瞬间,又忽的松开。   碗,应声而碎。   所有人都惊住了。   赵氏“哎啊”一声,冷笑道:   “别人家八岁的孩子,都帮着师傅做这个,做那个,咱们家的倒好,连个饭碗都端不稳,罢,罢,罢,这饭我不吃也罢!”   “赵庆云!”   郑唤堂起身,把吓了一跳的淮右抱进怀里,“淮左,你娘醉了,扶你娘进屋。”   “我没有醉,我清醒的很,郑唤堂,我比什么时候都清醒。”   赵氏指着郑唤堂的鼻子。   “你们郑家不让我出门,不让我说话,欺负完我女儿,再欺负我儿子,八年了,你们一个个欺人太甚!”   酒色把赵氏的脸熏得有些红,像抹了一层胭脂在上面。   从谢知非的角度看过去,没有明艳,也不动人,只有一点可怜可悲。 第913章 怕你   “哇——”   淮右嘴一张,刚吃下去的饭,吐了个干干净净。   淮左一看妹妹吐了,冲赵氏嚷嚷道:“娘,你别欺负妹妹,妹妹都吐了。”   “我欺负?”   赵氏咯咯咯的笑,笑得整张脸都变了形。   笑声戛然而止。   赵氏直勾勾地看着儿子:“郑淮左,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欺负她?”   小淮左被亲娘脸上的疯魔吓一跳,忍不住往郑唤堂身旁靠了一下。   郑唤堂察觉到他害怕,低低吼道:“赵庆云,不要发疯!”   平常细声软语哄着她的男人,怒到额头的青筋一根一根暴出来,赵庆云一下子愣住了。   夏末的风,闷闷的吹过来,院子里一片死寂。   “小右,爹背你回房。”   淮右没有动,一双因为呕吐而水汪汪的大眼睛,迷茫的看着赵氏。   “快上来!”   她摇摇头,“哥哥送我回房就好,爹,你陪着娘吧。”   “上来!”   郑唤堂声音一厉,淮右吓得瑟缩了一下,只能趴上去。   淮左不明白娘喝多了酒,怎么突然像变了一个人,变得像个疯子,一点都不讲道理。   他神情怯怯的看了娘一眼,撒腿去追爹和妹妹。   原来热闹的方桌,只剩下赵氏一个人孤零零的坐着。   她的男人,她的儿子都去哄那个丫头了。   “凭什么呢?明明是她欺负了我,她欺负了我整整八年!”   谢知非看着落寞的赵氏,多么想把八岁的自己拉回来,告诉他,这会用手去拍拍娘的后背,用脑袋去蹭蹭她胳膊,娘会好一点。   他也想告诉赵氏,算命先生说得没有错,明月是整个郑家命最好的人。   还想告诉她,妹妹很可怜,你多心疼心疼她,爹会感激你的。   他说的话,赵氏也听不见,就算听见了,也听不进去。   八年的时间,她的心里只剩下了怨和恨。   ……   郑唤堂是在半个时辰后,才回的前院。   赵氏不见踪影,饭菜也冷透了。   地上还有一壶酒,郑唤堂拿起来,倒满,灌下,再倒满,再灌下,一盅接着一盅。   谢知非觉得他喝的不是酒,而是世道给他的进退两难。   为人儿子,他做到了忠孝两全;   为人父母,他愧对自己的儿子、女儿;   为人丈夫,他日复一日的容忍和讨好,没有换来妻子的体贴。   一轮圆月挂在树梢,照着这冷清的庭院,还有一个心上爬满了坎坷的沉默男人。   谢知非忽然觉得,比起娘来,这世上最可怜的人,其实是爹,夹缝里活着,把自己活成了左右不是人。   最后一口酒喝完,郑唤堂把酒盅往桌上重重一扣,起身往厢房里走。   谢知非赶紧跟过去。   厢房里黑漆漆的,没有掌灯。   赵氏和衣而卧,脸朝里,背朝外。   郑唤堂坐在窗下的竹榻上,看着赵氏的背影,并不说话。   就这么沉默地看着。   赵氏等了一会,没有等来男人的服软示好,索性先开了口。   “我恨她,郑唤堂,是真的恨,她一来,我女儿就做了尼姑,明明是郑家嫡出的小姐,却要一辈子青灯古佛,到死连个自己的名字都没有。   我儿子八年来都走不出这个院子,别的孩子都能进学堂,能有世家的子弟成为朋友,他一个人孤零零,只能跟几只蚂蚁玩。   你本来大好的前程,老爷五个孩子,只有你一个文武双全,结果呢?结果这八年你只能窝在海棠院里。”   赵氏坐起来,拍着自己的心口,一脸的委屈。   “我呢,爹娘养我一场,别说尽孝,我连自己的亲爹亲娘都见不着一面。   孩子长到八岁,两个老的一面都没见过,是嫡嫡亲的亲外孙啊,你们,你们于心何忍?”   “还有吗?”   郑唤堂沉沉开口:“你统统说出来。”   “有!”   赵氏冷冷地看着他:“你儿子心里眼里都是她,连我这个亲娘都靠了后。还有你……”   郑唤堂:“我如何?”   赵氏咬牙切齿:“你待她,比待你亲生儿子都要好,都要有耐心,教她这个,教她那个。   儿子练功起迟了一点,你就拿棍子抽他,虎毒还不食子呢!”   “都说完了?”   “没完!”   赵氏眼里浓浓的恨意。   “我说我想再生个孩子,你倒好,每次行完房,亲手煮一碗避子汤,哄着我喝,你们为了她,连孩子都不让我要,凭什么?”   “就凭我姓郑,赵庆云!”   郑唤堂素来温和的目光,冷得像冰渣似的,比他目光更冷的,是他此刻的声音。   “八年前,我就与你说过的,我郑家欠了别人一个天大的人情。   我爹发过毒誓,有朝一日一定要回报那人。把淮右收留在海棠院,就是回报,这话,我有没有与你说过?”   赵氏被问得一愣。   “我不仅说过,我就差点跪下来求你。”   郑唤堂:“因为这一桩事,八年来,我每天在你面前伏低做小。   你说东,我往东,你说西,我往西,你笑时,我陪着笑,你恼时,我千方百计的哄着逗着。   我知道我亏欠你,所以这些年来,我想尽一切办法弥补,讨好,就盼着你看在我们夫妻一场的份上,能看到我的难,也替我着想着想。   我难道舍得那孩子青灯古佛一辈子吗?我难道不想淮左能堂堂正正的走进学堂,他们也是我郑唤堂的孩子啊,可我有什么办法呢?”   郑唤堂喉头一滚,滚下两行热泪来。   “你可知道,这八年我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我和你说的每一句话,都要小心翼翼,生怕哪个字刺激到你了,惹你伤心。   每天我走出海棠院,我都会长松一口气;而我走进海棠院,我都会提起一口气。   为什么?   因为我怕你!”   郑唤堂垂下眼,面容说不出的疲倦。   “你一想到水月庵,就整天抹泪,稍不满意,整张脸都耷拉下来,神色冷冰冰,口气冷冰冰,像这世上所有人都欠你的。   你累了,朝我发脾气使小性,朝两个孩子摆脸色,我呢?”   他的目光再度看向赵氏,声音哽咽:“我朝谁去说?我这一肚子苦水,能朝谁去倒?   赵庆云,我也是人,八年来我每天过着这样的日子,你有一丝丝心疼过我吗?”   “我……”   “你没有!” 第914章 代价   月亮透过纱窗照进来,落在郑唤堂的肩上,落了一肩的凉意。   比这更凉的,是他的心。   八年了,他所有的耐心在赵氏说出“欺负”两个字的时候,彻底的磨平消失。   “赵庆云啊,你真正该恨的人,不是那孩子,那孩子呱呱落地就被抱到郑家,她什么都不知道。   你该恨的是我爹,还有我。   如果不是我爹同意,我同意,那孩子在郑家生不了根。   你自己看看这些年,你是怎么对那孩子的?你看只野猫的眼神,都比看那孩子的柔。   八年了,你从来没有抱过她,她病了痛了,你连眼皮子都不掀一掀,心里恨不得她能病死才好。   孩子小时候,不记事,你过分一些,我也就随你去;可孩子一天一天大了,你不仅不收敛,还变本加厉。”   郑唤堂双拳握得咯咯的响。   “你以为,你暗下的那些个小动作,小心机,真当除了我,就没有人知道吗?你真当她是无依无靠,无着无落吗?   若不是我求情,你死过多少次,你知道吗?”   赵氏的脸唰的变白,“你,你说什么?”   “我实话和你说吧,淮右的身边一直有个高手在护着她,这个院子里每天发生的一切,我爹他都知道。”   郑唤堂咧嘴苦笑。   “以我爹的脾气,你这样的人他是要狠狠收拾的,可我爹说,就冲着水月庵那一个,他咬牙都要容下你。”   男人的每一个字,都无比生硬地磕碰着赵氏的耳膜。   赵氏尖声道:“我做了什么,他要咬牙容下我?我是打她了,还是骂她了,这些年,我连个手指头都没有碰过她。”   “你的手段,比打她,骂她还要狠毒一百倍。”   郑唤堂冷笑一声:“年年的今天,我从水月庵回来,你都要问静尘师傅待明月好不好?我都说好。   你从来不信。   你为什么不信,因为你不相信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会无条件的对别人家的孩子好;   因为你自己做不到,所有你怀疑别人也不可能做到。   但我明明白白告诉你,赵庆云,静尘待明月,比你待淮右要好上一百倍。   明月那孩子到哪里,都跟着她师傅,师傅长,师傅短,整天乐呵呵,笑眯眯。淮右呢?”   郑唤堂摇摇头。   “我且不说淮右,我只说淮左,连他见了你都怕。   怕一不小心就惹得你不高兴,你一不高兴,脸就沉下来,整个海棠院的气氛,也跟着沉下来。   赵庆云,孩子们长眼睛的,都不傻,谁对他们好,谁对他们不好,心里一本账。   你怪儿子和你不亲,你有没有反省一下,他为什么和你不亲?   他为什么整天妹妹长,妹妹短,妹妹不理他了,他还凑上去,却从来不往你身上凑?   明明他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啊,和你最是一条心啊!”   赵庆云目光怔怔的,呼吸一下比一下急促。   “再说回你娘家赵家,为什么我不让他们来瞧你?为什么我要斩断你们之间的联系?”   郑唤堂的脸上,透出浓浓的失望。   “你可还记得永和八年的重阳节,你说你要写封家信给二老报个平安,我说你写,回头我去求求父亲,结果你在信里写了什么?   你把海棠院的事情偷偷写在一张小纸条上,夹在信封里。   赵庆云,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这张纸条到了赵家,会是怎样的后果?我郑家不仅满门抄斩,还要诛三族。”   赵庆云立刻尖声反驳:“那是我亲爹亲娘啊,他们又不会往外说,又不会害我!”   “是吗?”   郑唤堂冷冷地看着她:“可我明明交待过你,这件事情,无论如何都不能往外吐一个字,你亲爹亲娘都不行。”   “我……我只想和他们说说我的委屈!”   赵庆云哽咽:“……我没有别的意思。”   没有别的意思?   郑唤堂极缓的眨了下眼睛,声音淡淡道:“到底是门不当,户不对啊!”   赵庆云脸色一变:“郑唤堂,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   郑唤堂闭了闭眼睛,“当初我执意要娶你,我爹不同意,他说门不当户不对,是婚姻大忌。   又说一个能把我家小五迷得神魂颠倒的女子,是有几分心机和手段的,他说小五啊,你不听爹的话,将来是要吃苦头了。”   赵庆云哽了下喉咙:“我,我让你吃了什么苦头?”   “赵庆云,你不明白我爹能有今日,我郑家能有今日,靠的是什么?”   郑唤堂站起来,转身看着窗外如水的月色,慢慢昂起了头。   “我爹能有今时今日,靠的不仅仅是手里的那一把郑家刀,也不仅仅是不怕死。   这世上,会舞枪弄棒的人太多,想建功立业不怕死的人,也多。   他能得贵人提携,能出人头地,能号令郑家数万兵,靠的是他的义薄云天,靠的是他的一诺千金,靠的是他的忠诚忠心忠胆。   他总说,做人要有格局,眼界要宽,心胸要大,不要只想着自己的那一点得失。   一个人只看到一点,他的心胸就只有一点;一个人能看到十点,他的心胸自然就能容得下十点。   郑家的富贵来之不易,爹常说郑家的人享着锦衣玉食、呼奴唤婢的同时,自然也要为这份锦衣玉食,为家族做出牺牲。”   郑唤堂转过身,忽的一笑。   “我和你讲这些,你是不会明白的,你只看到郑家高门大族,富贵滔天,你根本不明白这份富贵的背后,要付出的努力和代价。”   “凭什么我就是那个代价?”   “因为你嫁给了我,因为我姓郑,因为我是我爹的儿子!还有……”   郑唤堂:“不是你就是那个代价,而是你恰好是那个代价。如果四嫂怀的是双胞胎,恰好也在八年前的那一天生产,那么四房就是那个代价。”   赵庆云:“说来说去,还不是我倒霉?”   郑唤堂一听这话,连苦笑都笑不出来,喃喃:“我就说,你不会明白的。”   “我哪里不明白?”   赵庆云咬牙:“就是让我认命呗,让我儿子认命呗!”   郑唤堂不再看她,转过身,娓娓道:“我爹临出发前,把我叫到了书房。   他说:小五啊,爹爹这些年最对不住的人,就是你,但你放心,爹不会让你白白付出。   他说:这次打完仗回来,我就把淮左安排到郑家军,我和陶家三兄弟亲自培养他,你的将军梦,就由你儿子来为你实现吧!”   “你,你说什么?”   “淮左的前程,我父亲早就为他安排好了,将来,他会是郑家的一家之主。”   赵庆云惊得目瞪口呆。   ————   今天更新晚了,主要是这一章很难写。 第915章 出头   “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对儿子狠了吗?”   郑唤堂转过身,一字一句。   “玉不琢,不成器,他是男儿,是郑家的男儿,郑家的男儿每一个都是打小苦过来的,无一例外。   如果连这点苦都吃不得,他将来还能有什么出息?又怎么会入我爹的眼睛?”   赵庆云颤着声道:“原来,你……”   “我是他爹,每一棍打下去,我也咬牙切齿,我也疼。你儿子的志向是将来做大将军,大将军首先是拿刀的战士,战士就得搏命。”   郑唤堂:“我现在对他狠一分,他将来就有一分自保的能力;我现在对他狠十分,他将来就有十分自保的能力。   我为什么要待淮右好?因为她是我养大的。   人心都是肉长的,小猫儿那般大就抱到了我的手上,我一把屎一把尿的养大她,即便没有血缘关系,这八年的时间,我也养出了感情。   其次,这孩子聪明乖巧,什么东西都是一学就会,一点就通,乖巧就更不用说了,你心里比我还要清楚。   更重要的一点,我待她的好,爹都看得见,爹看见了,就会更心疼淮左。”   郑唤堂说到这里,沉默了好一会。   “我这辈子已然这样了,我儿子不能这样,他要堂堂正正,要建功立业,要撑起整个郑家。”   这一句话实实在在戳到了赵庆云的心上。   她其实就盼着儿子将来能出人头地,荫子封妻,一生显贵,这是她八年来,最大的不甘不愿。   “淮右最多再养三年,爹就打算把她远嫁,人先过去,及笄后再成亲,只是人家不太好找,爹这些年一直在相看。”   郑唤堂:“至于明月的以后,爹没有和我说起过,但以他的性子,肯定不会坐视不管。”   “这话当真?”   “你与我夫妻多年,何曾见过我说一句大话,没有十成的把握,我一个字都不会同你说的。”   昏暗的房间里,赵庆云看不清楚男人脸上的表情,可心里的喜悦却是一波又一波的涌上来。   出头了。   终于熬出头了。   “至于我为什么不让你再生养,就是为了守住这个秘密,守住我们郑家。我爹这个人……”   郑唤堂叹了口气,“……做事怕被别人戳脊梁骨,宁肯委屈自己,也要把事儿做得圆满。   当初孩子抱来,我就说,就不能把这孩子送到水月庵吗?他看我的眼神恨不得吃了我。   你当我没有怨吗?有的。   但他是我爹,我们是一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再让你怀一胎,这海棠院的门就关不住,接下去会带来什么后果?”   他看向赵庆云的眼神,透着一股寂寥。   “你嫁到我郑家,就是我郑家的人,这些……你可有往深里想上一想?”   赵庆云再度哑然。   良久,她为自己辩解了一句。   “我娘没有教过我这些,她只要我相夫教子,孝顺公婆,替郑家多生几个孩子。”   “我爹说得没错,门不当,户不对啊!”   郑唤堂掩面叹息:“说到底,还是我误了你。”   “这话什么意思?”   赵庆云快步走到郑唤堂面前,一把扯下他的手,“你后悔娶我了?”   郑唤堂看她半晌,从嘴里轻轻吐出三个字。   “后悔了。”   女人似不敢相信“后悔了”三个字,是从男人的嘴里说出来的,谢知非清楚看到她脸的表情一怔,脸色一白,两片薄薄的唇颤栗起来。   “郑唤堂,你,你这会后悔已经晚了。”   她一双眼睛死死的盯着男人,眼里露出一点疯狂。   “你别想休掉我,你要是敢休……我……我就把海棠院的秘密,统统……统统给你说出去。”   谢知非几乎是在她最后一个字落下的同时,往后踉跄了半步。   娘啊!   怎么能说出,这样愚蠢的话来?   果然。   郑唤堂被赵庆云的话,惊得倒吸一口凉气,然后半天都没有吱声。   他背对着谢知非,谢知非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完全能想象到,他此刻是怎样的一张脸。   这张脸一半在月色中,一半在暗影里,一半是惊恐万状,一半是心如死灰。   郑唤堂看着发妻良久,最终低叹了一句。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休你,我只是觉得如果你不嫁给我,日子一定比现在好很多,儿女成群,夫妻和睦,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男人的瞳孔压成一线,睫毛狠狠地颤了几下。   “一辈子都走不出这个海棠院!”   “一辈子?”   赵庆云的两条秀眉忽的蹙起来。   “不是过两年那丫头就送走了吗?她都送走了,为什么还要关我?为什么?”   就因为你刚刚说的那句话!   谢知非不忍再看,慢慢的闭上了眼睛。   屋里一片死寂,郑唤堂没有再说话。   赵庆云看着男人脸上的表情,慢慢的回过了神,“你是怕我把海棠院的秘密说出去?”   郑唤堂冷冷地看着她,依旧不说话。   “我不会说出去的,唤堂,我们夫妻一体,你说的,我们是一家人。”   赵庆云显然急了,昂着头,眼神巴巴地看着男人,话说得语无伦次。   “唤堂,我刚刚和你说笑的,我以后……我以后会对淮右好的,再也不给她脸色看,再也不用那些小心机……我把她当亲生女儿来看,我疼她,我好好疼她!”   她去拉男人的手。   “真的真的,你相信我,我就算不为别人着想,我也肯定要为自己的儿子着想的,刚刚,我就是一时说漏了嘴。”   “庆云。”   郑唤堂低低唤了一声,“如果你真是为了儿子的前程着想,就老老实实的呆在这海棠院,不要再出来了。”   “为什么……凭什么?”女人的声音带着哭腔。   “就凭你……”   郑唤堂一个字一个字:“刚刚想要鱼死网破的那股劲,我也不可能让海棠院,让郑家冒这个险。”   “我都说了,我是无心的。”   “无心的才是最可怕的。”   郑唤堂抽出手,背到身后,声音一下子变得冷若冰霜。   “从明天开始,你无事不要去打扰那两个孩子,尤其是淮左。”   赵氏眼睛突然瞪得很大,不敢置信般的露出大片的眼白。   “淮左是未来郑家的家主,也是郑家军的新一任将军。”   郑唤堂掷地有声。   “我若让他再和你多接触,就是害他一辈子。” 第916章 杀她   “啪——”   清脆的巴掌声在屋里响起。   谢知非一惊,冲进屋里。   女人哆嗦的手僵在半空,她似乎自己也没有料到,这一巴掌是她挥出去的。   下一瞬,她的手揪住男人的衣襟,用力的晃动着。   “郑唤堂,你欺负人,你们一个个的都欺负我。”   她眼里的疯狂一下子涌上来,“那是我的儿子,我生的,我养的,凭什么我不能去打扰他?”   郑唤堂的脸上,除了五个指印外,没有任何表情。   “八年前,你们抢走了我女儿,这会又连我儿子都要抢走……做梦,谁都别想,我不会同意的,儿子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   郑唤堂木然的站在原地,木然地看着眼前疯了一样的女人,唇动了几下,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可终究什么都没有说。   他自嘲似的笑了笑,然后挥开女人的手,大步走出厢房。   女人的双手没了支撑,颓然跌坐在竹榻上,眼泪一滴一滴,无声落下。   谢知非慢慢蹲下去,一只手搭在她的膝盖上,一只手去擦她眼角的泪。   明知道她感触不到,他还是擦得很认真。   擦着擦着,谢知非突然想到如果陆时和唐之未做成夫妻,如果他们也收留了先太子的遗孤,如果他们也被困在海棠院……   他们是不是也会把日子过成这样?   他们是不是最终也会一步一步,走向分崩离析?   谢知非心里觉得很难过。   所以,他的眼泪也流了下来。   窗外,一轮圆月依旧挂在树上。   月色不知对错,浅淡的照着庭院里孑然一身的男人,也照着厢房里无声落泪的母子俩。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赵庆云仿佛被开水烫了一样,猛的从竹榻上站起来,脱去外衫,脱去鞋袜,散开头发,摆出一个最动人的姿势睡到床上。   她睡一会,头向门边看几眼;   再睡一会,再看几眼;   好像下一瞬,男人就会从门里走进来,在她身边躺下,搂过她,轻声软语的在她耳边说着情话。   每一次吵架,都是这样收尾的啊。   可惜,她等到子时,也没有等来男人的半点影子。   赵氏忽然坐起来,胸口一起一伏的同时,后槽牙磨得咯咯作响。   片刻后,“咯咯”声戛然而止。   她站起来,走到门边,拉开门,往后院走去。   她没有穿鞋,白生生的脚一步一步踩在青石砖上,谢知非只觉得自己的头皮盖都掀开来了。   娘,娘,你要干什么?   他赶紧追过去,伸手拦在赵氏面前。   赵氏的身体从他身体里穿过,推门的同时,脚步一拐,进了淮右的房间。   谢知非魂飞魄散。   房里很静。   赵氏慢慢走过去,把帐帘挂起来。   床上,淮右乖乖巧巧的平躺着,小手摆在胸前,右手的手心还握着一方灰色的帕子。   帕子是淮左的,上面有赵氏一针一针绣的图案。   赵氏看到帕子瞬间,眼神里露出了怨毒和恨意。   凭什么?   凭什么她一针一针绣出来的帕子,要拿去哄这个丫头入睡?   “都是因为你……如果不是你……我的明月不会去尼姑庵,我是郑家堂堂正正的五奶奶,我们夫妻不会离心……   我们一家四口不知道多幸福,多开心……别人不知道多羡慕我……你给我去死……我要你死……要你不得……好死!”   “死”字出口的同时,她削葱的手指掐住了那道纤细的颈脖,黑发像瀑布一样散落下来。   睡梦中的小淮右察觉到不对,身体剧烈挣扎的同时,猛的睁开眼睛。   “哥,哥……”   本能的求生欲望,让淮右挣扎的越来越厉害,嘴里艰难地发出凄厉叫声。   赵氏被这声音吓了一跳,松开手,猛地抽出她手里的那块帕子。   黑发散落下去的同时,赵氏整个人压下去,手和帕子则同时压住了淮右的口鼻。   万箭穿心。   谢知非冲过去,手死命的去扯赵氏,撕心裂肺地喊:   “娘,放手,快放手啊……你不能这样,你放手……放手啊,你快给我放手……”   人鬼殊途。   谁能听到他的喊?   赵氏的手越捂越紧,脸上狰狞的表情像是被鬼附了身,连前院传来的打斗声都没有听见。   就在这时,小淮右突然停止挣扎了。   她清澈的眼睛慢慢睁大,再睁大,愣愣地看着压在她身上的人,一动也不动。   干嘛不动?   小右,你干嘛不动?   小右你挣扎啊,你动啊,我求求你动啊……你快点动啊!   张天行马上就要回来了!   你赶紧动啊,这样才能活命!   人鬼殊途。   谁又能听到他的喊?   郑淮右安安静静的睁着眼睛,那双黑漆漆的瞳仁里有一点迷糊,有一点恍然,还有一点难过。   谢知非在床边挥舞着双手,像个疯子一样。   郑淮右,你给我动啊!   动啊!   我求求你动啊!   淮右还是没有动,一滴泪从她眼角滑落,与此同时,黑亮瞳仁里的光,慢慢散去,一点点散去……   最终化为了虚无。   谢知非双腿一曲,跪倒在床边,颤颤巍巍的伸出手,大掌想去握那只瘦伶伶的小手。   握不到。   怎么也握不到。   这时,赵氏的一缕长发从淮右的脸上滑落,谢知非的瞳仁骤然一缩。   “哥,你身上是什么味道啊,为什么这么香?”   “娘刚刚搂我,沾了些她的头油。”   “是桂花味儿的,真好闻!”   “好闻个屁,熏死了。”   “瞎说,就是好闻,就是好闻。”   “是,是,是,你说啥,就是啥。”   “娘什么时候也能搂一搂我,这样……我身上也有桂花香了。”   “这有什么难的,回头我把娘的头油偷给你,让你往身上抹一点。”   “不一样,那不一样的。”   是不一样的。   那可是娘身上独有的味道啊!   谢知非泪如雨下!   瘦伶伶的小手无力的垂落下来,门砰的一声被推开。   “小主子!”   张天行把肩上昏迷的人往地上一扔,疯了似的冲到床边,把赵氏往边上重重一掀。   他手指探上淮右的鼻息,惊得往后倒退了半步,随即又将手扣上她的脉搏。   “小主子——”   他失魂落魄的把她搂在怀里,像搂着什么绝世的珍宝。   他一搂即放,偏过脸看着缩在角落里的赵氏。   赵氏被这突然出现的人吓傻了。   “不是我杀的,不是我……不是我……是她逼我的……”   张天行手起掌落。   赵氏身子一软,缓缓伏倒下去。   张天行迅速把他的小主子背在肩上,又把两个昏迷的人放在床边,摆出熟睡的姿势,然后抄起火折子,点燃蜡烛。   他转身的同时,烛台跌落……   ————   这两章的场景,虽然都在我的脑子里,但真要用文字表达出来,太难了,所以今天更晚了。   阴界一共六章,一万两千字,越写越伤,越写越痛。   真的,我再也不想写这样的悲剧了! 第917章 白发   寅时。   别院。   正常的中间是棺材,棺材边上是一溜排的地铺。   顶着两只巨大黑眼圈的小裴爷盘着腿,眼睛乜斜看着黄芪,恨不得把手里的茶盅砸他脑门上。   “让你倒盅茶,倒半天你给爷端来一盅冷的?”   “我提醒了爷五六回,爷的魂都不在身上,这茶搁的时间长了,可不就……”   “怎么着,还敢挑起爷的不是来了?”   黄芪委屈的想哭,目光扫过自家那一脸沧桑的爷,心说还是把眼泪憋回去吧。   沧桑的小裴爷哼一声站起来,用脚踢踢一旁的丁一。   “睡睡睡,一天到晚就知道睡,心里头连个主子都没有,刁奴一枚!”   丁一无语问青天。   他八个时辰没合眼,刚躺下眯一会,怎么就成刁奴了呢!   “还有你,姓朱的!”   小裴爷的手指都快戳到朱青的鼻子上了。   “你家爷生的,死的都不知道,你这两天还有心思去兵马司绕绕,绕你娘的绕!”   朱青脸色一阵青一阵紫。   爷丁忧,兵马司来了新的指挥使,他替爷办交接去了啊!   小裴爷骂骂咧咧,围着棺材转一圈,转到李不言那头,李不言拍拍身旁的空位,示意他坐下。   小裴爷看着她瘦兮兮的脸,二话不说,一屁股坐她旁边。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长长叹出一口气。   “小裴爷?”   “怎么?”   “你夜里睡觉磨牙是怎么一回事?”   “心里恨的呗。”   “恨谁?”   “还有谁,短命鬼呗。”   闭眼的丁一一听这话,直接炸尸:“小裴爷,就不能盼我家爷点好?”   “好你妹!”   裴笑刚刚消下去的怒气,又往上涌。   “十年寿命都没了,我不叫他一声短短短命鬼,就已经是看在往日做兄弟的份上。”   丁一往后一倒,撅了个屁股表示对小裴爷的强烈谴责。   裴笑用脚尖碰碰李不言,口气软下不少,“你夜里说梦话骂人,又是怎么回事?”   李不言:“我骂啥了?”   “冤种!”   裴笑:“骂的谁啊?”   李不言偏过头,看着裴笑嘴角边一溜排的大水泡,“还能有谁,咱们俩呗。”   一个,好姐妹是人是鬼都不知道;   另一个,明摆着最好的兄弟有一大堆的事情瞒着他。   裴笑一听这话,心头那个气啊,都快把屋顶都掀开了。   “那香快灭了,呆会姓谢的要是回来,但凡小爷我给他半分好脸色瞧,小爷我就……”   话刚说到一半,一阵阴风从院子里穿堂而过。   香,熄灭。   白光倏的从天而落,五人下意识用手一挡的同时,白光骤然消失。   五人慢慢睁开眼睛——   棺材边,倚着整整消失了快六天的谢知非。   这人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一双桃花眼紧紧的闭着,眼泪从他的眼角不断的涌出来,落在他半新不旧的衣裳上。   一双大手无力的耷拉在膝盖上,露出的手背下,一根根青筋分外明显。   他右手的掌心还抓着一支香,那香比普通的香长一些,粗一些。   裴笑一步一步走过去,蹲下,看着谢知非,看得眼睛比针扎了还要疼。   这人两鬓上的白霜是什么?   裴笑颤着手摸过去,用指腹捻了捻,然后如梦初醒一般的抬起头,冲李不言哽咽道:   “白头发,他竟然长白头发了。”   李不言从来没见过三爷有这般伤心落魄的神色,吸了吸鼻子,“冤种就冤种吧,我认了,你也给我认!”   必须认啊!   裴笑一把抱住面前的人,轻声软语的哄道:“祖宗啊,这世上没有什么坎是过不去的,你别哭啊,好歹还有我呢?”   怀里的人依旧闭着眼,无声流泪。   裴笑觉得自己的心都碎了。   怎么办?   哄啊!   “我这几年做官,还暗戳戳的贪了点银子,不多,就一万八千两,你不是喜欢银子吗,统统给你!”   “……”   “那啥……不管你瞒着我什么,我都不和你绝交,你往东,我绝不往西,你说香,我绝不说臭。”   “……”   还没反应?   裴笑咬咬牙,硬生生从嗓子里挤出一句话。   “乖啊,我还有五千两的私房银子就藏在床底下,一并给你,不哭了,啊,咱不哭了!”   “阿弥陀佛!”   “大师,您来得正好!”   裴笑忙松开手,往边上一闪,“您快瞧瞧他,他这是怎么了,怎么跟丢了魂似的。”   老和尚走进堂屋,二话不说,抄起巴掌便往他头顶一拍。   谢知非身子一颤,如梦初醒般睁开眼,呆愣地看着老和尚半天,突然身子往前一扑,整个人又伏倒在老和尚脚下,失声痛哭。   那哭声,听得五人头皮都麻了,一个个不由自主的流下泪来。   “孩子!”   老和尚蹲下去,手摸着他的脑袋,眼里露出慈悲,“这世上所有的事,钥匙都在自己身上,在自己的心里。”   心?   我的心早就碎成了一片一片,血流成河。   我的身是谢知非,我的父亲害了郑家一百八十口;   我的魂是郑淮右,我的娘亲手杀死了小淮右。   累累血债与深深罪恶,如同附骨之疽,将伴随他往后的日日夜夜,别说找到钥匙,便是活下去都艰难。   谢知非泪流更凶。   “孩子,她还等着你呢,没时间了。”   对!   淮右还等着我呢!   谢知非抬起头,声音嘶哑道:“大师,我找到她的心魔了。”   话落,一屋子倒吸凉气的声音。   老和尚:“那就点香吧!”   香?   谢知非这才看到自己的手上,握着一支香,惊诧道:“这香哪来的?”   “自然是从来处来。”   老和尚说完,目光看向那五个。   朱青反应最快:“我去准备沐浴的水。”   丁一:“我去拿干净衣裳。”   黄芪:“我去找祭台,准备瓜果点心。”   三人离开,小裴爷才回过味来,用胳膊碰了碰边上的李不言:   为啥是谢五十点香啊?”   李不言:不知道!   小裴爷:他和晏三合既没婚约,又没成亲,按理说无牵无挂啊?   李不言:没错。   小裴爷:会不会跟他瞒我的事有关?   李不言:有可能!   小裴爷:我是现在问了,还是等谢五十缓缓再说?   李不言:缓缓吧,三爷瞧着可怜呢!   “咳咳……敢问……”   老和尚不知何时,笑眯眯地看着两人:“你们是在眉来眼去吗?”   你才眉来眼去呢!   小裴爷瞪了老和尚一眼,把头扭向左边。   你们全家都眉来眼去呢!   李不言瞪了老和尚一眼,把头扭向右边。   “阿弥陀佛!”   老和尚双手合拾,低头朝谢知非看过去。   “孩子你看,这世间有对,就有错;有悲,就有喜;有忠,就有奸;有幸,就有不幸;有支离破碎……”   老和尚看看那两个,苍老的面容上徐徐绽放出柔和的笑容。   “……也有花好月圆!”   ————   今天只有一更,我写不动了! 第918章 哥哥   这世上有没有花好月圆,谢知非不知道,但他心里知道一点——   如果这个世界上真有神灵,真有菩萨,他愿意用任何东西,哪怕是他的命,换晏三合一个花好月圆。   “朱青。”   “爷?”   “我的床下有一个大匣子,你立刻去帮我拿来。”   “是!”   朱青走出净房,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眼三爷。   他隐隐猜测三爷心里一直有个秘密,每次出府、回府路过四条巷时,三爷都会慢下脚步,抬头看一眼那棵老树。   三爷平常笑眯眯的没个正形,但看那颗树的时候,他脸上的神色让人无法捉摸。   现在可以笃定,这秘密和郑家有关。   这时,丁一拿着干净衣裳走进来。   谢知非扭头扫一眼,低声道:“去明亭房里找件绾色的衣裳来。”   绾色?   丁一微微一愣。   爷从来不穿那种颜色的衣裳啊。   ……   庭院里,一张祭台,三盘瓜果,两只烛台,一只香炉。   这样的场面,小裴爷见过好几回,却没有哪一回比得过眼前的场景,以至于他的后背浮起了一层阴阴的凉气。   瞧!   祭台的一侧放着棺材,棺材里躺着晏三合;   棺材边上,老和尚闭目盘腿坐在蒲团上,他竟然莫名其妙的穿上了一件红色的袈裟。   老和尚的身后,坐着虚云师傅。   这人也奇奇怪怪,嘴里嘀嘀咕咕诵的既不是金刚经,也不是心经,小裴爷听都没听过。   然而,这两人的诡谲都比不上谢五十。   这家伙穿了他的一件绾色新衣,手里捧了个大匣子,衣裳大小没什么问题,只是配着他脸上的那抹伤心,那份颓然……   那绾色似乎也浅淡了几分。   小裴爷的心,又隐隐开始疼了。   谢知非把手里的大匣子放在地上后,深吸一口气,拿起祭台上的香,把香头凑上了烛火。   香一点就着。   一缕轻薄的烟缓缓往上升,瞬间,整个庭院里弥漫着一股桂花的味道。   桂花飘起的同时,突然狂风四起,天际黑云翻涌,电闪雷鸣,紧接着,暴雨倾盆而下。   然而诡异的是,哪怕墙外雨点子噼里啪啦,院子里无风也无雨,像是有一股不容违拗的力量,在无声保护着这方小小的天地。   小裴爷头皮都炸开了,暗戳戳地往李不言的身边靠。   李不言余光一扫,脚步不动声色的往前迈出一步,挡住了他的小半个身子,随即目光死死的锁在了谢三爷身上。   绾色的衣服显得三爷的脸色有一点苍白,只见他用力的咽了口唾沫,嗓音比从阴界刚回来时,还要沙哑。   “这个心魔是晏三合的心魔,也是八岁小淮右的心魔。   “十八年前,太子府发生巫咒案,太子赵霖逼不得已起兵造反,当天夜里,太子府有一个小公主呱呱落地,她是太子和女医沈杜若的孩子。   暗卫张天行奉太子妃梁氏之命,把小公主送到郑家。   郑老将军因为受太子母亲孝仁皇后的恩惠,决定收养小公主。   恰巧前一天,郑家海棠院生下一对龙凤胎,哥哥叫郑淮左,妹妹叫郑竹西。   两人的名字取自词牌《扬州慢:淮左名都》中的一句诗:淮左名都,竹西佳处。”   听到这里,李不言耳边钻进一道细小的声音。   “谢五十进一趟阴界,怎么连郑家双胞胎的名字都知道了?”   李不言偏过一点脸:闭嘴!   谢知非的目光缓缓落在棺材上。   “为了保护小公主,老将军想出了李代桃僵的法子,他把真正的小孙女送了人,小公主化名郑淮右,养在了海棠院。”   因为小公主的身份特殊,老将军用鬼胎克人的借口,把一对双胞胎和他们的母亲赵庆云囚禁在了海棠院。   这一囚,就是八年,母子三人都没有离开过海棠院。   永和七年,郑老将军临危受命,与汉王一道出征北地,太子也就是当今陛下的地位岌岌可危,内宅大臣谢道之暗中调查郑老将军的一切。”   说到这里,谢知非脸色微微一变,停顿了好一会。   “这一查,就查到了海棠院双胞胎的身上……因为谢道之的告密,于是就有了永和八年郑家的灭门惨案。   那天夜里,郑家一百八十口,几乎都死在黑衣人的屠戮之下,晏三合第一个心魔由此形成。   这个心魔随着老将军战死的真相浮出水面,真凶已经找到——是先帝和谢道之。   他们中一个要赶尽杀绝,一个想保住太子之位。   现如今,先帝驾崩,谢道之受不了良心的谴责,服毒自尽,此心魔彻底解开。”   解开了吗?   李不言突然想到晏三合拉着她,三番两次往西郊那户农家跑的事情。   也不知道那丫头突然又查到了些什么?   算了。   战马好了,香都点着了,凶手应该就是那两人,不会错。   李不言甩甩头,又将注意力集中在三爷身上。   因为离得近,她看到三爷黑沉的眼眸里,泛起一点水光。   “晏三合第二个心魔是桂花香,海棠院没有桂花,之所以叫海棠院……”   谢知非苍白着唇,“是因为郑老将军第一次见到发妻,在海棠树下。”   这一句,连李不言都皱了眉。   三爷在阴界里遇到了谁?   怎么连这些都能知道?   “海棠院一共有七株海棠,都在后院,三株在东北角,四株在西北角,三月开花,花期很短。   花开的时候,你喜欢从地上捡一些残花,趁着我不注意,塞到我的后颈里。”   谢知非嘴角勾起一点弧度,“然后……一边拍手,一边嘲笑我是花哥哥。”   “他在说谁?”李不言一脸惊疑的扭过头。   “不知道啊!”   小裴爷眼睛都直了,什么你啊,我啊,怎么听不懂。   “我抓着你的肩膀,骂你小王八蛋,你冲我吐舌头,扮鬼脸,很是得意。”   谢知非看向棺材的目光中,带着几分萧索。   “我做势要打你,你就眼泪汪汪地看着我,撇撇嘴,吸吸鼻,装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我的心一下子就软了。   你一看我脸色缓了缓,就越发的得寸进尺,踮起脚尖把拳头放我头顶上,然后手松开。”   他慢慢的闭上眼睛。   “海棠花从我眼前纷纷落下,你喊着下雨了,下雨了,我又气又恼,把牙齿咬得咯咯响。   这时你厚着脸皮说:哥,你是不是恼我,一年才能给你下一次海棠花雨?”   噗通!   一声不合时宜的声音传出来。   所有人的目光寻声望去——   只见小裴爷直挺挺的跪倒在地上,目光里都是惊骇。 第919章 妹妹   何止小裴爷惊骇?   李不言的两个眼珠子几乎要瞪出眼眶;   丁一呼吸都停住了,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黄芪两条腿抖得跟什么似的,想尿;   唯有一个朱青,定定的看着自家爷,眼神一下子幽深起来。   这时,小裴爷抬起头,牙齿打着寒战,抖抖索索的问:“谢,谢五十,你,你,你是人是鬼啊!”   谢知非睁开眼睛,朝他看过去。   四目相对。   裴笑突然想到老和尚见着谢五十,就说他不止有这一个名字,还说沈杜若积下的福报,已经延续到了他的身上。   原来……   这人也是只鬼。   还是一只既不怕金刚经,也不怕高僧符的鬼。   天哪!   我和一只鬼做了近二十年的好兄弟?   裴笑眼前一黑,人直直的栽了下去。   老和尚从蒲团上站起来,半拖半拽,把吓昏过去的裴笑拖回蒲团,手指在他眉心一点。   裴笑浑身一激灵,幽幽醒来,刚要张嘴,一只大手捂上来。   “我记得很清楚,你第一次给我下海棠雨,是你四岁那年,那年春天,你开始和爹爹认字。”   谢知非看向裴笑的目光是虚空的。   他始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你认字的速度连爹都惊叹,我就冲你嘀咕,都是一个娘肚子里生出来的,凭什么把你生得这样聪明,把我生得那样笨呢,老天真是不公平。   你嘟着嘴反问:都是一个娘肚子里生出来的,为啥哥的身体这么壮实,我却整天病歪歪的?   嗯,一定是我太聪明了,老天爷怕我哥嫉妒,所以才让我风一吹就倒。”   谢知非忽的笑了。   “郑淮右,你就是这样,你总是这样,说出来的话让人又好气,又好笑。   气的时候,我恨不得把你塞回娘的肚子;笑的时候,我又愿意把我所有好吃的,好玩的,都捧到你面前。   海棠院里四个人,爹最宠你,娘最宠我。   你四岁的时候,爹还把你抱在怀里,哄你睡觉,后来你渐渐大了,哄你睡觉就成了我的事。   我哪来什么耐心啊,就用吓唬这一招。   睡不睡?不睡野猫就把你叼走了!   睡不睡?不睡我明天不陪你玩了!   你很乖,被我吓得闭上眼睛就睡,但总喜欢握着我的一截手指,我哪里是能坐得住的人,就想了一个招,把帕子卷起来,塞你手里。   渐渐的,你握着帕子就能睡着。   可真当你睡着了,我又觉得没劲儿。   一个人练功没劲,也没有人叫个好;   一个吃东西没劲,也没有人来和我抢;   一个人玩也没劲,抓着的小蚂蚁,小蚯蚓逗谁玩呢?   第二天,我又想着法的要把你早早弄醒。   你睡不好醒过来,就有起床气,哼哼唧唧的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总要磨我一会。   我叫你小祖宗,骂你烦人精,最恼的时候,我甚至想掐死你。   可你瞪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喊我哥,我就什么脾气都没了,第二天又巴巴的哄你睡,又贱贱的叫你醒,我就是个狗记性。   那天午后,我们俩个在小花园里玩捉迷藏,我躲到了树上。   你一遍又一遍的找,找到天都快黑了,急得蹲在地上哇哇大哭,我爬下树喊你,你扑过来,死死的抱着我的一条胳膊。   哥,你去哪了?   哥,我找不到你好害怕。   哥,我再也不要玩捉迷藏了。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有个妹子真好啊,瞧,她多惦记我,多舍不得我,她一天要叫几百遍的哥、哥、哥……”   谢知非蹲下来,看着晏三合白森森的脸。   “从那天开始,你就缠着我要学爬树,我说爬树要臂力,你胳膊那么细,能练出来吗?   你说你能。   我说学会了爬树,你白白嫩嫩的小手就没了,保证和我的手一样,都是茧子。   你说那也得学,将来有一天哥哥又藏不见了,你就能上树上来找找。   那段时间你早也练,晚也练,我夜里做梦都揪着一颗心,就生怕你从树上摔下来。   果然,有一天你摔下来,我吓得魂都没了。   你拍拍屁股,冲我笑笑说没事,夜里却哭着走到我房里,说哥,我屁股疼,你摸摸我的骨头是不是摔断了。   我说郑淮右你是不是笨啊,屁股上哪来的骨头?   你扒开裤子露出小半个屁股,我一看,魂又吓没了,小半个屁股都是一片淤青。   我心疼的骂,你是傻子吗,怎么这会才喊疼?   你眼泪汪汪说,白天喊疼了,哥你就要挨打了,夜里喊疼,爹娘都睡了,没有人知道。哥,看在我对你这么好的份上,你以后要给我做牛做马,知道吗?”   说到这里,谢知非自己都忍不住轻轻笑出了声。   在做谢三爷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总是记不起淮右的脸,想起她时,脑子里一片空白。   后来,也不知道听谁说了一句“做牛做马”,那一刻,淮右的脸一下子浮现在眼前,那样的理直气壮,那样的振振有词。   都记起来了。   “你在我面前是一副模样,在爹面前又是另一副模样,爹总夸你乖巧,可爱,这个好,那个好。   然而爹夸的再多,你在爹面前都是一副一本正经、小大人的样子。我还偷偷问你来着,在爹面前干什么这么端着?   你愣了好一会,说爹心里藏着事,你做小大人,是想让爹放心。   我问,你怎么看出爹心里藏着事的?   你说爹总是皱眉头,总抿着唇,常常一个人在书房发呆,常常对着他练的大刀发呆,有时候还会对着我们兄妹俩发呆。   我气笑了,郑淮右,你可真会小题大做啊,什么爹心里藏着事,不就因为咱们兄妹是鬼胎,爹替咱们俩发愁吗?   你摇摇头说,哥,你信不信,爹心里还藏着一件比我们俩是鬼胎更大的事儿。”   谢知非蹲累了,索性把半个身子趴在棺材沿上。   “晏三合,你知道吗,你打小就长了一颗七窍玲珑心,对谁都观察入微,对谁都敏感,仿佛天生有灵。   而我打小就大大咧咧,谁的脸色都看不懂,哪个话里有话,我都不明白。   你对我说,哥,娘不喜欢我,我骂你多心,骂你白眼狼,骂你吃饱了撑的没事干。   你委屈的嘟起小嘴,说了一句让我哭笑不得的话——   你说:哥,咱俩换换吧,我当哥哥,你当妹妹,这样,娘就疼我多一些。”   ————   昨天断更是因为实在是找不到从三爷角度切入的那个点,做了好几个细纲,都不太满意。   越发难写了! 第920章 源头   “人啊,对自己得到的东西,从不珍惜;但对自己得不到的,却常常惦记。   在海棠院的八年,爹很少夸我,哪怕我做得再好,他也只是淡淡一笑,了不得再添一句‘我儿进步了’。   所以我最大的心愿,就是有朝一日,爹看我的眼神,能像看淮右你一样,透出一股子自豪和得意。   但爹对我的严厉和不满都在明面上,抛开练武和学业,别的地方爹一样疼我爱我,但娘她……”   后面要说的话,谢知非因为愧疚无法再对着晏三合的脸,缓缓起身,走到院墙边,背影萧索。   他是什么时候发现娘对淮右厌恶的?   是的,不是不喜欢,而是厌恶。   应该是六岁那年的夏天,他在树上抓了一只知了,淮右开心极了,求爹编个小竹笼,说要养着它。   那日爹特意去前头院子里砍了根竹子,用刀把竹子劈成细细的竹条,整整忙活了大半日,娘连喊他好几遍吃饭,爹都只应声,没起身。   娘的脸,唰的沉了下来。   因为这一沉脸,晚饭上的气氛很是低沉。   他从饭桌上拿了一点芙蓉糕藏起来,打算夜里给知了喂一点。   淮右把装知了的小笼子挂在庭院的树上,他蹑手蹑脚的钻出房间,探头一看,发现娘就站在树旁边,手里提着铫子,正往小笼子上浇热水。   这一刻,他心脏如坠冰窖。   翌日,淮右发现知了死了,伤心的哭了一场。   爹垂眸,不说话。   娘在一旁浅浅的安慰了两句,然后冲他笑眯眯道:“回头再帮妹妹抓一只来。”   那一刻,他看着娘假得不能再假的笑脸,心里难过极了,也瞬间明白大人们的脸有两张,明里一张,暗里一张。   明里的脸,留给别人,暗里的脸,留给自己。   从那天开始,他就开始留心娘对淮右的态度。   这一留心,他惊呆了,娘真的……   谢知非看着高墙外的风雨,不愿再往下深想半分,只是慢慢的握紧了拳头。   “淮右,娘这人小门小户出身,读了几年书,识一点字,会吟诗会做文章,算是才女。   小门小户有一个问题,就是她的所见所闻只有那么多,再往深处的、高处的东西,她想不到,也够不着。   才女也有一个问题,便是清高。清高就意味着自命不凡,想事情大都从自己的角度出发,旁人的话很少能听进去。   郑家是武将之家,习武并非打打杀杀,练武先练心,只有心静下来的人,才能排除各种杂念,达到心思纯静的境界。   人,私心杂念少了,自然就会正气上身,能英勇无畏,所以……很多事情从源头上,就是错的。”   谢知非闭了闭眼睛。   “当年老将军不同意这门亲事,是爹执意要娶,爹娘才做成了夫妻。   娘嫁进郑家,是高攀;与爹恩爱,是福气;生下一对双胞胎,是福气中的福气。   她以为靠着这一点福气,能过上出人头地的好日子,不曾想……因为你的到来将她的一切美梦都打碎了。   淮右,我不是要替她说话,我只想把真相一点一点揉碎了说给你听。”   谢知非满腹的痛楚,到嘴边也只轻轻化作了一声叹。   “爹把真正的亲生女儿送人,是奉了祖父的命令,娘那个时候刚刚生产完。   爹肯定不会同她多说什么,就做了这桩事,换句话说,爹这是先斩后奏。   淮右,你能想象一下,娘拖着刚刚生产过的身子,听到这一个消息后的心情?五雷轰顶还是万箭穿心?”   他蓦的红了眼睛。   “你想象不到的,因为你没有做过母亲,就无法理解亲生女儿被送走,此生再也见不着的那种痛。   因为你没被逼到那个份上,也无法理解娘一个弱女子,要对抗整个郑家的那种孤苦无依的感觉。   我想娘如果能呐喊,一定会愤怒的吼出:你们郑家欠的债,欠的情,凭什么要我女儿去还?凭什么?”   有泪水涌出来,谢知非也懒得伸手去擦。   “淮右,你不知道,那孩子刚出生的第二天就被爹送到尼姑庵。”   尼姑庵?   隔着数步的距离,刚缓过一口气的裴笑惊得抬眼向李不言看去。   她正朝他望来。   哪怕灯笼的光幽幽暗暗,两人也从彼此的目光中,看到了如出一辙的震惊。   竟然把小孙女送到尼姑庵?   郑老将军为了报恩,也是什么都豁出去了。   “本该是郑家金枝玉叶养大的孩子,要什么有什么,却从小伴着青灯古佛长大。青灯古佛啊,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谢知非摇头,苦笑:“那是尘世间所有苦命之人看破红尘后呆的地方,无悲无喜,无欲无求,无爱无恨。   可那孩子才多大?   当你睡在暖和的被窝里,懒床不肯起来时,娘想着她的女儿天不亮就要起来做早课;   当你吃着小厨房精心做来的饭菜时,娘想到她的女儿或许在挨饿;   当爹也疼你,我这个做哥哥的也护着你,娘想到是有谁来疼一疼、护一护她的女儿。   你霸占了本该属于她女儿的一切,娘看到你,就想到她女儿,你的这张脸,日日夜夜的折磨着她。   谢知非转过身,看着黑漆漆的棺材。   “淮右,人心都是自私的,娘不喜欢你是出自她的本心,不待见你是因为她的女儿。身为一个母亲,这一点她是占理的。”   话刚落,黑云深处发出一声长长的轰隆声。   院子的地面忽然卷起狂风,狂风在谢知非身边打转,掀起他的黑发,绾色的衣裳……   谢知非在风中艰难的走到棺材边,低下头,一滴泪落进了棺材里,落在了晏三合交握的手背上。   “淮右,哥的话,还没有说完,你听我往下说。”   不知道是那风听得懂人话一样,还是那一滴泪的原因,狂风突然停住了。   “前面我说过了,赵家的门第并不高,娘能嫁到郑府,就相当于鲤鱼跳了龙门,麻雀飞上枝头变凤凰。   娘在大婚前,一定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憧憬和希望。   事实上,娘在生下双胞胎之前,她过的日子也正如她想象的那样。   爹是祖父最疼的小儿子,不仅能文能武,还长得仪表堂堂,就算郑家的家业落不到他头上,只看着前面四个兄长,爹的前程也不会差。   男人的前程,就是女人的前程;男人的地位,就是女人的地位。”   谢知非慢慢道:   “淮右,你知不知道,娘在郑家本来是腰杆挺得直直的五奶奶。” 第921章 草蛇   “郑家的五奶奶能做什么?”   谢知非静静的抬起眼,看着头顶滚滚黑云。   “能打扮的光鲜亮丽,出现在世人面前;   能在各个世家走动,今儿赏个花,明儿赴个宴;   能让娘家的哥哥嫂嫂,亲戚朋友都羡慕她多姿多彩的高门生活。”   “真他、娘的肤浅!”   一道不合时宜的声音横出来。   能说这话的,除了李不言,不会有谁!   谢知非连头都没抬,目光深深地看着棺材里的人,继续道:   “淮右,你别以为娘读了几年书,又是什么才女,就不喜欢漂亮的衣裳,别人的恭维、以及世人羡慕的眼光。   她在意的。   不仅在意,还有些沉溺。   这世上只有一个沈杜若,却有无数个像娘那样世俗的女人。   娘嫁进郑家,享受了一年多郑家五奶奶的好日子,结果因为你的到来,这日子戛然而止。   堂堂郑家五奶奶,连门都出不去,漂亮的衣裳穿给谁看;漂亮的妆容化给谁看?   郑家每年的端午、中秋都有酒宴,宴上高朋满座,还有戏子咿咿呀呀唱戏。   每到这样的日子,娘就会站在院门口,抻着脖子,竖着耳朵静静地听外头的动静。   她一站就是一两个时辰,脸上,眼里都是羡慕,爹怎么劝都劝不动,非要等外头的热闹都散去了,才会心不甘情不愿的回房。   这两个时辰,她在想什么?   她一定在想,如果这个时候她带着一对双胞胎儿女出现在宴会上,多少人羡慕的目光会落在她身上。   ‘一胎得两,儿女双全,五奶奶福气真好啊!’   ‘五奶奶这一身的打扮,好看!’   ‘双胞胎真乖,真听话啊!’   “老五和她媳妇瞧着挺恩爱的,看着也很般配!”   谢知非苦笑连连。   “淮右啊,其实娘就是这么一个肤浅的,虚荣的,喜欢被人看见的女人。   你瞧,身为郑家五奶奶,她不待见你,这一点也合情合理。”   说完,他又慢慢蹲下去,修长手指落在苍白少女的面颊上,轻轻摩挲。   “淮右,前面两点只是让娘不待见你,真正让她恨你入骨的,是你的小脑袋,还有你脑袋上的这张脸。   前面说过了,娘读书识字,是方圆百里的才女,她的一笔字写得很是绢秀,爹都夸过的。   你还记得有一年爹的生辰,娘为了替爹做寿,特意写了一副百寿字。   一百个寿,用一百种字体写出来。   爹看了那副百寿字,望向娘的眼神,柔的都能溢出水来,天还没黑呢,爹就撇下咱们兄妹俩个,搂着娘进了房间。   长夜漫漫,你闲着无事,说也想给爹写一副百寿字。   你写的哪里是百寿字,分明是画了一副百寿图。   一百个寿字融在一张图里,远远瞧过去,那张图就是一个大大的寿字。   你把百寿图捧给爹的时候,爹眼里的亮光是一瞬间迸出来的,我在旁边看得清清楚楚。   爹激动的从椅子上站起来,问你是怎么想到的?   你耸耸肩,不以为然道:“随便想一想,就想到了,爹,我写得好看吗?”   何止好看啊!   只这一份巧妙的心思,就让人叹为观止,娘的百寿字,只是把一个一个的寿字,依次排列起来。   除了心思巧妙外,我一个不懂字的人,也觉得你写的字,比娘写得更好。   我问爹,妹妹的字好在什么地方?爹说你的字有灵气。”   谢知非轻轻地摇了一下头。   “淮右,你知道爹说你有灵气的时候,娘是什么样的表情吗?   娘冷冷地扫了爹一眼,便转身回了房,从此再也没有拿起过笔,给爹写半个字。   因为,你把她比下去了。   你还记得手里玩的那个九连环吗?   爹原本是买给娘打发时间用的,娘捣鼓了半个月,都没捣鼓出来,气得就把那九连环扔给了我。   我哪玩得了这个,随手又给了你。   你一个人坐在竹椅上,先是歪着脑袋看了一会,然后三下两下,用了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就把那九连环给解开了。   解完,你问:爹,还有更复杂一点的九连环吗?   爹愣愣地看了你半晌,由衷地感叹了一句: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只这一句话,娘整整半个月没有理爹。   当时的我,并不知道娘为什么生这么大的气,如今才明白,“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这一句话,娘以为爹在看轻她,看轻她们赵家。   淮右,你那时候才多大?   四岁?   还是五岁?   你的这些碾压似的聪明,对爹来说是感叹,对我来说是望尘莫及,但对娘来说,就变成了嫉妒。   当年娘为什么能入爹的眼,就是因为她比一般的姑娘聪明,有才气。   但那点聪明、才气和淮右你比起来,根本不够看。   这就好比什么?   就好比娘会几招花拳绣腿,而你小小年纪,便露出了绝世高手的苗头。   娘甘心吗?   她所有在爹面前的美好光环,都被你一一破坏,她当然不甘心。   她嫉妒吗?   原本爹对她的感叹赞美,注视的目光,如今都落在了你的头上,她嫉妒的要死!   尤其有我这么一个蠢笨的哥哥在边上,和你一对比,娘就更嫉妒了。   为了保护你的身份,祖父和爹不允许娘再生养,所以我这个做儿子的,成了娘下半辈子唯一的指望。   娘多么希望我能出人头地,能替她争口气啊。   可现实是什么?   现实是我一看到书就头疼,一写字就手酸,更别说那些文章啊,诗啊赋的。   人比人,气死;   货比货,要扔。   娘每天看到爹夸你这儿好,那儿好,骂我这儿不好,那儿不好,心里是什么滋味?   她引以为傲的儿子,她后半辈子的指望,也被你轻轻松松就比下去,一日一日,一月一月,那点嫉妒慢慢发酵,终于一点一点发酵成了恨。   恨老天把你生得这样聪明;   恨你把她儿子衬得那样愚笨。   恨她自己事事处处都强不过你。”   往事如风,拂面而过,八年的点点滴滴再度拼凑起来,谢知非只想到了一句话:   草蛇灰线,伏脉千里,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都是有迹可寻的! 第922章 灰线   “永和初年,娘生下一双儿女。”   谢知非:“在我的记忆里,从前的娘是好看的,整个人像一朵盛开的白玉兰花,明艳至极。   这世间用花比作女子,除了花有千种美,女有万种姿这个原因以外,还有一个原因——   春残花渐落,容颜老死时。   到了永和八年,我们快八岁的时候,娘的眼角长出了好些皱纹。   一个人的衰老是无法抗拒的,娘的花期绽放过了,接下来的每一天,都在慢慢老去。   但这世间,没有几个女子能坦然接受自己变老,恰恰这个时候,你慢慢长大了。   身量一点一点抽长,脸一点一点长开,有一天我看着熟睡中的你,突然发现,天哪,我家淮右长得真好看啊。”   这时谢知非低垂的脸上,带出一点发自内心的欢喜。   这欢喜落在小裴爷几个人的眼里,真真心酸的可以。   大概,这世上也只有那个人,那张脸,才能消弭他心里的那些痛,那些伤了。   “那年春天,绣娘给你和娘一人做了一套红色的新衣,娘的那套穿在身上,不知为何,衬得她的皮肤又暗又黄。   而你那套穿在身上,整个堂屋都被照亮了。   娘的脸,又沉下来。   这一沉,整整半个月。   你不是她的亲生女儿,娘看你没有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欢喜,只有一个慢慢老去的女人,对一个正在慢慢长大的小女孩的嫉妒。”   谢知非伸手揉揉少女的发顶,依旧像小时候那样毛茸茸的手感。   “除了这张脸外,淮右,你身上散发着的气度,也是娘的噩梦。   爹说得没有错,龙生龙,凤生凤,你爹是太子,儒雅高贵,你娘世家医女出生,所以你的身上……”   话,戛然而止。   谢知非沉默了好一会。   “淮右,我们一家四口吃饭,爹吃得稳重,娘吃得秀气,我从来都不知道细嚼慢咽是什么。   你知道你怎么吃饭吗?   你吃得不紧不慢,每一口都细细咀嚼,哪怕吃的是口青菜,你也能吃出山珍海味的感觉,有气势极了,也优雅极了。   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贵气。   这种贵气,我后来只在怀仁的身上见到过,明亭和我无论怎么模仿,都永远只是东施效颦。”   谢知非停了下,轻轻地说:   “淮右,你和娘非亲非故,身为女人,聪明、容颜,气度都差你十万八千里,她该不该嫉妒,该不该恨?”   “她不该!”   “她不该!”   两道声音突兀的横出来,这一回,除了李不言以外,还有小裴爷。   谢知非依旧没有看他们。   他看着棺材里少女的脸,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她悄无声息的推门走进他的房间。   夜是那样的静,她是那样的孤单可怜,问出一句:“哥,娘为什么不喜欢我?”   那时候,他哪里知道为什么,只能敷衍的回答她一句:淮右,你想多了。   现在。   他能理直气壮的,能斩钉截铁的回答她——   这不是你的错,淮右,这是娘的错,是大人们的错。   谢知非虚晃着的目光,慢慢聚拢起来,用最轻的,也最坚定的口吻,对着闭目似沉睡的少女,一字一句说道:   “淮右,她不该!”   泪再度滑落下来的同时,谢知非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子不嫌母丑——这是为人的孝道。   但他接下来要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大不孝,大不敬。   “水月庵有个习俗,谁开庵门看到了被遗弃的女婴,谁就收养这个女婴。   我不说静尘,静尘那样的人,赵氏连她的边都摸不上,我只说庵主慧如师太。   慧如是普通人,也是俗人。   她命苦不苦?   比黄连还要苦。   可即使那样一个苦命的人,待兰川都是极好的,哪怕她再舍不得兰川,为了孩子的前程,也含泪把她送到别院来。   为什么?   因为出家人,慈悲为怀。   赵氏身为母亲,身上缺的便是慈悲二字。   慈悲是什么?   是慈爱,是怜悯。   菩萨有慈悲之心,赵氏不是菩萨,你不能苛求她,但你可以苛求她有一点点容人之心。   容你在海棠院平平安安的长大,哪怕不喜欢你,也不要明里苛责,暗中伤害。   她是怎么做的呢?   她用她那张阴沉的脸,推开你;用冷漠的眼,无视你;用她冰冷的言语,伤害你。   每年生辰前,爹会问你最想要什么,你开口之前,都要先看一眼赵氏的神情,生怕自己要得多了,她的脸又沉下来。   淮右啊,我们的娘赵氏虽然读过书,会吟诗作对,虽然赵家的家教门风都不错,但书和家教都没有教会她做一个善良的人。   善良是什么?   是晏行看到谢道之母子孤苦无依的住在破庙里,伸出的援手;   是唐之未心心念念为唐明月,谋划的归宿;   善良是温和,是体谅,是见不得人间疾苦,是自己深陷泥潭,却依旧尽最大的能力,让人世间变得美好一些。   心怀善良的人,察觉不出别人的居心不良;心怀恶意的人,看谁都觉得不是好人。   所以赵氏从不相信,她的女儿在尼姑庵,会被师傅像亲生女儿一样,温柔对待,由此可见,她的心是恶的。   这种恶掩盖在她才女的的外表下,掩盖在她明艳动人的脸蛋下,掩盖在她身为母亲的身份下。   一个母亲用那样不入流的手段,年复一年的对付一个弱小的孩子……”   谢知非的眼泪又要涌出来,硬生生咬牙忍住了。   “淮右,这八年,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熬过来的,我看到的有这么多,我看不到的,爹看不到的……你告诉我,你怎么熬过来的?”   “难怪她……”   李不言心疼到眼泪流下来:“海棠院的八年,统统都忘了,忘得好,忘得真好!”   是啊!   忘得真好。   谢知非摸着少女的脸,只觉得五脏六腑皆被一个叫淮右的小女孩弄得生疼。   “前面我说,赵氏身为一个母亲,待你不好,这一点她是占理的;后面其实还有一句我没说出口的话——   淮右,她是占了理,但占理不代表她做得就对。   她的心胸是那样的狭小,她的心思是那样的阴暗,所以,她根本不配你称呼她一声娘!”   ————   还有一章正在写,满意的话会放上来的,姑娘们别等! 第923章 弱小   “淮右,我们再来看看她五奶奶的身份。”   谢知非略顿一顿。   “五奶奶这个身份是谁给她的?是郑唤堂。有了郑唤堂,才有赵氏在郑家的身份和地位。   郑唤堂的身份是谁给的?   郑老将军。   换句话说,赵氏、郑唤堂和老将军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在老将军已经做出李代桃僵的这个决定后,赵氏即便是为了爹,也要善待淮右你。   因为他们俩是结发夫妻。   有道是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夫妻之间,仅仅恩爱就够了吗?   远远不够!   还要能同甘共苦。   赵氏高攀嫁到郑家,以为五奶奶的身份就是享福,就是花团锦簇,她只知道同甘,并未想到共苦。   所谓共苦,就是发自内心的付出,不抱怨,夫妻二人携手走过最艰难的几年时间。   赵氏共苦的不甘不愿,好像全天下都欠了她一样,以至于最后连好脾气的郑唤堂都与她离了心。   如果太子妃梁氏坐在郑家五奶奶的位置,她会怎么做?   她会把你视若己出,因为从小的教养告诉她,这世上不会有白白的得到,也不会有白白的付出。   她待你好一分,她的儿子就会得利一分,她在男人心中的位置,也会高出一分。   她甚至会想到以后,以后你长大了,念着她曾经养你一场的份上,会回过头来帮郑家一把,帮她儿子一把。   这是什么?   这是一个大族女子的精明和算计,也是她做人的心胸和格局。   所以太子兵败,梁氏选择随太子而去,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独自苟活,不是她太子妃身份应该做的事。   赵氏没有这样的心胸和格局。   因为她打小没有这样的教养和见识,所以她不会明白,她在享受身份带给她的荣华富贵时,还要承担起这个身份该承担的责任。   她更不会明白,她的荣华富贵与郑老将军的安危,息息相关。   她愚蠢的用淮右你的身份,来威胁郑唤堂,郑唤堂能不厌恶了她吗?   谢知非长长的叹出口气。   “这也是我前面所说的源头,源头上,赵氏嫁进郑家就是个错误,老将军的反对,是对的。   淮右,前面我说,她身为郑家五奶奶不待见你,这一点也合情合理。   其实我更想说,她压根就不知道怎么去做郑家五奶奶,自然也做不像郑家五奶奶。”   “门当户对啊!”   李不言冷笑连连:“老祖宗传下来的话,是对的。”   谢知非又没有听见李不言的话,他温柔的目光自始至终都在少女的脸上。   “再来看赵氏这个人,八年的时间没有让她戒掉虚荣心,让自己慢慢沉淀下来,反而把注意力放在了衣裳,九连环这种小事情上。   她害怕自己衰老,嫉妒你的聪明和生机,一个年近三十的人,和一个不满八岁的你处处较劲。   为什么呢?   因为她的内心是空的,她从头到尾都活在了别人的眼睛和嘴巴里。   沈杜若一辈子的追求,是行医治病;   梁氏一辈子的追求,是辅佐太子登上高位;   慧如师太一辈子的追求,是当好水月庵的住持;   就连最低贱的珍姐儿,她的心里也有坚持的东西——坚持活下去,活得比谁都命长。   她们都为自己而活,所以不惧怕别人的眼睛和嘴巴,哪怕被人说三道四,被人嫌弃,也活得强大而无畏。   淮右啊,赵氏连珍姐儿都比不过。   珍姐儿手里的刀,砍的是欺负她、容不下她的人,而赵氏的手伸向的却是最弱小,最无辜,最没有反抗能力的你。”   话落,小裴爷和李不言几人的脸色,齐唰唰的变了。   这话什么意思?   难不成晏三合的死,和赵氏有关?   “你养在郑家,是郑老将军的主意;把她困在海棠院八年的,也是郑老将军。   她有怨有怒应该向郑老将军去发。但她没有那个胆,于是把一腔的恨都归结于你身上。   如果没有你,她女儿不会成为尼姑;   如果没有你,男人不会与她离心;   如果没有你……   嫉妒会让人变得面目全非,恨会蒙蔽人的心,时间久了,这两样东西就像爆竹,只需要一点星火,就能把人炸得体无完肤。   永和八年七月十五,那个星火终于点燃。   赵氏摸黑走进了你的房间,那双手掐住了你的颈脖,你不停的挣扎。   她怕你喊出声,身体压着你,手捂住了你的口鼻。   这是她和你靠得最近的一次,你闻到了她头发上幽幽散出的桂花油的香味。   这桂花油是爹亲手做给她的。   每年中秋,管事送来最新鲜的桂花,爹会挑干净的,一朵一朵的那种装入玻璃瓶里,再放入桐油……   每天梳头时,她会往头发上擦一些桂花油,桂花油能养发,梳出来的头发,又顺滑,又一丝不乱。   娘常常抱我,却从不抱你。   你以为她不喜欢你,只是因为你是个女孩儿。   却不知道,她为了她的亲生女儿,为了她五奶奶的身份,为了她自己,在这八年的漫长时间里,变得面目全非,恨你入骨。   淮右啊,你短短八年生命所求的,不过娘的一个怀抱;   所愿的,不过是娘能对你展露一点笑颜,夸你一声好;   所盼的,不过是娘眼里的那一点点柔情。   可惜……”   谢知非的声音再度哽咽起来。   “可惜,你从来没有得到过,当你终于真正闻到娘头上的桂花香时,却是她要杀死你的时候。   你心里在想,娘,我已经很乖很乖了,为什么要杀我?   你心里在自责,娘,是不是我又做错了什么,哪里惹你不开心了,所以你要杀我?   你读过哪吒闹海,知道割骨还父,割肉还母。   你以为你的命是她给的,所以慢慢地停止了挣扎,把这条命还她,从此不欠不念,也无牵挂。   可是你心里痛彻心扉,恨意滔天。   娘!   既然你这么厌恶我,为什么还要把我带来这个人间呢!”   谢知非隐忍许久的泪,终于滚滚落下。   “淮右,这就是你的第二个心魔,桂花香是赵氏,是你得不到的一个拥抱,也是你从未感受过的母爱。” 第924章 再见   晏三合竟然是被赵氏活活捂死的?   我去他、娘的。   李不言一抹泪,再忍不住大吼道:“晏三合,赵氏不是你的娘,你亲娘是沈杜若,你嫡母是太子妃梁氏,赵氏她算个毛啊!”   小裴爷爬起来,冲过去,恨不得把脑袋伸进棺材里。   “晏三合,这两人为了你啊,那真真没话说,我都恨不得认他们做娘呢!”   李不言粗鲁地把谢知非往边上一拨。   “你、丫的,赶紧给我醒过来,别仗着你是什么小姐,什么公主,我就不敢揍你!”   “那啥……”   裴笑:“谢五十都有白头发了,晏三合,我叫你一声祖宗,你赶紧给我醒过来,替我好好心疼心疼他。”   李不言:“从今往后,你就跟着姐,姐带你吃香的,喝辣的,什么心魔,滚边上去。”   裴笑:“从今往后,你就是小裴爷我罩的人,小裴爷别的本事没有,和尚庙,尼姑庵咱横着走!”   一旁,老和尚掀开眼皮看了这两人一眼。   什么人嘛?   人家好好的在解心魔,非来捣乱,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哎……还怪让我老和尚感动咧。   这时,谢知非抱着大匣子走到棺材前。   李不言朝小裴爷递了个眼神。   小裴爷顿时笑容满面:“谢五十,这匣子里装的是什么?”   谢知非赤红着眼睛:“是我每年给她买的生辰礼物。”   李不言挑眉:“哟,三爷有心了。”   小裴爷:“快让我们瞅瞅,都有什么啊?”   李不言瞪他:“瞅瞅哪够啊,每个礼物后面一定有个感天动地的故事。”   小裴爷:“哎啊,小爷我最爱听故事。”   李不言:“晏三合啊,你是知道的,三爷这人打见第一面起,我就没太放在眼里,他还给我起了个绰号叫搅屎棍,但现在吧……”   “说什么现在啊,说以后。”   小裴爷回瞪她一眼,“以后这人要为你当牛做马呢,晏三合。”   李不言一撇嘴:“小裴爷,当牛做马前面加个时间。”   “一辈子呗!”   小裴爷蹭蹭谢知非的胳膊,眼泪在眼眶里打滚,“对吧,谢五十?”   对吗?   对的!   淮右,你要相信老天让我以谢三爷的身份活下来,就是为了给你当牛做马,给娘赎罪的。   这也是因果。   这就是因果。   谢知非含泪笑起来,他从匣子里拿出第一件礼物,   “四岁那年,你和我说特别想要……”   ……   “想要一支笛子。”   女孩看着院子里的秋千架,喃喃自语:“我就是坐在这上面和你说的,还说以后学会了,吹给你听。”   那是她四岁零九个月,在一本书中看到的这个乐器,觉得很喜欢,不敢问爹要,只能偷偷和他说。   原来,我不是她亲生的。   难怪,她要杀我。   其实,我早就死了。   女孩看着赵氏的厢房,眼里的茫然一点点褪去。   这几日,她一直被困在这座宅子里,重复着死前最后一天的十二个时辰,从早上一睁眼,到赵氏的手掐上她的脖子。   这是八岁的淮右的心魔。   可我现在是晏三合,我十八岁了。   少女的身形忽的一下子长大,眼前的海棠院随之虚化起来,从晏三合的眼睛里慢慢消失。   周遭暗了下来。   晏三合下意识想往前走,但四面皆是黑漆漆的,她要往哪里走?   一股寒风吹过来,她感觉到了冷。   她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冷了,那是一种寒彻心扉的感觉。   这时,视线的尽头出现一点亮光。   晏三合毫不犹豫地决定向那亮光,走过去!   她相信,亮光的尽头,一定有个人在等她。   等她回家。   ……   她走得很快,几乎是用跑的。   可跑着跑着,亮光突然向她延伸过来,变成了一座长长的桥。   传说,人死后先到鬼门关,过了鬼门关就走上黄泉路,走过黄泉路就到忘川河。   河上有坐桥,叫奈何桥。   在奈何桥上,最后望一眼你的爱恨情仇,你的魂牵梦绕,你今生最爱的人,你来世还想等待的人。   然后饮下一碗孟婆汤,就可脱胎换骨,重新投胎做人。   桥上有人,熙熙攘攘,都向晏三合迎面走来。   她愣了一下,伸出腿,小心翼翼的走到了桥上。   “晏丫头!”   晏三合寻声望去,惊了。   她怎么会在这儿?   珍姐儿坐在竹椅上,往嘴里塞了粒黄豆,咬得嘎蹦嘎蹦响,“替我带句话给谢哥儿啊。”   晏三合皱眉:“什么话?”   珍姐儿一撩脑后的那一点倔强,“你替我谢谢他!”   晏三合被她的动作逗笑了,“谢他什么?”   “那哪能告诉你呢,这是我们俩的秘密。”   珍姐儿从竹椅上站起来,走到晏三合面前,脸上的表情嫌弃的跟什么似的。   “长得还没我年轻的时候俊,谢哥儿眼光不好,一点都不好。”   是。   上天入地你最俊!   珍姐儿往前走几步,扭头,冲晏三合嘿嘿一笑,露出两颗黄黄的门牙。   “晏丫头,再见了!”   再见,再见!   晏三合点点头,继续往桥上走。   走着走着,她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涌进自己的身体,身体好像变得充盈了一些。   这时,只听一个低沉的声音冲她喊道:“晏姑娘留步。”   是周也。   周也一身青衣负手而立,面色很是平静。   他的身旁,站着高高瘦瘦的吴书年。   吴书年的嘴角,眼里都是笑。   晏三合发现,这人笑起来,当真比三爷要好看。   吴书年弯下腰,冲晏三合俯身一揖,“晏姑娘,我替我父亲谢谢你。”   晏三合轻轻摇了一下头,表示不用,“你身子怎么样?”   吴书年看了看身侧的人,眼里一抹柔情:“他将我照顾的很好。”   “你若能再听话些,我能照顾的更好!”   周也薄唇抿成一条线,冲晏三合一抱拳,“晏姑娘,山水有重逢,来日无可期,告辞!”   这家伙,上回也是用这一句和她道别,一点没创意。   死板!   两人与晏三合擦肩。   擦肩的瞬间,吴书年凑在晏三合的耳边,低低道:“三合,再见了。”   嗯,再见。   晏三合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下来。   她的身体又充盈了一些。   前面是一片木棉花。   木棉花的尽头,站着一个英俊的少年。   少年手上牵着一个少女,那少女皮肤黑黑的,辫子又粗又长,一双明眸又黑又亮。   两人的身旁,一只黑狗懒洋洋的趴着。   何处不伤心,关山见秋月。   晏三合含着泪笑:“原来你年轻的时候,长这样啊,吴关月!” 第925章 再见(二)   吴关月口气老成:“怎么,失望了?”   晏三合摇摇头:“没有,好看。”   比吴书年还要好看很多。   “晏姑娘。”   胡三妹笑道:“他执意要在这里等你,等了好久好久。”   晏三合问:“等我做什么?”   吴关月低低沉沉的开口:“和你说一声谢谢。”   晏三合:“吴书年已经谢过了。”   吴关月沉默片刻:“这是我的谢。”   胡三妹:“也是我的。”   吴关月伸出手,胡三妹紧紧握住,两人走到晏三合面前,黑狗跟在两人的身后。   胡三妹笑盈盈道:“晏姑娘,再见了呢!”   吴关月看一眼身后,“有人在等你,他们和我一样,也等很久了。”   会是谁呢?   晏三合往前走几步,忽的停了下来,噗嗤笑了。   戏台上,书生打扮的陆时匆匆下了台,走到一张圆桌旁,俯身冲女子低语几句。   女子转身向晏三合看过来,露出一记明艳动人的笑。   两人手牵手走过来。   女子嗔目看了陆时一眼:“我就说她会来的,你看,被我说准了吧。”   陆时宠溺地看着她,点点头,不说话。   女子的红唇像花瓣儿一样漂亮,“你长得和我大师哥,当真一模一样好看。”   晏三合笑笑,“你又让他扮上了?”   唐之未莞尔一笑,“怎么办呢,总也看不够。”   晏三合抬头看陆时:“你就这么惯着她?”   陆时用一笑,做了回答。   晏三合:“陆大现在跟着我。”   “替我照顾好他!”   陆时深目看了晏三合一眼,低头温柔询问:“我们走?”   “嗯!”   唐之未冲晏三合挥挥手:“论辈份,你得叫我一声小师姑,三合,再见了!”   “小师姑!”   晏三合泪水涟涟:大喊道:“你的命真好哩。”   唐之未看了眼身侧的男人,笑得妖气十足,“那是,我爹、我娘他们都这么说。”   所以。   这个世间终究是有花好月圆的。   晏三合看着他们的背影,抹了一把眼泪,突然加快了脚步。   她想回家。   这时,眼前出现一片花灯,花灯旁,站着一白发老妪。   老太太看到晏三合,拄着拐杖向她走来。   “孩子,可还记得我?”   “记得,你在这里干嘛?”   “他替我下去受苦了。”   老太太叹了一口气:“我在这里等他。”   还等?   晏三合皱眉:“上辈子的苦,还没吃够吗,他怎么坑的你,都忘了吗,毛慧宝?”   “都是冤孽啊!”   毛氏垂下头,吸一口气,又抬起,笑得有些愧疚,“晏姑娘,再见了。”   不听劝,活该有你受!   晏三合摇摇头,不想再多说半个字,继续往前走。   一人一马拦住了她的去路。   晏三合看着这张陌生的脸,五脏六腑猝然一痛,脱口而出:“你是……是张天行?”   张天行眼里露出一抹欣慰,这是他守了整整八年的孩子。   终于,长大了。   还长得这样好看。   他翻身上马,一扬马鞭,含泪道:“小主子,天黑了,快点回家,别在外面晃荡。”   “张天行,你等一下……”   一人一马疾驰而去,那样的洒脱不羁。   不等了,小主子,你有你的归程,我也有我的。   一股巨大的力道从身后涌向晏三合,像是在推着她往前走,她一个踉跄停住,耳边听到江水滚滚的声音。   这是怒江。   她定晴一看,江边坐着两位白发苍苍的老人,身边东倒西歪的放着一堆空酒壶。   晏三合的目光看向其中一个老人,大喊一声,人便飞奔过去。   “祖父!”   晏行扭头看着趴在她肩上的女孩儿,打了个酒嗝,笑道:“这都多大了,还像个孩子一样。”   多大了,也是你的孩子。   晏三合死死的搂着他的颈脖,一点都不肯松开手,这老头儿从来没入她的梦里。   从来没。   晏行有些歉意的看向对面的人,“齐明,这孩子让你见笑了。”   “可见你把她养得极好啊。”   被唤齐明的人跪坐起来,冲晏行深深一拜。   此事无谢,若有谢,必是在九泉之下,你我相见,我自屈膝向你一拜。   晏三合身子狠狠一颤,松手,转身,目光看着起身的老人。   白发。   白须。   布满皱纹的脸上,一双眼睛烔烔有光。   郑玉,字齐明。   “老将军?”   郑玉朗朗一笑:“生分了,孩子,你也该唤我一声祖父。”   “郑祖父!”   晏三合扑倒在郑玉的脚下,想着那一百八十口,心里委屈,突然嚎啕大哭起来。   郑玉哪见过这阵仗,一脸无奈:“文仲啊,你快帮我哄哄啊!”   晏行扶着胡子,看好戏似的:“我可没这个本事,谁惹的,谁哄。”   郑玉慢慢把手落在晏三合的头上,重重叹一口气。   “当年,我其实应该把你送走的,送的远远的,像个普通人一样过活。”   晏三合泣不成声:“为什么不把我送走,为什么要藏在海棠院,为什么要连累得郑家……”   “舍不得啊!”   郑玉仰起头,“你是他的孩子,是该在天上的人,除了一个晏行,我敢托付给谁呢!”   晏三合抬起泪眼:“祖父,您怨我吗?”   “孩子你看,春天过去,夏天到来,夏天过去,秋天到来……周而复始,生死亦如是。”   郑玉淡然一笑:“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往回家的路上走,哪来的怨啊?”   晏行深深地看了晏三合一眼,那一眼里有舍不得,也有豁然。   “去吧,别耽误我们喝酒!”   “为什么不让我和你们多说两句?为什么要急着赶我走?”   一股强劲的力道再次从身后涌来,身体越发的充盈起来。   怒江的涛涛声渐渐远去,前方的光越来越亮,刺得有人眼睛生疼。   晏三合心头不舍,却只能泪眼模糊的往前走。   眼看就要到桥头边,忽然看到边上有个妇人,正在替人诊脉。   那妇人缓缓抬起头。   那一瞬间。   天地安静极了,一丝风都没有。   只有彼此眼中,对方的脸。   晏三合眼中的脸并不是什么绝色之姿,风霜在这张脸上留下了浓重的痕迹。   这是沈杜若。   她是,我的娘。   晏三合擦了把眼泪。   娘不喜欢哭的。   沈杜若扔了银针,向晏三合走过来,走到几步之遥的时候,她停下,张开了双臂。   晏三合扑过去,钻进她的怀里,死死搂住。   一股淡淡的草药味儿钻进鼻子里。   晏三合无声落泪。   原来。   这才是娘的味道。   真好闻啊!   沈杜若用手抚着女儿的后背,一下一下。   晏三合用脸轻轻蹭着娘的颈脖,一下一下,那样的依恋,那样的亲昵,那样的……满足。   没有人说话。   话都在这一抱里。   孩子,对不起,娘扔下了你。   娘,没关系。   这十八年,我的女儿受苦了。   不苦,真的,一点都不苦。   这时,光亮的尽头,出现一个人影。   那人又高又瘦,一双桃花眼,嘴角浅浅酒窝,正焦急地向桥上望来。   沈杜若轻轻推了推女儿。   晏三合不肯撒手,不是死死的抱着,抱得更用力。   沈杜若笑了:“傻孩子,终有一天,娘会来接你回家的。”   “不要。”   “乖!”   “不要!”   “他在等你呢!”   “不要!”   晏三合固执的说着这两个字。   这两个字真好听啊,她漫长的十八年,从来没有这么痛快、任性的说出来过。   然而就在这时,她的双手一空,抱着的人不见了,桥也不见了。   她双腿踏空,身子急速的往下坠,往下坠。   “娘——”   晏三合大叫一声,猛的睁开了眼睛。   “咚——”   “咚——”   四九城的钟声在这一瞬间响起。   一声;   两声;   无数声……   ————   久等了,这两章近五千字。   早在设计晏三合心魔的时候,最后这一幕的告别,就在我脑子里了。   不悲情,是温暖的,人生,再苦也总是有希望的。 第926章 钟响   悠远的钟声中,晏三合睁开了眼睛。   尚还模糊的视线中,出现一张消瘦而悲伤的脸,脸上的那双眼红通通的,里面……   “啪——”   有什么东西凉凉的,落在她的鼻尖。   是泪。   怎么还哭鼻子了呢?   多大的人了?   她伸出手,想替这人擦擦泪,手被一把握住。   他握得很紧,像抓着一件失而复得的宝贝,谁也甭想再从他手里抢走。   晏三合觉得自己的心,也被什么东西填满了,踏实了,而且有了归处。   她的手是暖的——谢知非察觉到掌心的温度,那泪落得更凶了,也不去擦,就这么泪眼朦胧的看着她,一眼一眼地看。   说点什么好呢?   先说什么好呢?   谢知非的唇动了动。   淮右,你终于活过来了?   丫头,受委屈了?   晏三合,欢迎回到人间?   都不好。   都落了潦草。   “晏神婆啊,亏得小爷我皮糙肉厚啊,否则现在躺棺材里的人,就是我!”   “瞅瞅,皱纹都多了几条,将来嫁不出去,你要对我后半生负责,负全责。”   朱青:“晏姑娘,你终于醒了。”   丁一:“我们都被你吓死了。”   黄芪:“吓得我……好几天都没拉屎了呢!”   一记毛栗子狠狠敲上来。   “你个蠢货,怎么回回都跟屎杠上了?”   “爷,拉屎和吃饭一样,是人生头等大事,难道我说错了吗?”   他家爷:“……”   边上另一位爷彻底暴怒:“都给我滚出去!”   堂屋里,沉寂片刻。   片刻后。   小裴爷手指指谢知非,“有了媳妇,忘了兄弟,你,你,你……畜生不如!”   李不言抱着胸冷哼一声:“一会哭,一会怒的,一看就是情绪不稳定,晏三合,你的终身大事,看来还得好好考虑考虑。”   小裴爷:“大侠,咱们滚。”   李不言一点头:“小裴爷,你带路。”   两人头也不回地走出院子,朱青几个一对眼,也纷纷跟出去。   滚还用带路吗?   显然是有事啊!   果然,小裴爷走到外头,朝所有人招招手。   五个脑袋凑到一起。   裴笑脸上哪有恨,只有急:“刚刚我没听错吧,钟声响了。”   李不言:“没有听错,还一下子响了很多下。”   朱青:“但每一响都不一样,很奇怪。”   丁一:“难道是一个钟敲一下,一个钟敲一下?”   黄芪看看天色:“这个点,谁会敲的?”   裴笑思忖片刻:“黄芪,你去几个寺庙里走一趟,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是!”   裴笑:“朱青,你去锦衣卫那头问问。”   “是!”   裴笑:“丁一,你去朱家找朱大哥,听听他的说法。”   “是!”   五个脑袋,瞬间变成两个。   两人对视一眼,各自把视线挪向别处。   小裴爷:奇怪,搅屎棍最近怎么这么和我有默契的?   李不言:奇怪,小裴爷最近怎么越看越顺眼的?   ……   堂屋里。   谢知非一把把晏三合从棺材里抱出来,刚要开口说话,晏三合冲他一摇头,转身,跪倒在禅月大师的面前。   “大师,多谢救命之恩,我……”   “他已经听不见了。”   晏三合猛的抬起头,只见老和尚盘腿而坐,面色安详,嘴角带着一抹淡笑,很是满足。   “他……”   “功德圆满,坐化而去。”   虚云伏下身子,冲老和尚深深三拜,“施主不必自责,这是我师夫的归处,这归处早在十年前,就安排好了。”   晏三合以为自己会哭,不想,一滴眼泪都没有。   是的,人找到了回家的路,只有喜,没有悲。   身边有人跪下来。   谢知非磕完三个头,问道:“虚云师傅,棺材是现成的,我们……”   “不必,劳施主将他背在我身上即可。”   谢知非:“你要带他去哪里?”   虚云:“回五台山,东台台顶。”   谢知非:“我这就去准备马车……”   “我一路步行即可。”   虚云双手合拾,“他这人最喜欢游山玩水,回家的路,我就带他再看一看山山水水,扶来吧!”   谢知非与晏三合一对眼,两人一个左,一个右,同时将禅月大师扶到虚云背上。   虚云直起身,目光浅浅地看了晏三合一眼。   “有空来东台顶坐坐,我师傅他不修行的时候,喜欢和人斗斗嘴,我这人太闷,他很是嫌弃,”   晏三合含笑:“我棋也下得不错,得我晏祖父的真传。”   虚云嘴角勾起了一点弧度:“那还是别来了,他输了棋,嘴要撅三天呢。”   说罢,他转过身,大步走向夜色中。   晏三合看着他孤寂的背影,心中一梗,追过去,大喊道:“你好好钻研棋谱,替他下赢我,赢了,我让三爷陪你喝酒。”   背影微微一顿。   一句轻得不能再轻的话,随着夜风飘过来——“我只喝烈酒。”   李不言朝小裴爷递了个眼色:“我们去送他一程如何?”   “好啊,我正想给大师多磕几个头呢!”   顺便再套套虚云的话,那钟莫名其妙的响了,是不是和晏三合有关?   裴笑:“走!”   李不言走到院门口,顿足,扭头:“晏三合,你那个梦境是怎么回事?”   晏三合:“哪个梦境?”   李不言:“被人捂着嘴,钻进地道的那个。”   “那是我的魂魄飞出院子,看到的景象,老将军为了我……”   晏三合:“……预备下了一条秘道,张天行是从那条秘道里,带我离开郑家的。”   原来如此。   “回头老将军坟上,我们也得去多磕几个头,小裴爷,你说是不是?”   “你说是就是。”   “这么听话的?”   “哪敢反驳呢!”   脚步声远去,四周猛的静下去,只剩下两个人,面对面,眼对眼,反倒不知道说什么好。   谢知非大步上前,一把将晏三合紧紧搂在怀里。   和娘的怀抱不一样。   他的怀抱是宽阔的,温暖的,是箍得紧紧的失而复得。   人的心,像一座四四方方院子,里面的走不出去,外面的进不来。   奈何桥上遇到的人,推倒了一面墙;   娘身上淡淡的草药味,推倒了另一面墙;   李不言、小裴爷他们的插科打诨,推倒了第三面墙。   身前的这个男人,男人两鬓的白发,让这最后一面墙骤然崩塌,露出里面晏三合一颗赤热的,滚烫的心。   十八年。   多么幸运,你还陪在我身边。   晏三合伸出双手,紧紧的回抱住了他,脸往他的心口贴得更紧了。   如果此刻,她能抬起头,定会看到男人脸上的泪,再度滚滚落下。   谢知非喉结上下滑动了好几下,唇颤抖着,半晌,也只是喟叹出一声:   “我的淮右啊!” 第927章 佛光   皇宫。   刚刚升任新钦天监监主的刘和才匆匆走进内殿。   行过礼后,他见皇帝没有喊他起来,心里不由咯噔咯噔两下。   “一盏茶之前,四九城所有的钟都莫名其妙地响了一下。”   被惊醒的皇帝,脸色明显冷沉:“刘大人,这是怎么一回事?”   赶路赶得急,刘和才额头一层薄薄的热汗。   “回陛下,钟为什么会响,臣不知道,但刚刚就钟的事情,臣测了一卦,卦象显示是吉的。”   “噢?”   皇帝脸色缓和了一点,“刘大人起来吧。”   刘和才从地上爬起来,“臣还有两件事情要回禀陛下。”   “说!”   “钟响的同时,臣立刻夜观天象,发现东南方有颗星辰陨落。”   “陨落的是什么星?”   “这……臣推算不出来。”   “第二件事呢?”   “钦天监观测到四九城东南角的上方,原本黑气缠绕,钟响的同时,一道强烈的佛光射出来,黑气随之一散而光。”   “佛光?”   “是!”   刘和才掀眼看了皇帝一眼:“臣在来的路上用罗盘推演了一下,佛光射出的地方,和星辰陨落的地方,是一处地方。”   皇帝粗短的手指在书案上点点,拧着眉想了半天,“刘大人可否把那处地方,给朕找出来。”   刘和才:“臣用罗盘,就能找出。”   皇帝:“用时多久?”   刘和才掐指算了算,“大概两个时辰左右。”   皇帝揉了揉困顿的面容:“来人,让禁卫军派出一队人马,协同刘大人。”   “是。”   “刘大人?”   “陛下还有什么吩咐?”   皇帝看了刘和才一眼,“先不声张。”   刘和才:“陛下放心。”   内殿里空落下来。   片刻后,内侍孙进忠去而复返,见皇帝还坐在书案前,忙上前劝慰道:   “陛下先上床歇着吧,自古以来佛光都是吉象,而且是大吉,可见是天佑华国,天佑陛下。”   皇帝伸手,孙进忠立刻扶他起身。   主仆二人慢慢走到床边,皇帝坐下后,“四九城内可有高僧?”   “这……老奴出不了宫,还真不能随便回答陛下。”   皇帝“嗯”了一声,忽然问道:“太子现在何处?”   孙进忠忙陪笑道:“陛下忘了,太子这会在皇陵呢,老奴算了一下,已经去了五日。”   皇帝:“太子妃陪着吗?”   内侍:“太子和太子妃夫妻恩爱,太子妃自然是陪着的。”   皇帝冷笑一声,身子慢慢平躺下去。   帝王之家,哪来的夫妻恩爱?   ……   人的一生中,总有一些时刻,是舍不得闭眼睛的,就怕一闭眼,怀里的人就不在了。   谢知非从来不喜欢絮叨,此刻却絮絮叨叨说着成为谢三爷后的种种。   怎么和谢家人相处?   什么时候处出了感情?   和小裴爷第一次见面是在什么情况下?   又是怎么认识的赵怀仁?   这些年都经历了什么?   什么时候对晏三合身份起的疑心?   什么时候动的心?   什么时候发现了郑家双胞胎是李代桃僵……   事无巨细,他说得津津有味。   夜风带着初秋的凉意,两人相拥而卧在竹榻上。   竹榻很小,自然是头挨着头,脚挨着脚,若是被人瞧见,定会说男未婚,女未嫁,成何体统。   可心里澄净,自然做出的事情就坦坦荡荡。   晏三合在听到唐明月三个字的时候,忽的从谢知非的怀里抬起了头。   “竟然是她?”   “老天爷长眼的,郑家所有人的好福气都落在她一个人头上。”   谢知非失笑:“回头等我守孝满百天,咱们去木梨山小住些日子,这丫头就巴巴的盼着你去呢!”   守孝两个字,把晏三合拉回现实,她忽然想到昏迷前的那桩事,扬起的嘴角慢慢沉下来。   屋里没有掌灯。   黑暗是情绪的保护色,晏三合眼里有些失神。   她在犹豫。   “三合。”   谢知非毫无察觉,满心欢喜道:   “你这身份不能呆在京城,等我几个月,我把手里的事情理一理,把谢家的事情理一理,咱们就离开京城。   你回怒江边也好,想去木梨山也罢,反正我都陪着。”   晏三合心头怦的一动,“舍得下吗?”   谢知非下巴在她头上蹭了蹭,没够,又把脸也蹭上去,“除了你,什么我都舍得下。”   方才还风起浪涌的心,因为这一句话,倏的平静下来。   不说了吧,反正心魔已解。   更何况,他刚刚失去父亲,失去老祖宗,又经历了海棠院的种种,一夜白发……   远远的避开就好。   “我想先去木梨山看看明月,再陪不言回一趟家,然后就四处走走看看,走累了就回怒江边住下来。”   “好!”   谢知非的声音一点一点低下去,“反正……你得带着我。”   也必须带着你。   每个清晨,你要把我唤醒;每个夜晚,你要负责哄我睡觉。   就像过去我们在海棠院一样。   唯一不同的,你的身份不再是淮左,而是我心里的人。   头顶的呼吸慢下来,晏三合也闭上了眼睛。   活着有他陪,死了有娘来接,还有那些爱她的人在下面保佑着……   嗯。   她很满足!   ……   天朦朦亮的时候,刘和才再次跨进了内殿,这时皇帝换好朝服,正准备上朝。   “陛下,地方找到了,是处别院。”   刘和才一夜没睡,眼睛里都是红血丝。   “别院的主人是太医院裴寓的长子裴笑,现在住的是已故谢道之的干女儿。   两个时辰前,别院里有个年轻的僧人,背着一个年老的僧人离开,年老的那位看着已经圆寂。”   年轻的僧人步行出了城门,往西边去。陛下,臣猜测,那道佛光和圆寂的老和尚有关。”   “能发出佛光的,应该是得道高僧吧?”   “回陛下,那样强的佛光必定是修为极高的高僧,当世少见,应照到天象上,才会有星辰陨落。”   皇帝的眉头一下子皱起来。   当世少见的高僧,怎么会圆寂在裴家的小别院里,这事儿怎么听都有点蹊跷。   “孙进忠,让锦衣卫彻查一下。”   “是!”   “慢着。”   “陛下?”   “还是不要声张。”   “是!”   ————   文到这里,还有最后一个大反转,三个大情节,粗粗估了一下,还有五六万字左右,和姑娘们交待一下。 第928章 突发   别院里。   “爷,爷,我的爷啊——”   黄芪呼天抢地的冲进屋里。   “打听到了,每个寺庙里的钟没有人敲,是自己响的,还只响了一下。”   “嗯!”   他家爷只掀了掀眼皮,屁股都没挪一下。   怎么一点都不好奇呢,黄芪挠挠头,爷改性了吗?   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虚云师傅都说了,天地相合,这是在补前面钟没有敲响的那一下。   “小裴爷!”   朱青迈着沉稳的脚步走进来:“锦衣卫那头目前没什么动静,一切都很正常。”   这回,小裴爷连眼皮都没有掀,懒洋洋的“嗯”一声。   当然没什么动静了。   这种事情玄玄乎乎的,说不清,道不明,锦衣卫能查得着吗?查得着才怪!   丁一走进来。   “小裴爷,朱府大爷也听到钟响,他说还见到了佛光,测了测凶吉,说是大吉。”   必须大吉啊!   晏三合的心魔解了,老和尚功德圆满;   一个天地鬼庇佑,一个几百年才有的得道高僧;   一个向生,一个向死;   能不大吉吗?   小裴爷心说,幸好我死皮赖脸的缠了虚云一路,问出了这些名堂,否则,我能这么淡定吗?   “都回房歇着吧,歇够了,晚上春风楼,小爷我做东,替晏三合接风洗尘,都给我不醉不归。”   朱青上前一步:“三爷还在热孝中,不得饮酒。”   “不饮酒那就喝茶!”   小裴爷十分鄙视的瞪了朱青一眼:“李大侠说了,不管怎么样,气氛得先搞起来。”   黄芪皱眉。   最近这李大侠是怎么了,怎么总和我家爷一唱一合,一拍即合啊?   三人听话的回房,一沾枕头,呼噜声就起,一个个的都累狠了。   清晨的别院,本该是最热闹的时候,此刻却十分的安静。   汤圆和兰川走路都是踮着脚的,生怕吵醒了那些在好梦中的人。   ……   “陛下!”   一朝天子一朝臣,新任锦衣卫总指挥使江世宁站在龙案前回话。   “那圆寂的高僧已经查清楚,是五台山东台顶的禅月大师。”   竟然是他?   皇帝眼中闪过一抹惊色。   他记得很清楚,先帝在位时,想请禅月大师入四九城,算一算国运,派人三顾茅庐,禅月大师恁是连门都没让进。   “他为何出现在别院?”   “这个打听不到,臣只打听到禅月大师是八天前进的京,还因为调戏良家妇女,被人扭送进了五城兵马司。”   江世宁小心翼翼地看一眼皇帝神色。   “后来被僧录司的小裴大人请到了别院,在别院里呆了整整七天没出门,禅月大师进别院的当天,一口上好的楠木棺材也抬进了别院。”   天子都请不来的人,竟然在一个小小别院呆七天?还抬棺?   这倒是蹊跷了。   皇帝冷冷道:“别院可有再查一查?”   “回陛下,臣又仔细再查了查,有两个人的身份非常可疑,追溯不到源头。”   “哪两个?”   “已故内阁大臣谢道之的干女儿晏三合和她的婢女李不言。”   江世宁从怀里掏出两张画纸,内侍孙进忠赶紧接过来。   “根据左右街坊的描述,臣让锦衣卫中的画师粗粗画了几笔,请陛下过目。”   “展开。”   “是!”   孙进忠把画像平铺在龙案上。   皇帝目光扫过第一张画像时,还没有什么表情,扫过第二张,脸色微不可察的一变。   “拿过来我瞧。”   孙进忠有些疑惑地看了皇帝一眼,忙把画像递到了皇帝手上。   皇帝目光定定,握着画像的手微微有些颤抖,看了半晌,问道:“这人叫什么?”   这回轮到江世宁有些疑惑地看了皇帝一眼。   他刚刚不是才说过吗?   “回陛下,此女子叫晏三合。”   “哪里人?”   “尚未查清。”   “今年多大?”   “大约十七八九。”   “父是谁?母是谁?”   “这……”   江世宁咽了口水:“臣尚未查到。”   “何时入的京?”   “约莫是去年过二月底。”   皇帝放下画像,唇边慢慢浮上了一抹冷笑,“来人……”   ……   午时。   别院。   厢房里那么安静。   晏三合搬了张圆凳坐在竹榻前,目光贪婪的看着竹榻上穿着绾色衣裳的男人。   他睡得很香,眉眼舒展开来,像是正做着一场美梦。   这张脸和淮左是截然不同的。   八岁淮左的脸上,已经有了习武人的硬朗,因为风吹日晒的原因,他肤色有些黑,只能穿一些普通素淡的颜色。   像绾色这种鲜艳的颜色,穿在他身上,反而显得不伦不类。   有一回,郑府绣娘也不知怎么回事,送来了一件绾色的衣裳。   淮左死活不肯穿,她就骗他说穿得好看,她喜欢看,其实背地里,偷偷笑话呢。   难为他还记得。   晏三合凑近了,手指描上了这人的眉眼,心里欢喜而又甜蜜。   对赵氏有恨吗?   有!   介意吗?   介意!   可与眼前这个人有半分关系吗?   没有。   既然没有,何必迁怒?   连娘都说了,他在等你。   “你可是娘点过头,盖过章的人。”   晏三合手指滑下来,捏捏他的下巴,随即听到了自己肚子里发出的一声咕噜声,还有男人闷在胸口里的笑。   男人没睁眼,拿起下巴上的手指,放进嘴里轻轻咬了一下,冲外间喊道:   “汤圆,小姐饿了,备饭。”   “是!”   “你笑什么?”晏三合虽然这么问,自己也忍不住笑。   “笑我这张脸,和秀色可餐再也没有半分干系了。”   谢知非手轻轻一拉,晏三合跌入他怀里。   晏三合笑出了声。   ……   小姐饿了,弄点什么好呢?   汤圆一边往厨房走,一边想,还是清淡一点的吧。   “汤圆姐,汤圆姐……”   汤圆一怔:“出了什么事?”   兰川跑得满头的汗,“外头……外头……冲进来好多拿刀的人。”   拿刀?   汤圆下意识觉得不妙,“我去叫三爷,你去叫小裴爷。”   兰川都快吓哭了。   这日子是怎么了,好不容易小姐活过来了,怎么又有官兵上门了呢?   汤圆冲进院子,那一嗓子“三爷不好了”刚要喊出声,又赶紧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府里有个陆大,哪里还用得着她叫啊。   所有人都在呢,都是一脸惺松的样子,显然还没有睡醒。   陆大一贯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难得的露出了焦急。   “一共来了十八个锦衣卫,看样子都是手上有功夫的,小主子,你得赶紧跟我走!”   李不言刚从床上爬起来,还散着一头黑发。   “我和陆大带着晏三合走,朱青、丁一、黄芪你们去拦住他们。”   “等……等下!”   裴笑一只胳膊在袖子里,一个胳膊在袖子外,“事情还没弄清楚呢,怎么就要打打杀杀?”   李不言“哎啊”一跺脚,“等弄清楚就来不及了!”   裴笑穿好另一只袖子:“万一是来找谢五十和我的呢?刚刚朱青打听回来,不是说锦衣卫没动静吗?”   朱青一怔,“小裴爷,是两个时辰前没有动静。”   李不言管不了那么多,“找你们也用不着那么大的阵仗吧,十八个,叠罗汉呢?”   裴笑被她怼住了,头一偏,“谢五十,你怎么说?” 第929章 福祸   谢知非拧着眉不说话。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来不及仔细思量,但十八个锦衣卫光天化日找上门,的确不常见。   不会出什么事吧?   “以防万一做两手准备,陆大、李大侠、朱青,丁一,你们四人随时准备带着晏三合离开。   我和明亭去前面会会他们,顺便探探口风,黄芪在半路做接应,看我手势行事。”   谢知非低下头,对上晏三合的目光,“别怕,这么多人总能护着你的。”   晏三合脸色比白纸好不了多少,目光闪了闪,轻轻点头。   “好!”   ……   谢知非看到来人的一瞬间,心就狠狠跳了一下,竟然是新任锦衣卫总指挥使江世宁亲自上门。   他和这个江世宁从来没有打过交道,半分私情也没有。   不敢冒一丝丝的险。   谢知非反剪的手轻轻一动,做了个手势。   远处的角落里,黄芪一看那手势,扭头就跑。   “江大人?”   谢知非走到近前抱拳行礼,十分从容道:“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江世宁:“奉皇上的命令,请你们二位以及晏三合进宫走一趟。”   饶是谢知非心里有一两分的准备,也被这话惊了一跳,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江大人说什么?”   “陛下有令,命下官带谢知非,裴笑,晏三合三人进宫。”   江世宁冷哼一声:“谢三爷这一回……可听清楚了?”   山崩地裂都不足以形容谢知非此刻的震惊。   皇帝怎么会知道晏三合?   谁走漏了她的身世?   他惊悚的目光向裴笑看过去。   裴笑脸上的惊恐比谢知非有过之而无不及,整个人都傻愣住了。   刚刚朱大哥测出来的不是吉吗,怎么短短两个时辰,吉就变凶了?   谢知非惊的快,回神也快,陪着十二分的笑。   “江大人,晏三合是我干妹子,她不过是个女流之辈,皇上请她入宫……”   “皇上自有皇上的道理,岂能与我说,岂能与你说?”   江世宁口气十分不善,“谢三爷也是官场中人,连这点都不知道吗?”   三爷知道。   三爷就是想拖延时间,孙子哎!   谢知非朝裴笑一抬下巴:“我陪江大人说说话,你去把晏三合叫出来。”   “啊?”   “啊什么啊,你让她换件能见人的衣裳,梳个能见人的头,别跟在家似的,不修边幅。”   裴笑内心突突突的跳,却还是稳稳当当的转过身,稳稳当当的嘟囔了一句:   “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好端儿的,皇帝请我们这种小人物做什么?我们又没犯什么法?”   一把长剑拦住了裴笑的去路,一抬头,是个面生的锦衣卫。   “不劳裴大人辛苦,晏三合我去叫。”   “你他、娘的是谁啊,也敢拦小爷的去路?”   裴笑瞬间炸毛,“我妹子是闺中的千金小姐,你个粗人去叫什么叫?滚边上去!”   那锦衣卫被裴笑的暴怒吓了一跳,眼神朝江世宁看过去。   江世宁眼皮都没眨一下,厉声道:“三爷和裴大人就陪本官在此等着,你们速去把人叫来。   “是!”   随行的锦衣卫留下几个,余下的都往内宅里冲过去。   “江大人!”   谢知非勃然大怒:“皇上是命你请人,还是拿人?”   江世宁冷笑:“有什么区别吗?”   “拿人,我无话可说;若是请……”   谢知非咬牙:“就请放尊重些!”   “不用请,也不用拿,我就在这里!”   谢知非呼吸一顿。   骤然回头。   数丈之外,晏三合不紧不慢地向他走过来。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她能一走了之,谢知非呢,谢家呢,裴明亭呢,裴家呢?   再因为她的身份,弄一场血流成河吗?   她才不要!   晏三合走到谢知非身边,主动牵起他的手,莞尔一笑。   “走吧,我们争取早去早回!”   ……   皇宫应该是入东华门后向北。   然而马车到了东华门,却是往南走,一直走到一处密林里,又过三座石桥,才在一处宫门口停下。   三人下车。   晏三合反正不认识,但谢知非和裴笑四下一打量,眼里都是惊惧。   “江大人,这是哪里?”谢知非无名火又烧起来:“不是说入宫吗?”   江世宁冷笑:“谢三爷,锦衣卫想要杀你,不用费这么大的周折,有的是神不知鬼不觉的方法,请吧!”   “天子脚下,还是要讲一讲王法的。”   晏三合脸上的笑,比江世宁的还要冷,“请你前边带路。”   江世宁瞄了晏三合一眼。   很奇怪。   这姑娘听说进宫,脸上半点惧色都没有;见着他,也是一脸的淡定,这胆子是怎么长的?   就在这时,从朱门里匆匆走出个白净的男子,“你们三位,跟我来!”   谢知非一看是新帝跟前的第一太监孙进忠,脸上又是惊,又是怕。   惊的是,果然是皇帝召见。   怕的是,皇帝召见他们做什么?是因为晏三合吗?   裴笑似忽然想到了什么,捂着唇,压着声,用极快的速度道:“朱大哥说钟响的时候看到了佛光。”   谢知非直直看向晏三合,不想晏三合目光也正向他看过来。   两人都从彼此眼睛里,看到一丝了然。   一定是钟响、佛光引起了钦天监的注意,钦天监回禀了皇帝,皇帝顺藤摸瓜,这才查到别院。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晏三合掏出怀里的帕子,展开谢知非的手,擦擦他一手心的冷汗,然后又把帕子递给了裴笑。   裴笑接过来,不仅擦了擦手心,还把脸、额头、脖子都擦了擦。   晏三合的这张脸,长得像前太子。   前太子和当今陛下是伯侄关系。   都是赵家人,都是一根藤上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万一……   想到这里,刚擦去的冷汗,又冒出一层,小裴爷汗如雨下,心里恨不得把天底下所有的菩萨,都求一遍。   谢知非趁着孙进忠转身的时候,在晏三合耳边迅速低语道:“一会什么东西都不要进嘴,见机行事。”   晏三合看着他两鬓的白发,忽的轻笑道:“谢承宇,你猜我在那边遇着了谁?”   谢知非一怔。   “遇着了齐明。”   晏三合:“他说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往回家的路上走,不要怕。”   要用什么形容词,来形容谢知非听到这一句话的震惊呢?   到此,他终于明白晏三合孤身走出来的勇气从哪里来——向死而生!   是的。   都到这个份上了,还怕什么呢,脑袋掉了不过碗大个疤。   谢知非深吸一口气,一只手牵起晏三合的手,一只手落在裴笑的肩上:“明亭,咱们走!”   裴笑看看谢五十,再看看晏三合,冷汗一下子止住了。   罢,罢,罢。   他们几个也是一条船上的蚂蚱。   再说了,真要有个什么,不还有个赵怀仁吗?   “走!”   ……   穿过长长的林荫,又走过几扇朱门,终于到了一处幽静的庭院。   三人这时才发现,不仅江世宁等锦衣卫没有跟过来,这庭院连个看院护门的人都没有。   “陛下,人已经在外头等着了。”   “让他们进来。”   一道低沉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孙进忠朝三人一抬下巴,示意他们进去。   晏三合理了理衣裳,率先跨进了那道高高的门槛。   ————   一个不怎么好的消息,14、15、16号三天,我要出差参加一个学习,只能请假断更,17号正常。   抱歉,要劳你们等了! 第930章 放过   晏三合跨进门槛,新帝坐在书案后,正低头看着什么。   这人长相甚至可以用臃肿来形容,和太子赵亦时身上的器宇轩昂比起来,差了不止一星半点。   赵彦洛——按辈分论起来,她该叫他一声堂兄。   晏三合此刻没有太多的害怕。   禅月大师用十年性命换她生机,最后功德圆满,化作一道佛光驾鹤西去,佛光让她的身份暴露,引出灾祸,如此轮回,也是因果。   晏三合上前几步,跪地见礼,“民女晏三合叩见陛下。”   身后两人在她身边一左一右跪下。   没有人叫他们起来,赵彦洛仿佛沉浸在手上的那份书卷上,忘了周遭的一切。   殿内静得,只听见三人一起一伏的呼吸声。   晏三合虽不害怕自己的生死,却最担心身边的两人,若真到了生死那一刻,她心想无论如何都要先保住他们。   而谢知非心里想的却是:反正逃不脱,能和那丫头同生共死,也是件好事,但无论如何要把谢家摘出来,把明亭撇干净。   谢家养他十年,除谢道之外,娘和大哥大嫂他们总是无辜的,明亭就更不用说了。   裴明亭眼下正处于天人交战的状态。   真后悔啊,小爷到死了还是只童子鸡;   会不会老天爷看在他是童子鸡的份上,下辈子再让他投个好胎?   如果投个好胎,能不能长得孔武有力一点,回头遇着了李大侠,也好让她一见倾心不是?   一盏茶过去了,两盏茶过去了,偌大的宫殿里没有一丝声音,连空气都凝固的。   世上有很多泰山崩于前而岿然不动的人,但不包括地上的三人。   三人都有软肋。   当冷汗将他们的里衣都打湿时,书案后的赵彦洛才抬起头。   “都抬起头来。”   三人不敢违令,一起抬头。   赵彦洛看着其中一张脸,深深地蹙起了眉头。   谢知非一看皇帝蹙眉,最后一丝侥幸也无,面色刹那间煞白。   裴笑在心里哀嚎:完蛋,死定了。   晏三合的脑海里却莫名的浮现出一副画面,儒雅的男子手拿刻刀,一笔一笔在白玉上刻下“陶陶”二字。   他两条眉很平和的舒展着,什么千里江山,什么万世伟业,似乎都不如眼前的这一方白玉来得重要。   她心里反而生出了一丝侥幸。   侥幸最后坐在龙椅上的,不是他,若是,他到死只怕那两条眉都舒展不开来。   想到这里,晏三合鼓足勇气,挺起胸膛,“陛下召民女前来,不知有何要事?”   民女?   赵彦洛望着她,无声冷笑。   这冷笑颤动了晏三合的眼睫。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到这里,她终于切身体会到,为什么他宁肯死,也要冒险反一反。   是因为不想做这个砧板上的鱼,生死都由上位者拿捏着,半分由不得自己。   “这是他最后的一点傲骨,我是他唯一活着的女儿。”   晏三合在心里对自己说了这样一句话后,坚定开口。   “我一介孤女,既无作奸,又无犯科,敢问陛下,为何冷笑?”   赵彦洛并不说话,肥胖的手指一下一下点在书案上,仿佛是地狱里的阎罗王,手指一点,判定凡人生死。   长久的沉默,就像钝刀子割肉,一刀一刀凌迟着晏三合好不容易滋生出来的勇气。   她终于发现,自己空有一腔傲骨,却没有与上位者对峙的资本。   皇权之下,她只是一只蝼蚁。   晏三合脸上细微的表情,瞒不过高高在上的赵彦洛,当看到她眼睛闪过一丝惶恐时,赵彦洛终于开口。   “你说为何?”   四个字,晏三合心里反复揣摩了好几遍,才回答道:   “民女不知。”   “好一个民女不知。”   赵彦洛面色阴郁,声音冷沉:“死字怎么写,知道不知道?”   话落,三人的身体同时一颤。   小裴爷甚至感觉脖子上一凉,吓得整个人伏倒在地。   晏三合余光扫见,眼睛里泛起了些许红光。   怪不得赵家的人个个都要争那位子,那位置是天下人的主宰,便是抄家灭族,也要道一声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死最初的写法是活人跪坐在枯骨之旁,后来小篆整齐化,写作‘死’。”   她声音说不出的悲凉。   “死,澌也,人所离也,意思是精气穷尽,人的形体与魂魄相离,也意味着生命终结。   死与生不可调和,故又引申为势不两立,如‘死敌’、‘死对头,’‘你死我活’。”   “你还说漏了一点。”   赵彦洛眼中寒光一闪而过,一字一句:“死,还可以用来表示道路堵塞,如‘死路一条’。”   掌心的冷汗即刻再度冒出,晏三合面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她深思半晌,决定放弃任何铺陈算计,因为算计的再精准,也没办法算计一颗帝王要杀她的心。   只有听天由命!   “我小时候跟养我的祖父天天爬山,有时候山上大雾,会迷了路,我们爬着爬着就到了悬崖边。   第一次走到悬崖边,我急得眼泪都掉了下来,问祖父该怎么办?”   她闭了闭眼睛,复又睁开。   “祖父指指身后,笑道:身前无路,身后有路,大不了我们往后退呗。”   赵彦洛目光冷冷逼视:“能退到哪里?”   “高山,林间,草原,湖泊,大海……何处不能退?”   晏三合迎上帝王冷沉的目光,忽的叹了口气。   “我祖父还说,孩子啊,做人别念心,我们不可能什么都有;但也别灰心,我们不可能什么都没有,老天都看着呢!”   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含着笑,言语中带着一点讽刺的意味,看得赵彦洛微微一愣。   这表情多么熟悉啊!   曾几何时,那人也是用如此轻描淡写的表情,说着石破天惊的暗语。   赵彦洛目光依旧冷冰,“如此听来,你祖父倒是个识相的人。”   晏三合不喜欢“识相”两个字,这两个字辱没了晏行这一生的风骨。   她声音带出些悲愤。   “我祖父并不识相,正因为不识相,才被贬官到蛮荒之地,但他从不后悔。他常说庙堂之高,有危风;江湖之远,有自在。”   赵彦洛看着她,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双目涌上一些复杂的神色。   许久,他突然唤一声:“孙进忠?”   孙进忠从外头一直跑到皇帝的身侧,“陛下?”   赵彦洛抬起手,孙进忠忙用力将他搀扶起来,又将一旁的龙杖递过去。   赵彦洛拄着龙杖,一步一步,极慢的向晏三合走来。   迫于帝王的压力,晏三合只能伏下身子。   他走到近前,顿足,垂首,声音寡淡道:“你祖父的话错了,庙堂之高,有妖风;江湖之远,有命在。”   晏三合不敢置信的抬起头,赵彦洛已经转过身,向内殿走去。   他走得还是很慢,龙杖每一次点在地上,就像是敲在了晏三合的心上,敲得她和身侧的两人冷汗涔涔而下。   裴笑望向谢知非的眼珠子都在颤抖:啥个意思,陛下放过晏三合了?   谢知非苍白的脸色透着劫后余生的青灰,无声点点头。   哎哟我的菩萨哎!   裴笑眼泪都滑了下来,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伸出胳膊碰碰晏三合。   神婆啊,咱们不用急着去投胎了,有救了,终于有救了啊!   晏三合完全没有察觉,她惊诧的目光始终落在那抹明黄的背影上。   为什么放过她?   因为她是女子?   还是因为她借晏祖父的口,说的那几句话吗?   不应该啊! 第931章 孤寂   回程坐的,依旧是锦衣卫的马车,马车里的气氛比来的时候,还要凝重。   九死一生后,没有人能松出一口气,恰恰相反,三人的心头都沉甸甸的。   谢知非大掌落在裴笑的颈脖间,他决定有些话还是尽早说出来的好。   “明亭,刚刚陛下的意思,你可弄明白了?”   “我又不傻,当然明白,皇帝让晏三合离开京城,永远不要回来,否则就……”   话一顿,裴笑心脏霍然被狠狠撞了一记。   “你要陪着晏三合离开?”   谢知非点点头。   不仅要离开,还要尽早离开,最好在三五日之内,拖一日,就多一日的夜长梦多。   “那我呢?”裴笑问。   “这就是我下面要对你说的话。”   谢知非勉强笑了一下。   “明亭,我和晏三合终归是两个人,一条命,但你和我不一样。裴叔、裴婶养你一场不容易,生恩养恩你必须要报。   你是长子,将来能继承裴家家业,又有怀仁帮衬,仕途上也不会差,没必要跟着我们东躲西藏。”   “谢五十,你说这话的意思是……让我不要跟着你?”   “是没必要跟着,你我兄弟之间,能有这么小二十年的时间,足够了。”   “哪里小二十年,分明才十年。”   裴笑的脸整个塌了下来,“前面那个是谢三爷,不是你谢五十。”   谢知非苦笑:“谢三爷就是谢五十,谢五十就是谢三爷,没什么区别!”   “什么叫没什么区别?”   裴笑出奇的怒道:“谢三爷就是个病秧子,从不会用他的小甜嘴哄我,也不会叫我祖宗,更不会陪我干这个,干那个。”   “裴明亭。”   晏三合突然开口:“既然你舍不得,那就放下京城的一切跟我们走,你在谢知非身边,他多个说话逗笑的人,我乐意还来不及。”   “你……”   裴笑狠狠的剜了晏三合一眼。   就你会打蛇打七寸,我也要走得了呢!   滚开,不想理你这号人!   裴笑目光直勾勾地看着谢知非,后槽牙咬得咯咯响。   “就算我同意,怀仁也不会同意的,他的左臂右膀是我们,我这条胳膊就是个废的,你才是重头戏。”   这是大实话,也正是谢知非担心的。   自打和怀仁交好起,他就在暗中帮着怀仁做事,好事做过,坏事自然也做过。   十年时间,他怀里揣着多少怀仁的秘密。   秘密这种东西,最让上位者放心的是死人,怀仁和他十几年好兄弟,杀他不太可能,放不放他走,就得打个问号。   他目光向晏三合看过去。   晏三合对上他的目光,呼吸一下子深长起来,良久,才轻声道:“先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吧。”   好主意。   谢知非柔声道:“晚些,我就去找他!”   裴笑:“他人在皇陵。”   “去守皇陵了?”   谢知非诧异:“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你在阴界做着鬼呢,能知道吗?我担心你个王八蛋,也没去送他一送。”   裴笑没好气道:“现在想想,掏心掏肺的对王八蛋好有什么用,到头来他自己一个人去外头逍遥快活,留我在这京城水深火热。”   谢知非:“……”   “谢五十,实在不行咱们把晏三合的身份,向怀仁坦白了吧。”   裴笑口气软下来:“有他护着,皇帝也不敢对晏三合做什么。”   “不能说!”   “不能说!”   两道声音几乎同时。   裴笑被这两人的默契给激怒了:“为什么不能说?”   谢知非目光暗下来:“我舍不得让他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晏三合接话:“他是太子,而非天子,我们离得越远,对他的处境越好,裴明亭,你说是不是?”   裴笑:“……”   娘的。   他竟无话反驳。   ……   皇陵。   赵亦时一身旧衫,背手独站在窗前。   世人都说山中一日,世上千年,进了皇陵他才明白,时间在这里是静止的。   没有看不完的奏章,没有见不完的百官,有的只有孤寂。   他感觉自己像一只孤魂野鬼,被所有人遗忘在这个角落里。   多么可笑。   几日前,他还是世上万千人想攀附上的太子。   这时,沈冲推开书房的门,将怀中的画像展开在书案前。   “殿下,快来看。”   赵亦时走过去,目光落在画像上,脊背一僵。   “殿下,三个时辰前,小裴爷的别院发现佛光;两个时辰前,江世宁把这副画像呈到了龙案上。”   沈冲:“随即三爷,小裴爷和晏姑娘被江世宁带走。”   赵亦时心头大震:“带去了哪里?”   沈冲:“南边的行宫。”   行宫?   赵亦时瞳孔因为极度震惊而扩大。   父皇在南边的行宫,连他都没有去过,为什么要把他们仨带去那里?   “殿下,还有一桩事。”   “说!”   沈冲看了看太子的脸色,“据说,陛下看到晏姑娘的画像后,手抖了,连问了江世宁好几个问题。”   “问了什么?”   “她叫什么?哪里人?今年多大?父是谁?母是谁?何时入的京?”   赵亦时愕然看向手边的画像。   君王的话,从不随便出口,他竟然一连问了关于晏三合的六个问题,为什么?   晏三合有什么特别之处?   “现在呢,他们仨是个什么情况?”   “回殿下,尚没有消息传来。”   “立刻派人去打听。”   “是!”   门掩上,赵亦时在书房里来来回回踱步。   父皇上位以来,的确有些沉迷女色,晏三合的那张脸长得也确实好看,但片刻都不等,立刻就把人召进宫……   不对!   赵亦时走到书案前,目光再一次落在画像上。   “殿下,消息来了。”   沈冲去而复返,“半个时辰前,晏姑娘一行三人毫发无损,已经从行宫离开。”   还没等赵亦时回过神来,沈冲声音陡然放低:“据说,三人中,陛下只与晏姑娘一人说话。”   晏姑娘?   晏三合?   赵亦时所有的表情都凝滞在那张如谪仙一样的脸上,半晌,才又问道:“都说了些什么?”   “回殿下,只听到一句。”   沈冲上前一步,“陛下说……你祖父的话错了,庙堂之高,有妖风;江湖之远,有命在。”   有妖风?   有命在?   那就绝不是女色的事。   你祖父——这三个字就意味着皇帝对晏三合有几分熟悉。   赵亦时拿起画像,目光死死地看着上面的人,力道之重,足以把画像灼出个洞来。   “沈冲,我们赵氏一族中,谁活得最长寿?”   “玉笙楼幕后的老王爷。”   “你亲自跑一趟,让他认认这画像上的人,像谁?”   “是!”   话刚落,门外响起内侍汪印的声音。   “殿下,刚刚谢三爷传信过来,说要见殿下一面,人已经在三里外。”   赵亦时两条剑眉微微一拧。   他,怎么来了?   ————   劳大家久等了! 第932章 请辞   “三爷,请随小的来。”   “汪公公,皇陵就这一处房舍吗,怎么这么简陋?”   “三爷怕不知道,守皇陵的人,不是犯了错,就是身有罪孽的人,哪里还配住什么好房子。”   怀仁有什么罪,不就是人比皇帝长得好点,脑袋聪明点,行事能干点。   谢知非看着四周的房舍,心里很不是滋味,沉默了一路。   “三爷,前头到了。”   是一间普通的院子,黄昏将至,院子里却还没有掌灯,那人安静地站在屋檐下,与昏暗融为一体。   赵亦时此刻也看到了谢知非,心中似有一声惊雷。   “你头发怎么白了?”   来的路上谢知非就想好了借口,“爹和老祖宗接二连三的去了,我这心里头……”   “谢承宇!”   赵亦时不等他说完,上前一步,“有我在,你要担心什么?”   “我……”   “且不说你爹,只说你我这么些年的情分,难道我会对谢家,对你坐视不管?”   赵亦时口气不善。   “你给我把心稳稳的收回去,好好做着你的谢三爷,我说过的,有我好的一日,就有你谢家好的一日,储君也无戏言。”   这话,说得谢知非心头发酸。   有一说一。   怀仁这人看着谦谦君子,其实暗下也有雷霆手段,但对他和明亭,却从来都是明里暗里的护着。   只是短短数日,已是他半世人生,他再也生不出雄心壮志去谋求高官厚禄,荣华富贵了。   谢知非衣裳一撩,单膝跪倒在地。   “你这是做什么?”   “殿下,我来是有一事相求。”   殿下?   赵亦时眉头一皱,本来要伸出去搀扶的手,慢慢收了回来。   “说吧,什么事求我?除了一时半会不能让你官复原职,别的都好说。”   “我想离开京城。”   “你说什么?”赵亦时惊得后退小半步。   “我想交出手上的一切,离开京城,从此闲云野鹤,做个余生自在的人。”   赵亦时呆愣良久,突然笑了,“是为了晏三合吗?”   “她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因为我爹。”   赵亦时的神情微微一变,“你爹怎么了?”   “我爹在我心目中,从来都是英雄一样的存在,不曾想在郑家一事上……我知道成大事者,有所得,就要有所舍,可我只要一想到郑家一百八十口,就夜夜噩梦。”   谢知非沉默了好一会。   “他的死也是哽在我心头的一根刺,拔不出,吞不下。   他走那日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三儿,爹爹只盼着你从今往后少些磨难,多些喜乐,能活到长命百岁,那就值了,统统都值了。”   谢知非眼眶发热。   “他待我这个三儿,是真的好,他做的那些事,却也是真的狠,殿下,我只要一想到这些,心里怎么样也安定不下来。”   赵亦时无声叹气。   “那也不必请辞,三年丁忧,你只管去外头游山玩水,我让明亭陪着你去,他这人,最会插科打诨,三年后,你们再回京里来帮我。”   谢知非心中动容,却依旧摇摇头。   “晏三合不喜欢京城,郑家心魔一解,京城再无牵绊她的人和事,很快就会和李不言一道离开,殿下也知道我对她用情至深……”   “为了一个女人,不顾家中老母手足,不顾自个的前程,不顾兄弟情深。”   赵亦时目光渐冷:“谢知非,你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谢知非垂下头,不语。   “承宇。”   赵亦时语重心长。   “古往今来,但凡为个女人抛家舍业的,都没有好下场,儿女情长只是一时欢愉,日子久了,天仙也不过如此。   真正能让我们男人安身立命的,是胸中的野心,是手中的权力,是脚下的地位,有了这些,何愁再无一个晏三合?”   “殿下,再多的权力,也不过睡一张床,再高的地位,也只是一日三餐,眼睛一闭,什么都没了,什么都带不走。”   谢知非抬起头,发自肺腑道:   “我是真的厌倦了争斗的日子,整日里披着一张连自己都分不出真假的皮,和形形色色的人称兄道弟,鬼话连篇,殿下,承宇累了。”   “你不是累,你是被一个女人鬼迷了心窍。”   赵亦时蹲下去,“我问你,你对晏三合知道多少?她祖籍何处?家中父母是谁?可有兄弟姐妹?”   我都知道。   但我不能说。   怀仁,你如今的处境已是那样的难,我只有带着晏三合远远离开,才能不让你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谢知非不敢直视赵亦时的眼睛,垂头低语:“我喜欢的是她这个人。”   “谢承宇。”   赵亦时勃然大怒:“晏三合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你竟连这种蠢话都说得出口?”   谢知非被问得哑口无言,只得伏下身体,“承宇求殿下成全!”   “你……”   赵亦时看着脚下的人,一双眼睛里满是失望。   良久,他起身,口气舒缓了几分。   “事情不急在这一时半刻,我给你半年的时间好好考虑……”   “殿下,不用考虑,我去意已决。”   谢知非抬起头,“三日内,我便把手上所有事务移交给明亭,他这人虽然瞧着不正经,但只要是……”   “你连半年都等不及?”   赵亦时几乎是咬牙切齿,才说出这一句话来。   谢知非额头重新碰在地上,恳切道:“求殿下成全!”   成全?   如此简单的两个字,怎么能一笔勾销这十年,他在这人身上费的心思和用的力气?   他因为替谢道之说话,落魄到在这鬼不拉屎的地方守陵,这人却因为一个女人,要弃他而去?   怒到极致,赵亦时反而淡淡一笑。   “承宇,你和明亭都是我最相信的人。”   谢知非一听这话,不由暗暗抽了口气,直起身,坦坦荡荡地对上赵亦时的眼睛。   “殿下,承宇若往外漏一个字,必遭五雷轰顶,不得好死!”   ……   “啪——”   茶盅应声而碎,汪印及一众侍奉太子的人纷纷跪倒在地。   赵亦时看着这些人,只觉心下厌恶至极,忿忿喝道:“都给本宫滚出去。”   众人匆匆告退,生怕退得慢一些,就触了太子的霉头。   庭院空落下来,赵亦时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噗通,噗通,跳得又猛又急。   很不对劲!   谢承宇这人做事,从来有板有眼,即便生了退意,也会把事情一桩一桩交待的清清楚楚,绝不会匆忙到三天这种程度。   “来人。”   暗卫从天而落,“殿下。”   “去半路迎一迎沈冲,让他速来见我。”   “是!”   ————   还有一章正在写,这一章因为很多逻辑的原因,可能会晚一点再放上来。 第933章 往事   戌时,三刻。   一灯如豆。   “殿下,老王爷说……”   沈冲看了眼太子的神色,硬着头皮道:“画像上的人,长得……长得颇有几分废太子的相貌。”   怎么会是废太子?   赵亦时“腾”地站起来,声色俱厉道:“他老眼昏花,人又糊涂,别是看错了?”   沈冲喉结滑动了几下,艰难道:   “老王爷看了许久,说眉眼长得很像,怕是陛下也瞧出来了,所以才把她请到了行宫,才与她一人说话,才警告她庙堂之高,有妖风,江湖之远,有命在。”   一字一句如惊雷一般,落在赵亦时耳中,赵亦时惊得脸色大变。   “你的意思是……废太子当真有后人在世?”   沈冲在心里盘了盘,“殿下,应该是千真万确的事了。”   赵亦时一屁股跌坐在太师椅里,半晌,才哆嗦的指了指京城的方向,喃喃道:   “我……我……没有冤枉郑家,没有冤枉郑玉,他们窝藏废太子遗孤,本就罪该万死!”   是的。   永和七年的中秋,赵亦时永远都忘不了那一日。   宫里举办家宴,父亲被宫人搀扶着,一瘸一拐的走进来。   行过礼后,皇帝冷冷看他一眼,继续和皇室宗亲说话。   父亲一个人孤零零的坐在桌前,没有人与他搭话。   皇室宗亲们的眼睛都不瞎。   皇帝厌恶太子,已经到了连话都不想多说一句的份上,只等着汉王得胜归来,好有个名正言顺的理由,把太子废弃。   席间,歌舞到一半,该由父亲牵头向皇帝敬酒。   父亲人胖,腿又不便,起身的时候,广袖一带,把桌上的盘碟扫到了地上。   其中有个盘里装着桂圆,那桂圆咕噜一滚,滚到了父亲的脚下,偏偏他一脚踩上去……   堂堂诸君在众目睽睽之下,跌落在地,四周响起了吃吃的笑声,那笑声像针一样,刺入赵亦时的耳朵。   父亲是太子啊,他们怎么敢嘲笑当朝太子?   这一顿团圆饭,他和父亲一样,吃得如坐针毡。   宴散,他向往常一样去牵皇帝的手,陪他入寝殿,然而汉王嫡子赵亦显先他一步开了口。   “皇祖父,今儿就由我陪您回去吧?”   皇帝看看他,又看看赵亦显,手伸向了赵亦显。   他看着他们祖孙二人一高一矮的背影,看着四周投来的异样目光,虽极力克制,仍不勉脸色苍白,藏在一则袖中的指尖死死掐进掌心里。   痛意袭来,他想到了母亲每隔几天,就要叮嘱他的话。   “儿子,你父亲的太子之位,如今都维系在你身上,你在陛下身边,要听话,要有眼色,要会哄陛下开心,你若失了宠,咱们太子府就再无翻身之日。”   母亲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既有骄傲,又有惆怅,她在父亲那里失宠已久,唯一的指望就是他,而他一向把皇帝哄得很好。   就像帝王的口,不会随便开一样,帝王的手,也不会随随便便伸出去。   一言一行,都是深意。   所以,他在皇祖父那里,是失宠了吗?   家宴散去,父亲坐着舆轿出宫,他跟在后面走得心事重重,慢慢拉远了距离。   “争了这么久,到底还是汉王得了帝心啊。”   “旁人不可惜,只可惜了皇太孙,汉王上位,头一个容不下的,便是他。”   “何止皇太孙,只怕整个端木宫的人都……”   宫灯旁两个小内侍头挨着头,小声议论,一抬眼看到他,吓得跪倒在地。   他端着脸没有理会,走出宫门,进到马车里,帘子一落,脸才沉下来。   皇祖父曾经告诉过他——   生于皇族,一旦玩起权力的赌博,就没有下场的机会,除非你失败或者死,否则就得一直玩下去,这是一条不归路,不能回头。   他不想死,只有另辟捷径。   深思一夜,他想到了一个人——谢道之。   这人是皇帝的内阁大臣,称得上位高权重,但他每次见到父亲,都会恭恭敬敬行礼。   一个人掩藏的再好,眼睛多多少少能透出些东西来,他从谢道之的眼睛里,能看到对父亲的尊重和敬畏。   三日后,在一间秘室里。   他掀起衣衫,亲自跪在谢道之的面前,求他救一救父亲,救一救太子府。   谢道之沉默了整整一盏茶的时间,终于点头同意。   一夜密谈,定下计来,从汉王和郑家两处着手。   慢慢的,郑家海棠院一对双胞胎的蹊跷,浮在两人面前。   事情到这里,他和谢道之产生了分歧,分岐在于没有真凭实据,都是推断,推测。   谢道之的意思,一定要有真凭实据,才能把事情秘报给皇帝。   他等不及。   他从小跟在皇帝身边长大,太清楚捕风捉影的力量,更重要的是,北边的战事已经容不得他们再细细查验下去。   汉王打了三场败仗,势必会收起他的傲气,把军事大权权权交给老将军处置。   老将军征战沙场一辈子,怎么可能连个小小的鞑靼都打不赢,更何况他身后还有一支郑家军。   谢道之思忖三天后,终于同意将此事秘报了皇帝。   而他年少没有沉住气,私自把郑家被屠的消息,偷偷派人送到老将军手里。   谢道之得知后,半晌,只对他说了一句话:殿下啊,这江山姓赵,你也姓赵啊。   江山的确姓赵,但如果不是父亲继承,这江山与他有半分干系?   他把消息传到郑玉耳中,就是为了扰乱军心,让郑玉打败军,以确保事情万无一失。   那一年,他刚满十三岁。   至此后,谢道之看他的眼神便带了几分戒备,他知道谢道之在想什么:太孙小小年纪就如此狠辣手段,福兮,祸兮?   于是,他利用一次宫中宴请,结交上了裴家的长子裴笑,再辗转通过这人,与谢家三爷搭上关系。   世人都有软肋,谢道之的软肋就是他家三儿。   他就想告诉谢道之——   我赵亦时的确手段狠辣,但如果你不负我,我不仅不会负你,还会加倍偿还于你,你助我夺权登位,我还你谢家两世荣华富贵。   至此后,谢道之对他和谢三爷的交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明里暗里,谢道之都是为父亲说话的。   而当年事关郑家的事,两人因为心中有愧,都极有默契的选择了闭口不谈,却不曾想废太子当真有遗孤流落在人间。   往事如风,轻轻拂过。   赵亦时慢慢平静下来,抬头疑惑地看着沈冲,突然问了一句:   “怎么会是晏三合?” 第934章 君臣   对啊,怎么会是晏三合呢?   沈冲一肚子疑惑,“殿下,她真是海棠院的双胞胎之一吗?”   赵亦时淡淡一笑,想到了一桩事。   当年谢道之为了找出确凿的证据,派人去探海棠院,哪知那人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就因为这一桩事,谢道之认定海棠院不仅藏着秘密,还有守护秘密的人,这才同意行动。   “她应该就是海棠院的双胞胎妹妹郑淮右。”   “这么看来郑家一百八十口,死得不冤;郑玉战死沙场,更不冤!只是殿下……”   沈冲:“当年她是怎么从海棠院逃脱的?谁收养了她?”   赵亦时走到窗前,背手看着窗外的夜色,良久才道:   “你问那些问题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谁教会了她这一身化念解魔的本事?”   沈冲还没反应过来,只听太子又问道:“重要的是,她通过化念解魔,想达到什么目的?”   沈冲脑子瞬间就炸了,“殿下?”   赵亦时缓缓转身:“如果我没有记错,她进京的目的是为了给她祖父化念解魔,于是找到了谢家。”   沈冲点头:“这话,三爷说过。”   赵亦时:“随后,季家老太太有了心魔,承宇、明亭跟着她去了南宁府,还记得三爷回来是怎么和我说的吗?”   沈冲想了想。   “三爷说,季老太太和吴关月是青梅竹马;她得知郑家的案子是吴关月做的;怕朝廷查到她和吴关月的关系;   怕有一天流亡的吴关月找上门来避难;怕影响到儿子的仕途,怕影响季家的荣华富贵,于是心惊胆战,久念成魔。”   赵亦时:“吴关月是不是与郑家案子有关?”   这一问,沈冲心中惊骇起来。   赵亦时:“接着,便是水月庵静尘的心魔。”   沈冲忙点头:“静尘是废太子的同门师妹。”   赵亦时:“再接下来,是朱家的心魔,晏三合被汉王掳去,还是我去汉王府要的人。”   沈冲:“这个心魔牵扯到了废太子。”   赵亦时:“最近一个,就轮到郑家的心魔。”   沈冲听到这里,才算真正明白过来:“这一个个心魔兜兜转转,都是跟郑家和废太子有关。”   赵亦时眼色沉沉:“也和晏三合的身世有关!”   沈冲倒抽一口凉气:“殿下料得没错,晏三合化解这些心魔是有目的的。”   赵亦时:“来,猜猜她的目的是什么?”   “……”   沈冲有些无力道:“是……让郑家的案子水落石出吗?”   赵亦时轻笑一声,笑容却只停留在了表面,“这只怕是她的目的之一。”   沈冲眼睛瞪大了一些,“之二呢?”   “便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赵亦时:“瞧,谢道之不就是其中一个吗?”   沈冲想到晏三合暗中去西郊查那一处民舍,脱口而出:“殿下,她,她下一个目标是你!”   赵亦时笑道,那笑容就像是长在了他脸上似的。   “她没来京城之前,我与承宇,明亭的关系如何?”   “殿下和三爷、小裴爷无话不说,就跟亲兄弟似的,三爷和小裴爷没事就把殿下叫去船舫喝酒。”   “她来后呢?”   “三爷和小裴爷来找殿下的次数慢慢就少了。”   “谢道之已经把所有事情都揽下了,偏她还要偷偷摸摸查下去,为什么?”   沈冲:“……”   “因为她是皇族人,她清楚的知道谢道之没有足够的理由,为江山社稷做到这个份上。”   赵亦时:“她猜出谢道之的身后,必定还会有因为这桩事情得利的皇族中人,这人不是皇帝,就是我。那么她下一步要做的……”   “是什么?”   “大概是想戳穿我,把我的所作所为,公布于天下,让天下人都知道温润如玉的太子殿下……”   他笑道:“……才是郑家血案真正的始作俑者!”   沈冲额头冒出一层薄薄冷汗。   他跟随太子多年,见识过各色各样的女子,但聪明成这样,胆大成这样,算计成这样的,绝无仅有!   “殿下,这样的人万万不能留,留了便是祸害!”   赵亦时不作声,良久后,才静静道:“你随我去外头走一走。”   ……   深夜的山间,树影绰绰,凉风习习。   一轮明月悬在树梢。   如水月色洒在赵亦时的脸上,那张脸如果没有眼角的一抹狠厉,当真就如温玉一般,让人看了不能挪眼。   沈冲跟在赵亦时的身后,与他有一步之遥,这一步,便是为奴者的分寸。   这样的分寸,赵亦时只给了两个人例外。   “你说……”   他缓缓开口:“晏三合有没有把你射杀严喜的事,告诉承宇和明亭?”   沈冲:“三爷急着来向殿下请辞,只怕是……”   “可见,我如今在承宇的心里,已经是他避之不及的人了。”   赵亦时像是说给沈冲听,也像是说给自己听:“和洪水猛兽也没什么区别。”   沈冲听完,只得又抹了抹额上的冷汗。   “你再说……”   赵亦时:“承宇和明亭对晏三合的身世,知道多少?是一无所知,还是一清二楚?”   沈冲哪敢接这个话,“这个……小的猜不出来。”   “若是一无所知,承宇今天的请辞,倒也情有可原,左不过为了一个情字;若是一清二楚……”   赵亦时声音淡的像阵风,“那他便是负了我。”   沈冲的冷汗越冒越多,一个字都不敢接下去,但心里却如明镜一般。   三爷如果知道晏三合的身份,何止是负了太子,也负了谢家。   谢道之是郑家案的幕后布局者;   晏三合逼得谢道之因为郑家一案不得不自尽;   按道理,这两人互为仇人。   谢家养了三爷二十一年,三爷为了一个仇人要抛家舍业,是逆子,负了太子,是乱臣。   “你接着说……”   赵亦时:“……他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晏三合的身世一清二楚的?”   沈冲小心翼翼回答:“是去了一趟行宫之后吗?”   赵亦时摇摇头:“我看未必,尼姑的心魔,朱家的心魔,郑家的心魔……哪一个和晏三合的身世没关系?”   “难道他们早就知道了,只是一直瞒着殿下您?”   身前的寒光直射过来,沈冲吓得赶紧一把捂住了嘴。   赵亦时收回目光,转过身,慢慢踱步。   先帝晚年听道士说,吸日月之精华可延年益寿,常拉着他在月下散步。   先帝和他说得最多的,便是君臣。   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有尊卑。   能上尽言于主,下致力于民,而足以修义从令者,忠臣也。   赵亦时长长吁出口气,“沈冲。”   “在!”   “备马,我要马上回一趟京中。”   沈冲大惊,“殿下,您还在守陵中。”   “是乱臣,是贼子,总要探一探才能定夺,否则……”   赵亦时一双黑沉沉的双眸中,满是阴沉。   “……又如何能决定是去是留?” 第935章 试探   “爷,别喝了,回家吧!”   “回什么回,回去看他们收拾行李,独独留我一个人,孤苦伶仃,孤魂野鬼,孤掌难鸣,孤芳自赏吗?”   黄芪听了直叹气。   看来他家爷是真急了,否则哪能说出这么有文化有内涵的词来?   “要不……咱们和老爷太太说说,也跟着过去玩上一阵?”   “玩你妹!”   一记毛栗子敲过去,裴笑自己疼的甩了几下手,“那是亡命天涯,你个蠢货!”   蠢货赶紧改口:“那爷就不掺和,老老实实呆在四九城,听老爷太太的话,娶个安分的姑娘回来,生个大胖小子。”   “生你妹!”   裴笑一口酒恨不得喷他脸上,“小爷我就瞧不上安分的姑娘,就喜欢那浪的,痞的,骚的,会打架,会勾人的。”   舍不得李大侠,就说舍不得,还打什么孤苦伶仃的幌子。   黄芪抱着头蹲到了墙角,心说还是先打个盹吧,爷今儿晚上,怕是得喝一夜的闷酒呢。   门,吱呀一声从外面推开。   “谁让你进来的?”   黄芪蹭的站起来,“知不知道我家爷……殿下?”   怀仁?   裴笑赶紧起身迎过去。   赵亦时把斗篷摘下来,扔到身后的沈冲手里,然后冲黄芪摆摆手。   门,悄无声息的掩上。   “怀仁,你怎么回京了,万一让陛下知道岂不是又得挨罚。”   “挨打都要回来。”   赵亦时指指椅子,示意他坐下,自己给自己倒了一盅茶,又替裴笑的杯子里添了一点。   “明亭,承宇为什么要离开京城?”   这话一问的,裴笑酒直接醒了一半,他装作口渴去喝茶,脑子里转得飞快。   算了。   谢五十和晏三合都叮嘱过,不能说!   茶盅“啪”的一声,重重搁在桌上。   “我哪知道呢,进了一趟宫,晏三合就说要离开京城,谢五十说要跟着一道离开。”   裴笑一脸忿忿,“连咱们俩个都扔下了,你说他是不是人?”   赵亦时一边品着茶,一边去看裴笑脸上的神色。   “谢家那头呢,他真的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我也质问他的,你为了个女人,连谢家都不要了吗?”   “他怎么说?”   “他……”   裴笑硬着头皮往下编。   “他让我少管闲事,我气得和他吵了一架,这不,一个人跑这里来喝闷酒。   怀仁,这小子现在就是被晏三合鬼迷了心窍,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赵亦时皱起了眉头,送到唇边的茶盅顿了一下,还是送进了嘴里。   茶盅放下,他静静地看着裴笑,轮廓分明的脸上升起一点怒意。   “明亭,你和承宇都是我最信任的人,我除了你们两个,再无别的朋友,他要走,我舍不得,想拦一拦,否则也不会冒险跑这一趟。”   赵亦时脸往前凑了半寸:“你看……我要怎么个拦法?”   拦什么拦啊!   小心你也跟着倒霉!   裴笑回以恰到好处的冷笑。   “还是别拦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就随他去吧,什么兄弟情深,都是狗屁!”   赵亦时的脸,一点一点沉下来,口气不悦道:“不拦,京城这一摊事儿,我交给谁?能交给谁?”   “给我,我来接手!”   谢五十,你跟着晏三合,带着李大侠游山玩水,我却忙着收拾你的烂摊子,你可真是个畜生啊!   我还得为你这个畜生打掩护。   裴笑咬咬牙,“回头我升了官发了财,就让那小子后悔去吧!”   赵亦时愣了片刻,神色已趋于平静,似乎很满意裴笑的主动揽活,目光却在他脸上来回打量,似乎在犹豫他能不能胜任那一摊子事。   良久,他突然话锋一转。   “听说,你们被陛下召进宫了?”   “可不是吗?”   “陛下为什么召你们进宫?”   “我哪知道呢?”   裴笑做了一个掩额的动作。   “怀仁,不瞒你说,我到现在都是晕晕乎乎的,像做了一场梦。”   赵亦时挪开目光,淡淡地看向窗外,“陛下都问了你们些什么?”   见他目光挪开,裴笑暗暗松了口气,“就问了晏三合几句?”   赵亦时似一惊,忽的又把视线转过来,“为什么问她?”   裴笑眼神下意识的一个躲闪。   “我也想知道啊,陛下说的话,还跟打哑谜似的,我一句都听不懂。”   “陛下只与晏三合打哑谜,只见她不一般。”   赵亦时眉头一皱。   “明亭,承宇绝不是美色当头就不管不顾的人,晏三合这个人,我要仔细查一查,沈冲!”   “查什么啊!”   裴笑一听自己的声音都吪了,赶紧找补。   “我,我的意思是,承宇这人不撞南墙不回头,你就让他撞去吧,有他后悔的日子呢!”   是啊。   有他后悔的日子呢!   赵亦时拿起茶盅,慢悠悠的把茶盅里剩下的一点茶喝完,嗓子因为沾了水气,格外清润。   “明亭,汉王身边的那个谋士董肖,好像……”   “他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你找到他了?”   “你紧张什么?”   赵亦时拍拍他的肩,笑容淡的又像一阵风刮过,“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我派人怎么找也找不到!”   妈哎!   你倒是一口气把话说完哎!   裴笑生怕自己再露馅,忙拿了个空酒盅,往赵亦时面前一放。   “喝酒,小爷我从现在开始,一个字都不想提到那王八蛋!”   “好!”   赵亦时眼角藏着冷笑。   ……   皓月淡去,晨曦浮起。   青石砖上,一辆马车不紧不慢地向城外驶去。   马车里,赵亦时倚着马车壁,一言不发,昏暗的光影下,只见他一双黑眸格外的阴沉。   裴笑的言语并无破绽,却又处处躲闪;表情动作无懈可击,却又处处透着夸张。   谢知非生个病,这小子都要抹两把泪,如今谢知非为了个女人弃他而去,一顿闷酒?   哼!   拿把刀杀上门,才是他小裴爷该有的动静。   “沈冲啊,他们早就知道了,独独瞒着我一个啊!”   赵亦时缓缓闭上了眼睛。   虽然这段情谊的最初,是出于他的算计,但处着处着,他却投入了真心。   裴笑单纯逗笑,谢知非稳重能干,这两人一左一右陪在他的身边,给他漫长的,难捱的太孙生涯,添了一份温情。   十年了,他一直深信即使全天下的人都负了他,这两人绝不会倒戈他人。   却不曾想,这一切都是假象。   “沈冲。”   “小的在!”   “明亭于我还有用,先不动。”   “是!”   “那两人……”   赵亦时轻轻的从嘴里吐出一个字:“杀!”   “是!”   沈冲应完,又问:“殿下,还有一人,如何处置?”   赵亦时睁开眼睛,眼中有什么一闪而过。   “她救过我一命,我便饶她一命吧!”   ————   咱天文中有个BUG,小裴爷和赵亦时是在张家的宴会上认识的,我会做修改,外站的朋友就抱歉了! 第936章 回府   “吁——”   辰时一刻,三匹马在谢府角门停下。   门房一看来人,立刻大喊道:“三爷回来了,三爷回来了!”   谢知非翻身下马,利落的把手中缰绳往小厮手里一扔,潇洒的一撩衣裳,然后快步走上台阶,一脚跨进门槛。   进到门槛,他停步整了整衣裳,小声笑问道:“怎么样?”   朱青看了眼三爷用乌汁染过的两鬓,“爷放心,漆黑如墨。”   谢知非听了这话,桃花眼一扬,嘴角勾起,唇边隐隐酒窝,又是一个风流纨绔的模样。   远处,谢小花匆匆迎来。   “我的三爷啊,你可回来了,这都多少日子了,总不见人影,太太在老奴跟儿前念叨百来遍了。”   谢知非等他到了近前,长臂一勾,手掌习惯性捏他的颈脖。   一捏,不乐意了。   “怎么瘦成这样,肉都没了?”   谢小花偷着乐,还是小崽子心疼他啊,一眼就看出他瘦了。   能不瘦吗?   两场丧事,迎来送往,差点没把他累死过去。   “麻利的啊,给我把肉吃回来。”   三爷那无赖劲儿又上来了,“少一两肉,爷就罚你去庄上挑粪,朱青?”   朱青从怀里掏出几张银票,往谢总管怀里一塞。   “永定河边新到了一批扬州瘦马,个个水灵,谢总管有空去寻个乐子。”   谢小花心花怒放,脸上却委屈的跟什么似的,“还戴着孝呢!”   “偷偷去,怕什么,有事三爷替你兜着!”   三爷又狠狠的捏了几下那软塌塌的颈脖肉,“我娘呢?”   “太太在小佛堂,替老爷和老太太诵经。”   “你忙你的,我瞅瞅去。”   “三爷。”   谢小花一把扯住,“好好哄哄太太,别惹她生气。”   “你真是比女人还啰嗦!”   谢知非嫌弃的把他往边上一推,径直往小佛堂去。   谢小花看着自家小崽子的背影,连日来心里堵着的一口闷气散得干干净净。   三爷回来,这府里才有点儿人气啊!   看看三爷这回孝敬他多少银子?   谢小花把银子掏出来一看,愣住了。   足足八千两。   怎么这么多?   ……   佛堂里,吴氏一身素衣跪在蒲团上,手里拨动佛珠,嘴里念着经文。   身边有人跪下。   吴氏扭头一看,见是小儿子,经文都压不住她的火气。   “你爹和老祖宗刚刚去世,你就整天介的在外头厮混,连家都不回,你眼里还有孝顺两个字吗?”   “我眼里有娘。”   谢知非嬉皮笑脸的把脸凑过去,“娘,要不你打我两下解解气。”   吴氏伸手在儿子耳朵上狠狠一拧,“回头我让你哥好好教训你!”   “哥教训哥的,娘教训娘的。”   谢知非把头往她肩上一靠,“娘,来吧,多骂几句,把你心里的委屈统统都骂出来,三儿受得住。”   “你啊……”   吴氏拿自家无赖儿子没办法,抹泪道:“没良心!你爹、你老祖宗生前最疼的人就是你,他们这才走几天啊!”   “儿子这几天出门做了笔买卖,赚了些银子。”   谢知非从怀里掏出银票,“娘,你帮我收好,连大哥都别告诉,就咱娘俩一起偷偷花。”   吴氏一看这么多的银子,怨气顿时消了;再看儿子削尖的下巴,又心疼上了。   “银子归银子,身子也要小心些。”   她摸着儿子脸颊,“这脸都瘦成啥样了,还能看吗?”   “娘也瘦了。”   谢知非伸手搂住她的肩。   “以后这小佛堂少来,真要闲得慌就出门转转,逛逛,看到好的就买下来,别舍不得花银子。   别总和大嫂置气,大嫂人不错,这个家有她当着只会好,不会差,你得学学老祖宗,啥事都不管,只管享清福。”   “你娘我可没老祖宗那么好的福气。”   “瞎说,你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谢知非晃晃她的肩:“将来儿子孝顺,孙子孝顺,子孙满堂,长命百岁,四九城里独一份儿。”   吴氏被儿子哄得,噗嗤一声,眼泪都笑了出来。   想想,也确实是。   没了婆婆和男人的钳制,她就成了府里的老祖宗,谁见了她都只有哄着供着的份。   柳姨娘那个老妖精就不一样了,没了男人在边上帮衬,她下半辈子的腰杆子别想再硬起来!   就是拼儿子,也拼不过她,太子可是看在她儿子的份上,才来谢府吊唁的。   她儿子有出息着呢!   “娘,我去找我哥,中午让厨房弄几样好菜,我有好几天没吃饱饭了。”   吴氏一听儿子没饭吃,哪里还顾得上念佛经,一边从蒲团上爬起来,一边碎碎念要亲自去厨房看看。   “娘,银子。”   “对,对,先收起来。”   吴氏把银票用帕子收起,又藏进袖子里,匆匆跨出佛堂。   谢知非转过身,睫梢一颤,笑意淡得无影无踪。   他定定地看着吴氏的背影,弯下身,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头。   ……   书房的门,吱呀一声打开。   谢而立从书案中抬头,见是老三,脸沉了下来。   做哥的脸一沉,谢知非心里就发怵,多少年过去了,长兄的威严还沉甸甸的压在他的心上。   不敢嬉皮笑脸,他老老实实在书案前坐下。   “哥,奉太子之命暗中出了一趟远差,刚刚进京,一刻没耽误就回家了。”   一句话,说得谢而立心酸不已。   父亲死的猝不及防,没有给他留下只言片语,他是长子长孙,自然要扛起一家事务。   然而这段日子他慢慢发现,与他一样肩扛重担的,还有一个老三。   这些年老三在京里的人脉关系,经营的扎扎实实,很多时候连他这兄长都在无形中得了利。   这一切,靠的都是他为太子风里来,雨里去的卖命。   “事情可办妥了?”   “办妥了。”   谢知非笑了一下,“但明儿个又得走,有人找到晏三合,请她去化念解魔,那地儿很远,没三个月怕是赶不回来。”   这话,让谢而立哑口无言。   “哥,晏三合是个好姑娘,我这辈子就认定她了,咱们兄弟一场,你总是盼我好的,就别拦了。”   “从来也没拦过。”   谢而立口气不悦,“只是你们俩也该为将来打算打算,别总这么不明不白混在一处,没的让人说闲话。”   谢知非看着他,笑问:“哥,你倒说说怎么个打算法?” 第937章 天命   还能怎么个打算法?   “三媒六礼娶回来,做谢家堂堂正正的三奶奶。”   谢而立:“这事我已经和你大嫂商量过了,事情先慢慢办起来,等三年大孝一过,立马成亲,一个个都老大不小的人了,耽误不起!”   谢知非:“娘那头呢?”   谢而立:“有我在,有你大嫂在,你把心安回肚子里。”   方才还四平八稳的心绪,一下子掀起波涛,谢知非强按住喉头的哽咽,笑得像个二赖子似的。   “哥,你真好。”   “得了,别整天油嘴滑舌的,没个正经。”   没正经的人手往前一摊,嘴一咧,“最近没银子花了,舍点给弟弟呗!”   谢而立前头刚想夸这人几句,这会就想掐死他。   “府里两场丧事,花去多少家底,你不往家里拿银子也就算了,还总往外掏,谢家有多少家底经得起你糟蹋?”   “不给就不给,干嘛骂啊!”   谢知非往怀里摸了摸,又摸出几张银票,往桌上重重一拍,“瞧,我这不往家里拿了吗?”   “你哪来这么多银子?”   “赚的呗!”   谢知非起身往外走,走到门边还扭头忿忿道:   “以后少骂我几句,我都多大人了,还当真骂上瘾了,要骂骂你儿子。”   “谢老三!”   谢老三脚步一顿,扭头,瞪眼,埋怨。   “哥,你都是一家之主了,别动不动就把嗓门拔得老高,要和风细雨,要沉稳端庄,要让人摸不着你的深浅,这才是当家人该有的样子。”   这小子还敢教训起他了?   谢而立恨得牙直咬:“滚滚滚,别在我面前晃荡!”   “滚就滚!”   谢知非深吸一口气,手去拉门。   拉门的瞬间,他极轻极轻的说了一句:哥,老三滚远了,就真的再也回不来了!   是不是人长大了,都会想起童年的事。   八岁那年,他刚刚成为谢家三爷没几天,还虚弱的只能躺在床上,白天睡多了,夜里自然就睡不着。   半夜,一个白净的少年悄悄的进来,眼睛红红的,看着他。   “老三,你快点好起来,好了,哥带你去北海走走,那边的桂花都开了,香呢。”   少年一边叹气一边说,“只要你身子好,哥什么都让着你。”   说的都是大话。   他身子好了,哥不仅没有让着他,反而对他严苛至极,动不动就罚跪。   可他心里清楚,他在里头跪,哥在外头等,他跪到什么时候,哥就等到什么时候。   谢知非闭了闭眼睛,转身最后看了一眼书房的门,大步离开。   等在远处的朱青迎上来,“爷,下面去哪里?”   谢知非深目看着他:“大姐那头我就不去了,她眼睛不行,心思却比谁都细腻,你……”   “三弟。”   一个声音从边上斜出来。   谢知非往声音的方向瞄了一眼,却见老二谢不惑翩翩而来。   事实上,谢不惑继承了柳姨娘的长相,是好看的,只是他的好看,与他的才能一样,都人为的隐去了三分。   谢知非笑了一下,“哟,是二哥啊,你这是……”   谢不惑看了眼手里的账本,“外头几个铺子的账,送来给大哥过过目。”   “二哥只要没在里头动手脚,这账我哥过不过目,都一样。”   谢不惑沉下脸来。   谢知非却只当看不着,故意用肩去撞了他一下。   “二哥,有句老话是这样说的,上阵父子兵,打虎亲兄弟。咱们谢家,上阵是别想了,打虎还是要盼一盼的,你说是不是?”   谢不惑被撞得趔趄了一下,扭头去看——   入眼的是一双黑沉的,像深井一样的眼睛,有什么东西在那眼里一闪而过,谢不惑想细看时,却只见到了那眼里似笑非笑的轻蔑。   “二哥,我若说错了,你只管骂。”   谢知非漫不经心的坏笑着:“不过得关起门来骂,到了外头,咱们还得相亲相爱的,别给人瞧笑话去!”   话里话外都是警告,当他是傻子听不出来吗?   谢不惑只觉得反胃,袖子一甩,扬长而去。   走出几步,细细咂摸,又觉得有些不对,他转过身,发现谢老三还站在原地,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仗着和太子交好就又轻狂起来了?   德性!   谢不惑心中恼怒,扭头又走。   谢知非等他走远,慢慢收起笑容,“走吧,先去看看大嫂。”   “爷刚刚的话没说完。”   谢知非盯着朱青,轻笑了一下:“罢了,这话留到最后我与你说!”   朱青神色变了变,一旁的丁一忙道:“大奶奶在花厅理家。”   “瞅瞅去!”   ……   花厅里,几十个下人规规矩矩的垂首而立。   大奶奶朱氏端坐在正位上,正看着手里的账本。   身后的春桃见大奶奶咽了咽喉咙,忙把温茶递过去。   朱氏接过温茶,喝了半盅,缓缓开口:   “厨房这头的账做得有些模糊,还要再仔细些……   马上八月十五,今年府里不宴请,各房各人就多添两身新衣,针线房的人留个心眼,新衣颜色要素淡一些……”   一桩一桩,有条不紊。   谢知非静静的听了一会,朝朱青、丁一递个眼色,主仆三人悄无声息的回了世家院。   院里,摆设依旧。   谢知非进到堂屋,便在上首处坐下。   朱青知道这是轮到自己了,忙上前一步跪倒在地,“三爷?”   三爷的目光彻彻底底地沉下来,脸上再无半分笑意。   “你的心在这里,想来是不会跟我走的,我也不会让你再跟着。”   “爷?”   “听我把话说完。”   谢知非淡淡道:“你我主仆一场,我待你几分真,你待我几分真,心里都是有数的。   人不可能每一步都正确,都有软肋,都有七寸,我处在你的位置,不可能做得比你更好,”   朱青的眼泪,唰的一下流下来。   “我遇着晏三合是命中注定,你喜欢她,也是命中注定,逃不脱的。”   谢知非的口气软了一些。   “朱青,我对你没别的要求,只盼你看在我们主仆一场的情分上,好好护着我大姐,护着我谢家。”   “爷?”   “朱青啊,我们主仆只能走到这里了,再不能往前走一步,从此就各安天命吧!”   “爷啊——”   朱青哀嚎一声,趴在地上无声抽泣。 第938章 出尔   做谢三爷的十年时间里,除了谢家割舍不断外,还有一个小裴爷。   明亭——这是谢知非天天挂在嘴上的一个称呼。   人不是什么好人,脾气和他的那张嘴一样臭,骨头又懒又轻,心里头想着要出人头地,用功三天,就得打回原形。   属于屎不到屁/眼,都不愿意脱裤子蹲下去拉的人。   可谢知非心里很清楚,“谢五十”三个字在这人的心里,和裴明亭同样重要。   如果没有意外,他们当真能做一辈子的好兄弟。   但天下,就没有不散的筵席。   “明亭。”   谢知非看着床上的人,那人背对着他,把自己弓出一个既倔强又脆弱的弧度。   “东西都收拾好了,明儿天不亮就走,你在四九城里要好好的,最近怀仁不得势,你的脾气收敛着些,别在外头惹事。”   谢知非对着谢家人还能巧舌如簧,但对着这一位祖宗,不知为何,有些话很难说下去。   也只有哄了。   “我到了怒江边,就派人给你送信,你放心,一年四季四封信,每封信一定写满十页纸,吃喝拉撒都向你汇报。”   那弧度一动不动。   “云南府到京城也就一个多月,你僧录司常有出差的机会,我和晏三合大婚,你必须给我来,份子钱别想少一两。”   谢知非伸手,推了推他的背.   “淮左一辈子没出过海棠院,三爷统共就两个好兄弟,你还是头一份……”   “他何止在你那边是头一份。”   晏三合倚着门,“在我这里也是头一份啊,我除了一个谢三爷,还没把别的男人放在心上过,小裴爷,你是唯一一个。”   哼!   我多荣幸噢!   裴笑在心里腹诽了一句。   晏三合走到床前,谢知非把位置让出来.   她在床沿上坐下,“明亭,别的话我也没有,只叮嘱你两件事。   头一件事,看人多长只眼睛,别总掏心掏肺的待别人,这世上值得你掏心掏肺的人不多,当心被人吃得渣都不剩。”   第二件事,我和承宇的家里,为你空出一间房,有一天你不想在京城了,就来家里住,吃穿可能比不上京城,但热闹一定比京城热闹。”   比永定河两边还热闹吗?   穷乡僻壤的,谁耐烦来?   一个多月的车程,小爷的我屁股金贵着呢!   咦?   怎么没声音了?   接着哄啊!   你们一个个的不知道小裴爷我傲娇的很,是要人往死里哄的吗?   裴笑凝神听了一会,见身后仍没动静,猛的一个起身,直对上一双英气逼人的眼睛。   那眼睛的主人嘴角噙着笑,双手抱着胸,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看什么看?   我又不是戏班子里耍猴的,要你们一个一个轮流“瞻仰”。   裴笑鼓着脸,别过头,不说话。   “小裴爷,我这人快人快语,不说场面话,只说心里话。”   李不言轻轻挑起两条秀眉。   “你也不要别扭了,心在哪里,人就应该在哪里,麻利的收拾好东西,跟我走。我娘说的,养儿要为敬孝,要为儿孙满堂,那还不如不养。”   这又是什么虎狼之词?   亏你说得出口!   小裴爷的头,又往里面别了别。   咦,怎么又没动静了?   他静静的等了一会,猛的转过身,房里空空荡荡,早就一个人影也没有。   冰冷的泪水从眼角流下来。   他感觉自己失魂落魄地站在一个十字路口,捂着四面漏风的心,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   翌日。   天不亮,三辆马车从别院驶离。   驾车的人,分别是丁一、李不言,还有戴着斗笠的陆大。   丁一的车里,坐着谢知非和晏三合;   李不言的车里,汤圆和兰川相互依偎着。   陆大的车装满了吃食和衣裳。   小裴爷到底没有来送行,只让黄芪交给三爷一个匣子,还交待这匣子一定要出城后再看。   马车驶出南城门,直奔官道而去。   谢知非打开匣子,里面整整两万三千两银子。   “我这几年做官,还暗戳戳的贪了点银子,不多,就一万八千两……”   “乖啊,我还有五千两的私房银子就藏在床底下……”   谢知非眼眶泛着红,对晏三合说,“这小子可真会敛财啊!”   晏三合悠悠一笑。   “还是比不上某人,某人小时候就怕我找到他的私房钱,鞋子里藏一点,墙缝里藏一点,最可气的是他还藏在鸟窝里。   他不仅会藏,还会骗,月银到我手里不出三天,准被他骗走。   理由千奇百怪。   有银子会长针眼,会睡不着觉,容易变笨,以后长大一身铜臭味,就不香香了……   这时,马车突然疾驰起来。   暖风,秋阳,身边失而复得的姑娘,姑娘碎碎念着从前海棠院的糗事……   谢知非的离愁别绪一下子淡了。   ……   一路疾驰,夜里歇在驿站,翌日一早又赶路。   傍晚时分天一下子阴沉起来,飘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气温陡然下降,四周雾茫茫一片。   “小主子,前面有个亭子,歇一歇脚如何,添件衣裳吧。”   不知道是不是离开了京城,陆大的声音透着一点兴奋。   晏三合:“好!”   进到亭子,兰川煮茶,汤圆从箱笼里找出厚衣裳,丁一和李不言给马喂了水。   陆大纵身一跃,上了亭子顶,习惯性的四下观察。   四周树影绰绰,并没有什么异样,陆大刚要跳下来,忽然,身体莫名的打了个寒颤。   紧接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攫取了他的心脏,他瞬间就意识到——   这是杀气!   “三爷,护着小主子,丁一,李不言准备应战。”   话音刚落,树影里涌出密密麻麻的黑衣人,陆大目光一扫,整个身体连血都冷了。   人数太多了,根本就是碾压似的,就是再多他十个陆大,只怕也无济于事。   这是有人要置小主子于死地啊!   而这时,听到喊声的丁一和李不言拔剑迎上去。   李不言甚至大喊了一声,“我/操/他姓赵的十八代祖宗,出尔反尔,小人一个,给姑奶奶去死吧!”   谢知非从马车里抽出了一把大刀,来不及多说一句,目光深深地看了晏三合一眼,也迎上去。   他甚至来不及思索,为什么会在荒郊野外,出现这么多的黑衣人?当真是皇帝出尔反尔了吗?   晏三合在谢知非挥出大刀的瞬间,后悔了。   如果从别院出来,她孤身离开四九城,是不是又是另一种结局?   如果此刻她自尽,会不会让谢知非、李不言他们活下来。   “汤圆,你护着小姐,我会会他们去。”   一句话,把晏三合所有的后悔都击得粉碎。   不会有另一种结局,他们更不会活下来,他们从跟着她的第一天起,结局就已经注定了。   晏三合大喊一声:“兰川,你小心。”   兰川小小年纪,提着一把李不言送她的软剑,气冲冲的上阵了。   她甚至马步还没有扎稳,还只会几招花拳绣腿。   但又怎么样?   陆大师傅说了,杀人,重要的是一个杀字,只要你不想死,就想办法杀死别人。   “小,小姐,你躲我身后。”   汤圆吓得两条腿直打颤,却还是哆哆嗦嗦的站到了晏三合面前。   “不用!”   晏三合从怀里掏出一支金簪子,这簪子是李不言送她的。   “真有个万一,想办法给自己一个痛快。”   “不,不会的,陆大他……”   “没用!”   晏三合无声一笑:“再厉害的人,也敌不过千军万马。”   是的,敌不过。   陆大的后背已经挨了一剑,血流如注。   他跟在陆时身边安逸多年,受伤仿佛是上辈子的事情,血色染红衣裳的同时,也将他孤注一掷的力量从内心爆发出来。   他下手更快了,黑衣人在他面前一个一个倒下。   另一边,谢知非粗鲁吐出一口血水的同时,余光匆匆往晏三合那边扫过去。   她平静的站在亭子中间,目光正向他看过来。   视线一碰。   他读懂了她平静背后的深意——同生共死。   对了,死有什么可怕的呢?   他又不是没有死过!   谢知非大吼一声,“丁一,大侠、陆大给我杀!”   “三爷,你还少喊了一个人!”   细雨中,一道沉稳的,不带任何情绪的声音响起,所有人一听到这声音,浑身狠狠一震。   是朱青。   一人一马一剑。   ————   今天只有一章,后续到结尾的细纲,要再细细捋一遍,但这一章很肥。 第939章 救兵   一人一马一剑,如果存了死志,那便是所向无敌。   朱青一人敌六,一时间竟然还占了上风。   谢知非眼波狠狠晃动一下,他原本已经做好了必死的准备,但此刻,却升腾起一点生的希望。   谁不想活着呢?   活着多好呢,看山看水,看云看雨,还能看到自己喜欢的人。   他手里的长刀瞬间变得更锋利起来。   何止三爷被朱青的到来打了一灌鸡血,丁一和李不言一连撂倒了好几个黑衣人。   局势陡然转变,兰川兴奋的笑起来,却不曾下一瞬,她听到朱青大喊一声:   “三爷,带着晏姑娘先走。”   兰川的笑,一下子僵在脸上。   这时她才意识到,朱大哥的到来,只能撑一时,敌人实在是太多了。   谢知非没有动作,仍和黑衣人缠打。   晏三合的为人他太清楚,绝不肯让自己身上再背半条性命,独活的事情……   “走啊,爷!”   “小主子,快走!”   两人的吼声,撕心裂肺。   如果说丁一的吼声,还不足以让谢知非痛下决心,陆大嘶哑的吼声让他忽的明白了,同生共死是晏三合和他的选择,而以死护着主子是忠卫的选择。   念头瞬间变了。   谢知非纵身一跃,跃到马车旁边,长刀往下一砍,缰绳斩断。   他一刀砍杀一个近身上前的人,翻身上马。   这时,亭子里的汤圆也动了,她拽住晏三合手,狠狠往前一拉。   晏三合始料不急,被汤圆拉得一个踉跄,恰这时谢知非驾马赶来,手往晏三合身下一抄。   兰川赶紧用手中的软剑往马屁股上一刺,马吃痛,如离弦的箭疾驰而去。   为首的黑衣人一看两人逃脱,一声长啸发出命令。   朱青料到他们要去追,大喊道:“断路。”   两个字,换来了一个阵型。   朱青、陆大、丁一、李不言四人纷纷虚晃一招,跳开缠斗圈,一字排开,将路堵得严严实实。   想追吗?   来啊,先从我们的尸体上踏过去。   陆大后背一身的血。   丁一左肩被剑刺中,剑身还在肉里;   李不言稍好一些,只是胳膊被划了一刀;   伤得最重的,竟然是后赶来的朱青。   他身上四五处刀伤,血正不停的往外流,握剑的手抖得厉害,但瞳孔深处却有着震撼人心的光亮。   三爷说,他们主仆再不能往前走一步——这话没有错,他认。   后一句错了。   各安天命的前提,是要有命在。   朱青扭头飞快地看了看远处,轻轻从嘴里吐一个字:“杀!”   声音还未落下,四人冲向了如洪流似的黑衣人。   挥剑;   杀人;   刺中;   被刺……   咣当——   长剑从朱青的手中滑落,黑衣人的剑扑哧一声,刺入肉里的瞬间,他双手又有了回光返照一样的力气。   刀柄一断,刺入黑衣人心口,然后利落的推开,再示手空拳迎向另一个黑衣人。   为三爷死,死得其所,只是委屈了大小姐。   他原本想守着大小姐一生的。   想到大小姐,朱青脸上露出一点笑意,这时,两个黑衣人袭过来,剑身一上一下刺出……   痛意传来,朱青想着不能倒下去,可身体却不听使唤。   倒地的瞬间,他听到了马蹄声。   好像有千军万马。   是幻觉吗?   如果他此刻能睁开眼睛,就会发现并不是幻觉。   五百骑战马在他家三爷的带领下狂奔过来,马背上是黑压压的、身着盔甲的战士。   他们神色表情各不同,唯一相同的是手里都握着一把明晃晃的大刀。   步家军?   不,是所向无敌的郑家军。   他们纵马而来,举刀,杀敌,再举刀,再杀敌,所到之处,是人间地狱。   黑衣人的溃败只在一瞬间。   眼看同伴越来越少,为首的黑衣人从怀里掏出一枚烟弹,狠狠砸向地面……   ……   此刻的四九城。   朱家。   书房。   朱远墨从竹榻上猛的坐起来,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用完晚饭后,他突然犯起困来,歪在竹榻上小睡片刻,哪知一下子入了梦。   梦里是他亲娘毛氏。   毛氏一边哭,一边对他说晏姑娘有难,快去帮一帮。   他仅仅是愣了愣,娘慈祥的面容竟变成了一副骷髅头,生生把他吓醒了。   这是娘过世以来,第一次托梦给朱远墨。   真是奇怪,怎么会做这个梦呢,晏姑娘不是已经都好了吗?   就在这时,门被推开。   老二、老三一前一后走进来。   朱远墨忙敛了神色,“怎么都来了?”   朱老二:“大哥,娘给我托梦了,说晏姑娘有难,让我帮一帮。”   朱老三:“我刚刚也做了这个梦。”   朱远墨的神色,一下子变得难看起来。   三兄弟做同一个梦?   他深吸一口气,起身走到书案前,从抽屉里拿出三枚铜钱,往桌上一扔。   三个反面,果然大凶。   朱远墨闭了闭眼睛,片刻后又睁开:“老二,你亲自去别院一趟,看看晏姑娘到底什么情况,悄悄儿的,别声张。”   “是!”   ……   萧萧冷雨中,年轻的士兵走进亭子。   “三爷,都清理好了,一共五十二具尸体,身上没有任何特殊记号,分辨不出是什么人,你看怎么处置?”   谢知非看着面前的年轻人,神色有几分恍惚。   他和晏三合驾马离开,还没跑多久就遇到了这帮步家军。   “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刘飞,奉步将军之命暗中保护三爷,三爷走得仓促,我得到消息后一路追赶,还是来晚了一步。”   谢知非:“步六是怎么会料到我有难?”   “步将军没有料到,只说以防万一,不曾想这万一还真来了。”   刘飞话锋一转。   “三爷,谁要杀你?”   谢知非目光看向一旁的晏三合。   晏三合慢慢垂下头,看着脚下的方寸之间,脑子转得极快。   皇帝如果要杀她,不需要费这么大的周折,宣她进宫那日一杯毒酒、一条白棱即可。   更何况君无戏言。   既然答应放她一条生路,身为帝王就不可能出尔反尔。   那么,除了皇帝,还会有谁?   谁恨她入骨?   这时,雨中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她抬起头,正对上汤圆一张惊慌失措的脸。   “晏姑娘,朱青他……他快不行了。”   谢知非脱口而出,“小裴爷给咱们带的那些药呢,一点用都没有吗?”   远处,李不言泣不成声的喊道:   “三爷,他伤太重,太重了啊,那些跌打止血药根本不管用,真的快不行了,怎么办?得赶紧想办法啊!”   “立刻回京!”   晏三合的声音带着颤栗,在每个人耳边清楚的响起。 第940章 有难   什么?   回京?   李不言冲过来。   陆大冲过来。   丁一如果不是要按着朱青小腹上的窟窿,也想冲过来。   晏三合朝刘飞一颔首:“刘统领,可否让我们几个说说话。”   刘飞十分知趣:“我去看着朱兄弟。”   片刻后,丁一也冲过来,一双手上沾的都是朱青的血。   晏三合深吸一口气。   “有一件事情我从来没和你们说起过,因为我想着郑家的冤魂散了,战马恢复如初,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一提郑家,所有人的心都被狠狠揪起来。   尤其是谢知非,脸颊肌肉不自觉的绷紧。   “不言,可还记得我昏迷前,天天带你去西郊农舍查看严喜被射死的现场?”   李不言点点头:“记得。”   晏三合走到谢知非身边,伸手握住他的,然而话却仍是对着李不言说:   “你还记得咱们刚进京城,查季老太太心魔的时候,碰到了季家被抄?”   李不言:“记得!”   晏三合:“你还记得你和锦衣卫的人起了冲突,有人向你射、了一箭。”   李不言:“记得,是沈冲射的。”   谢知非的手狠狠一哆嗦,晏三合抬头看他一眼,握着他的手,暗暗用了几分力道。   “严喜死的当晚,沈冲和太子的两个侍卫就在屋外守着。沈冲身为太子身边第一人,那么好的身手,竟然连杀手的影子都没有看到……”   李不言想到那日与小裴爷在春风楼遇到的暗杀,眼中风云涌动,好不复杂。   “杀死严喜的那一箭难不成是沈冲射的?怪不得我觉得那一箭有点熟悉,但是不可能啊……”   她喃喃又道:“……他要杀死严喜做什么?”   晏三合:“不是他要杀死严喜做什么,而是赵亦时要杀严喜做什么?”   李不言心头一紧:“做什么?”   “他面临战马萎靡,江山危在旦夕的困局,必须要把郑老将军真正的死因查出来,却又不想我们查到谢道之的背后还有一个他。”   晏三合停顿了一下,“所以在严喜说出真相后,他命沈冲一箭将他射死。”   “晏,晏,晏姑娘。”   丁一声音抖得不像话:“你,你的意思是,我们家老爷,老爷他……还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   晏三合朝丁一阖了一下眼睛,抬头看着谢知非的侧脸。   “承宇,有些话我有时间细说,但朱青等不及,现在必须马上赶回四九城,替他……”   “不行!”   “你听我的!”   晏三合另一只手也握上去。   “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在四九城里,在皇帝眼皮子底下,赵亦时不敢对我动手!”   什么意思?   刚刚的那些黑衣人也是太子殿下派来的?   太子殿下要晏三合死?   所有人耳畔轰鸣,心跳怦怦,目光定定地看向谢三爷,都被惊到了。   谢知非嘴唇白的吓人,像是有一把刀子狠狠的戳进了他的心口,他疼的连话都说不出来。   怎么会是怀仁?   怀仁神情总是温和的,眼神总是明亮的,说话的口气是温润而稳重的,靠得近了,还能闻到他身上干净至极的气息。   谢知非绝望地低下头,声音一下子破了音,“怎么可能是他?”   晏三合避开他的目光,“丁一。”   “晏,晏姑娘?”   “你和陆大带着朱青先往京城赶,路上一刻都不要耽误,进京后直接去裴家,求裴太医救命。   裴家有还魂丹,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能救回朱青一命。”   丁一不敢吱声,只拿眼睛去看谢知非。   “我的话,就是三爷的话,快点动身。”   “是!”   这时,陆大突然出声:“小主子,你们呢?”   晏三合朝亭子外看一眼,“我有他们,你只管放心,我们别院汇合。”   “是!”   很快,马车疾驰而去。   晏三合走到刘飞跟前,“刘统领,劳烦挑两个侍卫,替我们驾车回京。”   刘飞一惊:“晏姑娘,万一那些黑衣人再来?”   “一击不中,他们绝不会再来。”   晏三合:“你也带着你的人回军营,我们从来没有见过,你们只不过是在城外练练兵而已。”   刘飞:“这……步将军如果问起来……”   “也不要说。”   晏三合看着身旁一动不动的谢知非,低声道:“这事少一个人知道,步将军和你们步家军就多一份安全。”   ……   皇陵。   一只老鹰扑闪着翅膀落在沈冲胳膊上。   沈冲从鹰脚上解下一个小小竹筒,从里面掏出片纸条,扫一眼,他立刻往书房去。   “殿下,行动失败了,关键的时候杀出来一支身穿盔甲,手拿大刀的军队,我们损失了五十二个人。”   赵亦时一言不发的看了他一眼。   沈冲立刻跪地,“请殿下责罚。”   赵亦时默了一默,“派人盯着别院,余下的什么都不要做。”   沈冲一怔。   “打草惊了蛇,蛇就会往洞里钻。”   赵亦时把笔尖蘸了点墨水:“对晏三合来说,最安全的洞是天子脚下。”   沈冲踌躇半晌。   “殿下,那支军队要不要暗下查一查,小的想了想,十有八九是步家军,只有步家军才个个用大刀。”   赵亦时脸色勃然大变,手中的笔狠狠的掷到沈冲脸上,“步家军都上了北地,哪还有什么步家军?”   沈冲被砸的浑身一震,才明白自己说了一句蠢话。   这事必须沉在水底,不能在水面上冒出半个水泡,否则引来陛下,殿下便吃不了兜着走。   “不要再轻举妄动。”   赵亦时胸口起伏几下,奋力把心中的烦躁压下去,“死死的盯着别院就好。”   “是!”   ……   别院里。   小裴爷被黄芪从被窝里拖出来。   “爷啊,外头来了一些人,都说是找晏姑娘,您快去看看吧!”   “滚开!”   裴笑一脚把黄芪踹开,身子像条泥鳅一样往被窝里钻。   什么晏姑娘,什么李姑娘,小爷我统统不认识,也不想听到,小爷我从今天开始,打算做只乌龟,开始冬眠。   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想。   “那些人也是爷认识的,说是做了一个梦,梦到晏姑娘有难……”   话没说完,头就被被子蒙住了。   黄芪扯下被子,床上没了人影,他赶紧追出去,发现自家爷趿着两只鞋,踢踏踢踏往外走。   梦是随便做的吗?   晏姑娘有难,就是李姑娘有难;   李姑娘有难,就是那王八蛋有难。   裴笑心急如焚。   走到二门,他抬眼一看,愣住了。   一个朱府的大爷;   一个他表哥季海东;   一个面色黄不啦唧的韩煦;   一个木梨山的薜昭;   还有一个……   竟然是水月庵的老尼姑慧如师太!   ————   帮怡然校对的姑娘刚刚飞去英国,要好几天才能安顿下来,这几天可能会有些错字。 第941章 有用   和出城时的悠闲自得相比,回城的路就显得黯然伤神。   谢知非全程一声不吭。   此情此景,让晏三合唏嘘感叹。   她这十八年虽然遭遇坎坷,遇到的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好人,唯有一个赵氏,让人一言难尽。   但谢知非不一样。   赵氏是他的生母;   谢道之算是他的父亲;   赵亦时更是他的至交好友。   这三人都是他生命中至关重要的人,偏偏又是他们,在谢知非的心上各捅一刀。   一刀足以痛彻心扉。   三刀?   沉默已经是谢知非竭尽全力的控制和涵养了。   晏三合没有劝慰开导。   男人有男人的世界,被好兄弟背后捅刀,那么能宽慰的,也只有另一个好兄弟。   老天爷听到了晏三合心声,在离四九城百里外的一处官道上,有人突然从路边冲出来,伸手拦住了他们。   正是小裴爷。   小裴爷检查完谢五十的胳膊和腿,又去看李不言的伤口,这人不知道什么叫掩饰,心疼都在脸上,嘴上。   “怎么伤成这样?”   “疼不疼?”   “血流得多不多?”   “我给你们的金创药用了吗?”   李不言无声看着他,夕阳照在他愁苦的眉眼上,让他的这张脸,异常的耐看。   这时,谢知非才开口说了第一句话:“朱青救没救回来?”   “我爹说晚送来半个时辰,一百颗还魂丹都救不回来。”   裴笑想到爹和庶弟一道救朱青的场景,仍是心有余悸。   “救回来归救回来,元气大伤,没个一年半载恢复不了,左腿怕是要落下残废,伤着腿上的筋脉了。”   李不言急急问道:“还能走路吗?”   “我爹说看他自己,养得好,练一练,说不定可以。”   裴笑拽着谢知非的胳膊,朝晏三合、李不言递了个眼色,“跟我来。”   四人钻进官道边的密林里。   不等站定,裴笑来不及的问道:“晏三合,你回答我几个问题。”   晏三合知道他要问什么:“说!”   裴笑:“那天你让我在谢五十和赵亦时之间选一个,是不是已经……”   “是!”   “为什么不早说?”   “因为我说了,估计也没有人相信。”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问题……你应该去问他。”   “他要杀你们,我还能想得通,他要杀谢五十……”   裴笑咬咬后槽牙,“我死都不信!”   “你信不信,事实都摆在那里。”   李不言恨得咬牙切齿,“我真是眼睛瞎了,竟然还会对那种人心生好感,我呸!”   这话,听得裴笑心里五味杂陈,不知道是伤心多一些,还是庆幸更多一些。   “小裴爷!”   李不言上前一步,逼视着他:“说,在三爷和那鸟人之间,你到底选择谁?”   “我……”   “我什么我,给姑奶奶痛快点?”   “你……”   裴笑被逼问得头发都要冒烟了。   姑奶奶,你长没长眼睛啊,小爷我都巴巴的等在半路了,还问什么问。   “明亭。”   一直沉默的谢知非突然开口:“我知道他为什么要杀我?”   “为什么?”   “一是我离而他去;二是……”   谢知非深吸口气:“这些年,我替他做了很多的事。”   离开他,意味着背叛;   做了很多事,意味着知晓他很多的秘密。   “最重要的一点,他以为我为了让谢知非跟着我远走高飞,就把杀死严喜的真凶告诉了谢知非。   晏三合声音十分平静。   “于是他就猜测,谢知非会不会把把谢道之的死,归根于他身上?会不会伺机报复?   皇室中人,宁肯我负他人,也不愿他人负我,宁肯错杀一千,也不会放过一个。这三个原因,才是赵亦时动杀机的真正原因。”   小裴爷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   “告诉了谢五十,就等于告诉了我,那他为什么不对我……”   “因为你对他还有用。”   晏三合:“因为你留在京城,还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而谢知非跟着我远走高飞,就等于是脱了缰绳的野马。”   所以。   如果我跟着他们走,他连我都要杀?   一股寒意爬上了裴笑的背,他身子晃了晃,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了。   是有泪涌出来。   他从丁一嘴里听到这事,心里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安顿好京城的事,他慌着慌忙的赶来,等在半路就是想问个究竟。   每个人都有很多面。   他很清楚怀仁在他们面前表现出来的一面,并非他的全部,但总有几分兄弟情深在里面。   却没想到,这点兄弟情份在怀仁那里,只是他和谢五十一厢情愿的笑话。   “别哭,小裴爷。”   李不言拍拍他的肩,“就当被狗咬了一口。”   不安慰还好,一安慰,裴笑的眼泪流得更凶了,止都止不住。   他没跟着谢五十他们离开京城,除了爹娘的原因外,也有赵怀仁的因素。   谢五十走了,怀仁就剩下他一个好兄弟,日后怀仁受了委屈,还能和他说说;遇着事,还能和他商量商量。   世人都说,坐上皇位就等于孤家寡人。   他想有他在,怀仁总不至于真活成个孤家寡人。   “明亭,你真的不必伤心。”   晏三合无声冷笑。   “你只要想一想他是什么人,身上流的是谁的血,就能明白他为什么小小年纪就要算计郑家?   也能明白他连谢知非都杀的狠心从哪里来?但凡他心慈手软一点,他都活不到现在。”   一句“活不到现在”,不仅让裴笑醍醐灌顶,也让谢知非灵台清明。   大位之争,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比的就是一个谁更狠。   晏三合见他们脸色稍稍缓过,又道:“而且现在也不是伤心的时候,咱们得想想对策,下面一步该怎么办?”   裴笑一听这话,赶紧抹了抹泪。   “晏三合,忘了跟你说个事儿,昨儿个别院来了好些个人,他们都梦到你有难,地底下的祖先说要他们来帮你一帮。”   谢知非惊了,“都有谁?”   裴笑:“朱老大,季海东,韩煦,薜昭,慧如师太。”   “还有我!”   李不言上前一步:“刚刚我在车里打了个盹,梦到了我娘,我娘说晏姑娘有难,要我在边上帮衬着。”   她醒来还觉得奇怪,娘怎么知道晏三合有难,莫非她在另一个世界能感应到。   “晏三合,我们这些人都是你帮过的。”   裴笑点点头:“也就是老和尚说的因果。”   “算不得因果,只是他们欠我的。”   裴笑突然想到自家舅舅在解心魔前,答应帮晏三合做一事,顿时明白了所谓的“欠”是什么意思。   就在这时,晏三合突然叹了口气,“这样一来,我的计划就得变一变了。”   什么?   她已经有计划了?   三道视线齐唰唰向晏三合看过去。 第942章 齐心   是的。   晏三合有计划了。   谢知非沉默一路,她想了一路。   办法很简单,皇帝放走她,太子要她死,很明显太子是连皇帝的话都不放在眼里了。   堂堂帝王岂能容忍太子如此忤逆?   她只要回京把自己遇险的事,想办法告诉皇帝,拼一个鱼死网破,赵亦时自然而然吃不了兜着走。   “如今这么多人牵扯进来,这个办法行不通。”   晏三合:“我们在明,赵亦时在暗,别人不说,只说一个韩煦,他韩家堡几代人经营,才有了今天的局面,我不能害了他。”   李不言忽然想到了一桩事。   “晏三合,你还记得在东台顶上,老和尚让咱们三人去堂屋,朝菩萨磕三个头,每人许愿替天下百姓做一件事。”   “我想起来了。”   裴笑:“他让我修路修桥,捐款放粮;让李不言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让你什么都不要做,就是造福天下苍生。”   晏三合如何能不记得。   她不仅记得,还能悟出这话里的深意。   皇帝和太子本就不和,太子养了那么多的私兵,可见他对那张龙椅势在必得。   天家无父子。   可以想象,这又将是一场血流成河的皇位之争。   一个大家族,如果整天内斗,斗则生乱,乱则生败,败相丛生,这个家族早晚完蛋;   于家如此,于国更是如此。   更何况神仙打架,小鬼遭殃。   兴,百姓苦;   亡,也是百姓苦。   这世上又得多多少个珍姐儿,多少个陆时的娘,多少个周也,朱青?   晏三合抬起头,对上谢知非的眼睛,苦笑道:“看来鱼死网破是不可能了,可能的也只剩下一个逃字。”   谢知非点点头:“以他的本事早晚上位,一旦位置坐稳,腾出手来就会清算,确实不能硬碰硬的对上。”   裴笑更愁了,“可天大地大,咱们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李不言眼睛微微亮了一点:“小裴爷这是随口一说,还是打算和我们仨一道亡命天涯?”   裴笑被她这么一提醒,才意识到自己说的是“咱们”两个字,惊得半天没能出声。   是因为被赵亦时的所作所为寒了心吗?   “明亭,伴君如伴虎,你的性子不太适合官场上的尔虞我诈,也根本不是赵亦时的对手。”   谢知非看着他:“多想想季家吧!”   裴笑:“……”   “裴明亭,我不劝你,但有一个事实必须说给你听。”   晏三合也看着他。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不会消失,只会长成参天大树。你对他有用时,一切都好说;一旦没了用处,后果是什么,你自己想。”   裴笑:“……”   沉默良久,裴笑哭丧着脸道:“我怕连累我爹娘。”   晏三合摇头:“恰恰相反,你远远的离开他们,才不会连累,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因为你第一次选择了留下,在他眼里,就意味着你在谢知非和他之间,选择了他。”   晏三合的声音说不出的冷静。   “你第二次选择离开,在他看来,你是怕他对你下手,所以才不得不抛父弃母。他必定会看在你的份上,对裴家网家一面。   说不定等他有一天坐上皇位,发现身边没有一个可说话,可交心的人,还会怀念你们从前在一起的岁月,从而厚待你裴家。”   裴笑目光一转,看着谢知非,突然问道:“那谢家怎么办?”   谢知非被这一句话,惊得说不出话来,到这个时候了,他竟然还在担心谢家?   一颗千疮百孔的心,像是突然掉进了热水里,连带着五脏六腑都暖和了起来。   这世上有口蜜腹剑的人,也有嘴硬心软的人;   有为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的人,也有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人;   有像赵亦时这样心狠手辣,六亲不认的人,也有像明亭这样单纯炙热,一心只盼着你好的人。   所以,老天爷对他很公平。   让他丢了一条命,又给了他一条命;   让他遇着一个赵氏,又让他遇着老祖宗、娘和大哥,大嫂;   赵亦时杀他,明亭帮他;   他还难过什么?   还有什么想不开的?   这时,只听晏三合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谢家如果我没有料错,也不会有事,毕竟谢道之是为了保全他而死的,不看僧面看佛面,他会善待谢家。”   晏三合指指谢知非:“他在,反而也会坏事。”   “那还犹豫什么?”   谢知非手掌落在晏三合的头上,轻轻揉了揉,“想办法离开京城,找一个他永远也找不到的地方隐居。”   晏三合抬起头,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目光看着他。   谢知非下巴冲裴笑抬了抬,“他一来,我就什么都好了。”   裴笑下意识问:“我有那么重要?”   “有!”   “有!”   “有!”   裴笑看着面前三张脸,突然想到朱远墨帮他们算的三个都是大凶的卦。   罢罢罢!   还是李大侠说得对啊,心在哪里,人就应该在哪里。   至于爹娘……   如果自己的离开,能让裴家安全,日后爹娘知道事情真相,应该会夸他一句孝顺吧。   “现在的问题是,怎么能悄无声息的离开京城?”   裴笑拧着眉:“哪一处地方是他寻不着的?”   这话问得,边上三人都沉默了。   还是那句老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能逃到哪里去。   瞧,都被我问住了吧。   裴笑:“我有个想法,找朱远墨算一算方位,哪个方位安全,我们就往哪个方位走。”   谢知非点头:“朱远墨有那个本事,而且能算准。”   晏三合:“我也有个主意,韩煦家是开镖局的,各州各府都有他们韩家的驿站,在不把韩家扯进来的前提下,咱们看看能不能用上。”   谢知非又点点头:“这条线很有利用的价值,但要好好策划。”   李不言:“我觉得慧如师太也能利用利用,谁会为难一个老尼姑呢?”   谢知非不点头了,目光看向晏三合。   晏三合淡淡一笑:“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最难的心魔我们都解开了,四九城困不住我们,他赵亦时也困不住我们。”   谢知非:“一步都不能走错。”   裴笑:“要虚虚实实,真真假假,让人摸不清头脑。”   李不言:“要把每一个细节都商量透,还得做备案。”   “最主要的……”   晏三合轻轻吐出四个字:“齐心协力。” 第943章 散开   太康元年的中秋,如期而至。   辰时二刻,从别院的角门一前一后,驶出三辆马车。   一辆是朱府的马车。   车夫跟了朱府大爷多年,是个壮实的中年汉子;   一辆是季府的马车。   季府抄了家,肉眼可见的落魄起来,马车比不上从前的豪华,瞧着简易了许多。   一辆是别院的马车,驾车的是别院的车夫。   三辆马车驶出巷子后,向不同的方向驶去。   跟哪一辆?   盯梢的头儿打了个手势,每一辆都跟着一人,不能跟丢。   一盏茶后,别院走出两个人。   盯梢的一眼就认出这两人是谁——   一个是小裴爷身边的贴身侍卫黄芪,另一个是韩家堡的新任堡主韩煦。   黄芪和韩煦翻身上马,一同离开了别院。   “跟上去!”   “是!”   ……   朱府的马车停在朱府门口,朱远墨从车里走出来。   朱远墨步履匆匆的进了府里,半个时辰后又步履匆匆的拎着个包袱出来,一头钻进等在角门口的马车。   车夫一声“驾——”,直奔南城门而去。   ……   季府的马车一路往北,出了北城门后,又走了一个时辰,然后在一间普通的房舍前停下。   季海东跳下来后,转身,伸出手。   一只白皙的手落在季海东掌心,季海东握住,另一只手轻轻一抄,从车里抱下个女子。   那女子披了件斗篷,带着面纱,把脸遮得严严实实,只从身段看,应该是个年轻的姑娘。   ……   别院的马车不紧不慢的驶出西城门,在官道上走了半个时辰,拐道往山上去。   到了半山腰,马车在水月庵门口停下。   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跳下马车后,双手从马车里扶出一个老尼。   小姑娘想跟着老尼进庵门时,被老尼呵斥住,她撇撇嘴后,就在庵门外无聊的等着。   老尼进去的时间不长,再出来时手上也多了个包袱。   两人上了马车,马车下山,继续往西行。   ……   黄芪和韩煦骑马去了京城的韩家驿站。   下马后,韩煦把缰绳一扔,叫来掌柜和黄芪对接,自己则背着手进了驿站。   黄芪和掌柜一通攀谈,掌柜命小伙计掏出一张纸,黄芪大拇指沾了点红泥,按上手印。   随即,掌柜叫来两辆马车,四个伙计,命他们跟着黄芪走。   黄芪翻身上马后,先去了谢府,半天时间,谢总管领着人搬出两个箱笼。   紧接着,黄芪又回了自家裴府,又花半天时间,整理出两个箱笼。   天色暗沉的时候,黄芪领着人去百药堂,从百药堂里拿出两个大包袱,最后一行人直奔别院。   别院的东西显然已经预备好了,整整四个大樟木箱子。   伙计说东西要再开箱清理一遍,黄芪无奈,只得跟着两辆马车回了韩家驿站。   到了驿站,伙计先把车上的箱子一一搬下来,然后打开,取出里面的东西。   一个伙计清点,一个伙计造册,另一个伙计把造完册的东西有条不紊的放进去。   黄芪坐在太师椅里,翘了个二郎腿,喝着茶,吃着点心,无聊的跟什么似的。   而别院自打搬出四个大箱子后,角门吱呀一声关上,再没有任何人,从别院里走出来。   夜色,渐深。   ……   皇陵。   书房。   沈冲垂首立在赵亦时的身旁。   “殿下,目前情况就是如此,三爷他们还应该在别院里,您看……”   赵亦时冷泠抬眼,眼中森冷的杀伐之气,让沈冲立刻闭嘴噤声。   “立刻去别院看看,他们人兴许已经不在了。”   这怎么可能?   沈冲神色大变:“我这就派人去把所有马车都拦下来。”   书房里彻底安静下来。   这样的安静,是赵亦时最习惯的,也是最害怕的。   他长到三岁,有了自己单独的庭院。   院子很大,宫人很多,没有一张脸是熟悉的,他的奶娘钱氏没有跟过来,她刚刚被逐出太子府。   他喜欢钱氏,皮肤白白的,身上香香的,说话又轻又柔。   夜里醒来,他习惯性往奶娘怀里钻,却扑了空,哭声惊天动地。   母亲冲进来,抄起手就是一巴掌。   他被打懵了。   “儿子,不要依恋任何人,尤其是女人,她们一个个都是狐狸精变的,要吸你的血,吃你的肉,你要时时刻刻提防着她们。   儿子,你要记住,这个世界上,只有娘不用提防,娘的心里眼里只有你一个,娘永远都是为了你好。”   他抽抽噎噎的睡下。   母亲的脚步声远去,帐帘外安静极了。   他总觉得那样的安静里,潜伏着一个巨大的野兽,要趁着他熟睡的时候,一口吞他下肚。   后来他才知道,钱氏不是被逐出太子府,而是悄无声息的死了。   她爬上了父亲的床,父亲被美色冲昏了头,答应封她点什么。   男人被钱氏迷住,儿子喝着钱氏的奶,母亲岂能容得下这样一个野心勃勃的女人?   于是母亲弄死了她。   后来,母亲还弄死了很多年轻好看的女子。   这些女子像蝴蝶一样围着父亲,用她们年轻的身体,换取通往荣华富贵的腰牌。   父亲质问母亲的时候,母亲脸上半点愧色都没有。   “太子是一国储君,当以家国天下为重,那些女子掏空了您的身子,坏了您在陛下心目中的形象,罪该万死。”   安静,死一样的安静。   他就等在外间,害怕的心都在发抖,生怕下一瞬,父亲就把母亲给掐死了。   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父亲柱着拐杖一步一步离去。   后来,他进宫,到了皇祖父的身边。   他住的院子更大了,也都是些陌生的脸孔。夜里他还是睡不着,帐帘外更安静了,一丝声音也没有,他想回家。   可母亲是不会让他回家的,他只要敢走出这个院子,母亲头上的簪子就会戳到他身上。   那种痛,他尝过一次,不想再尝第二次。   他必须要尝试着体谅母亲的苦衷。   母亲为了让皇祖父看到他的优秀,不知道暗下费了多少的心思,搭进去了多少银子。   这世上哪来那么多的偶遇和巧合啊,都是一点点算计来的。   到了皇祖父身边,他才知道皇祖父最喜欢的是安静,尤其他在批阅奏章的时候,殿里不能发出一点点声音。   所有人都吸着气,一动不敢动。   他也是。   寂静中,他看到皇祖父拿起朱笔,在奏章上慢慢写下几个字。   奏章交到司礼大太监的手上,帝王的旨意从深宫里传到四九城,传遍天下。   会有人罢官,会有人升官;   会有一个大族的覆灭,会有一个大族的崛起;   会有人人头落地,会有人出人头地。   小时候,他以为这份安静,给皇祖父以思考的力量,后来才明白,安静不是力量,权力才是。   赵亦时收回思绪,拿起笔,开始临帖。   三页纸刚写完,汪印推门进来,恭敬道:“殿下,沈侍卫那头有消息传来。” 第944章 留字   “说!”   “朱远墨前头欠了晏三合一个天大的人情,晏三合把他叫到别院,让他去谢家祖坟走一趟,看看那地儿的风水,如果不好,就顺便改一改。”   汪印:“谢家祖坟在安徽府,朱远墨说他从别院出来后,回府简单收拾了些行李,便出发。”   赵亦时:“然后呢?”   汪印:“沈侍卫说马车里的确只有朱远墨一个人,还有一个包袱,包袱里是四五身替换衣裳,一千两的银票。”   赵亦时眸色冰冷:“堂堂前钦天监监主,出门看风水连个下人都不带吗?”   汪印:“说是晏三合叮嘱的,帮谢家看祖坟的事情不能声张,让他自己一个人单独去。”   话落,有人叩门。   汪印赶紧去开门。   侍卫与他耳语几句,汪印匆匆回到书房。   “殿下,季府的马车也查清楚了。”   汪印:“季海东也是欠了晏三合一个人情,被叫去了别院,晏三合把汤圆许给了他。”   赵亦时脸色微微一变。   汪印吓得赶紧把头,往下压了半寸。   “季海东已经有了发妻,没办法再娶一个回去,只好答应把汤圆纳为外室,安置在他城外的宅子里。”   赵亦时冷笑一声:“那往尼姑庵的,就是别院的小丫鬟兰川了?”   “殿下所料不错。”   “兰川原本是水月庵慧如师太的徒弟,后来才跟了晏三合,慧如师太接到晏三合的通知,要她下山把兰川接回去。”   汪印:“兰川见识了俗世的生活,不愿意再进庵里修行,晏三合给了慧如两千两银子,让慧如帮兰川再找一户好人家。   一时半会哪里能找到合适的人家,慧如就带着兰川去西北一个故友家,暂时先安顿安顿。”   又有敲门声。   汪印出去片刻后,再度进来。   “殿下,韩家堡的老堡主死后棺材裂了,心魔是晏三合帮着解的。现任堡主韩煦也是接到晏三合的信后,赶去了别院。   晏三合让韩家镖局压一趟镖,目的地是云南府怒江边,韩煦说那里是晏三合的家。   沈侍卫仔细查验了,两辆马车里装的都是三爷、小裴爷和晏三合的东西,还有一些百药堂名贵的中药。”   汪印掀起眼皮看了看太子的脸色。   “沈侍卫还带了个消息回来,别院里的确空空荡荡,半个人影都没有找到,但三爷和小裴爷的贴身侍卫都还在。   朱青在裴府,人受重伤还没醒过来,丁一在一旁照看着。   黄芪已经被咱们的人拿下,他说是奉了主子的命令,回谢府、裴府拿些东西,然后送去韩家驿站。   还说,他家主子决定和三爷他们一道离开京城,至于怎么离开的,他说不知道。   黄芪说这些话的时候,眼泪哗哗的流,说主子怎么连他都抛下了呢?”   “哗啦——”   赵亦时将书案上的东西奋力一扫。   汪印吓得扑通一声跪地,颤颤巍巍道:   “沈侍卫还,还传消息来说,别院书房的一面墙上,有三爷、小裴爷,晏三合还有李不言留给……留给殿下的话。”   “来人,备马!”   “殿下,您还在守陵中,万万不可……”   赵亦时一脚踹在他肩上,“滚开!”   汪印伏在地上,近乎声泪俱下,“殿下,皇上有令,无召不得回京啊殿下!”   赵亦时哪里还能听得进这话,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裴明亭离他而去了!   他跟着谢知非远走高飞了!   他,他怎么敢?   太子气势汹汹地冲出来,气势汹汹地翻身上马,那是一张亲卫们前所未见过的布满怒气的脸,亲卫们哪里敢拦,纷纷骑马跟上。   黑夜里,几十匹快马向四九城疾驰而去。   到了城门口,守城侍卫一看是太子和他的亲卫,吓得屁都不敢放一个,赶紧开了城门,让太子进城。   进城直奔别院而去。   到了别院门口,赵亦时翻身下马。   还在别院里四下寻人的沈冲闻讯前来,一看太子眉眼间的凌厉,到嘴的话只得狠狠压下去,抬头朝身后侍卫道:   “赶紧去把书房的灯都亮起来。”   “是!”   赵亦时脚步不停,绷着脸径直往里走。   这处别院他来过几次,每一次进来总觉得这院子里有种鸡飞狗跳的热闹。   然而这一次,却只余安静。   是的,安静。   赵亦时莫名感觉到不自在,不由的脚步慢下来,将目中的凶光一丝不露的敛入内心,然后,才一脚走进书房。   书房,灯火通明。   原本堆得满满当当的书架,都空落下来,显示着主人离去的决心。   赵亦时抬起头。   烛火映照下的白墙上,写着密密麻麻的字。   赵怀仁,我们三个在一起的时候,你很少说话,也几乎没有什么表情。   我和明亭却能从你的这张脸上,或者你偶尔冒出来的只言片语,判断出你是开心,还是生气。   明亭负责耍贱,我负责哄你,你神情柔和地冲我们淡淡一笑,我们俩心底才会长舒一口气。   此情此景我最后再回忆一次,出了这个门,便永生不想再记起。   我不怪你对我痛下杀手,却恨你把我和明亭看得太轻。   赵怀仁,再见!   ……   赵怀仁,我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国,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助你登上大位,然后和谢五十混吃等死。   既然是心愿,那就必须要实现。   你羽翼早已丰满,有没有我相助,那大位都是你的,所以,我选择了和谢五十厮混在一起。   我不怪你算计郑家,却不能原谅你要杀谢五十,他是我这辈子最好的兄弟。   赵怀仁,再见!   ……   赵亦时,如果你能做个好皇帝,你的心狠手辣,赶尽杀绝也算是个优点。   如果不能,那你的所作所为就显得可笑。   别把自己活成个孤家寡人,否则你就是既可笑,又可怜,还很可悲。   ……   赵亦时,我娘说,如果你遇着一个让你心砰砰直跳的人,大胆告诉他,人生苦短,什么都能委屈,唯有一颗心不能委屈。   我娘还说,有的人,一眼足以入心。   从前我觉得我娘的话,都是对的,现在看来,我娘也有错的时候。   有人长了一张精致的脸皮,根本看不出他脸皮下那颗要杀人的心。   所以,后会无期吧! 第945章 君臣   赵亦时二十几载的人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愤怒过,以至于一张脸慢慢从颈脖开始涨得通红,最后所有的血色凝聚在眸中一点。   五脏六腑莫名疼痛起来,那种疼痛像是断了骨头,又像是抽筋扒皮。   这时,他忽然感觉嘴里有什么东西流出来,伸手一抹,竟然是血。   他惶恐的看着那一点暗红,再忍不住,嘴一张,吐出一口血来。   沈冲吓了个半死。   “殿下,我这就去请太……”   赵亦时抬起腿,照着沈冲的腰间便是一脚。   愤怒和痛意似乎一下子有了发泄的地方,赵亦时转身夺过亲卫手中的马鞭,劈头盖脸的朝沈冲抽下去。   沈冲一动也不动敢,任由他抽。   有一鞭抽在脸上,顿时皮开肉绽,迸出血来。   亲卫们看得心惊胆战。   殿下平日里最宠的便是沈冲,别说打了,就是狠话都极少对他说一句。   没有人敢劝,就是连沈冲他自己,都不敢哼出一声。   赵亦时打累了,停下来,喘着粗气问:“你可知,你错在哪?”   沈冲伏在地上,哽咽回道:“小的话多了。”   “不对!”   赵亦时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连连冷笑。   “后会无期这种话,还轮不到你们说,这天下都是我的,你们能躲到哪里去?便是躲得了一时,也躲不了一世。”   沈冲不敢置信地抬起头。   只见太子嘴角衔着一记阴狠的笑,双唇被牙齿咬得扭曲,哪还瞧得见什么温润如玉,什么公子无双。   沈冲垂下头,低低恳求道:“殿下,慎言啊!”   话落,有个亲卫冲进院子,止步于书房门口,朝门里说道:“殿下,宫里传来旨意,陛下召殿下入宫。”   沈冲魂飞魄散。   无召私自入京,等同于谋反。   他顶着一张血流满面的脸,立刻高喊道:“来人,快给殿下换身衣裳。”   “不必。”   赵亦时扔了马鞭,从怀里掏出帕子,一根手指一根手指,慢慢的擦过去。   “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吗?”   “殿下放心,小的会暗中派人守在各个关卡和渡口处,一定把他们找出来。”   赵亦时一双凤目漠然地看着窗外,声音变得异常的轻柔。   “沈冲啊,这天下没有人能负我。”   只有我负天下人!   最后一根手指擦完,他将帕子轻轻一扔,大步走进夜色里。   ……   朱色宫门吱呀一声打开。   小内侍提着灯笼等在门里,见太子进来,忙上前陪笑道:“殿下,小的给您照路。”   需要吗?   这条路他进进出出,走了不知道多少遍。   小时候步子小,要走二千六百三十一步。   十三岁之后,每回走二千零五十步。   若是出宫,只需二千步,那少了的五十步,是因为不用步步算计,心头松快,所以步子也迈得大些。   “有劳小公公。”   “殿下客气了。”   小内侍瞧了瞧四周,压着声道:“陛下得知殿下回京,茶盅都打翻了,一会殿下小心应对。”   赵亦时轻轻点了一下头,心中却冷笑不止。   帝王的怒气,可不是小心二字就能躲得过的。   东殿的暖阁,灯火通明。   赵亦时进去时,发现皇后竟然也在,眼眸不由一眯。   他上前跪地行礼。   皇帝赵彦洛并未叫起,而是抬头看了皇后一眼,无不讽刺道:   “皇后极少到朕的暖阁来,今儿真是巧,你儿子回来了,可见你们母子连心啊!”   这话说得张皇后无地自容,强撑着笑道:   “极少来也不是不来,陛下前几日染了风寒,臣妾担忧陛下龙体,辗转难眠,这才深夜过来看看。”   赵彦洛也不戳穿她,“如今看到了,朕还好好活着,皇后跪安吧。”   “臣妾告退。”   张皇后深目看了太子一眼,躬身退出暖阁。   等阁门关上,赵彦洛才斜眼看向太子,冷冷问道:“太子不是守着皇陵吗?”   “回陛下。”   赵亦时直起身:“儿臣得到了谢知非和裴笑离京的消息,想着过往的友情,一时冲动,便不管不顾的回了京。”   “噢?”   赵彦洛:“见着人了?”   赵亦时:“还是去晚了一步,他们已经走了。”   赵彦洛:“怎么朕听说,太子杀气腾腾的进了京,不像是去送人,倒像是要去杀人。”   赵亦时:“儿臣心急如焚。”   赵彦洛冷笑,口气陡然转厉,“心急如焚就能把祖宗家法,华国律例当成耳旁风吗?”   赵亦时一听这话,忙颤颤巍巍伏倒在地:“儿臣,罪该万死!”   赵彦洛:“无召入京,按律当斩!”   赵亦时面色在一瞬间煞白,半晌,缓缓道:“求父皇饶命。”   “饶命?”   赵彦洛忽然笑道:“太子私自出兵,去追杀那一拨人的时候,可有想过饶命二字?”   赵亦时心中大骇,两个太阳穴突突跳个不停。   良久,他直起身,唇边慢慢浮上了一抹冷笑,“原来,儿臣的一举一动,都在陛下的眼皮底下。”   赵彦洛想着他的枕边人张皇后,无不凄凉的反问道:“朕的一举一动,不也都在你们母子的眼皮底下?”   “可是陛下!”   赵亦时慢慢昂起头:“母亲是为了您好,我是为了您好,为了华国的江山社稷好。”   赵彦洛一拳砸在床沿上,怒道:“君无戏言,你把朕的话,当成耳旁风吗?”   “儿臣不敢。”   赵亦时深深吁出一口气:“儿臣是在弥补陛下您所犯的错误。”   “啪——”   赵彦洛面色和他的掌心一样赤红,“放肆!”   赵亦时半面脸瞬间红肿,面上五个指印清清楚楚。   这不是父亲第一次打他,自打十三岁后,挨打挨罚成了家长便饭。   他知道是为了那桩事。   父亲虽然残了一条腿,但脑子向来好使,只是那臃肿的身躯掩盖了他的聪明。   郑家的案子先帝交给他全全负责,他不一定能窥透事情的全部,但多少能探得些秘密。   他用手背拭了拭嘴角的血渍,轻笑道:“父亲当年为什么不揭发我呢?”   赵彦洛没有料到他会突然问这个,怔愣住了。   赵亦时目中深藏已久的鄙夷终于露出来。   “是和我一样的贪生怕死吗?” 第946章 父子   这话,已经不能用“大不敬”三个字来形容,无论君臣,还是父子。   赵亦时却毫无怯意,继续说道:   “如果当年父亲敢站出来,对先帝说:陛下啊,一切都是由这个逆子在背后谋算的。   我不仅不会怪父亲,还会真心夸赞一句:父亲正直。   哪怕我们被冷落,被流放,甚至没了性命,父亲在我心里仍是高山一样的存在。   可惜啊,父亲没有站出来。   为什么不站出来呢?仅仅因为我是您的儿子吗?”   赵亦时冷笑着摇摇头。   “您的儿子这么多,少我一个又何妨呢?   是因为您还在太子之位上吧?   是因为我被人叫一声贤太孙吧?   是因为您的太子之位,还得靠我这个贤太孙来保全吧?”   赵彦洛的呼吸一下子粗重起来。   他举起手,又想一掌劈下时,太子敏捷的站了起来,往后连退几步。   “适可而止吧,父亲!”   赵亦时低吼一声。   “您不能得了便宜又卖乖,吃了葡萄又嫌酸啊!”   “逆子,逆子!”   赵彦洛把拐杖敲得砰砰直响。   “您可知道您嘴里的逆子,为了救您一命,救太子府一命,跪倒在谢道之的面前,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   赵亦时想起那时的卑微,声音一下子哽咽了。   “我是先帝钦点的皇太孙啊,我跪天跪地跪君跪亲,却还要跪一个……一个大臣?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因为我体谅您啊!   我的父亲是一个君子,他不争也不抢,刀架到他的脖子上,他任人宰割,是真正的勇士。   好吧,既然君子不屑,便由我这个儿子来做小人,做恶人,他日若有冤魂来索命,便由我入地狱吧。”   他用力的拍着心口,拍得怦怦响。   “父亲啊,儿子为您的一片心,您可知道啊?”   赵彦洛不可思议地看着面前的太子,良久,噗嗤笑了一声。   “太子当真好口才啊,总喜欢把自己的过错,推卸到别人的身上。”   “是,是我怕死。我怕死有错吗?”   赵亦时上前一步,逼视着皇帝:“父亲难道忘了废太子的下场?”   赵彦洛肥胖的身子狠狠颤栗了一下,脸色瞬间惨白。   “那么好的一个人,到头来是什么结局呢?”   赵亦时一字一顿,“史书上说他是乱臣贼子啊,我的父亲!”   废太子,他称呼一声伯父。   赵彦洛觉得心脏骤然被人捏紧,连呼吸都不能平息这份痛楚。   “您再看看废太子府的下场?有一个活着的吗?血都流成了河!”   赵亦时眼中的红色越来越浓,像血一样欲滴出来。   “凭什么呢,我们要重蹈他的覆辙?我们才是正统啊!”   那段血腥历史,他是从母亲的嘴里听到的,吓得连做了半个月的噩梦,夜里小解都不敢出帐帘。   不用母亲在他耳边碎碎念,他就悟出一个道理:生在皇室中,想要活命,就只有一个狠字。   那一年,他才五岁。   十岁的时候,有一回他无意中看到了史官的记录,“乱臣贼子”四个字,刺痛了他的双眼。   这时他才明白,有些史书也并非全部都是事实。   于是,他又悟出另一个道理:人啊,一定要站在最高处,才能有身生身后名。   “父亲,我没有做错,一步都没有做错。”   赵亦时又往前逼进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床上的帝王。   “我错就错在不该生在这皇室,不该做您的儿子。您知道做您的儿子,有多累吗?”   他摇摇头:“我在先帝面前要多么的小心翼翼,多么的胆战心惊,多么的思前顾后,才能保住您的太子之位?”   赵彦洛看着他,“也是保住你的太孙之位。”   “是啊,父亲,保住您,就是保住我,保住我,就是保住您,我们一脉相承,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啊!”   赵亦时呵笑了一声。   “我们本应该同进同退,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为了一些不相干的人,相互指责,相互戒备。”   不相干的人?   赵彦洛肥胖的脸上露出一点诡异的笑。   “朕质问的是太子为何无召进京,不曾想惹出太子洋洋洒洒一大段,看来太子是对朕不满已久啊。”   “儿子不敢。”   赵亦时:“儿子只是想劝诫父亲,不可妇人之仁。”   “好一个妇人之仁!”   赵彦洛:“她只是姑娘,无一兵一卒,哪一点值得你赶尽杀绝?朕又犯了什么错,需要太子你来弥补?”   赵亦时一噎。   “太子啊,生在帝王家不是你的错,做朕的儿子也不是你的错,但你至少可以……”   赵彦洛指指自己的心口:“留一丁点的良心!”   赵亦时冷笑连连:“请问父亲,何为良心?”   “良心是一个人做事的尺度,衡量的标准是你夜里能不能睡个安稳觉。”   赵彦洛撑着拐杖,艰难的站起来。   他身形高大,目光与赵亦时的对上。   “朕听说,太子常常夜不能寐,亏心事做多了吧?”   “陛下想多了。”   “不是朕想多了,是太子你想多了。你当先帝当年要废我,仅仅是因为汉王长得像他,骁勇善战,是先帝年轻时候的翻版?”   赵彦洛:“错!是因为朕比先帝做人稍稍仁慈了一点,百官愿意与我亲近。这一点仁慈让先帝有了危机感。”   赵亦时瞳仁轻轻一颤。   “你当他几次三番不废朕,仅仅是怕天下悠悠之口,怕群臣反对吗?   也错!   是他越到后来,越看明白一件事,他南征北战这么些年,耗尽了国库的银子。   若继位者是汉王,汉王的性子势必继续打仗,如此一来,国库更空,百姓更苦,华国危矣!”   赵彦洛停顿了一下。   “所以当年太子府的危机,根本无需牺牲一个郑家,只需在汉王身边安下一人。   这人每时每刻提醒他,皇帝宠他,太子又胖又瘸是个废物,他将来一定能取代太子,登九五至尊,做一代名君。   好话听多了,势必会有傲气。   他身上的傲气越积越多,自然而然就不可一世起来。   再加上郑玉是副将,战况再难,以郑玉领兵的本事,也能有惊无险的击败鞑靼。   如此一来,傲气再添一层。   以汉王的性子,没事都要吹嘘一下自己,好不容易打了胜仗,更要把自己吹到天上去,说不定连先帝都不在他眼里。   而先帝最容不下的,便是傲气十足,功高盖主的人,这一招叫捧杀。”   赵彦洛看着赵亦时脸上掩藏不住的惊色,淡淡道:   “太子啊,不是郑玉和汉王打了胜仗,朕就一定被废。恰恰相反,只有他们打了胜仗,朕才一定不会被废。” 第947章 惊怖   赵亦时整个人剧烈地晃了晃。   他觉得眼前的父亲很陌生。   陌生在哪里?   那双眼睛。   父亲的眼神从来都是混沌无神的,然而此刻他的目光不仅清亮,而且锋利,好像自己在他眼里只是一个自以为是,自作聪明的稚儿。   “太子刚刚说,朕的太子之位,还得靠你这个皇太孙来保全。”   赵彦洛:“你又错了,恰恰是朕这个又瘸又胖又胆小又无用的太子,才使得你坐上了皇太孙的位置,并且保住了这位置。”   “怎么可能?”   赵亦时又惊又怖,声音都吪了。   “废太子的前车之鉴,太子只看到了他不够狠辣的一面,从而告诫自己要狠,太子可曾往深处看一看,废太子失宠于元封帝的另一面?”   赵彦洛冷冷一笑。   “一个人长得又好,读书又好,性子又好,待人谦和有礼,处事不偏不倚,浑身上下无一处不好。   但如此一来,岂不显得别人很不好?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皇帝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嫉妒仇恨。”   赵彦洛目光在赵亦时的脸上淡淡一扫。   “废太子那张脸多么好看啊,气度多么出众啊,玉树临风似的往大殿里一站,所有人的目光都被他吸引过去。   元封帝坐在龙椅上,日日看着这一幕,难道不会心生嫉妒吗?   太子熟读史书,不妨仔细想一想,古往今来,太过出众的人有几个是有好下场的?   没有几个。   为什么?   因为人心就是如此,人性就是如此,都见不得别人比自己好。   太子啊,口腹之欲是这世上最容易满足的。   朕身在帝王之家,打小天上飞的,水里游的,什么好吃的吃不到?朕为什么还将自己养得一身肥肉?   因为先帝正值壮年,而朕却日渐长大,羽翼渐丰。   父壮子强在百姓人家,是件好事,在天家,却是大忌。   先帝的做派,像极了元封帝,他们都是杀伐果断的大英雄,英雄怕什么?   怕迟暮!   所以朕这个太子就必须肥肥胖胖,窝窝囊囊,碌碌无为,哪怕受人嘲笑,也比受人夸耀的好。   太子啊,这一招叫藏拙。   正因为朕的藏拙,先帝一看赵家的江山不能交到朕这个废物手上,才有了你这个皇太孙。”   曾经的皇太孙,如今的太子连骨头缝里都在往外冒着寒意,可灵魂却像烧着了一般。   是这样吗?   真的是这样吗?   如果真是这样,那面前男子的心机该藏得有多深,连先帝都骗过了。   “端木宫一个皇太子,一个皇太孙,父子二人都身居高位,一言一行都举足轻重。”   赵彦洛淡淡又道:   “你用你的聪慧,来反照朕的笨拙,朕用朕的笨拙,来托住你的聪慧。   天平的两头用聪明和笨拙维系着平衡。   先帝一看到朕,便心生厌恶,觉得还是皇太孙好;   再一看到皇太孙,又觉得太孙有那样一个爹实在是可怜,反过来会对你更好,会更用心的教导你。   所以太子啊,你的话说反了,非你保全了朕,是朕成就了你!”   赵亦时只觉得头晕目眩,眼前一阵阵发黑。   父亲成就了他?   竟然是父亲成就了他!   半晌,他咬牙问道:“既然我们父子都已经平衡的这么好了,为什么这么多年,先帝废弃您的念头,一直都有?”   “因为在先帝的心里,也有一杆天平,这天平的一端坐着朕和你,另一端坐着汉王。”   赵彦洛:“太子可曾细细观察过,当我们这头往上翘了,先帝的手就会把我们往下压一压;当汉王那头翘起,先帝的手又会把他往下压一压。   不放任一家独大,坐山观着虎斗,太子啊,这又是另一种平衡。   这种平衡之下,先帝能得到两个好处。   一个是他的江山更稳固,没有人敢分他的权,谁分他的权,他就要谁的命。   另一个,他能清楚的判断出,朝中谁是太子党,谁是汉王党,谁又独善了其身。”   赵亦时的脑子里突然闪过已故的老御史陆时。   这人两头不靠,反倒让先帝重用。   “先帝不断废弃朕的念头,一次一次让朕处于险境,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也是在锤炼朕,锤炼汉王,锤炼你。”   赵彦洛:“赵家的江山想要千秋万代,无能的废物是不能成为继承者的,只有经过千锤百炼的人,才有资格站在最高处。”   赵亦时看着面前的帝王,没有由来的觉得一阵阵的害怕。   他藏在暗处,不动声色的观察着身边的每一个人,每一张脸,把人心,人性算计的半分不差。   他不仅把先帝算计进去了,连嫡亲的儿子也没有放过。   真真可笑啊。   自己竟然……竟然还以为他是个贪生怕死,一无事处的人。   “至于朕为什么放过她?”   赵彦洛沉默了很久,抬起拐杖戳了戳赵亦时的心口。   “人在什么位置,就该做什么位置的事。储君的这里装的应该是江山社稷,是朝政事务,而不是一个无足轻重,翻不出水花的女子。”   赵亦时被戳得踉跄退后半步。   他瞬间明白了,父亲不是不杀她,而是不屑杀。   “还有一点,做事不要赶尽杀绝,要有一点妇人之仁,给别人留条生路。”   赵彦洛把拐杖往地上重重一戳,另一只手覆上去。   “给别人留条生路,或许也是给自己留条生路,给你的子孙后代留了一条生路。”   这些话,没有人与他说过。   他的先生,他的皇祖父都教他心要狠,手要辣,谁都不能相信。   兄弟不能相信,枕边人不能相信,天下人更是不能相信,便是亲爹亲娘都要防上三分。   赵亦时眼眶狠狠一酸,凄凄道:“父亲为什么不早点和我说这些话?”   赵彦洛望他良久,“朕的话,你何曾听进去过半句?”   刹那间,赵亦时的表情难以形容。   娘打小就和他说——   儿子,你可千万别学你爹,你看看你爹那畏畏缩缩的样子,能成什么大事,整天就知道吃吃吃!   儿子,你要乖乖的听娘的话,娘和你几个舅舅,拼着一死都要把你送上那个位置,你离你那个没出息的爹远一点。   刚开始,他还觉得父亲可怜。   这样的话听得多了,他渐渐的也嫌弃上了。   是的,他从来没有正眼瞧得起过眼前的男人,更别说用心去听一听他说的话,品一品他话里的深意。   每一次拐杖敲上来,他都以为这个瘸子,是在嫉妒他在先帝前的得宠,嫉妒他的相貌,还有他一双健全的腿。   却不曾想,他是在教子。 第948章 兵权   不对!   赵亦时忽然想到了季陵川的那一次。   父亲狠狠抽了他几杖,因为愤怒,他连五官都扭曲了。   “季陵川贪腐这么多的银子,他借的是谁的势,仗的是谁的胆?张家吗?”   “我一而再,再而三告诫你们,人不要太贪,心不要太黑,你们一个个把我的话当成耳旁风。”   “季陵川的下场,是他咎由自取,我不向皇帝求情,是因为无脸可求。”   “你是在保你母亲,保你的母族,保你自己太孙的地位。”   父亲的这些话是在提醒他——   季家太贪了;   张家太贪了;   你的母亲,太贪了;   你要想办法压一压,否则我们父子都要被他们连累去!   还是那一句,为什么不早提醒呢?   别的话,他可能听不进半句,可事关母亲,张家,季家……他总会留个心眼的。   还是说……   父亲的心里,也有一杆天平。   一端放着他,另一端呢?   会是谁?   赵亦时的心思急转直下。   此刻他才意识到一点,自己为了那几个人,不管不顾的进京来,是一件多么愚蠢的事。   皇太孙是先帝封的,先帝不在了,父亲就是天下的主人,他操纵着自己未来的命运。   想到这里,赵亦时立刻就知道自己要怎么做了。   他扑通跪倒在地,“父亲,我错了,求您宽恕我,以后您的话,我都会听,都会放在心上。”   赵彦洛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的人,摇了摇头,“太子啊,为时已晚,来人!”   贴身内传孙进忠匆匆跑进来,“陛下!”   “太子无诏私自回京,犯下大错,罚他交出手上三卫,看守皇陵三年。”   “父亲!”   赵亦时大吼一声,不敢置信的抬起头,眼里都是惊恐之色。   这是把他的兵权都给卸了啊!   赵彦洛恍若未闻,疲倦的摆摆手,“太子退下吧,回皇陵好好闭门思过。”   赵亦时整个人仿佛被雷打了,石雕一样动也不动。   这么些年宵衣旰食,呕心沥血,机关算尽才换来的一切,就被这么一句轻飘飘的话给夺走了。   父亲是临时起意,还是蓄谋已久?   三年呐。   一千零九十五天。   四九城会变成什么样?   时局会变成什么样?   宫里会变成什么样?   人心又会变成什么样?   何止骨头缝里冒出寒意,赵亦时就连头发丝,都冷得在颤栗。   他闭上眼睛,强行压抑住心底涌上来的某些东西,深深吸了一口气。   再睁开眼睛时,他眼中无波无浪,黑沉的如深井一般。   赵亦时身子往下伏倒在地,“儿臣领旨,儿臣告退。”   说罢,他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恭恭敬敬的再次向皇帝行了一礼,最后才转身离去。   他每一步都走得很慢,背影显得很孤独,又似带着一点坚决。   无人知道,刚刚他强行压抑住的某些东西,此刻却再一次从心底涌上来,以至于他像深井一般的眼眸里,满是冰寒之意。   赵彦洛却一阵恍惚,仿佛又看到了很多年前,那个他痴痴望着,却永远追不上的一个背影。   那时候他多大,四岁,还是五岁?   父亲每年岁末奉诏回京,他是长子,弟弟赵彦晋还没有生下来,父亲带着母亲和他一道回京。   京里什么都好,就一样不好,那些皇室里的孩子都会欺负他,叫他瘸子。   他那时候因为腿瘸,做什么都会慢别人半拍,他们就给他起了个绰号叫北龟。   除夕夜,家宴还没有散,孩子们坐不住了,跑去殿外玩。   等天黑了,内侍们还放烟花爆竹,哄着小主子玩。   他也想看,巴巴的跟出去,先是被人故意绊了一跤,又被人在后颈里塞了一把雪碴子。   他不敢告诉父母,又害怕这些人,只能找没人的地方躲着这帮没王法的。   走着走着,他碰到了一人。   是当朝太子,身形修修长长,一脸温润如玉,按辈分,他得唤一声“大伯。”   欺负他的人当中,也有他们家的。   他脸一扭,眼睛望向别处,委屈的撇撇嘴,哼,你们做大人的也不管管。   太子应该是听到了他的那声“哼”,在他面前停下来,微微含笑。   “你笑啥?”他恼了。   太子没说话,掏出帕子替他擦擦脸,擦擦手,还掸了掸他衣裳上的脏。   “以后被人欺负了,就告诉我,大伯替你出头。”   不知为何,他突然想哭。   父亲和母亲都没有替他出头,只让他乖一点,在京里别惹事。   “他们都骂我北龟。”   太子一怔。   “哎啊,北龟就是北地的乌龟,他们嫌弃我是个瘸子,走路慢。”   说着,他眼泪就哗哗流了下来。   太子又笑了。   这一笑,他哭得更凶了,京里的人,当真一个个都没良心啊。   就在这时,太子蹲了下来。   “慢有什么不好?你躲在别人身后,可以好好看看每个人走路的样子。”   “我为什么要看别人走路啊?”   “你可以分辨出他们每个人的性子啊。”   太子声音是那样的温柔,不紧不慢的。   “你看啊,走路快的人,性子也急,那他做事也会很急;走路含胸的人,一看就不是很自信;肩往下塌的人,那肯定心里有事啊。”   “那不快不慢的人呢?”   “我也不知道,要不……你以后帮大伯留心留心。”   “有什么好处吗?没好处的事情,我才不做哩。”   “有啊!”   太子笑道:“等你大了,大伯给你刻个印章,用最好的玉。”   大伯的印章?   母亲说过的,可值钱了。   他急呼呼道:“你不能反悔啊,反悔就是小狗。”   太子叹了口气:“算了,印章不刻了,还是刻个北龟吧。”   “你也欺负人!”   太子哈哈一笑,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额发,起身,不由分说的牵住他的手。   “大伯带你去看烟花,怎么样?”   孩童虽小,却能辨别出什么是善意,什么是恶意,可他还是对太子要刻个北龟给他,耿耿于怀。   “你,你让他们放最大的给我看,要放好多好多。”   “好。”   “只,只放给我一个人看,不给他们看。”   “成。”   他又把脸一扭,眼睛望向别处,捂住嘴巴暗暗偷笑。   这时,有内侍迎过来。   太子:“搬几个最大的烟花,找一处无人的地方放给小世子看。”   内侍一脸为难:“殿下,大的搬走了,一会……”   太子脸一沉,内侍无奈跺了跺脚,冲他苦笑道:“小世子啊,回头老奴挨了骂,您可得帮着老奴说几句好话啊!”   他哼一声:“就不说!”   太子扯扯他的手,“高低说几句吧。”   他嘟着嘴,想了想:“我听大伯的。”   太子一笑,“哄半天,你小子终于肯叫人了!”   那一夜,他牵着一只温暖的大手,在宫里看了一场好看的烟花。   烟花散尽后,父亲找来。   大伯把他的手交给父亲,冲他淡淡一笑后,便踏入夜色中。   大伯走得不紧不慢,肩稍稍往下榻着,显得稳重而又满腹心事。   过后几年,父亲只带着母亲回京。   后来,连父亲都不大回京了。   他渐渐长大,跟着先生读书写字,不仅学会了躲在背后观察每个人走路,也学会了揣摩每个人的心思。   寒来暑往,岁月更迭。   他始终没有等来那枚值钱的印章。   再后来巫咒案,父亲进京,登基,他被封为太子……一连串的变故,让他没有时间去思考太多,那人的相貌样子渐渐模糊。   可奇怪的是,每当他心浮气躁的时候,总会想到那人的一句:慢有什么不好?   “陛下。”   孙进忠走进殿内回话:“殿下已经出宫,启程回皇陵了。”   赵彦洛收回思绪,“路上可遇着什么人?”   “遇着皇后那边的一个小内侍,说了几句话。”   赵彦洛也不问说了什么,只是冷笑一声,“皇后的心,还是太急啊!”   “娘娘那是爱子心切。”   赵彦洛挪步回了床上,慢慢躺下去。   孙进忠放下帐帘的瞬间,听皇帝轻轻说了两个字。   “未必!”   ————   今天更晚了,这两章近五千字,写得实在是累,反反复复改了好几遍。 正文在九月底之前一定结束,比原来的计划晚了半个月。   最后几章,所有的事情都要交待,可能会写得慢一些,上传也晚一些。抱歉了姑娘们。 第949章 远去   汉王府的右手边,有一处小门。   从小门出来先往左拐,再往右拐,一直走到巷子尽头,有一间大宅院。   这间宅院离护城河很近,从外头看着气宇轩昂,推门而入,杂草丛生,鬼气森森,根本不是个能住人的地方。   然而此刻,这座宅院的某个屋子里,大半夜的竟飘出一股香味。   正所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谁能料到,从别院凭空消失的四人,此刻正在董肖留给晏三合的那座宅子里,合力吃着一只烤鸭。   “小爷我最舍不得的就是这一口。”   小裴爷嗦了嗦几根沾油的手指,万分感叹道:“以后是吃不着喽。”   “做人不要太孤陋寡闻。”   李不言一脸嫌弃的看着手上的鸭腿。   “这玩意仅仅能下嘴而已,到了我们那儿,不出一个月,保证你能胖八斤。”   “你就吹吧你就!”   裴笑心说反正吹牛又不用交税。   暗夜里,墙上飘下来一人,是陆大。   陆大走进屋里。   “小主子,刚刚打听到的消息,太子无诏入京,被削去三卫,守皇陵三年。”   一句话,不仅是晏三合惊了,余下人也都目瞪口呆。   新帝对亲儿子下手,可真够狠的啊!   墙上又飘下来一人,是薜昭。   “晏姑娘,城门口的守卫还是老样子,锦衣卫府没有任何变化,五城的人也都各司其职。”   晏三合看看外头的天色,再去看谢知非。   谢知非轻轻一点头。   晏三合立刻决定道:“薜昭,通知韩煦,马上按原计划行动。”   “是!”   李不言用脚碰碰裴笑的:“把你的脏手洗洗,准备出发。”   裴笑:“就不洗,我要带着这烤鸭味浪迹天涯。”还有我心爱的姑娘。   “德性!”   李不言翻他一个白眼后,起身解开包袱,拿出五张人皮面具,“这玩意戴的时候,手一定要洗得干干净净。”   裴笑:“……”   净手,一个一个对着铜镜戴面具。   谢知非戴上面具后,变成了平平无奇的中年汉子;   李不言则成了稍有一点姿色的中年妇人;   小裴爷变成了文弱书生;   晏三合头发束起,则成了文弱书生的胞弟。   陆大戴不戴面具,都是一副忠仆的样子。   李不言坏水直往上冒,故意占小裴爷的便宜:“儿子,叫声娘来听听?”   小裴爷从善如流:“娘……………”   李不言眉眼都笑开了,“真乖!”   一个乖字还没有出口,只听小裴爷长音一收,后面几不可闻的咬出一个字:子。   李不言的笑生生僵在脸上:“……”   反被他占了便宜?   谢知非摸着脸上的人皮,“晏三合,韩煦怎么会有这么多的人皮面具?”   晏三合:“以后你就知道了。”   裴笑:“别以后啊,现在就说。”   “儿子,逃命要紧!”   李不言拽着他的胳膊往外走,“你的小嘴巴速速闭起来。”   “是,娘………………子!”   ……   下到枯井,顺着密道往深处走,密道很小,连个子最小的晏三合都只能猫着腰走路,   好在路不远,走了一百来丈后就听到护城河的水声。   谁能想到,董承风原本计划逃命的路线,最后被晏三合他们用上了。   是冥冥之中的注定吗?   谁知道呢!   夜色如墨,无星无月。   陆大头一个钻出来,四下仔细看了好几遍,确定空无一人后,才朝密道里的人挥挥手。   谢知非牵着晏三合的手,飞快地钻进暗渠。   裴笑、李不言一前一后跟着进去。   陆大利索的用砖石封住了密道的口,一猫腰也钻进暗渠。   再顺着暗渠走出十几里,就安安稳稳的到了四九城外,得到消息的韩煦会等在暗渠的出口。   韩家堡最近接了一个押镖的任务,押送的是一批古董,目的地原本是西边。   因为古董的价格昂贵,堡主韩煦亲自押送,并且决定先往南走,绕路去西边。   为什么要绕这么大一圈呢?   因为朱远墨测算过了,西南方是晏三合,李不言,三爷,小裴爷共同的吉位,往那里去,不仅能平安无事,还能财源广进。   方位测出来的时候,小裴爷好奇问了一句:怎么我们四个人的吉位都是西南方?   朱远墨心说我怎么知道呢,卦象就是这么显示的。   但他还是用话怼了回去:前头你们三人,还都是大凶呢!   凶是一起凶,吉是一起吉,老天爷都要把我们四个绑在一起!   小裴爷心满意足了,乖乖闭嘴。   ……   十几里的暗渠,足足走了两个时辰。   钻出暗渠时,天色已经微微亮。   七八辆马车将暗渠口挡了个严严实实。   镖师们跟着韩堡主在远处睡觉打盹,只一个韩堡主新招的、叫薜昭的中年汉子在这头看守着。   薜昭见人走出来,把手里两个包袱,一个扔给李不言,一个扔给谢知非。   李不言扶着晏三合上了马车。   谢知非打开包袱,拿出里面的衣鞋,给了裴笑一套,给了陆大一套,两人就在马车边换起了衣裳。   一切妥当。   薜昭把五人的湿衣裳鞋袜装进包袱里,往身上一系,然后指了指最后的那辆马车。   晏三合五人会意,悄无声息的钻进了马车里。   薜昭这才清了清嗓子,高喊道:“韩堡主,时辰差不多了。”   韩煦睁开眼睛,伸了个懒腰后,吹出一记响亮的口哨,“兄弟们,出发,二百里后是下一个休息地。”   五天后,到了第一个韩家驿站。   所有人停下马车,吃饭,沐浴,更衣,休息。   一觉醒来,原本混迹在押镖队伍里的一家五口离开了,又新添进了兄妹四人,外加一个老爹。   继续上路。   继续往西南走。   又到了下一个韩家驿站。   老爹带着儿女们向韩堡主道谢离开,第二天押镖队伍再添进两对小夫妻,外加一个算命瞎子。   有一对小夫妻挺恩爱的。   男人的目光时时刻刻都在女人身上,那女人也乖巧,依偎在男人怀里能半天不动。   还有一对就有些一言难尽了。   男人说一句,女人怼一句,男人再说一句,女人再怼一句,吵得人脑瓜疼。   有时候说急了,女人还会动手。   偏那男人也是贱,挨过打没半个时辰,又凑过去嬉皮笑脸“娘子长、娘子短”的哄着。   怎么能这么没骨气呢?   啧。   真他、娘的丢男人的脸!   至于那算命瞎子,从头到尾连话都懒得说一句,永远缩在角落里睡觉。 第950章 夺权   第七个韩家驿站,在云南府。   镖队仍是休整一天。   上个驿站和镖队同行的小戏班五人向韩堡主道别,邀请韩堡主晚上一道吃饭。   韩堡主点点头,喊道:“薜昭。”   “小的在。”   “送佛送到西,你驾车把他们送到木子客栈去。”   薜昭一脸懵。   事先没排过这一出啊!   木子客栈在哪里?   “顺着这条路往前走,走到头右拐,看到楼最高,最豪华的那幢房子,就是木子客栈。”   韩堡主:“赶了一路都挺乏的,就在客栈里随便吃一点,不用再折腾去别的酒楼了。”   薜昭挠挠头,有点绕糊涂了。   李不言拍拍他的肩:“好找的,那家客栈灯笼最多。”   裴笑诧异:“你怎么知道?”   李不言笑嘻嘻,“我猜的。”   越发不正经起来了。   裴笑冲扮作戏班主的谢知非一谄笑:“班主,您拿个主意。”   谢知非知道韩煦对云南府熟悉,当机立断:“走!”   ……   还真被李不言料中了。   木子客栈三层高楼,层层挂着红彤彤的灯笼。   马车停下,迎出来一个瘦掌柜,目光在五人身上一转,陪着十分的笑道:   “五位贵客,里边请。”   裴笑暗戳戳用胳膊碰了碰谢知非:兄弟,咱们灰头土脸,穿得还朴素,他哪只眼睛看出来咱们是贵客。   谢知非:听不出是客套话吗?   “班主,您先请吧!”   李不言招呼:“薜昭,你也进来,马车就放门口,没有人敢偷对吧,掌柜?”   掌柜顿时眼睛一亮,笑得脸上褶子都出来了,“是,是,是,没人敢偷,请,请,快请!”   六人进到客栈,傻眼了。   客栈的正中间,摆着四只大樟木箱子。   “这不是我们的箱子吗?”   裴笑走过去,摸了摸:“韩煦怎么送这里来了?”   谢知非也觉得奇怪。   按事先商议好的,这四只大箱子送到韩家镖局,是为了吸引赵亦时的目光,让他误以为他们要回云南府怒江边定居。   实际上,箱子送到怒江边没错,但他们人在云南府和韩煦分道扬镳后,直奔李不言的家乡定居。   他目光向晏三合看过去。   晏三合歉意一笑:“李不言说,进了她的家乡,天皇老子都逮不到我们,所以箱子就跟着我们走。”   “那得是多深多深的深山老林啊!”   裴笑一拍额头哀嚎道:“掌柜,有什么好吃的,好喝的,一会都端上来,我要好好吃一顿,才有勇气往那深山老林里钻。”   掌柜愣愣地看着李不言,好像不太明白这一位说的话。   李不言一摆手,“就照他说的办。”   “是!”   掌柜立刻从腰上解下六把钥匙,“房间一人一间,贵客先上楼休息一会,热水马上就送来。”   六间?   裴笑气得跳了起来,“哪个败家子定的房,退三间,留三间就够了。”   掌柜又愣愣地看向李不言,好像这一位说的话,他不明白。   李不言咳嗽一声:“也照他说的办。”   掌柜把头扭向裴笑,目光从上到下,再从下到上,来回扫了那么几遍,不情不愿的收回了三把钥匙。   裴笑拿过一把钥匙,冲谢知非一使眼色:跟上,我有话说。   谢知非余光瞄了眼李不言,随即垂目低声问晏三合:“你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   晏三合手一摊:“后面你就知道了!”   一会以后,一会后面,这里头肯定有猫腻,谢知非没耐心了,正要再问,被裴笑一把拽走了。   裴笑拽着谢知非上了二楼,一看手上的钥匙是三楼,又只得再上一层。   拿钥匙,开门。   两人走进去,再一次傻眼。   裴笑倒抽一口凉气,“幸好退了三间,否则,小爷我非得卖身在这木子客栈里,你说这样的房间,一晚上得多少银子?”   谢知非答不上来。   这些年他也算是走南闯北,有几分见识,但布置的这么精致的房间,却是前所未见。   这比教坊司的温柔乡,还要好上三分。   “谢五十,一会吃过饭咱们要和晏三合、李不言立立规矩啊!”   “立什么规矩?”   “节俭啊,节约啊,别整天大手大脚的。”   裴笑拨动手指:“你算啊,薜昭吃完这顿饭,就回木梨山了,我们四个人,外加一个陆大,五个人,五张嘴,吃喝拉撒睡,一天得花多少银子?”   谢知非:“……”   “过个半年,丁一和黄芪就会带着汤圆、兰川来找我们,再添四张嘴,咱们那几万两银子,没几年就花得光光的。”   裴笑:“现在不比从前,从前我暗中贪一点,你有别人孝敬一点,银子来的快,现在得一两银子一两银子的挣了。”   谢知非拍拍他的肩:“先安定下来,再想挣银子的办法。”   “咦?”   裴笑突然想到了什么:“这客栈怎么这么安静,刚刚好像一个客人也没瞧见。”   兄弟啊,你才发现啊,我一进门就觉着不对了。   谢知非随口道:“怕是都在睡觉吧!”   裴笑哼哼:“地也偏,人也怪,以后咱们要过苦日子喽!”   ……   这头六人刚洗漱完,露出真面目,那头韩煦就进了客栈。   饭菜就摆在大厅里,一个四方的八仙桌。   两个小伙计上菜,不多时,菜就摆了满满一大桌。   裴笑那个肉疼啊,心说这一顿又得花去多少银子啊。   可一想到是自己说要大吃一顿的,又没脸说把菜退回去,后悔的连心也开始隐隐作疼。   这时,瘦掌柜径直走到李不言身边,“您看,还需要些什么?”   “什么都不需要,都退下吧。”   李不言秀眉一挑,“没我的命令,谁都不允许进来。”   “是!”   兄弟,兄弟。   裴笑踢了踢谢知非。   刚刚你听到了没有,什么叫没她的命令?   晏三合都没说话,不对,韩堡主的地盘,他都没说话!   谢知非再迟钝,也大概明白了一些事情,朝晏三合轻轻瞪了一眼后,有些同情地看着裴笑:兄弟,先稳住。   稳不住啊!   咱们一行人,不一直都是晏三合做主的吗?   李大侠瞧这架势,估计是要夺权篡位了!   这时,李不言端起杯子,起身,清了清嗓子。   “这第一杯酒,敬韩煦,别的话没有,就是感谢,以后有用得着我李不言的地方,只管说话。”   “记住你今天说的话!”   韩煦眼睛微微一眯,一仰头,就把酒饮尽。   裴笑都没脸看下去了。   夺权篡位好歹低调些,大侠你这么高调,让晏三合的脸面往哪里摆?   “这第二杯酒,敬薜昭,这一路辛苦了,回去告诉你们唐老爷,总有一天,我们几个会到木梨山叨唠他的。”   薜昭看看晏三合,见她微微一阖眼,也一口饮尽了酒。   “这第三杯酒……”   李不言目光看向晏三合,谢知非。   “欢迎我最好的两个朋友,我不会说大话,只说最实在的,从今往后,我有什么,你们就有什么。”   裴笑替她臊得慌,想往桌子底下钻一钻。   大侠啊,你有什么?   你有深山老林啊!   谢知非没有端起酒盅,抬眼轻轻一笑。   “李不言,到了这个份上,你总该把你真实的身份亮一亮了吧!” 第951章 走吗   “我爹是……”   李不言淡淡看了一眼正端起茶盅喝茶的小裴爷,从牙缝里蹦出三个字。   “大土司。”   噗嗤——   喷出一口水。   咣当——   茶盅从手中跌落。   裴笑惊得声调都变了,“大,大,大土司是做,做什么的?”   饶是谢知非事先有过心理准备,也被这三个字惊了一大跳,以至于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发颤。   “咱们华国的云贵、广西、湖南的边境地区,基本都是山区,地形崎岖不平。   百姓一般聚居在群山中一块一块的小平原,小盆地之中,形成部族。   每个部族都有一个土王。   这些土王世有其地,世管其民,世统其兵,世袭其职,世治其所,世入其流,世受其封。   而管理这一个一个土王的人,就是大土司。”   他看了眼已经目瞪口呆的裴笑,决定把话再讲得直白一点。   “大土司就是整个西南边境的皇帝,只是他多少还受咱们华国的管辖和约束,所以不能称皇帝,只能称大土司,但实际上……”   话戛然而止。   但裴笑却清楚的知道,谢五十没有说出口的半句话是:实际上和皇帝也没什么区别。   怪不得她口气总是那么大;   怪不得她一副天王老子来了,姑奶奶都不带怕的。   原来,她是土皇帝的女儿。   苍天啊!   大地啊!   闹半天,不是人家配不上我,而是我配不上人家!   小裴爷此刻多么想找个地洞钻一钻。   可没洞啊!   他只能求助似看向同桌的薜昭。   薜昭面无表情:年轻人啊,还是见识少了一些。   小裴爷目光看向陆大。   陆大一张死人脸:这有啥,我曾经的主子还是当朝太子呢!   你们两个王八蛋,一点都不懂得帮人化解尴尬。   小裴爷踢了踢一旁的谢五十:快,你替我说句话。   谢五十说了:“李不言,你堂堂公主,怎么就做了晏三合的婢女?”   “我乐意啊!”   李不言:“我娘说了,人这一生知音难觅,遇到了就要死乞白赖的缠上去。”   裴笑终于说了句全头全尾的话:“你家土皇帝同意吗?”   李不言:“他管不了我。”   裴笑:“谁能管你?”   李不言:“我娘啊!”   裴笑胆颤心惊的问:“你娘又是什么人?”   李不言:“我娘是另一个世界的人,是穿过来的,死后又穿了回去。”   吧哒!   裴笑身子往后一仰,屁股往下一滑,跌坐在地上。   她在说什么?   穿过来,穿回去,像穿堂风一样?   还是像穿衣裳一样?   菩萨你不厚道啊,你是不是嫌晏三合给我的惊吓还不够,所以又弄出个李不言来?   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   不对。   是积了什么福,能遇着她们两个!   小裴爷颤颤爬起来,颤颤坐稳了,然后指了指这客栈,又颤颤的问道:“这客栈是你爹的产业?”   “我娘的。”   李不言:“我跟我娘姓,华国所有带木子二字的客栈也好,绸缎庄也罢,还有这个阁,那个轩的,都是我娘留给我的产业。”   他!妈!的!   还是个妥妥的土财主!   不对!   产业不产业的无所谓,问题的关键是如果以后他们有了孩子,是不是也得跟着姓李啊?   裴笑吓得生生打了个激灵,赶紧把这不知道从哪里冒上来的,恐怖念头压下去。   “你爹就同意你……跟着你娘姓?”   “他都有十几个儿子跟他姓了,女儿就无所谓了。”   十几个儿子?   裴笑:“你娘是他纳的妾吗?”   “不许胡说,我娘是正室。”   李不言脸一沉,“那十几个儿子才是庶出,我是我爹唯一的,嫡出的女儿。”   晏三合突然插话。   “她娘是受不了她爹一个接着一个的纳妾,和她爹痛痛快快和离了,还带走了李不言。但据我所知,迄今为止,正室之位一直空着。”   所以,我以后也要绝了纳妾的念头,否则也会……   哎啊啊,这念头怎么又往上冒了呢!   打住。   裴笑咕咚咽了口口水:“那咱们明儿个是投奔你爹去吗?”   “投奔他做什么。”   李不言冷笑一声:“我在那边有十个山头,咱们关起门来过咱们的日子。”   谢知非被结结实实的惊到了,“换句话说,你是管十个部落的女土司?”   “怎么,谁规定土司就一定是男的?”   李不言一脸嫌弃:“本来我不想当的,但那十个山头是他给我的嫁妆,我心想可不能便宜那帮庶子们,拿着!”   十个山头?   女土司?   姑奶奶,行行好吧,你的牛、逼能一次性说出来吗,小爷我的心脏有些吃不消啊!   裴笑捂着怦怦直跳的心脏,直喘气。   他到这里才明白李不言身上那股子魔挡杀魔,佛挡杀佛的劲儿是从哪里来的!   这以后的日子怎么办呢?   打又打不过;   银子也没有人家的多;   还在人家的地盘苟且着;   生的娃还不能跟他姓;   裴笑心里百转千回,千回百转,那些念头不用压,都慢慢的消散下去。   降不住啊!   谢知非瞄了裴笑一眼,端起酒盅,冲李不言一抬。   “我也不会说大话,也只说最实在的,我和晏三合不需要太多,四方小院,殷实人家,能平平安安的就好。”   李不言把酒盅往桌子上重重一放。   “要的太少,这酒你自己喝,我不喝!”   谢知非:“……”   怎么还有强迫人家要她东西的呢?   谢知非只得随口一说:“那就给我五个山头。”   “只能四个。”   李不言端起酒盅,一饮而尽后,目光朝韩煦飘过去,“还有一个我给她留着。”   韩煦忽的笑了,眼中流光溢彩,说不出的动人,“如此,我不客气了。”   谢知非一脸匪夷所思的去看晏三合。   这人什么毛病?五个山头说给就给,口气轻飘的就跟给人五个枣似的。   晏三合笑而不语。   “小裴爷。”   这时,李不言目光一落,轻轻柔柔地落在裴笑的身上。   这人一张臭嘴,好吃懒做,不求上进,咋咋呼呼,但……   一颗心是热的,是软的,是干干净净的,是让人处着处着,就不知不觉入了眼的。   裴笑面甜心苦的举起酒盅,口气带着些酸儿道:“李土司有何吩咐啊?”   “可记得我的话?”   “哪一句啊?”   “心在哪里,人就应该在哪里,麻利的收拾好东西,跟我走。”   “嗯,说过。”   李不言勾起唇,轻声道:“我再问一遍,跟不跟我走?”   裴笑心说你脑子糊涂了还是怎么的,“这不正跟着你……”   话,突然卡住;   脸色,腾的一下变红。   他睁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对面的她,心跳咚咚咚咚。   又不对。   是锵锵锵锵! 第952章 走的   “裴明亭。”   李不言端端正正的叫了一回他的名字。   “我这个人吧,也不是能柔得下来的性子,眼里更是容不下沙子,喜欢直拳打出去,直拳收回来。   做事还毛毛糙糙,忘东忘西,最重要一点是脑子不好使,笨得像头猪,很多事情大家伙都反应过来了,就我没听懂。”   她停了一下。   “但我这人有一点好,就是如果你待我是真心的,我就还你一颗真心,一点水分都不掺,那个……”   她又停了一下。   “你要是愿意跟我走,剩下的五个山头都归你,生儿子跟你姓,生女儿跟我姓,你好好考虑一下。   对了,纳妾是不可能的,想都不要想。   跟了我,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敢在外头沾花惹草,我给你两个选择。”   裴笑怔怔地问了一句:“哪两个?”   “要么,我让你做太监;要么,你让我做寡妇。”   李不言叹了口气,又叹出去:“没办法,这是我娘的死穴,也是我的死穴,下手不狠不行啊!”   裴笑先是感觉裆里一凉,再觉得后颈一痛,然后他一点点挪过脑袋,看向身旁谢知非。   兄弟,掐我一把,这个刺激有点大了。   谢知非对上他的眼睛,极缓的摇了一下头:大家伙都看着呢,不太好下手。   裴笑:你说我是跟她走呢,还是不跟?   谢知非:我劝你不要作死。   裴笑:可就这么答应了,小爷我的脸面往哪里搁?   谢知非:要脸面,还是要幸福,你自己选吧。   脸面也要!   幸福也要!   裴笑一拍桌子,倏的站起来,高傲的跟什么似的:“李不言,我也有我的条件!”   “说!”   “第一,不能仗着自己会功夫,就对我拳打脚踢。”   “放心,我绝不家暴。”   “第二,不能仗着自己有钱,就对我趾高气扬。”   “以后你管钱。”   “第三,不能打孩子,一个指头都不能碰。”   “孩子也归你管。”   这么痛快?   裴笑纳闷了:“那你管什么?”   李不言大大方方:“管你啊!”   裴笑:“……”   山头是我的了;   财政大权也是我的了;   孩子从小由我带,都听我的话;   妥妥的降得住啊!   裴笑咳嗽了一声,绷着个脸道:“那个……终身大事,不可儿戏,我还再考虑一下,你等我一小会。”   说罢,他在一桌人目瞪口呆的视线中,昂首挺胸的走去了庭院。   谢知非声音一压,冲李不言道:“以我对他的了解,他是偷着乐去了!”   晏三合:“这会应该在快活的跺脚挥拳。”   薜昭:“说不定,还要抹几把眼泪。”   陆大:“也有可能会捂着嘴大吼几声。”   韩煦哼一声:“男人啊!”   谢知非心中一顿,目光淡淡的向韩煦看过去。   韩煦察觉,低头喝酒。   ……   庭院里。   有人疯了,疯得很彻底。   一会笑,一会哭;   一会跺脚,一会挥拳;   一会捂着嘴,仰天长啸。   跟过去的李不言倚着门,看着院子里那个上窜下跳,嘴里呜呜咽咽的人,忽然眼眶热了。   什么时候对这人刮目相看的?   是赵亦时遇险那日,他从地上爬起来,冲她急急喊道:“李不言,你、他、娘的给我小心点。”   是晏三合跟着董承风走了,谢知非不放心,赶去木梨山接她,原本称不离砣的裴笑却破天荒的留了下来。   在病床前,他小心翼翼地问她:“想不想吃荔枝啊,我给你剥一个。”   是她担心晏三合的安危,逼着他去朱远墨那里测一测凶吉,他二话不说就去了。   是测出三个大凶后,她心神不宁,他把她拽去了春风楼,说别急,咱们一起先想想办法。   是想不出办法,她要深夜去寺里烧香,他却顾念着她闺中的名声,说等天亮了再陪她去……   一桩桩,一件件,水滴石穿。   她这颗又臭又硬的石头,硬生生被这人给捂软了,捂化了。   她相信如果自己给他递去一碗蛋炒饭,他立刻双手接过来,高兴的跟什么似的,一边扒饭,一边夸着说好吃。   她相信如果自己喊疼,他会蹬蹬跑过来,慌急慌忙的问:“哪里疼?疼得厉害不厉害?忍一忍啊,我这就给你去喊郎中。”   她相信遇着神神鬼鬼的事情,他往她身后躲得比谁都快,但真正遇着危险的事情,他会毫不犹豫的,站在她面前。   忽然,庭院里疯了的人像被点了穴似的,顿住了。   然后,猛的一个转身。   目光对上,四周一下子安静了。   很静。   这时,李不言才发现,他眼眶红红的,眼角还要泪渍没有擦干。   她莞尔一笑:“小裴爷,你不跟我走,该伤心的人是我,你哭啥?”   你说我哭啥?   被她这一句,裴笑的眼泪跟决堤似的。   表白这种事情,是你一个姑娘家该主动做的吗?   还有,这么猝不及防,搁哪个男人身上受得了?   哭几下都算轻的,他差点就高兴疯了!   裴笑狠狠抹了把眼泪,哽咽道:“一小会都等不了,你这性子怎么这么急?”   李不言叹气:“不急不行啊,终身大事呢!”   裴笑心头一阵狂跳,眼泪差点又喷涌出来。   他用力一吸鼻子,“以后送人东西得先经我同意,那五个山头是你爹给你的嫁妆,嫁妆能随便送吗?”   李不言乐了,“那我再问他们要回来?”   “那倒不必,反正也不是外人。”   裴笑把手伸进怀里,从里面掏了掏啊,掏出几张银票。   “别的私房银子都给谢五十骗去了,这五千两是我给自己留的娶媳妇的私房钱,怎么都没舍得给他。”   他舔了舔干裂的唇。   “我们老裴家给女方的聘礼一般都是一万五千两,还有一万两我先欠着,以后赚到银子,再补给你。”   李不言没去接,眉一挑:“小裴爷这是……”   “跟你走!”   “跟你走!”   “这辈子都跟你走!”   裴笑又把自己的眼泪给吼了下来。   银子算什么,荣华富贵算什么,他赵亦时又算什么?   这辈子到此刻,他小裴爷已经痛快了,知足了,圆满了。   泪眼朦胧中,他看到他的姑娘眼睛弯成一道月牙儿,嘴角高高扬起一个孤度   她修长的手指从他手里轻轻一抽,把银票抽了过去,然后宝贝一样的塞进怀里。   “放心吧,小裴爷,我会对你好的!”   ————   今天这两章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写着写着,眼泪就流下来了。   可能是书要完结了,也可能是喜欢这一对。   小裴爷和李大侠这两个人物,是我花了很多心思的配角,其实也不是配角,在我心里他们就是主角。   文到这里,如果我的笔力控制住的话,应该还剩下最后两章,或者三章,追书的你们一定要看到最后,有惊喜,或者是惊吓! 第953章 陪着   屋里,一桌人等了又等,不见那两人来。   罢了,李土司终于抱得小裴爷,韩煦心说原谅他们吧。   她冲桌上的人抱了抱拳,“山水有相逢,后会亦有期,诸位,再见。”   “我送你。”晏三合起身。   “我陪着。”谢知非跟着起身。   月半已过,天际一轮半月悬挂。   韩煦转身,眼里的光明亮的恰到好处,“终有一别,就送到这里吧。”   晏三合眼露不舍:“她送你的那个山头,你什么时候来拿?”   “等我卸下这身重担的时候。”   韩煦跳上马车,勒住缰绳,冲晏三合一点头。   “告诉李土司,大婚之日,我人不一定会来,但礼一定会到,驾——”   连背影都透着干脆利落,谢知非收回目光,低下头,问:“这会子算到以后了吗?”   晏三合一怔。   “韩煦怎么会有这么多的人皮面具?”   谢知非话峰一转,学着她的声音:“以后你就知道了。”   还记着这事呢!   晏三合笑了。   “不如这样,咱们秘密换秘密,如何?”   晏三合对上他的目光,只觉得这人的目光里丝丝缠缠的都是温柔,让人忍不住溺毙在里面。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色令智昏。   那句话又怎么说来着,美人难过英雄关。   她压着声道:“韩煦是个姑娘。”   谢知非:“……”   丫鬟变土司;   堡主变姑娘;   嗯,你们仨可真会玩。   只是李不言的玩,玩得随心所欲;   韩煦的玩,怕是要赔上她的大半生,不容易的。   晏三合看着他脸上的震惊,问:“说吧,你的秘密?”   谢知非松开紧咬着的牙关,“我的秘密就是对你没有秘密。”   “谢知非,你耍我。”   “又不是没耍过。”   谢知非伸出胳膊:“来,要不要打两下?”   海棠院八年,打的可不是两下,每天小拳头都要捶过去呢。   “还没被我锤够啊!”晏三合忍着笑。   “没有。”   谢知非看着她,催促:“快,拿出你以前锤我的狠劲。”   晏三合一拳用力捶过去。   他往后一闪,她踉跄往前,跌进了他的怀里。   他抱得很紧,不留一丝空隙,说不出的让人感觉到踏实。   人世有轮回,兜兜转转,原来命运早就把人送到了彼此的身边,只是那缺失了的十年……   晏三合心想,以后有大把的时间,把那十年的遗憾补回来。   “找个机会把明月接来住几天。”   兄妹团聚?   谢知非想着明月身边的那个二白五,“还是不要了。”   “为什么?”   “她一来,你的眼睛就都在她身上,这个哄,那个心疼的,晏三合……”   谢知非到现在仍喜欢连名带姓的叫她,多好的名字啊,他都舍不得少一个字。   “多心疼心疼我,我头发都为你愁白了。”   这人是知道怎么戳她心的。   晏三合突然想到了小时候,他为她做一点事,就喜欢跑她面前来邀功。   那时候,三分难,他硬要说成十分;   而现在,他何止为她愁白了发,连亲人、家业、前程一并都舍了,十分的难,偏只叹出三分的委屈。   “谢三爷,我也绝不家暴家你,以后你管钱,孩子归你管。”   她在他怀里抬起头,目光含笑:“还有我,一并都归你管。”   谢知非抵着她的额头,眉心很淡的蹙了一下:“那你负责做什么?”   “陪你!”   你开心了,我陪着你;   你伤心了,我陪着你;   你富贵了,我陪着你;   你落魄了,我陪着你;   你老了,我陪着你;   你死了,阴曹地府我还是陪着你!   天地间,安静极了。   灯笼暖暖的光从高处落下来,衬得她眼珠像黑曜石一样明亮,有那么一瞬间,谢知非几乎生出一种错觉。   好像他们还在海棠院,他牵着她的手,走在后花园的林荫树下。   风一吹,海棠花落下。   她笑容如从前一样明媚灿烂;   他还满头乌发。   ……   一连数日,京城都是阴雨绵绵,下得人心头发霉的同时,也瑟瑟发抖。   这样的雨夜,春风楼本来是没什么生意的,偏偏有两个客人,天天来春风楼里喝酒。   而且一喝,就喝到很晚。   若是别的人,掌柜早就赶了,偏他们一个是裴太医,一个是谢府大爷,都是惹不起的主。   包房里。   裴寓一口酒下肚,哽咽道:   “那小畜生我辛辛苦苦养他二十一年,到头来养了一场空,早知如此,还不如一出娘胎就把他给掐死,省得祸害爹娘。”   谢而立满嘴苦涩。   半个月前,他从小叫花手里收到一封信。   信是老三的笔迹,说他跟着晏三合远走高飞去了,对不住娘,对不住大哥,请娘不要伤心,更不要惦记,就当没生养过他这个不孝子。   他惊得不敢相信,立刻跑去裴家一问,才知道裴寓也刚刚收到了信——   裴明亭跟着李不言远走高飞了。   高门世家教养出来的孩子,怎么可能做出如此不着调的事来?   他和裴寓根本不信,立刻赶去别院。   别院里朱青在养伤,丁一和黄芪在一旁照顾。   汤圆则不知所踪。   他揪着三人衣襟逼问。   哪知怎么问,三人都说不知道三爷去了哪里,还反过来哭着问他和裴寓,主子怎么把他们也抛下了?   于是,他和裴寓直奔皇陵,求见太子。   等了足足两个时辰,太子才来。   他们把事情一说,太子怔愣半晌,说没有见过他们中的任何人。   他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很多事情回头细看,其实都是有迹可寻的。   那日老三嬉皮笑脸的来,嬉皮笑脸的给他银票,嬉皮笑脸的让他要有当家人的样子……   怕是在道别吧!   可是为什么呢?   明明娘哄哄就能松口了,为什么还要和晏三合远走高飞?朱青那么重的伤是怎么来的?   还有。   太子见到自己和裴寓,为什么让他们硬生生等了两个时辰?脸上的那一抹冷淡又是从何而来?   更有。   好好的,太子为什么连兵权都被皇帝卸掉了?还要守三年的皇陵?   太子的落魄和老三、明亭、晏三合他们的离开,有没有关系?   显然是有的。   但谢而立和裴寓不敢问,更不敢查,因为别院书房的门上,窗户上,都贴上了太子府的封条。   他和裴寓只能安抚好家人,独自在心里焦灼着,煎熬着,也暗暗等待着。   又等半个月,小叫花又送来一封信。   信上只一个字:安!   裴寓那头也如此:安!   正是因为这一个安字,他和裴寓才一连数天来春风楼里买醉消愁。   两人都是官场上的人,不辞而别又偷偷往家中报平安,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这两个孩子的离开,有不得已的苦衷;也意味着他们的行踪不能让某些人知道。   谢而立拍拍裴寓的肩,“叔,回家吧,明儿不用来了,五天的时间,够了。”   借酒消愁的戏码,是演给某些人看的。   他和裴寓并不知道某些人是谁,但为着那两个小畜生,他们不介意做个失了亲的伤心人,陪着演一场。   “回家,回家!”裴寓点点头,背过身偷偷抹了一把泪。   谢而立看得心酸。   戏是假的,但泪却是真的。 第954章 暖和   谢小花等在二门口,见雨中有人打伞走来,神情一阵恍惚。   但他心里知道,不是小崽子,小崽子走路从来昂首挺胸,跟阵风似的。   他迎上去,“大爷,朱青和丁一等您好久了。”   谢而立微颔首。   少倾,书房的灯亮起来。   朱青和丁一上前行礼。   谢而立的目光落在朱青一瘸一拐的左腿上。   “你们不来找我,我也想去找你们,老三一时半会怕不会回来,说说吧,都有什么打算?”   朱青:“大爷,小的想留在府里,便是看个园子都乐意。”   谢而立忽然想到前几日谢总管说他老了,想在府里找个接班人,眼前这人……   老三身边最得力的,做事妥妥贴贴,不仅如此,锦衣卫府,五城兵马司他都很熟。   谢家目前这个情况,外头正需要这样一个人周旋着。   他当机立断:“看园子是大材小用了,以后你就跟着谢总管吧!”   朱青眼眶一下子热了。   他突然想到自己醒过来,黄芪对他转述三爷的话——   “你告诉他,让他把身子骨养好了就去找谢小花,让他替谢小花养老送终。”   跟着谢总管,应该能常常看到她吧!   朱青哽咽道:“小的,多谢爷的恩典。”   谢而立点头,目光看向丁一。   丁一忙道:“小的想赎身,到外头做些个买卖。”   末了,他看了看大爷脸色,嗡声道:“小的和黄芪约好的,要一道出去闯闯。”   谢而立眉心重重一跳,颤着声道:“你们打算……去哪里闯?”   丁一:“南边。”   南边?   晏姑娘来的地方。   老三他们在那里!   谢而立深吸一口气,用力压住了翻涌的情绪,“你们准备什么时候动身?”   丁一一听这话,立刻想到三爷那天的叮嘱。   “你给我哥请辞的时候,可以在末尾的时候带上一句和黄芪约好的。”   “如果他追问你打算去哪里闯,你就回答去南边。”   “我哥是个聪明人,多多少少会悟出些什么来。”   爷啊,还真被你料准了。   丁一:“大爷若是同意,小的过几天就动身。”   “同意,同意,你……”   谢而立放在膝上的双手握了握拳,稳了稳口气。   “……你和黄芪打小认识,以后在一处要好好的,闯不闯得出名堂都无所谓,关键身子骨别糟蹋了,要常常惦记着家里,家里人都盼着你们好呢!”   丁一再笨也知道这几句话,大爷是说给他背后的人听的。   他双腿跪下,重重的磕了三个头。   “大爷放心,这话小的记在心里了,也会同黄芪说的。”   谢而立从抽屉里拿出个小匣子,打开,取出几张银票。   “穷家富路,这几张银票你带在身上,别饿肚子,别冻着,每天都要好好吃饭。”   “多谢大爷,小的再给大爷磕三个头。”   是为三爷磕的。   ……   得了老三的落脚点,谢而立不仅没喜,反而又添了一层担忧,气候习惯不习惯,吃的住的习惯不习惯……   枯坐半晌,才回了内宅。   回去雨势更大,青石路上空无一人,不知道是不是谢而立的错觉,好像老三一走,把这府里的热闹也一并带走了。   远远看到方洲院透出些亮光来,他莫名觉得心头一暖。   他走进院内,有丫鬟眼尖,喊了声“大爷回来了”,片刻,朱氏匆匆迎出来。   “怎的还没睡?”   “等你呢。”   朱未希上前脱下他沾了雨丝的湿衣,又命丫鬟取热汤,给大爷沐浴更衣。   谢而立从净房出来,一碗热腾腾的药就摆在桌上。   这几日换季,他染了些风寒,夜里总有几声咳嗽。   “药要趁热喝。”   朱未希已经上床,抬头叮嘱了一句话,又去看手里的账本。   “这几个月老二那头的进项多了一成,改明儿大爷要不要问一问,这一成多在哪里?”   “不用问。”   谢而立一口气喝下药,额头腾的冒出热汗来。   “他给的,你拿着就好,不早了,睡吧。”   “嗯!”   灯灭,屋里暗下来。   谢而立喜欢这样的黑暗,不用再戴着一张假面,强颜欢笑。   身旁的女人翻了个身,面对着他。   “对了,今儿大哥派人来,说卦象显示是大吉,让你不要担心。”   人到无能为力时,只能求神算卦。   这卦一月一算,回回都是大吉,谢而立不知道是大舅哥是故意哄他,还是真就算得这样,总之又安心了不少。   他也转过身,面对着她。   “娘今儿怎么样?”   “吃得倒不少,就是这雨下得她心烦,站在老三院门口抹泪,我劝了好一阵,才把人劝回去的。”   娘那个脾气,哪是能劝得住的。   谢而立叹了口气:“这段日子让你受累了。”   “受累的是你。”   朱未希也跟着叹了口气:“外头的事要操心,老三的事要操心,府里的事也操着一份心。”   是啊,一家之主不是那么好当的,方方面面都要兼顾到。   然而,最让他觉得心力憔悴的,是三年丁忧后,他要如何复起?   父亲不在了,人走茶凉;太子落魄,肉眼可见的连带着谢家的门第都冷落下来。   重阳佳节,偌大的四九城只有一个季家,一个朱家,一个裴家送了节礼来。   想往日的年节上,谢府门口哪一回不是车水马龙。   “大爷别给自己太多的压力,荣华又怎样,富贵又怎样,临到头来,还不是要死,死了,还不是只睡那么一块方寸之地。”   朱未希声音很轻:“再说了,大爷身上既有功名,又有真本事,到哪里都埋没不了。”   几句话,让谢而立觉得那一碗药喝下去,不仅五脏六腑热了,连眼眶都有些发热。   良久,他道:“从明儿起我就闭门谢客,静下心来亲自教咱们儿子读书。”   “那真真是他的造化了,大爷早些睡吧,都累一天了。”   朱未希打了个哈欠,睡意很快涌上来,迷迷糊糊时,忽听身旁的男人问:   “你被窝冷不冷?”   朱未希心砰的一跳,嗡声道:“有点冷的。”   谢而立一掀被子,“快过来,我这里暖和。” 第955章 记录   冬天仿佛一夜之间就来了,树叶还没被秋风刮尽,一场雪后,枝头就变得光秃秃。   谢而立每日教儿子读书,识字,偶尔去朱府和裴府坐坐,日子过得说快也不快,说慢也不慢。   这一年的除夕,角门口又来了个小叫花子。   信是递到朱青手里的,朱青匆匆扫一眼,亲自送去了大爷书房。   他左腿还是留了残疾,阴天下雨总会疼,裴太医每隔半月给他针灸一次,也不知道能不能缓解一下。   谢而立接过信,信上工工整整写着一行字:初一祭祖,替我给老祖宗和爹上柱香!   “臭小子!”   “大哥骂谁?”   谢不惑站在书房门口,素色衣袍,身形修长。   谢而立朝他招招手。   老三带走了一府的热闹,却也让大房和二房的关系慢慢变得融洽起来。   一来是谢道之死了,娘和柳姨娘没有什么好争的;   二来,谢家的产业靠老二打理,却要靠他和朱家在官场的人脉关系。   谢不惑走进书房。   朱青退下,顺势掩门。   谢而立把小纸展开,谢不惑轻轻扫一眼,眉眼弯起来。   他是在父亲过世后,才知道自己在商场上行走的这么顺风顺水,除了父亲的官位外,还有大哥、老三在官场上的作用。   人啊,总是在失去后,才会明白从前做错了什么,又错过了什么。   其实,嫡啊庶的有什么争头呢,谢家这一支统共就三个儿子,独木又如何能成得了林?   他把手上的账本交过去,“大哥,这是一整年的总账,你瞧瞧吧。”   ……   初一祭祖,十五花灯。   爆竹声中,太康二年的春节就这样悄然滑过。   清明前夕,谢府全府出动,去给老祖宗和老爷上坟。   恰这时北地传来喜讯,步将军又打了胜仗,谢而立看着官道上喜气洋洋的百姓,由衷高兴。   听朱青说,步将军和老三很有几分渊源,这事得写进他给老三的信里。   是的,从初一祭祖开始,谢而立没事就会把身边大大小小的事情记录下来,装进信封,锁进抽屉里。   他相信老三总有一天是要回来的。   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到时候把信拿出来,过往的点点滴滴,不用他细说,老三看着这一封封的信,就什么都知道了。   上完坟回府,个个累得不行。   吴氏早早睡下,谢而立等她睡着了才回了房。   夜里,他正睡得沉,忽然被朱氏推醒,“大爷,快听听这是什么声音?”   恰这时,声音又传来。   “咚——”   “咚——”   “咚——”   谢而立被这一声又一声的钟声,吓得魂飞魄散。   ……   太康二年,三月十二,丑时一刻,新帝突然驾崩。   老三,你敢信吗?   反正我是不敢,到现在心还怦怦直跳。   他才上位一年的时间啊!   现在四九城全城戒严,外头都是禁军和锦衣卫,不论是王公贵族,文武百官,还是普通百姓,都不允许出门。   这样的戒严,怕是要持续三天。   大哥此刻就像无头的苍蝇,嗡嗡嗡的也不知往哪里飞,心想若是爹还在,若是你还在就好。   爹在内阁,应该会被人叫进宫,商量诸多事宜。   你在五城,负责治安,多少能打听到一些消息。   太子此刻应该在赶回京城的途中,只盼着他顺顺利利登位,可别再出什么乱子了。   ……   老三,太子顺顺利利登基了,改年号为景平。   这消息不知道何时能传到你那里,但我想着,离你归京的日子,怕是不远了。   裴叔昨儿来府里,也是一脸兴奋的样子。   你与明亭打小就与他要好,如今他登得大位,自然是不会忘了你们俩的。   这话我不敢和任何人说,只在心里暗搓搓的高兴的。   ……   老三,今日先帝出殡,你裴叔跟着去了。   我想着总是君臣一场,和百姓一道送到了城门口。   先帝在位时间虽短,却颇受百姓爱戴,好多百姓失声痛哭。   在城门口的时候,遇到了你大嫂的长兄。   他说这个月替你算了一卦,卦象仍是吉的,却有凶位,我问他凶位在哪里,他说在四九城,还说明亭的凶位,也在四九城。   这话说得我心里咯噔一下。   四九城怎么会是你们的凶位呢?   明明你们都在四九城里生,四九城里长?   远墨虽然不在钦天监了,但找他算卦问事的人,却总是排成长队,他的卦,我总该信的。   对了,他说他很快就要举家迁回老宅,说京城怕也是他的凶位。   这事你嫂子要是知道了,必是要大哭一场的。   ……   老三,今日你裴叔来了,说他升任太医院院首。   我瞧他脸上半分喜色也没有,就问他出了什么事?   他叹了口气,说是想明亭,还说许久没有收到明亭的信了。   我粗粗一算,竟有大半年了,你最后给家里送来的信,正是我给老祖宗和爹上坟的那日。   你在信中说你和明亭都成亲了,我上坟时在心里,替你把这桩喜事和老祖宗、爹说了。   他们那样疼你,想来总是会为你开心的。   裴叔还带来个消息,战事大捷,步家军马上要班师回巢了。   ……   老三,今日是爹除丧的日子,整整二十七个月,我终于可以松口气。   老二、小妹的年纪一年一年大了,婚姻大事耽搁了这么久,以你大嫂的意思得赶紧操办起来。   你小妹倒还听话,老二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说还想再缓两年,弄得我想揍他。   今日还发生了一桩大事,我去翰林院消假,上司说礼部把我要了过去,任郎中。   官升二级?   老三啊,大哥这是因着你与他的情分,才升的官啊!   对了,有一个叫韩煦的人,夜里送了一篮子台蘑到府里,他扔下东西就走,什么话也没留下。   你大嫂说是你送来的,还说你这会一定在五台山上。   我问她为什么这么笃定,她说只有五台山的山上,才能采到台蘑,她在斋饭里吃过的。   还说,五台山离京城也只有四五天的车程,你怎么就不带晏姑娘回来看看呢!   你哥的心啊,被她这一句都说痛了!   就在这时,你裴叔又来了,手里拿着几张心经的纸,说是从台蘑里找到的。   我赶紧翻了翻,也从最底下翻出几张纸。   纸上抄的是往生经,我认得出来,这是晏三合的字。   你大嫂眼泪一下就涌出来,哽咽说:你们夫妻二人这是给老祖宗和爹在祈福呢!   你裴叔也默默掉泪。   心经——是明亭夫妻祝二老平安长寿呢!   你裴叔一走,谢总管突然跪在我面前,说他想去五台山烧个香。   当我不知道这老东西的心?   烧香是假,找你是真。   自打你离开后,这老东西肉眼可见的一日比一日瘦,一日比一日老,脸上都老出几层褶子了。   我知道,他人在谢府,心在你那里。   尤其是知道你和晏姑娘成亲后,这府里他就更呆不住。   一喝酒就抹泪,对朱青絮絮叨叨说要替你带孩子,还说你从小就是他背着长大的。   罢罢罢!   朱青也能独当一面了,就随他的愿吧。   老三啊,真要有孩子,别忘了他是谢家淮字辈的,名字中可千万要带个淮字。   ————   对不住大家,笔力没有收住,只怕还要两章才能把事情都交待清楚,才能收尾,本来很笃定九月底一定能收尾的,这下打脸了。 第956章 图啥   三弟,你哥自打升官后,就忙得不着家了,连给你写信的时间都没有。   你哥让我写,大嫂一个妇道人家读书少,字不好,你看了别笑。   小妹要嫁人了。   你猜嫁的是谁?是小裴爷的庶弟裴景。   这门亲事真是说来话长。   你哥没升官前,我暗中帮小妹相看了不少人家,以从前咱们家的门第,就算是个庶出的小姐,只要不高攀,也能挺直了腰板配个嫡子。   老爷去世后,就大不一样了。   别说嫡子了,就是庶子,那帮势利眼都还嫌弃她哥是个做买卖的,将来没帮衬。   后来你猜怎么着,有一回裴叔带着裴景来咱们家,这两个冤家也不知道怎么着,就相互瞧上眼了。   其实,裴景在裴家也是高不成,低不就,他又是个木讷的,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来。   两人年岁相当,又都沾了一个庶字,还知根知底,也算是门当户对了。   我哥替他们算了算八字,说小妹有旺夫命,裴叔一听旺夫,立刻三媒六礼请过来。   要说啊,小妹的命是真真好,裴景明摆着是要接过裴叔衣钵的。   说到这个,就不得不提起另一个人。   杜依云你还记得吗?   杜家倒了,一败涂地,她最后做了卫国公的小妾。   卫国公你是知道的,最是贪色不过,府里妻妾成群,庶子庶女一大堆,杜依云跟了他,吃穿是不愁,但和从前比……   想当初小妹还天天跟在她后面,姐姐长,姐姐短的,如今可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   这桩婚事最高兴的柳姨娘,她靠着女儿,终于能体体面面的请太医给她诊一诊病了。   但柳姨娘还有桩心病,在二爷身上。   二爷说他不想成亲,柳姨娘没法子,来求你哥,让你哥管管,你哥管是管了,他不听啊。   二爷说别的事儿,都听哥的,就这一桩,哥得听他的,你哥气得差点就一巴掌甩过去,被我拦住了。   我现在有点发愁,别老二到现在还惦记着晏三合吧!   对了,你大哥为了打听你的消息,让你二哥把家里重要的买卖找韩家镖局押镖,套套近乎。   你二哥回来说和那韩爷一见如故,要拜把子做兄弟。   如今你哥后悔死了,那姓韩的嘴巴紧的跟个老蚌似的,丁点你的消息都没有透出来。   你二哥不仅和韩爷称兄道弟,还帮着一道押镖,一走就是一两个月,人影都瞧不见。   你说你二哥最近这是中了什么邪?   ……   三弟,嫂子最近有桩心事,这事我和谁说都不合适,只有说给你听。   好几次,我看到朱青一个人背手站着,远远的看着大小姐的院子,一动不动。   我觉得好奇,就暗下观察了一阵……   三弟,你就老实和嫂子说吧,朱青留下来,是不是为着大小姐?   一定是的。   瞒得了谁,也瞒不过我一双火眼金睛,朱青看到大小姐,那小眼神温柔的,那口气轻的……   他和谁说话都不这样!   我要不是看在你的份上,真想上前啐他一口:我呸,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三弟啊,嫂子对不住你了,大小姐再怎么样,也是大小姐,不是他一个下人能肖想的。   嫂子以后要找个机会,好好对朱青敲打敲打。   ……   三弟,嫂子敲打过了,你猜那朱青怎么回我话?   他说他是受了三爷的叮嘱,暗下多照看大小姐!   我呸!   鬼信!   我想骂他一顿,骂不动,大嫂怀孕了,一个半月,最近吐得昏天黑地。   姓朱的,你等着,等我身子舒服了些,我再和你死磕!   ……   三弟,你哥又升官了,礼部侍郎。   咱们谢家的门庭又开始热闹。   我劝你哥万万不能自傲得意,更加谨言慎行才对。   对了,朱青不仅把一府的事情料理的明明白白,还成了你哥的左臂右膀。   他最近没对大小姐做什么出格的事,我决定再观察观察。   ……   三弟,今儿有人来我跟前向大小姐提亲。   对方是个读书人,家在成都府,门第很一般,但人很上进,书读得也好,将来说不定能中举。   我和你哥商量,决定再打听打听,大小姐一辈子的事情,不能草率。   ……   三弟,朱青腿疾犯了,据说是淋了一场雨。   你哥问他在哪里淋的,他死活不说!   ……   三弟,大小姐也病了,据说是夜里染了些风寒。   她也不往外头去,门窗都关得好好的,下人寸步不离的侍候着,这风寒是怎么染的?   ……   三弟,朱青的事情我不管想了,随他去吧。   一来,我快要生产了,腾不出精力。   二来,哎……这世道谁也都不容易!   ……   三弟,大嫂我早产了,被那书生气的。   原来,这孙子在老家早就有了糟糠之妻,为了攀上咱们家,硬是把糟糠之妻给休了。   他还在外头编排说,咱们大小姐相中他了呢!   畜生啊,坏大妹名声,这口恶气谁忍得下?   我挺着个大肚子,找上门,指着他的鼻子一通骂,骂着骂着,羊水破了。   是个男孩,五斤一两重。   你哥对我发脾气说,以后再敢挺着个大肚子往外跑,要打断我的腿呢。   对了,我腿没断,那孙子腿断了,我很怀疑是你哥背地里让朱青干的,但我不敢问。   因为早产的事,你哥最近脾气很大,月子里连床都不让我下。   ……   三弟,和你要好的步将军角甲归田了,步家军也散了。   你哥把他请来家里喝酒,喝多了,两人说起你,一通沉默。   对了,步将军怎么会叫你小主子呢?   那一声,我听得清清楚楚。   第二天我和你哥说这事,他说我听错了。   我听错了吗?   我又没像你哥那样喝得酩酊大醉!   ……   三弟,最近京里发生了一桩大事。   汉王被陛下处死了。   我问你哥,汉王囚禁都这么些年了,陛下怎么这会子动手了。   你哥刚开始还不肯说,被我逼急了才说是汉王自己作的死。   原来,汉王有次喝多了,哭诉先帝的死很有蹊跷,说先帝无病无灾,不过贪图些美色,怎么可能突然深夜暴毙?一定是有人害了他!   人啊,往往都是祸从口出。   我劝你哥,以后也少喝点酒,别醉话给人听去了,被有心人拿出来做文章。   ……   三弟,娘病了。   白天我陪着,夜里是柳姨娘侍的疾。   其实老爷、老太太一走,她的身体就不大好,三天两头吃着药呢。   后来你不见人影,她一下子就萎了。   娘的脾气还和从前一样,说话做事也糊涂。   但我已经不计较了,她这一辈子看着有福气,其实活得也挺累的。   你哥最近又升官了,不知道为什么,我竟一点都开心不起来,有时候还很怀念他丁忧在家的那一阵。   有时候我常常想,人这一辈子到底图个啥呢? 第957章 终章   景平,十年。   初冬。   戌时二刻,谢而立刚走出书房门,朱青匆匆进院,附耳低语几句,谢而立脸色大变。   主仆二人径直往后门去。   出门,一辆黑色马车停在门口,谢而立整整衣冠,扶着朱青的手,上了马车。   驾车的人深目看了朱青一眼,扬鞭而去。   朱青在心里叹气。   这是第几次了?   好像从老爷进了内阁后就开始了,每半年一次。   那人总是深夜来,也不知道带老爷去哪里,若是三爷和小裴爷还在京里,多半是带去永定河的船舫上。   朱青甩甩头。   三爷、小裴爷他们都走了十一年,还总想起这些老黄历做什么?   ……   马车里。   谢而立行完礼,道:“陛下今日想与臣下棋,还是让臣为您读书?”   中年的帝王淡淡开口:“都不必,朕带你去个地方。”   谢而立一听这声音,忧心问道:“陛下嗓子有点哑,可是染了风寒?”   “近日觉浅,三更睡,四更就醒。”   景平帝赵亦时:“小裴太医替朕诊过脉了,说是无碍,你不必担心。”   谢而立:“朝事离不开陛下,还请陛下多保重龙体。”   赵亦时摆摆手:“阎王要你三更死,不会留到五更天,一切皆有命数的。”   谢而立看着眼前憔悴的帝王,话都哽在了喉咙口。   他亲身经历三代君王,史书上也看过无数的有道明君,没有哪一个君王能比得过眼前这一位,不好色,不贪财,一颗心兢兢业业都在国事上。   这真真是华国开国以来,最国泰民安的十年,四九城的小叫花都少了很多。   只是凡事过犹不及。   国事上的殚精竭虑,极大的消耗着陛下的心神,近一年来,他的身子一日比一日差。   ……   马车在一间宅子前停下。   谢而立下车抬头,心咯噔一下,竟是从前晏三合住的别院。   这别院原本是裴明亭的,他们几个离开后,别院就成了太子的私宅,常常有侍卫看守着。   裴寓夫妇有时候太想儿子了,就会远远的来瞧上一眼。   朱门,吱吖一声打开。   “谢大人,随朕进去走走吧!”   “是!”   熟悉的宅子,熟悉的路径,青石路两边打理的干干净净,一根杂草都没有,好像还是从前他们几个住着时的模样。   “这地儿,朕没有让外人来过,你是第一个。”   “是臣的荣幸。”   谢而立心头忐忑地跟在帝王身后,一脚迈进了书房。   书房的摆设和从前完全不同,俨然一个小小的御书房,连墙角的炭盆上都雕着龙纹,很是精致。   赵亦时在书案前坐下。   沈冲冲茶。   茶香中,赵亦时忽然望向一处白墙,淡淡道:   “朕一月中,总有一日会在这里办公、休息,就睡从前你家老三和明亭住的那间院子。”   谢而立大惊。   “谢大人,你可知道朕在这里,心里常常在想什么?”   “陛下,臣猜不出来?”   赵亦时抚着唇边的胡须,“朕常常在想,要怎样才能做一个好皇帝,让百姓安,天下安。”   谢而立忙道:“陛下,海晏河清,时和岁丰,您做到了。”   赵亦时轻笑了一下,目光从白墙上收回,“承宇他们,可有消息来?”   谢而立心跳骤然快了起来。   他进礼部做郎中,做侍郎,做尚书,最后成了华国最年轻的内阁大臣,君臣二人见面的机会不计其数,却从来没有说起过他家老三。   老三,谢知非,谢承宇,谢五十这几个字,是他们君臣之间不约而同避讳的字。   谢而立原本以为他做了皇帝,老三、明亭他们就能回来了。   哪知恰恰相反,原本还有只言片语的递回来,他一上位后,就只有东西了。   最开始是五台山的台蘑;   接着是景德镇的瓷器;   再然后是……   唯一不变的,是这些东西里总夹杂着一张两张的佛经。   六年前,佛经上的字有了明显变化,谢而立一看就知道是孩子写的。   他们家的字,从一开始就写得好,这六年下来,颇有几分书法大家的风范;   裴家那头的字跟狗爬似的,六年前如此,六年后还是如此,半点长进都没有。   但就是这样,裴叔都当成宝贝,睡觉在枕头底下压着。   渐渐的,他和裴叔悟出了一点东西:老三和明亭他们避着的,只怕是面前的这一位。   谢而立摇摇头,“音讯全无,也不知道是生是死。”   赵亦时深目看了谢而立一眼,“朕昨儿夜里梦到了他们俩,一个在生气,一个在哄。”   谢而立小心应对:“他们两个在一处,总是吵吵闹闹,闹腾的很。”   赵亦时叹了口气:“闹腾好啊,总不至于太冷清。”   谢而立不知如何接话,垂下一点头,沉默着。   赵亦时看着他,问道:“谢大人,你可知古往今来,皇帝为什么都要住在深宫里,你们见朕,要穿过好多道宫门。”   “深宫才能保护陛下。”   “浅薄了些。侠士,只有在深山里,才能静下心来练得绝世武功;道士和尚只有藏在无人处,才能修行自身。”   赵亦时目光一炯,看着窗外。   “而帝王在深宫,是因为要把自己活成孤家寡人,才能坐稳这江山。”   他看着谢而立有些发白的脸色,忽的一笑。   “谢大人啊,如此盛世,朕也值了。”   “陛下是千古明君,是一代圣……”   谢而立还要再夸时,余光扫见皇帝阖上眼睛,淡淡道:“你且去吧!”   “臣,告退。”   谢而立站起身来行完礼,恭身退出去。   掩门的时候,他忍不住掀起眼皮——   只见帝王穿着玄袍,坐在太师椅里,明明灯火很亮,明明书房暖如春日,可谢而立却觉得他仿佛坐在了黑暗里,坐在寒风中。   再孤单不过。   ……   回府的路上,谢而立一遍又一遍的回味着皇帝的那些话,总觉得心神不宁。   回房躺到朱氏身边,把人搂在怀里,心依旧不宁。   一连三天,天天如此。   第四日,下起大雪,谢而立喝了一碗安神汤,早早上床休息。   哪知睡到半夜,突然听到一声惊雷,吓得他从被窝直坐了起来。   朱氏也被惊醒,喃喃道:“下雪天打雷,非吉兆啊!”   谢而立想了想,“明儿个我书信一封给大哥,让他帮着……”   话未说完,一记钟声钻入两人的耳中。   朱氏惊的一把抓住男人的胳膊,“大爷,这,这什么声音?”   谢而立没有说话,两行热泪从他眼角滑落。   良久,他艰难地咬出三个字。   “山!陵!崩!”   ……   景平十年。   十一月二十四,丑时二刻。   独属于景平帝的丧钟敲响了,他死在御书房,倒下时,手里还拿着一本奏章。   时年三十五岁。   没有人敢相信正值壮年的帝王会走得如此突然,但赵亦时自己似乎预料到了这一日。   三天前,他给年幼的太子挑选了四位顾命大臣。   谢内阁便是其中一位。   噩耗散开,宫里,宫外哭声一片。   四九城全城戒严。   天亮时分,金丝楠木的梓宫抬入宫内。   内侍汪印携一众老内侍,替帝王净身,更衣,将尸身抬入梓宫内。   年幼的太子服丧守灵。   既是内阁,又是礼部尚书,还兼顾命大臣的谢而立被匆匆召进宫,主持治丧大事。   另外三位顾命大臣,也都先后而来。   事情一件一件、有条不紊的安排下去,整整忙到第二日子时,四位顾命大臣吃上第一口热饭。   谢而立没什么胃口,只喝了一碗热汤,便去灵堂看太子。   太子刚满九岁,此刻正蜷缩在内侍的怀里,头一点一点像鸡啄米似的,打着瞌睡,全然不知即将压在他肩头的千斤重担。   谢而立点香,磕头,接过内侍递来的白纸,往火盆里扔。   火光跳动中,他听到一声细小的“咔哒”。   这什么声音?   还没回过神,又一声“咔哒”。   这一回他听清楚了,像是有什么东西裂开。   谢而立惊得寒毛直竖。   这时,被咔哒声惊醒的太子,忽然手一伸,指着面前黑色的梓宫,细声细气道:   “快看,父皇的棺木……裂开了!”   谢而立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魂飞魄散!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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