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说温柔男妈妈不会黑化 作者:松松挽就 简介: 浮云卿是当朝最得宠的小公主,可惜读书一窍不通,皇帝气急,赐她位专属的教书夫子。 夫子芝兰玉树、温润恭谨,只是体弱多病,眉睫仿佛肃静的霜雪。总是含笑劝学,不曾朝她发过半点脾气。 浮云卿贪恋这份温柔,任性下令,命夫子入赘公主府做驸马。 起初,夫子持书卷教她圣贤明理,辨人识心,对她学业要求严苛。后来,夫子严管她的起居交友,把她牢牢扣在身边,不给她半分自由。 浮云卿动着小心思,表面待他如常,背地里却寻找窜逃时机。 直到某晚,她无意间看见—— 温润如玉的夫子手执长剑,剑锋沾血,勾着薄唇,一点一点碾碎死士的手指。身手狠辣从容,哪有半分病弱的模样。 似是听见她的声音,夫子转身,脸上笑意如常,眼底却像淬了冰,“死士不忠,臣杀之。公主无需担忧。” 撞破对方秘密,浮云卿满心惊慌,可夫子对她最坏的时刻,也不过是在榻上一边握紧她的小腿,一边吻掉她的眼泪,声音低哑缱绻, “我是公主虔诚的奴,公主也当为我一人的主。” * 敬亭颐天资无双,多智近妖,是皇帝手里最锋利最隐晦的一把利刃。 他生自阴暗处,不被允许有常人的感情思绪。痛楚迷茫之际,小公主闯进他眼中,笑盈盈地递来一块炊饼,“小哥哥,不要不开心。” 后来他是公主的夫子,敛起尖锐锋芒,他学做文人君子。只是公主虽说喜爱他温润端方,可心却与他疏远。 敬亭颐慢慢撕下伪装,清除恶人,逼着公主看清她所谓无上好友的真面目。他要叫公主知道,除他怀中,她别无依靠。 敬亭颐想,哪怕公主厌恶他、恐惧他,她也只能是他的。 * 1.1v1,sc,he 酸甜口 高攻低防口嗨怪钓系团宠小公主*美强惨温柔腹黑男妈妈 男主在女主面前是男妈妈,十项全能,但不溺爱。外人面前另有一套,心狠手辣人狠话不多。 2.男主慢慢黑化,慢慢把恋爱脑属性点满。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夫子,是皇帝早为女主选好的预备驸马。男主结扎,不生小孩。 3.架空,仿唐宋多杂糅勿考据。 4.每个字每个词都是认真想出来的,勿空口鉴抄。 关于结扎: 我从来不会写主角生育,但只要想到女主会受生育的苦,就不舒服。 不想让我女鹅受苦,男主也不会让女主冒着往鬼门关走一趟的风险生育。我要男主对女主是极致的偏爱。 以前写文,总是设定成女主不能生育。后来想,为什么一定要委屈女方。男主结扎,幸福你我他。 纸片人结扎没有任何副作用,勿有任何偏见。有偏见的建议认真了解一下结扎。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爱情战争 天作之合 市井生活 搜索关键字:主角:浮云卿,敬亭颐 ┃ 配角:卓旸,施素妆,荣缓缓 ┃ 其它:微博@松松松挽就 一句话简介:爱上那个美强惨男妈妈 立意:不愧天地,不愧良人。 第1章 一:初见 ◎公主,您抱错了人。◎ 《谁说温柔男妈妈不会黑化》 文/松松挽就 首发晋江文学城,请支持正版。 – 春三月,公主府。 暖和的日光洒在苍翠骇绿的乌桕树上,透过枝桠罅隙,射进垂落的细箴竹帘里。 渐渐踅来一阵风,红穗檐铃前摇后摆,刺破一晌岑寂。 麦婆子束起竹帘,暗睃着身后的人。 这位禁中派来的夫子矜贵清冷,温文尔雅,正是公主喜欢的模样。 婆子上下嘴皮子一碰,交代道:“遐暨后院,请夫子向公主道明来意。” 那夫子微微颔首,跟着麦婆子穿过几道回廊,甫过月洞门,后院的嬉笑声就清晰传来。 耳边是小娘子家不着调的泼皮话,麦婆子羞赧地绞着帕,领夫子走到连廊口,福福身,说道:“公主在后院等着您,奴家就送到这里。” 连廊两旁竹影森森,将生面孔遮挡了大半。 一时大家并未注意到,语笑喧阗的后院里,蓦地多了个人。 大家撒开欢地玩耍,围成圆圈,挥帕摇铃,逗弄着圈内眼蒙丝带,步子踉跄的公主——浮云卿。 馥郁的花香阗塞地往浮云卿鼻腔里跑,她抻直胳膊往四面扑,总是扑空。 一时叹也不是,怨也不是。 蒙眼抓人的主意是她提出来的,不想这四位女使半分不让她,一个个的,拼了老劲地耍她。 微风漾起浮云卿水波般的缭绫袖,她竖着耳朵仔细听,渐渐寻到了窸窸窣窣地挪步声。 浮云卿俏皮地勾起嘴角,灵活转身,倾身一扑—— “哎唷,可算是逮住了个人!” 然而脑里预想的庆贺声迟迟未到,反倒是干燥陌生的草药气将她裹紧。 浮云卿屈起的指节扣在一身菱纹绸袍里,她的耳朵贴着起伏有力的胸膛,手臂不自觉地环紧一道劲瘦的腰身。 她与信步踱来的夫子撞了满怀。 夫子满眸惊诧,手臂僵硬地垂在身侧,不知所措。 旁观的四位女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派出个胆大的,开口说:“公主,您抱错了人。” 闻言,浮云卿赶紧从这个怀抱里退了出来。 她解开红带子结,眼睫微颤,慢慢睁开眼。 眯着眼适应日光,再抬眸上挑,眼前是位从没打过照面的小官人。 小官人身高六尺①,身姿清瘦颀长。一身湖绿圆领袍,腰系荔白宫绦,像位伶仃的鹤仙。眉眼舒展,恍若一瓯阗然的清水,带着不食人间烟火的仙气。 霞姿月韵,一眼万年。 即便刚经历过失礼事,他眼里也只闪过一瞬惊愕。 他身上那股沉稳平静的气息,一下一下叩着浮云卿的心。 浮云卿看得痴了,怎么会有人刚好长在她心坎上了呢。 倏地回神,她清清嗓子,端起公主架子。 然而不待她出声问话,那人便先行掖手作揖,朗声唱喏道:“臣敬某谨拜,公主殿下尊躬千福。” 清朗温润的声音更甚雅乐,浮云卿眼眸不听话地乱转,最终落到那人的手上。 手指修长,指节瘦削,指尖与甲面透着不多见的粉意。苍白的手背隐隐可见淡青血管,手一发力,血管便凸显得厉害。 比白瓷瓶还要干净。 收起臆想,浮云卿正经问:“公主府不是随便能进的地方。小官人是怎么进来的?” “这位是禁中找来的教书夫子,往后负责公主您的书簿学习。” 麦婆子搦着丰满的腰肢快步走来,凑嘴说道。 脸上咯咯赔笑,心里面的埋怨却掀翻了天。 方才她思虑再三,没舍得走远。想着来探探情况,谁知竟睨到公主与夫子抱成一团的逾越场景。 老天爷,若叫禁中知晓这事,可不得扒一层她的老皮。 麦婆子走到浮云卿身旁,瞪眼无声数落着四位愧怍的女使。再往前扒头一看,正巧与侧身的浮云卿对视。 浮云卿眨巴眨巴眼,脸露难意。 她瞅瞅愤懑的麦婆子,再瞧瞧身前恭谨的敬先生,品品那句天雷话,琢磨着恍惚间历经一场荒唐梦。 麦婆子跟在她身边办事多年,发话举足轻重。然府里大小事,却是被严厉的禅婆子兜揽着。只要禅婆子摇摇头,那这事便…… “往后敬先生会常住府邸内。公主您不仅有晨读,更添了晚习。禁中可没跟咱们开玩笑。” 说谁谁到。靠着廊柱的吊梢眼婆子发话,断了浮云卿最后的念想。 这便是禅婆子,府里第二大的人物,夹着狠话出场,谁都得欠身作礼。尤其经过夫子身边,气恼地睇他一圈眼。 浮云卿讪笑,“爹爹不是说,往后不逼我念书了么?” 禅婆子冷笑,不置可否,“聘夫子来府教书是李贤妃在官家面前求来的。贤妃娘子对公主的事上心,说这次誓要让榆木脑袋开窍。” 禅婆子每每开口,便是贤妃娘子长、贤妃娘子短。李贤妃是浮云卿的生母,人虽远在宫闱,可却派了位心腹到公主府做管家婆子。说是给公主府办事,不如说是安插在府里的眼线,监视浮云卿的举动。 哪怕大局已定,浮云卿仍想挣扎一番。她揪起禅婆子的衣袖,轻轻晃了晃,撒娇示好,“好婆子,禁中叫我学,那我学便是。只是先生初来乍到,这课能不能缓几日再开。” 麦婆子忙帮衬说是呀、是呀。 “先生老远赶来,不如歇几日,再开课不迟呀。”说罢,麦婆子朝夫子示意,想叫他也说说求情的好话。 只是先还温和的谪仙这晌倒做了沉默无言的万年鳖,一声不吭,置身事外。 禅婆子哪里不知这两人的心思。本不欲顺应,叵奈事出有因,末了点了点头。 “的确。”禅婆子朝浮云卿绽开笑容,“贤妃娘子要的是公主文武两方面都能入门。文有敬先生辅佐,武有卓先生助力。两位夫子入府是官家赞同的事。不过另一位夫子要再等两日,现今正赶路来呢。” 看罢,这个亲娘,不闹得人心惶惶就不收手。 浮云卿心里憋屈,瞧着禅婆子的笑,愈发忿然。生了片刻闷气,这榆木脑袋终于想起来,自个儿才是府里的头,连忙假作不耐,将人都赶了出去。 “敬先生留步,我有话要交代。” 浮云卿出声拦住最先挪步的夫子,挥挥手驱散一帮仆从。 闹剧过后,后院安静如常。 方才一阵斡旋,耗费不少心力。浮云卿朝外觑了觑,发话前再打量他一番。 她站在阴凉地睐他,见他立在树荫,光影被割成圆圈,洒在他的衣袍上,星星点点的,一晃一晃。 他的脸庞浸泡在柔光里,五官模糊。站在绿意里,站在光里,始终像工笔画里久远的古人,像在过去几场绮梦里重重的仙影。 不真切,但却莫名熟悉。 再怔愣地看几眼,不真切,却亲切。 复杂的思绪扰着浮云卿的心,脸面悄悄爬上红绯。 “公主,若无事吩咐,臣便先行告退。” “站住!” 少女娇声呵斥。受宠的小公主命令人时,尽显皇家骄矜。 这声叫停夫子的告退。 浮云卿垂眼,委婉道:“先生虽是我的夫子,但我也想知晓您的名字。总不能,叫一辈子‘敬先生’。” 说罢,倏尔觉着后半句晦气,来忙呸几声。似不解恨,又小幅跺脚,如临大敌。 她在难堪窘迫时,听到一声轻笑。 抬眼看,是他在笑。 笑得真好看呀,不笑是束之高阁的画,笑起来是把玩在手的玉如意。 浮云卿想。 “敬亭颐。”他淡然道。 浮云卿满意地点头,又问:“先生的字呢?” “无字。” “那先生的号呢?” “位卑,不敢自封名号。” 哪里有男儿郎没自个儿的字和号呢?浮云卿只当两人缘浅,时候未到,人家不愿意如实相告。 说也新奇,这是小公主十六年来第一次心里悸动。明明是初见,可她盯着夫子,越看心越欢喜。虽说读书叫她头疼不堪,可想及有这么一位贴合心意的夫子陪着,倒也不觉难以接受。 甚至对母妃的怨意都少了三分。 浮云卿敛神,话说了个干净,可她还想多留会儿人。脑袋瓜想来想去,说:“先生周边是苦涩醇厚的草药气,是有什么疾病染身么?府里常留着几位大夫,先生若有需,随时可找大夫看看。” 小女孩二八芳华,想到什么说什么,从不故作掩饰。她回想起那个拥抱,敬亭颐的手始终垂在两侧,倒是她把人搂得紧,怕抓来的一尾鱼溜走。那草药气味刚好,不呛鼻,温暖,灿烂。 敬亭颐颔首说是,“臣体弱,常需药汤吊着一副残身。幸有官家陛下赏识,此番定不辱懿旨,尽心尽力教……” “好了、好了。”浮云卿看不得他话里作践自个儿,忙出声止住。 “爹爹嬢嬢赞赏,姐姐②亲自荐名,先生自然有真本事。”想及禁中那些糟心事,浮云卿闲聊的心思也窜走大半,“麦婆子会安排先生的住处。先生远道而来,自然是公主府里的一份子。往后月俸按一等仆从分发,至于用膳……” 浮云卿忖了忖,开口补道:“师长为上,待卓先生赶来,两位便与我一同用膳罢。就在西头的珍馐阁。旁的事,麦婆子都会仔细置办。” 她哪里懂得与公主同膳意味着什么。 望着女孩真诚的眸,敬亭颐半句话都说不出。末了行礼谢过,不再多言。 迈步有些许延宕,敬亭颐微微侧目,先还撑着公主架子的浮云卿,这会儿欹着檀木廊柱,手里不经意地绞帕子,杏眼望着一院春景出神。 皇家的子女男俊女娇,小公主更是独一份的鲜活灵动,一不小心便看进了心坎里。 暖洋洋的气氛免不得叫人多想。敬亭颐不敢逗留,只望一眼便转身离去。 那厢两位婆子训过女使的不当行径后,便不再往今日这事上留心眼。 寒食日将至,前三日与后三日都是假日。民间兴赌,府里也忙着准备熟食,忙着挑水。 谁忍心让公主三日不吃饭,不洗漱。往常寒食与清明来前,府里会提早小半月安排吃穿住行。今年府里有新人来,左右一耽误,婆子心里都兀突突的,生怕有所怠慢。 健壮的汉子挑水担,搬瓮缸,心细的女使养娘清点膳食,阖府各司其职,纵是严苛的禅婆子也没往浮云卿身上操心。 暨至卧寝,浮云卿欹着金丝软枕,趿着鞋的腿来回晃荡,一副自在模样。 下晌,屋里返了阵寒。浮云卿点燃桕烛,烛火葳蕤,照亮四位女使臊眉耷眼的模样。 柳叶眉柳叶眼的是退鱼,粗眉眼角红痣的是金断,两人穿着豆绿褙子,是李贤妃送来的女使。另外二位穿着棠梨褙子的是侧犯,尾犯。侧犯轻盈,尾犯丰腴,是打小养在公主府的女使。 只来了两年的仆从,哪里比得上心腹? 浮云卿开口,先问侧犯尾犯,“婆子那里,没罚你们罢?” 言讫,便见两人眼里噙了泪花,浮云卿心头一紧。 两人忙着拿帕子搵泪,顾不上回话。 退鱼便替人说,“婆子没打我们四位,也没扣月俸,更说不会将之告诉禁中。只不过口头骂得厉害了些,我和金断是被骂惯的。两位妹妹被禅婆子骂得够呛,一直忍着不说。” 金断也站出来说是,“不过禅婆子一向刀子嘴豆腐心,她心里不会存芥蒂。只得叫她过完口头瘾,这事才能掀篇。” 这样的场景自禅婆子来府管事后,早成了是家常便饭。要真论起来,退鱼金断过往日子只比侧犯尾犯更惨。贤妃恣睢,禅婆子不近人情,两位女使来了公主府后,一心想给公主办事。 叵奈浮云卿从未把两位当心腹来对待,侧犯尾犯是一等女使,她俩是二等,终究命不同。 浮云卿眼珠提溜转,四人心思各异,真真叫她斡旋得头大。 “寒食将至,禁中与民间都要熄火用冷。再有两日,我就得上晨读与晚习,这阵子实在走不开,你们也消停些,莫要冲撞婆子。再说,公主府里的人是要见世面的,若因被谁骂了几句就一蹶不振,说出去不叫人笑话?” 女使不敢搭腔,遂应声说在理。 吩咐过女使,再交代些旁的事,红日便落入西山头。 这厢浮云卿待在珍馐阁,身旁有麦婆子布菜,禅婆子茶水伺候。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 “敬先生呢?请人过来一同用膳罢。虽人未来齐,可总不能撇下敬先生一人独自用膳。这桌上只有我一人,叫你们坐下也不肯。那敬先生总可以来罢,人家可是夫子呢。”浮云卿放下筷著,望着禅婆子说。 “这……”禅婆子面露难意,“奴家先前请过,不过敬先生一再推辞,说是趁此闲时,要把公主的课目写好,到时不至于慌乱。公主放心,阖府分给先生一进院,吃穿住行如待贵客。” 听及读书,浮云卿欢悦的心忽而跌宕到底。圆润的脸盘瘪得似漏气鞠球,方还明亮的眸子也失去光彩。 “不成。”浮云卿一口否认。 话落,持筷著夹起片炙羊肉咀嚼,再咽几大口白粥,填饱了肚子。 麦婆子禅婆子瞪着眼好奇她未说完的话,一面伺候她饭后漱口。 待膳食都撤下后,浮云卿才开口:“我总琢磨着其中有诈。府里来了两位夫子,我竟是最后知晓的。昨日到禁中伺候嬢嬢,她竟对这事闭口不提。” 说罢,见禅婆子长眉一挑,清楚她会阻拦,浮云卿便抢先道:“这事我定下了。明早入宫,先去见嬢嬢问安,再去找姐姐背书。趁着寒食未至,我得给她们说清:读书成,但再安插两个眼线来监视我,绝不成。” 这话也是说给禅婆子听的。浮云卿想,迈过公主府的门槛,就成了她的人。天下没有一仆二主的道理,她得叫禅婆子知晓,谁是主子。 浮云卿向来是想一出是一出,及笄的公主要去禁中,就算再得宠,也得给禁中的中贵人递个口信,叫宫里的娘子知情。 主子不知更漏长,偏令仆从走天黑。禅婆子自然不干这辛苦活儿,把事推给麦婆子,自个儿去账房算寒食用的金银。可怜麦婆子连夜找人报信,夜里下了场小雨,干衣走,湿衣来。 子时,一片静悄。 麦婆子在浮云卿两岁之后便接手照顾她,早把她当成了自家小孩。 卧寝间外,麦婆子走路的声响微小,可还是与守夜的退鱼打了个照面。 “婆子可是有事?”退鱼睡眼惺忪,小声问道。 麦婆子提着煤油灯,短胖的手指往里一捎,口语道:“不放心,过来瞧瞧。” 徘徊半刻,从衣裳睐至妆奁。临走前交代一句,“记得给小六梳妆时,提醒她默背诗赋。” 公主行六,她们私下便与禁中一道,唤人“小六”。 退鱼颔首说是,贵妃娘子对公主的学业要求严苛,这次抽背的赋是《离骚》,字难句长。 贵妃娘子与公主争吵不断,五日前才吵过,冷战至今。而今公主却要硬着头皮去禁中,她们都捏了一把汗。 夜深甚墨,弦月当空,浮云卿倒是酣睡得香,全然不知次日会闹什么笑话。 作者有话说: ①六尺:宋一尺为31cm。 ②姐姐:宋皇子皇女称身份为妃嫔的生母为“姐姐”。称皇后即嫡母为“嬢嬢”。 * 下本写《拢娇》,纸老虎美人*偏执忠犬,求收~ 第2章 二:错认 ◎是啊,可恨的紫藤花。◎ 次日,卯末。 侧犯小心地掀开浮云卿披着的被衾,招呼着尾犯拢起她凌乱的发丝,给她换了件衣裳。 浮云卿睡得晕晕乎乎,嘴里还嘟囔着“芳与泽其杂糅兮,唯昭质其犹未亏”。 贤妃娘子要抽背的是《离骚》里的小节,尽管是小节,可也有大几百字,把她难为得不轻。 系好衣带,两位女使一左一右地给她穿白菱袜。翘头履一蹬,尾犯扶着她起身,踱步到妆奁台前坐好。 搵帕子擦脸绞面,盐水漱口,往白净的脸盘上搽粉弄妆。等到女使商量着是戴金篦子好还是银篦子好时,浮云卿才迟迟睁开了眼。 “公主的赋可记下来了?”侧犯梳着三鬟髻,一面问。 浮云卿不甚清醒,嘟囔着说勉强记下。 “只要姐姐别挑些生僻字问我释义就好。”想及贤妃那张不怒而威的脸,浮云卿的眉头再没舒展过。 这会儿天光乍泄,榉木窗子稍开,微光掀窗而起,洒在屋里。梳髻事杂,往往耗上一炷香不止。 浮云卿不敢动,望着窗外出神。 窗前视野开阔,甚至连廊处的人影都看得一清二楚。 来去都是老熟人,早见怪不怪。骤然睇见一身月白衣袭来,猛地一激灵。 “嘶——” 脖一歪,头发也被拽下来几根。 “姐姐怎么来了?”浮云卿怕她怕得紧,话音都染上颤意。 贤妃抽背功课时,最爱穿月白褙子。青天白日的,浮云卿还当是母妃亲自来府里抓人了。 “哪有?” 侧犯尾犯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不过只瞟过去一眼,便止不住发笑。 “公主再看看,那可是贤妃娘子?” 榉木窗子开得更广,浮云卿揉揉眼,再细细看去—— 连廊站着的,分明是前来问安的敬亭颐! 瞌睡虫误人不浅。 浮云卿愧怍道:“当真是对不住敬先生。昨日一见,惊鸿一面。敬先生那般温润恭谨,哪会是我姐姐那般母老虎!” 侧犯听罢,赶忙堵她乱说的嘴,“可不敢对贤妃娘子不敬。” 说倒也是。敬亭颐是客,是臣,是仆,自然每日都要来问安。 不过浮云卿的小脑袋瓜可没想这么深,瞧见敬亭颐侧身捂脸咳嗽,心里莫名心疼。 “清晨冷,我还是快些出去罢。” 话音刚落,人就窜到了门口,真真是比接生的稳婆还急。 “敬先生!” 她先是高呼一声,小跑的脚步刚迈出去,倏尔想起自个儿是公主,忙止步端起架子,故作深沉。 敬亭颐轻笑,“公主慢些。昨晚下了场雨,地面还存着层水,莫要摔倒。” 同样的话,侧犯尾犯方才给她梳妆时就说过几遍,那厢她是随意敷衍。这厢敬亭颐一说,当真如雷贯耳,乍然清醒。 温温柔柔,就像那句诗,怎么说来着? 浮云卿想尽辞藻描述眼前的场景,叵奈书到用时方恨少,最终嘿嘿一笑,说了句:“知道啦,我又不是三岁小孩。” 她今年十六岁,自诩是成熟的大人。可在全府上下眼里,她倒真与三岁孩童无异。 敬亭颐行罢礼,道:“膳食已布好,请公主移步珍馐阁用早膳。” 想的真周到。 浮云卿乐开了花,然而走到连廊拐角,蓦地想起一事。 “膳食一向都是麦婆子备的,先生怎么接手了此事?” 她只随口一问,不过叫敬亭颐听起来,无疑像在质问他为甚要做僭越之事。 “麦婆子早起发热,身子不适。这几日府里都忙着寒食的事,麦婆子腾不出手布膳,约莫是想及府里还有臣这个闲人,便临时把布膳的事交给了臣。” 话里几个事件缠住浮云卿的脑子。 “发热……那她可找大夫开了药?” “公主放心,小厨房早备好了药汤,认真伺候着。不过或许还要喝上几日才能把身体料理好。” 听及人无大碍,浮云卿松了口气。 “麦婆子岁数大了,确实该少管一些事。我想等她病好,叫她主管我这边的事。至于旁的……”浮云卿暗自揣度,往后觑了觑,正巧与敬亭颐对视。 他认真地看她,因她突如其来的动作感到不解,歪了歪头。黑漆漆的双目似要把人吸进旋涡,动弹不得。 他开口问:“怎么了?” 浮云卿有一瞬觉着自个儿多想,摇摇头,轻声道:“我总格外信任先生。也许因着先生是禁中亲自选来的,也许是私心作祟。” “寻常人家的宅老都是男郎充任。我府上是两位老婆子操持着,难免有忙不过来的时候。我猜想,禁中的意思,是叫先生常在公主府住。我想,叫先生协助婆子管府里的事务。不知是否……” 骄矜的女孩鲜少说请求的话。在对面如炬的目光下,浮云卿羞赧地低下头。 岑寂一刹,耳廓霎时烧得通红。浮云卿慌得紧咬下唇,只恨没拿张帕子,否则此刻定要绞上一绞。 她很窘迫。 这是她和敬亭颐见的第二面。敬亭颐的职责是教书育人,可不是来府里给她当定宅管家的。她贸然提出,也怕人嫌她贪婪。 忽地,头顶上传来一声轻笑。 干燥的草药气刹那间离得很近。浮云卿提胆,抬头一瞥,见敬亭颐半弯着腰,肩上披的薄氅下摆安静地垂落在地。 敬亭颐瞧着公主慌得眼珠提溜转,一阵失笑。 公主是主,他是仆。主家说话,他不能让主家仰望他。 他喜欢平视,或是公主仰视着看他。 敬亭颐哪里看不出浮云卿别扭的小心思。还是个半大孩子,心思全挂在了脸上。 “当然可以。” 轻飘飘的话如重石在浮云卿心海砸起千帆浪。 她看到,敬亭颐眼里闪过一丝波澜,倏地被从容与宠溺淹没。 她看到,敬亭颐抬起苍白的手,朝她伸来。她看过无数话本子,心口一松,正为敬亭颐的应答感到满足。 只是她若再看些别的本子,就会知道,那瞬她以为看晃了眼的波澜,叫求之不得,叫韬光养晦后的进击。 她终究不懂,轻轻阖上了眼。到底是在白天,眼前黑里透着暖。慢慢的,熟悉的气息萦绕身边。 草药气总叫她想起空旷寂静的青山。那里满是苍绿,草药就裹挟在温暖的土壤里,吸尽天地精华,等待撷取。 她感受到那双漂亮的手落在她的鬓边,捻起了什么,随即离去。 浮云卿唰一下睁开眼。 原来是敬亭颐摘下一片紫藤花瓣,轻轻捻着,风随意一吹,花瓣就飘落在地。 “可……可恨的紫藤花。” 浮云卿是找台阶下,天知晓方才她想着什么风流事。叵奈人家根本没那绮丽意思,倒显得自个儿急不可耐。 “是啊,可恨的紫藤花。” 她没想到,敬亭颐依旧笑着答话。他把她潦草间下的台阶,用晴朗柔和的话语,铺满金玉琳琅。 插曲一过,两人便各自恢复了往常神态。花藤旖旎仿佛是经年一梦,直至饭后,都没再提。 麦婆子歇在屋里,禅婆子便与敬亭颐一道将人送金车。 车高,得掇条杌子上去。然而说来真是赶巧,常用的那条杌子,昨夜浸了场雨,瘸了条腿。 杂房离得远,禅婆子招呼来门前的两位护卫军,叫人跪着给公主当垫脚。可这两位也因昨晚的雨,风湿病犯了,腰杆子迟迟弯不下。 车夫也走不开,那匹骏马只听他的话,离了人便要发狂。 禅婆子气得吊梢眼要立上天,“一个个吃白饭不做事的,用着人的时候都不中用!” 浮云卿倍感愧怍。但凡她高一点,体力好一点,一路助跑,一蹦就能上车。 她觉着禅婆子把自个儿也骂了进去,这么一想,真期待卓先生到来。 赶紧练练武功,不麻烦人。 场面焦灼之际,敬亭颐出了声。 “我来。” 说着就往金车那里去。 “不行,不行。今早先生还咳嗽着呢,身子弱,可不能折腾。”浮云卿早把他当成自家人,先生这架身子骨是掂笔杆的,要仔细供着。 “无妨。”他道。 于是他在门前几位怀疑的目光中,像抱满月的奶娃娃一般,轻松将浮云卿提溜起来。 “啪啪”,“啪啪”。目瞪口呆的护卫军鼓着掌,尴尬一笑。 真没想到啊,瞧起来比小娘子家还弱不禁风,结果抱个近百斤的人,比呼吸还容易。 禅婆子更是吃惊,后随即反应过来,低声咒骂一句,“成何体统。” “臣相信公主,能从容应对贤妃娘子。” 敬亭颐挥挥手,朝人告别。 他毫不在意,这帮人想的是什么。能叫他花费心思的,只有公主一人。只是回院路上,听见禅婆子念叨着“太巧了、不对劲”时,微微一怔。 禅婆子不是个好相与的,要多留个心眼。 * 从滑安巷出来,一路向南,过九桥门一带,浮云卿按捺不住,兀自掀开车帘。 车水马龙,热闹繁华。方才一路上默背的《离骚》早被抛之脑后。只一个眼神,车夫便知晓了她的意图。 “公主,只能吃一盏。”车夫递上新鲜的糖霜山楂,接着上路。 酸甜的红山楂裹层糖衣,当解馋的零嘴正好。解了嘴馋,又接着拿书背。 遐暨丽正门,凑巧与太子太子妃乘的轺车打个照面。想是两位问过安,这趟是出禁中的。 大妗妗①待浮云卿如亲姊妹,正想打招呼,浮云卿便听见轺车内的吵架声。 本朝皇家贵族尚娶将门之女,大妗妗是开国功勋王将军的小孙女,颇有将门风范,潇洒,泼辣。 这对夫妻是三日一吵,五日一闹。每每说要和离,结果子女都到了上学的年龄,还没离成。 欢喜冤家罢了。 浮云卿摇摇头,交代车夫直走便可。车辙刚滚起来,鞭打声便隐隐传入浮云卿耳中。 浮云卿耸耸肩,下次碰上大妗妗得好好交代,她大哥是储君,可不能用蛇鞭打他,得换个轻一点的鞭子。 辰时,浮云卿先去仁明殿问圣人安。 圣人和蔼,从不会为难她。不过今日去时,见官家也在。想来今日属双日,官家不视朝。官家在,又是一道难关。 “问爹爹嬢嬢身安。”浮云卿福了福身,给二位奉茶后,窝在黄花梨圈椅里安静坐着。 官家年近五十,体态圆润,小肚微微顶起金玉环带,除却一身龙纹圆领袍,不像天下百姓的官家,倒像是平易近人的田间老汉。旁边正襟危坐着的,是雍容华贵的圣人,正捧着建盏与官家说笑。 长辈话家常,没说让人走,浮云卿便小口呷茶。 言讫,官家拂拂袖,揶揄道:“小六,新来的夫子你可见到了?怎么样,满意否?” 这小丫头鬼灵精,说也不算愚笨,就是读书一窍不通。背首诗能费几个时辰。官家在翰林院、国子监找遍了人,甚至动过叫太傅来教的念头,怎的都觉着不行。末了想起还有敬亭颐这般人物,是开国伯公的外甥,知识渊博,赶紧送到了公主府里。 提及敬亭颐,浮云卿发散的目光便聚集起来,不迭点头说好,“敬先生哪哪都好,女儿甚是喜欢。” 官家了然一笑,默契地与圣人交换个意味深长的眼神,随即岔开话题,说些杂事慰问。 临走前圣人特意叫宫婢端来一瓯葡萄,叫浮云卿挑着吃。吃得尽兴,待会儿背书才不慌。 圣人本有好多话要同浮云卿说。贤妃嫌小六是榆木脑袋死不开窍,她看着倒是小六满心欢喜,只恨自个儿不是人家的生母。 少女裙摆轻扬,美好婀娜。 圣人想及方才提到的教书夫子,不禁叹道:“外男进公主府长住,官家也不怕僭越。” 官家脸上始终挂着笑,云淡风轻。 圣人心里一沉。伴君如伴虎,旁人笑是开心。他笑,指不定藏着什么坏水呢。 “你真以为,我给小六选的只是一位教书夫子?” 是什么,他没说,留给圣人自己想。 后来俩人又说了几句闲话,官家摆摆手离开,去垂拱殿批阅劄子。 * 慈元殿,李贤妃焚着香默读史书。 “人来了么?”这是她今早第四次问。 宫婢摇摇头,“小黄门探到,公主正从仁明殿往这儿赶呢。” 书页飞快翻过,李贤妃心里憋屈得紧,终是憋不住心思,“啪”一声,书被反扣在髹黑方桌上。 说来叫人觉着,儿女是爹娘的冤家仇人。 李贤妃是后宫里出了名的两面派。子女面前雷厉风行,严苛疏离,外人面前倒温和得很,不争不抢。她自个儿心知肚明,纵是流言蜚语再多,也不出面澄清。 望子成龙,望女成凤。她与寻常爹娘一样,希望子女成才。严苛的看管教养是理所应当的,她就是棍棒下长大的孩子,也信奉长辈的教育规矩。 今日早起,她再三告诫自个儿,脾气好一点,耐心一点。只要小六能背下来,哪怕磕磕绊绊,她也当人通过。 然而好不容易攒起的好脾气在得知一荒唐事后又尽数消散。 故而在浮云卿来到慈元殿前问安时,听到的先是一声“混账”,再是茶碟被摔碎的清脆声。 完蛋了。 浮云卿挂了一路的灿烂笑容倏地凝住。 作者有话说: ①大妗妗:大嫂。小姑称嫂子为“妗妗”。 第3章 三:背书 ◎不能贴,那看几眼总可以罢。◎ “谁在外面杵着?还不快滚过来?” 还能是谁,明知故问羞辱人。 浮云卿深吸口气,握拳鼓气,肃重回道:“给贤妃娘子请安。” 李贤妃没说进,她自然不能进。从门扉里望过去,屋里宫婢正拿着扫帚,飞快清扫地面。 半盏茶后,门扉朝外推开。宫婢出来给浮云卿递了个眼色,浮云卿心下了然,提着衣裙进殿,一脸认真。 “姐姐,书背好了。”浮云卿把手里攥着的书呈上去,乍然乜见李贤妃鲜红似血的长指甲,心头一震。 李贤妃先是嗳了一声,捏着书欹在软榻,睃见书翻得起了毛边后,神色稍有缓和。继而将书随意扔到方桌上,与下面的《母子七则》靠在一起。 她并不急着提问浮云卿。 瞎摸一猜,就知浮云卿是想赶鸭子上架,趁着刚背完记性好,就想淌过去这趟水。 她偏不叫这小孩如愿。背诵事小,读懂记透才是她最在乎的。 于是清清嗓子,说起旁的事,“这阵子可曾去大相国寺看望过你三哥?” 浮云卿摇头说没有。光是背赋就忙得焦头烂额,哪有空闲时候去看三哥。 她一母同胞的三哥浮俫,冠礼后封为康王。出閤前夕,瞒着众人出家,自封法号为“无争”。佛家地百人出一剃度僧侣,三哥半路出家,是个野路子,不配剃度,遂带发修行。 说是修行,可他还与一江湖娘子互有来往。那小娘子一袭红衣,形事张扬,听说是哪家钱庄的千金,硬是缠着三哥要他还俗。 浮云卿尊重三哥,人家的私事也不便过问。这会儿母妃提起,难道是…… 李贤妃看她神色变三变,嗤笑道:“今日相国寺开放,可有人看得清楚,你三哥跟那无名氏搂搂抱抱呢!穿着袈裟,盘着佛珠,当初走的时候说要修无上密法,结果呢,这无上密就是跟人卿卿我我么?” 李贤妃贬低起子女向来什么难听说什么。她本来想说的是,你三哥跟人要双修!念及浮云卿天真懵懂,嘴里的话才委婉了些。 “小六,这事你怎么看?” 果然要祸水东引。浮云卿暗叹口气,正经道:“三哥做得不对,有失偏颇。” 然而她真正想说的是:三哥弱冠,她也及笄,两人风马牛不相及,都有自己的小日子过,不需要多操闲心。 再说,既然是野僧,怎么不能给她找个妗妗?她还记得寿春有个和尚长老,吃肉喝酒杀人放火照干不误,人家都夸他真性情。他行,三哥怎么不行。 腹诽一阵,觑见李贤妃紧皱眉头,再不敢多言。 李贤妃说何止,“他心不在无上密法。说是出家为僧,图个六根清净,却找个了最是热闹的大相国寺。那么多寺庙,非得去大相国寺!那里挑人眼光高,后来看在他是康王的份上,勉强让出一个僧位。他崇尚佛道,可除了‘幡动心动’、‘色即是空’、‘菩提本无树’这些马路牙子的道理,还懂得什么?假深奥真愚蠢,自以为是!” 言讫,睃浮云卿一圈,又道:“你连你三哥都不如,马路牙子的道理也不懂。” 浮云卿搭腔连连说是,除了顺着话说,她还能作甚。 听罢李贤妃一阵抱怨,耳根子终于讨得片刻清净。 李贤妃也知道浮云卿嗜吃。 那时她对小女儿寄予厚望,用母乳喂奶。小女儿吃奶吃到两岁,断奶难,口欲强。后来做事前,每每要吃喜欢的零嘴封口,心才能静下来。 想及此处,挥手叫宫婢搬条杌子,投喂樱桃煎与什锦。 李贤妃仔细看着浮云卿咀嚼的可爱模样,脸颊鼓鼓的,像屯粮的小猧儿。她想笑,但觉着长辈露出宠溺的笑会骄纵孩子,故而强挂着严肃的脸面。 待浮云卿搵帕时,李贤妃才开口:“我且考考你。” 先是背诵。 真如李贤妃所料,不马上提问,就是忘得快。不过好歹磕磕绊绊地顺了下来。 “喏,差强人意。” 听罢,浮云卿吁了口气。 “莫要骄傲。”李贤妃说道,“我且问你,‘离骚’二字有何释义?” 果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不过浮云卿早有准备。今早用完膳,敬亭颐提到几句贤妃会问的题。释义是少不了的。 答案冗杂,敬亭颐便将其缩句,凝成一两句精华,都写在纸上,叫她路上多看几眼。 稍作思考,浮云卿便答道:“西汉司马迁提及‘离骚’为遭受忧患,而东汉王逸解释为‘离别的忧愁’。” 接着又问几句,浮云卿皆对答如流,如有神助。 敬亭颐猜的很准,李贤妃问的都是浮于表面的简单问题。 若是浮俫在前伺候,她定会问些触类旁通的问题。譬如总结汉赋发展趋势,比较同一儒学门派下孟庄二人思想的异同,或是借古喻今,诗赋里的思想对本朝发展有什么借鉴之处。 这些问题较深,再延伸些,便是治国之道。今日浮云卿能把她的话给答下来,已是万分欣慰。不过那回答得一板一眼,几个字一齐往外边蹦,生怕说晚些就忘完了的样子,当真令人发笑。 想想约莫是那位教书夫子出的点子。 上晌一晃过去,李贤妃原是想留浮云卿在殿里用膳,叵奈这孩子不愿,只得放人走。然还是多问了句,“往常你都说宫里的厨子会做饭,怎么今日就急着要走?” 这句话又把浮云卿问住。 是啊,为什么呢。宫里的厨子炒出来的菜肴绝顶美味,她为甚要急着回去呢? 一道身影隐隐飘在眼前。 那道身影清瘦,颀长,带着好闻的气息,带着宠溺的笑。 “姐姐就让我走罢,寒食将至,我得看看府里需要的物件都备好了没有。” 贤妃没再多问,盯着浮云卿远去的背影暗自思忖。总觉着这孩子有哪里不对劲。 * 公主府。 髹红扇门慢慢打开,饭菜的香气便争先恐后地窜进浮云卿鼻里。 “今日的饭菜可真香。闻着就像……”想了又想,她倏地有几分神伤,“就像姐姐温柔下来,跟寻常母亲一样,生着炊火做饭。” 这样温馨的画面她想过无数次。她也想过,要是温柔的圣人或是赵淑妃是她的生母就好了。 她多么希望严厉的姐姐笑笑,夸赞一句,“小六真棒”。可姐姐从没说过,自打她三岁那件事后,姐姐像是变了个人,把她的温柔梦彻底敲碎。 前来接应的侧犯尾犯一听她这傻话,相识笑得灿烂。 “今日的菜肴,是敬先生一手做的!”两位女使异口同声道。 “什么?”浮云卿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先生那般病秧子,你们居然也压榨他去烧火做饭!” 她心里焦急,步子更大,恨不得一下飞到珍馐阁。 侧犯尾犯跟得更紧,“可不怪我们。主厨周不乙昨晚宿醉,晌午头人还没起来。是敬先生说要庆祝公主归来,毛遂自荐当大厨的!我们也不敢拦……” 匆忙解释之间,浮云卿便掀开了珍馐阁楼前高低垂落的细箴竹帘。 大把光束趁机溜进,稍稍暗沉的阁楼一瞬亮堂起来。饭菜热气飘着,恍如缕缕青烟,弥漫在金灿灿的、看不真切的琼玉仙境。 敬亭颐背对浮云卿站着。这会儿升了温,他没有披薄氅,换了一身宽松的螺青袍,青圭宫绦勾勒腰身,是仙境里自由自在的鹤仙。 听及松铃撞竹帘的动静,他缓缓转过身来。原本肃穆遥远的仙人在瞧见浮云卿的刹那,或说下了凡,或说动了春心。总之勾唇一笑,静静地站在那里,望得认真。 他期待小公主会扑到他怀里,用甜腻的嗓音说“我回来啦”。但他心底清楚,不可操之过急。 浮云卿只是小跑到他面前,仰头看着他,说:“姐姐果真没有为难我”。 敬亭颐笑得更宠溺,“公主很棒。” 他稍弯腰,抬起右手,颇为怜惜地搵帕轻轻给她擦汗。若没有钗篦阻拦,他会做得更放肆些。 砰—— 浮云卿心里炸开无数烟花,左砰一下,右砰一下。她那么想听的赞赏话,竟是敬亭颐先说出了口。 她总觉着敬亭颐的眉眼模糊,哪怕离得这么近,她依旧看不清他眸底复杂的神色。她本能地想去看清,近些,再近一些。 不够,还不够。哪怕他呼吸的热气尽数喷洒在她耳侧,仍是不够。 浮云卿伸手,轻轻扯住敬亭颐垂落在她眼前的右衣袖子,稍一用力,衣袖便从指节里缓缓穿过,衣料摩挲着她的肌肤,一阵泛麻。 敬亭颐的小臂也随着她放肆的动作漏了出来,没有她想象那般瘦弱,反而是恰到好处的肌肉。小臂上的青筋一升一落,鬼使神差的,浮云卿伸手戳了戳那道青筋。 她倏地想贴紧敬亭颐的胸膛,听听他的心是否跟自己一样砰砰乱跳。想及又觉着实在荒唐。 不能贴,那看几眼总可以罢,看看他的眼、鼻、嘴,看看他眼里自己的倒影。 想法一出,果真眼皮一剪,向上看去。 作者有话说: 小浮云:书背好了,开始提问吧。 贤妃:倒着背一遍。 小浮云:嗯……嗯? 第4章 四:驳斥 ◎我有话想对你说。◎ 偷摸瞧瞧人家,浮云卿发觉他眸底神色愈发浓厚,她看不懂那是什么意思。只知道,自己的耳垂和脸颊快要烧成了熟柿子。 敬亭颐没有叫停,那应该是默许了罢。 跑了会儿神,浮云卿蓦地一抖,这想法真是大胆。见敬亭颐搵帕的动作稍稍收敛,她赶忙往后退了几步,逃出这个氤氲气氛。 这一幕恰好落在站在外面的禅婆子与几位小女使眼里。 逾矩的动作可都是公主自个儿做的,人家先生是好心。所以尽管俩人相处亲昵,她们也不好劝什么。 浮云卿心大,方才还觉着些许难堪,这会儿又坐到桌边对着美食垂涎三尺。 禅婆子站在浮云卿身旁伺候,瞧她这没半个心眼的良善样子,臊眉耷眼道:“麦婆子病恹恹的,估摸还要在床上多躺些时日。” 浮云卿噢了声,“差点把麦婆子的事忘了。饭后我去瞧瞧她,这病来得突然,闹得我心里兀突突的。” 府里大小杂事全由两位婆子看管,这些事敬亭颐凑不进去嘴,索性站在浮云卿身后,一声不发,等她开口吩咐。 禅婆子呢,终于逮到个时机与浮云卿说话,一时喋喋不休,说起踅摸杌子的事。 “今早您走后,奴家往搁杌子的杂房跑了趟,结果看见屋里搁着的百十条杌子都瘸了条腿。偌大的公主府竟掇不出一条好杌子,传出去真是令人笑掉大牙。您想啊,事情当真这般凑巧?” 话音甫落,禅婆子就转眸暗睃敬亭颐。 举手投足间,仍尽显清雅矜贵。公主不看他时,他就收起了笑,神色阗然,异常平静。 禅婆子心想,这厮怎么看都不像好人。杌子的事,定是他暗中动了手脚。 见浮云卿放下筷著,禅婆子往前躬身,思虑道:“公主,您不觉着今日……” “你说今日嚜……”浮云卿敛眸,轻声说:“今早时候紧,我确实有话没来得及跟你说。” 她本想拉上敬亭颐一道朝禅婆子说清这事,不曾想刚侧身觑他一眼,就见小厮匆忙跑来,说有急事要报。 小厮虾腰奉上一封信,“这里有一封虢州加急递来的信,要交到夫子手里。” 给敬亭颐的信,浮云卿不便经手,眼神示意他接信。 敬亭颐捧着信,恭敬道:“臣先告退。” 也好,方便她与禅婆子说事。 浮云卿掐着点,睐及敬亭颐走远,方开口.交代道:“以后敬先生协助婆子你一同料理府中事务。等麦婆子身子养好,我想叫她近身伺候,就做我屋里的贴身婆子罢。她年龄大了,一些走动的活计交由旁人去干。” 禅婆子反驳说行不通,“敬先生是禁中派来教书的,就算公主您有意愿,那可曾问过禁中的意思?” “禁中的意思?婆子是想说我姐姐的意思罢!” 禅婆子的话深深戳到浮云卿的痛处,怒意猛生,当即拍桌而起,大声驳斥:“自打你来府,每每遇上违背你心意的事,你惯会拿姐姐压我,逼我屈服。说是放心不下,不如说是把我当诏狱里的犯人,时刻监视。这不能做,那不能做,全部事情都得听你的!” 原本交接事务不算大事,可折回路上,浮云卿又听内侍禀告,贤妃又给她送来一批仆从,这次监视的方面更广。新旧怒火积攒而发,恨不能把天烧出个窟窿。 退鱼金断与侧犯尾犯四位女使,听见阁楼起了争执,赶忙掀帘踅近。亲眼目睹二人争吵,她们才明白事情有多么严重。 禅婆子心里委屈,可面上不卑不亢地福了福身,“奴家不懂绕肠子,向来有什么说什么。一个刚来公主府两日的教书先生,摇身一变当上了半个统管。消息若传出去,污了您的名声怎么办?自打来府当差,奴家就觉您不能一视同仁。若叫他协助管理事务,那就证实了奴家这个想法。” 一位管事婆子,借她一万个胆,未必敢说主家作风不正。何况主家还是皇家子女,更是招惹不得。可禅婆子原先是贤妃的心腹,贤妃呢,则是浮云卿的生母,是她最怕的阎罗王。禅婆子吩咐的事,其实是贤妃的旨意,分量十足。 听罢婆子的话,浮云卿难以置信地瞪大眼。 禅婆子不讲理的模样,像极了贤妃,恍似在替贤妃斥她丢皇家与国朝的脸面。 浮云卿也觉委屈,嗫嚅道:“你是说,我不能一视同仁么。” 原本她想与禅婆子好好争辩一二,哪知眼睛一眨,泪水就断了线一般地往外涌。 公主一哭,阁楼众人顿时慌得如热锅蚂蚁,就连严厉的禅婆子也慌乱无措。局面混乱间,退鱼金断推搡着禅婆子走远。 侧犯心里明白,浮云卿是想起了伤心事,搵着帕子给她擦泪。尾犯一贯会安慰人,拍着浮云卿的背给她顺气,哪知越是轻声细语地哄,她哭得越凶。 罪魁祸首被轰出去后,没人敢再挑起争端。 两位女使开始猜测这件伤心事。 侧犯说:“难道今日入宫,贤妃娘子又给您使了坏眼色?” 浮云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囔着鼻说是呀,“幸好有敬先生那张纸条相助,我才勉强对上姐姐问的话。要是同往常一样结结巴巴,一问三不知,她又得指着我的脑袋破口大骂。” 说着,脑里便浮现那般场景。 贤妃拿着戒尺,狠狠打着她手心,打一下,骂一声。 “不争气的混账,能不能睁眼瞧瞧圣人和淑妃的孩子,人家一点就通,你是点破脑袋也不开窍。” “你是官家的孩子,是尊贵的公主。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背个书都背不会,还有什么脸面待在皇家,难道不觉愧对列祖列宗吗?” “把你贪玩的劲头用到读书上面,不早满腹经纶了?” 盛夏待在闷热的屋里写字,寒冬跑到殿外捧书苦读。脸皴手裂,只得勉强记下几个字,背完几句诗。这些场景,她经历过许多次。 她始终不明白,为甚贤妃明知她不是读书的料子,明知她不爱读书练字,却仍旧逼着她去学。 浮云卿不理解这个严苛的母亲,偏偏惧她惧到骨子里。 不过到底年青不记仇,方才还委屈得不行,今下脑补着贤妃像乡野悍妇般的气急模样,竟然破涕而笑。 情绪来去匆匆,细细想来,此番真是小题大做。不过她对禅婆子的忌惮埂在心头已久,她早看不惯禅婆子的作风了。 “我跟她置什么气。她虽是时刻都在的眼线探子,可却从未做过半件对我不利事,勉强算忠心。”浮云卿揩干泪,反思道。 她想事情,往往只能想到表层。因着幼时被贤妃压榨得久,故而及笄办府后,尽情撒欢,只挑看对眼的仆从,只想自由行事。对人从不设防,偏偏运气好,遇见的都是好人好事。 所以不怪大家戏谑地称她还是少不经事的小娘子,长这么大,心眼半个没多。 瞧她这刻默起声,静静思考的模样,两位女使心下了然,这是风波过去的前兆。 浮云卿愧怍道:“再有三日便是寒食,明日起便是三日休沐,阖府还有好多事要忙呢。禅婆子尽心尽力,我却非要在这要紧关头找出个事茬,是不是太不懂事了。” 尾犯失笑,说哪有的事,“禅婆子是把您当作自己人,一时心直口快,失了分寸。想必她也后悔口出狂言,一面想该怎么给您赔礼呢。” 说罢,又添油加醋地描述禅婆子懊恼的场面,她知道诙谐的话能把浮云卿逗笑。 侧犯说起另一件事,“方才施小娘子也派小厮递了口信,说想在寒食前同荣小娘子一道,邀您出去聚聚。” “是素妆阿姊和缓缓?”浮云卿眸子一亮,“嗳,要不是《离骚》把我困在家,我早跟她们出去撒欢囖。上次我仨相约还是正月,后来不是我忙就是她们忙,总是聚不成。这口信来的可真是时候,她俩定是邀我在老地方相聚。” 枢密使施昌达二女施素妆与殿前都指挥使荣常尹小女荣缓缓,与浮云卿是相识多年的闺中密友。 三人成一帮,她仨性格迥异,却莫名合得来。皇家与世家向来是两个圈,常常是皇女与贵女互不干涉。不过浮云卿不在意这些讲究,不顾外面传的流言蜚语,仍旧与素妆与缓缓走得亲近。 这晚浮云卿分别给施、荣两家递了信,说明日巳时,老地方见。 所谓老地方,指的是矾楼三楼左起第三个包厢。 巳时,仨人会坐着闲聊些八卦,膳后游湖或去春香院按摩,晚间逛街,尽兴而归。 光是想想,心里都愉快得紧。 那头敬亭颐处理完账房的事后,折回院里,不紧不慢地拆开信。 他只知道一个待在虢州的人,那厮正是卓旸。 “后日上晌归,一切如常。” 纸张寥寥几字,字洇着墨,像是忙里偷闲,赶紧赶慢写出来的。 敬亭颐拈起信纸看了片刻,忽地把信纸投入葳蕤星火。桕烛焰吞噬着笔龙走蛇的字,信纸成了黑沫子,被他搓进簸箕里。 黑黢黢的夜空格外浓稠,别院更是黑得快要跟夜空黏糊在一起。敬亭颐待在屋里,屋内仅仅亮着一盏灯,那点微弱的光快要被黑夜吞噬殆尽。 他的身影被烛火映着,投映在墙面。敬亭颐揿紧笔杆,在纸上写着字。咳意难忍,他低声咳嗽,影子一颤一颤地晃动。 “好像加重了些。”他喃喃道。 垂眸睐着冒白气的药汤,没心思往肚里灌。早年落下病根,此后药不离身。各种药汤都喝过,仍旧不见好。所以他总觉熬药喝药,于他而言,是徒劳无功。 案桌上的账簿堆成一摞摞山。浮云卿让他看管账房,原本想公主府不会在银钱上出事,不曾想这两年的支出会与簿子对不上。 看来公主府出了个吃里扒外的混账。 认真对账簿时,紧闭的屋门被“笃笃”叩响。 “敬先生,我有话想对你说。” 话声怯嫩,带着挥散不去的拘谨。 敬亭颐站起身,果断推开门扉。 第5章 五:夜话 ◎说什么都好,臣都会听的。◎ 现下时候不早,沐浴后,敬亭颐身上仅垮着一件单薄的衣袍,甚至连宫绦都未系。衣袍内里的系带松松扣着,俨然一副要上床歇息的模样。 往常他身上里里外外都是衣裳,今晚却只穿着一件。领子开得稍深,到冷白的胸膛那里。 门一开,按说应先看人家的脸。可浮云卿的眼珠偏偏成了精,先乜人家袒露出来的大片肌肤,死死盯着。 不过她为自己辩解着。她只长到敬亭颐胸口那里,看胸膛实在正常。她陶醉在大好春光景里,甚至还忘我地吞咽了下口水。 “公主。” 敬亭颐瞧她看得痴了,无奈摇头。 “噢,噢。”浮云卿连连点头,只是眼珠依旧停在那片胸膛前。不止是胸膛,就连他起起伏伏的腰肌都瞧得仔细。 她能闻见院里的松柏冷香,能闻见敬亭颐身上一贯的草药香,甚至能闻见一丝沐浴后的、独属于敬亭颐的香。 “外面冷,公主随我进屋说罢。” 比及敬亭颐转身回屋,浮云卿才堪堪回了神,左手提裙,右手挑琉璃玉兔灯,跟着迈过门槛。 “这屋里黑得瘆人,先生也不怕用费了眼。” 浮云卿将灯挂在梨木架上,屋里倏地亮堂起来。 她也清楚深夜打扰冒昧,想着赶紧说完,再赶紧回去。 “明日我要出去,约莫是从晌午到晚间,戌时回来。若遇上什么事,先生就与禅婆子一同商量着来。她那里我交代过了,往后不会再给你使脸色看的。” 敬亭颐颔首说好。 浮云卿坐在屋南的圆桌边,而他在放着账簿的方桌边站着。瞧出浮云卿的欲言又止,遂合上账簿,朝这边走来,坐到她对面。 “公主在臣面前,不必有难言之忧。说什么都好,臣都会听的。” 浮云卿说那好,“方才我到麦婆子屋里走了一趟,她身子猛地垮了下去。大夫说,是寒气侵体后,先前的小毛病跟着一起犯了。大夫交代,千万别再叫她干重活儿,最好能找个清闲地方好好休养。麦婆子以为我要赶她走,急得又开始发热。病情反反复复,也不知道何时能好。” 浮云卿抬眸,这才发觉原来敬亭颐一直都在看她。 她素来不习惯被人注视着,可敬亭颐眼里满是真诚,他是为数不多的,真的在听她絮絮叨叨说话的人。 “其实我想说的也不是这些……”浮云卿复而低下头,绞着手里的帕子,仿佛这样心里能舒坦些。 “侧犯告诉我,昨晚麦婆子冒雨递信,更深夜重,回来一身湿。连换衣服都不顾得,匆忙去我那里,想瞧瞧我睡得是否踏实。我本可以今早叫中贵人往禁中捎信,这样昨晚麦婆子就不会出去,也不会生病。” “今日我去屋里瞧她,不过一晚,她鬓边便生出几根白发。我突然意识到,麦婆子在悄摸变老,一个不注意,便老了几岁。” “我很自责。因我不懂事,不体谅人,才叫她忧患缠身。” 愈说头愈低,恨不得像千年老王八一样,缩进自己的壳里。 麦婆子把浮云卿当成自个儿奶大的娃,浮云卿何尝不是把她当成长辈来对待呢。 亲情向来如此复杂,为对方好,偏偏各自觉着愧怍,找不出一个好法子去解决,临了好心办了坏事,又得伤心一阵。 亲情对敬亭颐而言甚是遥远,他不清楚麦婆子与浮云卿的过往,但依旧能共感这份复杂的情绪。 “如此足矣。”敬亭颐轻声安慰,“我想,麦婆子若看到公主自省的样子,定是万分欣慰。能瞧见公主成长,瞧见公主的行动,于她而言,足矣。” “可我觉着不对等。麦婆子为我付出许多,无论我怎样做,都报答不了她的恩情。每每想到这些小恩小惠便能满足她,难免气馁。” 敬亭颐些许愕然。 打小锦衣玉食地养在禁中,明明该看惯等级秩序的森严,该清楚奴仆生来便与主子是不对等的事。可浮云卿依旧保持着怜悯的心,想在能力范围内,让奴仆过得好一点。 这便是赤子之心。 在昏昏暗暗的屋里,那颗心跃动着,融化固有的森冷,注入暖意。 敬亭颐不忍打破这份真诚,但又必须告诉她,到底要怎么做。 “或许有些时候,平等要为一厢情愿让步。” 话说出口,如释重负。 平等要为一厢情愿让步。在固有的、畸形的、不对等的关系里,一厢情愿挣脱不出桎梏,但的确会带来真切的幸福。 麦婆子如此,他亦如此。 这般讳莫如深的话,浮云卿是万万听不懂的。 “我以为的平等,是投桃报桃。你不欠我,我也不欠你。若一方有欺骗、违心,那便是不平等。”浮云卿撇撇嘴,“我实在不喜欢亏欠旁人的感觉,实在不喜欢麻烦旁人的感觉。” 不喜欢亏欠旁人,不喜欢麻烦旁人,也有另一种释义,即不喜欢被人亏欠,被人麻烦。 凡事提溜出来,你是你的,我是我的,互不混淆,这便是浮云卿以为的平等。显然过于单薄。 敬亭颐暗叹自己想得多。小公主单纯,瞧她这般懵懂样子,估摸还不懂为甚是投桃要报李。她约莫会想,投桃报桃才是平等。李子小,桃大,不平等。 她哪里会懂,投桃不是为着有李来报,只是一厢情愿地想去做罢了。她哪里会懂,是桃是李好不要紧,要紧的是里头蕴含的情意。 然敬亭颐也庆幸她不懂。她不懂,那他便来教。 敬亭颐没有回话。他静静望着浮云卿的脸。不施粉黛、两颊粉红,她是沐浴后随意拾捯一番,后立即来找他的。 “时候不早了,公主还请回罢。” 他起身行礼,却见浮云卿“噌”一下蹦起身来,恍若凳上有千万根针扎一般。 浮云卿颇为羞赧,头左摆右摆,眼珠四处提溜,就是不与敬亭颐对视。 “噢——” 浮云卿搭腔说真巧,“我正想走呢,谁想话头被先生抢了。” 她不自在地轻咳几声,耳廓红得要渗血。 “我……我也不想再多做叨扰呀。”她心虚道。 忽地瞥见琉璃玉兔灯,道:“这灯便留在这儿罢。夫子院里居然都没分到多余的桕烛,明日可得交代小厮多拿几根。你是府里的贵客,可不敢怠慢。” 敬亭颐本想说不必,然未来得及开口,公主便飞快地窜了出去,眨眼间便没了身影。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难怪没瞧见柜上放着的一箱桕烛和古灯。 嗳,真是小没良心的。 视线落到那盏精美明亮的灯上面。 琉璃不掩火苗,玉兔素来是小娘子家喜爱的,冷清单调的屋里,蓦地闯入一个不属于这里的物件,竟意外和谐。 敬亭颐攥紧灯杆,怔怔看了半晌,便将灯芯剪灭。屋里又陷入一片黑暗。 比起亮堂堂的光,他更习惯待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阴暗地。 * 卧寝里。 侧犯尾犯瞧见浮云卿裹紧被衾,盘腿坐在床榻上的呆滞模样,满心不解。 侧犯试探道:“公主,该歇息了。您好好躺着,奴家便熄灯出去守夜了。” 尾犯附和说是呀,是呀,“公主明日还要出去呢,今晚要早点睡才是。” 叵奈浮云卿根本听不进去。 “你们说,敬先生为甚那般好呀。”言讫,不知想到什么,伸出手在半空乱打几下。 “他为甚那般好!”浮云卿忽地很是激动,两颊鼓着气,如愤世不公的小胖猫。 “他好得不像真切活着的人!” 侧犯尾犯一听,困意大减,对视一眼,捧着肚子笑。两人念及夜深,笑声强忍着收敛几分。 尽管如此,清脆的笑声还是在屋里荡来荡去,最终都跑进了浮云卿耳里。 她瞧着侧犯尾犯捧腹大笑,这个“哎唷”一声,那个“哎唷”一声,全然不解。 比及浮云卿冷脸,两人才止住了笑声。 其实在她们这些仆从眼里,敬亭颐不过是长得俊些、脾气好些、能力甚高的常人罢了。 他一来,公主府那些缠缠绕绕的事都被分得一清二楚。而他不过才来一个晚上。更多时候,敬亭颐都是安静地待在账房或者是他那院里,安静地对账,安静地读书练字。她们与敬亭颐接触甚少,根本不了解他是怎样的人。 浮云卿认真道:“每每遇上敬先生,他都带着笑。不知怎的,我就是想去靠近他,想同他待在一起。” 侧犯尾犯一听,眉头便皱了起来。为数不多与敬亭颐相遇的时候,她们都是见他冷得跟冰山一样,根本不敢上前招惹。想及此处,两人意味深长地来个对视。 她们懂了,小公主这是春心萌动呀,跟话本子里描述的一样。 两人默契地朝浮云卿点点头,接着听下去。 “瞧见敬先生的第一眼,我便想起,幼时养的那只小渦儿,白白净净,温温柔柔,招人喜欢。” 嘶,不大对劲。话本子好像没说小娘子会因为一只狗,爱上一个人。 两位女使再一对视,又朝浮云卿点点头,接着听下去。 “要是敬先生也是一只小渦儿便好了。他是外男,我不能爱不释手地抱在怀里,不能趁其假寐时狠狠亲几大口。不能同睡一张床,不能紧紧贴在一起。”浮云卿长嗳一声,“他好得不像真切的人,像毛茸茸的小猫小狗。你们说,他会不会就是话本子的精怪呀,来报恩或是迷惑人心的。” 她问得那么认真,结果抬眸见侧犯尾犯皆是瞠目结舌的模样,又是一阵不解。 两人没再回话,哄着劝着浮云卿入睡。给她仔细掖好被角后,默声退了出去。 屋外冷风扑面,寒气侵体。 两位女使走到稍微远的地方,小声讨论着方才浮云卿惊骇世俗的话。 “原以为公主开了窍,谁知竟是把对阿猫阿狗的喜爱转到人身上,还是个男人。” “公主还是小孩子呢,哪里懂得这些。” “可真别说。今日收拾屋子时,我觑见有个箱子,装的可都是避火图呢。公主懂,但又不完全懂。好似在她心里,情、爱、欲,不过同吃饭睡觉一样而已。” “嗳,照这样的话,以后的驸马都尉可有的受哩。” “咳咳。” 一声假咳声打断两人未说完的话。 正是禅婆子。 “守夜可不是叫你俩闲聊的。”禅婆子不知有没有听到二人说的内容,吊梢眼射|出警示意。 侧犯尾犯说知道了,忙折回守夜,此后不再多言。 禅婆子看着公主那间漆黑的屋,沉默良久,忽地叹声气,随即也走远了去。 * 次日上晌,矾楼雅间,珍珠门帘静静垂落。花鸟屏风后摆着一张髹红梨花木圆桌,两道身影憧憧,皆百无聊赖地绞着帕子。 “今日街上倒不算太过拥堵。贵胄待在家宅里休沐,老百姓赶着驴车置办物件。这会儿正值晌午头,约莫都赶回家院里烧火做饭,街上应当空旷不少呀。”说话慢悠悠、杏眼含忧的,正是荣缓缓。 施素妆摇摇头,翠鸟羽钗微微摇晃。 “你还不知道她么?”施素妆无奈笑道,“迟迟未来,多半是太好贪睡,任是一屋女使来叫唤,仍旧雷打不动地抱着软枕酣睡呢。” 两人短暂攀谈后,雅间里陷入一阵岑寂。 先前三人同行,浮云卿往往是那个活跃气氛的人。 施素妆生得一张寡淡脸,是无欲无求的菩萨下凡,怎么瞧都带着不好亲近的样子。 荣缓缓温吞内敛,若是萍水相逢,她半句话都不肯说。一个冰块,一个呆子,靠浮云卿肆无忌惮的性子才外放起来。 方才过卖经过,人家殷勤地叫客人点菜,瞪眼一看两位小娘子尚在等人,又转身到临近雅间服务。 这厢施素妆摇摇铃,过卖那双腿剪得比风火轮还快,生怕伺候不周到。 “先上两壶琼浆酒,要果蜜酿的。” 施素妆掏出一片银瓜子,在半空抛出一个漂亮的弧度,哐当一声,落到过卖腰间别着的硬布袋里。 过卖笑得比娶来新妇还甜,虾腰作揖,不迭说好。 荣缓缓后知后觉地眨眨眼,瞥向桌上的匣盒儿,慢声道:“素妆阿姊想的真全。怕小六来了口渴,拿了茶饼不算,还特意叫过卖备好酒。” 施素妆赧然推辞说哪有,“方才四处踅摸一圈,觉着人快到了。” 未几,浮云卿走到彩楼欢门前。 御街车马骈阗,吵得她耳里轰隆隆的。 定睛一看,矾楼酒旗交缠飞扬,高耸触天。最显眼的是一条青白长布,写有“天下第一酒楼”的大字。 提着衣裙下车,刚把帷帽挚正,眼尖的俊俏小厮便迎上前来,一脸谄媚。 “贵客,是座头还是上阁儿。请随小底往里面走。” 小厮这几年迎客生意可不是白干的。虽见浮云卿一人前来,可从这通身华贵气场来看,客人非富即贵,受不得半分怠慢。 然晌午楼里人多,小厮心里知道贵客来临的事,身子却不能随意走动,只能遥遥望着浮云卿上楼。见她动作熟稔,猜是老客,便把剩下的心思放到了新客身上。 越往上走,越是安静。暨至三楼,楼底赶趁的吹拉弹唱声几欲消散。 茶香、酒气、墨水与白纸相融。楼高,细柳折腰,几缕枝桠探进雕花窗子里,诗情画意。 恰是来得巧。浮云卿刚好与过卖打了照面。这方稍作寒暄,雅间里的两位小娘子耳尖,一下听出了浮云卿的声音。 作者有话说: 素妆(尴尬版):这天可真蓝啊。 缓缓(尴尬版):这蓝天太是蓝天了。 第6章 六:提劲 ◎听说你府上来了两位夫子?◎ “快进来,给你温着酒呢。”施素妆高浮云卿半个头,俯视觑眼来人。透过帷帽纱,能模模糊糊地瞧见她脸上的妆容。 眼周点上桃粉,绛唇轻抿,一瞧便是出门前认真搽过脂粉。 浮云卿羞赧一笑,她也清楚后来的没理,忙提着手边的礼陪不是。 “那时我正在车上坐着,忽而听见一阵呜咽绵延的萧声。我便知道,是卖饴糖的来了。每年寒食前后,第一波卖饴糖的就会肩挑两筐货,窜在大街小巷里卖。我想叫你俩吃到新鲜的,赶忙下车去买了一些。” 浮云卿提着两扎用桑皮纸包裹着的饴糖,笑盈盈地说。 “快坐快坐,我跟素妆阿姊攒了好多八卦事,要跟你说。”荣缓缓挽上浮云卿的胳膊,给她解开帷帽带子,霎时瞧见一张明媚灿烂的脸,心情都好上几分。 虽说小别再相逢,存有许多话要说。可仨人的肚皮递嬗咕噜,对视一眼,决定先吃再说。 老地方,老菜样。交杯换盏,吃得欢快。 几盏酒下肚,荣缓缓说话都快了起来。 “听说……听说你府上来了两位夫子?” 浮云卿搵帕,“不是听说,消息属实。眼下一位夫子已在府上住了一日,剩下一位还在路上,约莫这两日就能到。” 公主府许久没有新鲜的人进去当差,而今贸然出来两位常住的夫子,贵女圈里可都传得沸沸腾腾,纵是常与浮云卿一同玩耍的施素妆与荣缓缓,也对此事十分好奇。 施素妆握着浮云卿的左手,眼神真挚,“小六,你心里明白,阿姊我想知道的,不止这些。” 下一刻,荣缓缓覆上了浮云卿的右手。浮云卿的左右手都被紧紧攥着,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我懂,我懂。”浮云卿了然道:“先到的那位夫子姓敬,我叫他敬先生。人俊美无俦,温和恭谨。说话似微风徐徐,一下便慰藉了我背书时的焦急心灵。可惜应是个病秧子,离不开药汤。” 说起敬亭颐的好,话头如滔滔流水,再也止不住。 “好了,好了。人好就行,总之不会吃亏。今日约你来可不是来听男人的。”施素妆“嘘”了声,旋即提起游玩的事。 荣缓缓脾气好,说去哪儿都行。 浮云卿盼着晚间去相国寺走一圈,午后暂无打算。 施素妆没辙,颇是无奈,说那好,“先歇上片刻,听场银字儿①。” 话音甫落,几位三教九流便拿着本子、银字管进了雅间。 两位身穿对襟,头戴冠梳的小娘子左右落座,中间立着头戴幞头,一身交领衫的尹官人。 隔着一重屏风,尹官人清嗓开腔,“话说五代后周,那崇灵帝暴虐恣睢,偏信宦臣,耽于美色,最终惨遭灭国……” 这般明媚的天,却听了个沉重的前朝史。听及前朝荒唐事,浮云卿额边静脉突突跳,本想叫换一出轻松的,见身旁两位听得津津有味,话又咽回了肚里。 银字管呜呜咽咽,好似万千百姓哭诉国朝覆灭、流离失所的悲痛。 一场银字儿唱罢,待三教九流退场后,浮云卿才舍得长吁口气。 荣缓缓意犹未尽,叹着:“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若崇灵帝能把玩乐的三分精力放到政务上去,兴许都城百姓便不用经历战争。” 施素妆也叹:“积弊久矣,破败山河难在一人手里得以重生。以古照今,方知治国之道。” 两位都是爱史精史之人,就前朝覆灭的事说谈一番,叫浮云卿听得糊里糊涂。 “其实听史也是想提提你的劲儿。”施素妆斟盏酒,抿唇轻笑。 浮云卿不解。 “瞧禁中这找夫子的阵仗,约莫此番是要好好栽培你。待人来齐,往后你的日子可就难过了。”施素妆搵帕,接着说:“从前我读书读得厌烦时,阿娘总要把我拽来,说一番前朝的糟心事。先人不是说,‘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么,每每一听那屈辱史,我的劲儿就上来了,哭着说要好好读书,将来造福百姓。” 言及不由得一番唏嘘。 “刚读书的时候哪里知道女子不能入仕。可书是给自己读的,圣贤道理也是给自己造一条光明大道。虽说不能入仕,但清醒总比糊涂好。你多听听史,便会愈发恨前朝,爱如今的国朝。只要有爱,这书自然也好读。” “多谢素妆阿姊一番好心。”浮云卿恍恍惚惚,似懂非懂。 被施素妆这么一点,心劲果然提了上来,愈发期冀将来的读书日子。 后来说着说着又说到吃食上去。 先是浮云卿提了嘴往禁中背书顺带捞几捧干果,她把禁中的美食讲得太过诱人,馋得荣缓缓连连哎唷。 “叵奈矾楼没卖碳烤草鱼块的,你俩等着,我叫闲汉②来送。”浮云卿拍拍手,便听外面侯着的闲汉高喊一声“得嘞”,腾腾跑下楼做事。 遐暨傍晚,天稍稍黑。最后一抹赤霞落入西山,零碎的点点星辰搽在满弯苍穹。 汴河水推起船,船身一摇一荡,行至中道,听见大相国寺语笑喧阗。 耍火的、杂技相扑的、赌博的、卖花鸟鱼兽金灯银灯的,幸有帷帽挡去部分流光溢彩,否则这双眸子早被浮世光景唬走了魂。 “我先去大殿前买个砚台,您二位先逛着!” 人多声杂,施素妆几乎是大声喊出来了这句话 等她走远,浮云卿才意味深长地开口:“早先我光顾着背书,竟忘了问问素妆阿姊的情郎是谁?” 话落,与荣缓缓相视一笑。 荣缓缓亲热地揿着浮云卿的胳膊,趴在她耳边喃喃道:“听说是位不得志的文人,诗词书画提笔就来。素妆阿姊并未在我面前提过跟那小官人之间的事。这些流言蜚语还是外面传过来的。” 女孩家聊五大三粗的男人,无非是才华、爵位与相貌。 爵位尚不知,浮云卿便随意问了句相貌。 却见荣缓缓一霎变了脸色,拍着胸脯喘气,“容我缓缓,容我缓缓。” 似是有甚滔天大事要说。 作者有话说: ①银字儿:宋代说话人所演述的小说故事。一说因演述这类小说时﹐以银字管吹奏相和。 ②闲汉:宋外卖小哥。 第7章 七:交锋 ◎吃惯了甜,向来便会忘了苦。◎ 国朝娘子家及笄前,爹娘常给起叠字小名,待及笄后再起个上得台面的正经名。 当年荣母分娩时,用光了力气,扣着被衾无力地喊:“容我缓缓,容我缓缓。” “缓缓”二字,便由此得来。 缓缓说要容她缓缓,颇有轻谐之意。 浮云卿知她每每紧张便会说这句,一时也不急,拉着人进大三门。 花架上的金刚鹦鹉小眼珠提溜一转,见客人来这处走走逛逛,叽叽喳喳地开口:“客人,买罢!买罢!” 倘若客人摇头走远,这鹦鹉便大为不满,泄下一泡污秽,在主家气愤的怒骂声中咯咯嘲笑。 浮云卿恰与鹦鹉打了个照面,忙双手合十:“贵家饶过!贵家饶过!” 说罢赶忙猫着腰,拉紧荣缓缓走远,“现下缓过来了么?” 荣缓缓颔首,走到人少的地方,小声开口:“我只与那小官人有一面之缘。那人肚子鼓鼓,脸蛋圆圆,脸上没一处出彩的地方。眼睛狭长窄小,鼻塌唇厚,阔面大耳,实在不出众。何况他又与素妆阿姊一般高,便让我觉着他高攀……” 背后议论人家小两口的事总是不该的。荣缓缓说罢,脸颊微红,羞赧抿唇。 丑不丑,美不美的,全凭比较。 浮云卿长在禁中,禁中是个什么地儿?那是没丑人的地儿。宫婢与小黄门都要五官端正,禁卫军身姿高大,孔武有力,后宫各阁娘子貌比花娇。浮云卿长这么大,就没见过丑人。 贵胄世家亦是如此。 眼下听及荣缓缓这番描述的话,浮云卿心里拔凉。 “到底还是她的事,我们不好置喙。等我处理完府里的杂事,再约她出来好好说说。” 这个话头不再多言。 娘子家出去一趟不易。暨至相国寺,浮云卿扯着荣缓缓绕进后院,想寻寻她三哥。 “小六,长老会出来见我们么?”荣缓缓随她猫腰躲在假山,小声问道。 浮云卿说不知。方才三哥披着袈裟的身影在她眼前一晃而过,然真做等待时,却再也看不见人影。 “走罢,眼下不是时候。不急于一时。” 比及四月初八浴佛节,寺院大办斋会,自然有机会相遇。 再见施素妆时,已是月明星稀。仨人围着相国寺走上半圈,便多觉无趣,忙说改日再聚。 * 戌时,公主府。 月如莹盘,银齑沫子似的月光铺成一张丝滑绸锦。 敬亭颐解下攀膊,叫女使把膳食端至珍馐阁。 一身炊火气,敬亭颐扫扫袖,绕进院里换了身干净衣裳。 簌簌竹影摇曳,瘦削的身姿被凉风吹得更薄。 隐忍的咳嗽声被风吹散,敬亭颐剪掉桕烛,甫一出院,就睐见禅婆子靠墙堵着路。 禅婆子没提灯,一半身子藏匿在黑魆魆的夜里,一半身子则立在月明地下。活生生的人被割裂成两幅模样,半扇人面,半颗鬼心。 睃见敬亭颐迈过石槛,禅婆子冷言道:“别当我看不出你的心思。” “敬某没什么心思。” “你接近公主,有何居心?” “敬某从未做过僭越之事。官家任我为公主夫子,我便只会是公主夫子。” 敬亭颐神色澹然,声音依旧清朗。然仔细听,便能辨出其中不易察觉的对抗意味。 他的眸子比黑夜还浓,莫名叫禅婆子心里发毛。 他确实没做过僭越之事。主动的事情,都是浮云卿在做。 禅婆子没拦人,眼睁睁看着那道身影走近,走过,走远。 他迈步又轻又大,脊背比竖杆还直,清冷倔强。 “公主是贤妃娘子的公主。” 禅婆子嘟囔一句。言讫,觑了觑那进略显寒酸的院子。 院里只有一颗歪脖子松树与数从绿竹。屋门紧闭,毫无人气。 这样静寂的院,这样捉摸不透的人,从来不属于公主府。可这些偏偏存在,还愈发厉害地往府里扎根。 禅婆子知道,愈是任由这些野蛮生长,愈是后患无穷。 那厢浮云卿窜进了珍馐阁,猛地深吸口气,似要把这饭香吸进心里。 她对敬亭颐笑了笑,“今日的膳食也是敬先生做的么?” 敬亭颐说是,“手痒,一时兴起,便趁着劲头还在,做了些菜。” 他承认自己的贸然,于是小心翼翼地问道:“公主会怪罪臣么?” 浮云卿一愣,她那榆木脑袋哪里能想到这处去。赧然地嘿嘿一笑,硬拉着敬亭颐坐到身旁。甚至不顾一旁女使的阻拦,动筷后,先给他夹了片炙羊肉。 “先生辛苦啦。我感谢还来不及呢,又怎么会怪罪你呢。” 甫一落筷,一旁候着周不乙便有意无意地哼哼几声。 他这一哼,倒是提醒了浮云卿。 “先生厨艺甚好。不过我想,往后,就不要再进出小厨房了罢。烧火做饭毕竟是厨子该尽的本分,先生也不是专程来府里做饭的。” 话音一落,敬亭颐的笑可见地僵在了脸上。 敬亭颐心里了然,然面上却怎么也掩不住落寞。 “臣听公主的,是臣僭越了。臣不该把府邸当成家,不该生了照顾家人那种……不该有的心思。” 他没动筷,那片炙羊肉安静地躺在碟上,刚开始还冒着腾腾热气,而今却凉得彻底。孤零零的,和敬亭颐一样。 “不是,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浮云卿连连摆手。 她正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便见敬亭颐兀自站起身来,作揖行礼。 “臣失态,是臣之错。臣先告……” “退”字还没说完,一道柔软的触感倏地降临。 脑子些许延宕,片刻后,敬亭颐方反应过来。 浮云卿的手紧紧揿着他袒露在外的手腕,肌肤相贴。她托起他的手腕缓缓上提,一带拽直他的腰。 女孩的指腹暖热光滑,无意划过他腕处蜿蜒的静脉血管,随着他直起身,指腹也跟着划过几道不算饱满的圆圈。 女孩抬起头仰望他,虔诚认真。 想及先前谁曾说过,握手言和。 浮云卿嗳一声,抬起手,灵活地钻进敬亭颐交叉的双手,轻轻一碰,紧闭的双手便松懈开来。 她牵起敬亭颐的手,轻轻晃了晃。 “握手言和呀。” 敬亭颐没有立场,也没有勇气去拒绝女孩的贴近。 浮云卿勾起唇,声音娇俏:“膳食谁都可以做,我不在乎这些。可读书这件事,只能我和敬先生做。” “我的心思,先生明白么?” 她的话语缱绻,似疯长的藤萝缠在耳边,一句句地诉说世间最动听的情话。 恍惚,敬亭颐以为,他们是被祝福的眷侣。 然下一瞬,他便将手飞快地从她手里抽离出来。 他再次行礼,“臣有事,先行告退。” 他怕再多待半刻,心里那堵万仞城墙会倾然崩塌。 吃惯了甜,向来便会忘了苦。 甜只给公主便好。 作者有话说: 小浮云:还有一件事,只能你和我做。(疯狂暗示) 夫子:臣听不懂。(微笑) 小浮云:不信。 第8章 八:想念 ◎好想敬先生呀。◎ 昨晚浮云卿睡得不甚踏实。 清早女使推门进来,瞧见她手拽软枕,双腿剪着被衾。几缕发丝杂乱贴在脸颊,脸蛋红扑扑的,像糯糯的糍粑。 侧犯挑杆支起雕窗,旖旎光景跃进罅隙里,烫金光影洒遍半面床榻。 尾犯俯身,悄摸挚下浮云卿那胡乱蹦跶的发丝,哄着,“公主,该起床梳洗了。” 尾犯的嗓音本就软得腻歪,这遭又刻意放轻许多,轻飘飘的声音荡在浮云卿耳边,她只当是杂言杂语。 “休沐的时候不用去禁中请安,且容我多睡一炷香。” 侧犯嗳了声,说不好,不好。 一面卷起床幔,“公主睡得沉,怕是把今日的事都忘了个干净。方才敬先生来过,说上晌卓先生要来。明日是大寒食,要禁火,读书不便。敬先生的意思,是等清明一过,公主就得上晨读与晚习。” 听及敬亭颐的名讳,浮云卿悠悠转醒。她睡眼惺忪地往身侧乜一圈,见衣裳就快要贴在自个儿脸上,忙坐起身来任人伺候。 “敬先生应当不生我的气了罢。我可是与他握手言和过的呀。” 两位女使默契对视,心思不敢跟浮云卿透露出,只能心照不宣地开口:“先生是个好脾气的,公主无需担忧。” 浮云卿旋即问起麦婆子的事。 “麦婆子有药汤吊着,身子痊愈大半。公主叫她好好休养身子,但婆子却心系公主,就盼着您去别院看看她呢。” 浮云卿微微颔首,“不急,等把卓先生安顿好,我再去见麦婆子。” 府里又有新人来,这也算是件稀罕事。现下粮水充足,仆从总算得了空闲,聚成几堆,小声交流八卦。 退鱼拉着金断低声攀谈,“昨晚公主用膳时,咱俩没跟在前面伺候。散场后听周厨子说,公主握着敬先生的手不放,这逾越举动可把先生吓得不轻,连连告退呢。” 金断想了想那场面,万分愕然。 退鱼又言:“那时 禅婆子在场。听说散场后她笑得可欢了。她一直看不惯敬先生,见人在公主面前吃瘪,便觉着公主还是听她的话。” 那遭禅婆子还在清点着仓库储蓄,哪有心思管这些女使的非议。不过这话确实戳到了她心肺管子上。 说她是护公主心切也好,说她是想稳固一把手地位也罢,摆在众人面前的只有一个事实——她看不惯敬亭颐。 或是,她看不惯这两位夫子。 无论怎样,该来的人,任是禅婆子怎的兴风作浪也阻拦不了。 再尊贵的夫子也是公主的臣,无需一大帮子人兴师动众地站在门口等。 可浮云卿抄手站着,谁来劝都不肯挪步。 “公主,人还没来呢,要不您去前堂坐着等?” 浮云卿摇摇头,“半晌前,敬先生临时来求,说要到桥东巷王家庄子里取些墨。桥东巷在城西,折返一趟费功夫。他一走,卓先生在公主府里就没熟识的人了。我要在这里等卓先生来,万不能叫人觉着府里招待寒碜。” 禅婆子瞥见她望眼欲穿的样子,心里淬着业火,然气恼只能往肚里咽。 滑安巷只落着公主府及护卫杂所,通衢人迹稀少,外面的车马没胆子往这里闯,因此人来不来,潦草一望便知。 比及髹黑正门前的几位站得腿麻脚酸时,一道轻快飞疾的马蹄声倏地传来。 骏马骙骙,地面微微荡起一层尘土,呛得禅婆子掩面直往后躲。 淡淡的土腥味被无数道弧光割裂,猛然朝四面大方扑洒过去。 浮云卿睐见马背上的人利落蹬了下马镫,黑靴一踏,那道身影便轻快落了地。 甫一走近,她便不动声色地打量起来人。 是话本里写的剑眉星目,五官端正锐气。铜色圆领袍裹着一具孔武有力的年轻身子,腰间环着蹀躞带,随着他唱喏的动作,时而往前扬,时而往下坠。 恍若弱冠之年便在疆场厮杀的气盛将军。 这便是她府里的另一位夫子,卓旸。 浮云卿被这锐气一震,差点站不住脚。清清嗓子,旋即开口:“先生虽是延宕了到来的日期,但好歹赶在了大寒食之前。一路舟车劳顿,快进院歇会儿罢。” 卓旸颔首,跟着浮云卿进府。 小厮忙着把行李和骏马各归其位,女使遥遥跟在主子身后,小声攀谈。眨眼间,府门口便只剩禅婆子一人。 今日正好轮到护卫军统领孟军和副统领张科来守门,这俩人平日能跟禅婆子搭上几句话,眼下便开口示意禅婆子快往里面走。 孟军掸起甲胄上面微乎其微的灰尘,一面睃着神色嗒然的婆子。 “敬先生刚来时,婆子可是把弟兄们都叫来交代半晌,说往后多了两位要保护的贵人,让弟兄们对这事上点心。那日婆子说得郑重,我原以为,你能与那俩好好相与。可今日怎么看着你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张科听及,龇牙咧嘴地朝孟军示意:统领,可不敢惹这位厉害婆子。 孟军不动声色地瞪过去,心骂真是没出息的老鳖头。 禅婆子短促地哼了声,甩甩袖子,“怕不是什么正经教书的先生,把公主迷得天地不分。” 这个古怪的婆子,纵是最雌懦的人来伺候她,也难讨得欢心。 那厢浮云卿如是说道。 她遣走随从,领着卓旸来到敬亭颐居住的那进院。 “原是想给先生单弄一进院的。偌大的公主府,小院多的是,不怕来人不够住。可敬先生说不敢逾越,还是与先生住一起好,日后安排课目,考习研究,都很便利。” 话里半是无奈半是忧伤。 提及勤学苦读,除却头脑聪颖的少年天才,大多学生都忍受不下这般清苦日子。浮云卿也不例外。 只是外人在场,免不了要强颜欢笑。 “无妨。”卓旸似没听出浮云卿话里的为难,坦然回道:“师从臣道,我与他皆是公主的臣,谨遵公主吩咐。” 浮云卿颇觉羞赧。 先前与敬亭颐相遇,那个意外的拥抱倒是破了二人之间的冰。此后她待他,颇有自来熟的意味。 似曾相识,相处亲切,那种迫切想了解、贴近他的劲头,怎么都合不上闸。 可与卓旸相处,她总想往哪里躲着,莫名的怕。 一言一语,板板正正。该是正常的场面,可心里就是没理由的闷,迫切想撬开天窗透气。 相顾无言,院里的翠竹被数了一丛再一丛。 正愣着,便听见卓旸讳莫高深的问话。 “公主先前可曾练过基本功?” “嗯?”浮云卿脊梁骨蓦地挺得板直,恍若被他揪了起来。 细胳膊嫩肉,是好生供养大的主儿,没遭过什么罪。 卓旸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身边站着的,是国朝最受宠的小公主,不是他平时负责操练的跅弢不羁的纨绔子弟。 于是转变了话术,“臣是想问,公主可曾早起跑过圈?” 浮云卿飞快眨眼,“噢,有的有的。” 本就说得心虚,在卓旸怀疑的目光下,更显得是胡诌的空头话。 “跑圈……没有正经围着哪条街跑……在府里追着女使玩儿,我能跑半个时辰!这……算么?” 浮云卿强撑嘴角,可怜巴巴地望着卓旸。 卓旸长叹口气,“看来公主平日是不爱锻炼身子的,这可不行。” 伪装被戳破,浮云卿立马瞪大了眼,抄手抱怨道:“我哪有不锻炼。放纸鸢,荡秋千,打牌,这不都是在锻炼么……” 话音愈来愈小,几欲像是呓语。 她热衷玩乐,读书一窍不通,玩乐的事倒轻车熟路。然而若把这些事称为锻炼活动,未免太过牵强。 卓旸又是一阵长叹。 “无妨,待臣稍作修整,最迟今晚,日后的课目内容,定会呈到公主手里。” “无妨,无妨!”浮云卿忙摆手道,“这事不急,当真不急。” 又耸耸肩,沉声道:“眼下最要紧的是得把先生安顿好。先生劳累,还是快好好歇会儿罢。若有事,待午间用膳后再说。” 言讫,人一溜烟地跑远了去。 那道娇小怯懦的背影慢慢看得不真切,裙衫勾起漂亮的弧度,遥遥闻见慵懒的春日气息。 直到再也望不见,卓旸才收回了目光。 * 内院。 暖洋洋的日光从翘檐移至屋前空地,侧犯尾犯搬来马扎,膝前放着装满针线的帐空篮,拿来一块布,比拼着绣花手艺。 嗖—— 倏尔传来一道迅疾的风,俩人懒散抬眼,竟是浮云卿提着衣裙,骙瞿走来。 她们习惯了浮云卿慌慌忙忙,一惊一乍的模样。 毕竟花样年华的女孩,没经过什么大事。故而任何一件不起眼的事,都会在她心里荡起一圈圈涟漪。 两位女使不禁轻笑,估摸又是打牌输了钱,恼着呢。 可再仔细观摩一阵,浮云卿此刻又与常时不同。 从空地走到寝屋,约莫百步。每走几步,她都会低声叹一句:“难熬”。 见她眉头蹙得紧,侧犯尾犯赶忙放下手里物件,紧跟着她。 侧犯小心问:“公主被什么事烦着了?” 浮云卿没立即回话,丧气地推开屋门,慢悠悠地晃荡到床边,随手捞来一件软枕搂着,躺在床榻上。 半条腿撑在床上,半条腿凭空晃着。趿着绣鞋,鞋头上翘如展翅飞燕。 女使赶到身边,换了尾犯来问,“公主可遇见了什么烦心事?” 她俩熟悉浮云卿的脾性,静静守在床幔前,竖着耳朵,随时听吩咐。 先见浮云卿把脸埋进软枕里,又见她深吸了口气。 末了,听见一道黏得发腻的声音。 “好想敬先生呀。” 若是麦婆子在场,听罢这话,她会知道,这是浮云卿打幼时断奶后,第一次把想念说了出来。 很久很久,她都不知道想念是什么滋味。只会怀念某段时光,难捱寂寥。 让她想念的,让她忍不住靠近的,是个新交识的人。 作者有话说: 卓旸日记:公主性情顽劣,纵情玩乐。 敬亭颐日记:公主善良可爱,可爱可爱可爱…… 第9章 九:驸马 ◎你是要做驸马么?◎ 河光净泚,波光粼粼。倏地一尾光束射在水面,穿过细箴竹帘,折散进浮云卿的眸里。 “哎唷,忘去看麦婆子喽。”浮云卿腾地起身,一面搭起胳膊叫女使更衣,一面小声嘟囔着什么话。 尾犯耳朵尖,零零散散地辨出几个词。 “不主动”,“差点忘了”,“别埋怨我”。 仆从生病,向来只有主家来看望的份儿;主家不来,仆从也不能说什么。哪有仆从主动邀请主家,说“看看我病得多严重”的道理。 只是浮云卿心底把麦婆子当亲人看待,她怨麦婆子生病后不吭不响地把自个儿锁在一方小屋里。 尾犯从一瓯花簇里,挑出一朵最嫩的花,轻轻揿在浮云卿鬓边。 “婆子不会怨您的,您肯去瞧瞧她,她的精气神立马能提上去几分。” 比及踅至小院,苦涩的药气扑鼻而来。 浮云卿紧紧掐着帕,被呛得直咳,板直的腰越咳越弯,差一根弦就能切断。 “药汤的味儿这么重么,人还没喝,估计就被呛得不轻。” 女使本来堆在药炉旁,手里攥着青篦扇,细细的火花四处乱窜。瞧见浮云卿身影近了,忙把扇反一面,簇在她身旁扇风。 “公主,您没事罢?” 浮云卿睃一圈眼,这几位不是平日在她跟前伺候的那波人。面不甚熟,也不算生。想及是原先在禅婆子身边伺候的人,现下调在麦婆子身边供养。 “我来看看麦婆子,药汤我给她端过去就行。” 说罢便将人稀里糊涂地赶走,端着托盘进屋。 屋里药气冲天,浮云卿甚至觉着,眼里火辣辣的,辣得几欲要眯成一条缝。 麦婆子半躺在床上,一根木簪挽着发,脸色苍白。她刚挣扎着坐起来,以为是外面的女使端药来了,谁知来人竟是她心心念念的公主。 “哎唷,哎唷,您怎么来了。” 浮云卿忙挥手,“别动,躺着就好。” 拿汤匙的手已经举起,浮云卿原想学着喂人,未曾想麦婆子一把夺过外缘发烫的碗,将药汤一饮而尽。 待浮云卿想搵帕时,麦婆子又提早用帕子擦了嘴。她怕浮云卿抢在自己前面,擦嘴的动作随意粗暴。原本泛白的唇瓣被摩得起红,肿起一般。 “这些小事,公主不必动手去做。您就是心软善良的主,今日病的是奴家,奴家给拦下了。那明日呢。明日来个萍水相逢的人,公主也照顾他么?您是公主,要有公主的架子。” “是,婆子说的是。”扶着人倚好后,浮云卿不禁叹了口气。 “婆子没病时就爱唠叨,我还想着,你能消停几日呢。”浮云卿歇在床边,低头绞帕子。 女孩说的是抱怨话,可语调是轻快的。麦婆子清楚,这是在撒娇呢。 想及此处,目光柔软下来,语气也稍显郑重:“公主在我心里,永远是长不大的孩子。可您的确在长大,有些事,反复地说,也是怕日后您嫁……” “好了,好了。不说这些。”浮云卿讪笑着打断她的话。 成婚远在天边,她找不到想要的驸马,也没找驸马的意愿。 相顾无言,睐见麦婆子满脸僝僽,浮云卿认命地唉声回应,“我心里都清楚的。往后保准会长一千个心眼,不滥用好心。” 说着羞赧地抿起嘴,“能叫我情愿端茶倒水的,现下还只有婆子一人。” 麦婆子被她的奉承话逗笑,脱口道:“那贤妃娘子呢?” 言讫,见浮云卿的脸色变了变,后知后觉地领会到说了错话,忙朝着地面呸呸几声,颇为心虚。 一个是亲生的娘,一个是拉扯小孩到大的奶娘。麦婆子心里跟明镜般,她跟李贤妃是比不得的。 哪哪都比不得,可心里还是憋着股气,一下没捱得住,放肆的话如野马脱缰,不过脑就说了出去。 浮云卿喉头上下动着,话音些许干涩,“婆子,你与姐姐是不一样的,可也是一样的。你病糊涂了,这话我只当从没听到过。” “再好好歇几日罢,起码得歇到清明后。禅婆子都操着心呢,你不要慌。” 麦婆子能说什么。刚点了点头,揉揉眼的功夫,床边的人影就走到了门前。 “噢,还有,明日是寒食,灶炉得熄火。”浮云卿忽地回头,绽开笑颜。 “没事呀,婆子的药照样是热的,病人可不能触冷。且放心,不会有人敢掀我的面子出去告状的。”说罢,食指竖起,放在唇边,轻轻“嘘”了声。 眼睁睁看着户牖扩开,合上。踅来一卷凉风,刮得麦婆子头皮生疼。 * 珍馐阁。 刚一拨弄开垂落的竹帘,松松饱觑几眼,睫羽便不听使唤地颤起。 两位男郎并肩而立,恭敬地站在案桌旁。佳肴碟上的缕缕热气顺着凤向,全倾倒在立人的一方。袅袅淡烟,把阁楼衬得像不真切的仙境。 檐下铃被红穗围着,发不出清脆的响声。一箴一箴的帘子错落交映,遮掩着浮云卿的身影,莺黄衫子退红裙,静静摆在那里,不曾晃动过。 偏偏,敬亭颐稍稍抬起下颌,分散的目光霎时凝聚。 他与卓旸一道叉手行礼,“问公主殿下安。” 藏匿在帘后的身影轻微晃动了下。 浮云卿抄着手,衫下指节交错,不迭摩挲。 再四处瞧瞧,噢,原来禅婆子也在场。 她的眼珠成了精怪,还能自主忽视人。 “是奴家把二位先生领过来的。”禅婆子搭腔道:“您去看望麦婆子,那厢敬先生就归了府。这大晌午的,奴家猜您会把两位叫来一同用膳,于是自个儿拿了主意,提前将人带到珍馐阁,省得等下费事跑一趟。” 听罢解释,浮云卿才示意女使把面前的重重帘子卷起,轻快地迈步过去。 禅婆子确实猜中了她的心思,她也能领会到婆子其中的用意。 站着不动,非得摆摆谱,是她心底某股歪念作恶。 倘若先前也似眼下这般善解人意,和和气气,还有甚坏事会发生? 腹诽一阵,待看清敬亭颐温柔的眉眼后,自个儿的眼角也弯了弯。 “坐罢。我一人吃一大桌菜,能吃掉多少?剩下些菜,温了又温,吃不完的就倒掉,白白浪费。你俩就帮衬着吃,挑泔水的老汉也轻松些。” 说着正想端起筷著,就见卓旸猛地往后一退,行了更大的礼。 “臣万万不敢与公主同席,还请公主收回成命!” 禅婆子也是一惊,吊梢眼乜着,搞不清眼前形势。 卓旸古板正经地作揖,言辞激烈强势。可与他同为夫子的敬亭颐,已然坐在了浮云卿左侧。此刻,坐下的两人都歪着头,对这贸然而来的动作表示不解。 浮云卿尴尬地轻笑出声,默默拿起筷著,仿佛拿了个增添说话底气的武器。 “公主府不是被条条框框封禁的地方。卓先生监督我的功课,是师长。远道而来,是府里的贵客。公主每日食几菜几汤,是国朝定好的规矩,是必须遵守的礼。我一个人的胃口是有量的,可加几双筷著便能减少浪费,于情于理,我都能邀先生与我同席,先生也能与我同席。” 浮云卿见他不为所动,身子不自主地往敬亭颐身侧倾了倾。 “卓先生你看,敬先生也坐下了呀。这不是无礼之事。” 搬出敬亭颐,卓旸回绝的声音戛然而止。 禅婆子见场面尚在僵持,想及先前与公主闹了回不愉快,那今日给她解解局,就相当于将功补过了罢。 于是轻咳几声,“卓先生,我家公主一番好意,你还是莫要拒绝为好。” 浮云卿接腔说是呀,“明日起便要吃枣锢,喝麦粥。府里还备了许多冻姜豉,都是冷食,吃得频繁,身子也受不了。趁着还能吃热食的时候赶紧多吃几口,别管是谁桌上的,吃得尽兴要紧。” 话语条条有理,找不出一分差错。 圆桌正好能坐下四人,而今三缺一,浮云卿揣度一番,开口道:“禅婆子不如也坐过来。你总是伺候完我,才慢吞吞地去屋里去吃饭。明儿寒食,不如破次例?” 浮云卿眸里满是真诚,纵是素来快刀斩乱麻的禅婆子也慌了神。 “不行,不能,不合礼。”禅婆子回道。 她是仆,纵使主家宽容,她也不能逾矩半寸。 所幸浮云卿兴致好,并未同人计较。 诚如她先前所劝,两位男郎一掺进饭局,剩菜的确少了些。 人影幢幢,倏尔聚,倏尔散。女使把菜碟稳稳放在红木托盘上,递嬗走远。 满瓮山泉水晒得发暖,表面薄薄的一层依旧透着不可撬动的冷冽,可强劲的暖流早已渗透罅隙,向更深处蔓延。 “暗自渗透是最可怖的事。今日公主邀请你我同席饮食,那明日呢,后日呢。” 卓旸抱手,靠墙站着。觑了觑敬亭颐,见他气定神闲地焚香持卷,恍若什么事都未曾发生。 若真没发生便好了,也不至于一个气得像要爆的球,一个瘪得像漏风的窗。 卓旸垂着眼睫,“自打那事后,我是越来越看不懂你了。” “你心里还有……” “还有什么?” 敬亭颐淡然抬眸,问道。 他褪去了那身温润骨,眉目是化不开冻的霜雪,比寒冬腊月里的冰凌更冷。 “公主要你做,那做便是。” 敬亭颐挑起香著,捣松玉炉里的香灰,反反复复,搅了又搅。 卓旸冷笑,不以为然,“纵使公主句句在理,可你也不能开了与她同席的头。国朝是讲求尊师敬长,守礼讲礼,可又有讲:男,凡非亲非驸马者,不得与公主同席。” 顿了顿,又稍带质疑地问:“你是要做驸马么?” 作者有话说: 小浮云:我是不会轻易对别人好的。 夫子:那我呢。 小浮云:…… —— 下一更24号零点五分,压一下字数~ 第10章 十:盯紧 ◎能轻易得到的,那就不算甜。◎ 屋里是可怖的岑寂,卓旸散漫抬眼,“公主不懂,可我们不能不懂。劝你把不该有的心思收起来。” 敬亭颐眉梢一挑,话语凉薄,“往虢州待了小半年,怎么你也沾染了那方疑神疑鬼的官场风气。” 卓旸看不惯他这拿乔状,不欲多说,刚转身掀起竹帘,便被敬亭颐叫住。 “清明后,官家会宣你我入禁中一趟,提早做好准备。” “你猜的?”卓旸挑正凌乱的帘穗,话声低哑。 “多嘴。” 敬亭颐慢吞吞地站起身来,揿住一张渗透笔墨的信纸,踅至卓旸身旁,在他满脸疑惑时,忽地将纸投入莹莹星火。 烧的正是卓旸未寄出府的信。 敬亭颐在浮云卿面前,总是眉眼笑弯的亲切模样,好似总给旁人一种相识已久的感觉。 而眼下,就连这方小屋都充斥着从他身上剥离出来的,疏离凌厉的气息。 “府里不干净,若非我拦下,信里的事不知道会泄露到谁那里。” “公主府还会有内鬼?” 卓旸显然不信,但心里也清楚敬亭颐没有说诨话的必要,索性乜他一眼,讳莫高深地回道:“已而,已而。公主府的事,我这外人就不插手了。” * 翌日寒食。 平日里不爱梳洗的懒娘子,一年到头来,就盼着禁火这几日。妆奁盒扔在台上,珍珠玛瑙串溢一台面,也没人会唠叨。 浮云卿是个爱干净的,一醒来就催着热水洗漱。揉开眼,瞧见侧犯尾犯满脸为难,这才想起,寒食到了。 “官员休沐,我们府里也歇着罢。”说着刚折起的腰就又瘫在床上。 都城安逸惯了,城里的贵胄人家更是依赖松散闲适的环境。有时不免会养出一阵错觉,纵是边疆打仗战火连天,那簇火苗也烧不到安静的中原。 这簇火苗,兀突突地烧及浮云卿的心头。 待侧犯尾犯反应过来,浮云卿正趿着鞋坐在床边晃荡腿。 侧犯嘴角一耷,“公主,您又没穿袜。” 浮云卿摆手说不要紧,又招招手,把两位女使拢得近些。 而后低声吩咐,“待会儿偷摸往小厨房踅摸踅摸周厨,叫他留一把文火,给麦婆子熬药。切记不能声张,虽说府里都是自己人,但也要留个心眼。” 尾犯心里发怵,“公主,您真要为了麦婆子留火么?寒食禁火是国朝万万不能坏的规矩,万一走漏风声,禁中那边责罚您的。” “所以叫你不能声张呀。”浮云卿扯着尾犯的衣袖,“规矩是人定的,天大的规矩也得给人让路。悄悄的,没人会知道的。” 言讫,不给两位女使半点犹豫的时机,催着要更衣挽鬓,将话头岔开。 活生生的人在烟火气里长大,最常闻的烟火,是佐料与食材相融的炊菜味儿。 这厢珍馐阁,桌上放着一盅麦粥,一瓯枣锢,三碟冻姜豉,一盏炸鱼。没了热腾腾的蒸气,满桌凉食,总叫人觉着食欲消减。 卓旸别扭地坐到浮云卿右边,半个身子几欲要探出阁楼。似是觉着一勺一勺地喝粥太过扭捏,干脆直接捧起瓷碗,喝粥如临大敌。 浮云卿小口抿着粥,一面觉着观摩卓旸吃饭,霎是有趣。 “就算身子是铁铸成的,吃饭也得细嚼慢咽。俗话说,慢工出细活。”说着朝卓旸挑起蛾眉,“细嚼慢咽,活到九十九。” 说罢还扭头朝敬亭颐示意,“敬先生,我说的对罢?” 敬亭颐笑着点头,捋起宽大的衣袖,把放在枣锢旁的一碟酱轻轻端在浮云卿手边。 “这是臣酿的酸酱。炸物油腻,蘸酱解油,也能开胃。早膳是一日餐食中最重要的一顿,可得吃好。” 被他这话一点,浮云卿才后知后觉地睐起这碟暗红的酱。 “什么时候酿的呀。先生刚来,就忙着操劳府里的事,真是辛苦。” 敬亭颐说小事而已,余光睃着吃昧的卓旸,面上笑意更深。 “尝尝罢。” 夹着炸鱼的筷著刚探进酱碟,浮云卿便听见卓旸“嘁”了声。 浮云卿不甘示弱,有意无意地哼出声。 鱼块在碟里滚半圈,裹满酱汁。金灿灿的鱼块披盖一层红衣,霎时就像玳筵席面上的美味一样。 意料之中的酸,却不过分,细品满是甜的余味。 “嗳,怎么还骗我呢。分明是酸甜口的,先生还要把‘甜’字隐去。” 然而一块下去后又是一块,酱汁果真开了胃。以小赚大,把公主的食欲给捧了起来,就连严厉的禅婆子,望见浮云卿两颊鼓鼓的模样,都忍俊不禁。 “甜是要细细品尝的,能轻易得到的,那就不算甜。” 瞧瞧,这漂亮话,这漂亮事。 浮云卿甚是受用。明明只是寻常话,可她还是品出几分夸赞的味道。再抬眸瞧卓旸时,神色更是意气飞扬。 她用眼神示意卓旸,“瞧瞧人家,再看看你。” 末了搵帕时,被敬亭颐笑了句“调皮”,挑战的心火才熄了几分。 离席后,卓旸又想了个折磨人的法子——挡在浮云卿身前唱喏,义正严辞地表态,要趁着寒食休沐,赶紧把日后的功课备好。 不仅是读书背书叫浮云卿头大,跑圈扎马步更令她发愁。 卓旸好似看透她的心事般,缠着不叫人走。偏偏那时敬亭颐被禅婆子拦在珍馐阁,浮云卿怕婆子为难人,也怕自个儿被眼前的煞神为难。 进退两难,索性提起衣裙,可怜地示弱。 想及便倏地往卓旸身前凑,青葱玉指试探地戳了戳他交叉的手,指腹稍稍用力,卓旸的虎口便凹下一个弧度。 浮云卿飞快地戳了下,一眨眼的事,分明没多做停留,可指腹传来的触感却似干火蔓延般,滚烫,炙热。 往常就是在一群女使怀里滚来滚去,也没见她们的体温像这触感一样烧得惊人。 转念一想,卓旸是武将。武将么,在她想象里,身子应当都是火炉,自带熄不灭的火种。 “卓先生,方才我说的事,你可以再想想嘛。”她向来是能屈能伸的料,眼下被踩到尾巴,嚣张气焰散得比呲花烟火还快。 衣袍完美遮盖住了卓旸僵硬的身体,虎口处密密麻麻的电流激得他愣在原地。 干燥温和的风将少女的衣摆吹得转了个旋,风劲扑回虎口周围,一下吹走了那阵难以启齿的感受。 猛地一惊,卓旸回了神。 “好。” 话音刚落,便听见浮云卿困惑地“咦”了声。 尾音被无限延宕拉长,声调上翘,再次把卓旸打了个激灵。 不等浮云卿再说什么,卓旸便大步转身而去。 浮云卿眼睫轻颤,恍惚间,她觉着无从可数的时间,也莫名的延宕下来。 忽地,她似有所感应般,转过身子。 敬亭颐静静地立在连廊下。廊芜掩映,他清瘦的身姿被投下来的光影掩盖。再往前走一步,便会从阴暗投奔到光明。 隔着垂落的紫藤花,她看不清敬亭颐的脸色。 恰好有一瓣紫藤花飘落在敬亭颐的肩头,风刃一催,顺势落在敬亭颐身前,被他稳稳捻住。 从转过身来的那刻,敬亭颐就在看着她。虽隔着一段青石板路,但她仍能想象出,敬亭颐浅淡的笑意。 方才她与卓旸一前一后地出来时,还能隐隐听见阁楼里的交谈声,甚至是禅婆子的低骂声。 而今,阁楼静得瘆人,不知何时没了声,散了人。 他是什么时候出阁楼的?又是什么时候立在连廊的? 浮云卿先是担惊受怕,过后又是一阵不悦。 他盯得那么紧作甚? 作者有话说: 小浮云:有些事,你可以不用看这么紧的。 夫子:比如呢。 小浮云:…… 第11章 十一:喜欢 ◎少女的喜欢,来得迅疾,走得匆匆。◎ 早春的薄雾从湫窄的小巷蔓延至道道通衢,卷着呜呜咽咽的箫声,悄然吹开一道户牖。 女使揉着酸涩的眼,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定睛一看,来人竟是禅婆子。 两位婆子关系不疏不近,因着都为公主做事,明面上的关系还过得去。只是怎么也没亲近到互相探视的地步。 “麦婆子屋里药气呛得慌,您有什么事,不如同我出去说罢。”女使举着早已燃尽的榉烛,轻手轻脚地走到禅婆子身边。 禅婆子乜她一眼,稍稍侧身,露出身后端着药盅的退鱼。 而后轻声道:“我是来给她送热药汤的。公主昨日歇得晚,今早没起来,也就没亲自来看望她。” 女使微微颔首说好,领着来人进屋。 甫一迈步,猛地想起药汤的事,赶忙趴在禅婆子耳边,试探问道:“燃火的事,公主也告诉婆子了么?” 禅婆子招呼着退鱼把药汤放到床几上。这药汤熬得浓稠,熬得比老虔婆的命还苦。周厨昨晚亲自守着炉火,一夜未眠,就是为了这盅汤。 想及全府上下都把心栓到了这屋,心里未免吃味。这药汤放在床头,就是为着呛呛床榻上熟睡的人。 “怎么?单她麦婆子是公主的心腹,我就不是?” 女使被话噎到,心想:您还真不是。 面儿上可不能这般放肆,一板一眼地回:“寒食燃火,越少人知道越好。公主府的墙是密不透风,可万一飞进哪只外来的蝇子,不知道府里的规矩,飞出去后胡言乱语可怎么办?” 禅婆子知道这牙尖嘴利的女使是在讽刺她,讽刺她一仆二主。无论她怎么说,怎么做,这帮仆从都会认为,她是李贤妃派来的线人。 她不属于公主府,也不属于禁中。公主不在跟前,谁都想夹枪带棒地讪她几句。 平时她不会出声解释。不信任自个儿的人,就是把头颅割下来递到人家手上,人家照样不信任。 只是今日,禅婆子想给自己辩解几声。 旋即竖起狭长的眉眼,嘴皮子上下一剪,“你的意思是,我是公主府的内鬼,捞住个时机就会背叛公主?国朝寒食火禁甚严,不是因着冒犯规矩有严苛刑罚,而是因着,若点火被百姓发现,十里长街,鸣鼓声张,集聚臭骂。往后若是遇上任何不顺的事,那百姓可是会三番五次地在公主府前闹事,唾沫星子都能把府邸给淹了!” “如今是没有律法清楚写着,不守火禁要怎么用刑。可你当外面的声音就不重要,何况你供的主子还是公主!小娘子家脸皮薄,天天被人骂,一传十十传百,到那时国朝上下都怨这位公主,公主她能捱得住?” 怒火窜天,说罢一长串话,禅婆子觉得她的嘴角都被心火熏出了个毒泡。 这串话反叫发问的女使无地自容,帕子被绞得凌乱,她探探身,叫醒麦婆子。 本还想掀开床幔,谁知麦婆子的手倏地伸了出来。 苍白的手腕上血管凸起得厉害,皮肤松弛,像浣洗了无数次的麻布。 麦婆子提着力气勾勾手,随即手腕便无力地耷拉下来。 “我观你身子是虚得厉害。”禅婆子冷不丁道。 “你来我这里,只是为了泄怒么?”麦婆子被女使扶着坐起身,双手艰难捧起一盅药汤,一饮而尽,眉头就不曾松开过。 “噢,不是。” 刚人没醒时,禅婆子神色还透露出担忧之意。待人一睁眼,她便又恢复了那般淡漠的,疏离的,冷酷的神态。 恍若刚刚心里担忧的不是她一般。 “那是……” 麦婆子睐一圈眼,这才瞧见,原来禅婆子身后还跟着退鱼。 “既然有事跟我说,我也给你面子。”麦婆子拧着眉头,摆手叫女使出去。 退鱼福福身,也跟着走远,轻轻合上门扉。 “为了给你煎药,公主冒着风险,叫周厨留一把火。她心心念念想着你的事,连晚膳都撤了,说是没胃口。小厨房的柴火早都锁了起来,周厨呢,为了这盅药汤,把药炉搬在自己屋里,守了一天一夜。”禅婆子掰着手指头说事,越说心里越酸,“你金贵,春纤如玉,心如琳琅,你一病,全府都没心做事嚜。” 想了想,补道:“噢,除了新来的两位夫子,那俩都是不好相与的种。” 言讫,才发觉麦婆子的眼珠提溜转,死死盯着自己看。 一番静默后,屋里回荡起麦婆子明朗的笑声。 “你笑什么?” “我?我嚜,我笑你掉到了醋瓮里,笨得爬不出来。原先瞧你那冷淡样子,还以为你当真什么都不在意呢。” 禅婆子心声被她抖了出来,嘴唇张张合合,吐了句:“虚与委蛇。” 两位半百的婆子,就这样破了冰。 麦婆子扯着禅婆子,推来条杌子,示意她坐下说话。 禅婆子心事坦露,总觉着身上少穿了件衫子,坐立不安。她早已不是多年前,被数落一句,得懊恼几日的小娘子了。然而眼下,她倍感羞赧,恍惚间,她又做了一回年青人。 麦婆子嘴角翘起,“小六她素来吃软不吃硬。这孩子心软,心善,谁犯了错,稍微一求,她就不做计较。我看着她长大,这孩子读书识字方面,是不机灵。可旁的事,她心里可都清楚着呢。谁是真心对她好,她心底明镜一般。” “照你这么说,公主是觉着我待她不是真心?” “你看你嚜,又瞎想。”麦婆子顿顿声,慎重道:“你来府里许久,可作风还是在贤妃娘子身边那套。贤妃娘子是个严厉的主,偏偏小六就烦严厉。若真想安顿在此,不如试着换换性子,软一些,亲近一些。这里是我们的家,也是你的家。在家里,就不要有拘束了罢。” 禅婆子觉着这是在异想天开。 “我始终记着当初贤妃娘子吩咐的话:我是仆,公主是主。我是要教导督促公主的,可不是来陪玩的。” 麦婆子低骂她脾性轴,“你服服软是能掉一层皮么?你呀,真是跟贤妃娘子一模一样。我偷打听下,慈元殿的宫婢都是像你这样的么?” 到底是彼此嫌弃不懂对方。禅婆子还觉着麦婆子过于天真。 “禁中里的每位,无论是黄门郎还是宫婢,都是背着一万个心眼子苟且偷生的。”禅婆子额前冒出几滴汗珠,赶忙搵帕抹去。 她道,“禁中是深不见底的海,主就是主,仆就是仆,哪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蓦然回首,禅婆子又觉着庆幸。幸好从大染缸里脱了身,熬出了头。 公主府里的这帮人嫌她不近人情,可从前在禁中做事时,她严厉更甚。 她已经拔掉许多根刺,却还叫这帮人觉着成效甚微。 麦婆子发觉身边人不再说话,知道自个儿的话重了,忙安慰着:“其实小六也把你放在心里的,你把她当侍奉的主,不如把她当孩子一样疼。” 两人絮絮叨叨半晌,禅婆子似懂非懂。 起身要走时,倏地丢下这么一句,“你怎么不叫公主,只叫小六?” “你不知道公主行六么?我们私下都唤小六,听着亲切,叫着顺口。” 听罢这句话,禅婆子面色嗒然,然还是沉声交代:“生火的事,你我都操点心。你虽是卸了许多重任,可府里威信还是在的。这消息,万不能外泄,更不能叫贤妃娘子知道。” 麦婆子说知道了,“都是搭伙结伴做事的一群人,没人想找事的。” 回去路上,禅婆子脑里总窜着那番对话。 关系亲不亲,心近不近,从来不是一日能观摩出来的,也不是一日能培养出来的。 禅婆子前半辈子如履薄冰地过着,提着脑袋走路。朱红墙,琉璃瓦,四面闭合,蜉蝣匆匆,潦草终生。 后半辈子,在同样的四方院墙里蹉跎。只想尽本分,哪会想坚守的本分在这里成了不合群。 “不合群,再恪守本分也是错。” 浮云卿躺在尾犯膝上,握着傀儡儿做傀儡戏,忽地感叹道。 抬起纸糊的手臂,迈起轻盈的脚步,线起线落,傀儡儿就完成了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 尾犯正给她梳着打结的发尖,闻声,随口问道:“您是何意?” 浮云卿没有立即回话。是何意,她倒真认真思索一番。 昨晚她做了场梦。 漫天细碎的紫藤花瓣,有道模糊的身影,不论她去哪,一直紧跟身后。 每每回头,都会迎来一个浅淡的笑容。 瘦削颀长的身骨,干燥温暖的药香,一眼便会陷进去的浅笑。 只是再多看几眼,心底总会冒出一阵刻骨铭心的寒。 甫一醒来,尾犯便说,敬亭颐前来请安。 她偷摸捻破一扇纸窗,敬亭颐依旧是长在她心坎上的模样。那一瞬寒,似是错觉。 既然是错觉,干脆都推到卓旸身上好喽。 “卓先生明明是武将,性子不该豪迈一点么。他总让我想起朝堂之上,那帮留着长长的须髯,一本正经的臣子。有些……不合群。” 尾犯笑着捏捏她的脸蛋,“评价一个人的话语,千万不要落这么早哟。” 浮云卿随即反应过来,搂紧尾犯的腰,撒娇道:“说错了,说错了。” 眼眸流转,精致的傀儡儿,如今再看,兴致全无。 浮云卿揿住傀儡线,随意一抛,傀儡儿飘荡在半空,“嗖”地下降,落在一方玩具堆里。 攥在手中时,它精致,生动,翩翩起舞,栩栩如生。被抛弃后,它平庸,俗套,僵硬死板,索然无味。 少女的喜欢,来得迅疾,走得更是匆匆。 浮云卿侧目望着门前郁郁葱葱的乌桕树,总觉着日子悠长,闲适,却是能一眼看到头。 一只粉蝶翩跹,落在浮云卿挺翘的鼻头。 她微微瞪大双眼,仔细观摩着这只大胆的蝴蝶。待它放下提防时,坏心眼地耸耸鼻头,把蝴蝶颤走。 忽然之间,她做了个决定—— 她要给平凡的日子里,增添一个乐子。 作者有话说: 小浮云:猜猜我找到了什么乐子? 府里众人:别闹,好好学习。 哈哈,下更明天零点五分~ 第12章 十二:两位驸马 ◎公主竟然选了两位驸马。◎ 清明,寅时,福宁宫。 第一缕微弱的光束冲破几叠轩榥的桎梏时,内侍已经给官家系好了攀膊。 宫殿中央,铺着一张髹棕长羊绒毯,放着枣木橛子、榆木疙瘩,一捆麻绳,几个榫卯机关。 内侍大监通嘉甩着拂子,虾腰跟在官家身后,试探道:“官家,小黄门郎在外面候着呢。这些都是小底亲自从入内内侍省挑出来的机灵孩子,总要有个能钻木取火的。” 官家闻言,哈哈一笑。抬眸望去,屏风外人影幢幢,哪怕只瞥见个身影,他也知道这帮孩子,都是劲劲的年青人。 遂长袖一挥,“叫人进来罢。” 二十余位小黄门从屏风两侧踱步走来,方才还空旷的宫殿,霎时显得阗委。 通嘉点人数时,官家也不闲着,自觉地搬来条杌子歇息。乜见人走近,出声道:“看好了,朕只演示一遍。” 言讫,作势往掌心吐了口唾沫,利落地将麻绳系在枣木橛子上,橛子顺着榆木块的凹槽嵌了进去。接着双腿一并,将腿间的榆木块笼牢,拽起麻绳,飞快旋转着橛子。 火禁的日子过去了,宫里取新火,下发给重臣,皇族贵胄。这是国朝的老传统。 官家自然不会冒着手磨破皮的风险,艰难地钻木取火。他演示罢,洗了遍手,站在一旁观摩。 通嘉随之开口:“诸位,今年取新火者,赏金银各百两,往后直接跟在我身边做事!” 今年的奖赏比去年丰厚许多。禁中的人,哪个不存金蓄银的?然跟在通嘉身边做事,那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 通嘉伺候过先皇,当今的官家,也是他一手看护长大的。内侍大监通嘉,是官家身边的红人,谁都想巴结巴结,想跟皇家攀上关系。 话音一落,小黄门郎就抢着往那条杌子上坐。 官家坐过的杌子,官家用过的工具,只是摸一下,都觉着沾光! 安静的宫殿此时无比喧闹,高呼声,喝彩声,木块摩擦声。恍然间,官家以为自个儿到了峨眉山去观猴。 “通嘉,你觉着谁能取出火呢?” 官家肯定不是只问表面意思。官家想问的,是今年入内内侍省重点要栽培谁。 这可不好答。 通嘉谨慎地回道:“取新火是各凭本事的活儿。硬要小底说的话,小底先把干儿子苍巴给排除出去。那小子不争气,没那么聪明,也没多少力气。” 官家笑他急着撇清干系,拉着他往玉阶上坐。 “朕就是随口问问,瞧把你给紧张的。” 眼皮上掀,小黄门郎都穿着一样的螺青交领衫,都是瘦瘦高高的,白白净净的,他还真看不出哪位是苍巴。 通嘉抬手一指,“官家,半跪着,正探头望的人,就是苍巴。” 那厢取火取得如火如荼,刚刚还推搡拥挤着的一群人,现下竟都簇在一旁,围成半圈,仔细盯着圈内坐着的一个人。 半圈特意留了个缺口,正对官家的方向。 此刻坐在杌子上面的人,全神贯注地钻着木块。 脸生,官家指着那人,问:“这是谁?” 然不待通嘉回应,人群中便接连爆发惊呼。 “点着了!点着了!” 那簇新生的火苗,来得猛然。官家甚至没看清火苗冒出头的那瞬,下一刻,火苗便递嬗点亮桕烛,一根接一根,火光葳蕤,都被盖上了罩子。 点着新火的人,托着一盏桕烛,朝官家走来。 “方才是你取的火?”官家问。 那小黄门点点头,弯腰将烛火奉上。 官家叫他直起腰杆,往后倒退几步,细细打量着眼前的年青人。 “什么名字?” “明吉。” 官家颔首,侧身朝通嘉说:“记下来。” 通嘉却连连摆手,“官家,您知道的,小底不识字,没读过书。” 像他这样在伺候官家的人,都是大字不识的白丁。为防擅权,□□太宗朝,大监皆为白丁,今朝亦是。 官家嘴角扬得更翘,“大监不识字,那你就自己来说罢。” 明吉应下,“光明的‘明’,吉祥的‘吉’。” 他首次见天子,却不惧不馁,神色镇定坦然。 官家被这份不属于年青人的沉着吸引,拍着明吉的肩膀,沉声道:“往后你就跟着通嘉做事。好好干,少不了享福的时候。” 然正欲转身出殿,就被通嘉赶紧叫住。 通嘉十分为难,指着一张摆满桕烛的长桌。 “官家,今年要发把新火赏给谁,您还没交代呢。” “忘了,忘了。”官家无奈地摇头。每年都做的事,照旧例给就是了。 然而他还是把赏赐给谁,都数了一遍。 “噢,对了,今年往小六那处,多送两根烛。那两位夫子,可是我专门请来的。不过不要用桕烛,用新火点着杂烛。” 通嘉说是,并未多想。待官家走后,遣散一群黄门郎,独把苍巴一人带到身边。先去往内侍省和入内内侍省巡视一圈,回到屋里,才把袒露情绪出来。 通嘉指着跪在地上的苍巴,低吼骂道:“竖子无能!我不是都把巧法儿教给你了么,你怎的还取不出火?” 苍巴心里委屈,“干爹,明吉是突然冒出来的。这厮跟我一样,都读过书,识得字,难不成他也有背景?” 通嘉狠狠踢了苍巴一脚。 “你是我的干儿子,还有谁会比你背景硬?跟在我身边,伺候官家,等我老了,你就是官家身边的亲信。这个机会你没把握住,往后甭想接我的班了。” 苍巴一听,热泪顿时淌了下来。搂着通嘉的腿,“干爹你救救我,你救救我啊!你把明吉弄走,再弄个机会,我一定好好把握!” “没有机会了!”通嘉气急败坏地拍着桌,他不敢大声责骂,毕竟隔墙有耳,只能用气声骂,骂穿苍巴的耳朵才好。 “官家已经记住他了,起码这几年,是不可能把他弄消失喽。”说罢长叹口气,“算了,骂有什么用,气有什么用。清明新火,先赏后妃,再赏皇子皇女。我估摸着这时给后宫的赏赐已经到了,你拿着官家定下的三盏烛,往公主府跑一趟。做不了官家身边的人,在六公主面前混个眼熟,也成。” 灯罩里的火苗,活泼灵动。燃着燃着,天就亮了。 紧闭的正门被叩了三声。 苍巴觉着奇怪。卯时,街上的摊贩已经把货卖光了几批;寺院的头陀已经用过膳,坐在大殿里诵经。 可公主府依旧沉睡着,就连守门的护卫也没起来。 在外面等了小半晌,终于出来了个婆子。 “你是……”禅婆子瞪大双眸,警醒地望着外面的人。 “噢,您是禅婆子罢。不记得我嚜,我是内侍大监身边的人。新火点着了,官家赏公主府三盏烛,冷食冷水可以倒掉了。” 闻言,禅婆子眉梢上挑,反应过来。 “原来是苍巴你啊。噢,不该这么叫,应该尊一声‘中贵人’。” 说着就领人进去。 早先跟在李贤妃身边做事时,禅婆子便听闻内侍大监通嘉收了个小黄门当干儿子。她与苍巴不熟,但也知道这是不能得罪的人。 若来个寻常黄门,禅婆子早拿钱给他打发了。可今日是苍巴来送新火,她不敢怠慢。 苍巴也在睃眼观察着公主府。 他好奇受宠的公主,更好奇新来的两位夫子,这三位都想见见。 谁知,这一见可不得了。 公主竟与两位男郎一同用膳! 噢,不能这么说。 苍巴跟在禅婆子身后,紧张地连端烛火的手都在抖。 他心里总盘旋着两句话。 公主选好驸马喽。 可公主竟然选了两位驸马! 作者有话说: 记住这个明吉…… * 求求评论营养液,大家不来聊天好无聊咩 第13章 十三:中意 ◎公主可有中意的人?◎ 新火赏来前,公主府依旧吃着冷食。 浮云卿啃着枣锢,眼巴巴地望着榉木窗子外。 “新火怎么还没到呀。” 浮云卿掰开一块枣锢,蘸到酸酱碟里,旋一圈。枣锢吃多,噎得慌,配着浓稠的麦粥,吃几口肚就涨了。 第一日这样吃,新鲜劲还在,并不觉着难捱。连着吃了三日,早腻得透透的。 “公主,您再熬会儿,快到了。” 侧犯安慰道。见浮云卿的筷著举在半空未落,侧犯把筷托摆得近了些。 只见浮云卿依旧望着窗外出神,倏尔站起身来,走到阁楼前。 敬亭颐与卓旸也放下筷,站在她左右。顺着她的视线望去—— 有团模糊的螺青影,慢慢挪近。 挪动的身影不甚清晰,但他手里捧着的,那盏被翠鸟金丝罩环着的桕烛,分外清楚。 “新火来喽!” 苍巴高呼作揖,把那盏桕烛,稳稳地递到浮云卿手里。 浮云卿朝侧犯递了个眼色,侧犯便挪步上前,把一袋金瓜子送到苍巴怀里。 “这些小东西,还请中贵人笑纳。” 苍巴不迭答应,说哪里,哪里,一面把香袋往袖里放。 “嗳,公主您把桕烛放到桌上罢。毕竟是火,还是很危险的。” 浮云卿乐得过头,满心想着日后的美味珍馐,被苍巴一点,忙转身把桕烛放到桌上。轻轻摘掉灯罩,跃动的火苗蓦然窜了出来。 一桌冷粥冷菜,像极了一滩发臭发绿的死水。火苗好似把膳食也照暖了,照香了,照清了一条食河。 忽地想到什么,苍巴又开口:“今年官家给咱们公主府多送来两根烛,是特意给两位夫子的。” 说着一侧身,便见禅婆子两手各持着烛火盏迤逦而来。 苍巴解释道:“方才小底跟着婆子进府,走到半路,有两盏灯烛的外罩忽然漏了风,火苗差点熄灭。婆子给我指了珍馐阁的路,自个儿去仓库踅摸新的灯罩,这才来晚了些。” 话音刚落,禅婆子便把两盏杂烛都推到了两位夫子手里。 借此时机,苍巴搭腔道:“两位夫子,还不快谢过官家隆恩。” 那厢卓旸还在想着这小黄门的背景时,敬亭颐已经游刃有余地行了礼,说了一套捧哏话。 三言两语间,便把人给送了回去。 禅婆子叫来几个身强力壮的男汉,让人把小厨房的冷食倒在桶里,喂给巷外的鸡犬,把瓮里的冷水倒出来浇花。珍馐阁里的这桌冷食,也给扫得干净。 “公主,火禁结束了。您想吃什么,奴家让周厨立马去做。”禅婆子想着麦婆子嘱咐她的话,竭尽力气软了话声。她这辈子都没说过这般肉麻的话。 叵奈浮云卿的心思根本不在她身上,自然没察觉出她的语气变化之大。 浮云卿盯着敬亭颐手里的蜡烛,总觉得这烛火跟给自己的不一样。 自己手里是看惯了的桕烛焰火,可敬亭颐那盏烛火,是她从未见过的。 “敬先生,我能看看你的烛盏么?” “当然。” 敬亭颐贴心地在盏外裹了层绸锦,递给浮云卿。 两人相处,卓旸便显得十分多余。他初来乍到,自然不如敬亭颐对府里熟悉。于是倚着廊柱,问禅婆子:“您方才对这位小黄门郎的态度很是不同。他是有什么来历么?” 禅婆子不欲多说,顶着卓旸求知若渴的目光,随口糊弄道:“禁中的事,夫子莫要打听了。” 卓旸嗤笑一声,继续说道:“我方才瞥见,这小黄门腰间别着一块墨鱼玉佩。上次官家将我俩宣入禁中,内侍大监在旁伺候。当时这块玉佩是内侍大监佩戴着的。这小黄门,应该是大监身边的人罢。” 禅婆子看他作思虑状,本想说不是,结果被他抢话道:“我再猜猜,方才那位,应是大监的干儿子,苍巴。先前我也跟在官家身边,听官家提过这么一嘴,便记下了。” 禅婆子不曾想到,看似是莽夫的卓旸,竟有一颗七窍玲珑心。 “先生聪明,什么事都记得清楚。您与我同是禁中出来的人,应当知道什么话该问,什么不该问;什么话该说,什么不该说。” “自然。” 言讫,骤然与禅婆子一同回望。 越过垂落下来的细箴竹帘,放眼眄视,浮云卿与敬亭颐攀谈甚欢。 敬亭颐把浮云卿哄得开心,两道身姿,有意无意的,离得愈来愈近。 禅婆子抄着手,卓旸欹着柱,两人默不作声,静静地看着里面的动静。 浮云卿好似对敬亭颐的一切事都感到好奇。 好奇他的过往,好奇他的作息,好奇他闲暇时的娱乐。 “敬先生,明日你与卓先生一同陪我去永昌陵扫墓罢。” 浮云卿抬眸,鸦羽般的眼睫轻轻颤起,话语虔诚肯定。 敬亭颐没有立即回应,他在等着浮云卿解释缘由。 “往年清明,皇子皇女都会到永昌陵扫墓。兄姊们都各成家室,带着家眷前去,独我只身一人。今年不同嚜,府里来了新人。我想叫你俩去撑撑场子,省得到时兄姊们又拿婚姻之事揶揄我。” 敬亭颐说是么,含笑问:“他们都是怎么揶揄公主的?” 浮云卿并未多想,顺着话头回着:“噢,这事么,无非就是催我找个中意的驸马都尉,快些成婚。宗室里,数我最小。先前还不觉着,及笄建府后,这家催,那家也催。” 似乎女子生来就为着寻郎子一事。幼时订下娃娃亲,或是及笄后榜下捉婿,总得把自个儿嫁出去。不想嫁,不愿嫁,便惹得满身流言蜚语。 浮云卿想及施素妆与荣缓缓,仨人皆未成婚,皆受着催婚的罪。 不同的是,施素妆与荣缓缓都被指过婚,而官家虽是催,却把选择郎子的事,更多的交给浮云卿自己来办。 敬亭颐看她捧着烛盏,一脸认真,忽地就生发出恻隐之心。 推敲一番词句后,小心试探道:“那公主,可有中意的?” “什么?”浮云卿闻言,无意间攥紧手里的烛盏,指腹扣着那层绸锦,静静摩挲。未几,登时反应过来,敬亭颐是在问她,有没有中意的驸马。 她把头仰得更高,看见敬亭颐流畅的下颌,面容阒然。 她望得仔细,难得从那双素来沉寂温吞的眸里,品出几分暴雨将至的波澜。 浮云卿迂回道:“不如敬先生先回我,愿意同我一道扫墓么?” 她叙述事情时,话语捎带上了卓旸,给自己的私心打一层掩饰。可她审慎询问时,只问敬亭颐一人。 她的野心,她的欲望,此刻昭然若揭。她把自己空荡寂寥的心抛出来,耐心等着被阗满。 敬亭颐倏觉口干舌燥。恍如有一架戽斗在舀干他喉管里的水,就连吞咽都显得艰难。 晦涩的话汇成风,偏生要往他心头里钻,涨到阗噎,才堪堪止住。 甫一颔首,便看见浮云卿眉眼弯了起来。 “我有中意的。”她笑得肆意张扬,忽而话头一转,“但现下不能说,我得再观摩观摩。” 敬亭颐眸里一闪而过的惊诧落寞,被浮云卿看在眼里。 “那也好。” 浮云卿“哎唷”一声,“这烛盏真热,烫手。” “给我罢。” 言讫,敬亭颐伸出手,垫在烛盏下面。 他的手滞留在半空,只要浮云卿松手,烛盏便会稳当地落在他手里。 可浮云卿没放手。 “敬先生,你把手伸过来,放在烛盏两边,这样拿得稳,不要从下面托举。” 敬亭颐说好。 他怎么会看不出浮云卿的心思。 他的指节细长,探出去后,不仅裹住了烛盏,也紧紧覆盖着那双温暖的柔荑。 敬亭颐的掌心拢着浮云卿的手背,他能清晰感受到,她血管脉动的频率。一下,再一下,顺着指腹,传到他延宕停滞的脑中。 浮云卿并未多做停留,手飞快地抽离出来,不曾想余力反推到烛盏上,烛火稍稍倾斜,一滴烛泪便擦过敬亭颐的手腕,留下一片泛红的灼痕。 浮云卿慌得手忙脚乱起来,期期艾艾,好似被烫到是她。 “疼不疼啊,我去叫大夫过来。” 说着就转身想走。 “不碍事的。”敬亭颐腾出右手,稳稳抓住浮云卿的手腕,将她捞回身前。 浮云卿局促不安,眉头皱得像捏乱的纸,眼睛眨得飞快,盯着那处灼痕,颤声问:“真的没事么。” “嗯。”敬亭颐瞧她慌张无措的模样,霎是可爱。 后来随口胡诌了个理由,将这事搪塞过去。 从麦婆子端着烛盏过来时,敬亭颐便认出了这两盏与赐给浮云卿那一盏的不同。 桕烛,桕蜡制成,烛温高,明亮耐烧。而他手里的是杂烛,菽混着蜡制成,烛温低,黯淡,不耐烧。 杂烛不似常烛,不会灼伤皮肤,留下可怖的水泡。更多时候,是特定场合的调.情物。 一瞬痛感,剩下全被细细密密的酥麻感淹没。 烛火葳蕤,是将熄的惨淡模样。 敬亭颐端起烛盏,一滴接一滴地,滴在手腕灼痕处。 有时,两人做的事情,换成一人来做,便是近乎病态的自虐。 红意来得快,消失得也快。只有重复不断地碾磨,灼痕才会刻得更深,才能撑得更久。 撑到套出浮云卿嘴里的“中意人”才好。 作者有话说: 小浮云:敬先生,原来你喜欢这样式儿的嘛…… 夫子:公主喜欢,我便喜欢。 感谢在2023-02-15 19:00:25~2023-02-19 20:18: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梨呦 15瓶;三天三夜三更半夜、今天又是可爱的一天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章 十四:心疼 ◎今晚,他属于浮云卿。◎ 曜灵静悬,茔树翠里透金。 永昌陵肃穆岑寂,近山临水,如世外桃源般不真切。 守陵人掣紧扫帚,扫干净上宫,估摸着到了来人的时辰,便撤回屋里歇息去。 未几,三五成群的贵人递嬗走来。 浮云卿下车时,几位兄姊已经朝石虎石羊拜了三拜。 她的掌心被敬亭颐稳稳托住,鞋尖刚着地,又经他嘱咐一声:“小心。” 浮云卿勾起嘴角,不在意地笑了笑,轻声道:“敬先生不要慌,你跟在我身后就好,他们不会为难你的。” 敬亭颐温声说好,“我并不觉着慌。想来都是您的亲眷,见他们,如见您一般。” “是么。”浮云卿笑得更灿烂,“那就好。” 也不知方才手心出汗的人是谁,不知惊得手掌微颤的人是谁。 想及先前圣人曾说过,男郎嚜,都是要面子的。索性也不拆穿他,只是步子迈得更轻盈。 走着走着,往前睐眼,原来大哥一家,大姊一家,与她三哥,都不在。余下的是二哥浮路,二妗妗顾婉音,二姐浮子暇,二姐夫何狄。 “若兄姊们问起来,两位先生可千万要说,是来给我撑场的。” 浮云卿侧身回望,刺眼的日光照得她睁不全眼,不过她惊喜地发现,原来敬亭颐比卓旸还高上两指。 原先她总以为卓旸的身量要比敬亭颐猛些,今遭两人站一道,原来先前自己做错了判断。 卓旸瞧她几乎要把眼珠子嵌到敬亭颐身上,心里莫名吃味,若隐若无地嘁了声,然面上还是作揖说好。 他从没听过,邀人来皇陵是为着撑起场面。更没听过,非亲非驸马者,能与公主一道行至皇陵扫墓祭拜。 纵是武将,也知道这其中的怪异之处。可敬亭颐这般文绉绉的人,知礼懂礼,却罔顾规矩,明知故犯。 卓旸眸色深沉,眼睫再次交接时,浮云卿竟与敬亭颐并排走着,撇他数步远。 甫一跟紧,便听见陵宫前传来一阵侃笑声。 “小六,今年也来迟了,又是睡过头了罢。”浮子暇靠在驸马肩头,好整以暇地问。 浮子暇意不在此。她早眄视一圈,今年浮云卿身旁多了一个人,身后也多了一个人。 倒真是被她给说中了。浮云卿今早起得懒,若不是敬亭颐与卓旸来问安,估摸要睡个天昏地暗,睡到大晌午头。 “这两位是……”浮路见敬亭颐与卓旸行礼,疑惑地问。 “二哥,你就别诓人了。这两位是谁,你会不知?”浮子暇不留情面地拆破他的话,嗤笑道。 “禁中给小六找来两位先生,督促她温习功课。”浮子暇解释着,眼眸转到浮云卿身上,“不过小六你带先生来扫墓,是要……” “往年诸位拖家带口的,独我一人没个亲信。今年我带人来,诸位却精简了人数,当真恼人。” 浮云卿想及前两年,皇陵扫墓时,兄姊们带着孩子,静寂的皇陵都染上几分喧闹。他们都有自个儿的小家,有她插不进去的话头。那时想着,往后一定得带上自己的人来。 说是撑场,不如说成是妥协。她想跟他们一样,聊相同的话头,仿佛这样就能证明自己已经成熟稳重。 哪知今年小孩子都没跟来,她弄这出,倒显得刻意又怪异。 倏地反应过来,问道:“兄姊们都知道二位先生的事么?” 浮云卿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是这帮人里,最后一个知道禁中派人到公主府里去的。明明人来的是她这里,可她自己却不知。 话音甫落,见身前几位面色嗒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这事该怎么解释。 最终还是敬亭颐出声说道:“这是官家的意思,说是要给个惊喜。” 前半句是真的,后半句却是敬亭颐自己揣摩出来的。这样说,旁人不会相信,却会叫浮云卿开心。 敬亭颐在隐晦地朝浮云卿表达,他便是禁中递来的惊喜。 显然浮云卿也读懂了其中深意,便不再追究这个话头。 当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浮云卿与敬亭颐周围时,卓旸便成了虚化的边缘,他似被擦了色般,融入远处的山水,不曾有人记得。 还是二妗妗瞥见卓旸一脸落寞,倏尔想及把人给忽略了,忙说道:“哎唷,时候不早了。纸钱还没撒,快收收心,把纸钱给撒喽,心也安了。” 与大妗妗相较,二妗妗处事大方,是撑得住大场的人。在年轻的小辈里,说话颇有分量。 被她这么一点,浮云卿才想起此行的目的。心里怪着自己聊得欢,忘记是在祖宗跟前站着,不成体统。 浮云卿羞赧地回着:“是也,是也。我来得迟,又显些在陵前失仪。我的错,该罚。这筐纸钱,我来撒,也算将功补过。” 二妗妗本想出声阻拦,毕竟一筐纸钱不算轻,她怕累着浮云卿。只是唇瓣微张,话声还未脱口,便给浮路给拽了过去。 浮路朝她使个眼色,示意待会儿再细说。 但总有按捺不住心疼的人。 敬亭颐身形微动,他紧紧盯着浮云卿。 半搦纤细的腰肢弯起,挺直。敬亭颐眼神微滞,他清楚浮云卿不会被这筐纸钱绊倒,也清楚在皇陵诸位面前,自己隐晦的心思昭然若揭。 他无比清楚,自己应该克制一些,克制对她莫名的担忧,莫名的心疼。可那颗砰砰跳动的心,怎的也捱不住。 他似溺水而亡的可怜人,游不出一弯浅浅的清溪,捞不住一根细细的稻草。 敬亭颐缓慢地抬起手,差几寸,堪堪抓住浮云卿摆动的衣衫。 却被卓旸的轻咳声及时拽回理智。 不消说,敬亭颐能感受到,自个儿背后,被几双眼睛紧紧盯着,快要把他的脊梁骨戳出细密的洞来。 身后波涛汹涌,打量的,揣度的,意犹未尽的,只是浮云卿未曾回头看过。 笋尖似的手指捻过摞摞纸钱,撮起数张,忽地扬臂一洒,恍似雪落群山,絮絮飘扬。 这筐纸钱实在是多,浮云卿把每个人的份儿都揽到自己身上,她觉着这晌寂静颇有韵味,手臂伸展高扬,倒也不觉累。 纸钱哗哗飘落,落至坟头,有的被翠鸟叼走,有的被微风吹跑。有的挂在茔树枝条上,有的黏在湿润的泥土上。 趁此时机,浮子暇悄摸凑到浮路身边,留徐狄与顾婉音面面相觑。 浮子暇轻言道:“欸,你对这二位先生,尤其是前面那位敬先生,有甚想法嚜?” 浮路白她一眼,戏谑地回道:“二姐,莫不是任何一位小娘子和男郎在一起,你都想给人家凑一对?” 浮路有一双狭长的狐狸眼,眯起来时,锋芒便藏匿其中。长着风流相,也爱说些不着调的放浪话,与娴静的顾婉音不似一口子。 浮子暇骂他虚伪,“咱俩一起长大,我还不清楚你的心思?你就算装得再正经,再纯良,可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那个尿裤.裆的臭娃。” 闻言,浮路的白眼更是翻得更甚。 “亲阿姊,你就逮住我幼时的糗事一直念叨罢。”浮路作势掏掏耳朵,无可奈何,“我能看出这位敬先生的心思,也能猜出小六的心思。至于那位卓先生……” 浮路嘶一声,念道:“捉摸不透。” 见浮子暇还欲说什么,浮路赶忙把人推到何狄身边。 往年陪在浮子暇身边的,不是何狄,而是她众多门客之一。 浮子暇与浮路同是淑妃的孩子,若说浮路是看似风流实则忠情,那浮子暇便是看似老实本分,实则门客三千。门客,是她给自己打的掩饰,它有另一个更为直白的名字——面首。 “跟你家驸马多说说话,别一天到晚的就只顾着操别家的心。”浮路道。 浮子暇一听这话,心火蓦地窜了上来。 声音也提高了些,“什么叫别家?敢情咱们不是一家的么?” 然剩下的抱怨都被何狄的手捂了回去。 呼吸的热气喷洒在何狄手背,他另一只手扶着浮子暇的腰,稍稍用些力便能把这搦细腰折断。 可他不舍得。 “您少说句话罢,六公主耳朵尖,指不定会听到哪句话呢。” “嘁,你跟二哥,蛇鼠一窝。” 浮子暇不想搭理他,拍开他的手,又凑到顾婉音面前。 “二妗妗,小六是认真的么?” 只是浮路就站在顾婉音身旁,抄手看着这方交谈。 顾婉音揣度着语句,回复道:“瞧起来,小六待敬先生是认真的。她虽是把两位先生都带在身边,可心里却是偏向敬先生的。说不定,明年此时,还真就成一家人了。” 这厢浮云卿揿住最后几张纸钱,潇洒一挥,终于转过了身。 抬眸便看见敬亭颐与卓旸二人站在自己身边,把身后的风景挡得严实。 “回去叫女使给您捏捏手臂,这样就不疼了。” “公主,手没事罢?” 两道声音一同窜了出来。 敬亭颐厌卓旸跟他抢话,卓旸也烦敬亭颐珠玉在前,叫他的话被衬得颇有讽刺意。 显然是敬亭颐的话更得浮云卿欢心。 但她的回话十分巧妙。 “手是有些酸,肌肉绷得紧。不过没事,撒撒纸钱而已。谁叫今早睡过头了呢,赏罚有道,做错事,理应受罚。” 为甚扫墓这般重大的事都能睡过头,还不是因着昨晚与敬亭颐一道赏天边月,忘了时辰。 浮云卿回了卓旸关切的话语,也有意无意地点出与敬亭颐之间的暧昧。她往两位男郎心里,轻飘飘地投掷下一个举足轻重的钩子,偏偏假作不经意状。 敬亭颐笑了笑,身影一侧,给浮云卿让出了道。 而后各自分散,敬亭颐骑着骏马,与卓旸一左一右地跟在金车身旁。 浮云卿觉得车里闷,掀起帘,往车外撇撇头,“敬先生,我就说兄姊们不会为难你的。可惜今日他们是错峰来的,咱们没赶上前一波,也没叫你认全人。” 卓旸一听,抢话道:“公主,我们做先生的,先是臣再是师。君不召见,做臣的怎能主动邀见?” 浮云卿剜他一眼,“我嚜,是在跟敬先生说话。你要是有什么不满,等我说完,你再说。” 说着又撇回头去,继续盯着敬亭颐。 见他若有所思,沉默不语,浮云卿问道:“是有什么事么?” 敬亭颐不动声色地勒紧缰绳,说是。 “今晚,我与卓旸有事,要出去一趟。” 言讫,朝卓旸递去个讳莫高深的眼色。 “噢,我想起来了,今晚我俩要出去准备教具。”卓旸随即补充道。 浮云卿一听是为了她的学业,霜打茄子般蔫了下去。没有多想,摆摆手,道:“去罢,去罢。” 暝暮悄升,渐渐刮起一阵阵回旋往复的风。 素白纸钱被风卷起,递嬗离开寂静的永昌陵,落至四面八方。 整齐的檀栾修竹今下欹在歪脖柏树上,枝干新叶交错缠绕。粗壮的枝,怯嫩新生的芽,几欲要融成一体。 却恰好围成四四方方的树框,罅隙空旷,里面装着枯黄的天。 待满天愈发黑漆,一轮弦月便落进罅隙里,霎显湫窄。 “嗖——” 敬亭颐挽起漂亮的剑花,长剑迅疾一刺,出鞘凌然,刺入却显得沉闷。 “砰——” 是重物落地的声音。 敬亭颐敛眸,剑身啪嗒啪嗒滴落着鲜血。血味迅速蔓延开来,却又被迅疾的风吹散。 “这次出手略显犹豫,你在想什么?” 卓旸自树影处走出,抬脚将地上恐慌挣扎的重物翻了个身。 原来这重物,竟是个高壮的汉子。 汉子脖颈青筋暴起,喉管里的血喷了自己大半张脸,正像残损的风箱一般,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卓旸利落地抽出蹀躞带上别着的小匕首,猛地弯腰,那匕首便准当地刺入了汉子的心口。 人一下没了气。 卓旸垂眸乜着汉子的右腹,那处衣襟破裂,被鲜血洇成晃眼的血花。 “杀人诛心,你没听过么?”卓旸嘲讽道:“官家要的是一具死尸,又不是半身不遂的活人。” 他擦净匕首,轻声说:“你不该分心。” 再抬眸发现,原来敬亭颐根本就没把他的话听进去。趁着他说话的空隙,这厮早把长剑收回了鞘。 敬亭颐淡然环望四周,血味被冲散不少,可肃杀气息仍旧存在。 他侧身,淡声道:“人是杀不完的。官家要走的这条路,阻挡者太多太多。你还是存些精力为好,毕竟我们还未曾接触到最大的刺头。” 今晚的风,吹得他清醒,也吹得他心里有些酸,有些累。 遂交代道:“剩下的几人,你去做了罢。” 朦胧月下,敬亭颐裹着一身髹黑夜行衣,身姿劲瘦挺拔,眉目寂冷,比及青天白日里,在浮云卿身旁温润清朗的模样,堪称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卓旸颔首说好,不过又问:“那你呢,你不会又要跑到祠堂里,朝祖宗絮絮叨叨罢?” 在没来公主府的二十余年里,每逢清明,这晚敬亭颐便会去一个破败的祠堂里上香。 那里供着他的列祖列宗。原本他是有情有义的,被官家选中后,要抛却亲朋,遗忘过去,成为一个杀伐果断,视人命如草芥的刺客。 今年他本可以回绝浮云卿的请求,可他没有。他跟着浮云卿,白天见了浮家的祖宗,夜晚还要给浮家做事。 敬亭颐喃喃道:“往后,我不会再去祠堂那里了。你做完事,把祠堂悄摸拆掉,千万不要叫官家起疑。” 卓旸眉梢一挑,不置可否,“你不去祠堂,那要去哪里?” “回府。” 说着,敬亭颐抽出那汉子腰间藏匿的一封信,在卓旸惊诧的眼神中,掏出火折子,将信焚烧殆尽。 黑齑夹杂在纸钱中,一道在半空中挥旋。 旋即又蹲身睐着浟湙的河流,敬亭颐捋起衣袖,掬起一捧水,精细地洗干净手。确信甲面至手腕都没有血滴和血腥味后,方起身走开。 “这个时候,公主该吃宵夜了。我去给她做好吃的。不然她睡也睡不好,临了再埋怨我。” 骇冷的月色中,敬亭颐颀长的身姿穿破黑与白的交缠,独身走远。 有片纸钱恰好落到他的脚下。 今晚的纸钱都是浮云卿撒来的,他心里隐隐有种被窥视的快感,这种快感激着他做出什么动作。 往常他会继续奔赴树野,一剑封喉,看着一具具尸体倒下,空虚的心被黏稠的鲜血填满。 今晚,他属于浮云卿。 日日夜夜,他都属于浮云卿。 作者有话说: 所有人都不简单,敬亭颐最不简单。 哈哈下更明天0点5分~ 第15章 十五:动怒 ◎是谁告的密?◎ 春意盎然,清爽的风里夹带着不知名的花香,悄然侵入公主府的各处角落。 辰时,浮云卿懒散地窝在圈椅里,云鬓松挽,姜黄衫子堆出几大道褶皱,顺着支棱的髹棕扶手垂落下来。 圈椅被透光的细箴竹帘四面环绕起来,却半分不显狭窄。廊边搁着几盆君子兰,大片叶影洒下,遮住了浮云卿脸上的神情。 她把后脑勺稍稍往椅背上靠了靠,淡然抬眸,满树玉兰搽在浅蓝的天空中,精瘦的枝干旁生出一朵朵内敛的白花,好似青丝鬓髻上扣着一个玉冠。 今日的早膳是她一人吃的。问了侧犯才知,原来在她熟睡时,禁中便下来一道旨意,让两位先生入宫面见官家。 敬亭颐不忍吵醒她,与卓旸一道问屋里安后,轻手轻脚地离去了。 公主府仆从不多,每次碰头,看的都是再熟悉不过的脸庞。原先敬亭颐跟在身边时,浮云卿尚不觉得有甚落寞。眼下他不在,卓旸也不在,总觉着鸟啼得吵闹,风吹得心腻。 她切切实实地盼着敬亭颐赶紧回来,可转念一想,人来了,她就得开始背书。几日休沐,把原本就不勤奋的她,养得更是慵懒。 浮云卿睐起一旁正拾捣插花的侧犯,兀突突地问:“昨晚敬先生回得晚,卓先生更是。这俩人一大早又被爹爹叫进宫去,你说,是不是有甚事要发生?” 侧犯揿紧剪刀,“咔嚓”一声,剪断了花枝,说她是多想了。 “昨个儿那两位不都向您解释过了么?敬先生有心,置买教具时,满心是您饿得哎唷哎唷的模样。干脆物件也不买了,忙赶回来给您做宵夜。卓先生一人跑遍东市和北市,不仅买来笔墨纸砚与练武的物件,还赶在裁缝铺歇业前,交代裁缝寻一批贴身吸汗的料子,买来给您做锻炼服穿。” 说罢,蓦地觉着有些奇怪,“只是为甚二位要把置买的事安排在晚间呢?明明扫墓回来刚过晌午,他俩怎么不趁着大白天去呢?” 被侧犯这么一提,浮云卿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其中的怪异之处。 她昨日没多想,今下想及,妄图踅摸出什么门道来。结果一无所获。 浮云卿抬起手腕,细细看着自己刚染的指甲,感慨道:“两位先生不单单要顾着我的事,他们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昨日下晌,我与你们一道,拿着瓶瓶罐罐,捻着各种花瓣,染了大半晌蔻丹。他们兴许也有消遣的事,人活一辈子,总得要及时行乐嚜。” 侧犯说这倒也在理。可心里却暗生一个念头。 会不会两位先生意不在置买教具,而是借此时机,做些旁的要紧事? 然而还未来得及把这猜想说给浮云卿听,却见禅婆子骙瞿踅近。 “公主,贤妃娘子急诏,要您立刻进宫一趟!” 禅婆子鲜少有慌乱的样子显露出来,浮云卿听罢这话,猛地站起身来。 绝不是什么好事。 浮云卿清清嗓,问道:“传话的小黄门,可有透露出什么消息?姐姐怎的突然召我,明明下次进宫背书的时候还早着呢。” 禅婆子回想着方才那来传口信的小黄门郎说过的话,审慎一番,回道:“奴家猜想,约莫是您身边出了什么坏事,被贤妃娘子知道了。” 言讫,蓦然察觉身前与背后阵阵发冷。 原来是伺候浮云卿的几位女使,听罢她这话,正直愣愣地死盯着自己。 她们用揣度的眼神乜着自己,仿佛在问,是不是你告的密? 禅婆子惊得身子发抖,福福身解释道:“绝不是奴家告的密。奴家自从来了公主府,就再没去过禁中,一直都在府里做事。” “眼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浮云卿扶着禅婆子的胳膊,轻声安慰道:“去备金车罢。我又没做什么亏心事,凡事不要往坏处去想,兴许姐姐只是找我聊聊寒食假日里,都做了什么事罢。” * 越往深处走,越是肃静。 车夫抬眼一睐,北落门就在前面。 北落门架在前朝与后宫中间,向北参政事,向南见后妃。 只是金车正缓缓驶向北落门时,忽然被人拦下。 车辙悄无声息地停在石板路面上,浮云卿敛眸凝神,不自觉地绞紧手里的帕子。 “是谁?” 浮云卿问道。 车夫翻身下车,靠在车窗旁,老实回道:“是位文官,只是小底辨识不出具体身份。” 听及金车内传来的问话,拦车人叉手行礼,道:“问公主殿下安,公主殿下千岁无恙。” 这道声音,车夫听着陌生,浮云卿却是再熟悉不过。 金车前,那位脊梁骨比轴线还直的人,正是先前在官家面前多次参她状的谏官,丁伯宏。 丁伯宏,性情执拗古板,对自己严苛,对旁人亦是。 他参二公主浮子暇放浪淫.荡,参三公主浮云卿贪图享乐,参三皇子浮俫不务正业。 他参政敌,参老友,参前朝后宫,似乎没什么事能叫他感到惧怕。 浮云卿蹙紧眉,不耐问道:“丁相公,你拦我的车,是来特意告诉我,你又参了我一本么?” 丁伯宏拱手说万万不敢,“臣找公主是为了变法的事。臣想请公主……” “不行。” 浮云卿出声打断他请求的话。 “朝政之事,我向来无法干涉,也不愿干涉。你们一帮朝臣斗来斗去,我可不想沾一身腥。” 旋即把车夫叫上车来,接着赶路。 变法是官家支持变下去的。官家愿意变,可总有一群人不愿意图变,党争从此而来。 浮云卿朝丁伯宏说的话,句句属实,何况眼下她还有更要紧的事去办。 于她而言,变法虽是听闻数遍,却远在天边,不如贤妃突如其来的召见重要。 * 慈元殿。 浮云卿前脚掌刚踩实金砖,后脚掌还虚虚滞着,便听及一声怒骂遥遥传来。 “看看你都做了什么好事!” 显然是在忿然质问着来人。 浮云卿在屏风前停住脚步,朝身旁的宫婢递去个求救的眼色,无声询问着贤妃生气的缘由。 宫婢摇摇头,面色嗒然,是知道内情但万万不能泄露的无奈样子。 正迷茫着,又听及里面传来一句更瘆人的话。 “浮云卿,给我滚过来!” 再成熟的人,在亲娘面前,依旧是稍稍不注意便要挨一顿打的孩子。 何况还是在挨打前被喊了声全名。 “欸,欸!”浮云卿脊背发冷,被贤妃这一叫,魂丢了大半,顾不上风度礼节,猫着腰踅足凑过去。 “姐姐,我什么坏事都没做呀。休沐这几日,我可是过得安安分分的。”浮云卿颤声回道。 她怕极了贤妃动怒的模样,怕到骨子里去。什么风骨,什么架子,在贤妃面前,纵是再竭力维持,也无济于事。 浮云卿愧怍地低下头,她恨这座宫殿没个洞,好让她能钻进去。 李贤妃整了整身前堆着的长衫子,把每道褶皱都捋平后,方慢悠悠地开口道:“没做什么坏事?你再好好想想,没做错我会把你叫来?” 闻言,浮云卿竭力回想着先前凡事种种,想破脑袋,末了还是回了句:“真的没有。” 却睃见贤妃从搁在身侧的匣盒里,端出了一盏燃尽的烛。 “我当真是小瞧你了。”李贤妃冷声道:“火禁时偷留火种,燃火毫不避讳,该承认时却遮遮掩掩。乱窝里藏不住新馍,若非我把你叫来,莫不是还想瞒到我蹬腿?” 斥骂声劈头盖脸地袭来,化成数道锋利的风刃,一齐射向浮云卿脆弱的心。 纷繁复杂的思绪在她心里缠成扭曲的结,越缠越乱,再也理不清。 浮云卿眨了眨干涩的眼,轻声问道:“是谁告诉您的?” 她忽地有些恼,要是胡乱诌个理由,称病不来,是不是躲过这场劫难;要是金车多在北落门前停留一刻,是不是能免于与贤妃见面。 可叫她止不住发冷的,不是这些。 她将公主府视为一方逍遥天地,以为没人会逆她的意,会揭她的短。真真是想错了。 存火是为着给麦婆子煎药,药汤得趁热喝,不然病好得慢。 她并不觉着这有甚不对,她在贤妃面前,总是胆怯的,可也有自个儿坚守的倔强。 想及此处,浮云卿倏地抬起头,与气愤的贤妃四目相对。 “是谁?” 作者有话说: 换了新封面,感谢基友小江提供的美丽封面,巨巨巨美~ 下更明天0点5分~ 第16章 十六:抱紧 ◎声音低而沉,不复往常的清朗平淡。◎ 贤妃惊得眸子瞪大,眼前这个怯懦的孩子,居然破天荒地做了次顶撞。 往常这般对峙时候,她早吓破了胆,欹在自己身边,软声乞求讨好。 她不检讨错误,反倒执拗于抓住那厮通风报信的,似那走歪了路,叫也叫不回头的小轴鳖。 见贤妃闭着嘴不回应,浮云卿气鼓鼓地掇来条杌子,坐在她身旁。 没错就是没错,规矩是人定的,破例是来救人的。就算是挨几道板子,也绝不会稀里糊涂地承认。 贤妃气归气,总归拿她没辙,沉声说道:“还能是谁?是你府里的人,是近身伺候你的人。” 浮云卿说不信,掰着手指头数道:“两位婆子,退鱼金断,侧犯尾犯,常在我身边的也只有她们。可她们万万不会把这事说出去的,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言讫,慢慢低下了头。说着说着,自己都觉着臊得慌。 贤妃冷哼一声,眯眼觑着浮云卿的神情,不像是有甚隐瞒的样子。 她回:“是个低瘦的小女使,我偷摸打听了下,叫‘霁椿’。” “霁椿?”浮云卿登时抬眸,“她……确信是府里的人么?怎么从没听过。” 贤妃觉着好笑,她叫浮云卿来,是来问责生火之事,不是来探究谁是不是归属于公主府的。 遂厉声开口:“别打岔,错了就是错了。” 浮云卿却不依,蓦地站起身来,静静思考。 她记得府里每位仆从的身姿长相,记得他们的习惯作风。 独独不记得有位近身伺候过她的,低低瘦瘦的小女使。 “难不成是旁人安插进来的线人么?” 浮云卿喃喃低语。 她提溜着衣裙在殿里踅摸一圈,在贤妃等得不耐烦之前,慢吞吞地踅近她身边。 “姐姐。”浮云卿谄媚地笑笑,复而坐到杌子上,眼巴巴地干望卧榻上的人。 贤妃一下便猜中浮云卿的心思。她呀,是觉着霁椿是自个儿派去的人。 “小六,我没心思去安排一场戏给你看。你是不是觉着,霁椿是我安排进去的,是我叫她时刻监视着你,记下你的错,再抓住这个错头吵你一通,以泄心中怒火?” 说着,手掌“啪”地往桌几上拍了下。 精心养护的指甲飞快划过桌面,声音消失得飞快,可叫浮云卿听着,却难受得坐不住,恨不得现下就逃离出去。 贤妃嗳一声,叹了一口长长的气。 “你及笄后,搬出宫去住。我呢,再不能似从前那般,有事没事,忙里偷闲,把你叫到身边,守着你读书学习。鸟长成了要飞走,何况是人。我渐渐力不从心,没你想得那般坚韧。年轻时,困境拦不住我。可今下年纪大了,就是完全闲适下来,也不愿再做任何挑战。何况是往你府邸里安插人手?” 贤妃词句恳切,卸下肩上的担子,她也不过是一位寻常的母亲罢了。 可浮云卿不信。同样的话她已经听过不下十次,同样自卑自叹的神态,她早也看得波澜不惊。 贤妃说,没再往公主府里安插人手。怎么可能! 明明先前刚往府里派去几位女使。 贤妃颇感心寒无奈。她倒也想放手,可睃眼她的两个孩子,一个出家当甚么僧陀去,一个蠢笨糊涂,只知吃喝玩乐,荒废光阴。 她倒也想放手,可这一放手,从此孩子野马脱缰,长歪了怎么办,想邪了怎么办。 故而宁可管得严厉些,也不愿叫日后孩子为走错路而恨她。 想及此处,贤妃渐渐冷了眼神,变回那个不讲人情的铁血母亲。 “你以为,今日召你来,只是为着生火的事嚜。”贤妃捋起宽大的衣袖,从身侧又拽出个匣盒。 她把匣盒推到浮云卿身前,冷眼道:“打开看看,说你行止不端,可不是在空口找事。” * 北落门。 拉水车的汉子恰好与两位从北面走来的小官人打了个照面。 汉子手一抖,水车便措不及防地翻了个身。水车上只装载着一桶水,木桶笨拙地翻转,清水哗哗啦啦地流下来,沥湿地面。 车夫倍感惶恐,顶着两道试探审慎的目光,颤颤巍巍地搬起水桶,放在水车上,旋即虾腰作揖,向两位官人问好。 “老伯不要担心,会有宫婢来把这里打扫干净。”其中一人开口。 听及他这道安慰话,汉子不迭作揖,推着水车走远。 背后衣襟被汗黏住,湿哒哒地贴在身上,汉子双腿剪得比绣娘的手还快,生怕慢一瞬,就会被这深不见底的禁中给吃了。 这滩浄泚的水,泼出去后,再不似从前纯粹的模样。它阗噎着几株摇曳的西府海棠,将灿灿的红日拥在中间。它是无私的明镜,什么风景都往里面装。 卓旸乜见敬亭颐看着那滩水愣神,劝道:“你是在想官家方才说的事么?你我不是朝臣,变法之事纷繁复杂,就像这滩水一般,瞧着清澈,实则各种腌臜事都隐藏其中。切记不要剑走偏锋,若非走到绝境,千万不能与丁伯宏那帮人有交往。” 卓旸整整袖口,又道:“眼下时机尚未成熟,你我只能蛰伏于公主府,一面服侍公主,叫她卸下防备;一面背后推波助澜,引出那位刺头。” 他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却见敬亭颐像半个词句都没听进去般,依旧站在那处岿然不动。 卓旸摇摇头,“走罢,这处不宜久留。” 说着就朝敬亭颐走去。然而刚走两步,脚便停了下来。 走近才知,敬亭颐到底在看什么。 那滩平平无奇的水波里,渐渐倒映出金车驶来的景象。 车帘乍然被风一掀,浮云卿红肿的眼便跃进敬亭颐眼眸中。 “欸,敬先生,卓先生,你俩怎么才出来?”浮云卿赶忙搵帕擦擦眼,眼珠提溜转,就是不看金车旁站着的二人,生怕自己狼狈的姿态被窥见。 话落,又觉着说得 不妥,忙改口道:“既然遇见了,那就都上车来罢。要变天了,咱们赶紧回府。” 闻言,卓旸仰头往天上觑了觑。 先前还是霞光满天,不过多说几句话的功夫,这晌已是乌云翻腾,风催树摇。 可他仍开口说不必,“我们是骑马来的,马还在东华门外栓着,何况与您同坐不合规矩。” “不合规矩的事,做的还少么?”浮云卿发问道。 这话把卓旸噎得半死,眼睁睁看着敬亭颐上了金车,末了还遭浮云卿数落一句,“规矩规矩,你们都拿规矩来压我。” 待敬亭颐坐稳后,浮云卿抱怨地剜卓旸一眼,又飞快地把车帘拉下。 “卓先生,既然你不愿上来,那我也不做强迫。东华门外那两匹马,你自个儿牵来罢。记得牵得快些,不然等会儿下暴雨,你就要被淋成落汤鸡喽。” 车帘掩着,偏偏卓旸能想象出浮云卿幸灾乐祸的鬼灵精模样。 已而,已而。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要说什么,做什么,随他们去罢。 可再一眨眼,金车竟驶出百步远,车轮快速滚动着,生怕被他追上似的。 “嗳,你俩没良心的可赶紧凑成一对罢。” * 金车不算宽敞,如今两人挤在这湫窄一方,但凡遇上个路坎,衣衫便会缠在一起,指不准还会出什么洋相。 金车辘辘,浮云卿时而栽向敬亭颐,时而栽向硌身的车框。 她被贤妃数落了几个时辰,哭得头疼鼻塞,竟还能闻见那股好闻的草药气。明明才在这道气息旁待了小半月,可却像依偎多年一般。 渐渐有些困倦,比起欹着支棱的车框,她还是偏爱贴近敬亭颐那里。 浮云卿不动声色地挪动身子,借着车马的力,往敬亭颐身边倾斜。 “困了么?困了就睡罢。”敬亭颐敛眸,将她的细微的小动作尽收眼底。 他的话语放得轻缓,几欲要被车外的妖风吞没。可却一字一句地刻在浮云卿心口上,叫她听得再清楚不过。 “不是困,就是心里闷闷的,难受。” 浮云卿忆起上晌,生火的事被一本簿子掩住。那本小簿子,详细记着自个儿三月以来的行踪。贤妃说,这是禅婆子记下的。 说放手的是贤妃,做各种监视的也是贤妃。 浮云卿心累得紧,她搞不清楚贤妃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是假的。 贤妃嫌她与世家女走得太近,要她日后另择好友,远离施家与荣家。这两家都是跟随变法的,走得近,恐惹是非。 浮云卿觉得可悲。娘子家出嫁从夫,也只有在闺中密友面前,才能做回潇洒自在的自己 可她为数不多的自由,都被贤妃给褫夺得干净。 然而在敬亭颐面前,她还得保留几分娘子家的体面。闺中之事,不便对他一男郎细说。 于是开口说起生火的事。 “霁椿?先前我看过府里的人口簿,分明没有这个人。” 敬亭颐回想着那簿上的字,的确没有出现过“霁椿”。 浮云卿眉梢一挑,附和道:“是也,甚是怪哉!” 真该把敬亭颐带到贤妃面前,让她看看,纵是机敏如敬亭颐,也不记得有霁椿这个人。这能反将贤妃一次,还能少挨一通责骂。 敬亭颐又问:“这位女使现今在哪里?是在贤妃那身边,还是回了公主府,或是跑到了外面?” 浮云卿一愣,她倒没想到这层,羞赧地低下头,“我没有问。” 敬亭颐察觉事有隐情,决心要把这事查清。但眼下显然不能再把这严肃话头延续下去。 “公主留那一把火,是用来给麦婆子煎药的。常有发热染寒魂飞望乡台的人,这不是小病,公主是救了婆子一命。实是贤妃娘子太过苛刻。” 听到有人夸赞她的功劳,还替她打抱不平,浮云卿立即笑弯了眼。 她轻轻起身,想坐到敬亭颐斜对面,赞他真有眼光。 哪想金车刚碾过一道坎,她脚边垂落的衫子与敬亭颐的衣袍倏然勾缠在一起,身子也不受控制地往敬亭颐那处砸过去。 “哎唷!” 浮云卿害怕地阖紧双眸,唇瓣却惊讶地张开。 想象中的痛感并未到来。 她确实砸了过去,不过砸进了敬亭颐的怀里。 惊慌失措中,她的手胡乱选了个物件拽着,她那惊得合不上的唇瓣正巧贴在敬亭颐的喉结上。 又过了一道坎,两人都不受控制地都往后躺了些。 浮云卿尚未理解透手里那不断变化的触感,抬头却见,敬亭颐侧首靠在坚硬的车框上,他仰起冷白的脖颈,似痛似欢地闷哼一声,却竭力抱紧怀中的柔软。 借着几束微弱的光,浮云卿看见敬亭颐的耳廓,脸颊,骤然烧了起来。 有束光芒恰好洒在她拽着的那个物件上。 她似懂非懂,眼神呆滞,迟迟未反应过来。 “松……松手。” 他的声音低而沉,不复往常的清朗平淡。 浮云卿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是怕,是惊,亦是微弱缥缈的喜。 她从未看过敬亭颐这般难耐隐忍的模样,因她而起。 作者有话说: 内鬼的事太杂,一两章说不清,慢慢写来。先走走感情线,哈哈大家应该能猜到这个“物件”是什么~ 明天老时间更~ 第17章 十七:相拥 ◎暴雨疾风中紧紧相拥。◎ 浮云卿曾见过暮霭下一丛再一丛的狗尾巴草,毛茸茸的却不扎手,比糖葫芦细些。她常把几根狗尾巴草攥在手里,编花篮,编蝈蝈。 它柔软,坚韧,在日光会被晒得干燥枯黄,但也会趁着晨曦微升,吸满露水,变得湿漉漉的。 与她手下的物件毫无关联,却莫名的有几分相似。 “呀!” 浮云卿忽地回过神来,连连转身后退。 可车厢方方正正,依旧湫窄,退无可退。她的脊背紧紧贴着车框,硌得生疼,可却不敢朝前挪动半下。 “我……我不是……” 浮云卿上下嘴唇一剪,莫名语塞。 她本想说,这番不是有意为之。可这话要真说出来,无异是把那尴尬事又在脑里过了遍。 她不愿回想,故而此刻支支吾吾地打着掩饰。一面把衣衫整好,刻意躲在角落,与敬亭颐之间隔开一道天堑。 “不碍事。” 敬亭颐安慰道。 他不敢看身旁惊惶无措的少女,心里斥骂着自己失了态。 怎么被她一抚,就不自主地…… 车外阴风阵阵,可敬亭颐总觉车内热得要人发汗发昏,热得要人坐立不安。 他的心空荡荡的,不知哪里是归处。趁着浮云卿垂眸静思,忙把腹前的衣摆拽正,试图把那处异样给压下去。 同时心里也在乞求,千万不要看见他这反常卑劣的样子。 浮云卿倒不知敬亭颐诡谲多变的心思,她尴尬地笑了声,其实郁闷得想哭,可想及敬亭颐方才经历的事,忽觉自己没有任何哭的立场。 这场失礼事里,要论难堪,还是敬亭颐的感触深些。 要哭,也是敬亭颐哭才对。 可她实在想象不出那矜贵温润的夫子,如同失了清白的黄花娘子般,伏倒在她身前,咿咿呀呀地诉委屈,求名分。 片刻,雨势陡然加大。雨滴坠得愈来愈快,从齑点涨成黄豆大的珠点。漫天撒下一道宽大的雨帘,模糊了行人的双眼,叫人再也看不真切。 这道雨帘劈在车夫身上,他此刻十分狼狈。但凡稍微张嘴,咸腥的雨水便会窜到他喉管里,灌一肚子腌臜东西。 车夫扭头,艰难开口道:“公主,这雨下得太大喽!车内竖着一把伞,您下车时记得撑上。” 即便车身与车头离得机近,车夫还是在吼着说话。可他的话语仍旧被狂风暴雨无情吞没。 比及传到浮云卿耳里,只剩下一个能听清的字。 “伞。”浮云卿眼睫轻颤,“原来捎了把伞。” 再饱觑一圈,那把竹青伞竟摆在敬亭颐身旁,被他垂落的衣袍挡了大半。 “可是只有一把。瞧这伞量,并不是能乘两人的大伞。”浮云卿蔫巴着,不知如何是好。 这厢敬亭颐脸上的红意已然褪了下去,只是耳廓依旧红得滴血。他清清嗓,沉声道:“无妨。” “这伞许是麦婆子备下的,她疼您,您也莫要辜负她的心意。” 浮云卿却不依。 “要乘一起乘,不然我也要尝尝被雨淋湿的滋味。” 敬亭颐不解,问她这样做的缘由。 浮云卿只是摇摇头,并不欲多说。 在慈元殿待着的那几个时辰,她不仅被贤妃数落着,也被贤妃提了个醒。 “敬亭颐绝不简单。你找个时机,试探试探他。”贤妃如是说道。 她惧贤妃,却从不怀疑贤妃。 可她不确定自己找的时机准不准,只能少说多引导,省得露出什么馅来。 敬亭颐了解她的轴,她的倔,她莫名而来的兴致,因而并未多想。只是说着:“您与我们不同。您是君,我们是臣。” 听及,浮云卿反驳道:“有何不同?先前一同吃,一同睡,什么君不君臣不臣的,不都是一样是人么?” 也许她自个儿并未意识到这话有多暧昧。 在公主府内,与公主同吃同睡的,只能是驸马。 敬亭颐心里涩意翻腾,说不清是何滋味。 昨晚他端着桂花圆子进了浮云卿住的那进院,她调皮地舀起一个圆滚的圆子,递到他嘴边。 “敬先生辛苦嚜,快来尝尝。” 他素来不爱甜食,却在浮云卿面前,说不出半个“不”字。 玉兰飘香,盈月当空,他与身旁的少女歇在同一片浩瀚苍穹之下。 这也算是同吃同睡了罢。 可偌大的公主府内,不止他一人享受过这般待遇。 敬亭颐面容阒然,然而他心里那阵摧枯拉朽的飓风不迭卷起,渐渐卷成深不见底的漩涡,兀自踅摸着浮云卿的身影,想把她也拉进漩涡里。黑魆魆的天地里,只有他们二人。 这样他的心才能平静下来。 “您与我们不同。”敬亭颐喃喃道。 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浮云卿并未回应他,只是把头欹在车框,挪了挪身子,离他更远一些。 * 滑安巷。 公主府深门紧闭,可那道髹黑门后,一帮仆从却比热锅上的蚂蚁还焦急。 年轻的女使围着麦、禅二位婆子走来走去,不时便要问句:“公主来了么?” 麦婆子本在屋里养着病,甫听廊下女使吆喝着“下大雨了”,骤然自梦里惊醒,忙找到禅婆子,问清情况。 府里三位身份最尊贵的人,眼下都未回来。 禅婆子只觉耳边聒噪至极。 风声,雨声,惊慌声,伞身挤在一起的碰撞声。 “好了,不要再吵了!” 禅婆子叫两位汉子拉开门。 “天都黑喽,公主能不回来么?”禅婆子扭着腰肢踅至门前,探头张望着。 渐渐的,昏暗模糊的视线里,出现一个移动的黑点。 禅婆子揉揉眼,细细望去,她期盼已久的人,终于来喽! 隐隐约约有骏马嘶鸣的声音传来,几位女使跑到门边,高低错落地站着,手里持着的伞不约而同地倾向一侧,恍似连绵不绝的山峦。 女使竭力瞪大双眸,试图穿破风雨的桎梏,将那黑点揪到眼前。 只是睐见金车那处,似乎起了什么冲突。 那把青伞,被浮云卿推到敬亭颐身前,又被敬亭颐反推了过来。 车夫牵着马,伸手抹去脸上的雨水,瞧着无辜的青伞被推来推去,忙劝道:“公主,您有什么事,到府里再说好不好?这雨下得大,您已经下了车,就赶紧撑上伞罢。您要是有什么好歹,叫我怎么去给各位交代。” 暴雨打湿了浮云卿的鬓发,也打湿了她轻薄的衣衫。原先服帖的衣衫今下死死沉沉地贴在身上,沉重得几欲叫她迈不开步。 偏偏她在这时犯了轴,也不知图什么,硬是缠着敬亭颐与自己同乘一把伞。 敬亭颐握着伞柄,可他的手被浮云卿紧紧按着。这点力气算什么,根本阻拦不了他。 可肌肤相触那瞬,他总觉有股微弱的电流顺着他的指尖,一直蔓延到小臂。酥酥麻麻的,叫他一下就散了力,不知如何是好。 明明他只想要她好,结果到头来,什么好的光景都没呈现。 “敬先生,你若是不肯,那我就跟你一同淋雨。” 浮云卿仰着头,眨巴着眼,费力地说道。 所有人都不理解,为何她要为了一件再小不过的事,闹这么大的阵仗。 公主府一帮仆从,有几个想上去递伞的,都被浮云卿狠狠剜了眼,于是再不敢动。 敬亭颐这次没再拒绝,他沉默不语,只是认真看着试图伸手给他挡雨的少女。 不起一点作用,可她踮着脚用手做伞的模样,实在令人动容。 敬亭颐终于明白,浮云卿一定是存着什么话,要在此刻说出来。 遂揿住她的手腕,将她伸着的手按到身侧。 旋即抬手,用自己的衣袖,给她遮雨。 尽管他的衣袖早被淋湿,但能遮一滴是一滴。 他能负重前行,浮云卿却不能。 下一瞬,却见浮云卿倏地扑到敬亭颐怀里。 她紧紧扣着敬亭颐劲瘦的腰,踮脚凑到他耳边,轻声说着什么。 那帮仆从皆惊得屏气凝神。 “公主一定是在说什么情话。” 一传十,十传众。 旁观者皆以为,浮云卿在诉说着世间最美好的情话。 暴雨疾风中紧紧相拥,该是多么动人的场面。 就连敬亭颐自己也这般以为。 可他分明知道这不过是假象。 他们的衣襟又缠在一起,却不是相拥。浮云卿只是向前走了几小步,揪着他的衣袖,轻轻地摆了下。 雨帘厚重,足以给外人一个美好的错觉。 她没有抱住自己,也没有在说情话。 “姐姐说,过几日有个相看宴,诸多年青才俊会来,他们要给我选驸马。我中意的人,就在那里面。” 那绝不是情话,而是一刀一刀割在他心口,要将他凌迟至死的酷刑。 作者有话说: 小浮云可不是傻白甜~ 下章老时间更,求求营养液和评论~ 第18章 十八:吃醋 ◎我不吃醋,你吃。◎ 因着浮云卿提及相看宴,这几日,敬亭颐的心都焦躁悸动着,迟迟静不下来。 他太想知道那话里的中意人是谁,想得认真,故而常常心不在焉。 “敬先生,卓先生真是过分,不但要我早起,起来后还得绕着府邸跑几大圈。” “敬先生,卓先生让我扎了一刻钟的马步,我都说了腿肚酸疼,他竟还不肯饶过我!” “敬先生,你怎么迟迟没有开课呀。我想听你讲经义。” …… 每日只那几个时候与浮云卿凑近侃谈,可她却常提及卓旸。她的进步与诉苦,都与卓旸有关。 敬亭颐倒想找个话头往她身旁凑,可实在苦恼。他要说什么,做什么,才能忘却那位“中意人”。 实在心不在焉。 故而卓旸早写好了几大张教习计划,可他却迟迟未能动笔。 每每提笔,浮云卿那副倔强模样便不听使唤地跃到他眼前。 脑里也不听使唤地,来来回回荡着一句话。 她的中意人,不该是他么。 四月初,天更暖和了些,繁密的玉兰簇拥着朝上生长,几欲要搽满整片天空。 再长些时候,多余的枝桠会被女使利落修剪断离,剩下几重枝的玉兰被往下压了道弯,探进榉木窗子里,在光洁的地面上,投下一片晃动的光影。 浮云卿觑眼斜枝旁生的玉兰,觉着玉兰不如前院的乌桕懂事。 “旁的树怎么不往屋里伸?偏偏就这株玉兰不守本分。” 闻言,敬亭颐与卓旸都看向窗边探出头的花枝。 他们都觉着浮云卿话里有话。 卓旸今早把浮云卿从圈椅里拽起身来,交代她晨练跑圈。 他估摸着,浮云卿是嫌他另类事多。他的雷厉风行与不讲情面,与敬亭颐的温和放纵,两相对比,惨不忍睹。 敬亭颐却想,她定是还在生那日的气,借着玉兰的话头怄他。 嫌他暴雨中抱起她行走大题小做,嫌他拾起被雨水沥刷的青伞,复而撑开给她打着,执拗难解。 然而那厢浮云卿却对二人的心思毫不知情。 她提着衣裙,踅足至窗边。榉木窗本合着,却被一枝玉兰挤出道罅隙。半闭不闭的窗,索性推开算了。 浮云卿挑杆支窗,却不是为着欣赏风景,反而拿起布筐里的剪刀,“咔嚓”一声,利落地剪断花枝。 她睃一圈眼,摘下几朵盛放的玉兰,稍稍侧身,却见敬亭颐与卓旸面面相觑,把珍馐阁的烟火气都觑得淡了些。 “怎么不说话?” 浮云卿走来,坐在两人中间,好奇地扒着头,左看看,右看看。 “喏,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说着两手各揿着一朵玉兰,递到身旁两位面前。 现晌菜肴尚未端来,桌上仅搁着碗碟。 浮云卿送来的花,正静静躺在玉碟上,甚至不偏不倚,躺在了碟中心。 她自觉公平,可精心挑选的花都送来了,怎的这俩人还不开心。 “你俩……这几日是怎么回事?都无精打采的,失了魂一般。”她问道。 “没事。” “没事。” 敬亭颐同卓旸异口同声道。言讫,互相递去个意味深长的眼色,叫浮云卿瞧着摸不着头脑。 正疑惑着,却见敬亭颐勾起了嘴角。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可不是公主理解的意思。”敬亭颐捋起衣袖,将那朵玉兰捏起,轻轻放到浮云卿身前的玉碟里。 “两种头绪并存,先说这头,再说那头。凡事要分轻急缓重,当紧时,得做个决断,看看选哪个更好。” 敬亭颐的笑意愈来愈深,却莫名笑得浮云卿心里发毛。 比及菜肴端上桌来,敬亭颐倏尔起身,接过周厨递来的双层匣盒,放到浮云卿手边。 浮云卿原以为这又是敬亭颐酿出来的酱,却睐见是三碟醋。 第一层只放着一碟,第二层放着两碟。敬亭颐把顶层的两碟醋分别放到浮云卿与自个儿手边,底层那孤零零的一碟,分给卓旸。 “嘁。”卓旸叹着敬亭颐复杂的心思,又是好笑,又是无奈。 “今日午晌的膳食,多是菜蔬,清淡了些。公主不妨就着醋吃,不会觉着没味。” 浮云卿颔首说好。放眼一望,桌上的确没几盘荤菜。 可卓旸却发问道:“公主早起晨练,早膳清淡也就算了,可午膳依旧清淡,是不是不大合理?我怎么记着,往常午膳都是三素四荤,现下为甚成了五素二荤?” 敬亭颐没回应,只顾给浮云卿夹着菜,旋即她碗里便堆起一道小山。 得了浮云卿的默许后,敬亭颐每每动筷,总是给她夹满菜,再吃自己的。 可今日珍馐阁里的氛围实在怪异。 往常浮云卿总爱把杌子往敬亭颐身边搬近一些,坐下来时,亦是有意无意地贴着他。 干燥温暖的草药气,贴心细致的服侍,哪里不比卓旸的黑脸冷笑好? 而这时候,浮云卿却悄摸将杌子拉得远些,她不敢接近敬亭颐,总觉着自己像只毫无缚鸡之力的羔羊,而敬亭颐是假寐的狼。 稍不留神,她就会被这头狼给吞吃入腹。 不但身子要离他远些,就连他推来的那碟醋,也要慢慢推回去。 浮云卿轻言道:“敬先生,这醋给你。” 敬亭颐垂眸,沉声回道:“臣来府里之前,闲来无事时,常跟着翁伯学炊菜酿酱。什么都学,妄图把那无所事事的光阴阗补齐全。这碟醋,是臣去年寒冬酿的。今春酿成香醋,迫切想与公主分享。” 再一抬眸,深切地望着浮云卿。 “公主可否赏脸,尝尝臣的手艺?” 那双僝僽的眸里,倒映着浮云卿的身影。 浮云卿差点就要沦陷在他的眼波里。他是乍起的风浪,而她是钻进风浪里荡漾的无知者。以为风平浪静,却悄无声息地被汹涌的浪给吞噬。 风吹一段春。 浮云卿乍然想起,那日暴雨,她揪着敬亭颐湿涔涔的衣袖,说自己要在相看宴上,寻那位中意人。 瓢泼大雨中,哪怕眼前朦胧一片,可她仍是飞快地瞥见,敬亭颐眸里一闪而过的落寞。 她爱极了敬亭颐事事运筹帷幄的样子,却也乐于见他处理不可控的事情。 譬如眼下这碟醋。 浮云卿装作没听懂他话里深意的样子,歪了歪头,俏皮说道:“我不吃醋,你吃。” 说相看宴的事,不正是为了叫敬亭颐吃醋么。 作者有话说: 小浮云:真吃醋啦,让我看看。 敬先生:好调皮的一个孩子。 哈哈明天争取写个肥章,老时间更~ 第19章 十九:绮梦 ◎迷乱了他的心。◎ 这的确是个难题。 敬亭颐垂眸乜着浮云卿推来的那碟醋,明明他已经朝她隐晦地表达了自己的心意,以为她不会拒绝,可她拒绝得实在干脆。 拒绝时的果断利落,与她依赖自己时的黏糊劲全然不同。 少女娇靥甜腻,舒缓的眉目间流露出玉狐般的狡黠。 敬亭颐飘飘然的心,被她玩闹似的撞了一下。 公主并没有表面看起来那般单纯。她是皇家人,生长在吃人不吐骨的禁中,怎么会毫无心计? 要获取她的信任,兴许得趁个良机。 “公主要臣做什么,臣便做什么。”敬亭颐澹然轻笑,应声回道。 他只是笑着,仿佛方才的交锋对峙从未存在。 浮云卿却说言重言重,“敬先生,醋吃多了不好。我那句是个诨话,你莫要当真。” 上半身稍稍往敬亭颐那边倾斜,手肘怼了下他的小臂。 睐见敬亭颐些许错愕,浮云卿戏谑地开口:“我们不是玩闹过很多次么。敬先生,你了解我的呀,我有时就是想一出是一出。” 话音甫落,便把两人身前的醋碟都端到卓旸身前。 卓旸正抱手看戏,猝不及防被拉进局里,笑意蓦地僵在了脸上。 “公主,您别太偏心了。他吃醋不好,我吃醋就好么?何况还是三碟。” 卓旸低头觑眼排成一行的三碟醋,整整齐齐,只是怎么看都像是在讽刺他。 碟里翻滚的醋汁,酸得他的心发颤。 “又没叫你一顿吃完。”浮云卿坏心眼地笑着朝周厨吩咐道:“浴佛日前,把我和敬先生的膳食,与卓先生的区分开,叫卓先生多吃蔬菜。我呢,就和敬先生享乐去。” 卓旸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当初接下公主府夫子的这桩差事,本想着尽心尽力教学就成,是个轻松活儿。哪想这位公主,偏生跟他过不去,似乎以看他吃瘪为乐。 顽皮得很。 可卓旸偏不是知难而退之人。公主要他吃瘪,他可不愿。毕竟是正儿八经的先生,多的是办法修整她一顿。 想及此处,卓旸哂然一笑,“噢,我忽然想起,今早的话似乎说错了。公主晚间是跑十五圈,不是十圈。嗳,真是对不住公主您了。” 浮云卿惊得咀嚼白灼芹菜的动作都停滞下来,她瞪大双眸,不可置信:“你认真的么?十五圈?” 听及她发颤的问话,卓旸旋即自满地点了点头。 “当然。” 说得轻松自洽,毕竟不是他跑。但若浮云卿能求他几句,兴许他心情一好,就减几圈呢。 然而浮云卿转头便朝敬亭颐诉苦,她又把身子向敬亭颐歪了歪,“敬先生,你管管卓先生,他欺人太甚!” 敬亭颐却抬手搵帕,轻轻擦拭着浮云卿的嘴角。 这孩子的吃相很好,细嚼慢咽,斯文有礼。她的嘴角干干净净,而他搵帕,只是想多与她接触。 没有人会在意浮云卿的嘴角有什么食渣,可他们会把他每次主动或被动的触碰,记得清清楚楚。 而浮云卿也会记得,每每遇事,她身旁总有个会温声安慰她,帮她解围的人。 足矣。 “嗳。” 卓旸冷哼一声,他竟有些失落,还带着说不清的落寞。 * 玉兰挤进每一处有日照的地方,霸道生长,可花落得也快。 曦升暮落,蜉蝣匆匆,不过一日一夜,树上的花朵已经落了大半。玉兰花苞大,花瓣宽,常常是成堆成群地往雕窗前砸。 咚咚—— 一下,两下,捶打着浮云卿光怪陆离的梦。 是夜,她裹着薄衾,再睁眼时,原来到了天上的月老庙。 那月老竟是卓旸的脸身,不过黑发推移至银丝。卓旸侧身,背后是一株巨大的歪脖子松树,枝桠朝四面八方发散开,到处垂着髹红木牌。 卓旸领她去找情缘,属于她的那块木牌里上,她与敬亭颐的名字紧紧依偎,清楚地刻在木牌上。 愈走愈近,待细细一看,那一块小木牌上,竟显现出二人动.情拥吻的画面! 他修长的手,揽着她那搦细腰,似要碾磨进自己的骨里。恍惚睃见被风吹起的床幔,起伏的两道身影交缠,变换,隐约听及耳边细语的声音。 敬亭颐霎时惊醒,一时无力,堪堪撑起身来。 月色入户,屋里被照得纯洁岑寂。 可他居然做了那般不堪的梦。 敬亭颐扶额,喃喃道:“当真是想她想疯了。” “想”一字,是许多念想的汇集。恨能想,爱能想。敬亭颐伸出手,妄图将月光拢在手心。 月光从他手里溜走,照亮了他湿.腻不堪的腹,也迷乱了他的心。 之后几日,敬亭颐定下早习,监督浮云卿功课学习。 两人都有些难言的尴尬,每每无意间对视,便会飞快地移开双眸。 渐渐的,贤妃也来问这阵难堪的风声。 “姐姐,那日你交代的,我都照办了。敬先生待我真诚,不像是别有所图的样子。”浮云卿搬条杌子坐着,一面吃着一瓯荔枝,一面说道。 “多嘴,这会儿有你说话的份么?还待你真诚,看看他把你娇惯成什么样子!”贤妃面色愠怒,将几张宣纸扔到浮云卿怀里。 “字词默写,十个错俩,还都是先前我常跟你说的易错字。我管你的时候,是严厉了些,可也不至于出这等低劣错误。敬亭颐那厮呢,他温润如玉的名声连官家都夸赞不已,可那有什么用?是能叫你多背一篇辞赋,还是能多写好几个字?” 闻言,浮云卿倒真认真思考起敬亭颐的脾性。 比及贤妃那座雪山,敬亭颐便是怎么也冻不成冰的温水。他的确温柔,可也没到外人谣传的那个地步。 “敬先生教得的确好,不过女儿愚笨,耽误了人家。女儿的错,姐姐要怪就怪我罢,不要把莫须有的罪名安到敬先生身上。” 贤妃讥笑反问:“我何时不怪你了,又何时全怪他了?一个窑里挑不出半块耐烧的好砖头,我能怪谁?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真是有你俩的。” 浮云卿被贤妃骂了无数日,耳朵都生了层茧,自然不会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被骂惯了,还能觉察出,贤妃这是在变相地关心她呢。 遂笑着讨好道:“那之后,姐姐打算叫我怎么做?还需再试探试探他么?一个人就那么点真心,都试探完了,人家也不再信我了。” 贤妃冷淡的神色慢慢缓和下来,她道:“急什么?四月初八浴佛日,去见见你三哥,旁敲侧击地问问,他与那江湖女子的情况。” 浮云卿听话地点点头,又问道:“那我呢?我与敬先生呢?” 贤妃嘴角耷拉着,“你不是已经放出相看宴的钩子了么?相看宴的事我给你操着心,放心罢,鱼会上钩的。” 浮云卿说好,倏地绽开笑颜。 若鱼能上钩,那她的驸马可就不愁找不到了。 作者有话说: 小浮云:鱼上钩了。 敬先生:鱼上钩了。 哈哈看看到底谁是谁的鱼,下章老时间更。 第20章 二十:咬住 ◎你们在做什么!◎ 四月初八,浴佛日。 州桥人影憧憧,下桥后车马骈阗,挤挤搡搡。 春光明媚,浮云卿一袭银红衫子汉白裙,帷帽盖着脸,走得颇为艰难。 她往前乜一眼,高高低低的人头错落涌动,遮挡大半春景。遥遥听见相国寺厚重的钟声,可她却无法迅疾走近,这是件很磨心性的事。 浮云卿仰头望天,兀自叹气道:“早知今日摩肩接踵,那日就不该答应姐姐去看三哥。往年浴佛日,我都是与素妆阿姊和缓缓在一起过的。我们仨常到桥东老赵牙牌馆里,搓一桌牌,一晌就这么消磨过去,并不觉着难熬。” 身侧敬亭颐轻笑应和道:“若您真不愿去,其实也能回去。不过甫一回去,便要被卓旸罚跑圈了。” 今日教习课程排的满。卯时晨读,上晌与下晌皆是在打太极拳,晚间跑圈,之后再温习一个时辰的辞赋。 浮云卿借癸水之由,要求歇上半刻。先学的是入门十六式太极,腿脚几乎不用怎么动。纵是来了癸水,打太极也不至于打到身伤。 卓旸虽不解,却老实地给她放了半刻假。若知道她趁着休假,悄摸窜逃出去,约莫要气得罚她跑数圈再数圈。 浮云卿悚然耸肩,“你瞧你,我不过随口一说,哪至于再折返回去。” 一面扯着敬亭颐的衣袖往自个儿身旁拉。 觑见他眸里的疑惑,勾唇道:“人来人去,挤得慌。与其被别人挤来挤去,不如跟我挤挤,省得走散。” 敬亭颐不曾想她的话会说得这般直白大胆。 似是那日从慈元殿回来后,她待自己便与先前大为不同。 恍似挣脱出试探警惕的桎梏,待他颇是真诚。 敬亭颐能感受到,他成了浮云卿心里的“自己人”,可他又与那几位婆子女使不同。 因为浮云卿不会坏心眼地调.戏她们,但会用几句暧昧含糊的话,几道有意无意触碰的动作,反反复复地试探他。 反反复复地磨着他,直到他持着书卷敲下她天马行空的脑袋瓜,笑眼斥句胡闹,她才肯收敛些。 然而一场调.戏过后,她倒澹然平静,他却心痒不堪。 敬亭颐挪着脚步,果真往浮云卿身边凑了些。 通衢长道不止是汇聚着车马人流,更是有数不尽的摊子架在道路两边。 吆喝声,脚步声,骏马嘶鸣声,马车辘辘声,嘈杂不堪,充斥耳鼓。 浮云卿的眉眼皱巴着,她复而拽着敬亭颐的衣袖,安慰道:“敬先生,你要是觉着身子不舒服,那我们就立刻调头回去。虽说出去一趟不易,可跟你的身子比起来,那些都是小事。” 敬亭颐没听清,隔着半透的帷帽,他只睐见浮云卿的唇瓣张张合合。他轻轻弯腰,侧首问说了什么。 “我说。”浮云卿抬声道:“你身子孱弱,要是不舒服就跟我说!美景三哥都比不上你健健康康。” 敬亭颐眸里闪过错愕,问道:“我在您心里,竟是弱不禁风的形象么?” 前几年,他确实生了场大病,落了个治不好还常复发的病根。可也没落魄到,走两步路,骨头就散架的地步。 浮云卿点点头,忽觉身边气息冷冽瘆人,又忙摇摇头,“没有啊,有谁说先生弱不禁风么,你只管告诉我,我给你撑腰出气。” 男郎嚜,都是要面子的。 面子精,面子怪。浮云卿腹诽一阵,再一抬眸,竟踅进了相国寺。 城里十大斋院都会在这日办浴佛斋会,撑起大棚,煎香药汤水,赠给来往游客,称之浴佛水。 此时仍有人扫墓,斋会也会招揽几家名声大的店铺,在棚边摆摊,低价贩卖饴糖与麦粥。 这些招揽过来的店铺,要拿出一笔可观的香火钱给寺院主持。年复一年,生意来往密切,渐渐攒出修缮寺院的钱。 相国寺先后修缮数次,是京里最宏伟宽敞的一家寺院。 先至正殿,迈过月台踅足八角琉璃殿,走游廊穿过藏经殿,便到了后院。 浮俫兴许在后院念着经,毕竟他是半路出家的野僧,没有资历能在人面露面讲学。 浮云卿拽着敬亭颐灵活地躲过人群,却站在月台前犯了难。 那月台有半人高,四周围着白玉护栏,明显是防着似浮云卿这样要扒月台走小道的人。 “敬先生,你去旁边踅摸踅摸,掇条杌子来最好。不然还得抻胳膊拉腿地爬过去,不体面。” 敬亭颐失笑,“原来您也知道这样不体面。” 浮云卿说他行事死板,“走小道人少路短,没有比这段更便捷的路了。不是想早点见三哥,早点回去嚜。” 言讫,却见敬亭颐一动不动,静静立在身前,紧盯着自己。 “怎么不去?”浮云卿话里带着愠气,嘴角都耷拉下来。 敬亭颐说不要着急,“我有个比掇条杌子更好的办法,不知公主愿不愿……” “愿意,当然愿意!” 浮云卿打断他的话,“别管什么办法,上月台是最要紧的。” “那好。” 话音甫落,敬亭颐贴在身侧的手臂终于动了动,他站在浮云卿面前,两人身子贴得极近。若不是有顶帷帽隔着,约莫要额头贴着额头,鼻子贴着鼻子那般亲近。 趁浮云卿一头雾水,敬亭颐握着她的腰,轻快地托起她的身子,将她稳稳地架到月台上。 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再恍过神,敬亭颐却站在她身边,欹着廊柱,朝她歪了歪头。 浮云卿登时瞪大了双眸,“敬先生,你是怎么上来的?” 他那文弱的身子,倒也能轻轻松松地把她提溜起来么。 “跳上来的。” “什么时候?” “就在刚刚。”敬亭颐瞧她这懵懂模样,忍俊不禁。 浮云卿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倏地想及三月,那时他也是抱着她上的金车。他远没有自己想得那般文弱。 琉璃瓦,迎风铃。 八角琉璃殿比正殿安静不少,殿里只站着寥寥几位僧陀,围成圈沉声讨论着什么。 浮云卿做贼似的贴着木窗,不过是在说待会要讲什么经,念什么咒,霎是无趣。 侧过身,朝敬亭颐耳语道:“咱们走罢。” 行至藏经殿,透过半开的窗往里望见,有座巨大的金钟垂在殿中。 浮云卿隔着敬亭颐宽大的衣袖,戳了下他的小臂,示意他往里面看。 “平时头陀敲梆子声都能传到几条巷外,若是敲一下这座金钟,莫不是整个京城,大街小巷,都能听得见?” 敬亭颐颔首说是,“先前听人提过,相国寺内有一金钟,清秋霜天之际,钟声传得最远。今年清秋,我陪公主一起听钟声。” 他望向浮云卿的那双眸,清澈浄泚,满满载着小小的一个她。 清秋霜天,相国撞钟,登高望远。敬亭颐恍惚觉着自己像那沉寂已久的钟,而她便是能敲响自己内壳的钟捶。 两人一句一句地搭着话,不觉便走进后院。 后院是僧陀的住所,院内有水井,菜园,闲适自在。 浮云卿拉来一个小僧陀,问道:“你可知无争长老在哪儿?可能带我去找他?” 小僧陀睃着眼前两位客人,想是皇家的人。 毕竟没有几个平民百姓会知道康王浮俫的僧号。 “哎唷,两位来得不巧。无争长老刚刚被主持叫走,说是要交代他一些斋戒的事,约莫还得在主持那边待上小半晌。” 浮云卿说那好,“他住在哪儿?我与他相熟,到他住处等着就成。” 小僧陀本想摇头说不好。后院一帮僧人,眼前这一男一女,想是一对情人,蓦地到人家屋里去,相当冒昧。 可转念一想,一男一女,与浮俫是熟人。 那么这两位,要么是公主皇子,要么是公主驸马。 小僧陀后怕不已,一时拒绝的话再说不出口,支支吾吾地带着两人到无争住的那间屋。 “就是这里。”小僧陀指着一间简陋的草屋,道:“二位进去稍等片刻,我这就告诉无争长老,有人找他。” 草屋破败飘摇,浮云卿倏地想起那首诗。 “住在这里,但凡刮风下雨,三哥他就得念一首《茅屋为秋风所破歌》。” 敬亭颐轻笑一声,刚推开屋门,就见浮云卿灵活地钻进屋里。 “嗳,慢点。” 哪知屋门刚合上,就听及“刺啦”一声。 “老天,我新做好的裙!” 浮云卿惊呼着,颇为心疼地提着衣裙。 原来她裙摆右侧,被屋门后放着的一堆柴火给划了一个长口子。 “三哥怎么想的,往屋后堆倒刺的木材。”浮云卿蹙眉抱怨道。 “还没见到人,就破了相。”她满目僝僽,兴致削减大半。胡乱摘下帷帽往矮桌上一扔,动作粗鲁,精心打理的鬓发也被她拽得显乱。 敬亭颐亦是心疼,只是光心疼可解决不了这出洋相。 他往屋里转了圈,瞧见方桌上放着一筐针线,忙提到浮云卿面前,安慰道:“不要慌,办法总比困难多。这里有针线,正有一股线与您的裙色相同。您若不介意,我可以给您缝好。” 浮云卿不可置信,“你……你还会缝衣服么。” 睐及敬亭颐满脸自信,她却罕见地叹了口气。 “罢了,缝好也会被三哥看出来。他眼尖得很,若瞧见我的裙摆缝过,指不定还要笑我越过越寒碜呢。” “我想试试。”敬亭颐蹲在浮云卿脚边,抬头仰望她。 “您信臣一次。臣的手艺,不会让您失望的。” 鬼使神差的,浮云卿点了点头。 只是屋里太暗,两人踅至屋外。 浮云卿坐在树荫底的石墩子上,垂眸看着敬亭颐精准地把线穿进针孔里,又熟稔地给线打好结。 “不用戴顶针么?之前麦婆子也给我缝过衣裳,都是戴着顶针的。” “不用。”敬亭颐笑道,“不过您嘴里得含根筷子。” “为什么?”浮云卿满心不解,“何况我去哪儿给你找来根筷子。” 敬亭颐将那处裂口子的裙摆展开,比划一番,准备下手。 他抬眸,看到的是一张不谙世事的脸,单纯天真的眸。 “活人身上不缝衣服。”敬亭颐盯着浮云卿的眸子,说道。 “筷子确实无处可找,但您可以取下一根篦子给我。” “前言不搭后语。”尽管这样说,可浮云卿仍听话地摘下青鬓里的篦子,递到敬亭颐手里。 却见他握着篦子,递到自己眼前。 “咬住。”敬亭颐说道。 这声沉重沙哑。浮云卿眼神躲闪,她瞥见敬亭颐的眼带着不可名状的欲,那欲能淹了她。 “奇怪的习俗。” 她往前倾身,低下头,一下咬住那根坚硬的篦子。 “真听话。” 这句夸赞听得浮云卿脸红。 敬亭颐是个文雅矜贵的人,哪怕现下他半跪在地,缝着衣裙,他依旧矜贵,仿佛捧着世间最稀有的珍宝,一下一下地摩挲抚.慰。 春光乍泄,树影婆娑,有丛灌木恰好把敬亭颐的身形遮挡得全。 自浮俫这方望去,只能看到他的妹妹,浮云卿坐在石墩子上,鬓边发丝微乱,脸颊泛红,眼神飘忽,嘴里噙着一根来路不明的篦子。而她下身衣襟稍显凌乱,裙褶不时翻动。 她的裙下,一定有个人! 浮俫心底升起一股不可名状的怒意,手里的佛珠被捏得咯咯作响。 是谁,是谁。他良善的妹妹,被谁糟蹋至此! “你们在做什么!” 作者有话说: 癸水:女子月经,而非葵水。 第21章 二十一:刺痛 ◎让他早点成为你的妹婿。◎ 这句斥责的话喊得浮云卿怔忡慌乱。 他们在做什么…… 浮云卿垂眸轻睐,敬亭颐依旧云淡风轻,不紧不慢地给她缝着裙摆。 一时再顾不得其他,忙把嘴里含着的篦子吐了出来。 “敬先生,三哥来了,你快起来,他肯定是误会了。”浮云卿扽扽敬亭颐的衣袖,轻声催促着。 “不要慌,再挽个结就好。”敬亭颐话落,乍然察觉出不对劲之处。 “怎么把篦子给吐出来了?快咬上,这样不吉利的。” 见他抬手作势,欲把篦子复搁在自己嘴里,浮云卿赶忙甩了下头,甩下将一缕发丝,噙在嘴里,含糊道:“咬着了,咬着了。” 敬亭颐失笑,细线绕在指间,飞快地打了个结。 浮云卿急忙站起,未曾想漾起的裙摆“啪”一下扇在敬亭颐的手上。 他手里尚捏着一根细长的银针,裙摆拂过,针尖倏地转了方向,在他指腹上飞快一刺,血珠登时冒了出来。 被针刺到手,无异于轻飘飘的鸿毛落于肩头,丝毫察觉不到。 敬亭颐眉眼舒展,手往袖里一掩,并未叫浮云卿看见这处伤口。 那厢浮俫揿着串佛珠大步跨来,越过那丛灌木,他的确看到一位男郎跟在浮云卿身边。 “三哥,我俩正准备找你呢。”浮云卿讪笑道。 “是么。”浮俫眸色一沉,暗自打量着她身旁的人。 “你们在做什么?” “噢,方才进屋等你。哪知刚推开屋门,裙摆就被划破道口子。敬先生找来针线,给我缝好了。” 浮云卿提着衣裙,在浮俫面前转了一圈。 “敬先生手艺很好的,看嚜,那道口子你肯定指不出。” 浮俫冷哼一声,挑眉问道:“敬先生,谁是敬先生?” 言讫,又抬起下颌,乜眼敬亭颐:“你是敬先生。” 敬亭颐唱喏说是。 浮俫又问:“方才跪在小六脚边的是你么?” 话意虽如此,可配上浮俫轻蔑的语气与直白的话语,总叫浮云卿觉着他这话夹枪带棒。 忙搭腔解释:“是他,今日一直是他陪着我的。三哥,你不要再为难人家了。” 这头敬亭颐也在打量着早先听闻多次的康王浮俫。 浮俫是半路出家的野僧,并未剃度。头发用幞头裹着,幞头外罩了层黑纱,把每缕头发都掖在里面,干净利落。身上披着件袈裟,瞧起来是位怪异的僧陀。 他感受到浮俫不怀好意的目光,可再一眨眼,浮俫揣度的眸忽地软了下来。 随即听浮俫审慎地朝他问道:“你……你可是妹婿?” 听及,浮云卿急得想捂住浮俫的嘴。 “三哥,你说什么呢!他不是……” 浮俫往后退几步,意味深长地噢了声。 他面前的两人,一个娇嗔佯怒,一个澹然平静。 现下不是他的妹婿,迟早有一日得是。 敬亭颐叉手回道:“殿下误会,我只是禁中派来教书的夫子。” 浮俫却流露出“我都懂”的眼神,只侃笑道:“欸,在相国寺,不要称我为殿下。跟着僧陀唤我‘无争长老’就行。” 方才捏紧的佛珠串,在瞧见敬亭颐那刻后,渐渐被松开。 浮俫推开草屋门,“是贤妃娘子叫你们来探我口风的罢?外面人多眼杂,都进来说。” 他握着鸡毛掸子往杌子面扫了扫,“都坐。” 又拿来自酿的茶饼,摆好茶具,道:“不必拘谨。这屋只有我一人住,平时也不常来人。我给你俩淪茶,尝尝这苦红茶够不够味。” 浮云卿尴尬地揪着膝前裙,轻声说道:“确实是姐姐叫我来的。” 浮俫撇着茶沫,建盏道:“什么事?” “来问你和那江湖女子的情况。姐姐说,三月窥见你与她搂搂抱抱,骂你修行不正。她的意思,是让你早日与那女子断开联络。”浮云卿不敢抬头与浮俫对视,只是低头敛神说着:“先前她对你出家为僧一事颇有怨言,这次却说,只要你俩不见面,任你在相国寺念一辈子经,她也忍了。” 浮俫嗤笑道:“我不会与她断了联络的。小六,我不想叫她在你们心里只是‘江湖女子’。她打小在道观里长大,后来闯荡江湖。她叫赛红娘,是我去寿春游猎时认识的。” 顿了顿,郑重地说:“她也不是贤妃娘子口中野蛮粗鄙的无名氏。她是你的三妗妗。” “什么?”浮云卿满脸不可置信,“三哥,你尚为僧陀,怎的就要娶妻成婚了?你……你不是专心研读佛经么?” “她迟早会是,不过却不是现今。什么佛经,什么痴迷无上密法,都是为着躲避风头。皇家轻视江湖,人家江湖人士,还看不起皇家呢。人家觉得那是大染缸,并不想让她嫁过来。我躲在相国寺,她远在江湖。待各自处理好内家事情,约好再相逢。” 浮云卿倒真没想到,浮俫与赛红娘竟与这一段曲折的故事。 一时劝也不是,附和也不是,呆坐在杌子上干瞪眼。 她捧着茶盏,侧首看向敬亭颐,却见敬亭颐衣袖半遮的右手不自在地弯曲着。 浮云卿把茶盏放在桌几上,关切问道:“敬先生,你的手怎么了?” “没事。” 说着就扽起衣袖,尽力遮掩。可指节一动,倒把被针扎伤的食指指腹给露了出来。 指腹正好跃出滴血珠。 “哎唷,流血了!我都瞧见了,怎么不告诉我呢?”浮云卿蓦地走到敬亭颐身旁,什么礼节都顾不得,托着敬亭颐的手腕仔细查看。 “怎么流血了呢?”浮云卿瞪大双眸,紧紧盯着那滴饱满的血珠,话音带颤,只觉心里兀突突的,揪得难捱。 “被针扎了下,不碍事的,半点都不疼。” 浮云卿蹙起眉,埋怨道:“说了不用缝的。左右不过一条衣裙,缝是缝好的,可却叫你见了血。不值当的。” 话落,倏地朝浮俫问道:“三哥,先前缝衣的活儿你可是半点不通的。难不成出家了,还悄摸学了门手艺?” 浮俫被戳中心事,面颊渐渐升起绯意。 “这筐针线,是赛红娘带来的。我在相国寺干粗活的时候多,她常来屋里给我缝补衣服。” “好啊,三哥你可真是闷声干大事的料。”浮云卿叹道:“你居然敢把她带到后院来住。” 浮俫却念叨她大惊小怪,“等你遇上中意的郎君,怕不是更大胆的事也敢做。” 言讫,眼珠有意无意地往敬亭颐身上提溜转。 后来一番叙旧,出了相国寺,长街热闹依旧。 明明望的是同样的风景,可浮云卿却神情恍惚,脑袋瓜里不知在胡乱想些什么。 她的帷帽是敬亭颐系上的,她的衣裙是敬亭颐缝好的。 如今她依偎在敬亭颐身边,他为自己放慢了脚步,好让她随时跟在身侧。 浮云卿敛眉抬眸,细细看着敬亭颐清瘦颀长的身影。 她见过高耸的香樟树,树荫可遮半里。她站在香樟树下,只觉遥远。 可待在敬亭颐身旁,她无时无刻不在觉着,纵使天塌了下来,还有这道带着草药气的身影撑着。 不觉遥远,因为他就陪在自己身旁。 浮云卿恍着神,视线重新聚焦起来,是听及敬亭颐嘱咐的话。 “看车。” 她尚有些懵,脱口回道:“看哪辆?” 话音甫落,才发觉自己会错了意。 敬亭颐唇角勾了勾,“街上马车多,您要小心,多看看身旁的车。” 风起花落,白玉兰回旋在空中,随风飘到各处去,随即黯然掉落。 浮俫在北落门前驻足。闹市的玉兰刮不到禁中,放眼望去,这里尽是琉璃瓦朱红墙。 正经、厚重、死板、不起一点波澜。 踅至福宁宫,已是暝暝日暮。 浅黄的圆月嵌在天上,没有星辰相绕,没有树木相映。 光秃秃的,什么灵动的事物都不会出现在福宁宫。 “三哥,今日你见到敬亭颐了嚜。” 官家窝在圈椅里,说道。 “见到了。小六的确对他有意。至于是哪种意,儿子尚不清楚。也许她对敬亭颐的喜爱深刻,也许浅淡,这些儿子都不清楚。” “那你觉着敬亭颐这厮如何?够不够格,做你的妹婿。” 浮俫心头陡冷,知道官家是在探他的口风,遂回:“不清楚。儿子只与他见过一面,并不清楚他的为人。他的秉性,爹爹最清楚。” 官家仰头望着月亮,若有所思。 “小六不清楚,你也不清楚。不碍事,我心里有数。” 官家无意摩挲着扶手,似是陷入了古老的回忆中。 “其实早先福宁宫也种了几株玉兰,那时朕三岁。玉兰是丁家送来的,随之送来的,还有数位线人,他们监视着朕。朕执政后,让内侍省修缮后宫。第一步,就是把这几株陪朕长大的玉兰给砍了。” 他道:“随即砍的,是无数阻挠过朕的人头。所有不与朕同路的人或事,都会像那几株玉兰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开。” 乜见浮俫身形一僵,官家又笑着安慰:“嗳,晚间天凉,朕说的是糊涂话。” “还不够,还不够。”官家阖目,身子往后仰着。 “得寻个法子,早点让他成为你妹婿。” 作者有话说: 贤妃:去试探你三哥。 官家:去试探小六。 第22章 二十二:牵手 ◎给你捂热手。◎ 空荡荡的长衢陌巷上,更夫敲梆子的声传得悠远延宕。 “三更天喽,月黑风高,平安无事。” 每走一步,他的背就冷上一分。敲完三更的梆子,他要赶紧踅回家里。 今晚氛围太怪异,他总觉耳旁有个女鬼在喊冤。 冤声呜呜咽咽,是一绺剪不断的头发,把人的脖颈勒死,仍不罢休。 “停。” 垂落的金丝竹帘掩着一道倚在太师椅上的身影。 竹帘外,被折磨得半死的女人没骨似的瘫在地上,血水渍入地缝里。 刑屋里的味道称不上好闻。血水,排泄物,泪水,汗水,交织纠缠,在暖黄的烛光映照下,残忍,怪诞。 刑屋里有千种折磨人的刑具,可竹帘后的人只选了最简单的一种。 鞭笞。 女人血肉模糊,却还存着一口气。 她愤恨地吐着血水,“我不会招,你要是个男人,就杀了我。” 那人却只是笑笑,“你有个很好听的名字,霁椿。” 他澹然道:“可你说的话却不好听。” 他掀帘朝霁椿走来,踩在一片干净的地面上,蔑着蠕动挣扎的霁椿。 “你招不招,于我而言,用处不大。” 霁椿费力动着暴突的眼球,她看不清。面前宣判她的人,高瘦,戴着一个精致玲珑的银面具。 “你要是有种,就把面具摘下来。让你老娘我看看,是哪个狗阉的,做事这么绝。” 她拼命把眼前的人记下,她还存着能从这里出去的念想。她还幻想着,主子会把她救出来。 “你配么?”那人道。随即掏出一本账簿与数叠书信,一并扔在霁椿面前。 “安插线人,做假账,贪污,告密。你以为不招,我就不知道你背后是谁在主使么?” 他没有多说的必要,摆摆手,霁椿站不起来的腰身一下被麻绳提起。她的脖颈,被带着倒刺麻绳一圈又一圈地围紧。 她的脸被勒得红里透紫,眼球凸得几欲要掉了出来。 “嗖——” 忽地无数道冷箭从机关里飞出,一瞬将霁椿刺成了蜂窝。 只是有道冷箭擦过她的切脉,黏稠的血液蓬勃而出,有几滴恰飞溅进那人的衣袖。 他飞快侧身,可那血滴还是在干净的衣裳上留下了痕迹。 他眼露嫌弃,“本来不想换衣服的。” “就算衣裳不脏,可你敢穿着一身有血腥味的衣裳到公主面前么?”卓旸推门进来,瞧见中间悬挂着一具死状凄惨的尸体,又闻见呛鼻的血味,本能地皱起眉头。 “我说,敬先生,你的身子是在公主府养残了么?怎么做事越来越不利落了。噢,公主以为你病弱,你倒真病弱了?”卓旸走近,睐见敬亭颐反复擦拭着手,不禁嘲笑道。 敬亭颐把脸上的银面具摘了下来,嫌弃般地投到卓旸手里。 “有时间嘴贫,没时间引蛇出洞么?” “我引了啊。”卓旸摊手,“叵奈那蛇根本不吃咱们给的诱饵。他吃的,你又不舍得给,只能这么僵持着。” 他拍拍敬亭颐的肩,“那蛇咬死我们多少人了,你还不舍得动手。要我说,直接把他要的推出去算了,对你也没……” 话语未尽,卓旸猛地被敬亭颐掐着脖颈撞到墙边。 “卓旸,你是不是脑子不清醒?”敬亭颐斥声道:“你给官家做事,却想拿公主做诱饵引蛇出洞。” 卓旸拍开他的手,“给官家做事?嘁,官家也害过我们的人。你还想给他做一辈子的脏事?人是杀不完的,就是杀完又如何,官家不在意任何人的死活。他让你我杀他人,也会让他人来杀你我。苟且偷生的日子,你还没过够么?” 卓旸扽着衣袖,漫不经心。墙面地上,都是血。他的袍身也沾了血,渗了味。 人血,是抹不去的痕迹。就是把衣袍洗脱线,把身子搓一层皮,那些黏糊的血肉,扭曲的面孔,依旧刻在心头。 卓旸割断麻绳,将霁椿的尸体套在麻袋里。剩下的事,待他们走后,自会有人来处理。 “走罢,回你心爱的府,见你心爱的人,给你心爱的人做心爱的宵夜。走罢,继续当你的敬先生,当一个挥之即来弃之即去的附庸。” 卓旸嗤笑道。 敬亭颐听惯了他这样那样讽刺的话,并不往心里去。俯身剪灭烛光,顺着黑黢黢的道,走出森然的刑屋。 只是走在卓旸身后,倏地来了句:“不要再打公主的主意。” 卓旸哦了声,除此之外,什么都没说。 * 天渐渐热了起来,夜里盖的厚些,浮云卿就把被衾踢到脚边,反反复复。 敬亭颐处理完事后,总习惯去浮云卿院里,问问婆子女使,她睡得如何。 有时去得早,有时去得晚。婆子女使打地铺睡了,他便静静站在屋前,敛神凝气,听着屋里沉稳的呼吸声,知道她睡得沉,方悄然离去。 次日浮云卿顶着难以让人忽视的黑眼圈晨练,她觉着自己困得要栽了过去,手脚却仍做着动作。 “停!”卓旸憋不住气,上前训道:“公主,太极要的是舒展,不是畏手畏脚。您看看您做的‘白鹤亮翅’,脚步虚,臂展缩。是白鹤亮翅,不是鹌鹑扑闪。” 浮云卿乜眼气急败坏的卓旸,喃喃道:“我是鹌鹑扑闪,那卓先生你呢?你生气的样子,像是老鳖探头。” 卓旸蓦地瞪大双眼,指指点点道:“我是老鳖探头?好,我是老鳖。公主您这只小鹌鹑呢,待会儿加跑五圈。” 浮云卿听及自己被罚跑,霎时清醒起来。她摇摇食指,又捂着自己的小腹,道:“不成。哪有来癸水还要跑圈的。这几日我就不跑了,太极么,我想练就练。” 卓旸听见“癸水”就来气,抱手说不行。 “昨天的账我还没跟您算呢。趁着半刻假,不知道跑到了哪里去。我还……” “咳咳。” 一阵咳嗽声打断了卓旸抱怨的话。 他与浮云卿一道扭头看去,游廊下,敬亭颐竭力忍着咳意,脸颊绯红,似是下一刻就要晕倒一般。 “敬先生,你怎么了!”浮云卿飞快跑到他身边,关切地问。 然而不待敬亭颐回话,那头卓旸也咳了起来。他咳得更响,更紧凑。 “哎唷,公主,我是怎么了!”卓旸艰难地行至浮云卿身旁,一脸虚弱。 浮云卿本觉得卓旸是佯装病痛,可见他脸色苍白,又不像是装的。心里有些动摇,然而朝卓旸那方迈步的脚刚迈出去,便听见身后敬亭颐可怜地低唤了声:“公主,臣难受得紧。” 浮云卿心里煎熬,正天人交际时,却被敬亭颐勾住了小指。 倏尔心火燎原,浮云卿艰难地吞咽了下。 有无数个时刻,她都想牵起敬亭颐的手,细细摩挲。但她不敢迈出第一步。 “敬先生,你的手好凉。” 浮云卿转身,牵紧敬亭颐的手。 “我给你捂热。” 可她的心刚热乎起来,就被一道冷水浇灭。 “敬先生,你身遭怎么有股血味?” 作者有话说: 敬:不要再打公主的主意。 卓:你猜我打不打。 第23章 二十三:爱意永存 ◎伤疤与他卑微的爱永存。◎ 敬亭颐垂眸,浮云卿那搦纤细的腰肢贴着他的小腹,暖热的指腹偎靠在他垂落的手腕。 她是灵动撩人的仙妖,明明什么过分的动作都没有,可却把他沉寂的心撩拨得怦怦直跳。 尽管她的问话让他心头一颤。 “手被匕首割开了道口子,没来得及处理。”敬亭颐左手往身后一躲,淡然说道。 “匕首?你怎么会碰这锋利玩意儿?”浮云卿焦急蹙眉道。 她把敬亭颐躲藏的左手拽了出来,见他手腕处果真有一道红痕。伤口不深,表皮浅浅刮了层,却能睐见骨肉里夹着的鲜血。 浮云卿满脸失落,“先前缓缓跟我说过,有些郁闷不得志的人,会拿匕首割.腕,以求解脱。敬先生,你心里是不是藏着什么难以启齿的事,你跟我说说,千万不要学那些自残的人。” 敬亭颐失笑,揉了揉浮云卿的脑袋。 “公主想岔了。臣今早想给公主做炙羊肉,羊肉焯过水,得割成一片一片的。臣手里没有趁手的刀,就拿了匕首来。谁知一走神,刀刃就划在手腕上了。” 浮云卿只觉心都揪了起来,“我哪有那么好吃,下次可不要再碰这些危险玩意儿了。你本来身子就不硬朗,要是再出点什么差错,让我怎么办才好。” 她自己都未察觉出这话里的暧昧之意,眼下全把心思扑到了敬亭颐手腕处的伤痕上,自然没看见敬亭颐眸里翻滚的深意。 她掏出帕子,垫在他手腕下面。 明明伤口在敬亭颐身上,可她却觉着自己也跟着疼了起来,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卓先生,你去找大夫来,让他给敬先生拿点药。”浮云卿回眸,朝卓旸说道。 这头卓旸踅摸了个观戏的好位置——一棵青葱高大的香樟树。 他靠着树身,抱手而立,静静观摩着这俩人你侬我侬。 “你怎么站到那里去了?”浮云卿眼里满是嫌弃不解,“你刚刚不是还咳嗽着么?这样,你把大夫叫来,顺便叫他也给你开一副药。” 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朝他说道:“治这里的。” 卓旸嗤笑一声,不甘示弱,朝她伸出五个手指。 随即口语传声:“五圈,等癸水过后每天加五圈。” 瞧见浮云卿瞠目结舌,卓旸得意地勾起嘴角,转身到大夫住的南院去。 遐暨南院,一股淡淡的香味扑鼻而来。这进院紧凑充实,每寸土地上都栽种着草药与香料。 踅足进屋,卓旸先是要来一包金疮药与疗养身子的药方,又走到一方长桌前,问道:“前些日子,我要的那一炉香可制好了?” 大夫拍拍手,将满手香料抖落,回道:“做好了。” 旋即指了指一个匣盒,“先生要的香就在那匣盒里。您拿走后,我会记在簿子上。等敬先生或禅婆子来查时,方便一一寻查对应。” 卓旸说知道了,握紧那方匣盒,悄然离开南院。 * 大椿堂。 浮云卿小心翼翼地舀来一勺药膏,慢慢涂抹在敬亭颐手腕上。 前几日,他被针头刺到了指腹。今日,又被匕首割到了手腕。浮云卿只觉敬亭颐便是那脆弱的枯枝,稍不留意,便会被踩断。 针刺的那处淤着血,渐渐成了个红点。想必再有几日,手腕这处伤也会凝成一道红线。远远看去,像是腕上系了条红绳。 一时静默,还是敬亭颐试探地开口:“公主近来是不是歇息得不好?” 浮云卿动作一滞,抬眸望他,“敬先生怎么知道?夜里辗转反侧,常有梦魇,睡得浅,歇息的确没从前好。” 他如何知道? 因为每晚都会在她卧寝前站上几刻。他听力极好,能听见少女轻浅的呼吸声,不时的呓语呢喃声,翻身踢开被褥声。 总要等到她真正睡熟,才披着一身寒露离去。 然而这些敬亭颐并不会告诉她。 他抬起手,心疼地抚着浮云卿眼下的黑眼圈,“您这副僝僽模样,任谁见了都会给您道声辛苦。” 浮云卿些许羞赧,“其实我并不辛苦。若论辛苦,府里上下几十口人,谁不比我辛苦呢?我是最没资格说辛苦的人。毕竟每日不是吃喝,就是玩乐。” 敬亭颐轻笑,“臣希望公主每夜都睡得安稳。臣调了安神助眠的香料,若公主不嫌弃,可以晚间点上。” 浮云卿眉梢一挑,惊喜应道:“敬先生原来还会调香嚜。不嫌弃,不嫌弃。你有心啦。” 言讫,便见敬亭颐便戏法一般,从身侧掏出了个小匣盒。 “点香不要贪多,要是养成嗜睡的习惯可是弄巧成拙了。” 浮云卿连连颔首说是。 只是这话一语成谶。 匣盒虽小,可里面香料装得满。浮云卿甫一燃上炉香,困意便扑面而来。 沐浴后,卧寝燃香,不待一刻,她便沉沉睡去。 夜夜睡得安稳,便对这盒香有了依赖。夜夜燃,不然心痒难耐。 比及五月,人已是懒散地不成样子。 黑眼圈是没了,人却恨不得出行带着床榻去,恨不能大睡三日三夜。 浮云卿心头疑惑,这香燃得她愈来愈难以集中注意力,常常跑神。她后知后觉地发现香里的不对劲之处,可又不敢把这事告予府里众人,便随意寻了个理由,约荣缓缓出来一趟。 矾楼热闹,临近端午,雅间前都插着桃柳枝、蜀葵与菖蒲。一楼大堂,到处摆着艾草制成的迎客假人,作呵腰作揖状,迎着宴请亲友的贵客。 荣缓缓提着一包块香,想着这香赠给浮云卿,做辟邪化煞用,给她提提精气神。 哪知甫一进雅间,便见浮云卿手支着头,坐在桌边,酣睡得正香。 再睃一圈这张桌,摆满了制作分离香料的各个物件。 浮云卿手边摆着两盒香。 一盒是端午赠送的块香,一盒则是荣缓缓不认识的香。 荣缓缓走上前,拍拍浮云卿的肩。 “小六,醒醒。” 没有动静。 她提高声,又喊道:“公主,殿下,醒醒。” 仍旧没有动静。 不对劲,是有多困,才睡得这么沉? 荣缓缓清清嗓,猛吸一口气,大声喊道:“小浮云,该醒了!” “小浮云”这个称呼是她们之间的暗号。若非遇上急事危险事,这个称呼是万万不会喊出来的。 果然见浮云卿的身子乍然一抖,人也睁开了眼。 “端午安康呀,缓缓。”浮云卿打着哈欠,将块香递到荣缓缓手里。 “安康,安康。半月不见,你怎么困成这个样子了?莫非是学业太重,压得喘不过气了?”荣缓缓将自己提来的块香放到桌上,又瞥见拥挤的桌,问道:“物件摆得很齐全,你是想要调香么?” 浮云卿摇摇头说不,伸手打开从府里带来的一盒香料,回道:“我是想让你帮我看看这盒香料里到底有什么。这香是上月敬先生调的,说是助眠安神。我用了一月,愈来愈嗜睡,觉着不对劲,才拿来叫你看看。” 荣缓缓擅调香,嗅觉极好,纵是碾磨得稀碎的香料,她也能挑出辨别好或坏。 听及浮云卿这话,她戏侃的嘴角立马耷拉下来。 “这不是小事。”荣缓缓郑重道,说着接来那盒香,慢慢打开。 香料果然被磨得稀碎,原料多而杂,色相近,糅在一起,不易分解。 荣缓缓深吸口气,舀起一勺香料,倒在白布上。又用香著拨开香料,细钳子夹起几块稍大的,先闻了闻,又看了看,半分不敢怠慢。 “制香,讲究君,臣,佐,辅各适其位,又要依据天干地支,五行相克,五运六气,选取年月日里与位上相适的香料,方能使每种香料展其调性。安神助眠选用的香料,无非是酸枣仁、桂枝、艾叶、远志、当归等等数种,然而要把香料炮制配伍好,却不是件容易的事。你府上那位先生,花费许多时日,制成这盒香,心思倒是细。” 浮云卿听得云里雾里,不解问道:“那这香里,有没有其他香料,是对人有害的?” 她对敬亭颐,有太多无端的,来路不明的喜爱,这会儿是把心悬起来问,她比任何人都盼望答案是否定的。 却见荣缓缓摇摇头,“我确信没有。这里面没有一种香料,对你是有半分害处的。你近来嗜睡,是不是由旁的事引起?” 见浮云卿怔忡犹豫,荣缓缓拍拍她的手,安慰着:“千万不要想那些有的没的。所谓人生四大困:春困、夏乏、秋盹、冬眠。初夏时节,困乏再正常不过。何况你常说那位先生有千般万般好,人温润如玉,总是含笑劝学,正是你喜欢的模样。这香啊,只是寻常香,可不要因着这次误会,疏远人家。” “是么,你也能看出我对他的喜爱么。”浮云卿喃喃道:“只怕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我肖想人家,人家指不定就没把我放在心上呢。” 荣缓缓了然一笑,试探问道:“他真有那么好?好到叫你日思夜想,失魂落魄的?” “你……你怎知我日思夜想,失魂落魄?” 浮云卿似被踩中尾巴的猫,脸“腾”地红了起来。 只是在荣缓缓求知若渴的目光下,慢慢败下阵,诚实交代:“我确实做过这样那样的梦,跟他这样那样。我先这样那样,他再这样那样。” 荣缓缓笑出声来,“你瞧你,咱俩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言讫,把杌子搬到浮云卿身边,亲昵地挽着她的胳膊,“这样那样,是我想的那样么?” 又抽出手,两根食指一点一点地对在一起,左歪歪,右扭扭。 “是这样么?”荣缓缓打着手势,问道。 浮云卿羞得脸颊通红,点点头,说是。 荣缓缓意味深长地噢了声,“这就是绮梦嚜。少女怀春,二八芳华,不梦男人,还梦什么。” 说得也在理,可浮云卿心里那阵惆怅一直盘旋,消散不去。 “我是梦人家,可人家不知梦里有没有我。” “你试探试探不就好喽。” “试探?”浮云卿满头雾水。 荣缓缓说是,“我给你出一招。今晚睡前,你别点这安神香。明日你早些时候起来,去他那处,多创造几个相处的时机。你呢,把话头往找驸马的事上引,看看他反应如何。男人嚜,若是心爱的女人在他面前提旁的男人,总得起个什么反应。他若是在意你,自不会如平常那般冷静。” 浮云卿听及,忽地打起退堂鼓。 “我先前也试探过呀,可他的反应不明不白的。有时我觉着,我们心意是相通的。有时我又觉着,我俩中间,隔着迈不过去的天堑。”浮云卿回想着先前种种相处,怅然道:“我自觉已经够主动了。像你从前说的,有意无意地肌肤接触,牵手搂腰,甚至撒娇示弱,我都试过的。可他并没有明显的回应。” “说不定你那是偏见呢。你又怎知,人家没有偷摸主动过呢。你听我的,明日突击,看看他到底有甚反应。” 浮云卿又问:“那我怎么试探?直接去屋里找他,会不会显得不矜持?” 荣缓缓说她不懂,“话本子里说,这叫欲擒故纵。情.爱里,看似主动实则被动,看似毫无波澜实则惊涛骇浪。你是公主,这位不行,还有下位,还怕找不到中意的驸马?” 浮云卿说在理,“只是缓缓你也没尝过情爱的滋味,怎的这么懂?” 这下换荣缓缓愣在原地。 末了高深莫测地说:“我在写话本子,也遇见了个中意的,故而……” 浮云卿忙搭腔说我懂,我懂。本想再套些话,却被缓缓搪塞过去,只得作罢。 春日常有绵绵细雨,温暖的气息里夹带着几分潮湿。及至初夏,风里云里,燥热悸动的气息扑面而来。 浮云卿出门寻人,那厢敬亭颐也与卓旸前后离了府。 端午气息浓厚肃重,满庭艾草熏得卓旸头晕眼花。 “你把我叫到药园是作甚?”卓旸觑着眼前漫山遍野的草药,不耐问道。 京城名秋山上有家药园,先前敬亭颐将这药园买下,从此商议什么事情,便约在此。 敬亭颐站在花廊下,良久转身,将一个匣盒扔到卓旸脚边。 这个匣盒,卓旸再熟悉不过,正是他从大夫那处取来的物件。 卓旸弯腰将匣盒捡起,“原来为了这盒香。你不舍得动手,那我来动。怎么,心疼了?” 敬亭颐额间青筋乍然显露,低声斥道:“愚蠢。香里下毒,妄想毒害公主。但凡有点脑子,都不会做这般愚蠢的事。” 卓旸冷笑回道:“那不然呢。你有心,自己调好香,又叫我去大夫那里寻来香。约莫是想着,公主喜欢哪个,你便送上哪个。我在大夫调的香里加了一味料,结果那香才燃了两日,你便发觉出其中怪异之处,替换成解毒的香。我下的毒,并不要命,却会使人日渐嗜睡,终至痴傻。我没杀她,已经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放了她一马。” 卓旸嘴里吐出的每个字,都狠狠扎在敬亭颐的心头上。 他的公主,因为幼时被毒害,落下了反应迟缓,读书不精的病根。 如今,因为新毒,差点长睡不起,疯疯傻傻。 “你的香才燃了两日,却叫她一月嗜睡。”敬亭颐心疼不堪,又满心自责,不知道怎么弥补她才好。 “卓旸,这是最后一次。”他道,“没人能伤她半分。你也不行。” “行,今日往后,我再不碰她。”卓旸睐眼暗自神伤的敬亭颐,低声威胁道:“只是别因儿女情长,误了我们的宏图大业。” 卓旸不知,敬亭颐心里,向来有两件宏图大业。 两件同样不得见天光。 其中一件是,做公主的驸马,做浮云卿的郎君。 而今眼见这件实现在即,他的公主已经动心,他怎么舍得将她推开。 他无数次告诉自己,不能操之过急。要完美隐藏自己的情意,隐藏到她琢磨不透他的心。 他爱得卑微,可却贪婪她的给予到了病态的地步。 敬亭颐抬起手腕,垂眸看着那道长长的伤口。 他杀过许多人,归府前,要虔诚沐浴多次,挑选好闻清淡的草药,围在身边,直到衣襟染上浮云卿喜爱的那股气息。 这道伤口,由他自己划开。骨合肉生,之后这处会化成一道红痕,与指腹的红点相交映。 在他身上,每道能引起浮云卿情绪波澜的伤疤,都不会消散。伤疤与他卑微的爱永存。 他要浮云卿记得他因她而疼痛的模样。然后,飞蛾扑火般地,爱上他。 第24章 二十四:粉红(含入v公告) ◎我最喜欢的粉,就在你身上。◎ 斑驳的月躲在乌桕树后,黑魆魆的天渐渐吞噬了四周的光亮。 浮云卿掇来条杌子,抱着一瓯阿驿,窝在廊檐下坐着。一边啃着阿驿,一边仰头望天。 如今麦婆子身子好了些,不再干重活儿,便操心着浮云卿的起居吃穿。 乜见她只披了件薄衫子,锁骨至胸前大片肌肤袒露在外,麦婆子掀来件薄毯,披到她身上。 “现下已经亥时了,公主怎么还不去歇息呢?” 浮云卿打着哈欠,可她并不困。 “睡不着,婆子先去歇息罢,不用时刻操心着我。” 麦婆子噢了声,仍放心不下,俯身问:“要不给您把安神香点上?方才我进屋踅摸一圈,见香炉里没燃香。这一月来,您每晚睡前都要点那块香,今晚怕不是忘了嚜。” 浮云卿摆摆手,说不用,“那香以后都不用点了。没有这香,我也能入睡。” 麦婆子见她兴致不高,不敢多问。 “熬夜伤身,您记得早点睡。” 话落便归了侧屋。病隙间,她想通了许多事。到底是要尽心尽力做婆子的,旁的事,不要过多肖想。 未几,浮云卿起身回了卧寝。 正侧躺在床榻上,想着明日要做的事,便见尾犯踅步来报。 “卓先生那头刚传来消息,明早他要出府处理些私事。吩咐我来给您说一声,明早他给您请不成安了。” “他又要出去?”浮云卿坐起身来,悻悻说道:“打他来府里住,告了多少次假了,数都数不清。敬先生与他同为夫子,他比敬先生差远了。人家每日都待在府里,随叫随到。他呢,是整日见不到个人影。” 尾犯觑着她的脸色,回道:“卓先生是武将嚜,武将坐不住,实在再正常不过。敬先生的确一天到晚都待在账房里算账,旁的时候,都是跟公主您在一起的。” “府里拢共二三十口人,我也是去年才建府的,府里的账不过一年,哪里需要他每日都去算。再说,在敬先生接手之前,账房就没人管了么?” 尾犯赧然道:“的确没人细管。先前府里的事由两位婆子管着,后来麦婆子抱病,成了禅婆子与敬先生来管。半月前,禅婆子也问过敬先生账房的事。他的意思约莫是,账不多,但记录得潦草,大几项支出对不上,这才耽误许久。” “确实不是件轻松事。”浮云卿倏地揿住尾犯的手腕,把她按到身边坐下,说道:“明早我去慰问一番。敬先生为公主府操劳许久,我总得有个表示才行。” 尾犯点头说是,“为甚要在清早?吃过午膳去慰问,不行么?” 却见浮云卿只是意味深长地笑着,“我自有打算。” 这晚她睡得不甚安稳。 平时是心浮气躁,今晚却是激动得恨不能把嗓子叫破。 她看过不少情情爱爱的话本子。那里面都写过,才子佳子要确认彼此的心意,需得寻个意外,叫小娘子羞红了脸,小官人臊得支支吾吾,不消说,这对有情人就成了。 想了一晚的意外邂逅,次日卯时一刻便缠着女使梳妆打扮。 浮云卿不欲声张,穿衣裳洗漱的动静窸窸窣窣。越暨岑寂的小院,她才放松地呼了口气。 院里冷清,不似她那进花木繁茂的院,这里没有一个花哨的物件。 只围出一块地,洒下菜籽,今下冒出了绿苗,给这冷清的院添了份烟火气。 卓旸不在,倒遂了浮云卿的意。不在正好,她与敬亭颐相处,亦不受拘束。 想及平日卯时,敬亭颐已经起来准备给她上早课。眼下浮云卿并未多想,敲了敲户牖,轻声道:“敬先生,你在里面么?要是在,那我就进去了,我有话对你说。” 她的话院里来回转悠,又空荡荡地折了回来,没被及时接住。 浮云卿又敲了下,稍抬高些声音,再问:“敬先生,你在么?” 依旧没有回应。 浮云卿无奈地叹声,“看来是不在,真是可惜。” 哪知甫一转身,便清晰听见,屋里传来“咚”地一声。声音沉闷急促,似是重物落地。 “敬先生!” 再顾不上什么礼节,浮云卿乍然推开户牖,提着衣裙冲了进去。 然而鞋履刚踅进屋,便猛地刹住。 浮云卿登时瞪大了双眸,只看见—— 金丝细箴竹帘高低垂落,与骤然投来的光束交杂,朦朦胧胧地勾勒着一道跌落在地的身影。 那光束窜来窜去,引她睐见敬亭颐未挽起的墨丝倾斜一地。他身上披着一件螺青外袍,堪堪挂在肩头,腰间松垮地套着丝绦,似是匆忙拽了件衣裳披上。 他惨白的胸膛,他起伏有力的小腹,一览无余。小腹以下,恰好被竹帘挡住,叫人看不清。 敬亭颐低着头,眼神惺忪,恍似是被她叫醒的。 只是他面前翻滚一圈的茶盏又在提醒着浮云卿,方才那重物原是掉落的茶盏。 敬亭颐又像是被茶盏坠地声惊醒的。 兴许手忙脚乱的收拾之间,他一慌,就滑倒在地上。 “敬先生,你还好么?”浮云卿试探问道。 “别……别过来。” 也许是他拒绝的声音太小,也许是他侧首阖眸,而长发挡住了他难堪的神色。总之浮云卿并未接收到他的回应,于是慢慢踱步过去。 眼下她与敬亭颐之间,只隔着一道竹帘。 浮云卿毫无犹豫地掀开竹帘,几乎在同时,听及敬亭颐颤声乞求了句:“不要看。” 可他的话终究是晚了一步。 那物直顶着他的小腹,她曾在避火图上见过的,也在一些不入流的话本子上见过的。 可再精湛的画技,再生动的语言,都无法描述出这匆忙一瞥。 粉粉嫩嫩,似一树摇曳的樱花。 敬亭颐不知道事情为甚会发展到这般叫他难堪的地步。 睡意朦胧间,他隐约听及浮云卿呼唤的声音。他歇息时不好着衣,今下屋前站着他最在意的人,忙披了件外袍,想着先说句“稍等”,谁知床头几上的茶盏突然掉落在地。 他也似睡懵般,迟迟做不出个反应。他不知自己是怎么跌落在地的,也不知浮云卿是什么时候走近。 更不知,该如何向浮云卿解释自己身子的异样。 她是不谙世事的少女,如何知晓男人晨起身子的异样。 “别……别看。” 敬亭颐支支吾吾的话,把浮云卿飞走的神给勾了回来。 “我……我并非无意……”浮云卿羞红了脸,连连后退,“说错了,我并非有意窥见你……” 那几个字怎么都说不出口。浮云卿飞快跑出屋去,“砰”一声合上户牖。 她背靠着户牖,按着慌张起伏的胸口,一声一声呼着气。 “你,你收拾好再说。” 浮云卿脸颊红意迟迟未能消退,她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不能回想方才那一瞥。可脑子却不听使唤地,一遍一遍回放着那些细节。 “中通外直,不蔓不枝。” 不知怎的,就嘟囔出这么一句。 大抵是对那物最好的形容。 “还……还是粉粉的。”浮云卿蓦地捋起衣袖,对着自己的小臂来回比划。 待意识到自己在做甚么荒唐事时,她羞地直跺脚。 “就不该听缓缓的,回头得找她好好说道说道。”浮云卿低声嘟囔道。 “听什么?” 户牖倏地朝内打开,浮云卿“哎唷”一声,身子失了倚靠,直愣愣地往后躺去。 她怕极了,阖目颤睫,料想中的栽倒并未到来,反而跌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敬亭颐轻轻拽住她扑腾地手腕,另一手搂紧她那搦细腰,从背后把她环住。 他弯腰低头,看见浮云卿烧红的脸颊,不禁笑了起来。 原来,她比他想象中,更在意他一些。 那些难堪与羞耻在此刻都成了莫大的喜悦。能引起她心底半分波澜,那一瞥,也算值当。 她心里,多少还是有他半点位置的。 敬亭颐俯到她耳边,轻声哄道:“别怕,臣护着公主,您不会摔倒的。” 听及,浮云卿蓦地睁开眼,才发觉原来她与敬亭颐离得是这样近。 近到只要她稍稍回首,她的嘴唇便能贴到他的。 浮云卿眨巴眨巴眼,“我……我忽然想到,还有些事要做。先……先不打扰敬先生了。” 说着便窜出了这个暧昧的怀抱,提着衣裙一路小跑,再不回头。 脸红,也是变相的满意罢。 她很满意他。 敬亭颐心里浸了蜜一般,吹来股燥热的风,他都觉着凉爽。 这风却吹得浮云卿一颗心怦怦直跳。 她窜回卧寝,煞有其事地叫来侧犯尾犯,连声抱怨着方才的事。 她不会把那眼瞥见的说出来,只是含糊称,自己在那院里办了个丢人事。 侧犯问,到底是什么事。 每每问到此处,浮云卿便会左一言右一句地搪塞过去。 浮云卿摇着青篦扇,疑惑问道:“你俩说,我还要不要再去找敬先生了?” “当然要找。”尾犯回道,“您昨晚说过,今日想多见见敬先生,多与他说几句话。怎么才见了一面,就不想再找人家了呢?” 这话彻底把浮云卿问住。 她回不上个所以然来。 剩下大半日皆在郁闷不得解中度过。 熬到晚间,实在是觉得每一刻都过得煎熬漫长,便从小厨房里提来两小罐果酒。任是侧犯尾犯怎么劝着,都止不住她斟酒的手。 “你俩不懂,这叫借酒消愁,不然我会一直想,一直郁闷的。”浮云卿揿着酒盏一饮而尽。 这一天怎么就过成了这个糟糕样子呢。 午膳与晚膳,敬亭颐都在他那院里用着。一是因着浮云卿并未召唤,二是想叫她静静心,既然看见他会心乱,那干脆就不见了。三是因着,他在等一个时机。 他等了大半天,也煎熬了大半天。 月明星稀,府里渐渐静了下来。 然而一道急促的脚步却打破小院的静寂。 尾犯朝敬亭颐福福身,焦急道:“先生,公主她吃醉酒了。一直说着,要您去花圃见她。” 这厢敬亭颐正伏案写字,听及尾犯来报的话,动作顿了顿,随即提笔收墨,问道:“这么晚了,公主怎么在花圃?” “晚间她提着两坛酒坐在花圃廊下,说是借酒消愁。奴家劝了的,叵奈她根本不听。现下起了阵凉风,先生快去那里劝劝公主,让她赶紧回卧寝里罢。” 尾犯焦急的话语,把卓旸也引了出来。 他清早出去办事,一回来就见浮云卿与敬亭颐之间的氛围无比怪异。趁此时机,他也八卦道:“说你呢,你赶紧去罢。月黑风高,想是什么事都能办成。” 尾犯并未多想,连连附和说是。 敬亭颐扽扽衣袖,又仔细洗了遍手,应声说好。 穿过一道长连廊,绕过几座亭,便到了花圃。 紫藤、棣棠、白玉兰,枝藤缠绕,花瓣相簇,花与叶之间,浮云卿的身影不甚清晰。 她坐在石凳上,身子歪斜地欹着石桌。 “敬先生。”她呢喃道。 “我在。”敬亭颐沉声回道。 他踩着凌乱的树枝与掉落的花瓣,信步走来。 不曾想甫一走近,就被浮云卿扑倒在地。 敬亭颐倒在一片花海之中,鲜花簇拥在他垂落的衣袍周围,并不觉得磕得疼。 浮云卿居高临下地睃着他。 盈盈月色倾洒在二人四周,敬亭颐抬眸望去,她笑盈盈的,眸子亮晶晶的,似是要把他吞吃入腹。 “敬先生,你猜猜,我最喜欢什么颜色?要是猜对,我就拉你起来。” 浮云卿漾了漾水波般的衣袖,轻声问道。 其实敬亭颐不用她施以援手。推倒他用的这点力气,倒更像是情.趣打闹。 他把身子往后仰了仰,似有任凭处置之意。 “是粉色么。” 浮云卿灿烂一笑,满意地点点头。 “猜对喽。” 然而她并未伸出手,反而蹲下身来,朦胧的眼神似痴似狂,她道:“我喜欢一切粉嫩的事物。我会在这般颜色中,看到数不尽的美好期望。” “我最喜欢的粉,就在你身上。” 今晚的月却比日还火热,清冷的月光也变成了数把旺盛的野火,把敬亭颐的身子烧得酥麻。 他眼睁睁看着浮云卿趴在他身上,把玩着他腰间的丝绦。 浮云卿蛮横地拽开他的袍,只听“刺啦”一声,他的上半身便坦在她面前。 她的确醉了,且醉得不轻。 敬亭颐伸手,想推开她。 他想说,我们不能在这个地方。 至少是洞房红烛,至少是软衾铺就。 至少不该这么草率。 只是他的手刚放到浮云卿肩头,便听及她在自己耳边呢喃一句。 “我想喝奶。” “什么?” 敬亭颐满头雾水。 可下刻便见浮云卿低下了头。 她靠在他胸膛前,灼热的气息要把他整个人都烧透。 “我想喝。” 浮云卿抬头,小兽般拱了拱他的下巴。 细密柔软的发丝拱得他痒痒的。 她傻傻地歪了歪头,不急不恼,就按着他的身,好整以暇地等他回应。 “我想喝。” 她笑得狡黠,似是无意为之,又像是蓄谋已久。 作者有话说: 预收《拢娇》喜欢可以收藏一下~ 文案: 凝珑此生最恨的事只一件——没把冠怀生彻底毒哑。好过日后他狠凿着她的身骨,话语僭越狂妄。 * 凝珑面若白莲,心如蛇蝎,是贵胄世家争先求娶的贵女。 起初将目光落在那个新入府的仆从冠怀生身上,纯是意外。他是低贱卑微的哑巴,却莫名惹她怜惜。 她爱极冠怀生的沉默模样,以为在枯燥的日子里找到了乐头。 直到撞见他对着她的画像自渎,神情痴迷,低哑呢喃。 原来是装聋作哑。 凝珑亲自灌给他一杯毒酒,冷眼看他跪地挣扎,痛苦不已。 她扬唇轻笑,“与其装哑,不如假戏真做,做个真哑巴。” * 后来改朝换代,新朝初立。凝家失势,满门问斩在即。紧要关头,幸遇贵人来狱相助。 贵人云淡风轻,答应护凝家周全,只提一个条件。 他屈尊俯身,略带薄茧的指尖挑起凝珑的下巴,眸底深意翻涌。 “我只要她。” 凝珑憔悴的脸面满是震惊,此人竟是先前被她百般折磨、随意丢弃的冠怀生! 冠怀生端来一盏酒,报应似的灌入她喉肠。 泪眼朦胧中,她听见他嗤笑问:“被至爱之人抛弃的感觉如何?” 冠怀生将她带出牢笼,却将她押于另座深潭。 * 凝珑于冠怀生而言,是染指不得的明珠,不过明珠终落他怀。 帷幔里,他吻着美人的芙蓉面,眸里深意翻滚。 “你不逃,心里应该还是有我的吧。” 凝珑气愤地扇他脸,却只被当成狎戏。 她倒是想逃。只是每次逃,都会被他抓来,惩罚一次比一次紧。 渐渐的,她发现,冠怀生似乎很喜欢她带给他的痛。 ◎阶层将我们分开,但你只能与我相爱。 — 双处双洁 1v1 he 体型差+强取豪夺 纸老虎恶女娇美人*偏执自卑疯犬 男主被女主毒哑,后来能开口说话。 第25章 二十五:家宴 ◎敬先生,你与旁人不同。◎ 敬亭颐不曾过注意胸膛这处的事。 男人没有孕育的能力, 也不会分泌母乳,喂养孩子。 那个地方,是没有任何感觉的。沐浴时只做简单的清洁, 保持干净即可。他没有用到这处的机会,那它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器官而已。 在今晚之前, 他一直这么想。 可当浮云卿手撑着他的腹,笑眯眯地盯着他时,一种难以启齿的感受莫名笼在他心头。 “你怎么不说话呀?”浮云卿又蹭了蹭他无意抿紧的唇瓣,她柔顺服帖的发尾飞快扫过他的唇, 扫过他侧过去的脸。 敬亭颐不自在地咳了声, “你……你想怎么喝。” 声音干涩隐晦,他愈发觉着自己没脸没皮。怎么能对着纯真的她, 说出这般放.浪的话。 浮云卿却只是笑着,“其实喝不成的话,吃也可以。” 敬亭颐心下愕然, 只觉自己的耳廓烧得要融化。 “我……没有……不能吃。” 哪想浮云卿根本没把他支支吾吾的话听进去。她伏下身, 将热乎的脸蛋贴在他袒露出来的胸膛上。 “我好想喝州桥老陈铺子里的冻奶,可那家近来不做冻奶了。喝不成的话,吃口他家的糖蒸酥酪也成。但排这家吃食的人,实在太多太多了。还要提前预订,眼下都排到六月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吃到嘴里。” 醉酒的人说起话是嘟嘟囔囔不成语调,然而她话里的每个字,每个词, 都似跃动的音符, 一下一下扣着敬亭颐悸动的心。 “原来您说的奶, 真的只是奶啊。” 这话里总能叫人踅摸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落寞出来。 “那不然呢?我还能喝什么奶, 吃什么奶?” 醉意冲着浮云卿发懵的脑袋,她身上热得像被无数簇业火烧着,哪里是清凉地,她就往哪里靠。 “敬先生,你身上好凉呀。这么热的天,你怎么冻得跟冰块似的?” “天很热么。”敬亭颐悄摸拢回衣襟,妄图遮盖住暴露在外的肌肤。 “天热,但你不热。” 浮云卿顿了顿,随即疑惑地“唔”了声。 “什么热热的东西抵着我,好难受?” 言讫,哪怕反应迟钝的她,都能觉着周遭突然岑寂森然起来。 刚想低头找找那热物到底是甚么,眸子往下提溜转半圈,侧颈却猛地传来一阵刺痛。 下一刻,身子便瘫倒下去。 “不要再看了。” 敬亭颐一手安慰似的抚着浮云卿的脑袋,一手给她揉着侧颈。 他下手迅疾,力道却不重。手往她侧颈一敲,约莫能叫她睡到天亮。 “到此为止。” 只是这声警告哪里是说给浮云卿听的。 今晚的调.情到此为止。 他利落整理好衣袍,拦腰抱起浮云卿。只是惊叹,十几年过去了,她怎么只涨年龄不涨身量。 小娘子家家的,身子软得不成样子。 这头侧犯尾犯站在檐下焦急地等,比及漫天黯淡无光,终于瞧见了浮云卿归来的身影。 只不过她偎在敬亭颐身上,瞧起来睡得正酣。 两位女使手忙脚乱地迎上前来,不迭询问:“公主她怎么了?” “我去到花圃时,她已经趴在石桌旁睡着了。”敬亭颐轻声说道。 眼下再把醉酒的人唤醒,叫她从敬亭颐身上跳下来也不好。 侧犯旋即转身推开户牖,“先生,您进去把公主放在榻上就好。洗漱的事,我们会做好的。” 尾犯心细,扯着侧犯的衣袖耳语道:“咱们公主和敬先生,女不嫁男不婚的,怎么敢叫外人进闺房里去?” 侧犯不在意地笑了声,“放心。按公主的脾性,若是知道敬先生抱了她一路,指不定会乐成什么样呢。” 说罢,又朝敬亭颐摆摆手,“先生,您赶紧进来罢。时候晚了,您回去也赶紧歇息。” 柔软的床褥总对酣睡的人有着不能抗拒的魅力。 浮云卿身子一沾床,便麻溜地选了个舒服的姿势,往床榻里面滚去。 敬亭颐不禁失笑,朝女使交代道:“明日天一亮,就叫小厨房熬上葛根水。待公主一醒,就喂给她喝。要是她嫌苦,喂几口醋喝也成。这两样都是解酒之物。” 又补充道:“要是来不及,那我去做。我再多准备几样,公主喜欢哪种,就用哪种。” 听及,侧犯尾犯对视一笑,异口同声回道:“敬先生有心了。” 这晚卓旸过得同样煎熬。 他与浮云卿接触这些时日,能明确感受到,浮云卿并不像他以为地那般天真。 卓旸固执地认为,娇生惯养长大的少女,应该没什么心机才是。 深院内阁里的芳华少女,先前接触到的大多是女眷。故而当两位陌生的男郎来到她的属地时,她应该很快会被陌生的男子气概吸引。 现在看来,她的确把所有春心都投到了敬亭颐身上。可她的嘴依旧闭得紧,没有透露出半句卓旸想知道的信息。 她那若隐若无的撩拨,更多是带着试探之由,而不是纯粹的男女之间的拉扯拍合。 这种试探的动静,更像是…… “更像是对一条听话的狗,一条黏人的猫的喜爱。” 敬亭颐拨开竹帘,将一盏桕烛放在卓旸面前。 “你怎的这么快就回来了?事办成了么?”卓旸问道。 “若你说的事,是指将公主送回屋去的话,那确实是办成了。” “啧,你在我面前揣着明白装糊涂嚜。”卓旸乜眼敬亭颐,嗤笑道:“咱俩打小一起练武,你心里想什么,要做什么,我还不清楚么。我猜,今晚你只恨自个儿不是公主赐封的驸马都尉。不然月黑风高,总得办成点什么事罢。” 他说这话是在故意腌臜敬亭颐。近来这厮恨不得把注意力全放在浮云卿身上,他旁观两人你侬我侬,心里净剩下不舒服。 “这等诨话,你觉得很好笑么。” 敬亭颐觑着卓旸,猛地将卓旸坐的那条杌子踢翻。 卓旸猝不及防地摔倒在地,心里怒意翻腾。再抬眸却见,敬亭颐站起身来,立在自己身旁。 他背着细微的月光,恍如一个无情的审判者,长袖一拂,便能将人钉死在耻辱柱上。 “卓旸,不止你一人在暗处蛰伏,在忍辱负重,在韬光养晦。”敬亭颐背过身去,走到榉木窗旁,抬头望着黑漆一片的夜空。 他道,“为了进公主府,我们忍受了多少年的冷眼,吃过多少次哑巴亏。我不敢忘,虢州四犯庄一千二百户人也不敢忘。” 敬亭颐捻断一支探进窗里的玉兰,举到身前细细观摩。 卓旸撑首站起身,“原来你没忘。既然没忘,就想办法赶紧成为驸马。苟且偷生的日子,少过一日是一日。” 敬亭颐却说难,“皇家的喜爱,是一河荡悠悠的浮萍。喜欢的时候,视作浄泚河光的精巧点缀;不喜欢的时候,便将其视作碍眼的屏障,一把薅起,嫌弃地扔到泥地里。” “我之于公主,即那一河浮萍。而她是一弯自由奔涌的清河。放眼望去,浮萍满满铺在河水之上,实则但凡河水流得稍快些,浮萍便会被掀翻。我之于公主,是新奇的玩物。玩物嚜,得到之后便会感到乏味无趣。我,只是她漫长悠然日子里的一个乐子罢了。” “是么。”卓旸说他想得悲情,“你之于公主,到底是什么分量,等时机成熟,你可以去问问她。不过按她那性子,就算真把你当乐子,估摸面上也会说:‘哪有,敬先生你想多喽。你对我来说,和旁人是不同的。’” 卓旸学着浮云卿娇俏调侃的语气,搞怪说道。 敬亭颐不满地睇他一眼,“不要嬉皮笑脸地学她。” 卓旸听罢,立马收敛了邪痞的笑,两手举起放到身前,作投降状,“好,不学,不学。看你护短成什么样了。” 言讫,挑起竹帘,大步从屋里走了出去。 “早点歇息,养精蓄锐。”卓旸说道。 留敬亭颐一人独享屋里雪般的清冷月光。 * 次日午时,珍馐阁。 阁楼里只听得见咀嚼的声音。仨人咀嚼的频率默契地同步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肯先开口说话。 “咳咳。”浮云卿假咳几声。 “你俩,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么,怎么不说话?”她问。 卓旸夹了块炙羊肉,狠狠咀嚼着,好像跟这头羊有什么冤仇似的。 他剑眉一挑,跅驰回道:“食不言,寝不语。用膳时说话,容易噎着。您啊,还是专心用膳罢。” 说着做了个封嘴的动作,登时气得浮云卿瞪大双眸。 “胡扯!无稽之谈!平日咱们仨不都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么。” 兴许是“咱们”这两个字触动到卓旸哪根心弦,他郑重回道:“其实我是在替您发愁。下晌贤妃要您去禁中见她,她要提问您的辞赋背诵。这次与往次不同,我们两位先生,也要跟着你去。不仅如此,下晌官家、圣人与淑妃都会一道莅临。” “什么?这么大的事情怎么没人告诉我?” 听及卓旸这话,浮云卿惊得胃口全无。纵是满桌珍馐佳肴,她也没心思去细细品尝。 她可怜巴巴地揿住敬亭颐的衣袖,“敬先生,这事当真么?” 在敬亭颐眼里,浮云卿是两种形象。 一个是娇媚不自知的妖精,常常做着撩拨人的事。她好像什么都懂,又好像什么都不懂。撩得人心痒难耐,夜间也要入梦一展媚态。 一个是如眼下这般,贪玩调皮的孩子,天真无邪的少女。 芳华年岁,天大的烦恼便是读书写字。 敬亭颐揉了揉她的脑袋,“当真。您昨晚醉酒,睡到今日上晌。女使婆子不忍心把您叫起来,让您自然醒。禁中的消息巳时传来,那时您刚醒,还喝着葛根水解酒呢。” 禅婆子近来把心思都放在了教导府里仆从这事上去,眼下闲了下来,却发觉,原来公主与敬亭颐已经亲昵到这般地步了嚜。 她出声附和道:“是也,贤妃娘子说,初五端午,宫里宫外忙碌不堪。她怕到那时没有余力监督您的功课,便提早把您给叫过去。临阵磨枪,不快也光。您用完膳再背背那辞赋,千万不要在这等关键时候掉链子。” 卓旸说是,“您看,不说话是为了您好啊。早点吃完,早点温习,省得到时出什么洋相。” 你一言我一语,真是一场瞒天过海的好戏。 浮云卿瞠目结舌,一时不知做什么反应。昨晚醉酒,她记得自己靠着石桌独饮。醒来后什么事都不记得,问着女使,女使也说最后是敬亭颐将她抱进屋里。 好在贤妃搞突击抽查这种事,她经历过不止一两次。旋即抓住卓旸话里的漏洞,问道:“若姐姐一人在场,那这次不过是寻常可抽查。可若是爹爹嬢嬢和淑妃娘子在场,那或许就不是一场简单的抽查了。更像是……” “端午家宴。”趁浮云卿静静思索,敬亭颐出声猜道。 “对,就是家宴。”浮云卿眼眸一亮,“往年端午家宴不一定都设在初五,内侍省会依据当年事务调配,在爹爹面前提议,家宴应提前还是推后。端午虽在初五,可插艾草喝菖蒲酒的习俗却是初一就开始了。今日初二,举办家宴也正常。” 卓旸也反应过来,思虑道:“家宴不是都设在晚间天黑时嚜。然而算上贤妃娘子抽查的时间,众人寒暄的时间,估摸能在禁中待到家宴举办的时间。” 想及此处,敬亭颐与卓旸也失了胃口。 家宴家宴,皇家有皇家的家宴,世家有世家的家宴,百姓有百姓的家宴。 可他们两位非亲非驸马的教书先生,去皇家家宴,言不正名不顺的,算什么事。 三人搁下筷著,干瞪着眼。 还是禅婆子开口猜想道:“万一两位先生待贤妃娘子抽查后,就回来了呢。方才禁中递来的消息,也没有明确说,先生们得全程陪同公主。” 浮云卿说有道理,“禁中没明说,我倒想让两位先生陪着我去家宴。兄姊们拖家带口的,我却独身一人,倍感尴尬。今年两位陪同我赴宴,万一觉着无趣,还能跟两位搭腔说话,消磨消磨时光呢。” 卓旸叹她天真,“公主,家宴家宴,不是您的家人,怎么能去赴家宴?” 浮云卿笑他迂腐,“卓先生,你一个武将,怎的脑里的想法比那帮朝臣还迂腐?家人,嘁,我说你俩是我家人,那你俩就是。我看谁敢拦我府里的人。” 这便是底气。官家的孩子三男三女,独最小的公主享尽宠爱。 于浮云卿而言,这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就算官家不允,她在他面前撒撒娇,这事也解决了。 朝政事务她不干涉,国家大事上,官家是君,她是臣。君意胜天。而在家宴这样的私事上面,官家只是孩子的父亲,而她是父亲最宠的女儿,还怕有什么事办不成? 卓旸被她噎得无话可说,便示意敬亭颐管管她。 敬亭颐任她胡闹,只是忽地落寞道:“公主,您无趣的时候可以来找臣。那臣无趣的时候,能去找公主您解闷么?” “当然可以!”浮云卿拍拍敬亭颐的手,上半身也往他身边贴,她安慰道:“敬先生之于我,是与旁人不同的。你我之间不需那么客气。” 话音甫落,便听卓旸“噗嗤”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怕不是嫉妒我对敬先生的好嚜。你嫉妒,我也不把这份好分给你。”说着,调皮地朝卓旸做鬼脸。 却见卓旸笑得更欢。平时她朝他做鬼脸,他早吹胡子瞪眼地与她闹了起来,怎的今日这么反常? “敬先生,你管管他。” 浮云卿揿住敬亭颐宽大的衣袖摇了摇,向他求助道。 “静一会儿,脑里过过背下的辞赋。不要怕,我一直在。” 敬亭颐眸里闪着她看不懂的深意,她只能作罢,一面低头小口吃着粥,一面掰着手指头,数着辞赋里的生僻字。 趁她默背间隙,卓旸朝敬亭颐比划着:瞧,我说对了罢。 卓旸又阴阳怪气地学了一遍,“敬先生,你与旁人不同。” 浮云卿说的话,果真与昨晚他学的一样。 敬亭颐失笑,心里悄然升起一股醋意。 原来卓旸也了解公主的脾性,了解她的习惯与口癖。 敬亭颐心里吃味,拿来一碟醋,全倒在粥里。 浮云卿侧目睇见,不解问道:“敬先生,原来是这么爱吃醋的么?” “一碟够不够吃啊。喏,我的这碟给你。这碟我没动过的。”浮云卿把自己面前那碟醋推到敬亭颐身边,贴心说道。 不等敬亭颐回应,卓旸也学话道:“喏,你爱吃醋,那我这碟也给你,也是没动过的。放心吃,三碟不够的话,我去找周厨再给你要来几碟。” 若浮云卿的话是无心,那卓旸这话便是明显有意为之。 敬亭颐愣住,射向卓旸的眼神,明显冷了下来。 “食不言,寝不语,这不是你自己说的么。” 言讫,又转眸看及浮云卿,笑道:“臣手一抖,这碟醋稀里糊涂地就倒进了粥里。臣不是爱吃醋之人。” 浮云卿才知原来自己会错了意,连连噢了几声,尴尬地把醋碟推了回来。 她手握成拳,似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倏地朝卓旸的方向竖起一根中指。 “贱……”她咬牙切齿道。 卓旸倍感惊诧,“你……” 一刹那间,他酝酿了无数句话要说。他想说,小娘子家,怎么能朝人竖中指呢,怎么突然开口骂人呢。 却听及浮云卿随即补充道:“猥以微贱,当侍东宫,非臣陨首所能上报。” 卓旸叹自己多想,松了口气,“原来您是在背《陈情表》啊。” 浮云卿摊手,“不然呢。” “那您伸中指作甚?” “我在记生僻字。” “‘贱’还算生僻字么?” 浮云卿眨眨眼,“不算。但我忽然记不起这个字怎么写了,我就掰着指头提醒自己,这个字要多注意。这样不行么?” “行。”卓旸咬牙切齿道。 转眸见敬亭颐偷摸乐着,忽觉自个儿便是三人中最大的冤种。 “嗳。” 他长叹一声,不再多言。 * 今夏蝉鸣来得早,五月初便隐隐听及断断续续的蝉鸣声。 逢年过节,禅婆子与麦婆子便忙得焦头烂额。风俗从古,节日要准备些什么,谁去准备谁去细做,都得备好。 浮云卿本是叫麦婆子只管小院里的事就好,叵奈麦婆子自己闲不住。身子一好,就跟着禅婆子一道操持事务。 麦婆子带着侧犯尾犯,搀着一箩筐去各院窜。 筐里是艾草、桃柳枝,蒲苇与大蒜。她们取来红线,将其扎成一捆,行至哪院,便在哪院的门楣上挂上这捆杂物,作辟邪用。 那头禅婆子带着退鱼金断,用铁丝将艾叶和翠竹扎成半人高的老虎模样,谓之“艾虎”。虎头朝街巷,虎尾朝深门,祈求百病不生。 剩下的女使做头上插的小艾虎,健壮的男郎则到酒铺搬来一坛坛菖蒲酒,晚间大饮。 阖府忙忙碌碌,故而苍巴登门拜访时,谁都没察觉到。 还是禅婆子往外面饱觑一圈,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了苍巴拘谨的身影。 “哎唷,中贵人来了,怎么都不叫人通报一声。”禅婆子故意高声道,一时院里的人都放下了手里的活儿,男郎唱喏,女使道万福,把人迎到大椿堂。 苍巴不自在地笑了声,“禁中派我给公主递个口头消息。不是什么大事,诸位,都继续忙罢。” 他往大椿堂暗睐一眼,朝禅婆子低声道:“上晌不是给婆子你传过一次消息么。那时说的是,下晌公主要去禁中一趟。眼下都到未时二刻了,怎么还不见公主到这前堂来,是不是午睡睡过头了?” 禅婆子赧然道非也,“公主在后院等您的口信呢。您稍等,我这就去叫她来。” 言讫,叫来退鱼掇来条杌子,“给中贵人淪茶,好好招待人家。” 不待苍巴回绝,禅婆子便快步迈进了连廊。 然刚拐了个弯,便与浮云卿打了个照面。 浮云卿身后是两位先生,仨人显然是收拾好要出府的模样。 浮云卿想及方才听见的动静,往前扒着头,小声问道:“是谁来了?” “禁中派来的中贵人,就是先前清明给您送烛的那位。您还记得嚜,那中贵人叫苍巴。” 浮云卿恍悟地噢了声,“原来是他,我有印象。” 话落便带着两位先生踅足大椿堂。 苍巴正品着公主府的好茶,一松眼,便见浮云卿走了过来。一时慌忙起身,呵腰作揖:“公主殿下千福。” 浮云卿灿烂一笑,“中贵人不必拘谨。眼下我正要往禁中去,您是带来什么新的消息么。” 苍巴不迭说是,“禁中传口信,今日酉时要办端午家宴。今年家宴地点不在往年延福苑,而在大内另一御苑艮岳。家宴的事,小底估摸公主午晌已经猜出来了,只是今年地点有变,官家又特意吩咐,两位先生也要一同出席家宴。小底来跑一趟,就是为这事。” 言讫,又呵了呵腰,再道:“小底就先告退了。公主您拾捯拾捯,快快启程罢。” 浮云卿笑着说好,“端午时节,家家讲究辟邪送毒。辛苦中贵人出宫专程来跑一趟,府里新做的小艾虎,若中贵人不嫌弃,便插在鬓边罢。” 言讫,禅婆子便上前把小艾虎递到苍巴手里。 小艾虎,无非是一根簪上,插着个用绣着五毒的碎布拼成的小香包,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 可这用料,是公主府的碎布,那可是民间花重金还买不来的布料。 苍巴自然欣喜应下,随即插在鬓边,告退离去。 禅婆子福福身,朝浮云卿说道:“公主,您也该启程入禁中了。” “知道,知道。这不是天热,想再歇歇嚜。”浮云卿心虚道,实则是对自个儿背诵的不自信。她恨不得把一刻当一个时辰过。今日她不曾午睡,盘腿坐在榻上出声诵记,唯恐再遭贤妃斥责。 不曾想,一路做好的准备,全在推开慈元殿殿门那刻,轰然倾塌。 官家与几位后妃都正襟危坐地等着她。殿门一开,屋里几位都朝她望去。几位都是她的长辈,再全的准备,也挡不住心里的恐慌。 浮云卿笑意僵在脸上,有气无力地道福道安。 官家知道她是吓傻了,调侃道:“是不是热到脱力了,需不需要歇会儿再开始背?” 然而浮云卿刚点点头,贤妃便冷言道:“歇什么歇,越歇越忘。快刀斩乱麻。” 圣人笑笑,“你俩这一言一语的,光顾着小六,把人家两位先生都忘了个干净。” 瞥见敬亭颐与卓旸上前叉手行礼,官家摆摆手,说道:“不必多礼。叫你俩来,也是想检验你俩的教习成果,看看你俩教得怎么样,有没有尽到职责。” 两位先生倒是正常反应,颔首说是。反倒是浮云卿脸色黯然,一副被抽了筋扒了骨的失魂模样。 来了才知,今日的水有多深。 不止要背辞赋,还要当着在场诸位的面,耍一套太极。 宫婢搬来两把圈椅,示意两位先生坐下。 却给浮云卿掇来条杌子,叫她坐在贤妃身旁。 贤妃扬起她那双锋利的眸,淡声问道:“近日都背过什么?” “背了敬先生划定的十篇辞赋,有《谏逐客书》、《登楼赋》、《太玄赋》、《陈情表》等等。”浮云卿恭谨回道。 “是么。十篇挺多的,都背下来了么?” 浮云卿本想说是,又怕贤妃不信,便如实答道:“勉强记下了。” 贤妃嘁了声,身子往后仰了仰,道:“今日就挑《陈情表》来问罢。” 浮云卿点点头道好,面色毫无波澜,实则内心喜悦得紧。 这十篇辞赋里,她背得最熟的是《陈情表》。她猜想贤妃会问这十篇辞赋都有哪几篇,可自己回时,万不能把《陈情表》说在最前。 按贤妃那脾性,约莫会以为,她说在最前的,是背的最熟的,故而不会提问那最熟的一篇。 这个心思,果然被浮云卿猜中。知女莫若母,知母何尝不是女呢。 贤妃又开口说:“先把《陈情表》背一遍。” 浮云卿说是。 这一遍背诵流利顺畅,“谨拜表以闻”背诵出口后,官家,圣人,淑妃都满意地鼓掌。 “小六,真是有长进了!”官家笑得真诚,竖起大拇指赞道。 又把目光投向敬亭颐,“当然,敬先生教得也好。” 敬亭颐颔首微笑。他的心紧紧揪着,听及浮云卿背完后,才稍稍松了口气。 贤妃冷不丁哼了声,“你们啊,就是对她要求放得太低。只是能背下来,就觉得她是天大的了不起嚜。” 淑妃出声劝道:“慢慢来,慢慢来。要我说你就是急于求成,非得想一口吃成个胖子。读书的事,哪里是能着急催赶的?” 浮云卿见淑妃搭腔帮她说话,心里乐开了花。她面上不敢笑,生怕惹恼贤妃。 贤妃勉强说了声行。 她与淑妃同为后妃,又都养育了一儿一女。官家面前,不便多说什么。可不论是男人还是女人,为人父母后,在教养孩子的方面,多少是存些攀比心的。 贤妃面上不说,可心里却觉着自家孩子比淑妃那俩好得没边。 淑妃那俩孩子,二皇子在外有游手好闲的名声,二公主离经叛道,面首三千,名声更不消多说,差得要死。 而她的两个孩子,一个聪慧却不听话,一个勉强听话又些许愚钝,虽不完美,但到底是比淑妃家的强。 贤妃想,既然浮云卿能把《陈情表》流利背出来,那词义更不在话下。 她有意趁此时机,在淑妃面前显摆一番,遂做拿乔状,说道:“我且问你,‘舅夺母志’是何释义?” 她是要显摆,可也不能选个犄角旮旯里的繁杂问题去提问。毕竟浮云卿到底有多大本事,她心里还是清楚的。想着“舅夺母志”不难,提问这句只当走个过场。 浮云卿想了想,回:“女儿以为,这句是在说:家舅不顾他自己母亲的意愿,要逼着自家老母改变她的某种志向。” “一派胡言!” 贤妃拍案而起,怒不可遏。她这贸然而来的动作将身侧的官家吓得身子一抖。 “我的心真是被马尿给糊住了,才会相信你有所长进!背,背,背,光会背有甚用!你去国子监走一趟,问问谁解释的‘舅夺母志’,与你这厮相同!” 浮云卿释义的“舅夺母志”,可谓是与原义南辕北辙,甚至半点不沾边。 圣人听及浮云卿的释义,忍俊不禁。 顶多就是背得浅,哪曾想贤妃会这么急。忙拍着她的手,安慰道:“别生气,别生气。你看看你,把小六都吓成什么样了。” 言讫,在场几位都望向浮云卿,却见她眸里泛泪,正极力忍耐着,不让泪落下来。 官家瞧见他最疼爱的女儿快要哭了,心疼不已,示意宫婢递过去帕子,叫她掖掖泪。 “哎唷,贤妃你这脾气真是一如既往的火爆。”官家圆场道:“说的不对,那咱们做父母的,把对的给孩子说说不就成了。” 贤妃自觉没理,慢慢敛起脾气,冷哼几句作罢。 若换做平时,她顶多就是嘲讽浮云卿几句,不至于动气。可今日诸位都在场看着,她又有心炫耀一番自己的教养成果,哪想被打了脸,一时下不来台,这才气得紧。 官家拍拍浮云卿的肩,轻声安慰道:“本朝的‘舅’,是出嫁女子对郎君父亲的称呼。而在前朝或更早,‘舅’则是指,母亲的兄弟。李密父亲去世,四年后,舅舅逼迫他母亲改嫁,这便是‘舅夺母志’的释义。‘母’不是‘舅’之母,而是李密之母。你啊,读书太浅,不究其深意,没有真正读懂《陈情表》这篇辞赋。” 听过官家的解释,浮云卿方顿悟,为甚方才贤妃会那般气。 都是因着,自己与原句风马牛不相及的释义,差得太远太远。 浮云卿觉着自个儿丢人,垂首眨巴眨巴眼,泪竟淌了下来。一哭便止不住,小声抽噎起来。 “哎唷,怎么哭了。”圣人忙搵帕给她擦着泪,哪曾想越是安慰,她哭得越是厉害。 贤妃与淑妃皆是一愣,不知所措。而敬亭颐与卓旸是远水救不了近火,坐着干着急。 圣人一边安慰,一边睇官家一眼,让他赶紧想想办法。 官家却出乎意料地笑出声来。 “人常说,读《出师表》不哭者不忠,读《陈情表》不哭者不孝,读《祭十二郎文》不哭者不慈。看来小六孝心十足啊。读得不深不要紧,难得的是这份孝心。” 在场诸位皆知,官家是给浮云卿台阶下。毕竟她为何哭,诸位心里跟明镜一般。这台阶虽生硬,倒也勉勉强强把这事给掀过了篇。 “小六以后要好好学。”官家嘱咐道,“敬先生呢,也得加把劲教。她要是在课习上偷懒,你可不能惯着她,你是来教书,可不是来做其他的。” 这话意味深长。 官家说是这么说,可若是教书先生真使了个眼色给他的孩子看,估摸下一刻,这教书先生人头就要落地了。 只教书,不做其他。 本来后宫几位没往敬亭颐身上多想,被官家这么一点,看敬亭颐的眼神都与从前不大相同。一个弱冠的男郎,还能做什么。 贤妃心里紧了紧,惴惴不安。 官家将一川风波推及敬亭颐,而风波里的人却澹然自若。 “臣谨遵官家之言。” 未几,淑妃审时度势道:“抽查也抽查过了,不若咱们移步艮岳,先赏赏景?” 官家说不急,他安慰着失落的浮云卿:“小六,不要气馁。你不是学了十六式太极拳么,给我们耍耍看。” 浮云卿吸着泛红的鼻子,现下她没有不懂装懂的心思,便如实回道:“女儿的十六式太极,练得不太好。先前给府里人耍过一次,他们说我像偷别家鸡的黄鼠狼,畏畏缩缩,不见太极风范。” 官家被她这话逗笑,“你学的是哪个门派的太极?” “杨氏。卓先生说,杨氏容易入门,适合初学。” 官家噢一声,随即瞥向卓旸,“那不如卓先生来耍一套罢。武与文不同,文含蓄内敛,武却能一眼看出高低好坏。让诸位看看你的实力,让他们看看,我选的先生怎么样。” 他这么说,卓旸也只能扽扽衣袍,站起身来,叉手行礼。 “臣给官家耍一套陈氏太极拳。” 官家爽朗说好。 金刚捣椎、白鹤亮翅、青龙出水、掩手肱拳、转身双摆莲……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刚猛矫健,收式甫落,众人皆鼓掌叫好。 官家相当满意,捋着须髯,反复朝几位后妃说道:“瞧瞧,朕选的人如何。不愧是朕相中的人。” 圣人附和说是,“看来陈氏太极以刚猛为内核。听闻杨氏动作缓和,而陈氏耍得跟将士打仗一般。今下见卓先生这套动作,果真是刚猛陈氏。” 官家哈哈一笑,“是也,是也。陈氏太极拳是前朝高僧陈勿所创,一直延续至今,可见其精妙之处。” 又扭头朝沉默的贤妃道:“你觉得卓先生耍得如何?” 经此一遭,贤妃算是明白,为甚下晌官家非得拉来一帮人来她殿里坐。原来是给她的女儿挑驸马呢。 贤妃素来不爱五大三粗的武人,她爱敬亭颐这般的文人。 要给浮云卿选驸马,也得选敬亭颐才是。 只是眼下官家贬敬亭颐,抬卓旸的意味明显,她若忤逆他的意,约莫会闹得下不来台。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贤妃按下心思,回道:“的确不错。” 只是这话夸得阴阳怪气,好在诸位都熟悉她的脾性,知道她向来如此,便不多计较。 “小六,往后待在府里时,多跟两位先生学学。观其作风,学其处事,这样你才能成长啊。”官家感慨道。 浮云卿乖巧地点头说是。 卓旸耍的拳好似往她心口“邦邦”捶了两下,只是玩闹,并不疼。 他的气息,与敬亭颐全然不同。先前她多待在敬亭颐身边,与卓旸并不亲近。 可今日,她竟然破天荒地,想多与卓旸接触接触。 兴许禁中的风月光影带着蛊惑人的魔力罢,叫她瞧卓旸,都比之前顺眼。 后来殿里诸位又聊了些家常事,浮云卿搭不进腔,便把杌子搬远,坐在角落里低头绞帕子,无所事事。 不觉间天黑了下来,官家与后妃聊得正欢,睐见外面的天,猛地拍了下腿。 “忘喽,忘喽!晚间还有家宴,孩子们估摸这时候已经在艮岳等着咱们几位了。咱们该去艮岳了。” 他一起身,殿里也都起了身。 浮云卿松了口气,家宴人多声杂,不会有人考查她学得如何。 她跟在贤妃身后,敬亭颐与卓旸则跟在她身后。 一路跟得紧,再抬头时,望见不远处乌泱泱站着一群人,是她兄姊各家。 浮云卿呢喃道:“终于能吃上热乎的饭了。” 她乐得欢,一时乱了脚步,不知踩了谁的脚,谁的裙摆,骤然向一侧倒去。 “哎唷!” 前头官家正与一群孩子聊得欢,众人语笑喧阗,听及这声惊呼,一齐朝后看去。 却见—— 浮云卿将要摔倒,而敬亭颐眼疾手快地拽回她的腰身,往自己怀里揽。 两人漂亮地旋转了半个圈,如话本子里的才子佳人一般,身贴身,紧紧依偎着。 忽地有一童声高呼道:“阿娘,那是三姨夫么?” 全场静寂时,这道童声便听得无比清楚,甚至在艮岳一方久久回荡着。 第26章 二十六:端午(一) ◎又多了个跟他抢的。◎ 继而传来的是此起彼伏的假咳声。 贤妃睇浮云卿一眼, “平地还能绊倒,两只眼长着纯是用来出气囖。” 淑妃轻撞了下她的胳膊,低声劝道:“行囖, 你数数你夹枪带棒地说小六几回了?她都多大了,出门在外一点面子都不要么。当着大家伙的面数落孩子, 这不是故意叫她难堪么。” 贤妃冷哼几声,“脚扭到了么,扽扽你裙上的土,真是没个规矩样子。” 浮云卿撇撇嘴, 倏地从敬亭颐怀里窜了出来, 面色尴尬,不自在地抹了抹鼻子。 今晚皇子皇女与皇孙来得齐, 一路说说笑笑话家常。 空荡荡的艮岳渐渐被摇曳的灯苗阗满。花鸟纱灯上下相连,一个接一个地缀在木棚上,摆在游廊侧旁。宫婢提着宫灯, 尖头履踢着坠地的衣裙, 不徐不慢地踅在各位贵人的身边。 髹黑户牖围着的一方光景渐渐由红日晚霞变成冷月星辰。比及踅足前殿,玳筵各事已经就位。 通嘉持着佛尘,拱手朝皇子皇女作揖。 “几位殿下,家宴安排男女分席。男桌于东,女桌于西,菜肴都是一样的规格。” 不等皇子皇女做反应,官家便摆摆手说不必,“家宴, 家宴, 是家要紧, 要是宴要紧?一家人还分什么你一桌我一桌的, 朕想拼成一大桌。通嘉,你吩咐内侍换换。” 通嘉呵腰说是,“小底这就去叫明吉拼桌。” 听及这个陌生的名字,浮云卿往前扒扒头,乜见一位清瘦的少年郎,正指使着几位内侍搬来一张髹红梨木大圆桌。 “这是谁?先前到禁中来,也没见过他。” 二公主浮子暇眉梢一挑,不怀好意地拍拍浮云卿的后腰,戏谑道:“是不是看中人家了?欸,我原先打听过这厮。明吉原是入内内侍省的普通内侍,清明取出了新火,爹爹很是欣赏他,直接把他调到通嘉身边做事。据说,是有意培养成下任内侍大监。” 浮云卿回道:“通嘉精神抖擞的,轮到明吉,不知是几十年后的事了。原本做个平平无奇的内侍,熬到年龄,就能出宫颐养天年。可若真做成内侍大监,不得一辈子待在禁中嚜。无儿无女无妻的,当真是惨。” “无儿无女,可以认个干儿子干女儿,不妨事。给点好处,干的比亲生的还孝顺。无妻么,长居禁中的都会找个对食。又或是,入哪家贵女的幔里。” 浮云卿愕然地张大嘴,将浮子暇扯远。 “二姐你竟还要找面首么,你府里哪些没有三千也有一百,方才驸马就在你身边站着,你竟一点也不避讳,还真不怕后院起火掀翻天么?” 浮子暇嘁了声,“谁说我要找面首了?再说我也不是给自己找的。” 趁那头官家一行人侃聊,浮子暇将浮云卿拉到廊柱下,煞有其事地说道:“我这不是为你着想嚜。我姐姐曾说过,端午甫过,你那招驸马的相看宴约莫就要办上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可嫁了人,纵是夫家待你再好,那也是得丢了大半自由。你趁着没成婚,找几个顺眼的男郎玩玩。成婚后,可就没这逍遥时候了。” “玩玩?”浮云卿一头雾水,“这种事,也能玩玩?何况你给我找的男郎还是个内侍宦官,就算要玩,那怎么去玩。” 浮子暇勾唇,笑得张扬,“这你就不懂了罢,靠近些,我给你仔细讲讲。” 男女狎戏,握雨携云,这事浮子暇早玩出了无数花样来。她对研究此事乐此不疲,哪想刚挽上浮云卿的胳膊,还未开口,就睐见敬亭颐走了过来。 浮子暇见状,黯然推远了浮云卿的身。 “有缘再跟你说。”说罢转身便转身离去。 留浮云卿与敬亭颐大眼瞪小眼。 “外面冷,您同臣一道回去罢。”敬亭颐温声道。 “噢,噢,好。” 她的心怦怦乱跳,明明浮子暇提到的人是明吉,可她却不自主地把那个用来“玩玩”的人当作敬亭颐。 胡乱肖想,眼下正主近在眼前,可浮云卿却不敢看敬亭颐那双好看的眸。 归席落座,左手边是敬亭颐,右手边是卓旸。 官家肃声道:“初五端午,比及初五,各人有各人的事,各小家有各小家的事。索性把家宴提到了初二,阖家团聚,热热闹闹地吃顿饭。往后再聚,就得等到十五中秋了。吃过团圆饭,往后都要办漂亮事,也不愧对咱们老浮家的列祖列宗。” 说着戏谑一笑,“尤其是小六,往后可不能像今日这般一说就哭了。在家里,有爹娘宽慰你。可在外面,要是受了委屈,吃了亏,要吃一堑长一智。总是不成熟,就是把你嫁出去也不放心唷。” 浮云卿赧然说是。 怎的今日大家话里都想提提她成婚找驸马的事? 原本找驸马是她给自己平淡日子里寻的乐子,想着婚后有个中意的男人照顾自己,约莫会是一番不同的体验。 可这事自己想与别人想,总是不同的。自己想那是乐子,别人想便成了愁事。 推杯换盏间,浮云卿悄摸扯了扯敬亭颐的衣袖。 这头敬亭颐正给她剔鱼刺,见她满脸僝僽,侧目问道:“怎么了?是不是饿了。再等等嚜,这块鱼很快就剔好了。” 浮云卿的确腹中空空,可来找他说话却不是为着吃的事。 “二姐刚刚跟我说,端午甫过,招驸马的相亲宴就要来了。原先我想着,这事是我一人的意愿,可今日想来,怕又是要重蹈太宗朝几位公主的命运了。” 敬亭颐挑鱼刺的动作一滞,轻声问道:“什么命运。” 浮云卿些许泄气,“就是拿婚事做权谋制衡的命运喽。太宗朝也有过变法,朝中各派势力斗来斗去。太宗为着稳固臣心,便挑世家贵胄与皇子皇女成婚。皇子尚武家女,皇女嫁朝臣子。几位兄姊如此,我亦如此。” 幸而圆桌大,声音杂,浮云卿这话被嬉笑吃酒声掩盖过去,却一字不落地传到敬亭颐耳里。 “不会的。”敬亭颐将白净的鱼肉块挑进浮云卿身前的碟里。 他道:“官家待您到底是不同的。您也清楚,他最疼您了,不是么?舐犊之情深,爱女之意切,官家不会随意塞个人就给您当驸马的。” 官家清楚他的底细,他也清楚官家的心思。 驸马之位,是官家早就许好的事。他给官家办事,官家承诺,他做三公主驸马。 因而相看宴无非是走个过场,只是这事只有他自己知道。 浮云卿叹了口气,“但愿罢。” 平时不觉得有甚不对,但每每遇见需要牺牲子女利益才能完成的事,她便觉得官家无情。亲朋好友都能做扫清业障的工具,而官家是操控大局的人,他们不过是精致的傀儡,点到哪里,就去哪里做事。 这顿饭吃得索然无味,想及皇家的残忍,浮云卿看兄姊的心境都与从前不同。 大哥大妗妗欢喜冤家,儿女双全。可最初,他们互看不顺眼,明明不是一路人,却要被捆绑在一起,生儿育女,操持家业。 二哥二妗妗,两人实则都是内敛的性子。看似情深意重,可两个孤寂的灵魂还是没彻底融合成一体。 大姐大姐夫,若即若离,勉强撑着这桩婚姻。 二姐二姐夫,一个面首三千,一个苦苦追求,离经叛道的婚姻,冷暖自知。 三哥不愿将就,而她尘埃未定,前路未知。 浮云卿愈发气馁,“成婚明明该是你情我愿的事,怎么都过成了这遭鬼样子。” 敬亭颐安慰道:“兴许您的婚事就是你情我愿呢。” 她的情尚不知,可他却是千万般愿意。他什么都不求,哪怕入赘倒贴,也想时刻黏在她身边。 “我倒想你情我愿。毕竟我也存着一口气,世间婚姻大多不圆满,那我非得经营出一件圆满的来,给他们看看!” 这点倒是与贤妃极为相似,都想争口气,让自己心安,让别家高看。 欢聚时少,别离事多。 人零零散散地走,官家也松了口气,瘫在圈椅上,满心疲惫。 通嘉给他细细揉着酸疼的肩,“官家辛苦,只是往后可不要再喝这么多盏酒喽。” “朕知道。”官家疲惫地笑道。 他年青时便贪杯,如今一年比一年老,可习惯还是与从前一致。年青身体硬朗,就是大冬天裸着上身打猎,也不觉得冷。可现在老了,多喝几盏酒,身体就受不住。中风偏瘫,时不时地来折磨他一番,不致命,却会摧残他不服老的心。 官家抚着隆起的小肚,老了,消化也不好,贪吃几口,肚里就涨得慌。 浑浊的眼睃一圈殿里,蓦地发觉有条杌子上落了件披帛。 “通嘉,你瞧瞧那是谁落下的?”官家指道。 “小底瞧着面熟。”又转身问起身旁伺候的明吉,“你辨辨,这是哪位贵人落下的?” 明吉捧着那条披帛,朝官家呵呵腰,“小底记得,这是三公主披过的。想是忘拿走了。” 官家噢了声,“小六刚走不远,估摸眼下还没坐上金车呢。明吉,你去跑一趟,给她送过去。腿脚麻利点,她最珍视自己的物件,丢了心里怕是会不好受。” 明吉说是。 天黑路遥,浮云卿被敬亭颐抱着上车。 “敬先生,你跟我一起坐罢。” “臣与卓旸骑马伴行,您有事,随时吩咐臣。” 敬亭颐倒想与她同坐,只是艮岳各处都是官家的人。他不想被官家抓住个僭越的把柄。 浮云卿撇撇嘴,“真是可惜。” 然而金车车轮刚迈过一圈,浮云卿便听及车后有人唤了声。 “公主殿下留步。” 敬亭颐随即回望,心陡然冷了下来。 怎么又多了个跟他抢的…… 作者有话说: 明吉是男配之一,本来大纲上没有这孩子,突然写了出来。 还想开个男妈妈的预收,养大的小姑娘跟别人跑了,成熟男妈妈豪夺。大家想看嘛,想看我就赶紧写出来~ 第27章 二十七:端午(二) ◎一下捂住了他的嘴。◎ 扇风淅沥, 风里夹杂着夏日独有的燥热,清淡的玉兰香与内侍郎急促的呼吸。 “公主殿下,您忘了条披帛。” 明吉鞠腰捧着那条披帛, 恭谨地走到金车旁。 浮云卿挑开车帘,“辛苦中贵人跑一趟。” 说着瞟向骑在骏马背上的卓旸, 道:“卓先生,你下去把披帛拿来罢。” 卓旸也瞟她一眼,“您自个儿抻抻手不就拿到囖。要说拿,怎么不叫车夫来拿。” 车夫不敢说话, 低头抠着手里的缰绳。 “噢, 那也行。”浮云卿接过明吉手里的披帛,摆摆手叫他退下。 待金车驶出艮岳行至东华门时, 浮云卿又掀起车帘,朝两位并行的先生道:“方才宴上我瞧着明吉面生,可细细一想, 竟觉着原先是在哪里见过他的。” 敬亭颐回:“禁中选擢出来的, 无非就那数位宫婢,数位内侍,人来人往,眼熟也实属正常。” 卓旸却打趣她:“您是不是瞧明吉内侍长得俊,就对人家起了什么心思啊。” 言讫,浮云卿与敬亭颐两人皆是一愣。 “当然不是。”浮云卿心虚地睐向敬亭颐,“敬先生,我对明吉没什么心思。” 这话不解释, 全当一句诨话。可若解释出口, 还是朝敬亭颐解释, 不免带上些欲盖弥彰的意味。 敬亭颐心里酸得冒泡, 可仍摆出个淡淡的微笑。 “理解。”他道。 浮云卿愣住,她想问问他理解什么。 是理解她见色起意,还是理解她风流跅落。 天杀的,她对明吉没半点不该有的心思! 只是细看他的脸身,确实觉着熟悉。 内侍常跟在皇家贵胄身边,被衬成一只绿叶。可浮云卿隐约记得,明吉还不是内侍的时候,也曾跟着谁,与她擦肩而过。 他在入禁中之前,跟过谁,叫过谁主子,她都记不清。不过直觉告诉她,明吉此人绝不简单。 叫卓旸下车,不过是想叫他试探明吉罢了。谁知这厮半点不开窍。 浮云卿忽地泄下气来,“算了,随你。爱怎么理解,就怎么理解。” 她随口抱怨一句,未曾想敬亭颐听进了心里。 次日晚,一院婆子女使聚在一起,准备端午出门的装扮。 浮云卿掇来把圈椅,舒舒服服地窝在椅里,翘着腿看婆子女使做手工活儿。 麦婆子拿着一捆彩线,缝着百索。她坐在一只杌子上,细长的针借顶针的力,将一根又一根的彩线缝在提起。针头扎得生涩,就往鬓边头发上蹭蹭,动作反复流畅。 浮云卿看着看着,总想起浴佛日那次,敬亭颐跪在她脚下,给她缝裙摆的模样。 禅婆子做着道理袋,红白线交织,缝成一个挂在腰间的香袋。香袋里得放一张赤口白舌消尽的纸条,祈求端午时日,人人讲道理,不争吵。 浮云卿看着看着,就想及先前敬亭颐给她上早课,温言软语地讲这世间的道理。 旁的女使在磨雄黄粉,说要互相在对方额前用雄黄粉画小老虎。 浮云卿看着看着,倏地也想在敬亭颐额前画个小老虎。他最爱干净,要是顶个老虎出门,估摸不甚乐意。那干脆给他额前画个黄点表示表示罢。这是习俗,大家为了讨吉利,都要做的。 她仰头看星空,低头看知了,都会想到敬亭颐。 再也按捺不住,浮云卿问着侧犯:“敬先生在哪里?你去把他叫来,我想见他。” 侧犯面色为难,“这院里都是女眷,您叫他一个男郎来这里,怕是不妥罢。” “那我去见他。”说着站起身来,整了整凌乱的衫子。 “昨晚从艮岳回来,他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我不放心,只是找不出个由头见他一面。” 麦婆子听及,搭腔道:“瞧您这话说的。公主府是您的府,您想叫谁,不是摆摆手的事嚜。” 浮云卿摇摇头,“我不敢,我怕他。” 禅婆子冷笑道:“瞧您这话说的。您还会怕他,您跟他做了多少次无礼事,这可不像是怕的样子。” “我和敬先生可没做过无礼的事。”浮云卿脸有些红。 无非就是总有意无意地碰碰他的手,有意无意地往他身边贴,有意无意地与卓旸做亲昵状,看他反应如何罢了。 甚至,故意在家宴上多看明吉几眼,故意丢下那条披帛,都是看他反应如何罢了。 她觉得敬亭颐与自己的心时而远,时而近。她煎熬揣度,也想叫敬亭颐尝尝煎熬的滋味。 哪知这次玩过火了,还得屁颠屁颠地过去哄他。 踅足进院,才发觉敬亭颐没待在他那进院里,反而与练武的卓旸打了个照面。 “敬先生呢?” “去花圃了。”卓旸擦着鬓边的汗,回道。 “花圃,他去那处作甚?”浮云卿睃眼这进院,的确没看见敬亭颐的身影。 她想那股好闻的药气,平时不觉得,今晚他不在,她心里就被勾得痒痒的,恨不能拥紧他的腰,大口汲取他的气息。 浮云卿满心焦虑,踅至花圃,听见一阵呜呜咽咽的萧声。 她藏匿在高大的花架后,探探头,觑见敬亭颐倚着廊柱,手里拿着一把长箫。 忽地,他似有所感应般,侧目望向浮云卿躲藏的方向。 “是公主么,出来罢。” 敬亭颐问她怎么来寻他了。 浮云卿尴尬地绞帕子,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她总不能说,是因着半刻不能与他分离,想念他身上好闻的气息。 “敬先生。”她唤道。 敬亭颐轻声应下。如往常般揉了揉她的脑袋,却见她把头往自己手心里歪了歪。 细软的发丝溜进他的指间,阗满他的指节。 他拢起浮云卿鬓边凌乱的发丝,听她落寞说道:“我去你院里找了趟,没看见你。卓先生告诉我你在花圃,只是你怎么去花圃了呢?” 敬亭颐不知如何解释。 他来花圃,回味那晚二人之间的旖旎。毕竟她最亲近他的时候,就是在那个她醉酒的夜晚。 只是愈想愈落寞。她有了新欢,估摸过不了多久,就会厌倦自己了罢。 敬亭颐苦涩地笑了笑,“端午,阖府都吃菖蒲酒。臣听麦婆子说,您素来吃不惯菖蒲的酒味,便想着,寻来果酒,给您吃。又想及,您若不愿吃酒,那就吃些其他的。” 浮云卿赞他贴心,“什么其他的?比如呢?我爱吃的可太多了。” “冻奶与糖蒸酥酪。” 他将浮云卿领至石桌前,“臣想,小女孩都爱吃奶制品,便擅自给公主备下了。您若不喜欢,臣可以再备些旁的。” “喜欢,喜欢!” 浮云卿眉眼弯弯,凑近闻了闻冻奶与糖蒸酥酪的味道。 错不了,是州桥老陈铺里的。 “敬先生,你怎么知道我爱吃这些呀。” 浮云卿扭着身子,娇嗔道。 抬眸却见,敬亭颐满脸委屈。 “您说过的,要喝奶,喝不成,吃也行。” 浮云卿怔忡片刻,观摩着敬亭颐的脸色,试探道:“我什么时候说过的?我说的时候,只是在说,没做什么其他的动作么?” 她有许多不堪回首的坏习惯。 比如会因一种气息,依赖上谁。比如会在某些时刻,缠着谁要吃奶。 零零碎碎的画面逐渐拢至心头,瞥见敬亭颐开口想说什么,浮云卿一下捂住了他的嘴。 作者有话说: 今天有些忙,更的少了点。明天的更新挪在晚上11点半,这本想尝试下日六日万,让大家看得开心~ 感谢留言,感谢营养液投喂,感谢订阅~ 第28章 二十八:端午(三) ◎我们何时成婚?◎ 夏夜的风是一晚比一晚燥热, 暑气与水汽交融,蒸得人额前冒汗。 浮云卿指尖颤抖,眼前不断涌现她将那衣襟拽开, 贴在起起伏伏的胸膛上的画面。 她记得自己把脸贴在那上面,她的眸被酒意灼得氤氲朦胧, 鸦羽般的眼睫扎在那处粉红上。 敬亭颐被扎得痒,又不会拒绝,于是将头侧了过去,因着她的那句话臊得脸红。面上似痛似欢的神情, 说不清是隐忍更多, 还是渴求更多。 她那时说,“真粉啊。敬先生, 你身上真粉,上面和下面都粉。我最喜欢的粉,就在你身上。” 阖眼嗅着他身上的清香, 她像个地痞流氓一样, 打趣着:“男人身上都是这么粉嚜。” 再一抬眸,便是次日。复而抬眸,只见眼前的他眼神湿漉漉的,好似刚洗好,还带着水珠的葡萄。 敬亭颐握住浮云卿的手腕,将她的手拉了下来。 “您没有其他动作。”敬亭颐说道,“不过往后可不能再醉酒了。” 浮云卿皱皱鼻尖,说好。 又想起自己来花圃寻人的目的, 羞赧道:“我想让敬先生帮忙查个人。” 敬亭颐颔首说好, “那人是谁?” “内侍明吉。” 她觉得敬亭颐生了一颗七窍玲珑心, 叵奈身子弱些, 可脑子还是灵光的。能捋清账簿,那想必也能查清人。 敬亭颐愣住,“明吉是禁中的内侍,还是内侍大监身边的人。臣身在内院,恐怕查不好。不过您为甚要臣去查明吉?” 浮云卿有些气馁:“不过是最不靠谱的直觉罢了。他看我的眼神,让我觉得不舒服。他眼底有莫名的恨意,看我的时候,那恨意便朝我而来。至于朝别人有没有,那就不清楚了。” “恨意?”敬亭颐不解,“您与他不过几面之缘,他对您又怎么会有恨意呢?” “兴许是我看错了罢。”浮云卿叹口气,“明吉的事,先生就当没听我说过。我真是病急乱投医,先生平时大多时候都待在府里面,偶尔出去一趟,也是有私事与公事要办,哪有空闲时候去查人呢?何况你怎么查,就是心里想查,这副身子也会阻挡你查。是我想的少了。” 她的心一会儿被焐热,一会儿被泼冷。难言都化作一句句低沉的叹息,叹着叹着,又觉没必要。 明吉就算恨她,难道还会恨到杀了她囖?她自觉与他无冤无仇,只是平常待人温和,贸然闯出来个恨她的,心里像是橫了一道梁,挖了一道坎,不舒服。 浮云卿转身回了内院,那厢敬亭颐换了身夜行衣,踅至金明池上一条绞盘棕船里。 船厢宽敞,帷幔重重。中央坐着一位中年男郎,正品着香饮子茶。 那人嘴里漱着苦涩的茶叶子,将茶叶子在嘴里转了几圈,兀自“呸”了声,将茶叶子吐到茶碟里。 他道,“来了。” 敬亭颐叉手呵腰,“官家尊躬万福。” 那人笑了笑,随即青藤转椅转向敬亭颐。那身着明黄襕袍的中年男郎,竟是先前待在艮岳的官家! 敬亭颐面色凝重,劝着:“这两年京城不太平。开封府审了一批又一批的杀人案,常有百姓告偷盗奸.淫之事。您这会儿到金明池来,恐有人身之危。” 官家满不在乎地摆摆手,“他们要砍朕的脑袋,那就随他们砍去。抢,盗,奸,杀,无非是被朕的变法戳到痛处,狗急跳墙罢了。朕的人身安危……” 他森然笑了声,“孩子,你离开皇城司不过数日,怎么像是把那处遗忘了般?皇城司里,有朕亲自培养出来的替身,他与朕脸身相似,话音相近,此刻正待福宁殿打着呼噜酣睡呢。谁能想到朕此刻正待在这条平平无奇的船里。宫里有朕的人,金明池外遍是朕养出来的杀手刺客。朕还怕什么。” 官家掇来条杌子,示意敬亭颐坐到自己身边,“慈元殿内,朕刻意抬捧卓旸;家宴上,朕克制着不给你半个眼神。你没生气罢。你不要心有芥蒂,你应该知道朕这么做的原因。” 敬亭颐只是跪在官家面前,不卑不亢道:“臣知道。” 官家见他这动作,便清楚,他这是心里正恼得很呢。 “你呀,就是被小六拿捏得死死的。她多看别人一眼,多跟别人说句话,你就慌了。要是再有提她婚事的,你恨不得卸下全部伪装,直接把自己送到她床上去,跟她说句,咱们成婚罢。”官家身子往后一趟,戏谑问:“是不是朕说的这样?” 敬亭颐叩了首,澹然回道:“臣没有。” “没有?最好真的没有。”随即话锋一转,“那刺头近来有什么动静没有?朕的变法施行得快,眼看就要变到他家门口了。要是没弄出些动静,那朕会怀疑,他是不是死喽。” 敬亭颐回:“他一直很机警。扰乱变法的事,从不亲自露面插手,而是交派给无数下线,让下线渗入各个方面,获取情报。” 官家:“他这法子倒跟朕一样。你且说说,这众多下线之一,都有谁?” “内侍明吉。”敬亭颐抬眸,直直盯着官家,“臣目前知道的,只有明吉。” 官家满脸愕然,“明吉,明吉,竟然是朕提拔上来的明吉。” 他倏地叹了句,“陪朕数年的大监通嘉,自变法来,一直与丁伯宏那帮人走得很近。朕只当他被腐蚀,连带着他的干儿子苍巴,走了歪路。朕看明吉家世清白,不曾想这厮,竟是那刺头派来试探朕的奸邪。” 官家又问:“你是怎么查出来的?这事卓旸他知道么。” 敬亭颐摇头,“这事只有臣一人知道。” 两个问题,他只选了其中一个回复。万幸官家并未多想。 敬亭颐怀疑明吉有问题,还是在浮云卿告诉他,这厮眼里有恨意的时候。先前他并未在意这个阉人,可他竟用那双满含恨意的狗眼,盯着浮云卿看。 然而这仅仅是怀疑,他未曾调查过明吉。 从未有人敢恨浮云卿。仅仅这点,敬亭颐便想将他碎尸万段。因此即便明吉没问题,敬亭颐也会把他推出来泄恨。 何况他的直觉告诉他,明吉此人不仅有问题,还有很严重的问题。 敬亭颐眸里是化不开的阴冷,他倔强地问:“臣何时能与公主成婚?” 听及他提到浮云卿,官家笑眯眯的脸登时拉了下来,“你与小六的事,我不多做干涉。成婚这事,朕比你更期盼。成婚早晚,难道不是你的能力问题么? ” 官家嗤笑道:“小六从小到大,见过的无非是内侍宫婢,亲朋好友。完全陌生的,约莫也就你与卓旸两人。她喜欢温润清朗的,喜欢知识渊博的,喜欢能包容她时有时无的小脾气的,喜欢万般呵护她的,这些我之前不是都跟你说过嚜。你的确变成了她喜欢的样子,可为甚她还没在你面前提过成婚的事?这些你不比我清楚。” 敬亭颐心酸不已,他的确无能。 他觉得自己像勾栏院里,不知廉耻地说着放浪话,勾搭客人的小姐。而浮云卿是他唯一的客人,是他拼了命欲擒故纵,勾引诱惑的贵客。然而那位他想托付终生的客人,却有太多莺莺燕燕能选择。 他勾引她的手段,令他倍感羞耻。更羞耻的是,眼见他就要把一身衣衫脱在她面前了,可她仍旧无动于衷。 他有着文人君子的外表,做着光风霁月的事,可他不耻的行径却比待客多年的小姐还要霪,还要卑贱。 敬亭颐再叩首,满心落寞道:“臣明白。” 或许他还不够霪,不够卑贱。他该再放浪些,勾得她走不动道才好。 官家笑他的心思叵测,给他淪着热茶,道:“你也不要灰心。驸马之位,早晚都是你的。你是朕早就选好的驸马,就算小六不喜欢,朕也会将找个正当的理由,把你塞给她。何况这孩子喜欢你喜欢得紧,成婚的事,什么时候说,她自有考虑。她长大咯,但在朕心里,她仍旧是不谙世事的少女。芳华少女,心思说好懂也好懂,说不好懂呢,也不好懂。回去你再观摩观摩。” 话落,又装腔作势地扽了扽袖子,“过来陪朕喝盏茶,下一盘棋。” 棋盘黑子白子各持一方,官家持白子下先手,将敬亭颐的黑子逼得连连后退。 四方棋盘,一子落慢,满盘皆输。黑子每落一处,白子便会下到其相对处,最终白子胜黑子一目。 官家不甚在意,慢悠悠地捋着须髯,“下围棋,若想必胜,需得执先手,下天元。然而第一手便下天元,一盘棋气就紧了。虽必胜,却不厚道。朕平日下棋,先落子星位。今晚先下天元,你败,我胜,你可介意?” 敬亭颐沉稳回道,“一盘棋而已。官家想怎么下,就怎么下。官家要胜,那臣就输。” 然而他心里却掀着一阵狂风巨浪。 他是官家一手培养的臣,是黑暗地里的鬣狗。他可以让官家胜,但某些时候,他若想,也会让官家输。 甚至不单单是输。 * 公主府内院,卧寝后廊。 尾犯侧犯一左一右地蹲在浮云卿身旁,劝道:“公主,您去歇息罢。这都子时了,您从来没有睡得这么晚过。” 浮云卿披着件薄毯,窝在藤椅里。她的眼亮晶晶的,不比天边的明月逊色。 “你俩去睡罢,不用守着我。后廊离卧寝不过二十步,我要是困了,会去睡的。我在看天上的流星,你俩要是想看,可以搬条杌子来,坐我旁边。要是不想看,就赶紧回去。” 浮云卿摆摆手,晃着藤椅,一摇一摇地,抬头望着黑暗的天。 流星倏来倏去,在无边的天际留下一道长长的,银白色的尾巴。 五六岁的时候,国朝大修司天监。官家找来一群精通天文的官员,做出了浑仪。 官家有时把她抱在怀里,有时牵着她的手,穿过一扇扇雕刻着星宿的门,将她带到摆着各种测量仪器的大殿。 他细心地把天文历法知识讲给她,她却贪玩,撒腿爬进浑仪里,弧形的铜片铁片将她包裹起来,她伸手数着星宿与孤星星官。 夜空中最亮的那颗孤星,有个好听的名字——北落师门。 官家说,他最喜欢北落师门星。不仅因着它名字好听,更因它是一国军事的象征。 “只要北落师门还亮着,国朝便会一直延续。”他说。 那座殿冷清岑寂,经常回荡的只有仪器操作的声音。 许多记忆朦胧不清,就如今晚忽闪忽灭的星星,遥远模糊。 比及敬亭颐换上常服,再到内院,只看见浮云卿躺在藤椅上睡得安稳。 幸而是在夏夜,幸而她还披着件薄毯,不会着凉。 敬亭颐放轻脚步,放缓呼吸,单膝跪在浮云卿身旁,拿着青篦扇轻轻扇风。 不消说,定是流星吸引她在此驻留。 敬亭颐倾身,给她掖好毯子。借着昏昏暗暗的夜光,窥着她乖巧的模样。 少女呼吸声轻浅,睡着时,眉头不蹙,表情舒缓。平静安谧,却是敬亭颐羡慕极了的模样。 大多数小娘子家的内闱生活都是枯燥的。绣花缝衣,吹笛弹筝,规规矩矩地及笄,规规矩矩地嫁人生子。她们的少女时光只有短短十五年,甚至更短。而她们为人妻,为人母,为人媳的时光,却一直延续到生命尽头。 敬亭颐无比庆幸,他喜欢的少女,是享尽舐犊之情,尊贵受宠的皇家公主。 也无比庆幸,这位公主,不会被当做联姻的工具,远嫁辽金。 她会有什么天大的烦恼呢? 敬亭颐揿住浮云卿的手腕,摩挲着她白皙的指节。 睡梦中,浮云卿蓦地从尾椎升起一股细密的痒意,不难受,却总想躲开。 敬亭颐托起她的手,惊叹着,怎么会有一个妖精似的少女,只是睡着,就能勾起他所有的霪与欲。 她没有勾引他,却叫他陷得不可自拔。 敬亭颐将那双柔荑贴在自己脸上,歪着头,往她温暖的手心里靠。 他吻了吻她的手心,吻了吻她的手背与指节,又吻了吻她的指腹。 他抬眸望着她的额,她的眼,她的唇,把她安静的模样阗满欲海里的各处缝隙。 只看她一眼,他便丢枪卸甲,溃不成军。 “小浮云。”他幽怨地唤了句,“我们什么时候成婚?” 他觉得自己卑微得像一条狗。他们的遇见,是他付诸一切,向官家求来的。他们的攀聊,是他没脸没皮地勾搭来的。 他有些累,但又不得不继续做着诱她的事。 毕竟决定权,一直都在她手中。 未几,敬亭颐环紧浮云卿的腿弯,把她拦腰抱起。 婆子女使都睡了,他把浮云卿轻轻地搁置在床榻上。 轻轻摘下她头上的簪钗,将她的发梳开,把帕子搵湿,给她擦脸。 敬亭颐将浮云卿揽在自己怀里,哄着她张嘴,含水漱口。 她睡得熟,却能隐约地听见他指挥的话,也能听话照做。 敬亭颐不知世间陷入爱河的男子,是否都如他一般,有时视爱人为长不大的孩子,有时视爱人为勾魂的女妖。 他那不洁的欲,冒头的霪,此刻都化作一句哄词。 “真乖。” 作者有话说: 16号的更新放在中午,17号0点5分更新,之后时间就稳定在0点5分啦~ 第29章 二十九:端午(四) ◎臣给公主扎辫子。◎ 初五早, 麦婆子提着一撮糖蜜巧粽,踅至珍馐阁。 民间家宴大都定于初五,这日百姓上街购置粽子艾叶, 临街店铺常被一抢而空。与之相比,贵胄人家便清闲许多。 麦婆子臊眉耷眼, “清闲也不是无所事事的清闲。有许多习俗也得做到位。” 说着扭身朝尾犯交代:“该把公主叫起来了。咱们叫,不会有甚事发生。要是等禅婆子来,那她估摸就要数落咱们院懒惰散漫了。” 尾犯福身说是,不想甫一转身, 就见浮云卿跟着两位夫子走了过来。 浮云卿扭着僵硬的脖颈, “麦婆子怎么跑到这儿了,不是叫你歇着嚜。这些杂事, 交给旁的做就行。” 麦婆子知她一番好心,只是总觉自己照顾人的权利慢慢被架空,落寞道:“奴家只是想多给您做些事。人老了, 闲着闲着就闲出毛病来了, 奴家宁愿累,也不愿闲。” 浮云卿怨道:“好好的,说这些做什么。”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不过人大多讲求避讳,这些心知肚明的事,能不说,就不说。 浮云卿揪下几个粽子,将最大的那个稳稳放进麦婆子手里。 “昨夜睡得晚, 今日又起得早, 本来能多贪睡会儿。然而熟睡时却得知, 姐姐又要我过去一趟。”浮云卿剪开粽绳, 说道。 这话一出,在场几人心里都有了底。 无非是定相看宴的事,届时会邀请京中贵胄世家的年青男女,吃吃喝喝,看顺眼就定亲结姻。 不止是为浮云卿一人相看,旁的贵女也可自寻夫婿,人际来往,交换信息。 敬亭颐剥粽的动作一顿。 睐见浮云卿兴致不高,安慰道:“禁中也是您的家,回家一趟,不是再正常不过么?该怎么做就怎么做,不要影响心情。” “这些我当然知道,可心里就是不舒服。就像话本子里说的,隐隐感到风雨欲来。”浮云卿叹道。 卓旸没心没肺地嚼着粽子,“有甚不舒服的?小小一场相看宴,就把您给难倒了嚜。” 浮云卿满眼惊讶,“我都没说相看宴的事,你就猜到了?” 卓旸嘁了声,“您刚入宫背过书,今日叫您入宫,不是为着相看宴,还能是为着什么。何况官家先前也向我们说过,叫我们留意京中年青男郎。我们呢,入府以来,也常去外面打听。” 浮云卿撇撇嘴,“那留意到合适的人了么?” 卓旸刚想说有一个,结果就被敬亭颐截了胡。 “端午解粽,将来的事将来再说,但该做的习俗还是要做的。”敬亭颐扯来两个粽,解开粽绳,分别放于浮云卿与自己面前。 剥开粽子,比较谁剥的粽叶更长,谓之解粽。 往年这些简单的习俗,浮云卿是万万不会做的。她遵习俗,遵的是那些程序隆重繁琐的习俗。 习俗越隆重,在她心里,便愈重要。而像解粽这样可有可无的习俗,那就不去做了。 只是现下这颗小粽子,是敬亭颐递过来的,它的内涵与旁的粽子不同。 然而浮云卿刚剥开粽子,那头敬亭颐剥开的粽叶就断了。他一口气顺下来的粽叶,不过拇指长。 顶着浮云卿疑惑的目光,敬亭颐镇静回道:“臣手抖,用不上力。” 一听他这话,浮云卿忙擦了擦手,端起敬亭颐的手腕,确实见他的指节不受控制地抖着。 “你手怎么了?”浮云卿问。 敬亭颐只是摇头,“臣这副身子,时不时犯些小毛病,来得快,走得也快。不过没什么大碍,只会平白无故地扰臣一阵,叫臣在您面前丢人。” 浮云卿心疼得紧,“这么大的事,怎么现在才跟我说呢?什么丢人不丢人的,这样,饭后你去大夫那里煎些药吃。小毛病容不得忽视,能治,那就得治。” 她只怨世事不公。敬亭颐为人恭谨,向来温温柔柔的,不曾朝她发过半分脾气,待旁人也温和。这般好人,却身子孱弱,还时不时受细微病痛的折磨。 饱觑一眼卓旸那逍遥样子,浮云卿心里更是忿忿不平。 “卓先生,你与敬先生关系密切,你那么了解他,怎么不把这些事跟我说说呢?” 卓旸连连点头,“这事是臣的不对。以后呢,他有什么好歹,病了不舒服了,臣立刻飞到公主身边,给您事无巨细地禀告。” 然而心里却骂着敬亭颐满嘴屁话。 敬亭颐为什么手抖,他自己再清楚不过。不过是这几夜来回奔波,几乎没睡过好觉。日夜颠倒,病根犯了。 相看宴要办,公主心急,敬亭颐更是心急。 他想钻进公主的心,近些,再近些。 浮云卿没听出卓旸话中的腌臜之意,颔首说行。有一缕发丝掉了出来,麦婆子瞥见,便福身上前说道:“这发髻是谁盘的,怎的这么松散?眼见您就要出门了,弄这出不是难为您么?” 浮云卿却羞赧一笑,“是我自己拿根簪子,随手盘的。我想着先来珍馐阁吃口粽,再回屋里梳妆打扮。” 她晃晃头,将挂在后脑勺的簪子晃了下来,正好被敬亭颐接在手里。 浮云卿变戏法一般,从手里拿出个皮筋。 “去年秋猎,我见大妗妗扎着马尾射箭纵马,那样子真是潇洒。我虽不会武,但却喜爱那潇洒样子。我也学着扎个马尾。”说着就用手做梳,把头发都拢在手里。 只是她素来习惯任人盘髻,今日亲自动手,总觉得别扭。浮云卿两手抓着头发,然而那股头发无论如何,也套不进皮筋里。 “让臣来罢。” 敬亭颐说道。他也似变戏法一般,手里倏地冒出一把木梳。 “臣给公主扎辫子。” 浮云卿稍稍回头,本想婉拒,毕竟敬亭颐的手还抖着。可再细看一眼,他的手竟然不抖了! 她心里暗笑,勾唇说好,“要扎得高些。” 比及禅婆子走近,正好瞧见敬亭颐手指翻飞,灵活地将皮筋绕了几圈。 还真别说,他扎的马尾辫,是禅婆子见过的,扎的最好看的那个,把公主拾捯得英气洒脱。 然而她面上仍肃声说了句:“荒唐。” 只是她严肃的话语,冰冷的面容,都被浮云卿的欢声笑语消解散去。 只要公主开心,失不失礼,荒不荒唐,又有什么要紧呢。没人在意敬亭颐蹊跷的准备,他就这般悄无声息地渗进公主的心。 眨眼到了夏至。 今年夏至在端午七日后,各家要烧柴做大锅饭,赠馈给邻居。附近百户相互蹭饭,便是吃一日百家饭。吃百家饭讨个吉利,老人常说,用过百家饭,今夏不中暑。 百姓做大锅饭,是要把饭一户一户地送到别人家去。而滑安巷只有公主府一户,禅婆子叫来周厨,道:“在门前搭个棚,多做点玉米糁粥。咱们也让旁户邻居,上门讨吉利。” 周厨说是,“咱们这里是公主府,要是让仆从一户一户地去送饭,岂不是丢了皇家的面?婆子放心,这饭是要认真做的,给咱家公主攒攒名声。就是不知,今年谁会开了上门吃饭的头。第一个到公主府吃百家饭的人,不是胆子非常大的,就是非富即贵的,想来巴结咱们的人啊。” 禅婆子扽了扽起褶皱的衣袖,回道:“到时你也跟小厨房的几位商量商量。站在门口等等,要是实在没人来,就找几个做戏好的托,给咱们造造势。百姓都是随波逐流的,爱凑热闹。只要门口热闹,就不愁没人来。当然不用找托最好。” 她凑近周厨身旁,小声道:“我听闻,滑安巷东头,走百步就到的那条永宁巷,近来新搬进一位贵人。永宁巷先前坐落着庆国公府,后来废置多年。这位贵人花重金买下庆国公府这片地方,又将牌匾摘下,取新名为‘庸园’。两条巷离得近,你多个心思,要是那位贵人来了,且我不在,那就赶紧派人告诉我。听闻他不是个好相与的。” 周厨不解,问道:“贵人来就来了,为甚要格外在意这厮呢?这里是公主府,常有贵胄世家上门拜访。来个非富即贵的人,再正常不过。光我知道的,就有朝中重臣的女儿,大头商贾的女儿。不过咱们都给拒了。” 禅婆子心想,这位贵人,可不是一般的金贵。 她不欲与周厨多说,倏地瞪他一眼,厉声道:“叫你做,那你只管做。” 那厢浮云卿拿着青篦扇,呼哧呼哧地扇风,扇片大力摇着,可她半点不觉凉快。 尾犯端来一瓯荔枝冰饮子,搁在浮云卿身前。 下层铺满碎冰,上层是冰凉的荔枝糖水与饱满的荔枝肉。浮云卿往前倾身,扑面而来的冰气震得她头脑发懵。 “今年的夏至,比往年热了不少。端午就热得减了几件衣衫,夏至又减了几件。比及大暑,莫不是要热得逼人裸.身出门了?” 尾犯笑她异想天开,“既然热,那咱们就不出门了。夏日漫长,咱们啊,就在院里偷偷懒。盼到秋日,秋高气爽,再出去散散心。” “秋日?我倒也想把事都推到秋日去做。”浮云卿将衣袖撩至手肘,一勺一勺地,舀着荔枝糖水喝。 她道:“我倒也想图个清闲,可明日就是相看宴,相看三日,定下驸马。秋日嚜,及至秋日,估摸我已经成过婚了。成婚后哪还有闲暇时间?” 尾犯大惊,“明日?贤妃娘子就这么盼着把您嫁出去么?” “不是她盼,是早嫁晚嫁,早晚都得嫁。”浮云卿叹气道。 那日入宫,贤妃煞有其事地说:“早些嫁,你还有选择的余地,你能与心爱之人结成良缘。再晚些嫁,世家都想往婚事里插一脚。到那时,这桩婚姻便是朝政的牺牲品。朝局动荡,影响的不止是前朝,它会渗入到生活的各方面。你懂么?” 浮云卿不懂。 谁主持变法,谁反对变法。谁升官,谁遭贬,她不关心,也无法关心。 但她从来不会忤逆贤妃。何况她心知相看宴只是走个过场,她的驸马,是她与天意共同选好的。 既然选好,不管那人乐意不乐意,她都要让他做驸马都尉。 浮云卿整整衣襟,“给我挽髻罢。晌午后厨要摆棚做大锅饭,百户人家要上门拜访呢。我还没见过这么多人。” 尾犯说是。 浮云卿不懂各种隐晦的忌讳。她站在府门口,嗅着玉米糁粥醇厚的香,享着大棚下的阴凉,只是疑惑:怎么没人来呢? 禅婆子劝道:“公主,您回去罢。您站在外面不成体统。公主岂是随意能窥见的?两位夫子待在院里歇息,您也去歇息罢。百家饭的事,有周厨操心着。” 浮云卿摇摇头,“与民同乐。再说公主又如何,公主不一样是人么。是人,怎么就瞧不得。” “咱们做的粥,消暑消食,喝着舒坦。为甚就没人来讨吉利呢?”她落寞道。 闻言,禅婆子朝周厨递去个眼色,示意让托登场。 周厨又递回去个了解的眼神,故作嗓子不舒服状,自然地“咳咳”两声。 然不待托登场,滑安巷口,便慢悠悠地走出主仆二人。 小厮走在后,推着轮椅上的年青男郎踅近。 那男郎一身云水蓝袍,身姿清瘦。然而他的脸却比女人还媚,眼尾有一处鲜红欲滴的泪痣。薄唇红得渗血,像恐怖话本子里,刚喝过人血的妖怪。 他似一片干透的纸翼般,枯寂,惨白;又似精致的提线傀儡,若不是尚有平稳的呼吸,约莫要叫人以为,这小厮推了个死人过来。 他的声音也轻飘飘的,甚至不如蝉鸣响。 “某谨拜公主殿下,公主殿下尊躬千福。” 他挣扎着要起身,浮云卿看得心都揪了起来,忙摆摆说,说不必不必。 她要是让坐轮椅的人,艰难起身给自己磕个头,那良心真真是过不去。 浮云卿瞧着眼前这人面生,犹豫问道:“小官人是……” “某先前住在京郊,如今搬到了永宁巷,就是滑安巷往东走百步,走到的那条巷。” 作者有话说: 重要男配出场,敬先生的醋坛子要打翻啦! 第30章 三十:百家饭 ◎我和她的事,不用你操心。◎ 身后小厮唱了个肥喏, “殿下,我家阿郎刚搬来永宁巷不久,这附近没几位交识的邻居。今日贸然拜访, 您千万不要嫌弃。” 浮云卿讪笑道:“怎么会呢。今日夏至,府里设百家饭。小官人是第一个来捧场的, 我感激还来不及呢。” 轮椅上的人是肉眼可见的虚弱,浮云卿火急火燎地让小厮把他带到棚下。 “小官人怎么称呼?” 浮云卿问道。 “韩从朗。”那人轻声回道。 “噢,韩小官人。”浮云卿暗自揣度。 城里非富即贵的韩氏,只有一家, 即参知政事韩斯一家。听闻韩斯六子体弱多病, 常不视人。 韩从朗,约莫就是那位韩斯六子罢。 浮云卿睃见周厨正给小厮舀着玉米糁粥, 而韩从朗安安静静地待在轮椅上。他不往前瞧,也不往后看,只是眼神空洞地发着愣。 她凑近禅婆子身旁, 耳语道:“婆子觉得这厮奇怪不奇怪。” 禅婆子面色凝重, “有什么奇怪的。新客带着乔迁之喜而来,他讨府里的吉利,咱们也沾沾他的光。人情来往,无非是串门闲聊。” 然而她心里却悄摸做了个决定。她要抽空去禁中一趟,把韩从朗上门拜访的事告予贤妃娘子。这一池水太深,她得请示请示贤妃娘子,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应对这恶茬。 小厮端着托盘,上面摆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粥。他虾腰说了许多吉祥话。 浮云卿还想着, 小厮没办法腾手出来推轮椅, 那韩从朗该怎么回去。哪知觑见韩从朗自己抬手转动了车轮。只是那车轮却朝她滚近。 韩从朗叉手说道:“臣不多做叨扰, 只是家里明日设宴庆祝乔迁, 不知公主能否赏脸,去臣家里燎燎锅底。” 浮云卿尴尬地笑了笑。她与韩从朗不过初见,贸然到他家做客,女未嫁男未婚的,怎么想都觉不妥。且明日她也有场相看宴,根本抽不出身去燎锅底。 浮云卿说容她想想,诌了个借口,“我倒是想去凑个喜气,只是学业繁忙,实在走不开。” 韩从朗不甚在意,“臣说得疏忽,您只当没听见。臣不多做叨扰。” 言讫,便与小厮一前一后地走远。 未几,数位老百姓递嬗踅来。 有白发苍苍的老翁,有丰满爽朗的妇人,有稚嫩的孩童。周厨大眼一瞥,他安排的托零零散散地混进了这批人里,并不扎眼。 “诸位排好队,这一大锅粥保准够喝!”周厨系起攀膊,帕子往额前随意按了几下,吸去不少汗。 浮云卿见人络绎不绝地来,这百家饭也算顺利送出去了,随即转身离去。 禅婆子跟着她穿过游廊,见她悠然自得,不禁提醒道:“公主,明日便要去赴相看宴,您怎么也不做做准备?穿什么衣裳,梳什么发髻,什么时候去,什么时候来,说什么话,做什么事,这些事您都得操着心。” 浮云卿不耐烦地打断她,“这些事,姐姐早就安排好了。我呢,只要人去就行了。做准备嚜,做不做都没甚么大用。” 禅婆子问她缘由。 她却讳莫高深地笑了声,“我的驸马需得入赘,只此一条,便能劝退大多不识好歹的人。剩下一小撮里,要挑温柔的,能包容我的。” “还要是粉的。”她补充道。 “粉的?”禅婆子暗叹自己跟不上年青人的思路,“什么粉的?顶天立地的男儿郎要什么粉?是衣裳粉,还是要喜欢粉这个颜色。” 浮云卿却捂着自己的耳朵,走得愈来愈快,“不知道,不知道。等我把驸马抢来,婆子自然知道我挑的是什么样的!” 禅婆子跟不上她,脚步渐渐放慢了些。 “温柔的,包容的。”禅婆子只觉这要求像极了她身边的一个人。 不敢想,公主驸马的事,不是她能去想的。 * 一树木槿摇曳,枝桠上爬着数只蝉,蝉声时而急促,时而舒缓,将敬亭颐的心撕成两半。一半载着他乞求官家赐婚的场面,一半载着暴雨中,浮云卿说她有中意人的场面。 他握着长剑,剑身飞快朝烈日长空刺去。 他挥剑迅疾,剑影缩成一道道凌厉的银色,击下一片片浓绿的竹叶。竹叶四落,还未落到土地里,又被剑影挥起,绕在他四周,渐渐围成一个圈。 而敬亭颐是被困在圈里的人。他握紧剑柄,“嗖”地朝四周刺去,霎时树叶被割成无数碎片,零零散散地飘远。 敬亭颐不轻易出汗,因此哪怕在地面被烧得滚烫的炎夏,他仍做着高强度的训练。刀枪剑弩,用废一个,便换下一个接着练。 而卓旸则与他相反,他畏热不畏寒。他躲在游廊下,倚着廊柱,远远望着心情低落的敬亭颐。 敬亭颐每每心情低落,便好提着剑杀人。这厮白日与晚间是两个全然不同的人,白日里纵容着浮云卿,好似没什么底线;晚间,但凡谁都喘口气,下刻便会被他一剑封喉。 卓旸最怕他白日发疯。趁着公主没来,便劝着何必。 “何必呢,你要介意得紧,就跟她挑开说,说清楚。说你要毛遂自荐,且只能接受自己做她驸马这个结果。” “我和她的事,不用你操心。” 卓旸漫不经心地嘁了声,“或者你再给她多来点暗示。你不是一贯爱佯作可怜状么,兴许你梨花带雨地哭着求着,她一心软,立马封你为驸马,连六礼都省了。” 敬亭颐白他一眼,收剑进鞘,又将沉重的剑鞘扔进卓旸怀里。 “你这把剑太钝,太笨,我用不惯。”敬亭颐说道。 “嫌弃我的剑,那你倒是去把你钟爱的剑给拿回来。”卓旸回道:“你的剑落在那刺头手里,他多拿一日,你我便多危险一日。你可曾想过,万一他把剑交给官家怎么办。我们的计划,不就都暴露了么?” 敬亭颐不以为然,他反复清洗着手,感受着指缝间,水流涌来涌去的奇妙的触觉。 “夺剑的事,我们不能出面。” 卓旸问:“那要让谁去?” “公主。” 话音甫落,恰巧这头浮云卿进了院。 “敬先生是在叫我么?”浮云卿手撑着廊柱,歪身往前扒扒头。 敬亭颐眼底闪过一些错愕,继而被莫大的欣喜取代。 “您来了。” 浮云卿眼神盯在了他身上,再也移不开。往常敬亭颐常着宽松的衣袍,丝绦勾着劲瘦的腰身,她只能看他好看的腰发呆。 可眼下,敬亭颐却穿着修身的圆领窄袖袍,腰间环着髹黑革带,蹬着黑靴。他宽阔的胸膛,起伏有力的腹,修长的腿,都被勾勒得淋漓尽致。 浮云卿看得痴了。原想敬亭颐是只伶仃的鹤,今日见到韩从朗,蓦地发觉原来她喜欢的,从来不是伶仃的鹤,不是瘦弱死板的鹤,而只是敬亭颐这个人。 她无法用言语形容出敬亭颐带给她的感受,她只是想,躺进他的胸膛里,抚着他铺着薄肌的腹。甚至心底隐晦地想,要把双腿环着他的腰身,手指陷进他的脊背里。 浮云卿羞得满脸通红,她木讷地回道:“我来跟两位先生报一下百家饭的事,一切顺利。” 她惶恐地在话语里捎带上卓旸,试图掩饰狂悖的心思。 敬亭颐掇条杌子,叫她坐在通风凉快的廊下。 “方才我与卓旸猜着,打头阵拜访的人会是谁?”敬亭颐笑道。 他向卓旸投去个阴冷的眼神,大有不配合他的话,就不给好果子吃的意味。 卓旸心里骂敬亭颐成天诓人,可嘴里依旧说是。 浮云卿回:“打头阵的是新邻居,刚搬到永宁巷去住。那人是韩从朗,韩副相的儿子。不过是坐着轮椅来的。没说几句话,待小厮领过粥后,他就走了。” 原来是韩从朗。 敬亭颐与卓旸心里皆是一惊,他们猜到早晚有一日,韩从朗会来公主府撒野,却没有料到,这日竟是今日。 “噢,他还邀我去燎锅底。我觉得不妥,就婉拒了。”浮云卿回着,“这一片常有邻居搬走,搬来。我与他不过一面之缘,想必日后再也见不到面了,哪里会有上门燎锅底的交情。兴许他不常与人来往,没那么多亲朋好友祝他乔迁之喜,他病急乱投医,就投到我这里来了。” 卓旸难得朝她竖起大拇指,“这事您做对喽。您是公主,有多少人想巴结您呢。要是谁邀您,您就去,岂不是会被不怀好意的小人窜空。” “巴结,韩从朗是想巴结我么。”浮云卿抬眸望着敬亭颐,“我还真以为他只让我去燎锅底。” 敬亭颐叹她天真,“人情来往,哪有您想的那么简单。每走一步,都要再三思量。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您是国朝的公主,是上梁。您若接受下面的恩惠,那下梁的风气会歪得更狠。您的举动被那帮谏官盯着,行事千万小心。” 浮云卿调皮地眨眨眼,说知道了。 “敬先生说的话都跟姐姐说的一样。”她站起身,抬头望着眼里满是她的敬亭颐。 真好,他的自觉,他的话音,他的脸身,怎么样样都精准击中了她的心呢。 * 那头韩从朗刚踅进庸园,仆从便蜂拥而上,这个给他捶着腿,那个给他揉着肩。 小厮端着那碗玉米糁粥,弯腰请示道:“阿郎,这碗粥怎么处理?” “怎么处理?”韩从朗的脸登时变得病态扭曲,一下将粥打翻在地。 瓷片碎了一地,金黄的粥融进了泥土,肮脏不堪。 仆从见状,皆恐惧地跪下磕头。 “她怎么敢……她怎么敢……” 韩从朗摁着椅手,指节用力泛白,咯吱作响。 “她怎么敢,让我与那些蝼蚁,用一样的膳食。” 韩从朗蓦地揪起小厮的衣领,愤恨道:“你不是说,她喜欢带着病气的人么?怎么我坐着轮椅过去,不见她眼底升起半分可怜之意?” 小厮两股颤颤,哆嗦道:“小底确信公主喜欢病弱文人,只是……只是……” 只是第一次见面,公主能跟主子说话就不错了,哪里会有更多的情绪流露出来。然而这些小厮不敢说。 韩从朗森然笑出声。 下一刻,他从轮椅上起身,掀起轮椅,将轮椅猛地撞向粗壮的树干。 眨眼间,那轮椅便四分五裂。 韩从朗额间青筋突突跳,他呢喃道:“无妨,来日方长。有的是办法,将敬亭颐那厮给比下去。” 第31章 三十一:相看宴(一) ◎你怎么敢跟公主抢男人?◎ 细雨微茫, 雨滴落到地面,旋即被暑气蒸发。这番毛毛雨把燥热黏腻的天气,稍稍降了些。 更夫提着梆子, 走一步敲一次。他在空旷的长街上荡悠悠地走来走去,却停在新宋门前, 不再往前迈步。 因着穿过新宋门,往南直走,越暨艮山门,便会来到年青男女常来幽会砑光的一片地。 相看宴定就定在这片地里, 其中一个幽静的后园, 名曰橫桥。 从各条巷里出发的贵女,踅至橫桥, 慢慢歇了轿。 未几,各家男郎也都下了马,正正幞头, 迈步朝内走去。 相熟的男女搂腰勾背地黏糊在一起, 恨不能当即交换个热吻。剩下还未相中人家的男男女女,各自分开走着,面色拘谨,可一双双眸子,却好奇地来回张望打探。 有几个胆大的聚堆,交流着掌握到的信息。 “欸,恁几位听过没有?据说,这次相看宴, 六公主也会来囖。皇室里, 现下就她一人未曾成婚。六公主来这里, 多半是来找驸马的。”说话的是忠穆伯家的二娘子, 刘妙祥。 宜国候家的四娘子张双翘撇了撇嘴,“她来作甚?她是公主,一来,就要把咱们这里最好的男儿郎给挑走了。她挑好的,我们挑次的,凭什么。” “你们一个个的待字闺中,成天就知道吃喝玩乐么,屁大点道理都不懂。”胡佟嗤笑一声,“本朝凡为驸马者,这辈子都不得入仕,也不能经商。只能守着一个驸马都尉的虚衔,守着公主,虚度一生。运气好点,驸马能有自己的府,与公主同住。运气不好呢,就得入赘公主府。那可是入赘,哪家爹娘舍得让宝贝蛋儿子入赘!” 胡佟是昭文殿大学士小女。年方十八,赴了三年相看宴,没找到一个中意的。日来夜往,成了这园里相看资历最丰富的。 她有自己的小圈,邀来十几位年青男女,时常相聚。因圈里祖上皆为浙籍,又都迁北在京城里安家,因此圈称浙来北。 胡佟便是浙来北圈的中心。她自诩博识直爽,说话往往不顾情面,好揭老底。 她挥挥手,只见女使端来一个铜奁,在她的示意下将其打开。 刘妙祥与张双翘倾身一睐,那铜奁里竟装着两对精致华美的牡丹钗! 两人眸子一亮,一齐道:“好佟姐,这是作甚?” 胡佟回:“你俩先前不是一直吆喝着,贵钗难寻嚜。这钗是前几日长公主赠予我娘的。我娘不爱这些花哨玩意儿,就转手赠给我。这牡丹钗可不一般,嫣红的牡丹由点翠与绒花制成,钗身是纯金锻造。这般华美的钗,就该戴到华美的人身上。” 说着捻起钗,各自插到两位小娘子的螺髻上。 时人推崇典雅,偏偏这两位喜爱亮瞎眼的纯金纯银。 她俩感激地道了万福,又小声问道:“好佟姐,这次是要交代我俩甚么事?” 胡佟赞其聪明。她心里鄙夷这俗气又谄媚的两位,然而面上却笑得开心,“是也,是也。恁俩都晓得我已经十八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可我一直没嫁出去。家里催得紧,我也慌得紧。” 她与两位贴得更近,“好姐妹,这次就帮帮我。恁俩机灵点,公主多往谁身上看一眼,随时报给我。她对谁态度不同,也随时报给我。” 两人不解,“这是要作甚。” “嗳,我不是说过缘由了嚜。”胡佟露出一口白牙,道:“做驸马多可惜,何况大多数有志向的男郎也不甘做驸马。只是碍着皇家的面,不敢直言拒绝。我想着,与其做驸马,不如做我的郎君。我大父升袝太庙,我爹爹是朝中重臣,我阿娘是将门独女,做我胡家的女婿,难道不比做驸马来得光荣?” 两位面色惧怕,畏声问:“你怎么敢跟公主抢男人?好儿郎多的是,非得抢公主的人么?” 胡佟反问道:“抢?你俩觉得我这叫抢?婚事成不成,各凭本事罢了。我胡佟看上的男人,还没有拿不下的。” 她这话说的真。十八未嫁,情缘却能阗满一座小屋。不过说喜欢她,非她不娶的,大多都奔着她的家世而来,并非真真心悦于她。 日积月累的,胡佟心里扭曲阴暗。她听及数家儿郎,都托爹娘给贤妃娘子或官家陛下捎信,自荐为驸马。只要为驸马,别说入赘,就是公主面首三千,也会守着本分,做个贤惠郎君。 她非得跟公主抢人,她不信一个蒸蒸日上的贵胄世家会招不来夫婿。 胡佟又威胁道:“想好再说话。刘娘子,你大哥要娶新妇了罢;张娘子,你爹爹是不是想升官了。仔细想想,我这忙,恁俩帮是不帮。帮我的忙,我自然也会帮恁俩的忙。”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胡妙祥与张双翘,今日可是把这句俗话给理解了个透彻。眼下哪里还敢辩驳,忙点头说是。 胡佟又露出她那口白牙,嫣然笑着。她生得一副人畜无害的相貌,笑时八颗牙会露出来,显示出满满的诚意。 人畜无害的她,坐在不起眼的一块地,桃花眸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每时每刻,都在盯着场内的动静。 捱过半晌,乍然睃见施素妆与荣缓缓搀着胳膊走来。 京中贵女随着朝政,分为两帮。一帮是以胡佟为首,家里反对变法的贵女;另一帮则是以施荣两人为首,家里支持变法的贵女。 不过施荣两人平日里跟公主走得近,与贵女并不熟络,故而当胡佟身后已经聚集了数位跟班时,施荣两人身后尚还不见跟随者。 抛却皇家与朝政因素,胡佟与施荣两人不合,也有看不惯对方性格的原因。 胡佟走近,朝两人道了个万福。 施父从一品,而胡父与荣父位居从二品。对方有一人家世比她更好,胡佟暂且需得低头示好。 施素妆白她一眼,“呦,胡娘子今年又来了。咱们这一辈的相看宴,三年前开始办,每次你都会来相看。算起来,也是资历最深的老人了。不如给诸位资历浅的说道说道,怎么在宴会上寻找中意的人。” 胡佟脸色霎时变得难看,她最看不惯施素妆这傲慢拿乔状。一时皮笑肉不笑地回:“我年年来,年年空手而归,无非是精里挑精,想挑个上品。不似某些人,挑都不会挑,随意踅摸个黑矮挫,当稀罕物件供着。我呀,眼光高。找不到就找不到,总比某些将就的好。” 这话是在讽刺施素妆与她那情郎。施素妆清冷的脸,高瘦的身,是京中贵女独一份。而她的情郎,传得一无是处,也是独一份。 荣缓缓虽心底里觉着那情郎不配,可仍呛话道:“纯粹的爱恋不比带着目的来得好?某些人爱挑,偏偏自己没吸引人的本事,全靠家世撑着。可我看这家世也无用,因为冲着家世求亲的男儿郎啊,个个都是怂种。” “不该叫怂种。”施素妆握着缓缓的手,调侃道:“应该叫鸭黄儿。” “素妆阿姊说得对,全是鸭黄儿。” 两人对视一眼,笑得灿烂。 浙人最忌讳“鸭”字,骂一句鸭黄儿,可抵千万句怂种王八蛋。 果不其然,胡佟霎时瞪眼扯眉。 “你!” 胡佟指着荣缓缓,上气不接下气。 “哼,无所谓。反正今年我一定会成婚,对方还是最出众的那个!” 她想侧身数落一众跟班,怎的不给她出气。然而甫一转身,却见众人皆是神色肃重,动作拘谨。 “一个个的,都哑巴了?”她道。 却见胡妙祥拼命眨着眼,不断给她示意。 “胡妙祥,你眼是斗鸡了还是瞎了,眨什么眼啊?” 胡妙祥欲哭无泪,怎么摊上了个没脑子的姐妹。 这头胡佟渐渐回过了神,她僵硬地转过身,却见—— 浮云卿站在光圈内,精致的簪珥,乌黑的发,都被光照得泛着圣洁的暖白。 常道贵胄世家美人多,殊不知皇家美人更是美得惊人。 日光阗满水波缭绫上垂落的褶皱,姜黄衫更衬得她肤如凝脂。 她像是下凡的仙,可却不似寻常疏远淡漠的女仙,而是充斥着灵动之气的,明明不可及,却忍不住要去亲近的仙。 少女灵气与皇家贵气在她身上完美结合,勾勒出一股独特的美。 美到胆小的呆滞愣神,美到胆大的连连赞叹。 数双欣赏的眼眸在她身上久久停留,还是施素妆起了个头行礼,众人才唱起了喏,道起了万福。 “问公主殿下安,公主殿下尊躬千福!” 整齐的话语吓得胡佟两股颤颤,哪里还记得要跟浮云卿抢男人的事。 浮云卿却笑得亲切,“刚下车站稳脚,遥遥听及这里的热闹声,便想着赶紧来凑个热闹气。” 有几位想巴结的,好话不断,从头夸到脚。 浮云卿笑了笑,不甚在意。 巴结她的,十有八九不是被她吸引,而是因着她身后的皇家。既然不是出自真心,那好听话权当耳旁风算了。 浮云卿捱着心里的激动,提着衣裙,端起架子,装模作样地踅至施荣二人身边。 “两位好久不见。”浮云卿故作肃重道。 却遭施素妆调侃,“快别装了。这会儿没人看咱们了。” “真的?”浮云卿拂拂袖,叹口长气,“那我就不装囖。老天,方才为了寻个唬人的出场方式,站哪里,顺光还是背光,什么神情,这些我想了一路。” 荣缓缓乐得咯咯笑,“不错不错,真是把人唬住了。” 说着偷摸指向不远处的胡佟,“尤其是把她唬得不轻。” 浮云卿望过去,这厮她并不熟悉,只是隐约听过,她与施荣两人不对付。 “她是谁?”浮云卿不解问道。 然而话语刚脱出口,便见众人的目光,又聚集到一人身上。 那人站在浮云卿站过的光圈处,皮肤惨白,嘴唇惨红,着一身姜黄袍,清瘦颀长。 然而他却未曾接收到,浮云卿曾接收过的赞叹。 迎接他的,是倒嘶的冷气,质疑的目光,躲避的动作。 他却置若罔闻,迈着大步,朝浮云卿走来。 恍似提着一把镰刀,来割人命的阴曹恶鬼。 作者有话说: 大家猜到来的人是谁了嘛,哈哈很好猜的~ 第32章 三十二:相看宴(二) ◎要选驸马,那我自荐。◎ 有些人一旦出现, 不管有意或是无意,都会将旁人比衬下去。就像数只小巧的喜鹊聚于一枝,乍然飞过来一只青鸾。 纵使喜鹊青鸾各有各的好, 可惊艳的目光还是会落在青鸾身上。 有些人,天生吸引目光, 不管是好的目光还是坏的目光,出场总比旁人耀眼些。 韩从朗便是如此。 他爹爹官最大,家世最好。这样的人,按说不缺女人投怀送抱。可偏偏韩从朗不受宠, 是个可有可无的人物, 是个晦气的病秧子。 眼瞅他踅向浮云卿,众人皆掩面惊诧。 “他也配站到公主身边。就他这样的, 倒贴给我也不要。”刘妙祥咒骂道。 张双翘有些犹豫,“他长得很好看,就是看着阴森森的。那嘴片子红得跟喝了血一般, 身上白得跟在河里泡发一般。弱不禁风的, 这把骨头瞧起来能一手折断。” 胡佟瞪她俩一眼,“人家是副相的儿子,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但要是做驸马嚜,还不够格。瘦得跟猴一样,就连公主瞧着都比他健气。” 人人都爱矫健阳刚的男人。而瘦骨嶙峋的男人,但凡男生女相,便会遭受无数诋毁。有人将其贬低为伺候贵妇的小倌,有人怀疑他那方面的能力。 往往女人最懂女人, 男人最懂男人。小娘子家只是说说外貌, 那头几位男郎就已经开始造谣诋毁了。 “这么瘦, 估计要被女子压到身下去。” “嘁, 说不定还会被五大三粗的男人压到身下。” “这厮高瘦,估计那方面不太行。年青不举,当真可惜。” 世家男人又如何,抛却那身金贵的衣裳,尊贵的家世,跟街头满口污秽的老汉无异。 胡佟狠狠地瞪着那些开黄腔的人,一想到这些人将来会娶妻生子,止不住犯恶心。 “恁俩先把说诨话的几位记住,待我回去,一一给他们恶果子吃。” 胡佟朝刘张二人说道。 “那公主呢?还盯不盯她的行踪了?眼下只有韩从朗敢凑到公主身边,我们要盯着韩从朗么?”刘妙祥问。 胡佟说当然要盯,“去盯着公主,别盯韩从朗。做驸马,韩从朗他也配!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再等等,我觉着还有更优秀的男郎会出现。” 仨人偷偷摸摸地穿过人群,偷偷摸摸地躲在廊柱后,盯着浮云卿那处的动静。 这厢浮云卿满脸尴尬。 她与韩从朗都穿着姜黄色的衣裳,瞧起来像一对默契幽会的璧人。她心里亦是惊诧,昨日他坐着轮椅,今日他怎么就站起来了!脚也不坡,小腿也不萎缩,只是眼底依旧是化不开的病态之气。 浮云卿心里膈应,问道:“韩小官人家里不是有乔迁宴么,怎么来橫桥了?” 韩从朗却反问:“我不能来么?” 他唱了个大喏,“乔迁宴晚间才开始,我受家父之托,才赴这次相看宴。” “韩相倒是挺关心你的。”浮云卿皮笑肉不笑,问:“既然能站起来,为甚昨日要坐在轮椅上呢?” 韩从朗回:“大病初愈,提不起力气,坐轮椅休养。今日精神头好些,站起来走走全当锻炼。” 浮云卿噢了声,“韩小官人素来喜欢姜黄色么?” 韩从朗说是。 浮云卿讪笑说挺好,挺好。 她倒不介意与小娘子家衣衫撞色,只是与仅仅一面之缘的男郎撞了衣色,总觉得这事带上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她不愿与韩从朗产生任何暧昧,甚至不想见到他。 韩从朗与敬亭颐太像了。举手抬足之间,那份高远的文人气便会流露出来。 他们同样带着冲散不去的病弱气息,他们是易碎的白瓷,可怜,孤芳自赏,等着她去疼爱。 现下风一吹,韩从朗就咳得脸颊绯红。 矫揉造作。 这是浮云卿对他的刻板印象。 两人面对面,不知说什么才好。 沉默半晌,韩从朗开口说道:“公主此番,是来寻驸马的罢。” 浮云卿颔首说是,“噢,韩小官人倒是提醒了我,在这半晌,我还没来得及四处走走看看呢。” 言讫正欲转身躲去,不想韩从朗开口抛了个惊雷。 “既然要选,那我自荐。” “什么?”浮云卿手足无措,满心惊慌。 “我想做您的驸马。”韩从朗正经说道:“我这副身子,清清白白。我的家世,不比在场任何一位男郎差。不求公主与我如漆似胶,只求您想起来时,来看我一眼。我可以入赘,也可以与您搬出去住。我不介意您另寻面首,哪怕您面首三千,我只愿这里有我一个位置。” 浮云卿眉梢一挑,“谁家做驸马做得这么委屈啊。” 再一想,这说的不正是二姐夫何狄嚜。甘愿戴无数顶绿帽,看着妻子与别人欢好,自己站在一旁呐喊助威。 这算个什么事? “婚姻之事,讲究男甘女愿。韩小官人说的这些,不像是来做驸马,倒像是来做仆从的。”浮云卿笑得勉强,“我与小官人刚刚见过两面,你就自荐为驸马。你是喜欢我,还是我的身份呢?” 浮云卿一针见血的话,叫偷听的胡佟心里暗爽。 原来她遭遇的与公主一样,只是她没勇气问出这句话。 人情来往,有半句话说得不对,兴许明日家里便要遭殃。她爹爹身居高位,全家出门在外都要谨言慎行,生怕被谏官揪住把柄,告到官家面前。可浮云卿不同,她是官家最疼爱的孩子。就是有谏官告她,那又如何呢?她不会受到半点伤害。 胡佟竖起耳朵,继续听着。 “我不喜欢随便的男郎。”浮云卿说道,“你能对我这个公主说喜欢,也能对其他公主说喜欢。昨日见面,我们说了几句话,今日见面,我们又说了几句话。我仅仅知道你的名字,你的身份。而你,也仅仅只是知道我的名字,我的身份。只是知道这两样,便决定要做驸马了么?” 她又补充道:“仅仅见了两面,你就要自荐为驸马。那你倒是说说,你喜欢我什么?是喜欢我的姜黄衫么?” 韩从朗被她数落得怔忡,“什么姜黄衫?” “你明明厌恶姜黄色,为甚当我问起时,你要说喜欢这个色呢?”浮云卿问道。 原来昨日韩从朗走后,禅婆子立即向贤妃那处递了口信。 戌时,贤妃捎来一封信。信上写韩从朗此人心狠手辣,行事诡异。他相当暴戾,某日只因家中仆从穿了身姜黄衣裳,他看不惯这亮眼颜色,便将仆从活活打死。 这事被韩相掩了风声。而那被打死的仆从,正是原先在贤妃身边伺候的人。宫人到年龄便能出宫,贤妃留意着宫人的去向,那一批宫人里,就死了这一个。 信上再三劝诫,要浮云卿离他远些。此人狡诈阴暗,行事偏激,不可与之共事。 浮云卿睐着他这身姜黄袍,愈看愈是觉得讽刺。 韩从朗满脸不解,“我确实喜欢姜黄色。” 他说,“人的喜好是会变的。” 浮云卿却说:“我最不喜欢的就是变化。” 这话把韩从朗噎得够呛。他心里的浮云卿,乖巧听话,天真懵懂,从不会明面上给人难堪,会顾及所有人的情绪。 她在敬亭颐面前的确如此,可为甚在自己面前,就变成了一丛扎手的荆棘呢? 韩从朗手握成拳,藏在袖里咯咯作响。他的脸不自主地抽搐抖动着,这是他生气的前兆。 偏偏浮云卿不知。 她转身走远,去游廊外寻正喂着鱼食的施素妆与荣缓缓。 她回怼韩从朗的声音,正好能叫阁楼里的人听得清晰。游廊长,又多有弯弯绕绕。碰上几个纨绔,都学着韩从朗的样子,朝她叉手行礼,争着抢着要做驸马。 “公主,您看看我,我不比那韩从朗强!” “是也。公主,您嫁到我家来,那是令我家蓬荜生辉啊,我全家都会供着您!” “我家包了几座山,您嫁到我家,游玩不成问题!” 几张脸在浮云卿眼前挤来挤去,他们刻意把话音抬高,戏谑的话声荡来荡去,惹得哄堂大笑。 几个纨绔心知肚明,自个儿配不上公主。说这话,是为着腌臜阁楼里的韩从朗。 浮云卿白他们一眼,“几位哥哥,挡着道了。能否挪挪步,让我过去。” 她只觉心累,比拉了一晌犁的老黄牛还累。 越暨莲花池,她刚觑见两位姐妹悠闲的身影,还未抬脚过去,便被一人挡了视线。 她仰头看去,挡在她身前的是一位眼生的小将军。 武将常穿着窄袖圆领袍与蹀躞带,走路气派威武,生怕别人瞧不出他武功高强一般。 面前这位小将军,还额外戴了件抹额,剑眉星目,器宇轩昂。 “你是……”浮云卿疑惑地蹙起眉,问道。 却见小将军脸颊腾地烧了起来,红意蔓延至耳廓与脖颈,他不自在地四处乱瞟,身姿僵硬。 “我……我……” 他支支吾吾,忽地有些气馁,小心问道:“您不记得我了么?” 这下换浮云卿惊愕起来。 她摇摇头,诚实道:“我不记得你。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竟在这厮烧红的脸上,看出了几分委屈。 “您不记得十年之约了么?” “什么十年之约?十年前我六岁,我能与别人约定什么?” 那人满眼失望,“您还记得我的名字么?我叫落文驰。还记得嚜,十年前,您说落武弛听起来更霸道。从武不从文,不落窠臼。因您这句话,我弃文从武,奔赴疆场。前半年打了胜仗,只是昨日才赶回来。幸好没耽误今日的相看宴。” 浮云卿认真想了想,恍然大悟道:“噢,我想起来了。” 落文驰眼眸一亮。 “你爹爹是左卫将军,五六岁的时候,他常抱着我去看军兵操练。你爹爹那硬茬胡须啊,可真是扎人。他那时只有你一个儿子,没有女儿。看见别人家的女儿,就欢喜得不成样子。只是他那张威严的脸,肆意生长的胡须,老是把别人家的女儿吓哭。”浮云卿忽地有些感慨,“幼时,不管是文官还是武将,都爱去逗我。可长大了,他们又拿那些礼法约束我。我对他们是又爱又恨啊。” 倏地想起什么,浮云卿又问道:“你说的十年之约,是什么?” 落文驰满心失落。她的记忆里,没有半点位置属于他。 “您说,要是仗打得好,就给赏我个做驸马的机会。您与我约好十年后再相见。” “我……当真说过?”浮云卿瞠目结舌,怎么又来个拿“驸马”说事的。 “我与您初见,是在司天监里。那时您六岁,我十二岁。您躺在浑仪里数星官,我莽撞推开了殿门。您还记得嚜,那时您正好数到北落师门星,而我一个姓落的小子闯了进去。我们常在司天监见面,后来我随爹爹出宫,自此再未见面,直到今日。” 这不是诓骗人的假话。 浮云卿的幼年安逸愉快,这些记忆于她而言,太过平常,甚至平常到枯燥无味,于是她早忘了个干净。 可这段记忆,却令落文驰念念不忘。他生来不是练武的料,疆场杀敌,浴血奋战,吃过多少苦,他自己也说不清。 他想了十年的人,记得他爹爹,却不记得他。他日思夜想的十年之约,可她却怀疑是否说过。 最怕深情不值钱。 浮云卿睐见他满脸落寞,安慰道:“过去记不记得不重要,眼下才重要。我现在记得你的名字了。落文驰,少年将军,从武不从文,不落窠臼。你看,我记住你了呀。” 听及她这话,落文驰跌宕的心,旋即飞跃起来。 他若是有尾巴,此刻约莫都要摇出残影了。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说好。 他低头看着浮云卿。 十年未见,他不自觉地染上了武将狂躁的气息。可只要站在她身边,他的心就平静得像一弯清溪。 正想再说些什么话,却瞥见她身后飞过去几道人影。 “谁!” 落文驰将浮云卿揽到身后,可他呵斥的话却吓得浮云卿身子一抖。 不愧是武将,话音中气十足。 浮云卿往前扒扒头,“怎么了?” 五大三粗的男郎没看出什么怪异之处,他只望见一院穿着花里胡哨的小娘子,走来走去,看得他心烦。 却是浮云卿眼尖地锁定那几道人影。 藏在廊柱后,自以为藏得很好,可头上的牡丹钗却暴露了她们的身份。 在阁楼内,她们就盯着她。及至莲池,居然还在盯着她。 浮云卿的眼神并未在廊柱那处多做停留,转眸盯着落文驰架起来的胳膊。 许多百姓都会养一只大黄狗,栓在院门口看家。大黄狗忠诚,勇敢,时刻不敢懈怠。 不知怎的,她觉得落文驰就像一只忠诚的大黄狗。他护在自己身前,一脸认真,反倒戳中了她的笑点。 “落小将军,你随意走走。我还要去见人。” 落文驰点点头,可他并未挪步,依旧守候在此。他看着眼前一群小娘子,倍感头疼。于是抬眸数起簌簌竹叶。 莲池池面落着绽放的莲花,水下游着无数尾锦鲤。 这池里的锦鲤被游人投喂得又肥又懒,知道不缺吃,连抢都不去抢,只是傻傻地张着嘴,有粮就吃,没粮就吃暑气。 “盅里都没鱼粮了,你们俩,这是在喂空气嚜。” 浮云卿拍着施素妆与荣缓缓的肩,戏谑道。 缓缓尴尬地笑了笑,“一直在等你,边等你边喂鱼。这下鱼也喂完了,你也过来了。” 素妆意味深长地朝浮云卿眨巴眨巴眼,“又是你的情缘?” 浮云卿说哪有,“我与他幼年相识,不过我不记得他了。” 缓缓补充道:“但人家还记得你。” 浮云卿坐到二人中间,放松地耸了耸肩,“我是第一次来赴相看宴,没什么经验。来之前慌得不行,可我姐姐却云淡风轻。她说,这有什么值得慌的,去了就不会慌。我现下是懂了,怪不得不慌呢。别说挑中意人了,就连能看顺眼的,都没几人。难怪相看宴年年办,年年人数爆满。小娘子家各有各的好,可这男郎,尽是歪瓜裂枣的。” 缓缓说那是,“男人与女人不同。女人要贤惠顾家,要美艳动人,什么都得会,人家才娶你。这男人呢,就算什么都不会,依旧能娶到妻子。娶的啊,往往还是十项全能的女人。” 这话是肺腑之言,可正好戳到施素妆的痛处。 她的情郎,没人瞧得起。日积月累的,只要话头转到男人身上,她就十分敏感。 缓缓后知后觉这话说得不妥当,忙补道:“不过婚姻一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咱们有咱们的看法,但别管怎么样,人家过得幸福就好。” 浮云卿颔首说在理。 素妆又道:“相看宴有局限,来往都是京城人,看来看去就那几位。大多数贵胄世家,嫁娶并不靠相看宴,而是靠友人推荐或榜下捉婿,尤其是靠榜下捉婿。各州人杰在东华门外唱名,谁好谁不好,一眼便能看出。考取功名,宦海为官,这样的女婿才值得托付。” 浮云卿气馁道:“要是早知相看宴是这般让人失望,那我就不来囖。” 素妆拍拍她的肩,“皇家与世家不同。世家要稳固地位,少不了来往。推杯换盏,携壶挈榼,说说笑笑,这就是来往。他们不止为自己而来,更是为家族而来。你看这处欢声笑语,可真正发自肺腑的笑,又有多少呢。说到底,都是为自身利益罢了。” 蜉蝣残生,似这一池水。有人是端架迎客的莲花,需得时常美丽,才能苟活于世;有人是天生好命的锦鲤,不论勤奋还是懒散,都会受尽喜爱;有人是池底终日不见光的淤泥,奉献自我,到死也没被看见。淤泥兢兢业业,却过得辛苦;莲花常受称赞,却过得拘谨;锦鲤毫无作为,却过得欢欣。 这就是命,是生来就注定的东西。 缓缓观她俩情绪低迷,转了话头,“快瞧,那小将军跟人吵起来了!” 言讫,三人都往那处瞧去。 这头胡佟被气得半死,落文驰也被气得半死。 原来半刻前,胡佟瞧见浮云卿对落文驰态度不同,想着他定是好男儿,便朝他说道:“欸,给你个机会,别做驸马,做我的郎君,成不成?” 落文驰从没见过行事这么荒唐的小娘子,他回道:“偏不,我此生非公主不娶。不做驸马,我宁愿独身终老。” 胡佟又说:“娶了我是你三生有幸,给你这个机会,你应该感动得痛哭流涕才是。” 落文驰:“偏不。我要为公主守住清白。” 他油盐不进的样子把胡佟气得没话说,而她咄咄逼人的样子也把落文驰气得一脸狂躁。 刘妙祥与张双翘劝着:“好佟姐,要不咱们另寻他人罢。” “偏不!”胡佟说,“这可是公主看上的男人,他不会差。我非得缠着他。” 落文驰虽不懂她在想什么,可却回道:“谁说公主看上我了?” 胡佟:“她方才与你说了那么久的话,我可没见过别人有这待遇。这不是相中你了,还能是什么。” 落文驰苦笑:“公主她要是能看上我就好了。她的心不再此处,我配不上她,她值得更好的。” 胡佟十分惊愕。落文驰年少有成,意气风发,已是凤毛麟角。这样的男人,都入不了公主的眼。 那能入她眼的男人,该有多么惊艳啊。 胡佟正绞着帕子,抬头却见,不远处,浮云卿正朝她招着手。 她愕然地指了指自己,“我么?” 浮云卿满意地点点头。 胡佟旋即朝落文驰挑衅一笑,“公主可是在叫我呢。哼,她叫的是我,不是你。你就嫉妒去罢!” 说着便抬脚踅去,见刘张二人也跟来,又朝她二人斥道:“不许去,待我去会会她。” 可当她真踅近浮云卿身边时,那嚣张气焰顿时没了大半。 施素妆与荣缓缓不知跑到了哪里去,眼下这莲池一方,只有她和浮云卿待着。 胡佟不自在地挪挪身,又不自在地清清嗓。 然而她往前挪,浮云卿也跟着往前挪;她往后挪,浮云卿也跟着往后挪。 她倔强地把头瞥过去,却听及浮云卿没了动静。 没动静了?是走了么?胡佟兀突突地转过身,却被吓了一大跳。 “呀!”她惊呼一声。 浮云卿居然就贴在她身边,她一回头,两人的鼻子差点碰上! 浮云卿离她那么近,近到呼吸的热气都洒在了她四周! “你你你……” 浮云卿像个地痞一样,往前倾身,认真地看着她,调侃道:“你脸怎的这么红?” 胡佟惊得说不出话来。她双手摸着脸,眼睛睁得圆圆的。 “胡佟,胡佟,好名字啊。”浮云卿说道,“大名府那里的巷道,就叫胡同。” 胡佟悻悻地说:“什么大名府小名府的,你不要岔开话头。” 见她脸上红意渐渐消退下去,浮云卿收敛了肆意的笑,正经问她:“你就这么恨嫁么?” 这话一下戳到了胡佟的痛处。 她也肃重回道:“恨嫁?看来我的计划败露了。” 浮云卿颇是无奈。素妆缓缓把胡佟的事都跟她说了,胡佟这般急着寻郎君,定是有她自己的理由。可浮云卿还是想劝劝她,婚姻这事,宁可慢慢挑拣,也不能随意结成。 那计划满是漏洞,打的小算盘都写在脸上囖,一猜就能猜到。 “我的动作,在你们眼里,是恨嫁,是饥不择食,是不懂矜持。”胡佟满眼嘲讽,“可谁又曾了解过我的处境?” “每个人都在告诉我,尽快成婚。我若说不,他们就会安排一场又一场相亲,逼着我,去跟那些男人说话。爹爹说,我在锦衣玉食里长大,享了那么多年福,到了该回报的时候。在他眼里,没有中意不中意,合适不合适。他只看结果,不看过程。我阿娘是头被驯服的象,爹爹说什么,她就做什么。没有人在意我的想法。” 她眼里渐渐蓄了一泡泪,可却揩干泪眼,不想叫人看轻。 “好嚜,既然要嫁,那我总得嫁个好的。可我找不到好的。他们爱的不是我,是我的身份,是我的家族。好嚜,那我就来抢喜欢你的男人。喜欢你的人,总不会差。我见你对谁不一般,我就把他抢来。” 浮云卿无奈地笑了声,“若能被抢去,那这厮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好姻缘不是靠抢的。” “你自然不用去抢。你的身份摆在那里……” 胡佟再也说不下去。她蓦地发觉,浮云卿也在受着她受过的困扰。 女人都想要一份纯粹的爱,不为身份,不为地位,就只是爱她。可她们不是男人,男人能去各种地方寻找爱,而她们不能。她们被掬在四方墙内,走不出偏见的院。就算鱼死网破走了出去,前面还有许多座大山要跨越。 无论是公主还是贵女,只要她们是女人,她们的命就不能掌握在自己手里。 一样苟延残喘,何苦彼此为难。 浮云卿与胡佟面面相觑,默契地同叹了口长气。 胡佟私底下脾性并不好,爱发脾气,爱吵吵骂骂。可当她站在浮云卿身边,与浮云卿攀上话,那坏脾气想发也发不出来。 浮云卿眉目间蕴藏的灵气,足以抚平任何人心头的创伤。 胡佟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不由自主地朝她靠近。只有待在她身边,她才能静下心来思考。 可肩头刚动了下,便被一位匆忙赶来的男郎撞了下。 “哎唷,你是不是不长眼!我人还在这里站着,你就来撞!”她的怒火猛地窜了上来,朝那男郎吼道。 那男郎侧过头,说了句抱歉。他看了胡佟一眼,自此再难忘却。 浮云卿眼珠提溜转,憋着笑,慢慢走远。 * 橫桥外。 两匹骙骙骏马,歇在这里。 卓旸侧首望向敬亭颐,“你想怎么出场?是骑在马上,把人都引到门后,腾地推开门,让他们瞧你;还是下马进去,让他们瞧你。” 敬亭颐淡漠地乜他一眼,“我只想快点见到公主。” 卓旸嘁一声,“那就下马踅步囖。” 门前候着的两位小厮却呵腰做拦。 “您二位是哪家的儿郎?递上函帖,才能进去。”小厮问道。 卓旸轻蔑一笑,拍着敬亭颐的肩,跅驰回道:“我身旁这位认不认得?” 小厮摇头说不认得。 卓旸回:“那今日就把他的脸记清楚。不需问他是哪家的儿郎,只需知道,这位是六公主的驸马。” 小厮说他诓人,“谁不知道六公主尚未成婚?我实话告诉二位,今日六公主赴宴,就是来寻驸马的。你说的驸马,又是哪路子冒出来的假驸马?” 敬亭颐面容阒然,他抬眸睃见一只云朵状的纸鸢,飞进了橫桥园内。 继而深门被女使推开,她朝在场几人道了万福,又对小厮说道:“园主请这二位贵客进去。” 橫桥园主,是当今嗣王浮过。他素好结识雅士,捧了不少人做高官。嗣王不常请人,可他请一个,捧一个,捧出了好几位丞相。 卓旸几句玩笑话,倒是叫小厮记得深刻。 见卓旸与敬亭颐走远,小厮拦着女使问道:“现下驸马之位,还能预订么?” 女使摇摇头,“皇家的事,小底们就不要多议论了。” 又嘀咕一句,“得赶紧把这事告诉公主。” 作者有话说: 恭喜胡佟妹妹,成为本文感情线最顺的一个人!哈哈她的官配来得措不及防,后面会提到的。 前方大型修罗场预警~ 第33章 三十三:修罗场(一) ◎像偷情被抓了个正着!◎ 先前敬亭颐与卓旸并未与嗣王有过交集, 今日意外遇于橫桥,却是首次见面。 嗣王不伦不类,这是卓敬二人对他的第一印象。 他好女装, 穿着女子的褙衫与涧裙,脸搽厚厚一层脂粉, 翘着兰花指淪茶,精心养护的长指甲上裹着蔻丹,十根手指,戴着十个戒指。走的是小碎步, 轻而快, 掐着嗓子说女腔,慢慢地从低沉的男声练成了不怎么好听的女声。 引路的小厮说, 嗣王妃因病离世后,嗣王日思夜念,头七的时候把自己锁在屋里, 三日没出来。再出来, 就穿上了女装。自那之后,女装就不再离身。 他的一举一动,都在刻板地学着嗣王妃。仿佛只有学她,才能减轻心里的痛。 嗣王妃生前爱办一些年青男女的宴会。整日与年青人待在一起,听他们说说笑笑,仿佛自己也不会老去。王妃经常去的地方就是橫桥,四五十岁的妇人惯爱做媒当红娘,牵成一对对, 心里被莫大的欣喜阗满。 嗣王花重金买下橫桥, 橫桥以东属于年青人, 以西属于他和逝去的夫人。 西边爬藤花卉多, 旱金莲、绿萝、茑萝一朵朵嵌在绿枝上面。 嗣王咽了口烫茶,指着绿莹莹的爬藤花,道:“看看,我养的是不是很好。夫人她若能看见,约莫会提裙站在花下,让我给她画张画。” 他的举止很怪,可他背后的故事却叫人神伤。 敬亭颐赞他有心,然而心底终究是冷的。这些情.事与他何干,他只想快些与浮云卿见面。 敬亭颐摩挲着玉盏边缘,问道:“不知您请我来,要作何赐教?” 嗣王却说不急,“我有没有给你二位讲过我与夫人的故事?” 卓旸摆出个礼貌的微笑,他倒要看看嗣王在造什幺蛾子。 却是一旁的小厮应道:“哎唷,您与二位是初次见面。这些事,哪里会跟人家说过?” 嗣王绽出了然的笑,“竟然是初见囖?我总想着,与二位似经年老友,特别是与这位敬小官人。” 他认真盯着敬亭颐的眉眼,“大抵是这眉眼处,跟我那位忘年交有几分相似。欸,不过是前朝往事,不提也罢。” 言讫,嗣王开始说起他与夫人从相识到相爱的故事。 这些事,反反复复地说,每次接见人,都要说几次。小厮都要把这番话给背会了。 絮絮叨叨,没瞧出有要停的阵仗。 卓旸轻咳一声,打断道:“您先停停。这些事呢,日后再说。您与我二位素不相识,方才进园全当我们欠您个人情。若没事,那我们可就回去了。” 见两人起身,嗣王忙伸手做拦。 “欸,欸,二位小官人,不是我要拦,是旁人请我拦你们。”嗣王实话实说,“是韩相请我拦的。多年前,他尚未位极人臣,那时他还是初入官场的愣头青,他……” “不说这些,不说这些。”卓旸将嗣王发散的思路拢了回来,“韩相拦我们作甚。” 嗣王尚沉浸在过往回忆里,一时口无遮拦道:“不就是为了给他的儿子韩从朗,创造一个与公主相处的机会嚜。他说韩从朗心悦公主已久,要我帮帮忙,牵个线。韩相说,这事成败在你二位,让我留你们几刻。” 男人间的事,却要做局把女人围在局里,何况还是围着浮云卿。 敬亭颐眸色倏地冷了下来,潦草说了声告辞,转身踅远。 卓旸跟在他身后,见他越走越偏,越过他的肩,拦路道:“走偏了,照你这个走法,一天也见不到公主。” 敬亭颐打掉卓旸做拦的手,冷眼蔑道:“你之前说,留意到合适的那个人,就是韩从朗么?” 卓旸说他脾气发得莫名其妙,“是他。韩从朗简直是你的翻版。公主与他见面后,肯定会不自觉地把他与你作比较。这一比,知道你好,不就把你抢来了嚜。” 他还嫌敬亭颐不懂自己的良苦用心呢。 敬亭颐冷哼一声,“你只知道他是韩从朗,怕是不知,他还是佘十三。” 佘十三,正是他们用尽千方百计,想引出来的那位刺头。 卓旸顿时大惊,“官家叫我们对付的那个刺头,就是韩从朗?” 敬亭颐点点头。 “你怎么不早说?我……我……”卓旸悔得说不出话,他咬着牙艰难道:“我先前并不知那刺头在明处的身份。官家他最信你,故而会把更多事交给你去办。我只知他是阴险的佘十三,在各州郡都有势力,随时会起兵变的势头。我不曾想到他是韩从朗,我还多次将他往公主身边推。我只是想用韩从朗激激公主,好让你们早日成婚。” 敬亭颐也悔。 他自以为把浮云卿保护得很好,但原来却是亲手把她推到了深渊里。 韩从朗是一种致命的毒,一旦沾染,就再难以逃脱出身。他只能竭力把这毒慢慢剥离,可这过程中,势必会伤害到浮云卿。 “还来得及。”敬亭颐呢喃道。 他只能做赌,赌公主对他的喜爱,远远多于韩从朗;赌这场暗局里,韩从朗不会把无辜的公主拉下水。 敬亭颐不再犹豫,利落地翻过一个墙头,抄最近的道直冲浮云卿。 卓旸恍了恍神,旋即跟紧他。 翻墙头熟练,可翻完墙头之后的动作,却不熟练。往常二人夜间行事,时间紧,哪还会选走路。飞檐走壁,踩着尸体铺开的道,一溜烟就不见人影。 青天白日翻墙头,还是第一次。 * 漱石阁。 阁楼三层,每层都摆着木架,高低错落,架上是各种精致的点心与热乎的饭菜。 馋嘴的男女,玩累了,就踅步漱石阁,边吃边聊。 浮云卿刚迈过门槛,就看见十位俊俏的年青小官人并排站着,见她来了,整整齐齐地唱了个肥喏。 再往旁边一瞥,内侍明吉竟然也在。 “这是何意。”浮云卿满头雾水地指着十位小官人,“这都是谁?” 明吉呵着腰走近她,恭谨道:“这十位来自京城周围十个州郡。都是当地知州亲自挑选出的未婚未恋,饱读诗书的世家年青人。” 明吉离浮云卿更近了些,低语说:“您放心,这十位干干净净。官家说,这一批要是没满意的,往后他再给您送几批。要得把每州每郡的才俊都让您见见。” 浮云卿抬眸望去,十位小官人各有各的魅力。他们约莫觉得自己像花楼里供人挑选的小姐,脸上神情都不算好看。尽管竭力维持着对皇家的恭敬与对这桩荒谬事的隐忍,可他们眼底仍旧流露出心不甘情不愿的意味。 “我何必强人所难呢?”浮云卿摆摆手,“叫他们都回去罢。” 明吉说恐怕不能,“他们还要在京城里住到您大婚那日。待一切事定后,才能归家。” 浮云卿瞠目结舌,她把眼珠转到明吉身上,问:“爹爹怎的这么大方?这事姐姐知道么?她要是知道我挑驸马像在挑面首,估摸要打断我一条腿。” 明吉说不会,“贤妃娘子也对您的事十分上心。这事也是她点头后,才办起来的。” 浮云卿噢了声,又飞快地往那十人身上扫了一眼。 这个不如敬先生高,那个不如敬先生白,左边的太瘦,右边的太壮。总之都不如敬先生好。 又问明吉:“先前都是苍巴跑前跑后,中贵人不是在大监身边伺候么,怎么来橫桥了?” “事情重要,官家怕出什么差错,这件事上调了我与苍巴的活儿。”明吉说道。 明吉与禁中多数年青内侍一样,高高瘦瘦,白白净净。他们身上带着好闻的青草味,韧韧的,劲劲的。明吉瞧起来二十出头的样子,拘谨,稚气,灵动。 一层被清了场,浮云卿的目光在食物与十位小官人之间来回移动,最终落到了明吉身上。 幼时她也曾被这般大的内侍抱在怀里,哄着,宠着。 在浮云卿心里,内侍大多比宫婢还要温柔几分。他们的身子不完整,可耐心却好得看不见底。 这一层人,浮云卿都不熟。若非要选人搭个话,她宁肯选明吉。 她问,“这几日,我姐姐没和爹爹吵过罢。” 明吉说是。 “我姐姐的脾气是妃嫔里最暴躁的。她与我爹爹,常常说五句吵三句。那姐姐与圣人和淑妃有没有起过争执?” 明吉摇摇头,说没有。 总之明吉只是点头或摇头,倒是叫浮云卿说得无趣。 睐见明吉始终倾身弯着腰,浮云卿拍拍他的背,“把腰挺直。” 明吉说是,慢慢挺直了腰。 他比浮云卿高出一个头,站直似棵挺拔的小青松。 浮云卿笑得开心,“这才对囖。在我面前,不需拘谨。把腰杆挺直说话,不要总是怯生生的。” 做下人的,对主家有种天然的臣服之意。臣服久了,就只会做一辈子卑贱的下人。 浮云卿遣散面前一批人,“都走罢,我护着你们,爹爹不会责问你们的。” 明吉不解地问:“您当真没有相中么?” “当真。他们很好,但各花入各眼,能入我眼的,显然不是这些。”浮云卿又朝明吉摆摆手,“中贵人也回去罢。” 明吉似是还存着什么话要说,可睃及浮云卿兴致不高,又噤了声。 然而脚刚迈出门槛,便被来人给逼退回去。 “公主宁肯喜欢一个阉人,也不喜欢我这健全的人么?” 这话听着格外刺耳。 浮云卿侧身望去,居然是她讨厌的韩从朗! 她白他一眼,“韩小官人向来都是这么尖酸刻薄吗?” 韩从朗冷哼,仍旧揪着驸马的话头的不放,“我想,您与我成婚,会比与旁人成婚更有价值。” “价值?未必罢。” 落文驰踅足进阁。落家与韩家几十年来一直是死对头,小辈更是斗得死去活来。 他从未将韩从朗视作竞争对手,此刻听见韩从朗向浮云卿自荐,怒从中来,猛地将韩从朗推倒在地。 那么瘦弱的人哪里受得住武将的袭击。只受一掌,韩从朗便连连咳嗽,惨白的脸咳得通红,似快要把脏器也咳了出来。 落文驰朝浮云卿叉手行礼,“公主,您受惊了。” 浮云卿眨巴眨巴眼,犹豫问道:“偌大的橫桥,我刻意打了掩饰,想着来漱石阁清净清净。你们是怎么找来的?是谁透露了我的行踪么?” 落文驰被戳中心事,掩面假意咳了几声。 他们这般有小心思的人,眼睛总是不听话地往浮云卿那处瞟。就算她走得再远,他们也会跟在后面。不能吓到她,所以保持了一段相当长的距离。 趁落文驰歇话,韩从朗手撑着地站了起来。他还想博取浮云卿的好感,整了整衣袍,又正了正幞头。 他多少比落文驰更了解浮云卿,遂开口引诱道:“坦白来讲,我来寻公主,并不单单为了驸马一事。” 他垂眸轻言道:“前段时间,我府里有个小女使离奇失踪。不过昨日找到了。您猜怎么着?那女使死了,死状凄惨。我想公主会知道些这事的隐情,特此前来问问。” 浮云卿回:“那女使叫什么名字?” “霁椿。” 浮云卿心里陡然一惊。 然而正欲开口询问,便听及阁外传来一阵阵高呼声与惊叹声。 再一眨眼,门扉霎时被外人推开。 “公主。”敬亭颐笑着喊人。 浮云卿却惊得瞪大了双眼。 这场面,莫名像偷情被抓了个正着! 第34章 三十四:修罗场(二) ◎正宫的气场。◎ 撞“样”着实是件尴尬事。 两位读万卷书的文人, 两位行万里路的武人,此刻面面相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终究还是韩从朗与落文驰败下了阵。 韩从朗是块有瑕疵的玉,而敬亭颐是完美无缺的和氏璧。他未曾拥有过敬亭颐独有的阒然, 他说什么做什么,都显得浮躁。 而落文驰未曾拥有过卓旸独有的老道。他是个愣头青,被卓旸衬得颇具稚气。 四人彼此打量,他们并未把明吉放在眼里, 毕竟一个阉人, 连男人都不算,有甚资格去抢夺浮云卿的喜爱。 浮云卿的目光在四位之间转来转去, 最终落至敬亭颐身上。 “敬先生怎么来橫桥了?” 不是说,你怎么才来。而是问,你怎么会来。 敬亭颐扯了扯嘴角, 露出个不算好看的笑。 “臣来接公主回家。” 韩从朗嗤笑道:“回家?你还不是驸马罢, 哪里会跟公主有家?” 敬亭颐笑意不达眼底,韩从朗这身姜黄袍刺得他眼疼。 男人竞争不讲求说废话,若不是浮云卿在场,约莫此刻他就该动手打人了。 然而他在浮云卿心底,一贯是清瘦的儒生形象。他佯装许久,绝不能因韩从朗这厮卸除伪装。 敬亭颐转眸瞥向卓旸,不过对视半瞬,俩人便定好了今晚要折韩从朗几重羽翼。 落文驰观看不惯这仨明争暗斗的场面, 朝敬亭颐与卓旸唱喏, 问:“二位与公主是何关系?” 卓旸嗔眼眄视, “你跟公主又是何关系?” 他能猜出落文驰的身份。他们腰间都环着蹀躞带, 都为武人。 若落文驰对公主无意,兴许他俩私底下还能做场酒肉兄弟。可观这厮眼底爱意深刻,卓旸便暗里与他划开阵营。 落文驰话头噎住,只道是公主故人。 十年之约,是他与公主的私事。他作甚要把这一桩私事说与外人听。 “落小将军驻守边疆多年,怕是不知近来官家给公主找来了两位教书先生,看管她学习。以及,交友。”卓旸剑眉一挑,刻意把话往暧昧处说:“我与公主日夜相见,了解她的脾性,清楚她的习惯。我与她无论是什么关系,总要是比小将军你了解她的。” 武将间来往,直来直去。卓旸把敬亭颐没说的都补充了全,倒是把落文驰气得怔忡。 “那又如何?”韩从朗似是气急,哑声咳了几下,“区区教书先生,竟敢对落小将军口出狂言。你可知,落小将军有多大功绩。你也是武将,整日待在内院不作为,竟然对战场厮杀的将军不屑一顾。” 卓旸本就怄韩从朗的气,学着他的话反问道:“是嚜,那又如何?” 再威猛的将军,不讨公主欢心,那与市井粗夫有何不同。 韩从朗又被气得够呛。他艰难地维持得体的表面,学着敬亭颐扬起笑容。 可再怎么维持,他的笑仍带着赤裸裸的讽刺意味。他像个没精魄的傀儡,学得相,学不得骨。 想及此处,韩从朗又随意寻了个话头,嘲讽卓敬二人。 二人自然不甘示弱,反复戳着韩从朗的弱点与痛处。 几人一言一句,叫浮云卿搭不了半句腔。 她真想劝句,“别再吵了,和气生财。”然而正欲出声,却见这几人突然嘘了声。他们默契地一道望向她,什么都不说,只是用各种暗藏深意的眼神看她。 浮云卿唇瓣张张合合,被这场面吓得不知该劝什么。 岑寂半晌,正巧女使迟迟赶来,她走得急,大口喘着粗气,“公主,有两位小官人要见您,说有位是您的驸马。” 言讫抬头,才知自个儿闯进了个修罗之地。 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得把弯起腰,低着头,大气不敢出。 浮云卿不知所措地摩挲手指,“驸马?我什么时候有了驸马?是谁,你指给我看。” 女使颤颤巍巍地指向敬亭颐,“这位。” 浮云卿暗叹口气,还好是敬亭颐。 她摆摆手,叫女使合上门扉。 明吉方才沉默无言,隔岸观火。他自知是局外人,忙呵腰告退。 眼下一层剩一女四男。 浮云卿站的位置也是尴尬。东西南北中,她居于中,剩下四人,各站一方。 她可怜无辜地说:“诸位,要不咱们找个桌子,坐一圈说说话?” 这话本是随口一说,哪知后方还真摆着一张长桌。只是那桌长且窄,桌面上摆着各种珍馐美食,与他们这剑拔弩张的氛围分外不符。 她这转场生硬晦涩,然而敬亭颐却纵容地说了声好。 这份你说什么,我做什么的正宫气场压得韩从朗直不起腰。 他与落文驰坐在长桌这头,敬亭颐与卓旸坐在长桌那头。中间被一座座食山挡着,几乎看不到彼此的脸。 看不到脸,气焰就消了大半。 既然人都坐了下来,气氛还算缓和,浮云卿便清清嗓开口:“这次相看宴,不止我一人来相看,还有许多年青男女过来相看。来往皆是京中贵胄,诸位吵得热火朝天,岂不是叫外人看了笑话。” 这话说也在理。可浮云卿这口气,不像是对四个男人说的,更像是对四个争风吃醋的面首说的。 面首实在不光彩。说是甘愿做面首,实则只是一套说辞罢了。在场的谁甘愿做面首,都是为驸马之位而来。做不成驸马,说要做面首,不过是以退为进,倒逼一把罢了。 话音甫落,落文驰便不满道:“臣是想好好说话,叵奈对面实在咄咄逼人。” 卓旸翘起二郎腿,跅驰道:“落小将军,你可不能睁眼说瞎话啊。我来寻公主,你身旁这厮却话里话外不饶人,揪着我的话头不放。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这厮都放言挑衅了,我还不能出手反击么?” 落文驰冷哼一声。 二郎腿,他也会翘。手,他也会抄。他学着卓旸这副潇洒模样,捎过去一个白眼。 后来话不投机半句多,四人又吵了起来。当然,更多时候,是卓旸与落文驰在吵。 吵着吵着,四人又站起身来,踱回东西南北四方。 继而又是莫名岑寂,彼此大眼瞪小眼,谁也不服谁。 浮云卿无奈地叹了口长气。想了想,抬脚踅至敬亭颐身旁。 “敬……敬先生。”浮云卿无措地揪着敬亭颐的衣袖,示意他把自己带离出这个地方。 敬亭颐爱怜地抚着她的脑袋,“别怕,我们马上回去。” 比及浮云卿乖巧地颔首说好,二层三层措不及防地迸发出欢呼声与鼓掌声。 浮云卿愕然抬眸,只见楼梯处站满了人,人多挤不下,就挤挤搡搡地扒着头,往她这处瞧。 胆大的男郎吹起戏谑的口哨,八卦的小娘子又惊又喜。一群人里,施素妆与荣缓缓站在最前面,她俩挎着花篮,见浮云卿转眸,忙掏出花篮里的花瓣,一捧捧地往下洒。 花瓣飞旋卷落,有的落在韩从朗肩头,有的落在落文驰脚边,二人神情阴沉,郁闷不乐。 卓旸却咧着白牙,笑得没心没肺。 难怪方才一层吵架时,二层三层没一点动静传来。想是都在竖着耳朵听热闹呢。 浮云卿脸红得透,不敢窥敬亭颐的神情。眼前娇艳的花瓣晃了她的眼,花有各色,每片花瓣饱满圆润,讨巧得紧。 紫色是清早她与敬亭颐廊下相遇,他捻起一片紫藤花,应着她的话说可恨。 绿色是暴雨里她顽劣地丢掉那把伞,凑近他的耳边,故意说心有中意,看他失措。 白色是她坐在石凳上,任由他穿针引线,缝补破烂的裙摆。 粉色是她醉酒放肆,偎着他的胸膛,是莽撞推门,撞破他的体面。 黄色是她邀他赏的月,蓝色是她与他共处的天。 漫天花瓣,红色居多。红色该是什么。 该是她与他因一句调侃而烧红的脸,该是她与他怦怦心动不断贴近的心。 过往多幕如走马灯一般,不断在眼前浮现重演。 浮云卿觉着心底最深处的虚荣要被这花瓣阗满。 他们的欢呼庆祝,是为她与敬亭颐间的亲密互动。他们也许偷听见那句“驸马”,而他们心里的驸马是敬亭颐。 她要活出个样子给旁人看,而有了敬亭颐,就能叫她活出个样子! 驸马之位,就得是敬亭颐,就得是她喜爱万分的敬亭颐! 浮云卿终于鼓足勇气,抬眸望向敬亭颐。 他眼底是震撼,是惊诧,可看不出半分喜,半分乐。 她开心得恨不能吼一嗓子,可他依旧平静,依旧温柔。好似再惊艳的场面,都唤不起他的欣喜。 然而落寞的心情转瞬即逝。 他没有明显的欣喜,兴许是对驸马之位还没有太多期盼。但这不要紧。 浮云卿握住敬亭颐的手,推开户牖,将他拉到阁楼外。 楼外聚着更多人,他们遥遥睐见公主牵着一位陌生男郎的手,而公主步伐雀跃,几乎就要跳了起来。 浮云卿牵着敬亭颐踅出橫桥。 不由分说地把他塞进金车,不顾一脸懵的卓旸,只是对车夫说,赶路回府。 快些,再快些。 没人知道什么事叫公主这般高兴。只是那日散场后,他们都确信了个信息—— 这位陌生的男郎,怕是要被公主豪夺囖。 第35章 三十五:温泉 ◎脚崴了,您能扶我出去么?◎ 洒落的花瓣扑了敬亭颐满身, 也在他的心底凿出个阗不满的缺口。 夏日的风燥热黏腻,吹得他鬓边发了层薄汗。 太顺利了,一切都太顺利了。 花瓣一洒, 就能做驸马了么。 他的背挺直成一条单调的线,宽松的衣袖垂落在身侧, 恰好挡住紧握成拳的手。 浮云卿慢慢挪至敬亭颐身边,衣衫擦过他的臂膀。 她眼里满满载着这位一贯温润的先生,她已经确信,这位先生会成为她的驸马。 不管他愿不愿意。 毕竟他一向纵容自己, 好像对他做再过分的事, 他都会笑着说好。 但做那事之前,她还有些疑惑要问。 “敬先生, 还记得我先前跟你提过的‘霁椿’么?她是韩从朗府里的女使,失踪了些时日,再找着时, 人已经死了。”浮云卿后怕地耸耸肩, “韩从朗说霁椿死状凄惨,全身都是血洞,被扎得跟个筛子一样。她从韩从朗手底逃走,逃进公主府,又莫名失踪。你说,是谁杀害了她呢?” 提及霁椿,浮云卿并没有表现出意料中的胆怯。大抵她对霁椿也带些恨,毕竟霁椿是吃里扒外, 将公主府内的秘密泄露出去的墙头草。 敬亭颐眸中深意翻滚, 沉声回道:“也许她得罪了什么人罢。” 浮云卿追问:“她能得罪什么人?韩从朗一个先来的主家都在寻她, 我一个接后手的主家也在寻她。难道她身上还藏着什么秘密, 这秘密得罪了其他人?” 总得死得明白才行。浮云卿愈想,愈是能觉察出不对劲之处。 敬亭颐不愿就这个话头再说下去,旋即问回浮云卿身上,“前段时日,公主对臣说,这场相看宴,您中意之人会到场。不知这句话,时至今日,是否实现了?” 浮云卿煞有其事地点点头,“当然实现了。这个人,不仅我见过,敬先生也见过的。” 她卖了个关子。这中意之人不就是敬亭颐嚜。她用这句意味不明的话,把敬亭颐诱来赴相看宴。 她知道,敬亭颐一定会来。 这话却令敬亭颐心痒难耐,僝僽的眉眼越皱越深。 到底是谁,会是他么。 若是他,他该做什么,诱她拢她。若不是他,他该做什么,不着痕迹地将那位“中意之人”抹杀。 * 将军府。 落文驰跪在其父落焘面前,一脸坚决。 落焘年近花甲,两鬓斑白,可精神抖擞,鹰眸觑了圈,仆从皆惧怕地虾腰低头,大气不敢出。 前堂静得只有审慎的呼吸声来回飘荡。 落焘背着枯黄的手,焦躁地踱来踱去,“我儿,你当真要做驸马吗?” 落文驰磕了个头,不假思索地说是。 “欸——” 落焘拧着两道粗眉,无可奈何地叹了口长气。 “真是一段孽缘。早知如此,当年千不该万不该把你捎带入宫。不该允你去司天监,不该让你见公主的面。” “我就你一个儿子。前二十年,你建功立业,立下汗马功劳。武将战场厮杀全靠莽劲,可这莽劲也就二十出头的年青人才有。咱们家,我已经莽了大半辈子,攒下许多家业财产,为的就是让你后半生清闲清闲。你成家,我不拦,可你为甚非得缠住公主不放手呢?” 落文驰满心疑惑,“旁人都能去自荐做驸马,为甚偏偏儿子不能?儿子不比他们任何一人差。” 落焘却惆怅地拍着他的肩,“这不是差不差的事。你要知道,做驸马就是放弃所有功名利禄,只得个驸马都尉的虚衔。成了驸马,你就是公主的附庸,是皇家的附庸。皇家事情多而杂,稍个不留神,项上脑袋就没了。” “儿子不在乎这些虚的。儿子只知道,娶妻当娶六公主。儿子少时得公主点拨,当了少年将军。儿子的路,都是公主给指的。儿子只知道,要去争一争这驸马之位。” 落文驰揪紧落焘衣袍下摆,“大父是开国十六功臣之首,咱们落家世代从武,为国朝拼回多少地。儿子不求半生清闲享乐,只想做个驸马都尉。” 他颤声乞求,“哪怕做个不见光的面首也愿意。只要公主收,无论何种身份,儿子都愿意。” “你……你……” 落焘泄了气,“你这又是何苦。你也看出来了,人家公主心里根本就没有你!你不是说,那姓敬的一出来,公主的眼神就盯在他身上了么?那姓敬的才是驸马,不是你!” 话虽刻薄,却再真实不过。 落文驰又磕了个响头,“爹,儿子就只求您这一次。您去官家面前求求,给儿子争个名额。” 落焘是官家最重视的武将,可为人臣子,哪能要求陛下去做成什么事。 低头看见儿子苦苦哀求的模样,落焘心肠一软,“欸,你大父都走了多久了,这会约莫都投了两辈子胎了,咱们还得借着他的名说事。” 恰好落母岳氏踅步过来。她心软,把落文驰捧在手心里宠着,一听儿子痴情得很,心里不是个滋味。 “儿啊,自古男欢女爱,讲求你情我愿。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最是伤人。你又何苦吊死在一颗歪脖子树上呢?京城里多少家贵女都非你不嫁,你偏偏非公主不娶。你且想想,娶个爱你的,不比娶个你爱的强么?” 自古婆媳是冤家,婆要儿过的好,势必得褫夺儿媳的部分利益。岳氏当真不知那百事不通的公主有什么好。纵是她长得美,以她儿子这排场条件,不愁找个比她更美的。她脾性好,可她儿子完全能找到个没脾性的软柿子。 “我的儿,那公主到底有什么好,把你糊弄得五迷三道不着四六?” 落文驰眼里浮着厚厚一层落寞,“人无完人,可公主在儿子心里,是毫无缺陷的仙人。没有她,儿子不知要过成什么样。” 男欢女爱,最是令人捉摸不透。司天监里那段短暂缥缈的记忆,一直亘在落文驰心头。他固执地以为,自己与公主是青梅竹马。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他与公主的结局,绝不该是天涯路远。 想及此处,落文驰站起身来。 他拜了拜父母,颇有一去不复返的悲壮之意。 “儿子亲自去趟公主府,诉说情意。” 踱将公主府门口,两位守门的护卫军做拦。 落文驰掏出腰间挂着的牙牌,恳切说道:“麻烦二位通报一下,我有事要与公主说。” 今日正好是孟军与张科值守,他俩素以看管甚严著称。别说是将军,就是官家莅临,也得按部就班地检查询问一番。 孟军窥落文驰面露难意,直言回:“落小将军有什么事,不妨先跟我说说。公主府不是个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每日每夜都有数百人要找公主,说这说那。要是都让他们进去,那不就乱套囖。” 落文驰连连点头说是,“可我确实有急事,要见到公主的面跟她说。麻烦您开个后门,只此一次,说完立刻走。” 孟军说不行,“何况就是放你进去,你也见不成公主。下晌敬先生督查公主的功课,时候长,约莫到戌时,公主才能腾出空见人。” “那我戌时再来。”落文驰叉手唱喏,踅足折回。 张科瞠目结舌,“将军不去兵场校练军兵,反倒没事就往公主府跑,这成何体统。欸,孟兄,你能猜到这厮说的事是什么不?” 孟军说当然能,“咱们公主前脚刚从橫桥回来,后脚就有几位小官人前后踅至这里。都说要把这事亲自说给公主听,都是急急忙忙的样子。这一看,就是要上赶着自荐做驸马囖。” 韩从朗刚走不久,落文驰便接脚而来。都说晚间再来拜访,可到了戌时,坚持来的只有落文驰一人。 深门紧闭,两盏镜灯被梨木杆挑起,挂在门口。 黯淡的灯光与皎洁的月光,共同映照着门前一片月明地。 落文驰手里攥紧牙牌,抬眸朝孟军求道:“可否通融下,让我见见公主?我不进去,遥遥能望见她就行。我只是有几句话要对她说,一定要当着她的面说。说罢,不论结局如何,只求自己问心无愧。” 一位鲜衣怒马的少年将军,战场厮杀无数,从未这么低声下气地求着陌生人。 孟军睇他半晌,终究于心不忍。 “欸,落小将军,你这又是何苦呢。” 一面叹着,一面卸下门栓,慢慢推开髹黑大门。 起初是一道浅浅的罅隙,斜露出摇曳的竹影。渐渐跑出更多光景,黑漆漆的一片天,乌压压的树丛,明明没有温暖人心的光亮,却乍然驱散了落文驰心底的灰尘。 孟军将他领至大椿堂,“小将军稍等片刻,我这就去让女使寻她。” 言讫转身离去。 落文驰像初生的稚童,好奇地张望四周。这座幽雅的府邸好似有股魔力,吸着他的魂,啮着他的骨,卸掉他的一身蛮力,骨头酥酥麻麻,感观朦朦胧胧,他快要瘫倒在这里。 仅仅是在想,这是浮云卿所在的地方,便能令他不分西东。 未几,便见他心里的人,慢慢踅步走来。 她应是刚沐浴净身,此刻身上随意搭着几件衣衫。发尾微湿,脸颊粉红,正疑惑地看着他。 “落小将军,听女使说,你有事要同我说,还非的是当面才能说。”浮云卿揪着头上那根插得松散的篦子,问道:“是什么事呢?” 落文驰倏地站起身来,整了整襕袍,装腔作势地清了清嗓子。 “我……” “公主,不好了!敬先生摔倒囖,好像是起不来了!” 侧犯“砰”地推开户牖,喘着粗气喊道。 “什么?他在哪儿?快带我去找他!”浮云卿舒缓的眉猛地皱了起来,她提着衣裙就要走,却留了一分心神顾着落文驰。 “落小将军,你在堂内等我,我去去就来。” 说罢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几声急切的声音交缠在落文驰耳边,他听不清楚,只是呆呆地望着浮云卿。 看她的身影走近,转身走远,靓丽多彩的身影逐渐变成一个黑点,最后融入茫茫夜色里,再也寻不见。 却是篦子落地的清脆声音,把他游离的神魄拉了回来。 落文驰捡起那根篦子,轻轻嗅了嗅,上面遗留着浮云卿的发香。他把篦子攥紧,似乎还能感受到篦子上的温暖。 在司天监,他也曾摔倒过。 他被高大的测量仪器绊倒,像一盏滚灯,从数层台阶上面滚了下去,磕得鼻青脸肿,右胳膊右腿骨折,两颗牙齿摔落。他满脸是血,浑身刺痛,可半颗泪珠都没流过。 因为他心爱的少女,正在不远处看着他。他不能露出半分雌懦,女孩子喜欢硬气的男孩。他要做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那时她淡定地唤来宫婢,唤来太医,唤来内侍,让一群人把他带走。 毛头小子常摔跟头,她久居禁中,看过无数次滑稽尴尬的场面。 可她却因敬亭颐,失了固有的分寸。 落文驰心底苦涩不堪,嘴里也似吃了苦药,苦得他不知如何是好。 暴风雷雨,他都会去司天监,找那个闲适的小公主,半年之久。可敬亭颐与她相见,不过个把月。 他拿什么去跟敬亭颐比,虚无缥缈的十年之约,到头来只有他自己当了真。 她说去去就来,真的还会回来看他一眼么。 落文驰忽地淌下热泪,抬起手,将那根篦子贴紧脸,深深嗅了一口。 继而头也不回地离开前堂,离开公主府。来也静悄,走也静悄。 * 别院温泉。 一阵慌忙的脚步走近。 浮云卿不带犹豫地推开矮门,“敬先生,你还好么?要不要紧?” 湿热的雾气把她的发尾吹得更湿,发丝凌乱散落,与氤氲的气氛纠缠在一起。 浮云卿揉了揉朦胧的眼,竭力睁大眼,朝一方温泉水池望去—— 敬亭颐半个身子浸在温泉里,半个身子则袒露在升温的空气里。 打湿垂落的长发,修长的脖颈,玉白的胸膛,起伏有力的腹间肌肉,小腹下若有若无地在晃动的线。 几道水珠缀在她日思夜想的胸前两点,更多的水珠则顺着肌肉走向流入身下晃动的水面。 敬亭颐好似确实摔了一下,上半身粉与红不断交织与融合。而他澹然克制的眸,终于浮现出几分暧昧。 他认真思考着浮云卿的话,那双眸愈发魅惑。 他拨动着水面,露出可怜的神情,恳求道:“脚崴了,您能扶我出去么?” 作者有话说: 敬先生:主打一个欲擒故纵。 第36章 三十六:男妈妈 ◎敬亭颐是她想依赖的男妈妈。◎ 浮云卿眸底划过一丝错愕。 她来得匆匆忙忙, 一路并未多想。所以哪怕听及侧犯禀敬亭颐泡在温泉,她也没顾得上做任何避讳。 想象中的场景,是敬亭颐衣衫凌乱地半躺在地, 而她倾身扶起他,两人依偎着走远。这是话本子里常见的场景, 她愿意试一试。 哪知敬亭颐不着寸缕,墨色长发被泉水打湿,一半贴在肩侧,一半隐匿在冒着腾腾热气的水面里。 浮云卿羞赧地捂着眼, 做贼似的问道:“我怎么扶?” 一面在心里骂自己没出息, 隔着渟渟清水,她的眼总想穿过指缝, 不受控地往敬亭颐身上瞟。 她想,男儿郎的身与小娘子家完全不同。 敬亭颐歪了歪头,似在认真思考着她的问话。 停滞半刻, 水面上的倒影动了动, 慢慢朝浮云卿这处移了过去。 “你……你……” 浮云卿提着衣裙,连连向后退。她的背抵着矮门,上半身斜向温泉外,下半身立在沥水的地面。 曳地的裙摆向上提起,露出一双木屐。 她沐浴后并未着袜,听闻落文驰上门拜访,特意挑了件长衫,正好能遮盖住脚下光景。 今下, 她纤细的脚踝, 圆润的脚趾, 都呈现在敬亭颐眼前。 敬亭颐心底浮起一股奇异的满足感, 他抬起手,指了指泉边一座滑溜的岩石。 “岩石后面搭了个木架,麻烦您把架上的浴巾与衣物递来。” 浮云卿大彻大悟地噢了声,边走边嘀咕:“得赶紧披上,不然身子会受凉,受凉会发热,发热就得吃药……” “地滑,小心点。” 蹬着木屐走水浸的路,最容易滑倒。 敬亭颐紧盯着浮云卿踅足的身影,同时自池子中央,慢慢往前移。 木屐声掩盖了簌簌水流声,浮云卿紧紧揪着衣裙,全神贯注地抬脚迈步。木架躲在岩石后,位置偏僻遥远,不知是哪个粗心的小厮放置的。 万般小心,叵奈最后一步,还是措不及防地滑了下。 两脚一剪,两只木屐便先后飞到了矮门外。 只听噗通一声—— 浮云卿身子一斜,后背直直朝水面砸去。 “哎唷!” 浮云卿眼睫飞快闪着,怕得紧闭双眼。 纤细的脚踝崴了下,可身子并未狼狈地歪在温泉里。 慌忙中,她不断扑腾着手,胡乱抓着,能抓到什么算什么。 她连连惊呼,可身子却并未往下浮,反而紧紧被人揿着。 “嘶。”敬亭颐皱起眉头,哭笑不得地觑着怀中人,“松手。” “不松手,松手就掉下去囖。” 浮云卿颤声回道。 她不会游水,是个旱鸭子。贪生怕死得紧,生怕指节一松,人就直愣愣地咽了气。 “别怕,先睁开眼。” 松手不行,睁眼可以。浮云卿眼睫飞颤,睁开眼才知,自己的手此刻放在哪里。 左手摁着他的胸膛,右手按着他的腹。 难怪闭眼时,两只手触感不同。 “松手,好不好。” 敬亭颐扣着她的腰肢,轻声询问。 “好……好……” 浮云卿触电般飞快撤回了手。不曾想却在敬亭颐的胸膛与小腹处留下了浅淡的指印,似几片花瓣嵌在一块白净的布上,莫名营造出怪异的美。 她抓挠得厉害,星星点点的红意久久不退。 难怪他倒嘶了口气,想是被掐疼了罢。 可就算被掐出红印,也只是哄着她松手,还把她当作小孩一般,问好不好。 这人怎么完全没脾气呢。 浮云卿垂下手,她想往后退,可敬亭颐箍得她移不开脚。 何况她的脚踝本就崴过,若非偎着敬亭颐,她这道身早就滑了下去。 她想与敬亭颐拉开些距离,手腕一甩,却摸到了意料之外的袴料。 “敬先生,你泡温泉,怎么还穿着袴子呢?” 泡一池温泉,与泡浴桶并无区别。穿衣沐浴,实在怪异。 不过这话说出口又显得迫不及待,恍若她真盼着他不着寸缕似的。 敬亭颐一愣,只含糊其辞称:“不穿袴子,怎么抱你出去?” 话落,将浮云卿拦腰抱起,“特意劝了句地滑,哪知您的脚还是崴了。” 浮云卿脑袋往他怀里拱,赧然说:“敬先生,你脚是不是也崴了,当心些。” 敬亭颐说不碍事,“我们两个,若真都崴在这里,那要怎么出去呢?何况夜黑风凉,你衣衫湿得透,再多耽误会儿,约莫就要受凉了。受凉会发热,发热就得吃药。” 他学着浮云卿的话,迈步走出温泉。 敬亭颐将浮云卿放在那块矮石上,这块矮石中间正好有块凹陷,能叫人稳当当地坐进去。 他长手一挥,木架上的浴巾便围在了浮云卿身上。 又拽来一块手巾,仔细地给浮云卿擦着湿漉漉的头发。 浮云卿眼眸明亮,鼻尖泛红,可怜巴巴又乖巧听话地待在敬亭颐面前。 “您刚沐浴过,又下了水。头发和身上都要擦干净。” 顶着满身红印,说着这般温柔的话。浮云卿裹紧浴巾,心里酸酸甜甜的,乖乖地点头说好。 穿了袴子也好,她可不想再冒犯地摸到或者看到那物了。 “那你要怎么出去呢?”浮云卿问道。 “不要紧,小厮早备好了衣物,就在衣架上挂着。” 闻言,浮云卿戳了戳他给自己擦拭头发的手,“敬先生也把衣裳穿上罢。” 说着就捂紧双眼,“你放心,我不偷看你。” 敬亭颐勾起嘴角,“那我们速战速决。” 这话又逗红了浮云卿的脸。 衣物摩擦的声音荡在她耳边,她坐在矮石上,可心却飘到了敬亭颐那处。 她化作干净的衣裳,被他轻轻拿起,划过他的脖颈,他的胸膛,贴紧他的肌肤。 “啪嗒。” 系带扣合,她的呼吸附和着敬亭颐的呼吸,交缠环绕。 敬亭颐捡起落在泥盘盘地上的木屐,将水渍擦拭干净,旋即踅回浮云卿身边。 他单膝跪在浮云卿身前,环住她的脚腕,拿了张干净的布擦净她的脚,将木屐套在她的脚上。 “回去让女使给您擦擦油。不及时处理,脚踝会肿的。” 浮云卿噢了声。 擦拭头发,擦净脚指,这些事屋里的女使婆子都做过。她习惯了无微不至的照顾,可这寻常的动作,换成敬亭颐来做,带给她的却是完全不同的感觉。 “那你呢?你真的没事么?” 敬亭颐不在意地轻笑出声,“男子汉大丈夫,磕磕绊绊再寻常不过。臣没事。” 可侧犯报得那么严重,说人摔得不轻,摔得站不起身来。 浮云卿努着嘴,“总之你没事就好。” 话音甫落,敬亭颐便抱起她,轻轻松松地踅及内院。 那厢麦婆子睐见她裹得像粽子般,窝在敬亭颐怀里,赶忙从敬亭颐手里接下她。 “这是怎么了?”麦婆子握着她冰凉的手,连连哎唷,“大半夜去哪里野了?您不会游水,要真出个好歹,我拿什么去交代?” “不小心滑了下。”浮云卿皱皱鼻子,装模作样地打了个喷嚏,求饶道:“进屋,咱们进屋说。” 麦婆子搂着浮云卿的身,一面朝敬亭颐说道:“先生辛苦。您回去早点歇息罢,公主这边有我们照顾。” 敬亭颐颔首说好,“公主的脚崴了,务必给她擦几遍油。” 言讫便转身离去。 后来四仰八叉地躺在床褥上,浮云卿不断回想着她与敬亭颐相处的细节。 麦婆子搬着杌子坐在床尾,拽来她的脚踝揉着。 婆子话里数落,却心疼不已。 “您打小身子骨就弱,四岁那年崴了脚,躺在榻上歇了两月。那时给您擦油,您哭着闹着说疼,奴家真恨不能替你疼。自那之后,对您关顾更甚。打禅婆子与敬先生来府后,奴家管得越来越少,精力全都放在您身上。恨不得把您栓在裤腰上看着,哪知半晌没注意,您就出了事。” 正说着,却见浮云卿咯咯笑出声来。 “没心没肺的小丫头。”麦婆子吁了口气,还能笑出声,说明这伤痛不要紧。 浮云卿不知哪来的力气,支手侧身,甩着将干未干的发丝,轻声问道:“麦婆子,你见过男儿郎身子不?” 麦婆子说当然,“奴家情史丰富着呢。年青时三天两头往倌楼里跑,什么样的身没见过。”又一脸警醒地问:“您问这作甚?” 浮云卿狡黠一笑,“你猜猜。” 麦婆子吁了声气,大胆猜测,“您是不是窥见夫子的身了?不对,不对,您哪能窥见人家的身?” 浮云卿错愕地回:“这么快就猜出来了?” 她嘀咕说真是聪明,又竖起食指,放在唇边嘘了声。 “这事婆子可不能跟旁人说。” “放心,就是您叫奴家说,奴家也不会跟人家说的。”麦婆子爽朗地笑起来,“奴家一把年纪,什么事没经过,什么人没见过。您啊,真是那话本子里浪荡纨绔的翻版,存着坏心思逗黄花闺女。噢,该改口称黄花闺郎。” 浮云卿颇感无辜,“我哪有存着坏心思逗他,我俩分明是单纯的夫子与学生关系。” 麦婆子见她不信,掰着手指头给她数。 一次再一次,到最后数也数不过来。 数过后,又给浮云卿揉起了脚踝。 麦婆子随口一提,反倒叫浮云卿认真思考起来。 脑子素来不爱动,现下就是竭力转动,也总觉迟钝不堪。 从三月初见到五月相熟,她像是着了魔一般,疯狂地被敬亭颐吸引。 过去,她鲜少与男郎见面,更别谈日常相处。可敬亭颐措不及防地掺入进她平静的生活,他温柔,心思细腻,做事果断爽利,能摆平一切大的小的麻烦事。 他会揉她的脑袋,牵她的凉手。他能轻松将她提起抱起,能在她困窘难堪时,及时出现, 替她解围。 他是一弯清水,无论她怎样扑腾,都会托起她的身,冲净她身遭的一切污秽。 他始终带着她心底最向往的母性,阗补了许多贤妃无法触及的缺口。 可这份母性,又与麦婆子禅婆子给予她的不同。 他始终带着温和的男人气息,甫一靠近,陌生的气息便会拢紧她的身。 敬亭颐带给她的,总是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她总想贴近他,再近一些。 浮云卿拍着发热的脸蛋,问麦婆子:“民间都是怎么称呼‘母亲’的?” 麦婆子年青时惯好出门闯荡,一来二去,结交过许多天南海北的好友。听好友有趣的口音,了解她们老家的风俗,乐此不疲。 她读书不多,却行过万里路。这话问在她心坎上。 麦婆子回:“规矩些就叫母亲。大多都唤声娘,爹若有妾,便唤妾作小娘。沿海八闽一带,也有称娘为‘妈妈’的。那里海上生意多,供奉妈祖保佑出行平安,每走几步就有座妈祖庙。想当年,我还年青,三天两头往八闽跑,不为别的,就是看着妈祖亲切得紧。” 她忆着往昔,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您问这作甚?” 浮云卿只是笑得开心。 “妈妈”称娘,一位女子生了孩子就是娘。 可身上携带着母性气息的男人又该怎么称呼。 浮云卿盯着青纱帐,眼前却是敬亭颐持书卷敲她脑袋的模样。 最终,她心底不断涌出一道声音,三个字,造成一个新词。 “男妈妈。” 敬亭颐是她想依赖的男妈妈,可她却想逾矩地对他做不伦不类的事。各种千奇百怪的想法,都想落在他身上看看成效。 都说他是不染凡尘的谪仙,就应束之高阁,继续逍遥行乐。她却想看那谪仙为她折断腰,要是能像她喜欢他那样,也把喜欢反馈给她就好啦。 这些念头,她只对敬亭颐一人动过。她不确定敬亭颐的心,但那又怎样。 他没脾气,只会虚张声势地斥她大胆放肆。 那又怎样。她是受尽宠爱的公主,她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 在这个新奇的称呼出来的同时,浮云卿倏地做了个决定。 她要来纸笔,潦潦草草写下几个大字,叫婆子连夜找黄门郎送入禁中。 “您慌慌忙忙地写了什么?”麦婆子问。 浮云卿趴在麦婆子耳旁,先对她说了句这事保密,继而调皮地说道:“我要在三伏天来临前,把自己嫁出去!” * 那厢敬亭颐刚踅至小院,便遭卓旸一声调侃。 “这温泉泡得可真值当。”卓旸手里把玩着火折子,笑得邪,“去泡温泉前,你已经洗了两次澡了。咱们这院没女使,洗澡烧水这事,是我与三四个小厮一起做的。我们几个按照你的意思,搬来数桶热水。一桶桶地往浴桶里倒,生怕有所怠慢。你倒惯会享受,沐浴罢还要去泡温泉,一边泡,一边拉拢人心嚜。” 敬亭颐提起剑鞘朝卓旸打了下,“整天调侃我,有意思么?” 卓旸观他满面春风,想是设的计谋得了逞。 “可怜那落小将军,要紧的话半句没说,就灰溜溜地走了。”卓旸倏地收起玩世不恭地笑,正经说道:“我们已与韩从朗交锋,现下官家尚未下达新的指令,下一步行动,该怎么做?” “继续折他的羽翼,直到他反击,并对公主府下手。” 敬亭颐的身影匿在黑魆魆的夜色中,与萧瑟的竹影融为一体,恍若一道鬼魅荡在院里。 卓旸回道:“那我们的势力呢,仍旧压在虢州么。你接近公主是计,可我却觉得你的戏做的太真,千万不要把自己陷进去。” “敬亭颐,你不是会被儿女情长绊住脚的人。”他道:“我潜入公主府辅助你,并不想观你整日与公主眉来眼去。酿情,酿的是公主的情,绝不能是你的情。” 敬亭颐抬头望着天边一轮圆月。 明明院里栽种的是翠竹,可他却觉得周遭尽是崎岖向上的荆棘。 尖锐的荆棘一丛丛刺向明月,他置身荆棘丛中,是荆棘献给明月的祭品。 “我明白。”敬亭颐落寞地叹了声,“也许我该放手,让你也见见公主的好。也许你见过她的好,就不会这么清醒,这么无情。” 卓旸却不屑地说:“利用公主,实现大计。到那时,你可以尽情独享她的好。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处处受制于人。爱不敢敞开去爱,恨不能敞开去恨。” 又问:“虢州那帮人,到底什么时候能出手?你给我个准信。” 敬亭颐回:“成婚后。在我与公主成婚后。” 卓旸:“何时成婚?” 敬亭颐默了声。因为卓旸问话时,天边飘来一丛浮云,将圆月挡了大半。 霎时天黑得更深。 他望向那丛浮云,望它将圆月吞噬到底。 方回:“明日。” 作者有话说: 第37章 三十七:大婚(一)(修,新增七百字) ◎这也算是喜欢罢。◎ 次日, 慈元殿。 内殿设有一道髹棕冰鉴,盛满几大块寒净的冰,压在一块方盖下, 扑簌簌地往外冒凉气。 宫婢绕冰鉴踅近青纱帐,慢悠悠地给帐里的人摇着青篦扇。窥见她翻了身, 斜欹在床头,宫婢踱将向前,朝她递去一封信。 贤妃拽了件衫子披在身上,睐见那封熟悉的信, 颇感头痛。 信笺落着一块浮云状的红章, 贤妃没由头地叹了口气。捻着信纸一瞧,额边青筋突突跳。 “姐姐, 女儿已找到中意的驸马,正是敬先生。欲想不日成婚,请与爹爹尽快定下婚期。越快越好, 我怕晚一个时辰, 敬先生就会被人抢走。” 贤妃“啪”地将信纸往床褥上一摁,平整的信纸被她摁出几处凹陷,皱皱巴巴地弹起又落下。 “真是被那姓敬的惯坏了!写个信,字迹潦草,半个正式的词都没有。大白话胡乱堆砌,还怕人家跟她抢。哼,要不是那姓敬的腹有墨水,否则这驸马之位怎么会轮到他的头上!” 贤妃呛道。她伸手摸着干涩的嘴皮子, 发觉这张嘴皮子被唾沫星子腌得湿润。 再把眼皮一翻, 那宫婢被她的话吓得颤颤巍巍, 低着头, 不迭扣着手。 贤妃裹紧里衣,“怕什么,火又不是朝你发的。” 宫婢欸了声,伺候她穿衣洗漱,捎带试探,问:“公主这桩婚成得这么突然,官家会不会起什么疑心?要是临到头来又换了个更合适的驸马,公主那头又怎么交代?” 贤妃说怎么会,“官家每日每夜都盼着小六与姓敬的成婚呢!当初不顾男女避讳,非得把敬亭颐送到公主府,还让他在府院住,不就是为了给今日的事铺路么?” 她揉了揉太阳穴,“你还没猜出来么,敬亭颐做先生只是打个掩饰。他真正要做的,是驸马都尉。官家早就给小六选好了驸马,不论她喜不喜欢,都会找个正当的理由,促成这桩婚事。” 婚事拖得越久,要掺一脚浑水摸鱼的就越多。快刀斩乱麻,找个听话且忠诚的驸马,不比找个吃里扒外的外家强? 贤妃将书信装好,投入烛火。信纸烧成黑漆漆的齑粉,她拿银勺一扫,撮进簸箕里。 风乍然一吹,几厘黑齑粉末正巧扬进了官家的鼻里。 他掩面打了个狂放的喷嚏,怨道:“大清早的,你又在烧什么物件?” 官家朝服未脱,想是刚下朝便直直踅至这里。 贤妃躬身道了声万福,“官家,驸马已定,该让礼直官去定个合适的婚期。” 官家淡定地噢了声,既不欣喜惊诧,也不郁闷拿乔。他阒然地牵起贤妃的手,拉着她坐到软榻上。 他并不感到意外。这事居在意料之中,甚至比料想的提前到来。瞧起来,他的女儿,对这位驸马,十分满意。 “朕选的驸马,你中意不中意?敬亭颐这厮是开国伯的外甥,还是个不知隔了几辈的远房外甥。他无爹娘在世,入公主府前,在皇城司做事。皇城司是个什么样的地儿,你再清楚不过。他会武,也会文,心思缜密,脾性温顺。这样的妙人,不做驸马,岂不是屈才了?” 贤妃膈应地把手拽出来,嫌弃地甩了甩,“这样的妙人,只当驸马,那才是屈才!不过无父无母倒是挺好,小六出降后不需操心舅姑家的事,成婚当日去开国伯府拜拜,走个过场就行。” 官家笑得憨厚,浑圆的眸子里闪过隐晦的精明,“是也,是也。这样清白简单的身世,不会被那帮吃饱撑得没事干的谏官抨击,也不会让小六受半分委屈。届时叫敬亭颐入赘公主府,而小六自禁中出降,嫁到公主府里去。她念旧,成婚不搬新府,还是那帮人伺候,不会不开心。” 贤妃愕然地拧起细眉,“官家还要敬亭颐入赘?这不是显得咱们欺负人家么?” “这是欺负么,你且去问问开国伯,朕有没有欺负他们家?入赘一个远房外甥,换家族几代荣华富贵不愁。放心罢,开国伯是这桩婚事里最乐呵的人。” 他扽扽衣袖,整整革带,背着手站起身来。 “朕这就让中书门下拟定札子,再唤知制诰起草,书名行下,交由封驳司审录。这道诏书,再传回朕手里,约莫就到了晌午。下晌唤礼直官选黄道吉日,驸马过五礼。至于嫁妆筹备,就交由礼部去办。噢,你这做生母的,也筹备筹备。” 言讫,抬脚往外走。 贤妃倏地扯住他的袖,她心底窜起一股无名的恐慌,“官家,这事能不能再往后推推?” 官家眉头一皱,他露出个安慰地笑,不着痕迹地拍掉贤妃的手。 “朕也想让小六再多享受几年,可朝局容不得朕犹豫。朕措不及防地向朝臣宣告,朕的女儿已成婚,是在断绝他们欲想拉小六下水的念头。变法水深火热,有多少人的眼盯着公主府,就想趁朕一个不注意,就威胁绑架朕的女儿,逼朕妥协。小六她已及笄,眼下搬出宫住,朕不能时刻看着她,故而派位信得来的驸马去看护。朕是在保护她,你懂么?” 睃见贤妃满脸愁容,官家爱惜地揉了揉贤妃的肩,又将她揽在怀里,拍着她的背抚慰。 “朕最疼她,你又不是不知道。等这阵风头过去,她想休夫和离,朕也随她去。此番仓促成婚,实属无奈之举。但你放心,婚仪要风光大办,绝不似大姐二姐那两次潦草随便。” 贤妃冷哼一声,“得了罢。国朝公主婚仪都是潦草地办,你搞这出,不是把小六往风口浪尖处推么?礼有经权,事有缓急。该随大流就得随大流。不然叫别人看:噢,怎么的,就你家孩子特殊,非得显摆烜耀一番?” 她不轻不重地掐下官家的腰,嗔怨道:“到最后,我的孩子还是成了朝政的牺牲品。她嫁不嫁,嫁给谁,都是您自个儿决定。那孩子没心眼,被当成牺牲品,还整日傻乐呵。” “不是牺牲品。”官家反驳说,“人家俩人两情相悦。你不要瞎想,也不要阻拦,好么?” 好么? 他用最虔诚的语气去问,却用最雷厉风行的手段去做。 贤妃瘫在榻上,背上冒了一层汗,不知是热还是冷。 她摆摆手,“去把我那六箱嫁妆拿来。” 宫婢说是,旋即招呼几位内侍,搬来六箱铜奁,整整齐齐地摞在贤妃面前。 “全都打开。” 六箱金玉琳琅,簪珥篦钗,地产房产,纸票银元,一摞叠着一摞,压得紧实,不留半寸空隙,一齐绽在众人眼前,闪花了眼。 贤妃只觉这副身子疲得紧,她好似被抽走了全部的力气,不知该喜还是该愁。 “这些嫁妆,是当年我娘家送来的。刚入宫时,我是籍籍无名的李美人。幸得官家临幸,升为贤妃。那时想着,要是一辈子见不到官家的面,从来不受宠,那就敞开心怀,把嫁妆都给挥霍完,用玩乐慰藉空虚的心。” 贤妃手指点过冰冷的金钗银簪,有身孕后,她不再把玩这些嫁妆。 铜奁与她异想天开的少女时光,一齐被贴条尘封,放置在暗室里落灰。经年后,那些金的银的,依旧冰冷而贵重,却经由她的手,辗转三代,要落到她女儿手里。 “不等我开始挥霍,一双儿女便递嬗而来。一晃眼,二十多年过去了。如今,我要像当年的爹娘一样,为我的孩子备嫁妆。”她长叹口气,忽地把支楞的箱盖合上,决绝道:“收拾好,都抬到公主府。” 宫婢福福身,“娘子不给自己留点么?” “留什么留。”贤妃揾帕挹干泪,她只允许自己伤神半刻,现下又挂上了寡淡冷静的面容。 “嫁女比娶妇花的钱多,小六没有舅姑,可嫁妆照样得备着,不能叫外人看轻。” 宫婢说是。 收拾小半晌,这头赐婚诏书就被内侍捧至殿里。 内侍呵呵腰,“贤妃娘子,您是六公主的生母。这道诏书,您也得听。” 贤妃颔首,行礼听着。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延庆公主,朕之爱女也,系李氏贤妃所出,适婚嫁之时,今进封为周国公主,兹令下降开国伯成闵外甥敬亭颐,择日成婚。一切礼仪交由礼部与仪鸾司待办。宜传播天下,咸使知闻。钦此。” 一个不亲近的远房外甥,被写在诏书上面,其实身份与一介白身平民无异。 但贤妃知道,敬亭颐的能耐,远在这个平凡无奇的身份之上。 她稳稳接来诏书,抬眸问内侍:“择日成婚,是哪一日?” 内侍郎恭谨回道:“礼直官选定的黄道吉日,是今月十七。” 今月十七,就在明日。 诏书一念,婚事尘埃落定。 这桩婚事来得急,各件事落得紧。 仪鸾司与礼部忙得焦头烂额,礼直官更是手足无措,请来敬亭颐,交付着五礼的流程。 公主出降前日,驸马需行五礼,即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 礼直官一句一句地解释,生怕漏掉哪个过程。反观敬亭颐做得轻车熟路,气定神闲,全然不像是初次成婚的模样。 礼直官交代:“敬小官人,明日公主自禁中出降,您要先到内东门迎接。内东门前,您得行一套礼,唱一串词。待公主所乘的金铜檐子踅来,您骑马与公主一道,先去开国伯府行舅姑之礼,再返至公主府行拜堂之礼。事多而杂,您千万得做到位。” 敬亭颐连连颔首说是。 入赘省了一部分婚前要做的事,然而毕竟婚姻乃人生大事,再怎么省流程,该走的必要步骤,仍旧少不了。 那头公主府内,众人亦是应接不暇。 布婚堂婚房,置粟谷米豆,停龙凤烛,点大红琉璃灯。朝谁递婚帖,请谁交利市,请谁做傧相喜娘,婆子女使忙得头昏眼花,只觉这事情越办越多,怎么都处理不完。 麦婆子与侧犯尾犯一道,端着早就备好的九般四凤冠服与褕翟缠袖,踱及内院卧寝。 推门一睐,新娘竟四仰八叉地躺在床榻上,正翻着话本子看得津津有味。 “哎唷,没心没肺的祖宗,这都什么时候了,您竟然还一副清闲样子!”麦婆子拍着浮云卿的背,急切地将她唤起身。 浮云卿不耐烦地撇撇嘴,将话本子一掷,“早知道成婚这么麻烦,我就不结了!大姐二姐她们的婚仪,匆匆一过,简单轻快。我原以为,我的婚仪也会跟她们一样。” 她趿起鞋,又将鞋甩飞,臊眉耷眼,当真不悦,“方才内侍来念诏书,说这次婚仪得大办。为甚我的事要大办?我多想似大姐二姐她们乐得清闲!” 麦婆子心知此事水深,怕是官家有意为之。表面上看,是大办婚仪,约莫背地里,是在为朝局形势铺路。 细思极恐,麦婆子忙捂住她的嘴,“说的什么腌臜话,不吉利,快呸几声。” 浮云卿装模作样地呸了声,“为甚这仪式都不能省呢?” “已经省了很多了,您要知足。” 麦婆子拽起她的身,拿着烫金婚服在她身上来回比划。 “敬先生是入赘,又无爹娘,舅姑之礼走个过场,之后您就能回公主府囖。往常公主驸马都是要搬到新府去住的,与舅姑相处也是件难事。这两件最复杂的事,您都省了,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浮云卿却罕见地怔忡发起愣。 “敬先生,没有爹娘么?”她犹豫问道。 麦婆子说是,“您都要跟敬先生永结连理了,怎么这事都不知道?” 浮云卿确实不知。 仔细想来,她对敬亭颐的了解,远远不及他对她的了解。 她只是出自本能地想要抢占他,尽管没人敢跟她抢。 她只知道他有名无字,文雅清朗,宠她惯她,这就已经足够。 至于其他的…… 麦婆子继续说着:“其实这场婚仪是个大过场。成婚前住在公主府,成婚后依旧住在公主府。只是您与敬先生相处的身份,自明日起就要变喽。公主驸马同吃同睡天经地义,您与他做什么事,基本不受约束。您愿意的话,这间卧寝,婚后可与驸马共享。” “我们要睡在一起?” “当然。您这张床太小,恐怕睡不下两个人。不过明日宽敞的拔步床就搬来了,无需担心。” 麦婆子感慨地说:“成了婚,您就是妇人。大小家宴,捎带上敬先生,合乎规矩礼节。有了驸马,您就有托底的人。夫妇同心,什么困境都能突破。” 她自顾自地说,一时并未察觉出浮云卿话语中的反常。 只成婚,将他栓住,可相处依旧与婚前无异,不行么? 浮云卿只觉这身翟衣长满了虱子,要往她的心里爬,爬出一条崎岖的路,才肯作罢。 她膈应这条路,一时失手,把话本子打落在地。 浮云卿捡起话本子,本里正好讲到蒋兴哥重会珍珠衫那回。 一件珍珠衫,惹得两对夫妇辗转反侧。他们放肆寻乐,用男人女人的身体,慰藉自己孤寂的灵魂。 他们成婚交合,做过许多荒唐霪事。 她有孤寂的灵魂,也抢来个男人的身体,试图慰藉一番。 她贪恋敬亭颐的身体,也想对他做霪事。 可她与他们好似又不同。 她把敬亭颐当有趣的玩物,并不在意他的过往。 她的喜欢另类又无厘头,不像亲情,不像友情,更不像爱情。 浮云卿抚着华贵的翟衣,眸色复杂。 她喜欢敬亭颐,故而与他成婚。 不是话本子里的喜欢,但这也算是喜欢罢。 作者有话说: 结婚好麻烦滴,分两章或三章来走流程吧。 第38章 三十八:大婚(二) ◎不要慌,不要怕。◎ 三伏天前, 日子暖和微燥。 禁中松茂柏悦,紫薇树簌簌扑闪,粗壮的枝桠上缀着几串鲜艳的花, 越过琉璃瓦朱红墙,往通衢里伸。 宫嫔的殿阁前, 放着一瓮冰。日光被冰块的棱角割得破碎,泄恨般地乱射,渐渐把寒冰融成暖和的水。 凉气还没飘到人影面前,瓮里就栽种上了几株嫣粉的水莲花。 时而有宫婢内侍从瓮前匆匆走过, 却只有两位在瓮前停下了脚。 荣缓缓歇在阴凉地, 欹着烧手的墙,呼哧呼哧喘着气。 “素妆阿姊, 我心里兀突突的,不好受。” 施素妆搵帕,拭着额前的汗, “慌什么?咱们又不是搬喜盒唱喜词的喜娘, 需要出面的场合,咱们都不用去。咱们是来陪新娘子说话的,是来纾解新娘的心慌的。” 说着搀起缓缓的胳膊往前走。 她生得高,这一路走得像是胳膊肘里架了个小孩。而那小孩正是缓缓,她的脚面几乎没碰过地,如同素妆腰间挂着的一块玉佩,做不了半分抵抗。 越暨慈元殿,数位要跟仪仗着的宫嫔将这处堵得水泄不通。 眼尖的宫婢睐见来人, 福了福身, “施小娘子, 荣小娘子, 公主在殿内等着你二位。快些去罢。” 宫嫔一听,自觉地让开条道。待人走后,你叠我,我偎你,挤挤搡搡地扒着头往户牖里看。 贤妃刮一圈茶沫子,抬眸见人身涌动,建盏道:“想进,就进来。想看,就走近些看。平时一个个懒得起不来问安,眼下遇见稀罕事了,还不赶紧瞧瞧,除除懒气?” 她对这些新入宫的年青宫嫔一向严厉冷酷,素来不爱与她们打交道。可今日是她女儿出降的大喜日子,多来点人,也算撑撑场,长个面子。 这些宫嫔低低欸了声,掇条杌子扎堆坐着。起初没脸皮敞开声聊,后来见贤妃一颗心都栓在公主身上,便开始说说笑笑。 她们打量着喜庆的殿,打量着头戴珍珠玉冠,一身雍容翟服的贤妃,更悄摸打量着屏风后的新娘。 这头婆子端来一碗醪糟圆子,福身道:“公主,出降前您得再吃一顿饭。圆子好消化,奴家给您洒了点桂花,放了半勺蜂蜜,是您爱吃的甜口。吃完这顿,未婚变已婚,日子幸福美满。” 宫婢正给浮云卿化着斜红妆,摁着凤冠,见这碗圆子递不过来,缓缓伸手,接过了碗盏。 浮云卿艰难地转着眸,妆未化好,她怕动作稍微大些,珍珠面靥就得移位。 “素妆阿姊,缓缓,你们快来坐,跟我说说话。”浮云卿抿起一个浅淡的笑,又掀起嘴皮子,慢慢咽着圆子。 素妆欸了声,掇来两条杌子,一条自己坐下,一条放到缓缓身旁。 缓缓瞧浮云卿这没心没肺的样子,心底不由得升起一阵心酸。 “咱们仨人里,数你谈情说爱最晚,却数你嫁得最早。你也真是窝里藏不住个金元宝,一说相中,旋即要大婚。昨日我正绣着花,听婆子说了你的事,还以为是误传了消息。”缓缓吁了口气,满声落寞。 素妆搭腔说是呀,“幸好家没搬走,等你处理好这一番事,咱们仨还能约着出去玩。” 浮云卿品着缓缓的话,忽地哎唷一声,“缓缓,你什么时候找了情郎,还是在我之前?” 缓缓羞红了脸,又喂了她个圆子,“我与他的事,等你出降后再说。今日的风光时候属于你,我可不敢抢。” 半碗圆子下肚,再想吃时,贤妃斥声劝:“好了,点到即止,懂不懂。垫垫肚,不能吃饱。新娘子这天就是饿得过来的,吃这么多,到时难受得吐了,岂不是叫人看笑话?” 宫嫔捂着嘴笑。 婆子说那好,哄着正盯着铜镜烜耀臭美的浮云卿,“公主,按礼呢,您该哭着拜别娘家。您不用慌,象征性地掉几滴泪就好。哭完,咱们就能乘檐子去内东门了。” 浮云卿撇撇嘴,“这么喜庆的事,我哭不出来。娘家不娘家,夫家不夫家的,到最后,都还是我的公主府。这礼能不能免了?” 婆子一脸为难,正不知该作甚时,贤妃冷哼了声,“哭不出来?好办。前几日你交上来的辞赋默写,错了三十三个字。拢共一百字,老天,你竟然能错三十三个!回去后,把这篇抄三百三十遍,明晚前交给我。哭不出来,哼,我看这下能哭出来不能。” “明晚?”浮云卿只觉自己轻快的魂被雷生生劈成两半。 话本子里的洞房花烛夜,你侬我侬。而她呢,居然要连夜抄三百三十遍! 倏地鼻腔酸涩,泪珠在眼眶里打转,眼睫一颤,一滴再一滴,扑簌簌地滴下来。 素妆缓缓忙拍着她的背安慰,婆子赶忙搵去她的泪,“这几滴就够了,再哭可就不吉利喽。” 水墨屏风后,原本坐得笔直的身影,腰杆愈来愈弯,肩头耸动,当真哭得伤心。 贤妃苦笑不得,“好了,吓吓你罢了。抄三十三遍就行,抄不是目的,让你记住才是。” 宫嫔笑着笑着,眼眶渐渐地盈了一泡泪。 大抵女人天生就带着母性,不论年龄几何,不论有没有生育,但凡碰上爱别离的场面,眼里就得刺痛一番。 宫婢端着彩绸铜奁与鸳鸯食盒进进出出,忙得腰酸背痛,脚底板隐隐抽着筋。可抽空往殿里乜一圈,眼也泛起了红意。 贵人们哭,是有感而发。她们这些做小底的哭,就是不吉利,败坏气氛。于是只能揽过更多活儿,忙着忙着,就没心瞎想瞎哭了。 贤妃只是淪茶建盏,不迭安慰着:“一个个没做娘的,偏偏生了颗为娘的心。看看我这做亲娘的,泪半颗没流。你们啊,赶紧把泪擦擦,把妆补补。圣人与淑妃殿里都各自坐着几位宫嫔,到时一碰头,偏偏我殿里的宫嫔狼狈,那怎么行?” 拜祖宗,交代话,硬撑着把殿里的人都送走,她才弓起了腰,抑着声闷头哭。 生养生养,生不易,养更难。这份心酸,大抵只有当娘的才懂。 * 这约莫是国朝公主嫁得最风光的一次。 宝衢设仪伏、行幕、步障,短镫手执螺青华盖,引着公主所乘的云凤金铜檐子。天武官抬着一箱箱红绸嫁妆,队末是身披红罗销金长衫的宫嫔与骑马随行的宫婢女官。 百姓没看过这浩浩汤汤的大场面,簇拥在路边仰头张望。 那座金铜檐子四面垂着几层珠帘,遥遥窥见宽敞的檐子里坐着一个人,恍若一个精致的傀儡,孤零零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那是周国公主,官家最疼爱的女儿。 他们像观猴一样,好奇地张望。张望不到就低下了头,锣鼓升天里,心思各异。 浮云卿移开眼,卸下手里的团扇,只觉这座精致的檐子把她锁在了这里,锁得她不得不大口喘着气,才能活下去。 内东门外渐渐阗满了一群人。 敬亭颐把礼直官滔滔不绝的话当耳旁风,那双期盼的眸望着内东门的方向。 渐渐的,眼底那一个凝聚的黑点,变成一座华贵的檐子。 礼直官甩着拂子,抬声道:“吉时已到!新郎新娘移步开国伯府,行舅姑之礼!” 吹拉弹唱,好不热闹。 礼直官浅呵了个腰,“驸马,请您骑上马,随行檐子至开国伯府。行过舅姑之礼后,您需引着檐子,越暨公主府。” 昨日还生疏地称敬小官人,今日就换了称呼,亲昵地称作驸马。 尘埃落定后,众人暗地里嫌入赘有损颜面,脸皮上却仍挂着假意的笑,到处祝贺逢迎。 敬亭颐利落上马,勒紧缰绳,马啼磕擦擦地踏着,他的心也被颠得七上八下。 偶尔望向金铜檐子,珠帘掩映着一道娇小的身影,那颗七上八下的心忽地就平静下来。 开国伯府在金明池西,比公主府寒碜。大眼一望,就知道是不得势的贵胄,住着不排场的府邸。 开国伯成闵与妻王氏哪里经历过公主亲临的荣幸事。 美艳娇媚的公主,持着团扇,朝他们二位行礼,乖巧地叫了声家舅,家姑。 享过这待遇,到死都觉着光荣! 成闵与王氏一左一右地扶起浮云卿。 “敬……敬亭颐这孩子是我的外甥,倘使婚后对您有半点不好,您只管告诉我,我得抽了他的皮,扒了他的骨,狠狠教训他一番!”成闵两股颤颤,幞头压着的头发被汗渍湿,话音抖得不成样子。 王氏心底骂他没出息,脸上绽出了个笑,那笑纹深得能夹死几只蝇子。 她捧着浮云卿递来的茶,细细品了口,“您有什么需要,随时跟我们说。我们一定给您做到。” 浮云卿说舅姑说笑。 她没有舅姑,降了辈,给开国伯夫妇叫声舅姑,说什么话,做什么事,全是过场。 开国伯夫妇庸俗市侩,竟能有一个敬亭颐这样好的外甥,当真是祖上积福! 浮云卿心头想着这对夫妇,这对夫妇也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浮云卿。 送走乌压压一帮人,成闵与王氏皆吁了口长气。 成闵后怕道:“咱俩装得还行罢。你还别说,把命栓在人家裤腰上的日子就是过得忐忑得紧。” “谁说不是呢。”王氏甩着帕,“咱们给姓敬的做了这出戏,那他应该能放过咱们了罢。” 成闵摇摇头说不知,“姓敬的心狠手辣,官家居然舍得把他最疼的女儿交付给这厮。要是官家知道姓敬的真面目,会不会一气之下把这厮杀了?到时咱们的日子,过得肯定比现在更好。” 王氏最烦他这幅胆小如鼠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揪着成闵的耳朵,嗔怒道:“你有没有点做墙头草三面派的自觉?咱们做过多少腌臜事,你当真不知?能苟活一日是一日,已是最好的结局。好好的日子不过,你还想作什么?” 言讫,揪着他的耳朵往内堂走。 王氏斥他:“我得跟你好好说道说道,接下来该做什么事,该说什么话。脑袋要是还想待在脖颈上,就把我说的都听进去!” * 踱将公主府,已是太阳搽了层红霞,日昏暝暝。 火烧云照得脸红扑扑的,甫一歇檐,浮云卿便拽下了销金盖头,呼着新鲜的空气。 公主府与从前相比,只是多了几处红与金,多了几处囍字。喜庆的府邸,携带着熟悉的气息,一起扑向疲惫的她。 禅婆子接过盖头,本想说这不合规矩,睐见浮云卿累得紧,话又噎在了嘴里。 麦婆子终于接来了人,笑出泪花。 她拥着浮云卿踅进内院。 “公主,再行一道同牢之礼,您就能歇着了。” 同牢之礼,即夫妻对饮合卺酒。 驸马需在公主门外等候,朝屋门作揖唱词,进屋后由赞者引着盥洗,再拜公主,两人对饮。 敬亭颐将辣嗓子的烈酒换成了清甜的果酒。他揿起酒爵,递给浮云卿。 他也累,这份累里看不出任何狼狈,依旧光风霁月。可浮云卿却从他的眸里窥出几分不适应的惊慌之意。 “不要慌,不要怕。”她接过酒盏。是在宽慰敬亭颐,也是在宽慰自个儿。 两人平时处得自在轻松,喝着合卺酒,再一对视,皆乐得笑出声来。 “敬先生,你笑什么呀?” 浮云卿咧着一口白牙,歪了歪沉重的头。 敬亭颐摇头说不知。浮云卿笑得开心,他也像傻子一样,跟着她开心。他给浮云卿擦着湿润的嘴唇,心火燎原,压着心底的火,才能勉强控制住自己,不去吮一吮那嫣红的唇。 赞者福福身,提醒说:“驸马,您该去前堂待客了。待酒宴散场,您才能回到婚房。” 于是门扉一合,前堂的喧嚣与内院的安静被几道连廊隔开。 天色愈来愈暗,霞色换成夜色,阖府掌上了暖黄的灯,一盏一盏,将婚房映得红里带金。 沉寂已久的内院终于迎来一阵沉稳的脚步。 于是门扉一开,喧嚣与安静的冲突,在此刻,悄无声息地消散。 洞房红烛,稀贵的龙凤烛燃得无声无息。 这阵脚步渐渐逼近。 门扉一开一合,浮云卿慢慢抬起眸。 作者有话说: 上章新增700字,记得去看看~ 第39章 三十九:红烛夜 ◎偷偷地,窃窃地欢喜。◎ 洞房花烛, 恩爱的男女对视一眼,便忍不住解了衣带,动情地拥抱亲吻, 好似渴龙见水,要把对方储蓄的水吮干榨光。 这些旖旎的事自然不会发生在敬亭颐身上。 只顺利成婚这一件, 便足矣让他欢喜无数个日夜。然而他不敢喜形于色,只能偷偷地,窃窃地欢喜。 敬亭颐轻轻合上门扉,哭笑不得, “怎么还在读书写字呢?” 浮云卿卸了凤冠, 扔了盖头,给自己系上攀膊, 趴在梨木桌上奋笔疾书。 她道说来话长,“姐姐又罚我抄赋。说我一百字错三十三个字,让我抄三十三遍。本来说要抄三百三十遍呢, 哼, 到底还是心疼我,减了许多遍。” 百字错三十字,这极高的错误率听得敬亭颐眼前一黑。更别提走近细看,那篇辞赋居然还是他认真讲过的! 原本他就将浮云卿看做自己人,如今成婚,更是夫妻一体。她错,是他的过。 然而读书是世间最急不得的事。但凡能赶紧赶满,便不会生出许多壮志难酬, 抑郁苦闷的书生文人。 敬亭颐站在浮云卿身后, 揿着木梳, 将她打结紧缠的头发, 慢慢梳散梳通。 屋里很静,却不是悄然无声的静。 烛火跃动,焰泪“扑嗒扑嗒”地落在红缎盏沿;蘸墨的毛笔尖“簌簌”擦过纸张,规规整整地留下流畅的字迹;梳篦“沙沙”穿过细软的发丝,一下一下地解开缠结;呼吸声平稳绵长,渐渐凑成相同的频率,同时同刻,嗅着相同的烛香。 屋里有许多盏灯烛亮着,暖黄的光反射着随处可见的囍与红,夹带着金齑银丝,织成一方艳丽霪靡的梦境。 这样静谧的场景,敬亭颐梦过无数次。 他捱不住急切的心,用着比之前都要重的力道,揉了揉浮云卿绒绒的脑袋。 浮云卿抄写,他就陪着她。 渐渐夜色愈来愈深,敬亭颐掇条杌子,拿过几张大纸,坐在浮云卿身旁。 “敬先生是要练字么?”浮云卿揉了揉睡意惺忪的眼,把砚台推到他身前,“喏,用我的墨罢。你在大椿堂应酬噇酒时,我实在无趣,就研了好多墨。咱俩一起用,不要浪费。” 敬亭颐吁了声气,说不是,“臣站在您身后,瞧您写了大半晌,才写了五十个字,甚至不到一遍。臣想,帮你抄写。” 浮云卿登时瞪大了双眼。 初听这话,颇是心动。明晚就要上交,而今晚她才堪堪抄好一遍。两人同心,其利断金。 可转念一想,这是在欺骗贤妃。她怕贤妃怕得要死,万一贤妃起了疑心,她又该怎么解释。 浮云卿把笔一撂,“怎么帮?” 敬亭颐抬笔,模仿着她的字迹,流利地写下几个字。这几个字里,有简单的,有字画多的,有模有样。大眼一看,像浮云卿的字,再细细看来,竟然把她的笔画转折都学得一样! 浮云卿瞠目结舌,诚心实意地拍着巴掌。 “敬先生,你怎么学什么,像什么?” 浮云卿不自主地朝他那头倾身,眼眸黑得发亮,扑闪着鸦羽般的眼睫,一下一下地敲在敬亭颐心口。 “书读百遍,其义自见。临摹字体也是这道理。臣日日批改您的作业,怎么会不清楚您的字迹,还有您写字的小习惯。” 说着写了个“矢”字。 撇短,末尾朝上;捺长,末尾朝下。这是浮云卿的习惯。 浮云卿脸颊升起浅淡的红意,心里暗叹不愧是她选定的驸马,与爹娘一样了解她。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边搭话边抄写,烛火灭了一盏又一盏。 幸而龙凤烛整夜不灭,烛火又最亮,紧盯着洇墨的纸,眼也不觉酸涩。 浮云卿抄得认真,每每是敬亭颐先挑起话头。 有时问最喜欢什么颜色,有时问最喜欢什么风景,有时问最讨厌什么,有时问问生辰,再问问过往。 不觉间,他把浮云卿的许多习惯脾性,都套了出来。 她并不设防,有什么说什么。说最喜欢粉色,看见粉色心里高兴;说最喜欢春三月,不热不冷刚刚好;说最讨厌离别,为此焦虑心烦;说生辰在大寒,她是冬日出生的孩子。 至于过往,她挑了一件事说。 “敬先生,你知道,我为甚这么愚笨吗?” 敬亭颐安慰似的拍拍她挠头的手,“哪有说自己笨的。您不笨。” 他满眼认真,“您不笨。往后不要再咒自己了,好吗?” 浮云卿重重地点了点头。 笨不笨,有道很清晰的标准。她随口一说,不曾想敬亭颐却当了真,一时怔忡。 她没由头地叹了声气,却又被敬亭颐敲敲脑袋,“不要总是叹气。” 浮云卿撇撇嘴,被他磨得没办法,拍掉他的手说知道了,“我都记住喽,絮絮叨叨的男妈妈。” “男妈妈?”敬亭颐拧起眉头,“这是您给臣取的新称呼么?” 他清楚地知道“男”与“妈妈”各自的意思。 可合在一起,被她喊声,尾椎骨蓦地涌起一阵酥麻,顺着脊背,直冲他的脑袋。 强撑着镇定,同时脑子飞快转着。 他低声嘟囔一句:“现在的年青孩子都是这么放肆嚜。” 浮云卿搭腔说哪有哪有,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赌道:“叫茬了,叫茬了。” 随即说回正事。 她咳咳两声,“我吃奶吃到两岁这事,先生知道吗?” 敬亭颐说不知。实则哪能不知,他约莫要比浮云卿自个儿,更了解她。 不过他惯用一招来待她,即欲擒故纵。 敬亭颐直直望着她的眸,贴心问道:“中间发生了什么事么?宫嫔喂养孩子,大多交给仆妇婆子。贤妃肯下功夫,定是对您爱得深沉。” 浮云卿嘁了声,“姐姐说,母乳喂养的孩子聪明,便从婆子手里把我接来,亲自喂养。那时她温柔和蔼,事事纵容我。只要我聪明,天大的荒唐事也任我去做。约莫在我四五岁时,突然发生了件事。打那之后,姐姐就愈发严厉,最终成了如今这般不近人情的模样。” 她故意留了个悬念,搬起杌子往敬亭颐身旁靠。 “先生猜猜,是什么事?” 敬亭颐摇摇头,说实在猜不出。 他哪里会猜不出,叵奈浮云卿并不知晓他的小心思,讲得起劲:“那年端午家宴,尚未开席,兄姊们都在赏花游戏,偏偏我是个爱吃的,趁人不注意,端来一碗山楂圆子吃。谁知那圆子竟被歹人下了毒,我吃了半碗,不省人事。再醒来时,脑子就成现今这样了。” 往事拢在心头,浮云卿颇是感慨,“五岁前,我与兄姊们处得并不熟络。大抵他们都觉着我用脑子换了阖家安康,于是把愧疚化成了宠爱,慢慢的,民间就传起我最受宠的风声。阖家都宠我,什么都由着我来,除了姐姐。那歹人被捕时已服毒自尽,这事至今未查清源头,搁置许久。说起来,这歹人还真大胆,居然躲过了光禄寺的验毒,明目张胆地给皇家下毒!” 她揪着敬亭颐的衣袖,可怜巴巴地诉说:“原本我就不爱读书,喜欢到处乱跑。中毒后,不仅不爱读书,脑子也不中用了。姐姐她嚜,望女成凤。见我成了扶不起的阿斗,愈来愈急,逼着我读书写字。往往是她急我也急,她气我也气。这么多年,谁也不服谁。” 敬亭颐满眼心疼。 同样一件事,别人禀给他,与浮云卿亲口同他说,是完全不同的感觉。 他不知道怎么安慰。针不扎在自己身上,再好听再实在的安慰话,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浮云卿倒没什么感觉。前尘往事,因因果果,若真要一件一件地计较,那这日子也别想过了。 她内心平静,却乜见敬亭颐眉目僝僽,晃了晃他的衣袖撒娇,“哎唷,我忘提前说了,中毒的事可不是重点。” 她笑得霪,“吃奶吃到两岁,风风光光地享过母乳的滋味,也养成了个习惯。” 她作困恼状,唔了声。 这般私密的习惯,敬亭颐倒真不知。 他侧耳倾听,心砰砰乱跳,耳廓烧得要比浮云卿身上的婚服还红。 “不算好,也不算坏罢。” 浮云卿调皮地眨眨眼,“留个悬念,往后再告诉你。” 说着踅到拔步床边,四仰八叉地陷进柔软的床褥里。 困意止不住上涌,哪管字抄完了没有,妆容卸了没有,衣裳换了没有。 诚如她自己所言,她愚笨,不聪明。 甚至许多时候,很钝,并不能及时察觉到周遭环境的变化,周遭人的变化。 浮云卿干瞪着眼,撑着眼皮留下最后一句。 “先睡会儿,一个时辰后,敬先生你记得把我叫起来。” 岑寂的夜里,呼吸声被无限放大,一声一声,响在敬亭颐耳畔。 这样穿着衣裳瞎聊天的事,在别家夫妻身上,是荒唐。可在浮云卿与敬亭颐身上,便是再正常不过。 浮云卿有做任何荒唐事的底气。 她向来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凭借那份虚无缥缈的喜欢,用她的权势,她的满身宠爱,甚至没问过敬亭颐的意愿,就将他夺了回来。 她骄矜懵懂,漾了漾衣袖,就叫敬亭颐入赘公主府。 她随性自在,想说就说,不说就当真不说;想睡就睡,甚至全然不顾身后事。 恃宠而骄。 会有人来伺候她洗漱换衣,会有人给她盖上被衾,掖好被角,给她吹灭灯,祝她一夜好眠。 这样辛苦的事,却是被人抢着来做的。因为她得到了所有心甘情愿的偏爱。 这份偏爱,支撑着敬亭颐跋山涉水,走到浮云卿面前,搽去她的脂粉,解开她的衣带。 调好水温,给她洗脸,洗脚。 从始至终,虔诚认真,不带半分霪或欲。 因为他是甘愿臣服于她的臣。他的霪或欲,皆因她而起。可没她的指令,他不敢有半分放肆。 敬亭颐吹灭了龙凤烛,吹灭了案桌上燃着的桕烛。刹那间,敞亮的屋里一片黑暗。 他坐在桌边,就着月光,抄着那篇辞赋。 一遍又一遍,临摹浮云卿的字迹,握着笔杆,与她的气息共舞。 子时,敬亭颐洗漱好,躺在拔步床上。 幸好喜床上放着两套被衾,他小心翼翼地揪开被角,轻轻盖在自己身上。 睁眼是惨白的月光与暗沉的红帐,闭眼是浮云卿的发香,与那浅到不能再浅的,芳华少女独有的,甜腻的身香。 他睡得浅,浮云卿却睡得熟。 她扭过身,面朝敬亭颐。 梦中,满桌奶制品摆在她面前。果奶.圆子,冰酪饮子,羊奶煎,乳糖真雪…… 满屋香甜的奶味,她揿紧筷著,舀起圆勺,却怎么都吃不到嘴里。 渐渐心急起来,伸着手胡乱够着,桌上的吃食却离她愈来愈远。 “啪!” 扑闪的手正好拍到敬亭颐胸膛前。 他猛地睁开眼,见浮云卿似是做了梦魇,忙侧身支手,拍着她的背安慰。 却不起半点作用。 浮云卿挣扎得愈来愈厉害,不断靠近敬亭颐,几乎要躺在了他的怀里。 若麦婆子踅来瞧瞧,怕是会叹着:只顾着大婚,没顾上准备安慰浮云卿的物件。浮云卿睡得熟,可需嬭着什么物件,才能免去梦魇之痛。 可敬亭颐却是首次经历这场面,手忙脚乱。 他的安慰不见效,只能任由浮云卿捣腾拾掇。 他握着浮云卿的手,只叹怎么睡了那么久,手还是冰冰凉凉的。 或许小娘子家体寒是常事。敬亭颐焐热她的手,还嫌不够,朝她的手心哈着气。 她不着章法却又有些熟稔地扯开他的里衣,蹙起的细眉扎得敬亭颐心痒痒。 忽地,她垂下了脑袋。 “嘶——” 敬亭颐倒吸了冷气,惊得睡意全无。 他总算知道,什么是“男妈妈”,什么是养成的习惯。 他捋起浮云卿凌乱的发丝,手托着她的后脑勺。 “别急……” “没人跟你抢……” 他羞得闭紧眼,可一闭上眼,那处着细密的感触,都细细地传到他的脑里。 不算轻柔,急燎燎的。 时不时地传来一阵刺痛,像被针扎绳扯一般。 原来做母亲是这么不容易。 敬亭颐咬着拳,认命似的往后仰头,方便她摆脱梦魇。 “轻些。” 他呢喃道。 第40章 四十:三人行 ◎重要剧情,勿跳。◎ 次日辰时, 趁着珍馐阁里的几位贵人用膳,麦婆子踅来婚房收拾被衾。 两床喜红被纠缠在一起,被单凌乱歪扭, 紧紧皱着。 床榻一片凌乱,可屋里并没有霪靡的气味与场景。 龙凤烛堪堪燃了三分之一, 就被剪了烛芯。凌乱床褥与雕窗囍花都彰显着,昨夜有过狎戏砑光。可肃清的气息又彰显着,这分明是无事发生,和衣而睡的模样。 麦婆子拿着鸡毛掸扫床, 忧心地把侧犯尾犯唤来, 因问:“今早你俩伺候公主梳洗时,可发现公主动作有什么异常么?譬如说腰酸腿酸之类的, 说要拿药膏搽搽之类的?” 两位女使摇摇头。 侧犯回:“今早公主只说睡得香。梦里吃着乳酪冰饮子,手里还攥着一瓯樱桃煎。说那颗樱桃起初是嫣粉,后来烧成了嫣红色, 漂亮得紧。” 尾犯绞着帕子说是, “腰酸腿酸之类的一概没提。噢,公主说嘴里酸胀,张嘴打哈欠时,口腔胀得难受。咱们公主平时嘴皮子润润的,今早起来,有些干。” 麦婆子“嘶”了声,“公主平日里并不爱吃樱桃。说樱桃果肉少,果核大, 吃得不过瘾。怎么昨晚在梦里梦见吃樱桃了?嘴里酸胀, 是塞里什么东西了么?” 尾犯心细, 悄摸睐一圈婚房, 便隐约猜到麦婆子所想。 “婆子指的那事,不是有落红帕么?”脸皮泛起一阵红,到底是未婚姑娘,房中之事明面上说起来,倍感羞赧。 麦婆子指着她的脑袋,说迂腐。 “落红帕?哎唷,到底是未经人事的单纯姑娘,只靠一张帕子识得雏不雏的。”婆子摁了摁尾犯手里的帕子,“要是靠落红帕一认一个准,那这世上就没有被诬陷成霪妇的姑娘跳河冤死了!咱们这些做小底的,平时不骑马不游戏,每日就在府院里走来走去,跑步都少见。贵女们呢,常常打马球捶丸,动来动去,那层麦齿①就破了。就算不大动,有的也没有落红。情况很多呢,不要一概而论。” 侧犯记得认真,忍不住打探道:“可婆子您不是没成婚么?您没经过那事,为甚了解得这么清楚。” “好姑娘,没成婚就不能握雨携云了?” 麦婆子将两人揽到自己身侧,“你们俩呢,若不想在四方院里蹉跎一生,那就趁年轻好好干,攒几锭金元宝,等到三十多岁,出去游荡各州,见见烟火凡世都是怎么过的。这世上有多少人,就有多少故事。千万别觉得咱们女人就得替看不见影的男人守贞,及时行乐,懂么?” 理是这个理。可情与爱上一片空白的女人,就算要享乐,也不知怎么找享乐的途径。 侧犯尾犯揿着帕子盖住烧红的脸,“好婆子,知道囖。” 单纯懵懂未必是件好事。单纯勘不破事外的玄机,懵懂会无法及时察觉出任何一份微妙的情感。 禅婆子捱不住数落的心,“公主,您太过单纯。没几个人会喜欢离别,但那又能怎样,总不能抛下一切事,光顾着聚合罢!” 浮云卿挑起一块腌黄瓜,愤恨地咀嚼着,“我就是不喜欢离别,同样也不喜欢团聚。这俩词互为因果,离别再团聚,团聚再离别,聚散聚散,依偎的心就远了。要我说,阖家都和谐美满地待在一起,天荒地老也不分离。” 她朝敬亭颐挑挑眉,“敬先生,你说是这理罢。” 不久前,禅婆子隐晦地问俩人洞房夜的情况,叵奈浮云卿根本没生旖旎心思,只说昨晚与敬亭颐聊得开心。 禅婆子又问,“都说了什么?” 浮云卿挑了其中一件回,“就拿这离别团聚说,常有诗人把团聚之喜,离别之苦,描述得凄美深刻。我却看不上这一流,听及这类诗,就想捂耳朵逃离。” 因此落得禅婆子一声“太过单纯”的数落。 敬亭颐勾起嘴角,“您的话有道理。聚散浮沉,纵使生发出再大的欢喜,根处仍会藏匿着苦意。” 他掀开鸳鸯食盒的方盖,将一盏热乎黏稠的白粥端到浮云卿身边。 “腌黄瓜吃多,嘴里会生疮。口疮磨人,反反复复带来疼痛。饮食要搭配好,腌黄瓜就着白粥吃,开胃又舒适。” 浮云卿笑弯了眼,“敬先生,你想得真周道。今早起来,我嘴里确实不舒服。不是口疮,就是酸涩肿胀得要命,就像噙了一夜粘牙的饴糖。” 说着舀起白粥,一勺一勺地往嘴里送着。 “难道是哭嫁前,那碗圆子吃得多了,消化不好么?”她猜道。 不经意地侧目,却见敬亭颐脸色苍白僵硬。 “食欲不佳嚜。”浮云卿捋袖,揿住盛着腌黄瓜的瓷碟边缘,端到敬亭颐面前。 “喏,腌黄瓜开胃。敬先生多吃些,不然人会显得憔悴疲倦。” 然而手正要收回去时,一时失了轻重方向,“啪”地擦过敬亭颐的胸膛。 力道轻,却听他痛得闷哼一声。 浮云卿顿时蹙起眉,“真是抱歉。敬先生,你身上是有伤么?怎么看起来这么痛?我也没用力啊。” 她不可置信地盯着自己的手。难道她力气渐长,真真是收不住蛮力,误伤了他么? 敬亭颐摇头说没事,可窥他额前发汗面色痛苦的模样,又不像是没事。 人家说没事,再追问下去,倒显得自个儿没风度。 浮云卿落寞地噢了声,“千万不能忌医。不舒服就要去大夫抓药吃,病不能拖,越拖问题越大。” 敬亭颐颔首说好,心里却叹,医者不自医,他懂的医理不比大夫少,然而,这病还是说不出口,抓不来药。 昨晚,那两点被嬭了许久,从瘪豆般大小,渐渐变成嫣红的樱桃,坠得闷胀。 浮云卿那几颗尖尖的虎牙嬭着他,泄恨一般地嬭着,似要把这两点给凿下来。 边嬭,边哼唧地要抱,要哄。他要唱不成调的安眠曲,有一下没一下拍她的背,要揪来被衾给她掖好,要时刻调整躺姿,找寻最便利的姿势,抚慰她焦躁的心。 起初霪念冒出头,后来真真是在受刑。 啮齿啃咬,他像一头被狼群分食的鹿,而她的每根手指是饿狼,指尖点到之处,他被撕扯地体无完肤。 数着更漏,约莫过了一个时辰,他终于忍受不了,摁着浮云卿的脑袋,不叫她动弹。 这是母亲对付顽劣孩子时,常用的一个办法。缺氧快要窒息,孩子会松开口,汲取空气,母亲终于逃过了这一劫。 嬭过后,浮云卿不再有梦魇,沉沉睡去。 而他轻轻起身,拿条热手巾敷着。今早一看,到处是掐得紫痕红印。几层衣襟沉沉压着,擦得生疼。 敬亭颐满心愧怍。 这话说出去,她会不会嫌自己没用?只嬭了一晚,就成了这副弱不禁风的模样。 浮云卿不知他缜密的心思,这头正在认认真真地吃着饭。 偶尔乜阁楼一圈,心里莫名空落落的。 就像是,忘了一件事要处理,忘了一个人要到场。 浮云卿“噫”了声,“卓先生呢?” 前日仨人尚还一同用膳,昨日成婚忙得焦头烂额,没心思分给卓旸半个眼神。今日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已经整整一日,没有见到卓旸的身影了! 禅婆子讥笑道:“难得公主您还能想起卓先生。先前您尚未成婚,与两位先生同席是尽地主之谊与师生之情。眼下您成了婚,有了驸马,按国朝律例,卓先生就不能与您同席囖。往后卓先生在他那进院里用膳,您与敬先生,或说您与驸马,在珍馐阁用膳。” 又补充说道:“新婚头几日里,卓先生不用来您院里问安。及至新娘回过门,一切礼仪照常。” 浮云卿嘟囔一声“没劲”。 “我们偷偷的,谁会知道?仨人一道用膳,都快成了约定俗成的事了。无论风吹雨打,只要看见两位先生在身边,我就安心。不然心里总是兀突突的,不好受。” 她满眼真诚,朝禅婆子乞求道:“卓先生早起会练半晌功夫,这会儿想是刚刚结束练功,还未曾用膳。婆子你辛苦一趟,把他叫来,就说是我要他来的。” 禅婆子说荒谬,“公主,寒食生火这事的教训您忘了么?您被贤妃娘子罚了两月俸钱,扑满②尚还空着,难道想再犯事,再被罚么?” 浮云卿不满地乜她一眼,把汤勺一甩,抄起手来。 “纵是天大的规矩,那还不是人定的?是我心安重要,还是那一纸律例重要?婆子你怎么总跟我作对,我所求的,哪件不是合法的芝麻粒小事。我能用的权力就一丁点,你还得给这一丁点设个限制,何必呢?” 她说得委屈,话音颤抖,大喘着气,这是要委屈哭的前兆。 见平静的形势即将被捅破,敬亭颐眼疾手快地将浮云卿藏起的手,拽了出来。 他钻着空子,趁势乱,握住了浮云卿的手。 如今他是有名有份的驸马,驸马握着公主的手安慰,天经地义。 “不要急,不要慌,慢慢说。”他轻声说道。 安慰的话蓦地叫浮云卿鼻腔发酸,皱皱鼻尖,眼眶里蓄着的一泡泪就快要流下。 敬亭颐忙拍着她的背哄,“不要哭。看看那里,是谁来了?” 修长的手指往东边一指,他耐心地哄着怀里脆弱委屈的姑娘。 浮云卿吸了吸鼻子,抬眸眄视东头。 渐渐有道人影踅进,云纹乌袍,蹀躞带环着一道绷紧劲瘦的腰,跨着大步,潇洒走来。 看起来,他今日心情甚好,走路尽显武将张扬的风范。 走到阁前,恭敬地叉手行礼。又探探头,望见浮云卿鼻尖泛红,勾起嘴角,肆意笑了声。 “您平时不是最讨厌臣么?说臣一来,不是让您跑圈,就是让您打拳练太极,总之不让您歇着。怎么我才一日没来,您就想我想得哭了?” 浮云卿白他一眼,“谁说我想你了,自作多情!” 虽是这样说,却仍旧让女使备好杌子与碗筷,让他坐到自己右手边。 仨人小别重逢,熟悉的氛围再次袭来,浮云卿安心地叹了口气。 她不能接受任何形式的离别,也不愿接受团聚带来的喜。阖家聚在一起,不论她成不成婚,都不能有一人走散。 况且她成婚是要把敬亭颐圈在自己身边,这与卓旸何干? 卓旸这厮,初识觉着他固执严苛,不近人情。相处了两月发现,初识的印象都太过浅显。他时而不羁,说些诨话逗弄她;时而懒散,潦草教完课,就带着她出去野。偶尔话语与眉眼满是认真,教她要有自防的能力,见她兴致不高,还会用他独特的方法,把她逗笑。 卓旸与敬亭颐完全不同,诚然浮云卿更偏爱敬亭颐,然而她也不想失去卓旸。 她心想,我们仨在一起,不好么? 敬亭颐是她的驸马,是她的教书先生;卓旸是她的玩伴,是她的教武先生。常说文武双全,她也想让一位文人君子,一位潇洒武将,都陪在她身边。 盼来的团圆场景,却没人挑起话头,一时沉默无言,耳边只响着咀嚼的声音。 半碗白粥见底,浮云卿握紧汤勺,暗地深吸口气,说道:“下晌我要去姐姐那里,把抄过的三十三遍辞赋交给她。” 说着起了疑惑,“敬先生,昨晚我抄完了么?我只记得当时困得眼皮打架,后来发生了什么,都好像失忆一般,记不起来。” 敬亭颐揉揉她的脑袋,“抄完了。您想是忘了,您强撑着眼皮,抄完三十三遍才躺到床褥里。想是累得深,睡前还说让我一个时辰后,把您叫醒,继续抄。到最后,您都抄糊涂喽。” “我有么?”浮云卿存疑问道。 敬亭颐不带迟疑地颔首说有,“您想是被那杯合卺酒灌醉了,后来迷迷糊糊,不记得也正常。” 浮云卿恍然大悟地噢一声,不再追问。 没心没肺,正是如此。 * 下晌,禁中慈元殿。 贤妃捻着三十三张洇满墨的大纸,一字一字地看着。 “抄得倒是挺快。”她把数张纸随意往桌上一掷,摆放整齐的纸张霎时开成一盏折扇,一簇艳花。 “姐姐吩咐的事,不睡觉也得抄完。”浮云卿嘿嘿笑着,漆黑的眸子明亮澄澈,“看在我抄得这么快的份上,下次抽背能不能再延迟几天呀?” 话音甫落,便双手合十地求着。见不起效,又从杌子上起身,挤到贤妃身旁,拽着她的衣袖撒娇。 贤妃坚硬的心化成一滩水。 自家的孩子,怎么看,怎么可爱惹人怜。 然而面上仍旧装腔作势,毫无留情地把衣袖拉出来。 “怎么,成了婚,有了驸马,就不认我这个生母了?噢,见过驸马的温柔,是不是就不想再来经历我的严厉了?” 浮云卿脑袋拱着贤妃的肩,“哪有。成婚好累,女儿想多玩几日。您就放我一马罢,我保证,下次默写绝不错字,下次抽背,绝对背得流畅,明白句意!” 贤妃笑她天真。 “行囖,我这次饶你一回。”她捻起桌上一张纸,调侃道,“还真当我看不出你做的手脚?就你那抄写效率,一晚上不睡,估摸也就能抄个八九遍。这三十三遍,我让你今晚之前交来。你呢,胸有成竹,下晌就屁颠屁颠地来见我。我告诉你,这样的小聪明,往后可不能再耍了。” 浮云卿却是一愣。 “什么手脚?” “这三十三张纸,每张是一遍。只有前两遍是你写的罢,往后三十一遍,我猜是那姓敬的替你写好的。模仿的字迹倒是看不出破绽,可我怎么会不了解你?你俩刚成婚,就合伙起来骗我嚜。” 贤妃随口一说。她戳破了事情真相,却并不恼。 三十三遍原本是她一时兴起随口说说,不曾想这实诚的孩子当了真。春宵一刻值千金,她孩子的春宵,竟然用来抄字!她心里存着愧疚,因此对浮云卿的欺瞒并不在意。 哪知浮云卿被戳穿后,会是这副震惊模样。 “敬先生为甚要骗我呢?我躺在床上呼呼大睡,他却替我抄着辞赋。还说我是抄完才睡的。” 她细细回想着昨晚的事。这一想可不得了,不仅想起睡前二人说过的每句话,竟还模糊地想起,后半夜对敬亭颐做的过分事。 贤妃瞥见浮云卿的脸蛋渐渐熟成一个红石榴,不解问:“你这孩子,在想什么事呢?” 浮云卿再无颜面对敬亭颐。 老天,光风霁月的君子,竟然在她的压迫之下,掀开衣襟喂.嬭! 她无助地求贤妃,“姐姐,我能不能在你这里用过晚膳,再回去?” 贤妃说也行,“正好我有事要交代给你。” * 新桥市,兔演巷,临水铺。 卓旸抹了最后一人的脖子,洗干净手,摇着一株狗尾巴草,漫不经心地走到敬亭颐身边。 “你与公主倒是挺恩爱的。”卓旸戏谑道。 随即话锋一转,声音陡然变冷,“敬亭颐,你是要做驸马么?” 这话他曾经问过一次。 而他紧接着问出下一句,“还是选择,要造反,做皇帝?” 敬亭颐没有立即回复,只是将信塞进小木桶,系在信鸽脚上,往上一抛,信鸽便融入了黑魆魆的夜,消失不见。 “我已将与公主成婚的消息告知刘伯,待他寄回信,我们就能开展行动。”敬亭颐低声说道。 他转身,与卓旸对视。 “卓旸,我不需要你做任何提醒。” 他道:“我比谁都清楚,眼下我们是什么样的处境。定朝已建朝五十余年,官家是定朝的第三任皇帝,时值变法,数郡百姓叫苦连天,各方势力明争暗斗。而我们,是另类的前朝人,是被遗忘的前朝人。我们苟且偷生,这一路求过多少人,吃过多少苦,我比谁都清楚。因为我是唯一苟活下来的皇子,因为复国的重担,在我肩上压得最重。” 敬亭颐眸底升起可怖的恨意,他猛地揪起卓旸的衣领,“砰”一声,将卓旸撞到墙上。 “我最后告知你一次,”敬亭颐盯着卓旸吃痛的脸,说道:“国,我要复。公主,我也要拥有。” 说罢,松开了卓旸的衣领。 “那你打算怎么对公主?”卓旸问,“如往常一样,宠着她,惯着她么?她若知道你的身份,还会继续爱着你么?” “爱?”敬亭颐好似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笑得森然。 “目前,她当然不爱我。” 但我又能怎么办呢? 我要拿你怎么办呢?天真又残忍的小浮云。 敬亭颐抬头望着天,心底是莫大的空虚悲戚。 末了,他无奈地叹了声气。 “把这里处理干净。这个时候,她该从禁中回来了。我得赶紧回去,她见不到我,会着急的。” 作者有话说: ①麦齿:hymen ②扑满:存钱罐。 * 我之前说大婚才是剧情的开始,看完这章,大家应该都清楚了。 感谢在2023-03-26 00:08:25~2023-03-27 00:09: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六八 30瓶;可可爱爱 8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1章 四十一:暴雨 ◎我来接您回家。◎ 雨袭海棠, 豆大的雨滴催命一般,紧紧打在枝桠,打落了一朵又一朵娇艳的花。 瞧浮云卿趴在榉木窗边, 一动不动地望着漆黑的天,贤妃笑笑, 一面“哼哧哼哧”刮茶沫子,一面恫吓她,道:“看这雨势,怕是没个半晌不夜就停不了。快把窗合上, 不然等会衣裳就湿囖。” 浮云卿跺跺站麻的脚, 半边身子欹着墙,半边身子倾在窗扇下。 “我不走, 难道还觍着脸,跟您睡一起么?” 贤妃给她淪一盏贡茶,回道:“怎么不行?你是从我肚皮里爬出来的货, 我留你一晚还犯法了?快过来, 就是把眼珠瞪到最大,这雨也不会停。夏日嚜,雨常常是来得突然,至于走得突然不突然,那得看老天爷给不给面儿。给面儿,你就能回去找驸马。不给面儿,那就赶紧过来把茶水喝了。” 浮云卿心事被说中,嗒然踅回贤妃身边, 将那盏贡茶一饮而尽。热腾的茶气扑到鼻腔, 她呛得打了几个喷嚏。 “我又没说想他。”浮云卿坐在长榻边, 脚帮一旋, 把鞋松松趿着。 明明刚用茶润过嘴,可嘴皮还是干。起初用手来回搽,越搽越能感觉出从口腔到嘴唇的干燥肿胀。后来睃一眼贤妃,见她背对着自己读书,心里一痒,试图把嘴上一层干皮给撕下来。 哪知贤妃正好转过了身,斥道:“撕,这也是能撕的么?嘴干不会拿唇膏搽搽,非得用手去抠?” 说着走到浮云卿身边,叫她张开嘴,从里到外地检查。 “昨日你待在慈元殿的时候,这嘴皮还是润润的。怎么过了一晚,嘴皮这么干?是婚房闷热,把身子里的水都蒸发了?” 浮云卿无辜地摇摇头,“冬干夏燥,这也正常罢。姐姐放心,日后我一定多喝水。” 心里却想,定是昨晚敬亭颐嬭她太久,她这张嘴一直张着,脱臼似的难受。 急着回去,也是想把这件事同敬亭颐说清楚。不清醒时,对人家做放肆事,良心实在过不去。 后来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反而下得愈来愈瘆人,到最后,甚至还轰起了雷,电闪雷鸣,摧枯拉朽。 浮云卿躺在贤妃身旁,翻来覆去,时而叹一声,时而嘟囔一句。 贤妃被她的动静闹醒,一巴掌没收力,猛地拍过浮云卿的半边臀。 “哎唷!疼!” “还想睡不想了?不想睡,滚外边淋雨去。” 浮云卿心想坏事了。 贤妃就这点最不好。她睡得浅,歇息时对周遭环境要求极高,有一丁点动静,都会气恼地把女使叫来怒骂一通。 但正如她所说,浮云卿是从她肚皮里爬出来的货。当年生育,身子大伤,睡得浅易急躁的毛病,也是从那时落下的。 浮云卿说好,小声提议道:“姐姐,要不咱们俩换换位置?你睡里面,我挨着床边睡。这样起夜不会吵到你。” 贤妃阖目说真是麻烦,可身子倒实诚地掇了过去。她侧身面朝墙,睡意刚涌上来,就听浮云卿嘟囔了句“好害怕”。 “啪——” 浮云卿又捱了一巴掌。 她心里叹真苦。既然受不得她来回翻滚,絮絮叨叨的动静,为甚还要固执地把她留在殿里? 明明没做亏心事,可却觉得今晚的雷能把她的小命给劈裂! 浮云卿悄悄往贤妃身边挪了挪,贴着她的背,心里踏实不少。 可她刚挪过去,贤妃就往墙边靠了靠,兴许是嫌贴着热。 你来我躲,真是叫人伤心。浮云卿心里把贤妃与敬亭颐两人作比。倘若今晚她与敬亭颐躺在拔步床上,她朝敬亭颐挪身,敬亭颐会因嫌热而躲开她么?倘若她揪着敬亭颐的衣袖说害怕雷声,他会似贤妃这般,说“这么大的人,居然还怕打雷,知不知羞”么? 不会。 敬亭颐会把她搂在怀里,任由她做无稽的索取;会拍着她的背哄睡,给她掖好被角,用他的身暖她的凉手,就像他昨晚做的那样。 她睡觉,手里要揿着搂着什么物件,或是嘴里噙个安抚的物件。 她爱揿着拨浪鼓,失眠时就摇两下,鼓面被木珠子弹得作响,就像母亲在哄孩子一样,她哄着自己。 而今晚,她没物件揿,也没物件噙。 睡不着。 浮云卿睁着干涩的眼,望着上方的纱帐。渐渐眼前变得昏黑,耳边也变得聒噪。 下一刻,门扉被砰砰叩响。 “娘子,官家来囖。” 屋里亮着一盏昏暗的灯烛,微弱火苗在狰狞夜色的衬托下,显得十分明亮。 女使见屋里没动静,想再唤一声。不待话音发出,官家便摆摆手,叫她退下。 官家假模假样地咳两声,用气声朝屋里说道:“贤妃,今晚朕跟你睡。” 原本今晚他歇在仁明殿,正躺在床上与圣人说着变法之事。 不知哪句话把圣人惹恼,她推搡着他,“到别处去睡,别来烦我!” 淑妃那处又早早歇下,他没辙,冒着雨踅到慈元殿。 他心里装满了变法的大小事。做官家后,最怕的是雷雨天。每每阖目,便止不住地想:陇西郡落雨,山地会不会滑坡,百姓会不会遭难。暴雨会不会摧毁庄稼,若谷物倾折,那百姓该如何生计! 后宫中,贤妃饱读诗书,常与他从南聊到北。眼下他心乱如麻,总是想躲在贤妃的榻上,跟她说会儿话。 哪知门扉一开,却瞧见浮云卿一张睡意惺忪的脸。 “小六,你怎么在这儿?” “爹爹,你怎么来了?” 父女俩相见,谁也不让谁,都说对方扰了自己一场觉。 两人满心惊,一时忘记压低话声。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各自捱了贤妃一道用力的巴掌。 浮云卿握拳,胡乱捶着官家,“爹爹,都怨你!” 官家满腹委屈,指着身上被雨淋湿大半的衣袍,埋怨道:“要怨就怨这场雨,把朕逼到这里来。要不是这时候朕早睡着了!” 贤妃拽来俩枕头,分别扔到父女俩怀里。 “你们爷俩还有脸觉得委屈?”贤妃指着起红血丝的眼,朝官家吼道:“为了给你女儿办好婚仪,我一夜未睡!操心这操心那,好不容易歇上了,结果不是被你吵醒,就是被你女儿吵醒。都给我出去,往后再别来了!” 官家与浮云卿互递了个心虚的眼神。 贤妃读的书多,可脾气也爆。偏偏这暴脾气只会朝亲近人发,与她越熟识,她朝你发得脾气越厉害。 狂风暴雨,雷电交加,怎么走,是命不要了,还是不怕受寒了? 父女俩当即决定服软,你一句我一句地哄着贤妃。 然而浮云卿心里却如明镜般,爹爹一来,她迟早要走。难不成仨人还真挤一张床上睡么,就算爹娘愿意,她也没胆子说愿意! 趁着爹娘说话,浮云卿又踅回窗边,支起杆将榉木窗抬起一道小缝,透过这道缝,朝外望去。 纷乱的雨滴打湿了支杆,也打湿了她半个手面。 雨势颓天,就算撑着伞,也会被打成狼狈的落汤鸡。这会儿公主府的金车早返了回去,车夫与马不会等她一夜。 眼看门禁将至,浮云卿朝爹娘福福身,“女儿想回府里歇息,请派辆车。” 官家摆摆手说不必,“偌大的禁中,怎么会没有一间屋留你一晚?小六,你歇在偏殿罢。你姐姐呢,专门给你留了一间屋。就怕你想她的时候没地方住,日日叫女使打扫,物件齐全,不用将就。” 浮云卿一怔,“既然偏殿有地方,姐姐为甚非得把我留在正殿?” 官家扬起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是啊,为甚要这么做?” 父女俩如炬的目光射向贤妃,她赧然道:“哪有那么多无用的疑问!我一时没想到偏殿的事,把她留在正殿,不可以么?” 贤妃不自在地轻咳着,脸皮渐渐升起红意。 看破不说破。当娘的想孩子,却羞于表达想念,便使着各种隐晦的法子,将孩子揽到身边。 旁的娘揽来孩子,爱得想亲一口。贤妃的想念不比旁的娘少,可肉麻的话,肉麻的动作,怎么也说不出口,做不出手。 浮云卿想贴她的背,她一下一下地把身子往里挪。不是怕热,是在想只要她躲,浮云卿就会往前靠。就算她再躲,浮云卿也会爱她,不断靠向她,依赖她。 她阖着眸,想的却都是浮云卿。她的孩子,她可怜天真的孩子。 听及贤妃故作掩饰的话,浮云卿勾起嘴角,心想严厉的母亲,总算露出了个马脚。 然而刚推开门扉,女使又冒头说道:“公主,驸马来接您回府。他没办法进后宫,眼下正在北落门等着您呢。驸马说,您想回去就回去,不想回去,在这里住一晚也好。” 话音甫落,官家与贤妃皆嗤笑出声。 方才温馨的氛围,被女使这句话打破,消失得无影无踪。 谁说婆媳是冤家,女婿与岳家,更是一对冤家! 贤妃冷声道:“驸马冒着暴雨来接你,你还有在我这里待下去的理由么?快回去罢,别让驸马等急了!” 本是夹枪带棒的讽刺话,她哪里想放浮云卿走。 哪知浮云卿倒真点了点头,“我得赶紧回去,敬先生身子弱,要是被淋病怎么办?” 言讫,潦草地福身作别,撑开女使递来的伞,头也不回地冲到雨幕中去。 “你别再回来了!” 贤妃大喘着气,朝屋外吼道。 不过她气急败坏的吼声,都淹没在滂沱大雨中。 成也暴雨,败也暴雨。忽地一阵空虚拢上心头,贤妃怔忡地望着屋外,久久不曾移开眼。 * 北落门。 车夫抹一把被雨水冲洗干净的脸,苦心劝道:“驸马,您先上车等罢。雨下得大,还不知公主什么时候能来呢。您站在雨里干等,倘使公主瞧见,可不得心疼坏了?” 敬亭颐说没事,“况且我也不是干等。” 他举牢一把能容两人的伞,任由雨水侵袭,依旧岿然不动。 雨夜里,渐渐出现一道奔跑的身影。 携着微弱的光,踩着水洼,不顾一切地朝他奔赴而来。 “敬先生!” 那道身影扑到了敬亭颐身上。 他本能地抱紧她,在她耳旁,欸了一声。 “我来接您回家。” 他心头常年落着阴森渗骨的雨,潮湿死闷。 今晚却得见天光,尽管黑夜狰狞。 他想,或许他找到了能遮雨的伞。 不是手里举的这把伞,而是怀中抱着的,娇娇小小,却能迸发出巨大力量的伞。 第42章 四十二:青云鱼(一) ◎你一直都不会多管我的,对罢?◎ 雨水倒灌进嘴里, 称不上好受。 浮云卿环着敬亭颐的脖颈,指腹飞快擦过他的衣袍,蓦地发觉, 他的大半后背都被雨水打得湿漉漉的。宽松的衣袍被淋得修身,她能感触到他肩头绷紧的肌肉, 感触到熟悉的草药气。 浮云卿松开手,从敬亭颐身上跳了下来。 “我们走罢。” 两人窜进金车,偎在一起。 浮云卿接过车夫递来的手巾,给敬亭颐擦着他往下沥水的衣袖。 “不是打了伞么?怎么还被淋湿了?”浮云卿疑惑地问。 敬亭颐满不在意, 舒展着眉头, 阗然回:“臣想接您回来,心里顾不上那么多。” 浮云卿平淡地噢了声, 可雀跃的心跳得愈来愈快。她的心跳几乎比雨滴落得还快,扑通扑通地,敲着耳膜。 女使说, 敬亭颐想带她回府。而他却拥着她的身, 轻声说,要带她回家。 一字之差,却给浮云卿带来两种完全不同的感受。 她哪里伺候过人,扑扇着手巾直往敬亭颐衣袖上胡乱打,没个章法,水珠不迭反弹到自己身上。 敬亭颐无奈地笑笑,说好了好了,“臣自己来擦。” 说着接过浮云卿的手巾, 潦草地扑扑衣袖。 其实擦不擦, 扑不扑, 于这身能拧出一瓯水的衣袍来说, 并没甚大用。 浮云卿枯着细眉,愧怍道:“嗳,都怪我。那时一落雨,就该派黄门郎给你捎个信,说今晚要留宿慈元殿,这样来,你也不用冒雨再来禁中一趟了。” 她盼着躺在敬亭颐怀里,却又羞于提起昨晚的事。 想及今早自个儿碰到他的胸膛,而他一脸吃痛模样,浮云卿臊得颧红,绞上一番帕子,赧然开口问:“昨晚是我失礼逾矩,敬先生的身子还好么?” 说身子是给他留一分体面,她总不能问,你那两点被嬭得痛不痛罢! 敬亭颐停了甩手巾的动作,眉眼怔忡,试探道:“您想起昨晚的事了?” 见浮云卿羞得低头,不敢与他对视,敬亭颐旋即解围道:“臣没事,是臣不中用。臣是您的驸马,照顾您不是分内之事么?” 这漂亮话听得浮云卿心花怒放,心想这次成婚真是成得值当! 敬亭颐能做到婆子女使能做的事,也能做到婆子女使不能做的事。 他始终温温柔柔,拔掉身上的硬刺软刺,只要她漾漾衣袖,勾勾手指,他就会躺在身边,任由索取。 又想及方才女使传过来的话。 敬亭颐说,无论她回不回府,他都欣然接受。 浮云卿喜欢他把一切选择权都交给她的作风,不禁用接地气的话夸着他,“敬先生,你真好。” 想了想,又补充道:“你对我最好。” 她的驸马,难道不得对她最好?听女使说,但凡她不跟在身旁,敬亭颐就冷了脸,半句话都不愿意同人说,半个眼神都不愿投给旁人。 敬亭颐擦净手,宠溺地揉着她的脑袋,又捏了捏她鼓起的脸颊肉,“说什么傻话呢。臣对您好,是应该做的。” 浮云卿颇是受用,“姐姐爱管我,这不能做,那不能去。哪像敬先生,无论我要做什么,你都会纵着我,任我去逍遥。” 忽地往敬亭颐那头靠了靠,眨巴着真诚的眸,“敬先生,你一直都不会多管我的,对罢?” 她急切地寻着回话。这个年纪,能想到的大多是吃喝玩乐。再远再深的,接触不到,敬亭颐也不忍心让她接触到。 他绕弯迂回道:“我会管您。我是您的驸马,也是您的夫子。若您因玩乐荒废了学业,臣也会教训或责罚您。” 话音甫落,却见浮云卿眼眸一亮,她丝毫不惧怕,反而期待地问:“您要怎么罚我?” 敬亭颐屈指敲着她异想天开的脑袋。 “臣没有说笑。” 浮云卿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发旋贴着敬亭颐修长的手指,用细软的发丝摩着他。 敬亭颐拿她没办法。或许在她心里,他从来都是个好拿捏的软柿子,从来都伏在地面,任她踩踏,任劳任怨地给她兜着底。 这样也好。对他不设防,倒方便他行事。 * 暧昧的事不必说破,隔一层薄纸,你知我知,任由星点暧昧慢慢滚成团,亘在心头。 比及那一团笨拙得滚不动,再粗心随性的人,也会察觉到暗藏其中的心思。 初夏的风刮了小半月,一日比一日热,眨眼及至小暑日。 冬与夏,是谄媚的朝官最喜欢的季节。 冬日里,他们穷尽一切取暖的办法,讨得禁中的欢心。恒温的手炉,御寒的氅衣,防冻手冻耳的药膏,一咳即止的药方,把这一件件稀罕物件送到禁中。拉拢高官,拉拢后妃,恨不能把自个儿热乎的心剖出来,给贵人暖手用。 夏日更甚。 冬日取暖,无非是火炉与暖衣,耗不了重金。可夏日要避暑,动不动要开凿一条弯弯绕绕的河流,栽植一片阴凉通风的园林,甚至要买来数位厨娘,比拼做冷饮的厨艺。 哪些人爱寻避暑的法子?无非是文人与世家妇女。文人的嘴顶用,世家的妇女往夫婿耳边扇扇风,也顶用。 这两类人嘴皮一张一闭,多少人的前途就此落定。 国朝大兴变法,国库紧张,太子提出削减官员俸禄以充盈国库,偏偏官家有意培养清廉的官场风气,允了这计策。 哪想越是打压,贪污腐败的风气越是扎得深。出钱便能升官,可大家都出钱,钱会变得不值钱。大多朝官负担不起,便退了这争夺场。 有的朝官聪明,早早盯上了六公主府,不迭往府里送仆从,送金银,讨好着最受宠的公主。 “那群谄媚的朝官,要打我的注意,那就任他们打去囖。我不涉朝政,也不会帮他们在爹爹面前说好话。人家白白送来的金银珠宝,为甚不要?送礼送礼,人家送礼,你得替他办事。我偏偏不为虎作伥。他们只管送,反正我不会出手。送几回,自讨无趣,便不来送了。” 浮云卿侧躺在竹榻上,欹着瓷枕,不甚在意。 密密的树荫遮去刺眼的日光,飘动的树影洒在铺着凉席的竹榻,偶尔拂过她百无聊赖的眸,顺着眼睫打落一团团的阴影。 禅婆子夺来侧犯手里的青篦扇,“呼哧呼哧”地给浮云卿扇风,手劲愈来愈大,差点吹散她松松挽起的发髻。 “您收不收礼,跟拿礼办不办事,是两码子事。”禅婆子义正严辞地劝道,“自打入夏,您被谏官告的状还少么?那帮谏官逮着咱们府不放,不是告您荒废学业,就是告您用度奢靡。倘若他们知道您收了朝臣的礼,不得在官家面前狠狠告您一状?告得狠,贤妃娘子也会知道。到时您是受千夫指啊,您这颗脆弱心能承受得来么?” 正巧麦婆子踅步走来。她手里端着一盏冒着凉气的冰雪冷元子,福福身,道:“这是敬先生在小厨房试出来的一道冷饮,说您喜欢,托奴家给您送来。” 浮云卿坐起身,“这是什么?” “冰雪冷元子。” 所谓“冰雪冷元子”,即把新鲜的蜂蜜、提纯的白糖、炒熟的黄豆面加山泉水掺和到一起,揉成小团,烧水煮到浮起再捞出。之后要过一遍冰水,待细碎的冰块融化大半,再将元子捞起,盛放到铺满碎乳酪的玉盏,冰凉可口。 元子饱满有嚼劲,浮云卿吃得欢,赞美道:“敬先生的手艺越来越好。我看啊,他都能媲美蔡相府里的厨娘了,甚至还高她们三分。我记得有位厨娘尤其出色,叫什么来着?” 禅婆子回:“外人都称她刘娘子。” 麦婆子见浮云卿开心,自己也开心,宠溺地说:“您要是喜欢,奴家这几日多跑两趟,争取把她拉到咱们府里来。” 禅婆子一听,当即用扇柄敲着麦婆子的腰,斥声荒唐。 “你可千万不能跟蔡相身边的人沾上关系。”禅婆子竖起吊梢眼,严谨劝道,“你可知,这几日给府里送礼的,也有蔡相一份?时局动荡,这帮不怀好心的朝臣来送礼,是想拿咱们府开涮呢。你可千万别起歪心思走歪路。听我一句劝,下晌咱俩把这几日收到的礼都送回去,别管他们收不收,就放在大门前头。让百姓瞧瞧,咱们公主的志气。” 麦婆子虽不懂时局朝政,可见禅婆子说得煞有其事,一时连连点头说好。 浮云卿咬着元子,凑嘴问:“有这么严重么?” 两位婆子沆瀣一气,说你不懂。 浮云卿嘁了声,“那我去问敬先生。这礼呢,我尊重你俩的意见。反正搁也是白搁,不如物归原主,让送礼的人自个儿享受。” 她低声嘟囔一句,“再说,我长这么大,什么好物件没见过?不缺吃不愁穿,冬有暖衣,夏有冰饮。我不用自己的,还要绕弯用他们的么?” 两位婆子听罢,甚是欣慰。 浮云卿言讫起身,哪知细腰乍然一扭,龇牙咧嘴地叹着:“我的腰!真是腰疼!” 两位婆子乜她一眼,“小孩子家家,哪有腰?” 浮云卿摆着手投降,“说错了,说错了。” 话落,一溜烟地逃窜,不见人影。 * 小厨房。 敬亭颐系着攀膊,借着巧力揉面。 睃见卓旸无所事事地在屋里走来走去,敬亭颐劝他道:“你要是实在闲得无聊,就拿过来搭把手,绞肉活馅。我擀角子皮,你包角子,两人搭伙干活儿,多包几扇竹匾,放在冰鉴箱里存着吃。” 卓旸遭他白一眼,只得把袖一捋,捞起绸带系上双臂。 这头浮云卿踱将后厨,见敬亭颐与卓旸一人擀面皮,一人包馅,此刻两人沐浴在细碎的日光中,莫名叫她瞧出几分贤惠之意来。 “这么热的天,怎么包起了角子?”说着走到敬亭颐身边,探身扒扒头,见那竹匾上整整齐齐地排列着饱满小巧的角子,匾上洒上一层面粉,像是平整的雪地里,递嬗冒出一个个可爱的小雪人。 “上车角子下车面。”敬亭颐将沾着面粉的手洗干净,又解开绸带,卸了攀膊。 浮云卿歪歪头,满心不解,“咱们仨,谁要上车走?” 敬亭颐端起一匾角子,掀开锅盖,竹匾一斜,角子便一个接一个地落到滚开的热水里。 又拿汤勺搅着一锅水,复而合上锅盖,扬声斥着卓旸:“出去的事,你怎么还没跟她说呢?” 卓旸专心致志地舀着一瓯荠菜猪肉的馅,抬了抬眼,噢了声,“也不是什么要紧事,正好公主来了,那我现在说。” 浮云卿问他出了什么事。 卓旸随意地笑笑,“没出事。是我要带您去郊外河边捉鱼。下晌您不是要上我的课么,按教学规划,下晌咱们该学十八式防身术。这十八式动作激烈,您做一套下来,估摸得出一身汗。天热,不宜剧烈活动,免得中暑。我想呢,索性带您去捉鱼罢。路上得翻过一道矮山,也算锻炼了身体。” 捉鱼倒是无所谓,主要是能出去玩。浮云卿眼眸发亮,点头说好呀。 旋即扭头看着敬亭颐,“敬先生也一同去罢!咱们仨去捉鱼,回来让周厨做烤鱼吃。” 敬亭颐却摇头说不必,劝学道,“这是一门课,可不是叫您出去玩的。还记得臣今早给您讲的那篇《坐观垂钓赋》么,那篇您得一字不差地背诵记忆下来。贤妃娘子下次抽背,会抽这篇。您去看看鱼,看看如何垂钓,背诵时也更容易。” 浮云卿肉眼可见地蔫吧起来,撇着嘴满心失望。 敬亭颐宽慰道:“晚间回来,臣与周厨一道,给您做全鱼宴,好么?” 不过说几句话的时间,锅里的沸水便“咕嘟咕嘟”地顶开了盖。 敬亭颐踅回灶边,拿出三个小碗,盛出几个角子与一勺热乎的角子汤。 厨屋宽敞,油烟味散得快。卓旸支起一方圆桌,掇来三条杌子,示意身边俩人坐。 浮云卿皱眉瞪眼地睇着碗里的角子汤,她低头嗅了嗅,这汤水生粉味重,就算是敬亭颐盛出来的,也不好下嘴。 那头卓旸已经端起碗呼噜起来。他吃饭快,一口一个角子,沿着碗边缘喝汤,津津有味。 敬亭颐揿紧筷著,浮云卿不动筷,他也没兴致动。 “怎么不吃呢?”他问。 浮云卿叹了声气,回:“不想喝汤。之前喝过几次,涩涩的,干干的,像是在喝面粉兑的水一般。” 敬亭颐却只是笑笑,“原汤化原食。吃角子喝角子汤,好消化。” 他声音坚定,劝道:“臣做的角子汤,可与旁人做的不一样。您尝尝,保准不会失望。” 说话间,卓旸又盛来一碗。他吃得正香,心想不吃这不吃那,都是饿得轻! 敬亭颐惯着浮云卿,他可不惯! 遂搭腔说:“您可得想好。下晌爬山,消耗大。眼下不多喝几口汤,爬山时就得口干舌燥。您当然可以带一壶水去,但爬山时喝水,荒郊野岭的,哪里有解手的地方?您要是不想随地解决,眼下就把角子汤喝完。” 话糙理不糙。 然而比起卓旸直接的话,她更偏爱敬亭颐温和的劝话。 敬亭颐劝人时,时常说几句俗语。这些俗语,原本是年纪长些的婆子才知道。可他一个年青男郎居然像老妈子般地劝她。 浮云卿捧着碗,舀一勺角子汤,果真没品出生味。 她笑弯了眼,给敬亭颐比一个大拇指。她没有问敬亭颐,是怎么把普通的食料烹饪得美味无穷,只是不断靠近他,恨不能两人共坐一条杌子。 卓旸看俩人腻腻歪歪,没好气地啧了声,“吃饱了么,吃饱就准备上路。” * 山景怡人,依水傍林。 卓旸说,这座山有个通俗又好听的名字:青云。 她翻起裤脚,踩在奔涌的溪流里,冰冰凉凉的溪水霎时吸走了身上的燥热。 卓旸把衣袍下摆窝成团,一股脑地扎到蹀躞带里,拿起鱼叉,眼疾手快地朝溪中刺去。 再拔出鱼叉,挑起一条肥硕的鲫鱼。 “看清楚了么,快准狠,一鼓作气插里面。” 卓旸捋起那条鱼,在空中扔出一道漂亮的弧线,“砰”一声,精准落入浮云卿腰间别着的鱼篮。 那鱼尚存着几口气,在篮子里来回扑通翻滚,掀了浮云卿一手腥臭的水。 她连连哎唷几声,手忙脚乱地朝卓旸求助,却遭他无情嘲笑。 “哼,你等着,回去后,我就向敬先生告你的状!告你欺负我。” 尽管骂着卓旸,可她还握着鱼叉,认真地盯着溪里。 快,准,狠,找准时机,猛地一刺。 落空。 深吸口气,再猛地一刺。 落空。 重复几次,仍旧落空。 卓旸观她笨拙的动作,畏畏缩缩,不像是捉鱼的,倒像是被鱼追着要债的。呆头呆脑,配上格外认真的表情,显得有些可爱。 卓旸安慰她,道:“要是捉不到,就先上岸歇歇。坐在石墩上,看看我的动作。可不能光学其相,要学其骨,知道吗?” 浮云卿不甘心地跺跺脚,上岸穿好鞋。起初乖巧地坐在石墩上,可看来看去,并没悟出动作要领。 坐得脊背疼,索性起身,趁卓旸不注意,往深山处走。 山里无非是花鸟树木,景色大多一致。 走着走着,就迷了方向。 再回过来神时,周遭死一般地岑寂。烈日照不到这处,可怖的阴凉昏暗。 树影婆娑,浮云卿兀突突地往回走,不想越走越错,停脚时,已不知走到了什么鬼地方。 身前亘着一棵粗壮的歪脖子树,脚下一踩,咯吱作响。 浮云卿慢慢挪开脚,那咯吱作响的,竟是几根白花花的手骨! 再一转身,映入眼帘的竟是一座光秃秃的坟头,坟前坐着一具白骨,像是鬼魂守灵一般。 “啊!” 浮云卿眼前一黑,身子不自主地歪斜过去。 作者有话说: 敬先生:不好好学习,要罚你。 小浮云:什么,你要奖励我! 哈哈哈月底啦,大家手里还有营养液的,快灌快灌,不然要过期啦。 第43章 四十三:青云鱼(二) ◎小浮云,快快开窍。◎ 本已做好与坑坑洼洼的地面来个亲切热吻的准备, 可料想中的磕碰并没有来临。她的身子并没有扭成一条麻花,反而是被一双肌肉虬结的手臂稳稳托着。 “呼——” 卓旸朝怀里雌懦的人吹了口气,“有这么害怕吗?” 言讫, 伸手拨了拨她颤动的眼睫。她怕得紧紧揪着自己的衣袖,眼睫颤得比蝉翼还快, 卓旸实在捱不住逗弄她的心思。 “怕什么呢。我不是守着你么?” “我……谁说我怕了?我这是惊讶,懂么。看到一具白骨,还不能惊讶一声么?” 浮云卿猛地推开他。经他一番逗弄,再看看四周, 竟发觉也没那般可怖! 似是为了证明说出口的话, 浮云卿勾起鞋面,把脚下堆叠的落叶踢开。又深吐口气, 将胸腔里的浊气都呼出来,旋着脚面,将那几根手骨踢飞。 “呦, 这一吓, 胆子变得那么大囖。”卓旸抄手调侃道。 浮云卿捶着他的手臂,叵奈这厮一身腱子肉,反而把她的手震得生疼。 眼睫仿佛被他的指腹暖热,浮云卿满眼不解,因问:“你摸我作甚?” 却见卓旸变戏法般,捏着一根微小的羽毛,笑道:“你眼睫上落了根小羽毛,我帮你摘下来。嗳, 你这没良心的, 不感激我就算了, 居然恩将仇报来打我?” 浮云卿没好气地哼他一声, 说回正事,“这山上有座没墓碑的坟头,坟头前还坐着一具白骨,地下还有几根手骨。你不是说,这青云山是个偏僻静谧的好地方么,那这阴森场面又是怎么回事?” 卓旸熟稔地从地上薅起一把狗尾巴草,编着蝈蝈,一面回:“我哪知道?上次来这,约莫是在十六年前。那时这山里还没出现坟头呢。想是哪个雅士墨客逝世后,埋在了山上。这并不稀奇。至于这白骨嚜,想是哪个雅士的追随者,在此守灵罢。再说这手骨,噢,走到山里饿死,被鹫鹰吃了。” 浮云卿不信,斥他瞎说,又叹一句老天呐,“十六年前,我还在姐姐肚里呢!十六年前,那时你是几岁?” 卓旸专心编着蝈蝈,抬了抬眼,回道:“十六年前,我八岁。” 心知浮云卿意不在此,遂补了句,“那时敬亭颐也八岁。不过我比他小两个月。那日秋高气爽,我俩撒欢的野小子,一路争着抢着,比谁先跑到山头。先跑到的,可以指使后来的,在那一日里,给他做任何能做到的事。” 浮云卿噢了声,“那谁赢了?” 卓旸却说记不清了,“谁赢谁输,并不重要。小孩的心劲是最强盛的,说赢,就拼了命地要去赢。少年不知愁滋味,大抵如此。” “说的话倒挺文绉。”浮云卿踱到卓旸身后,往前扒扒头,正巧睐见卓旸编好了个蝈蝈。 六条细细的腿扎得紧实,两根长长的触角刺向长空,形象生动,小巧精致。 “喏,给你扎的。”卓旸提着蝈蝈,稳稳放到浮云卿手里。 “我得仔细看看这座坟头,你拿着蝈蝈玩罢,省得觉着无聊。扎得结实,摔它打它都不会散。要是散了,我给你再编个。反正漫山遍野的狗尾巴草,薅几棵也没什么大不了。” “你哄小孩呢。” “你不是小孩么?” 两人默契地对视一眼,随即都心虚地移开了目光。 浮云卿小心翼翼地揿起草蝈蝈,放进腰间别着的香袋里。旋即踅到卓旸身边,与他一同觑着诡异的坟头。 人死得其所,大多都会请旁人给自己竖块墓碑,刻几句墓志铭。穷人家买不起石碑,就削块平整的木板,立在坟头前面。 生前籍籍无名,死后投胎转世,这平庸的一辈子就过去了。立一块碑,兴许还会被人看到,被人记住。 可这座坟头前只坐着一具白骨,只有杂草与落叶。 浮云卿大胆地绕着坟头走来走去,那头卓旸却盯着坟前的白骨出神。 白骨盘腿而坐,两手放在腿上。脊柱与头骨之间,用一根杉木抵着。头骨保存完整,没有撞击的痕迹,倒真像是辟谷逝世的。 “怎么样,找出有用的信息了么?”浮云卿问道。 卓旸摇摇头,说没有,心底却默默记着这处的景观。 一面将浮云卿拉到自己身边,“走罢,别看了。看人的骨头人的坟,当心睡觉做噩梦。” 浮云卿嘁了声,乖巧地跟在卓旸身旁,找路折回。 倘若瞧见的是只死鸡死鸟,她并不会感到害怕。大抵同类间讲求避讳,乍然与尸骨坟墓相遇,多少还是有些后怕。 这一怕,路上便心不在焉。只顾低着头走,也不知脚下的路稳不稳,不知是上坡还是下坡。 倏地脚一滑,人就顺着矮坡滚了下去。 “啊!” 摔得这一跤实在措不及防,卓旸甚至没反应过来。他站在坡上俯视一眼,见浮云卿滚在了泥盘盘的地里。幸而那泥地里没什么尖锐的物件,没有坚硬的石子,只是淤泥多,把她干净的赭罗褙子,染成了黑不溜秋的脏色。 卓旸哭笑不得,忙下坡扶起她。 “跟在我身后,我没摔,你倒是摔了。”卓旸数落道。 浮云卿又是气恼又是无奈,偏偏手足无措时,眼里飞进一个小飞虫。她伸出沾泥的手,本能地要揉眼,却被卓旸及时按住。 卓旸扒着她的眼,使出这辈子最轻的力道,轻揉慢按,朝那泛起红丝的眼里吹气。 飞虫扎眼实在难受,何况被卓旸无情地掀起眼皮,两人离得这么近,怎么都觉着别扭。 “你说说你,摔成这样,要我怎么向敬亭颐交差?” 卓旸拍落她身上几处大块淤泥,剩下的泥点子擦也擦不净,只能等回去浣洗。 瞧她白净的脸蛋此刻脏得跟花猫一般,卓旸从蹀躞带上取下囊袋,掏出袋里的帕,沾水打湿半面,仔细地给浮云卿擦脸。 浮云卿抬眸望着他。从她这个角度看,能清晰地看出卓旸下颌处浅淡的胡茬印,想是今早刚刮下来的。 破天荒的,她竟然觉得卓旸这张脸,越看越顺眼。 她出声调侃道:“你一个大男人,出门还带着手帕呢。” 卓旸难得露出个羞涩的笑。不一会儿擦好了,又卸下蹀躞带上垂着的一个圆盘状物件。 他将那片圆盘展开,原来是个小镜! “照照镜,看看我擦拭的手艺怎么样,给你擦干净没有。” 下一刻,镜片里便冒出一颗毛绒绒的脑袋,正好奇地朝镜片张望。 小娘子家爱美,出门在外,要是被人指出脸上有脏东西,不得羞赧地哭出声来。 想及是自己坚持要把浮云卿带出去爬山,惹哭她,还得自己屁颠屁颠地去哄。 卓旸将那精致的圆镜塞到浮云卿手里,“走罢,剩下的路都是平地,稍稍注意点就行。总不能平地摔个底朝天罢。” 浮云卿心想,还真是一语成谶。端午家宴上,她不就是差点平地摔倒么。 那时敬亭颐眼疾手快地扶起她,要不然她得在一园人面前丢脸。 窥浮云卿兴致不高,卓旸又捉来几条好看的鱼,扔到她腰间的竹篮里。 “回去叫敬亭颐给你做糖醋鱼。别不开心囖。” 他脑里使劲想着安慰人的话,可想来想去也只会笨拙地安慰一句“别不开心”。 人家哭,你安慰说别哭。人家疼,你安慰说别疼。这分明是最无效的安慰方式。可他也只能说出这些,当即暗自决定,回去后得悄摸问问敬亭颐,问他是怎么安慰浮云卿的。 委屈时,哪怕碰上一句颇显笨拙的安慰,也会掉泪珠子。浮云卿眼眶一酸,几滴泪就“啪嗒啪嗒” 地顺着脸蛋,淌到了衣襟里。 摔得倒不是太疼,只是想来丢人。站起来是一长条,躺下也是一长条,居然无时无刻不在摔倒。 趁着卓旸在前专心捉鱼,她赶紧掖干泪,漾漾衣袖,假装无事发生。 俩人在溪边洗把手,看时候不早,便赶紧赶慢地拐至公主府。 一路咽下去的委屈,在遥遥睃见敬亭颐的那一刻,全都涌了上来。 禅婆子麦婆子与侧犯尾犯跟在敬亭颐身后,见浮云卿满身狼狈,一个接一个地哎唷。 “老天爷,这是往泥地里滚了一晌么?走的时候衣裳干干净净的,回来了,人也憔悴,衣裳也脏。”麦婆子耷拉着眉,绞帕子说道。 禅婆子想的多,“瞧这样子,该是不小心摔倒了罢。老天爷,公主又摔了!” 侧犯猜着,“公主与卓先生是去什么凶险地方耍了一圈么,平白无故地怎么会摔倒?” 尾犯凑嘴说在理,“半晌没瞧见公主,心里兀突突的。眼下终于瞧见人影,结果还不如不瞧,瞧见心里更是难受得紧!” 几人小声地点点搠搠,那头浮云卿泪眼朦胧地下车,腰间装着鱼的竹篮也忘了摘,直直扑向敬亭颐。 她把头埋在敬亭颐宽阔的胸膛,泪珠不要钱地往外涌,不多会儿便沾湿了他的衣襟。 敬亭颐眨着僝僽的眸,轻抚着浮云卿畏畏缩缩的脊背。 “遇上什么事了,是不是卓旸欺负你了?” 说着瞪卓旸一眼,见卓旸满脸无辜地朝自己摊摊手。 浮云卿止不住地去想山上那座诡异的坟头与骇人的尸骨,想她滑到泥地里,与一滩淤泥做着亲密接触,心情嗒然到谷底。抽抽噎噎,一时说不出个完整的话。 哭到满脸通红,清泪打湿脸颊,她才堪堪止住,回了声没事。 “没事?”麦婆子扒着头,满脸不信,“没事您会哭得那么伤心?” 坏心情去得快,浮云卿吸吸鼻子,从敬亭颐怀里窜出来。 “当真没事。” 然而观她那欲说未说,扭扭捏捏的模样,婆子心里便知,这是藏着事不肯同她们几位说呢。也罢,成了婚的姑娘,有什么糟心事要跟驸马单独说,实在正常。 两位婆子带着女使,接过卓旸手里的鲫鱼,寻着要去找周厨炊火的借口,一溜烟地窜走。 现下大椿堂只剩下三人。 浮云卿调整一番心态,呼了口气,从竹篮里拿起一条鱼,捧到敬亭颐面前。 旋即扬起一个烜耀的笑容,“看,这是我捉的鱼,绝对新鲜。” 她哭得像没草吃的白兔,眼眸与鼻头泛着浅淡的红,脸颊也浮着红意,不知是哭的还是羞的。 眼前这条鱼又瘦又瘪,泛着刺鼻的鱼腥味。老道的农夫会知道,大眼一看,就知道这是市场里最次的鱼。品相不好,肉质量不佳,吃着塞牙。 敬亭颐勾起唇角,低声夸赞道:“确实新鲜,一看就知道是肉质肥美的好鱼。” 偏偏浮云卿最受用他的好话,低迷的心蓦地雀跃起来,任由敬亭颐梳整她松散的头发,整理她凌乱的衣襟。 后来将浮云卿送至内院,自己则拐进卓旸那进院。 甫一进去,正碰上卓旸耍着剑花。 卓旸心里憋着一股气,剑花耍得飞快,旋成一股细小的气流直冲翠竹。摇曳的翠竹不敌强劲的风,破下一片片竹叶,叶未落地,便被长剑挑起,洒落四方。 敬亭颐欹着廊柱观摩半刻,转身提起武器架上摆着的一道木剑,长剑出鞘,朝卓旸说道:“来,我陪你练。” 说是练,不如说成是互斗互殴,两人都下着死手,紧紧咬着对方,好似非得把对方打伤才肯停手。 一番斡旋,最终敬亭颐持着的那把木剑,停在了卓旸的脖颈。 “你在气什么?”敬亭颐蔑声问。 卓旸挑开木剑剑柄,“这话不应该由我问你么?你在气什么?刚来就要对练,练的时候却下死手。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得罪你的仇人呢。” 又嗤笑一声,“噢,我就是得罪你了。” 敬亭颐将那柄木剑甩进武器架里,用帕子擦了擦手,转身进屋。 卓旸无奈地叹声气,跟着他进屋。 敬亭颐给他俩各自淪了一盏茶,暴躁地撇着茶沫子。力道控制得精准,那茶沫子都弹到了卓旸的衣袍里。 卓旸白他一眼,“行了,幼稚不幼稚?噢,怎么的,公主摔倒你心疼了?她衣裳脏了,你咽不下这口气,得让我的衣裳也脏脏?” “我有提是为公主出气而来么?”敬亭颐咽了一口热茶,说道,“先前你提过许多次,要带公主出去,看看风景,毕竟纸上得来终觉浅。我不同意,说外面危险。皇家人不敢轻易出行,要出去走,起码也得让环卫官跟着。今日你说要出去,我原是不愿放人。看在公主兴致高的份上,破例让你带她出去。结果呢,你倒好,把她带成这般狼狈样子。” 卓旸心里那阵忿忿不平的气再也憋不住,搬来杌子坐到敬亭颐对面,翘起二郎腿,闷了口解渴的热茶,回道:“你什么意思?是我有意让公主摔倒的么?是我有意让她去看山上的坟头和尸骨么?我要是提前知道青云山有泥路,有坟墓,当然不会把她带到山里!” 敬亭颐眉头一皱,“公主她看见了坟头和尸骨?” 卓旸说是,“青云山风景与十六年前无异,唯独多了一座没墓碑的坟,坟前还有具被木杆撑起的尸骨。噢,公主还踩到了几根手骨。这场面把她吓得不轻,走路浑浑噩噩,一个没注意,就从坡上滑了下去。幸而那坡低,没摔伤筋骨。” 又推心置腹地说道:“我知道你想让公主好,想让她一直平安顺遂。但人活一辈子,总不能老是待在院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罢!外面是危险,但难道能因着危险,就劝她不要出去么?我也想让她好好的,可不能借着为她好的缘由,就限制她的出行啊。你这番作为不是为她好,是溺爱!” 敬亭颐觉着他夸大其词,斥了声荒谬,“我何时限制公主的出行了?我又何时溺爱她了?是你了解她,还是我了解她?你说我溺爱,哼,我告诉你,我能做到驸马的位置,就是凭借你口中的‘溺爱’。” “你提驸马作甚?我发现你真是越来越草木皆兵了。我在你面前,在外人面前,提过半句心悦公主的事么?眼下任何一个男的从公主面前走过,你是不是就得顾影自怜,想着人家对公主有意,要同你争抢?我实话说,我还真就对公主无意!” 卓旸拍桌而起,指着敬亭颐的脸骂道:“我告诉你,不是所有人都像你这般,眼里心里只有儿女情长一事!” 不知哪个字眼戳到了敬亭颐的痛处,他也拍案而起,甚至把茶盏摔得稀碎。 “记住你今日说过的话。”敬亭颐冷声道,“记住你说要公主好,记住你说对公主无意。” 卓旸朗声说好,“那你也给我记住,说一万遍,讲一万句,你这也是溺爱。天底下没有一个像你这样带孩子的。你比公主年长八岁,你比她更清楚,什么路才是她该走的。” 他劝诫道:“不要小看皇家的身份。切记物极必反。你这么溺爱她,到最后,伤的是你自己的身心。” “我与公主之间的事,轮不到你来指点。” 话落,便跨步踱将出去。走出院前,又补充一句,“茶盏的钱,算在你头上。” 卓旸深深地叹了口气,颇感心累。 * 是夜。 敬亭颐洗漱后,在是去侧屋睡,还是去正屋睡之间犹豫。 新婚第二夜,他就在犹豫。一面渴求与浮云卿同寝,一面担忧他得嬭她。每夜她睡着后,总有一段时间翻滚哼唧,非得噙住他才能消停。 每晚都要噙至少半个时辰。他那处渐渐起了奇异的感觉。 酥酥麻麻,平时穿衣或练剑,不小心擦到,总是痒梭梭的。 有时甚至荒谬地想,照这样下去,会不会有一日,真的挤出了嬭.水。他真变成了“男妈妈”,捧着两颗嫣红的樱桃,安抚她焦躁的心。 但又想过,变得如此怪异,或许也没什么不好。 至少只有他一人能嬭她,她会对自己产生依恋。依恋着依恋着,说不定就爱上了他。 正胡思乱想着,便听侧犯福身道:“驸马,公主唤你进去。” 于是只能踅进正屋。 囍字已被揭下,龙凤烛也会搬到了库房,也许再也不会被拿出来,只会在库房里静静落着灰。 屋里没有大婚时的红意,却仍激诱着敬亭颐的心。 刚坐到床边,一颗脑袋便从被衾里扒了出来。 浮云卿露出一口白牙,憋在被衾里,脸蛋捂得像林檎,“快来,我给你暖好窝了。” 噢,俩人如今盖着一床被衾,睡着一个被窝。 夜里翻身,有时她会把腿横在他腰腹上,有时会搂着他的腰,扎进他的胸膛。 这看似是件很亲密的事。 可又时常叫敬亭颐觉着,身陷深渊。 只有暧昧的拥抱,没有真诚的亲吻。两具身子离得这样近,可心是却一个天南,一个海北。 亲吻后,是握雨携云,是身心纠缠。可他们没有亲吻,现在没有,也许将来也不会有。 这又是件很磨人心性的事。 敬亭颐眸色深沉,吹灭床头桌几上摆着的榉烛,霎时屋里陷入一片沉闷的黑暗。 浮云卿开口说起下晌捉鱼的事。 她揿着被衾,声音甜得发腻,“青云山的风景确实很好。放眼望去,都是苍翠高大的乌桕与青松,很是养眼。山下的溪流浄泚,溪水凉凉的,真想在那里洗个澡。凉快得不像身处在夏日,像是秋高气爽出游。噢,溪流里有好多条鱼,大的小的,肥的瘦的,各种纹理的,我都见过。” 说说凉爽的风,说说笔直的道,最后将摔倒的事一笔带过,偏偏不说坟头与尸骨的事。 浮云卿心想,这么瘆人的事就别跟他说了罢!到现在,她还有些后怕。大晚上的说这些事,敬亭颐或许也会害怕。他一怕,一咳嗽,又生病了,可不值当。 临了落一句,“敬先生,我要睡囖。祝你好梦。” 依旧睡得快,依旧不自主地窝在敬亭颐怀里,扯开他规整的里衣,找着梦里甜美的樱桃,一口咬下去。 也许有些人,从出生到死亡,一直过得悲哀,过得凄惨。 不被信任,不受欢迎,偏偏甘之如饴,会拼命从苦里挖出甜,细细品味。 敬亭颐想,也许自己就是这种人。 从心到身,又卑又贱。将尊严碾碎,赶鸭子上架地求她亵.玩。 熟悉的刺痛酸麻感传来,敬亭颐捏住浮云卿的鼻子,让她松开那处。 “今晚就到这里,吃多可不好。” 吃多了,翌日起来,又要向他抱怨嘴酸嘴皮干。 给她掖被角时,她暖热的指腹正巧擦过他的唇。 敬亭颐拽住那根手指,细细密密地亲了亲。 既然他的爱阴暗卑贱,索性趁着身处阴暗地,向她索求些报酬。 用他的痛,换一个单方面的亲吻。 敬亭颐撩起她额前的一缕发丝,掖在她耳边。 没由头地叹了句。 小浮云,快快开窍。 作者有话说: 妈系带娃:干净可爱小姑娘。 爹系带娃:潦潦草草活着就行。 * 哈哈哈营养液破400啦,等我周末加更一章! 第44章 四十四:花铺 ◎针尖对麦芒,战争一触即发。◎ 时日如湍湍流水, 任哪般阻拦,都止不住它向前奔涌。 那次争执后,敬亭颐与卓旸俩人总在暗自较劲, 想尽一切办法,明里暗里争夺着浮云卿的偏爱。 渐渐的, 纵是迟钝如浮云卿,也察觉出其中的不对劲之处。 清早,麦婆子抱来一篮时令生花①,踅过月洞门, 直直朝内院走来。 已至盛夏, 木槿香栀枝桠粗壮,枝头缀着的花苞迎风盛开, 缀得繁沉,不时有几朵花从枝头折下来,“啪嗒”一声, 沿着青石路面滚一圈, 沾上土粒子,霎时失了艳色。 夏菊栽在小径两边,粉白黄红四色堆积在一起,白天耀眼夺目,晚间驱虫驱蚊。 要养活这一簇菊,土壤得疏松肥沃,四周还得通风透气。一层院常常需大开窗棂,窗扇朝外敞开, 遥遥睐见屋内站着几个人。 麦婆子搦着日渐圆润的腰肢, 抬眸望去, 见敬亭颐接替了女使的活儿, 正给浮云卿搭着衫子。 而两位贴身女使,侧犯尾犯,站在一旁,摩挲着手,不知该做什么。 这样的场面,自打浮云卿成婚以来,发生了不止一次两次。 浮云卿口渴,敬亭颐就出门取最清冽的山泉水,出入后厨,给她烧一壶热水。浮云卿嘴馋,敬亭颐就想法套出了城里几家冰饮铺的秘方,回来给她做各种冰饮点心。衣裳破了,他就拿来针线给她缝。脸上起痘,不用经大夫的手,他自己制药膏给她抹。还别说,这成效比大夫先前开的药还好。 偌大的公主府,同样是给公主做事解忧,偏偏他敬亭颐一人顶几十人,好似只要他在,公主就不用发愁。 他替了别人的活儿,别人呢,就傻傻呆着不动。渐渐的,一些风声就传开了来。 麦婆子叹口气,把生花放到桌上,“驸马,伺候穿衣洗漱这事,您交给女使做就好。这些女使伺候公主许久,乍然没了事做,只觉得是在吃白食呢。” 言外之意,是劝他不该插手的,就别插手! 女使不敢说,那她这资历深的婆子就替她们说。好歹也是把公主从小嬭到大的婆子,公主尚敬她三分,何况是这初来乍到的愣头青驸马。 敬亭颐全似没听出话外意,眸色澹然,给浮云卿系着腋下的衣带。 “看看臣给您搭配的怎么样。”敬亭颐扽扽浮云卿的衣襟,握着她纤细的腰肢,移步到一方竖镜前面。 暖黄的竖长铜镜,映照出一位揪着衣摆,细细打量自己的少女。 垂顺的绛红襟子,内搭一件黄润抹胸,下着银朱涧裙,明艳轻快。穿着这件衣裳,畅快迈步通衢,既不扎眼,也不落俗。浮云卿提起裙摆在镜前转了一圈,对这身打扮相当满意。 更别提她梳着时下京城里最兴盛的流苏髻,这种髻式搭几根簪子,几根玉钗,显得落落大方。 这个年纪的小娘子家,爱美,但也怕出大风头。这样不落窠臼的美最讨浮云卿欢心,一个劲地夸赞敬亭颐眼光独到。 侧犯尾犯爱把她往雍容华贵上打扮,往常出门,尽管带上帷帽,却还是能叫百姓猜出她的皇家身份。 出去一次,被百姓叫一次公主。有时会被热情的百姓堵得水泄不通,本来想简单出去逛逛,然而每每归来,手里提满了百姓送的鸡蛋鸭蛋,送的鲜花美酒。 当久了受人尊崇的公主,偶尔也想做一回寻常人家的小娘子。 再一转身,就连女使婆子,也都被她这身新奇的打扮给惊艳到。 浮云卿笑弯了眼,唇边露出浅浅的梨涡,“穿这身去见素妆阿姊和缓缓,怎么样?” 麦婆子心里想,驸马的手艺挑不出一分错处,比她们还要了解浮云卿变化无常的喜好。这身打扮,堪称完美。 可又不甘落下风,遂回:“自然好。但奴家拙见,公主鬓边还得再搽一朵栀子花。京里贵女都爱簪花,可别小瞧这一朵花,簪到鬓边,人顿时美得跟仙女一般。” 言讫,便从竹篮底翻出一把剪刀,利落地剪下一朵白净的栀子花,簪到浮云卿鬓边。 浮云卿往镜里一照,真是灵动活泼。旋即踱到敬亭颐身旁,仰着头左右晃了晃,寻求他的意见。 敬亭颐学着麦婆子话术,先说了声好,又补充道:“臣以为,生花虽灵动,却远远不及宫花风采。宫花端重,解了您这身衣裳的随性,相融相合,恰到好处。” 所谓宫花,是用罗、绢、通草等料融成的假花,逼真生动。 敬亭颐托起一个内里铺软绸的匣盒儿,举到浮云卿眼前。 髹黑匣盒儿里,有瓣罗织的栀子花。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选的宫花,与麦婆子选的生花,竟是同一种花源。 揿起那瓣轻盈的宫花,替代生花,簪到浮云卿鬓边。宫花与玉钗碰撞交缠,那份不容抗拒的力道,如头上的簪珥,绕在浮云卿身边。 今日她要去与两位好姐妹相会,这次相会,与往常不同。 往常仨人聚堆,去牌馆或修面净身馆,一待就是大半天。今日她要先去麦秸巷赴素妆的会,再去万福巷,与缓缓见面。见面前,她还得先买些见面礼。 两位姐妹近来被家里限制出行,家里长辈有意让她们少与皇家来往。可她们偏偏坐不住,正如这阵穿堂风,旋来旋去,再精细的扑网也捉不到。 马蹄笃笃,像是檐下摇摆的风铃,清脆悦耳。 尾犯坐在浮云卿对面,金车辘辘,晃得她胸口闷胀。 浮云卿却悠然自得,惬意地靠着车背,阖着眸,斜红□□燥的风吹得愈发娇艳。 风荡起车帘,时不时地拂过浮云卿的身。车帘一落一扬,街道上的人与景就跃进尾犯眼里。 出去得早,眼下堪堪辰时,正是百姓用早膳的时候。 街边落着一家家早膳铺,蒸笼摞得比人高,不迭冒着沸腾的白气。结实的汉子踩着方凳,手臂用力时青筋暴突,搬下一篦篦蒸笼。妇人系紧攀膊,将各种口味的炊饼馒头分开放,招呼来往的客人。 早膳热乎,享用的客人往往吃得大汗淋漓,掏出腰间的方巾,擦干额前的汗珠,捧着圆碗,大快朵颐。 京城地比金贵,因此店铺挨得紧实。铺前挂着青旗,或卖冷饮,或卖热粥。商贩扯着嗓子比拼吆喝声,一个比一个大声,一个比一个新颖。 车帘一扬,嘈杂热闹的声音就顺着风,传到了金车里。车帘一荡,喧嚣不再,只剩下沉稳的呼吸声。 窥见世间百景,尾犯才知,为甚那么多贵女,要不顾一切地跑出宅院;才知,为甚当初麦婆子苦口婆心地劝她们,到了年龄,就出去走走。 原来繁华世间,不止有四方院墙里的蹉跎岁月,更有无数五光十色的绮丽炫景。 浮云卿扬起手,往车帘外伸着,感受热风从指间穿过。 她笑道:“先前让你随我出去,你还不愿意去呢。说外面人多声杂,一个不留神,小命就没了。现在看看,是不是觉得想错了。你口中的小命呜呼,那是话本子里描绘的江湖,不是我们经过的热闹尘世。” 尾犯揉了揉脸,睁大明亮的眸,双手合十,虔诚望向浮云卿,“公主,您知道的真多。您出去的次数不算多,可对外面的观察真是细致入微。” 浮云卿被她夸得脸红,谦虚说哪里哪里,“这些呢,都是敬先生同我说的。每晚睡前,他都会与我讲他游历山川,跋山涉水的往事。我不过是在复述他说过的话而已。” 尽管耐心解释一番,可尾犯看她的眼神仍旧闪着狂热的崇拜。 倒把浮云卿看得颇感羞赧。 金车停在都城曹门的仙桥。 这里是女人最爱游乐的地方。 白日在临街店铺试衣搽妆,晚间夜市开场,女人们三两聚堆,吃茶噇酒,有钱的点牛郎小倌伺候一晚,有兴致的坐在扁舟头,顺着汴河清水游荡,唱一晚情词。 临街店铺开在了女人心头上,尤其是卖花的花朵铺。不论摊主是男是女,都生了一颗七窍玲珑心。卖的花让女人一见便走不动道,争着抢着买。 浮云卿戴正帷帽,吩咐尾犯在此等候,下了车,直奔一家花铺。 归家花朵铺,是仙桥仙洞地域,花类最多,花品最好的一家铺子。 归家世代卖花,到如今这代摊主,已从业百年有余。这代摊主将花铺经营得更盛,在各州郡开了许多分店,富得流油。摊主深谙女人心,因此生意愈发红火。 浮云卿提早给花铺寄了一笔钱,算是铺里的贵客。贵客的待遇好,无需排队,随意挑花买花。甚至就算要买铺里没有的异域花,只要钱给足,次日铺里就能把那花献给客人。 姐妹偷摸见面,可该有的仪式还得有。选两束花,分别送给素妆与缓缓。在她们为见面感到欣喜时,从背后掏出一束好闻的生花,想必姐妹会感动到流泪。 浮云卿心叹自己做事真是漂亮,一面越过拥挤的人群,踱将三楼。 三楼是贵客才能进的地方。客人提早预订好的花束,就栽在这里。 现下三楼只有浮云卿一位贵客,可身遭到处花团锦簇,阗满每寸空隙,仍觉拥挤。 摊主欹在长桌旁算账,见浮云卿上楼,忙垂拱着手走近,“贵客,您要的一束鸢尾,一束米兰已备好,请随我来取。” 花束偎在长桌旁。摊主仔细地修建花枝,打包装饰。 趁摊主干活这晌,浮云卿不禁打量着他。 摊主个子不高,只比她高上两指。皮肤发黑,却不是田间老汉耕作养成的黢黑,而是天生就这么黑。这样的肤色,就是修一百遍面,也毫无变化。圆脸圆身,四肢短小精悍,小肚微鼓,顶起腰间革带。 这样的脸身,没资格进禁中。在民间,也算是稍差的那一批。 看人先看脸,再看身姿,这是贵女们的习惯。毕竟平时入目的都是檀郎谢女,眼光也被养得刁。 多睐摊主几眼,浮云卿竟没由头地觉得此人十分熟悉,像是早就在哪处听过他的风声。 摊主装点好花束,持笔在账簿上记一笔账。浮云卿又睐一眼,字倒不错。 摊主素来不爱与贵客多做交流,毕竟在贵客面前,多说多错。 然而此刻心里莫名一番触动,不禁多搭了句话,“贵客的眼光真是好。本铺最好的花,不是那些品相奇异的异域花,而是鸢尾。您相中鸢尾,我家那娘子,也格外相中鸢尾。她是支撑我开铺的动力,累到不行时,只要想起她的笑脸,便觉得一切都很值当。” 浮云卿淡淡地噢了声,对摊主的爱情故事并不感兴趣。 她这束鸢尾,打算送给素妆。说来真巧,素妆与摊主家娘子,喜好竟然一致。 紫色是素妆最喜欢的颜色,而鸢尾是素妆最喜欢的花。 浮云卿抱紧花束,加快步伐,迫不及待地要与素妆相见。 尖头履一旋,听得摊主道了声“慢走”,又听见一道女音,娇娇滴滴地唤了声“二郎”。 想必这位便是摊主口中的小娘子。 肉麻得紧,浮云卿恨不得长双翅膀,嗖地飞到外面。可听及那道熟悉的女音,又僵住了脚。 侧身一望,一位高挑的小娘子自西边的楼梯上来。 穿着藤萝紫衫,梳着堕马髻,笑盈盈地接来摊主递来的鸢尾。 那位偎在摊主身旁的小娘子,竟然就是浮云卿要寻的施素妆! 素妆对外一向冷淡疏离,眼下却娇羞地窝在摊主怀里,低头嗅着那束鸢尾。 而那位平平无奇的摊主,竟然就是先前缓缓与她提过的,哪哪不行的小官人! 说不清的冷气与怒意直冲浮云卿的天灵盖,她手里握着要送给素妆的花,而素妆最想要的花,却不是她要送的。 浮云卿强忍着想把花砸在摊主身上的冲动,一面握花,一手解下帷帽的系带。 “素妆阿姊,你怎么会在这里?”浮云卿颤声问道,“你信上分明说,自己被爹娘圈在家,没办法出来。可你为甚能到这花铺里来?” 又狠狠剜那摊主一眼,“还有,这位小官人是谁?素妆阿姊,你不打算给我介绍介绍么?” 那对璧人本是侧过身,背着浮云卿相拥。听及她这番恶意满满的问话,不可置信地对视,身子僵在原地,久久不能缓和。 姐妹之间,向来有一种怪象。她们会真诚夸赞彼此,拼了命地挖掘彼此身上的好。可也会拼了命地挖掘对方情郎身上的百般差。 不论情郎本身差不差,好不好,姐妹间都会劝一句,“要不再想想,这厮根本配不上你。” 最糟糕的场景,便是平庸的情郎与挑剔的姐妹相遇。 针尖对麦芒,战争一触即发。 浮云卿从未有眼下这般气愤,嘴角颤动,眼神扭曲。她将摊主视作洪水猛兽,恨不得把他撕碎。 她举起手里的鸢尾,朝素妆说道:“你喜欢的花,我也有。要我的花,还是要他的花,你自己选。” 作者有话说: ①生花:鲜花。 感谢投喂营养液~ 第45章 四十五:秘事(一) ◎中看不中用。◎ 素妆满脸愕然, 手里那束鸢尾散发着淡淡的香,却糊得她头脑空空。而她的好姐妹浮云卿,手里也握着一束新鲜的鸢尾。 她最喜欢的紫鸢尾, 此刻每瓣花都在讽刺着她的行径。 怎的就这般巧?她百般设法不让这两位相遇,怎的就在今日碰上了头? 倒是摊主镇定自若, 挪开放在素妆腰肢上的手,走到浮云卿面前,拱手唱了个肥喏。 “某归氏少川,大名归敞。家里行二, 因作归二。”介绍过自己, 又向浮云卿问安,“归某谨拜, 公主殿下尊躬千福。” 浮云卿冷冷地噢一声,“归少川,记下了。” 当初在相国寺听及缓缓说起这厮时, 就该多提一嘴, 问问他的名讳。倘若早知他是归家人,那在去归家花铺前,会多提个心眼。否则也不至于撞见这么尴尬的场面。 归少川却不以为然地笑得爽朗,扯着素妆的手走到浮云卿面前,认真道:“既然公主您是素妆的好玩伴,那我就向您正式介绍一下我与素妆的关系罢。” 他道,“我与素妆两情相悦,待眼下这阵风波过去, 我就去施府提亲下聘。归家世代从商不入仕, 我能给素妆的, 只有一颗真心与全部家产地产。我与素妆已经商量好, 婚后离开京城,南下临安,在那里开一间花铺,两人白头偕老。” 倒是挺有担当,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坦坦荡荡地告知浮云卿。 素妆怔忡地接过浮云卿手里的花,她不敢抬头看浮云卿,一个劲地往归少川身旁躲,掐着他软乎的腰,让他解围。 归少川反握紧素妆的手,他并不介意在公主面前显露出对素妆的爱意。毕竟俩人黏糊得紧,牵手拥抱是家常便饭。这些动作,无论公主来不来,他都会做。 “前几日,我与素妆约下今日花铺相见。我摘下铺里最美的花送给她,之后往矾楼用午膳,下晌再去圆融寺烧香。这是早就定好的。却不曾想,约会与您和她见面这件事碰撞在一起。您找素妆有什么事,需不需要我回避一下?您身份尊贵,素妆处境也十分艰难,要格外珍惜相见的时间啊。” 浮云卿睨他一眼,“归小官人当真有心。不需回避,我与她做事坦荡,又不曾偷鸡摸狗。” 他与素妆尚未成婚,可这话语动作,像是一对熟稔的老夫老妻,随性又自然。 素妆在归少川的安慰下,神色慢慢缓和过来,开口说道:“小六,你送的花我很喜欢,很感动。” 归少川一听素妆唤公主为“小六”,霎时面露惶恐,趴在素妆耳边斥道:“怎么敢这样称呼公主?她是君你是臣,皇家能以行六称她,咱们为臣子的却不能。这是僭越。” 浮云卿耳朵尖,把归少川的话听得清楚。 这厮真是事儿精,姐妹间怎么称呼,用得着他来指手画脚? “素妆阿姊想唤什么,就唤什么。好友之间不用客套,叫得亲昵些,心也会更近些。”浮云卿回怼道。 归少川无奈,连连颔首说是。 毕竟人家是公主,呼风唤雨,说什么就是什么。可他和素妆与公主不同,他们没有尊贵的身份,又哪里会有僭越逾矩的底气。 素妆下定决心,深吸一口气,从归少川的怀里窜出来,朝浮云卿说道:“我们下楼说话罢。不要他跟着,就去王家牌馆怎么样,或是茶楼酒肆,或者你来选地点。” 浮云卿说好,抬脚前又交代道:“把花给归小官人罢。外面日头毒辣,揿着花走一路,到了地方,花朵怕是都枯萎了。归小官人是花商,懂得照顾花。把花交给他照顾,走路也轻松。” 素妆说正合她意,一股脑地把两股花束往归少川怀里抛,狎戏说:“好好给我看着,不能有半分闪失。” “放心。” 这对璧人离别前,似是还想来个深情的拥抱。叵奈浮云卿幽怨的目光太深,俩人只能用眼神交流。 素妆朝他示意:放心,公主这边,我来搞定。 归少川笑着点头,他没什么不放心的。太多人与他初见,都会觉得他配不上素妆。但后来慢慢了解他,又会转变态度,夸一句般配。 这厢素妆跟着浮云卿一前一后地下了楼。 她们哪里都没有去,只是坐在金车里,面面相觑。 浮云卿将帷帽甩到身旁,露出一张不悦的脸。 素妆见状,倾身凑到她面前,实诚地夸赞,“今日的斜红妆化得可真好看,胭脂也点得好。哎唷,鬓边栀子宫花与这流苏髻可真是般配。还有你这身衣裳,方才在楼上我被它一眼惊艳。那时没来得及说,现下凑近了看,真是一个漂漂亮亮的小美人。” 又调侃道:“瞧瞧,这张嘴皮子噘得都能挂酱油瓶囖。” 显然是在哄着不悦的浮云卿。 浮云卿一下没忍住,勾起嘴角笑出声来。 “别逗我,说正事。” 素妆笑弯了一双桃花眼,“好啊,说什么。” “说你与那归小官人,到底怎么回事?你也真是个没心的,家里看得这么严,居然还敢跑出来与情郎幽会。” 素妆撇撇嘴,仰身贴着车背,“二郎刚刚已经同你叙述一番。约莫是在两年前,我与他在归家花铺初遇。那时,我恰好及笄,满心迷茫。他呢,也不是如今家大业大的花商。我到花铺买花,正巧与他碰头。记不清寒暄了什么话,只是从那日往后,联系愈发密切。那时啊,他愣,我也愣。两个愣头青,经营一段爱恋,彼此支撑到现在。” 人这一辈子,初见平平淡淡,只会发展成两种结果。一种是萍水相逢,老死不相往来。一种是一眼万年,联络得愈加火热。素妆与归少川便是第二种。 晌午头热辣辣的风吹着她的后脑勺,吹得那段两年前的记忆,滚烫鲜活。 她阖紧眸,脸庞罕见地露出倦意,“今日的事,我很抱歉。是我做事出了疏漏,年纪轻轻的,记性却还没婆子好。我记得,今日要与你见面,与他见面。可脑里始终没把这两件事联系起来。但我绝没有轻视你心意的念头。小六,你怨我也好,斥我也好。但无论如何,我不会与二郎分开。” 郎欢女爱的事,到底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说一千,道一万,日子终究是别人过的。 浮云卿怅然地叹口气,“素妆阿姊,我跟你说实话。归少川自有其好,可我始终认为,他与你不相配。难道偌大的京城里,就没一个模样俊俏又才华横溢的男郎了么?就没一个与你门当户对又深情待你的男郎了么?为甚不再仔细寻寻,也许有更好的在等着你呢。” 素妆叹她天真,“这方面的事,哪有话本子里写的那么美好。我也把这颗心掏出来,跟你坦诚布公地说。起初我也想,二郎为甚不能长得再俊些,个子不能长得再高些,为甚他家门第不能再好些。我也曾幻想过,将来的郎君,需得身姿高大孔武有力。那时我还没遇上二郎。可额一旦遇上他,过往那些标准都如烟云一般,消散得无影无踪。” 素妆将帕子往脸上一摁,尽然遮盖住苦情的脸。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小六,我没你幸运。你顺利地找到一个才华横溢、俊美无俦、待你专一长情的郎君。而我年纪渐长,去过几次相看宴,也经人说过媒,俊俏的内心龌龊,有一点才华,便梦想妻妾成群。我仔细寻过,再没有比二郎更合我心意的。” 她低声说道:“你可曾听过,宁撞金钟一下,不打破鼓三千。我打过的鼓,都是破鼓。唯有二郎,是那座金钟。” 浮云卿见她心意已决,不好再劝。 相爱是有情男女最容易做到的一件事。然而过日子不止要相爱,还要经历各种鸡毛蒜皮柴米油盐。何况素妆与归少川还未成婚,要跨越的大山更多。 因问:“素妆阿姊,你与归小官人的事,令尊令堂知道么?” 素妆摇摇头,“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就算知道,也不会说满意。就算不知道,现如今约莫也踅摸出几分线索了。” 又把帕子揭下来,绞在手指之间。 “不论与谁有情,爹娘都嫌我是下嫁,会丢家族的颜面。哼,我的婚事由不得自个儿。指不定哪日他们要攀谁家的关系,就把我当一个联姻的物件给送了出去。成婚的事,二郎满腔热血。他以为,只要足够真诚,就能打动岳家。哪知在我俩面前,落着的是一座巨山。事成不成,我心里没个底。可又不忍说出,免得令他寒心。这些委屈,只能与你在车里说道说道了。” 浮云卿蹙起眉头,外面透过来的日光直愣愣地照着她的脸。脸颊旁边的斜红,被光照得格外艳。可她却不想在眼下这时候出出貌美的风头。 忽地抓住素妆的手,这才发觉素妆的手是如此冰凉。明明身处盛夏,可素妆却像是刚从冰窟里出来的人。再抬眸一睐,那张鹅蛋脸毫无血色,眼色发虚,唇色发白。 浮云卿艰难地吞咽了下,坚决道:“素妆阿姊,若你已下定决心,这辈子只会与归小官人厮守,那从此以后,我就逼着自个儿打消对他的偏见。日子是你们俩过的,我不能改变你的心意,只能改变自己的心意。我的确对他带有不小的偏见,如今只希望这偏见是假。只希望,他值得你冒险托付。” “真的么?”素妆眼眸一亮,忻悦搭腔回:“太好了!你是第一个赞同我与二郎之间的事的人!” 浮云卿却推辞说称不上赞同,“素妆阿姊,我只要你过得幸福。你赞同,那我也赞同。你认为值得,那我也认为值得。至于旁的……” 她挪身坐到素妆身旁,“若令尊令堂给你安排了件不好推辞的婚事,逼你与旁人成婚,那你就把这事交给我。” 浮云卿拍拍胸脯,“包在我身上。” 素妆大惊,捂着她的嘴,说行不通。 “总之,这件事,小六你千万不要淌这场水。” 浮云卿不解,“你放心,爹爹最疼我。从小到大,每每遇上什么事,我哭着跪着求一求,事就掀篇了,爹爹总会允了我的要求,之后不再计较。咱们俩这关系,你遇事我岂能不管?” 素妆趴在她耳旁,小声说道:“二郎他暗地里与朝廷几位官员做着交易。至于是什么交易,他没跟我说。只道不是违法的,是正当的,是不伤害任何人的。我猜想这场交易与变法有关。你是皇家公主,若掺搅到变法这场深水里,怕是再难脱身。” 变法,变法,人人都在说变法。 浮云卿抚着花鬓,一脸僝僽。 素妆见她心思游离起来,忙将话头转到她身上,因问:“这次还是自你成婚后,咱们第一次见面呢。快跟我说说,婚后的日子过得怎么样,与成婚前比,可有什么不同?” 浮云卿挽住她的胳膊,脑袋一歪,欹着她瘦弱的肩。 小娘子家的肩背与男郎家不同,身上携带的气息也不同。 这会儿把脑袋往素妆肩头蹭,肩胛骨硌得她脸蛋生疼。尽管疼,却仍不愿放手,恨不能直接融到素妆的怀里。 “没什么不同。敬先生成了我的驸马,可我俩相处却与从前一样。早起他问我安,梳洗后一道用膳。成过婚,教习课目安排得更满。上晌多是卓先生的练武课,我跟着他学打拳,扎马步练功。下晌是敬先生的读书课。夏日身子乏,常常是一边背书,一边打瞌睡。敬先生呢,总是会点点我的脑袋劝学。若我强忍睡意,读书写字,他就夸我进步大,奖我一碗冰元子吃。若我睡过去,他也无可奈何,抱着我往屋里睡。” 提及敬亭颐,话头便似洪水没了闸,滔滔不绝。 素妆心里叹,她与敬亭颐竟如此亲密,牵手拥抱如吃饭一样寻常,遂戏谑笑道:“这也叫没什么不同?且跟我说说,抱着抱着,是不是就亲上了?” 言讫,伸出两根细长的食指对到一起,左扭扭,右转转,作亲吻状。 浮云卿脸颊泛红,“当然没有!我与敬先生是止乎于礼。” 说出这话,不免颇感心虚。 止乎于礼,不会每晚啃.咬豆大般的樱桃,揉着挤着,掐出一道道红印。止乎于礼,不会总冒出想侵.占他的念头。 他一直温柔,可她隐隐生出看腻了温柔的念头,反倒更想看他失控。 想看他坠落神坛,想看他从一弯清波里窜逃出来,映着月色,化身一头没礼貌的,没分寸的狼。 隐隐期盼他失控,将她撕碎。 素妆说怎么会,“难道你不爱他么?爱他就会情不自禁地吻他,甚至,占有他。” 浮云卿醍醐灌顶,游离的精魂倏地聚齐。 “素妆阿姊,你懂得好多。” 素妆掩面羞涩地笑,摸着浮云卿的耳垂,说道:“我呢,早与二郎做了那握雨携云的事。相爱的男女会有什么想法,会起什么念头,我再清楚不过。” 浮云卿从她怀里窜出来,眸里装满了不可置信。 “你俩尚未成婚,怎么……怎么就越界了呢!” 素妆说她大惊小怪,轻轻“嘘”了声,“你可得替我保密。情难自禁嘛,难道你跟驸马还没……” “不要说!” 浮云卿捂住她的嘴,满脸通红。 “我们确实没有……” 这事,需得爱到极深,方能水到渠成。可她与敬亭颐都端着架,他嬭她,她拥他,仅此而已。 再往前走一步,心底会被不安焦虑阗满。 她时常搞不清自己对敬亭颐的心思。她是爱着他的。而他那些纵容的行为,也在告诉她,他也有意。只是再怎么接触,两人始终是隔着一道窗户纸。 或许,是她的爱太过浅薄,甚至不能称□□,只是无稽的喜欢,随波逐流。 素妆与归少川相识两年,而她与敬亭颐相识不过两月。连亲吻都不曾有,怎么敢一步走到底,直接褪衣裳做那事去! 没经过这事的姑娘家,对这事又是憧憬,又是害怕。 她看过敬亭颐那物,若要形容的话…… 婴儿.藕臂,稍稍上翘,总体笔直。先映入眼底的是粉,再是直,再是一种念头:会不会疼呢? 素妆心想果然是天真的孩子。于是将那滋味细细与她说道一番。 “待会儿还要去找缓缓罢。我偷摸跟你说,这事缓缓知道的更详细更丰富。别看她比你我年龄小,懂的可是咱仨里头最多的。” 言讫搦腰下车,似又想起什么,扒着车窗低声道:“下次见面我得好好合计合计,得跟你玩个尽兴才好。” 尾犯窥素妆走远,朝金车里福了福身,“公主,咱们行车拐去万福巷罢。” 说着迈步上车,却见浮云卿面颊爆红,靠着车背发愣。 尾犯唤她几声,一声比一声音高。 唤到第四声,浮云卿才回了神。 “好,去找缓缓。” 她拍了拍热乎乎的脸,脑里不断回荡着素妆说过的话。 “这物啊,满不满意,需得亲自试试。这物奇特,与身高,外貌毫无联系。常常有大高个挂辣椒,也常有小矮子浓缩就是精华。二郎他嚜,甚合我意。你呀,也得试试驸马的。粉又怎样,万一中看不中用,那这辈子岂不是毁了?” 又提及各式各样的姿势。 “经事前,需得好好商量一番。你爱的他不喜欢,他爱的你不喜欢,那怎么行。不过听你说驸马温柔,一向遂你的意。想必你喜欢什么,他就做什么罢。” 想了一路的绮丽霪艳,歇轿下车,再一抬眸,猛地被吓得心里一突。 作者有话说: 早上九点有一章加更,记得来看~ 第46章 四十六:秘事(二) ◎卧寝供牌位。◎ 殿前都指挥使荣常尹, 二十年前在万福巷里买下一处府邸,起名“留园”。 “留”,是要留下每位上门拜访的贵客。 眼下两扇髹黑正门朝外大敞, 阶前站着荣常尹与妻吕氏,而缓缓跟在爹娘后面, 几位婆子女使环在主家身旁。 窥见浮云卿下了金车,乌泱泱一帮人上前迎接。男人唱喏,女人道万福,冷清的巷道里霎时显得语笑喧阗。 浮云卿摘下帷帽, 疑惑问道:“荣殿帅①, 你设这阵仗作甚?” 再仰起头,猫一眼躲在人后的缓缓。 浮云卿抬起手里的花束, “缓缓,我给你带了一束米兰花。” 缓缓走上前接过,爹娘跟在身边, 她只能恭恭敬敬地道谢。 浮云卿瞧缓缓眼神躲闪, 心中疑惑更甚。明明昨晚递来的信上说,缓缓被爹娘关在府里,不让出去走动。 她本想绕到后门过,哪知府里的人都出了门来迎接她。 荣常尹笑得酣厚,领着浮云卿和女使往府里走,尽显地主之谊。一面解释说:“缓缓这孩子什么事都不肯说,臣与内人细细询问一番,这才得知, 今日您要莅临留园。臣知道您与缓缓是闺中密友, 您既然要来, 那我们也得好好招待一番。” 一路寒暄, 浮云卿一面与其搭着话,一面欣赏着留园风景。 府邸宽敞,处处是亭台楼榭,颇有江南地域的委婉幽雅之风。最亮眼的,是前堂与后面诸内院中间,凿了一条浅河。河岸栽种几株婀娜的翠柳,河里游过几只成双成对的鸳鸯。瞧见这般风景,浮躁的心都静了下来。 难怪有自信叫“留园”,当真令人流连忘返,当真留得住来往交谈的贵客。 缓缓有两个哥哥,都已成了家搬出去住。而她是家里的独女,年龄最小,最受宠。 爹娘哪里不盼儿女好。知道小女有心事,忙接来公主开导她。 荣父荣母将浮云卿领到一进院前。 浮云卿抬眼一乜,院前挂着一块匾,上有“扫花游”三字。 “这是小女的内院,扫花游。里面有几间屋,几道亭,吃喝玩乐的地方都有。公主您缺什么,随时吩咐女使。”荣常尹垂拱着手,与妻一道行礼,随即转身走远。 现下院门前,只剩缓缓、尾犯与浮云卿仨人。 浮云卿朝尾犯吩咐道:“你找个阴凉地等候。” 这头缓缓睐爹娘走远,臊眉耷眼的脸色终于绽放出一抹灿烂真诚的笑。 “快进来。”缓缓攀着浮云卿的胳膊踅过月洞门,给她指着院内各处风景。 扫花游,是缓缓最爱的词牌名。院如其名,扫花寻路。 院墙缀着绿油油的爬山虎与牵牛花;石板路边,种着朝阳而生的丈菊;君子兰与水仙摆在游廊前,掀起高低错落的金丝竹帘,映入眼帘的是一盆盆精致的牡丹。 风吹落花瓣,扫起能积攒一簸箕。 浮云卿看得认真。 公主府院里也栽种了许多花花草草,她又常在一层大院跑来跑去,因此懂得,眼下不能光夸赞美好的花景,还得贴心地想想,这么多花草,夜间做除虫除蚊了没有。 缓缓推来冰鉴,见她望着内院发愣,笑着说她呆。将人推进凉快敞亮的内室,问道:“在想什么呢?打你遐暨留园,我便跟在爹娘后面观察你。结果发现,你常常发愣。这小小的脑袋瓜里,难道装了什么大事?” 浮云卿赧然轻笑,将遇上归少川与素妆的事,尽数与缓缓说出。 “素妆阿姊这么大胆?她爹爹待她极为苛刻,听说但凡素妆阿姊做了错事,他都要拿出家庙里摆着的戒尺,将素妆阿姊的手心打得出血!” 浮云卿说是,“那归小官人,的确如你所言,面容与身形不出众。可他却能在两年之内,把归家花朵铺经营得红红火火,想是脑子聪明好使。素妆阿姊说,归少川待她一片真心。人家一对你情我愿,咱们也只能说句祝福。” 缓缓面露惊诧。也是浮云卿同她讲了才知,原来那家常光顾的花铺,摊主竟是素妆的情郎! 浮云卿放得下,可缓缓却放不下。想到给归少川那处送了不少钱,一时心疼得紧,愁得皱起眉头。 缓缓给浮云卿淪了盏茶,问道:“素妆阿姊怎么不再挑挑拣拣呢?还记得你大婚那日,我与素妆阿姊一道去慈元殿陪你说话么?” 浮云卿说记得。坐一路金车,晃得她头蒙。眼前吸溜一口香茶,只觉疲倦的身子渐渐舒展开。 “你自慈元殿出降后,贤妃娘子多留了我俩一会儿。宫嫔说她们的,我们说我们的。素妆阿姊不缺人追求,不论是冲着门楣求娶,还是冲着她的美貌才华求娶,上门拜访的人都快要门槛踏薄了。她说自己眼光刁,挑剔得很,谁都看不上。结果呢,竟与那厮鬼混在一起。” 浮云卿劝道:“不能这样说。人各有志嘛,她说过,外貌门第如浮云,经年即逝。唯有一颗真心,与实打实的本事,岁月侵蚀不走。” 说话间,蓦地想起先前缓缓说过,她也在处情郎,因问:“你看,难得这么光明正大地来找你一回,不得把你家情郎带出来,让我会会面。” 缓缓勾起嘴角,说不急,“他呀,就在园里待着呢。人是走不了的,你我先说会儿话,再去见他,可好?” 既然这样说,浮云卿只能附和着说好。心里止不住叹,缓缓看似雌懦胆小,可实际却是,胆子却大如豺狼虎豹。 “他在园里住么?你怎么敢的?你爹娘知道这事么?” “欸,爹娘都知道,也支持他住在园里。准确地说,是把人请来长住于此。”说起情郎,缓缓脸皮染上些红,“他与旁的男郎不同。哎呀,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言讫,扯着浮云卿的衣袖往一张长桌边走去。 长桌上铺着一张暗纹绸布,绸布上面摆着各种香道用具、几小摞话本子、几张写满字的纸。 乱中有序,看久了还能觉察出几分小娘子家的闲情雅致。 缓缓搬来两条杌子,“我有好多有趣的事想跟你分享,慢慢与你说来。” 说着挪正香戥子,拿起香扑,扫干净上面残余的香料。 “你喜欢什么香?我给你调一品。”缓缓问道。 浮云卿摇摇头,“你也知道我脑中空空,对制香这事全然不了解。这个问题倒真难住了我。你随意调,看看哪品香与我相配,就调哪品。” 缓缓说好,揿紧香夹,从香盒里夹起香料,搁到香戥子上称。制作香料,不止需要手稳,还需要眼尖。重量要刚刚好,每种香料,调配多少,都要用心算,取个大概,在香戥子上面做出取舍。 浮云卿观她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繁琐的调香制香过程,经她做出,像是编了一套乐舞。 不多会儿,缓缓便握着香勺,将一撮调好的香料,慢慢倒入薰球里。再提起薰球上的银链子,挂到香架上。 她掏出火折子,稳稳交到浮云卿手里。 “擦出火苗,往薰球下烧几下,香就点燃了。” 按她说的做,果然见薰球滚动起来。仔细瞧瞧,原来这镂空的薰球里,有一层焚香的环。香料被点燃,热气催环旋转,继而带动一个球翻滚。 一袅白气弯弯绕绕地升起,细细闻来,是浅淡的果香。 正与炎炎夏日相配。 这品香独属浮云卿,这样的认知让她欢喜不已。 先前她找过缓缓分香析香,那时是为了敬亭颐。 忽地生出感慨,“明明才过去两月,我却觉得,年月过了许久。竟然有种‘轻舟已过万重山’的感慨。” 缓缓逗着薰球,“不是有种说法,叫‘没有你在的时日,都只是虚数’么。遇上驸马前的日子,如匆匆流水,飞逝得快。可遇见了他,是不是觉得,每日每夜都过得充实紧凑?” 浮云卿赞同地点头,学着缓缓的样子,拿起香扑,帮她清扫香具。 缓缓又问:“那品香的问题可解决了?你屋内点的香,按说都是由大夫亲自调配,无非是助眠养神之类的香。先前点了十几年的香,都没出过问题。偏偏驸马调的香一递,你就开始嗜睡难忍。当初我说这香没问题,那你可曾把事往深处想?是不是驸马要害你?” 听及最后那一问,浮云卿登时惊讶得睁大双眼,“怎么可能?缓缓,你不要瞎说。” 缓缓一脸无辜,不曾料想她动静这么大,“你呀,但凡古怪的事得到解决,你就不再追究。我是担心你,你与驸马相识堪堪两月,便草率成婚。这也就罢了。偏偏驸马还对你那么好,是没由头的好。做什么事都宠着你惯着你,你不觉得,他这种‘情深’,来得古怪又趁机么?” 听罢这番言论,浮云卿瞠目结舌,一时不知回什么好。 人呢,都有护短的心思,也有针头不扎到自己身上,就不知道有多疼的心思。 素妆的情郎被人怀疑,被人看不起,浮云卿体会不到那种痛苦压抑的心境。而今,她的驸马遭到缓缓一连串的质疑,她迫切地想给敬亭颐证明清白,可又不知从何说起。 缓缓问的,正是她死死压在心底,想也不敢想的事。 她迟钝,但不傻。甚至在某些方面,相当聪明。 仗着敬亭颐无端的喜爱,便对他肆意妄为,偏偏他甘之如饴,不曾有过抱怨。这是她在情.爱一事上,与生俱来的聪明。 半晌怔忡,只喃喃自语:“敬先生会有什么坏心思。他白天黑夜都待在公主府,我在府里时,几乎与他形影不离。我出府时,他也安静地待在书房内读书写字。就算有坏心思,他哪有时间去做呢。就算有时间,他常年病弱,药不离口,哪有能力去做呢。” 缓缓说:“也许你看到的只是表象。白天你俩待在一起,可漫漫长夜里,你要是歇下了,他动不动,你如何会知道?再说病弱这件事,他在你面前病弱,难道就是真的病弱么?” 睇见浮云卿脸色越来越难看,缓缓安慰她:“我说这话,仅仅供你参考。咱们小娘子家,选郎君是一辈子的事。先前十几年里,你生养在禁中,几乎没接触过外面陌生的男郎。而驸马初来乍到,刚好是你喜欢的模样,刚好做你喜欢的事,哪怕被你夺来成婚,要求入赘,依旧毫无异议。这一切太过顺利,小六,你该多想想。” 一句句探讨的话语往浮云卿心头上刻。 世上没有密不透风的墙,却有装聋作哑佯装不知情的人。 仔细想想,她对敬亭颐的了解浅之又浅。而敬亭颐的一举一动都在告诉她一个事实:他比任何人都要了解她。 但她仅仅知道,敬亭颐是爹爹选好送到公主府的教书先生,他无字,无父无母,祖籍未知,过往未知。 只知他与卓旸一同长大,游历山川,饱读诗书。 她了解的,旁人也了解。可她仅仅凭靠这些浅显的认知,甚至不知这认知是真是假,就草率与他成婚。 过去那时,是怕若不赶紧与他成婚,那这么合她心意的人就如断了线的纸鸢一般,飞向别处。 就算认知浅显,就算爱得随意,也得先把人拢到自己身边。 敬亭颐已是她的驸马,本朝驸马不能入仕参政,他只能守着自己,在四方宅院里蹉跎半生。 浮云卿尴尬地笑了笑,“缓缓,这事你说的在理。但能留出时间让我梳理梳理思绪么?” 缓缓当然说好,为着转移她落寞的心情,忙把话头迁移到自己身上来。 “走罢,我带你去见我家情郎。” 话落,扯着浮云卿迈步往外面走。 “欸,那颗薰球能带过去吗?香还燃着呢,不带过去闻闻,多可惜啊。”浮云卿问道。 缓缓抿唇轻笑,“那屋里点着檀香。肃重的檀香会压过清淡的果香一头,两品香不能点在同一个屋里。这香会有女使来灭,我给你配的果香装满了一整个香盒,那薰球里的几撮香料又算什么?” 二人纠缠着穿过游廊,拐过一道莲花池,在一间隐隐泛着红光的屋前停步。 “这是……”浮云卿指着被米兰花枝包围住的屋,犹豫问道。 “那间是我的卧寝。” “你居然把情郎藏到了卧寝?”浮云卿飞快地眨巴眼,话音染上颤意。 哪知缓缓“噗嗤”笑出声,“放心罢,爹娘都知道,也赞同。” 她踅进屋前,慢慢推开门扉。 扯着浮云卿的衣袖,往里一指,“他就在那里。” 浮云卿放眼一望,只觉气血逆流,眼前惊悚的场景差点让她昏了过去! 屋里除她二位,哪里还有什么活人。缓缓手指的方向,是床头桌几,而那桌几上竟摆着一道牌位! 那道梨木牌位上写着几个字,遥遥望去看不真切。牌位前摆着一道斜插着三根香的香筒,正飘着浓重的香烟气。 方才在外面窥见的红光,也不是错觉,而是几盏放在屋内各处的灯盏。不知点的什么烛,竟发着诡异的红光。 浮云卿心扑通扑通跳,偏偏这时缓缓拍拍她的肩,露出一个正常的微笑。 然而在红光的映照下,缓缓的脸庞是那么扭曲,笑容是那么森然,活像阴曹地府里爬出来,要吃人的恶鬼。 “啊!” 浮云卿尖叫着向后退,眼看就要扒到门框,不料却被缓缓抢先一步。缓缓“砰”地关上门,掺着浮云卿的手臂往屋里走。 “嘘。”缓缓示意她噤声,“他的事,园里只有爹娘与你我知道。屋里面的事不能让外人看见,我把门反锁着,咱们和他说说话。” 床边放一张高桌,桌上放着陌生人的牌位,还给这位陌生人上香,怎么看怎么古怪。 走近才睐见,原来高桌靠着的那张墙面上,还挂着一副画。画里的男人二十出头的模样,身着一身青袍,一手握着药房,一手抓着药。 再仔细地观察,那身青袍的形制是前朝样式,而男人所在的地方,挂着一道牌匾——“药坊司”。 “药坊司,是前朝的太医院。”缓缓贴心地解释道,“我的情郎,是前朝药坊司里的一位太医,许从戡。” 又伸手指着那牌位,念道:“请许从戡仙人来。” 缓缓说,这叫请仙。身体虽腐,可精魄仍在。请仙,要用结缘过的活人的精魄去养,能与他对话,甚至能在梦里触碰他。 缓缓讲的是另一个世界的事,一字一句地冲击着浮云卿固有的认知。 “那他能听到现下我们的对话吗?”浮云卿颤声问。 缓缓回当然能,“但你需要先给许太医上柱香,建立一道连接。” 说着就把一股新点的香递到浮云卿手里,“不要怕,许太医偷摸跟我说,他与你很有缘,也想与你说说话。” 浮云卿揿紧香,心里想一切都乱了套。 缓缓的情郎,是一位前朝太医,明明已故,可她却说能与逝去的人对话接触。 而缓缓的爹娘,知道这一切事,甚至还允许她这样做。 而作为缓缓是好姐妹,从未接触过请仙的浮云卿,居然拿着香,荒谬地给陌生的死人上香。 作者有话说: ①殿帅:殿前都指挥使省称。 第47章 四十七:花招 ◎臣很想您。◎ 合上窗棂, 锁紧门扉,浓厚的檀香好似用气糊成一个个香团,往浮云卿鼻腔里钻。 她有模有样地插上香, 恭谨地拜了拜。 缓缓专注地望着那副画像,眸子眨啊眨, 穿过泛黄的画纸,来到那文雅的太医身边。 “小六,许太医很喜欢你。”缓缓笑得灿烂,“他说, 你是第一个让他感觉一见如故的人。” 浮云卿心惊肉跳地搭腔说是嚜, “缓缓,你当真能与许太医对话?为甚我听不到他的声音?” 缓缓说自然, “我能听到,因为他是我请来的,也是用我的精魄来养的。许太医一生勤恳清廉, 给前朝末代皇帝元灵帝看了三十年的病, 深得皇帝信任。” “我还没跟你讲过,我与他相知相识的事罢。”缓缓扯着浮云卿的手,踅到床边坐下。 “元灵帝执政那几年,朝局黑暗动荡,朝官拉帮结派,党争盛行。许太医出身世家,洁身自好,老实本分, 许多朝官想拉拢他与许氏家族。许太医不屑与他们同流合污, 二十五岁入药坊司, 此后一直待在药坊司不肯入仕。五十五岁那年, 国破山河灭。许太医呢,无意归顺当朝,便耕居山林,闲时写诗写赋。” 浮云卿恍然大悟地噢了声,她并不精通前朝国史,可元灵帝执政那几年的荒唐事,却是从小听到大。 及笄前,在禁中那段时日,每每遇上官家圣人与姐姐,仨人总苦口婆心地劝她珍惜眼下的安逸日子。仨人喜欢跟她讲前朝诸多暴虐事迹,接着拍拍她的肩,意味深长地说句:“前朝末代没一个好东西。你是当朝尊贵的公主,千万不要与前朝的人事掺上关系。” 一遍遍教诲,那些晦涩深奥的话语,最终在浮云卿心头刻下一个挥抹不去的念头——不能接触前朝人事,因为她是当朝公主,要时刻以当朝为荣,以前朝为耻。 她厌前朝人,厌前朝事。因此听及缓缓爱恋前朝人,尽管那人听起来像是个好的,可她心里仍止不住犯膈应。 简直不敢想,当朝的贵女居然喜欢前朝古人。 浮云卿暗叹一口气,继续听缓缓讲。 “这些事迹,都写在当朝史官撰写的前朝史书上面。史书里没写许太医哪年离世,只写他所做的诗歌与辞赋现今都已销匿,遍寻不到。只说,他一生未曾娶妻,未曾纳妾。人生路上,始终一人前行。” 提及许太医未曾娶妻,缓缓有些激动,摇晃着浮云卿的手臂,抬高声说道:“小六,我与许太医之间是正经的!我没有插足别人的婚事!” 浮云卿懵懂地眨眨眸,点头说好。 缓缓继续说:“你知道的,我这人最爱读史。不论是野史还是正史,不论是哪朝哪代的史,我都爱读。有次翻前朝史,一下便被许从戡这个名字吸引。我钦佩崇拜他的气节,当晚就在梦里看见了他。他是弱冠模样,欸,就是画像上那张脸,那具身。打那之后,每晚都会梦见他。他与我说,他的魂被困在人世,无法转世投胎,做孤魂野鬼许久。而我是他遇见的有缘人,只有我能看见他,与他对话。听起来是不是像是空口梦话,但我与他的相遇就是这么梦幻。” 浮云卿听得瞠目结舌。 话本子上写,精怪入人梦,吸人精魄,把人的精魄吸干,在人世为非作歹。这绝不是一件好事。 何况浮云卿从不信鬼神那玄乎一套,只觉缓缓是魔怔得紧。 缓缓却像是会窥她心声一般,“你是不是不信?起初我也不信,爹娘也不信。可我在一场场梦里,不可自拔地爱上许太医。他告诉我,他原是天上的神仙,需得历两次劫,方能重返神境。一次在前朝末代已历过,一次便是与我渡情劫。所以啊,我们相爱是必然。命里注定,只有我能感知到他的存在。我按照他的指示,竖牌位请仙,把他的精魄请到留园,请到我的卧寝。每日用我的精魄供养他,供养得越久,能做的交流便越多。” “怎么供养?”浮云卿揪着膝前的衣襟,茫然不解地问。 “每日都陪他说话。”缓缓回道,“我把见到什么,听到什么,感悟出什么,大的小的,都跟他讲。慢慢的,他精魄渐固,能与我对话。” 听及此处,浮云卿才敢耸了耸僵硬的肩。原来只是说话,并不是她瞎胡乱想的放心头血喂养。 缓缓将两人的事娓娓道来,这头浮云卿再抬眸睃一圈卧寝,竟发觉也没那么惊悚可怖。 红色的烛光,是按照许太医的指示点上的。红气养人,能帮许太医更快稳固精魄。 屋内燃檀香,牌位前点香火,香气弥漫,退散野魂野鬼。 看似诡异的装置,实则都是请仙的讲究。 浮云卿被迫汲取着于她而言无用的知识,见缓缓滔滔不绝地讲,终于捱不住,问道:“缓缓,你能看见许太医,那能看见孤魂野鬼么?这世间真的有鬼魂么?” 缓缓登时用难解的眼神瞥向浮云卿,随即摇了摇头,“当然没有。我不是同你说过么,许太医与旁人不同。这世间,只有许太医用精魄的形态陪在我身边。他不是鬼,亦不是神。孤魂野鬼那一说你也信?世间没有鬼魂,人死了就是死了。可许太医不一样,他是独特的。” 接着又耐心地给浮云卿解释,许太医到底有哪处不同于旁人的地方。 缓缓的话音本来就落得慢,加之又在讲如此复杂的一件事,叫浮云卿听得昏昏欲睡。 她转了转干涩的眼,蓦地发觉窗外日薄西山,原来她们竟聊到了这么晚。 一时慌忙起身,随口胡诌个理由,说要回去。 缓缓先是给浮云卿扽了扽她有些凌乱的衣襟,扶正她的发髻,继而僵在原地片刻,又眨眼出声说好,“就在刚才,许太医说我不用送你出去,因为爹娘还有些话要跟你说,他们会代我送你。” 浮云卿说真神奇,“许太医还能预见没发生的事?” 缓缓回是呀,“小六,我敢发誓,我同你讲的,没半句假话。” 话音甫落,门扉便被“砰砰”叩响。 “公主殿下,家主请你过去一趟,有话要同您说。” 下晌发生的事简直颠覆了浮云卿十六年来的认知,直到站在荣父荣母面前,仍未缓过来神。 荣常尹笑得憨厚,“公主殿下,想必小女已把她与许太医的事,同您讲过了罢。” 浮云卿木讷地颔首说是,涣散的眼神时不时落在手里捧着的建盏上,时不时落在前堂外面的暝暝日暮上。 吕夫人凑嘴道:“公主殿下,也许您心里不认可小女的行为,觉得请仙养精魄这事太过荒唐。但您是缓缓的好姐妹,奴家恳求您,看在姐妹情深的份上,您就随缓缓去做她想做的事罢。” 睐见浮云卿神色毫无波澜,吕夫人心一急,身子一软,竟歪歪斜斜地跪在浮云卿脚边。 “欸,吕夫人,你这是作甚!” 浮云卿赶忙搁下建盏,起身搀扶吕夫人。叵奈吕夫人生了一身蛮力,纵是浮云卿使出全身劲,用力到面色接近扭曲崩溃的边缘,依旧没把吕夫人从地上拉动半分。 “殿下,奴家求您……” 吕夫人眼眶里蓄着一泡清泪,“啪嗒啪嗒”地坠落,顺着泛纹的脖颈,淌入夏籥抹胸里。 “缓缓是我的心头肉。这孩子爱读书,可书读得多,就容易走进死巷。前几年三天两头地嚷嚷活着没劲,要抱石投河。与您密切交往后,轻生的念头才减轻些。遇上许太医后,她整个人精神头大好,说要好好活着,要与许太医白头偕老。”吕夫人呜呜咽咽地哭着,“只要她好,她做什么奴家都支持。奴家求您,不要因此事疏远缓缓。她与施小娘子处得不深,只有您与许太医,能救她的命。” “夫人放宽心,我与你想得一样。人活一世,不就讲求个开心么?只要缓缓好,她做什么我都支持。你放心,我不会因为许太医的事疏远缓缓。” 这时沉默许久的荣常尹开了口,“公主殿下,您的恩情,臣与内人都记在心里。日后若有什么需要,随时开口提,臣一定替您做到。” 浮云卿蹙眉提醒道:“荣殿帅,这话可不能乱说。” 经她一提点,荣常尹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于是连连朝地面“呸”几声,“殿下,臣是粗人,话语中常有纰漏,请您见谅。臣的意思,您懂。” 浮云卿勾起嘴角,露出个大方坦荡的笑,说这是自然。 日后有需要,随时开口提。这不过是常见的客套话罢了。 但荣常尹职位特殊,谁都能说这话,偏偏他不能。 缓缓之父,与素妆之父,同为武官,同掌兵权。不过殿前都指挥使与枢密院所掌兵权不同,殿帅统兵,枢密发兵,枢密院承旨司与三衙相互制衡。 她一个远离朝政的公主,能有什么事,需要殿前都指挥使来帮忙? 兵权是朝政诸多事里的重中之重。造反的名头一旦被扣上,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浮云卿心里感慨荣父荣母爱女。哪怕缓缓做这般离经叛道的事,他们仍全心全力去支持她。 只要她好。 再登上金车,只觉全身累得要散架。 就是跟着卓旸练一晌功,也没今日窜来跑去累。 尾犯将精致的浮云香盒捧到浮云卿面前,“公主,这是荣小娘子交代奴家递给您的物件,说是为您调的果香在此。” “搁那儿罢。” 浮云卿阖目养神,又听尾犯小声禀道:“您窝在扫花游与荣小娘子说话时,这头车夫接到了一封咱们府里递来的信。” “信?口信还是书信?” “书信。” 说着将一封印着浮云红章的书信,递到浮云卿摊开的手里。 闭上眼,接来那封信,摩挲着感受信笺。摸出浮云红章的那一瞬,倏地睁开了眼。 浮云章,只有敬亭颐会这样用。 此刻,她才是那头坠落神坛,恨不得将那人撕碎的狼。 匆匆拆开书信,却乜见那信上一字未落。 竟是个无字天书。 尾犯惊得合不上下巴,“怎的会一个字都没有?是不是递错信了?” 浮云卿被她这惊诧反应逗乐,忍不住扬唇笑出声来。 旁人眼里不可置信,她却知道,这不过是敬亭颐耍的一套花招情\趣。 浮云卿掏出一个火折子,擦出葳蕤火苗,左手揿信纸,右手举火苗,用火苗烤着信纸背面。 “笔尖沾白醋,书写于白纸。字迹干,字不显现。用火慢烤,字显迹现,即密信操作。”浮云卿跅驰的眸里跃动着一簇火苗,“这句话,某日读书时,敬先生提过一嘴。” 尾犯夸她记性真好,窥那纸上的字迹肉眼可见地被火烧了出来。 话落,尾犯探身仰着头,试图从自己的角度,辨识出信纸上那几个字。 看得费劲,勉勉强强地把字认出。 再一抬眸,与浮云卿对视,竟发觉浮云卿的脸红得通透。 那信纸上只落着四个字。 “臣很想您。” 第48章 四十八:归来 ◎我想亲亲你。◎ 想念是一个很玄乎的东西, 是一种很奇妙的念头。 每每阖眸,便有一道身影从无尽黑暗里窜出来。四周黑魆魆,独那道身影披了全部色彩, 在心头上左敲敲,右撞撞。每迈一步, 那道身影就形影不离地跟着迈步,每说句话,那道身影便搽在嗓子眼,含糊其辞, 叫吐出来的话语都关于他。 无时无刻不在想, 无时无刻不在念,这样才称得上想念。 这样想来, 浮云卿只是会在某个瞬间,想到敬亭颐。更多时候,她专注做事, 专注听人讲话, 专注陪人说话。 她只是偶尔想想他,而他却在无时无刻地想念她。 浮云卿摁着那页纸,举到眼前看了又看。 现下外面的天昏黑,金车内的火苗将她欢喜的眸点亮,整个人都浸泡在红黄交接的氛围里。 “臣很想您。” 心里默念无数遍,她轻轻嗅着那页纸,把纸上隽秀的字迹当作他,只觉身子酥麻了半边。 尾犯窥她一脸痴态, 轻声问道:“公主, 您也想驸马么?” 她回当然, “总觉着只要窝在敬先生身旁, 就算天塌了个窟窿,敬先生也会顶起天,告诉我,不要怕。” 甚至他能一边顶天,一边扯开衣襟,抚着她的脑袋往胸膛前摁,“不要怕,嬭着你呢。” 想及这滑稽场景,浮云卿“噗嗤”笑出声来。 尾犯凑过去,问她笑什么。 浮云卿只讳莫高深地看她一圈,“等你成了婚,就会明白我在想什么。” 过去在她尚未成婚时,兄姊们常对她说这句话。成婚过日子的滋味,只可意味,不可言传。 她对自己的婚姻相当满意,毕竟枕边是一个没脾气的百宝囊,不断给她带来惊喜。 浮云卿朝车夫吩咐,快些,再快些。 车夫欸着回应,心想抄近道走,能提早赶到公主府。 万福巷与滑安巷中间,隔着御街州桥,来往巷道多。最近的路,是从御街长衢拐道,绕至新桥,行至兔演巷,再拐至永宁巷,经永宁巷过滑安巷。 这条近道从来没走过,车夫想不准,便朝浮云卿请示:“公主,听闻前段时日兔演巷闹了鬼,阴森得紧,咱们可要想想再拐?” “闹鬼?嗳,行得端做得正,没做伤天害理的事,还怕鬼缠身?何况鬼神说乃无稽之谈,听听得了,谁还真信?”浮云卿收好书信,“不用想,直接拐。” 浮云卿下晌亲眼见过缓缓与许太医之间的事,被吓得不轻,心有余悸。她对许太医是否存在的事尚有疑问,但却对缓缓那句世间无鬼神的话,信赖得紧。 兔演巷再阴森,能与缓缓那间卧寝相提并论?缓缓说没鬼,那她就信没鬼。 她是国朝的公主,阳气多得很,会被一个虚妄的鬼魂恐吓住? 所以说人要练胆量,先得见识一个极其诡异怪诞的场面,之后再见到类似的场面,心里就毫无波澜,甚至觉得可笑愚昧。 然而说也奇怪,金车刚踅进兔演巷,一股阴风便强势袭来,把车帘吹得高高扬起,卷起砂砾,噼里啪啦地往金车里飞。 浮云卿措不及防地被吹了一嘴沙,忙拿出两顶帷帽,给自己与尾犯戴上。 “公主,刚拐进巷里就变了天。您坐稳,小底要加速囖!” 车夫勒紧缰绳,费力地睁开眼。哪知睁眼还不如不睁,待瞧清两边巷道挂着什么物件时,遗言飞快地在脑里过了一遍。 “公……公……公主……” 骏马没见过这场面,眼睛提溜转,一受惊,马蹄哒哒停在原地,任车夫怎么鞭打都岿然不动。 车夫往前扒头看,狗娘养的,这没出息的马竟站在原地尿了出来! “车怎么停了?”浮云卿疑惑问道。 她正打算掀起车帘看看外面的情况,却见车夫掖紧车帘,说不能看,“公主,外面实在太阴森,您别看了,不然睡觉做噩梦。这马被吓尿了,您再等等。” 又是似曾相识的场景。浮云卿欹着车背,不由得想起在青云山上,卓旸也如是说。 怕她做噩梦,哪知她已经瞧见了阴森的场面。 她说,“噢,不妨事,慢慢来。” 尾犯窝在她身旁,揪着她的衣袖,“公主,您当真不怕吗?巷墙上挂着什么,您看见了吗?” 浮云卿直起腰,豪气地拍拍尾犯的手,安慰道:“我没看见,也不害怕。你怕的话就闭上眼,拽紧我,再一睁眼咱们就出去了。” 尾犯说好,旋即又“噫”了声,“您不怕,为甚您的手那么抖呢?还有您的腿,抖得比织布的梭子还快!” 是啊,为什么手抖脚也抖呢。 浮云卿敲着她的头,“话多,我这是冷的。” 尾犯撇嘴,“可这是在酷夏。” 想了想,还是看破不 说破了罢。 毕竟巷道两面墙上,挂着的都是背粘在墙面,双手抱胸,黑布蒙头,穿着紧身黑衣,不知是死是活的一群人。 像是话本子里描写的,哪个坏种饲养的死士,又或是一具具早就没呼吸的干尸。 巷道长,耳边充斥着呼啸的风声与若隐若无的磨牙声。 凌厉的风似要把人的耳朵给割下来,而那若隐若无的磨牙声,像荆州赶的尸即将复活一般。 当真瘆人。 浮云卿拍着尾犯肉乎乎的背,“不要怕。” 实则也是在用话语宽慰自个儿。 帷帽遮挡住她欲哭无泪的神情,心里止不住地想,这是江湖上的坏种来赶尸来喽,还是哪家贵胄暗地里豢养的死士没收起来,尽被她们这些无辜之人给看光了! 人在极度无助之时,会求佛祖,求菩萨。乞求的时候,那颗心被佛陀还真诚。浮云卿心里念着老天佛祖保佑,车走一圈,念一遍。 待耳边风声慢慢消散,浮云卿才睁开了眼。 过了阴森的兔演巷,车辙一拐,进了永宁巷。 浮云卿掀开车帘往后睐,黑暗的兔演巷被金车甩在身后,巷墙两边的死士好似眼中幻影,一瞬消失不见。 她摘下帷帽,拍拍发冷的脸,又倏地想及,永宁巷不正落着韩从朗的府邸嚜。 早知就不该走捷径,怔忡地踱过阎罗地,如今又该乞求,千万不要与韩从朗这个狗皮膏药碰上。 偏偏天公不作美,金车被那厮拦了下来。 韩从朗一身月白袍,执拗地站在车边,朝车内拱手唱喏。 先前见浮云卿,她还未婚。这次相遇,她竟成了敬亭颐的妻。韩从朗眸里迸发明显的恨意,“某与驸马爱好相投,请公主帮某捎句话给他,就说某盼望再与驸马相见切磋。” 浮云卿往车窗外扒头,不客气地回怼道:“韩小官人,我寻思我也没惹过你罢。怎的你不是找我有事,就是找驸马有事?我跟你很熟么,驸马跟你很熟么?” 不客气地说,韩从朗这厮是她这么多年来,尤其讨厌的一个人。 看他哪哪不顺眼,偏偏他哪里都与敬亭颐相像,她只觉他是个低劣的次品。模仿不到位,故作文人君子态,实则是个锱铢必较的小心眼男。 韩从朗勾起一抹玩味的笑,自顾自说着:“不带那句,那就带某接下来说的这句。” 他启唇念道:“玩弄权术者,必将为权术所玩弄。” 浮云卿皱起眉,“什么意思?” “就把这句话带给驸马,驸马会知道其中意思。”韩从朗再拱手,往后退一步,“不打扰您回家,请过。” 那姿态,仿佛这条长巷被他全买了一样。 明明这条巷里还有几家贵胄,兴许他们会听见他与公主的对话,可韩从朗毫不在意。 听见就听见囖,但若是敢往外面传,他会把这些人的舌头都割下来喂狗。 韩从朗转身回府,踅进前堂,叫来小厮问:“事情都办好了?” 小厮虾腰说是,“小底方才招呼来几个粗汉,把藏好的死士都搬了出来,粘到墙面上。公主不可能没看到。” 瞧见韩从朗还想开口问话,小厮忙补充道:“您放心,那搬死士的粗汉,小底都毒死了。尸身停在府里空置的一间屋内,您看,要怎么处置?” 韩从朗笑得森然,掏出一锭金元宝,扔到小厮怀里,“做得利落,赏。” 小厮附和说主家教得好。 “敬亭颐肯定想不到我会拆了他的招。他想把那批死士献给公主,我偏偏要拆他的台。现下提及兔演巷,公主就怕得紧,待那批死士,也如遇虫卵,恶心得紧。敬亭颐献礼的心思,被我给灭了。”韩从朗恶狠狠地说道,“噢,把粗汉的肉削下,喂狗。至于骨头么……” 韩从朗窝在圈椅里,瘦到见骨的手指,不迭敲着扶手。 他眸里闪着不知名的光芒,隔着老远,却能闻见死人的血腥味。铁锈般的血味令他难捱兴奋。 他道:“我且问你,京都区域,哪座山离这里不远不近,且偏僻岑寂?” 小厮认真揣摩一番,回:“小底想到的,只有那座青云山。往常剥下的人骨,都是扔在那座山里。山小,被一座大山掩着,除了咱们,没人会去那座山。” 韩从朗说那好,“就把骨头扔在那里。把肉剔干净,好好喂那几条狗。他们可是有大用处呢。” 小厮说是。 一言一语间,几条人命就消匿得干干净净。 杀人命砍人头的事,韩从朗不少做。有人觉得他行事狠辣,却不知,敬亭颐那厮做得比他更绝,更毒。 然而敬亭颐精于伪装,做的狠辣事,被他那副温润骨狠狠压着。 但那又如何? 他与敬亭颐原本都是暗处里的蛆虫,但那厮尚公主成了驸马,沾了公主的光,半面立在明处。 明的玩不过暗的,自古就是这般道理。 韩从朗听力极佳,此刻躺在卧寝床榻上,仍能听见那屋里磨刀霍霍割肉的声音。 好听极了。 他百无聊赖地听着,忽地从枕侧掏出一个精致的傀儡。 那傀儡足有半人高,梳着一头乌黑的发,穿着漂亮的衣裳,眼神呆滞空洞。 韩从朗借着微弱的月明,摩挲着傀儡的脸。 竟与浮云卿的脸极其相像。 他把泛白的唇贴到傀儡的红唇上,细细吻着。 傀儡被摁在他的脸上,与他的眉眼,他的鼻,他的唇,来了个亲密的接触。 霪海狂澜,他病态地汲口新鲜的气,揿住傀儡,往下移。擦过胸膛,擦过腰腹,摁着傀儡的脑袋,用她的红唇,擦过那物。 “呼——” 竭力绷紧,韩从朗眼前星点乱窜,最终那星星点点都飞溅到他身上。 傀儡被弄脏,他却毫不嫌弃地抚了抚她的脑袋。 “做得好。” 纾解后,妄图寻求更深的慰藉。 “总有一日,我会让你这样做。”他眼底满是轻蔑,又从枕下拿出一把锋利的剪刀,把傀儡当作他心里想的人,狠狠剪烂撕碎。 满絮棉花与黏糊的星点融合,韩从朗阖上干涩的眼,脑里全是浮云卿的一颦一笑。 想她想得要死,恨不能立刻将她绑来,用他的霪打湿她懵懂的眸。 * 这厢浮云卿下车刚站稳脚,便被敬亭颐从正面紧紧抱住。 他比她高许多,每每拥抱,他都要弯下腰,低下头,头靠在她的肩头,呼吸的热气撒在她耳边。 可往常没有一个拥抱,像今晚这般黏腻,紧实。 他恨不得把她揉到骨子里,几欲要把她连根揪起。 一,二,三…… 浮云卿屏气凝神,慢慢数到十。往常的拥抱,只要她心里默默数到十,他就会松手,克制有礼。 可今晚没有。 他修长的指节扣紧她的腰肢,没有半分松手的迹象。 他环得太紧,慢慢地叫浮云卿呼吸不畅,不得不仰头竭力汲取新鲜的空气。 浮云卿暗自用力,丹田憋一股气,一鼓作气,慢慢将他推开。 然而脚面刚往后挪半掌,未曾来得及呼口气,便被敬亭颐揿紧手腕,复而揽回怀里。 那股不容人拒绝的力道从手腕传到她扑通乱跳的心头。 她怎么就忘了呢,她手无缚鸡之力,只要他想,她根本无法拒绝。 “别走。” 敬亭颐没有再抚她的脑袋,反而把手放在她的颈侧,摁着她的骨,她的肉。 他做着蛮横的事,可却说着乞求的话。 浮云卿愣在原地,她想抬眸觑觑敬亭颐脸上的神情,可脑袋只能靠在他的胸膛前,被他摁着,抬不起头。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他问。 他好像一个差点丢了孩子的母亲,寻了孩子一天,这会儿孩子回了家,又气又恼又心疼。 “路上,遇见了几件诡异的事。”浮云卿泄恨地咬住他,听他闷哼一声,才满意地松开口。 她说,“敬先生,我好累。” 敬亭颐说声辛苦,随即将她拦腰抱起,踅至内院。 本想带她去卧寝,洗漱歇息,却被她扯着衣襟,“我要沐浴。” “先去床上坐着等,好吗?等婆子放好水,您再过去。” 甫一迈步,便听浮云卿回了句不好。 敬亭颐眼神一愣。在此之前,她从未拒绝过他。 他问原因。 浮云卿只是把脑袋往他怀里拱了拱,扭扭身,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窝在他怀里。 “我们一起,去泡温泉罢。” 言讫,伸手揽紧他的脖颈,乖巧地待在他怀中。 她说的是“我们一起”,而不是她自己。 被敬亭颐抱起,浮云卿轻松地抬抬眼,就睐清他面颊烧红,红意蔓延到耳廓,蔓延到脖颈,甚至蔓延到她看不见的地方。 “不合规矩。”敬亭颐说罢,转身朝温泉走去,“您自个儿待在温泉里泡,臣守在外面。有事唤臣即可。” “嘁,公主与驸马之间,还有什么规矩。” 公主府内,共有两处温泉。一处在信天游,即从前敬亭颐与卓旸住的那进院。一处在群头春,即如今浮云卿与敬亭颐住的内院。 穿过一道紫藤花廊,穿过一间繁花小圃,来到氤氲的温泉。 紫藤花廊下,敬亭颐捻起那片紫藤,风代他揉着浮云卿的脑袋。 繁花小圃里,浮云卿挑散几处系带,月代她擦过敬亭颐的嘴唇。 公主府内的每一处,都有他们留下的痕迹。日复一日,那些痕迹愈摩愈深,亘在心里,亘在眼里,无法忽视。 麦婆子听闻公主驸马今晚共浴,不知怎么,一大把年纪臊红了脸。 侧犯尾犯问:“咱们要跟过去伺候吗?” 话落,一人捱了下麦婆子送来的眼刀。 “没眼力见的死丫头,这个时候,还去什么?来,你俩把衣裳手巾都交给我,我去跑一趟,给驸马送过去。” 踱将温泉,见敬亭颐抄手等候,麦婆子忙将竹篓递给他。 “驸马,这都是公主需要的物件。您照顾着她,奴家不做打扰。” 这头浮云卿撒着花瓣,拨着清水,玩得开心。 泡温泉当真是世间一大快活事,浮云卿只恨自己不是一尾鱼,不能畅快地游来游去。 渐渐昏昏欲睡,她强撑起精神,侧过头,朝门栅外喊道:“敬先生,你走近一些,我有话对你说。” 敬亭颐不动声色地朝里挪几步,可浮云卿仍嫌不够。 “还是太远。这个距离,我得扯着嗓子跟你说。” 再挪几步,仍不够。 “哎呀,敬先生,你干脆进来罢。我相信你不会偷瞧。” 敬亭颐身形晃了晃,他没有勇气冲破那道门栅。 “你这会儿不来,待会儿也得来。我好乏,你进来照看我。要是一个不留神,我瘫在温泉,而你又不知道,那我可就一命呜呼了。” 她絮絮叨叨地劝了许多句,敬亭颐颇感无奈,叹了一声气,背对着她走来。 浮云卿勾起嘴角,夸他做得对,旋即说起今日的见闻。 “你可知那归家花铺?你一定想不到,那聪明的摊主,就是素妆阿姊的情郎。” 浮云卿揿着花瓣,轻声说道。 “还有缓缓的情郎。嗳,这件事说来话长。” 她太过信任敬亭颐,什么细节都同他说。 说归少川与朝官暗地里做交易,说缓缓请仙与许太医对话,说兔演巷的怪异,说韩从朗的失礼。 归少川身涉变法,许太医是前朝古人,兔演巷的两排死士,韩从朗似是而非的话。 一桩桩,一件件,迷惑着浮云卿的心,叫她摸不着头脑。可却令敬亭颐心惊。 他与许太医一样,是前朝人。他与归少川一样,与变法有关。他培养出兔演巷的死士,他明里暗里玩弄权术。 浮云卿漾了漾白皙的胳膊,“敬先生,这些事我只肯与你说。婆子女使我信不过,跟姐姐说,她肯定会斥我异想天开。只有你肯听我说这些。” 敬亭颐背对着她,扬起苦涩的笑。 她信任他,是因为对他不甚了解,对他做过的事,一概不知。 倘若知晓源头在他,又该如何。 敬亭颐想了想,当即决定,要瞒住浮云卿,将这些事抹杀干净。 这样他就从最危险的那个,变成她身边最温顺的那个。 他朝浮云卿走近,轻声问道:“您对前朝人怎么看?” 这是他日日夜夜都想问的话,而今他鼓起勇气问出,期待听她给出的答案。 她生在安逸盛世,对前朝的认知,应该是一片模糊。她对前朝人的态度,应该是不讨厌也不喜欢,毕竟她没生在前朝覆灭,新朝建立的时代。 哪知下一瞬,浮云卿便泼了他一头冷水。 “怎么看?”浮云卿歪了歪头,想得认真。 “我讨厌任何与前朝人事有关的人事。若身边的人是前朝人,我会感到膈应。若用过的物件是前朝物,也会很膈应。”她说,“敬先生,我知道这种想法太极端。朝代更替是常事,新朝立,总要与前朝融合。那么多前朝百姓,总不能都排外地把他们杀了罢。那么多前朝物件,总不能一把火都烧了罢。尽管想法极端,可我迈不过这道坎。” 她说,“从小,爹爹就告诉我,元灵帝荒霪无度,终致亡国。他说,谁都可以与前朝人事有来往,唯独我们皇家子女不能。我们两派人,是天生的死对头。走得近,是助他们造反,大逆不道,要受谴责。” 她说,“人人都有各自的偏见。我的偏见,直对前朝。” 这么善良的小姑娘,却把对前朝的偏见写在了脸上。 敬亭颐心中百感交集,她的话声荡在耳边,久散不去。 再回过神,发觉她已唤了自己几声。 “敬先生,你怎么不说话呀?” 泡到这晌,浮云卿只觉累得胳膊都抬不起来。 敬亭颐不对劲,她同他说心事,他却全然跟没听见似的。 忽地扭头问,“敬先生,你不会是前朝人罢?” 敬亭颐心里一惊,身子不听使唤地转了过去,正好与浮云卿四目相对。 突来的耳鸣叫他腿脚一软,竟直接跪在了温泉池旁。 “哎唷,敬先生,你没事罢?” 浮云卿心下一慌,本能地想起身搀扶。可想及自个儿光着身,只能稍稍抬起身,扒着头望向敬亭颐。 不过是一句玩笑话罢了,不过是随口问一句罢了。 敬亭颐稳住身形,竭力维持着眸里的澹然。 继而郑重地摇了摇头,“臣不是。” 浮云卿轻笑,“不是就好。” 因着要到温泉来,故而敬亭颐与她都换上了木屐。不过她的木屐早脱在了外面,而敬亭颐却还穿着那双木屐,单膝跪在滑腻的温泉池旁。 这是个很危险的动作,这代表,但凡慌神,他就会重心不稳,滑到温泉里去。 敬亭颐低着头,不敢窥眼前一池春色。 “臣失礼逾矩,这就走。” 言讫正想起身,却猛地被浮云卿抓住衣领,借着力,把他整个人都带到池内。 “扑通——” 池内溅起水花,敬亭颐慌乱无措地搂紧浮云卿的腰,而浮云卿却笑得张扬肆意。 谁家的情郎,都不如她的情郎好。 说什么都依着她,做什么都依着她。 他不是她讨厌的前朝人,好上加好。 敬亭颐挣扎地想往池边走,可身上挂着浮云卿,无论如何也走不了。 浮云卿说急什么,拨开敬亭颐脸侧凌乱的发丝,环着他的脖颈,慢慢贴紧。 “敬先生,我想亲亲你。” 她很喜欢他。 素妆阿姊说,喜欢不止要拥抱,还要亲吻。 她抬起充满雾气的眸,将嫣红的唇凑上去,期待他们之间的第一个亲吻。 唇瓣愈贴愈近,在两瓣唇仅距半指时,敬亭颐侧过了脸。 这也是他,第一次拒绝浮云卿。 第49章 四十九:求哄 ◎不动脑筋的臭男人。◎ 兴许心一慌, 人就会不自主地说起胡话来。 “变法会在各州郡掀起风波,所以归少川与朝官做交易也正常。请仙这等玄乎的事,信则有, 不信则无。兔演巷道湫窄,常刮起穿堂风, 或说‘妖风’。其实这些,都很正常。”敬亭颐侧眸,眼神胡乱瞥着,没有聚焦。 浮云卿愣愣地点头, “我知道。” “但是, ”她说,“为什么不亲我呢?” 敬亭颐不自在地轻咳两声, “不合时宜。” 他不敢看浮云卿的脸。不消说,她的脸定是皱在一起,正用那双雾气腾腾的眸望着他。 “你不喜欢我吗?”浮云卿强硬地掰正他的脸, “素妆阿姊说, 喜欢一个人,会忍不住亲吻。敬先生,你不喜欢我吗?” 敬亭颐罕见地沉默着。 接受她的亲吻,代表后面都要以不是前朝人的身份,与她相处,代表要说更多谎言,去弥补过往话语里的漏洞。 代表他在浮云卿心里,是清朗温润的教书先生, 是纵容宠溺的驸马都尉, 是与她讨厌的人事从不挂钩的, 温顺的臣子。 然而这些形象, 都不是他。 他是阴暗的,扭曲的,四分五裂的。而她喜欢的是,他刻意拼凑好的自己,不是原本的他。 接受她的亲吻,代表他从未欺骗过她,代表许多腌臜事与他无关。 然而他的确欺骗了她,过去现在将来,他都要欺骗她。他手里不干净,将来罪孽会更深重。 这些她都不知。 敬亭颐绞尽脑汁,想了个借口,“我们可以慢慢来。不着急,好吗?” 浮云卿眉头锁得更紧,眸藏僝僽,不解问:“你觉得我着急是么,你觉得我急不可耐是么。” 话落,松开手,踅到池边,失望地低喃道:“你一定是觉得我不矜持罢。” 她长那么大,第一次喜欢人。过往道路坦荡通顺,走得顺利,故而没经过几道坎。眼下遇见道坎,本以为能翻过,哪知那坎越升越高,直接断了她越过的念头。 倘若对她无感,为甚要顺她的意成婚,为甚要顺她的意喂嬭,为甚从不拒绝她的主动。 敬亭颐只是用复杂的眼神看着她,她抛出的问题,他一句都无法回应。 他喜欢她,甚至爱她。跋山涉水,韬光养晦,他背着沉重的担子喜欢她,爱她。 但理智警告他,不能说出由来已久的爱,不能说出扎根深厚的喜欢。 他只能一遍遍在心里默念,我爱你,但我不能爱你。 他不能爱她。 敬亭颐走上前,想再拥着那搦腰肢,好好解释安慰一番,就像他之前做过无数次的那样。 叵奈他刚一动,浮云卿就害怕地往后退着。 浮云卿双手捂在胸前,氤氲朦胧的白雾挡在二人中间,像一把锋利的剑,斩断好不容易营造出来的暧昧氛围。 “不说,就是默认了。” 浮云卿鼻腔发酸,眼眶里渐渐蓄了一泡泪。可她不愿示弱,硬生生地将泪逼退回去。 敬亭颐这厮,天生长就一张巧嘴,能把枯萎的花说活,能把硬心肠的人劝服。因此只要他想,在任何场合,都能靠这张嘴混得风生水起。 可眼下他却憋着气,半句话不肯说。 这不是默认还是什么。 浮云卿忽地有些气恼。气他这方面敢做不敢当,恼他明明看出自己生气,还不赶紧来哄。 她往后退,那是小娘子矜持的心情作祟。他倒理解她,当真呆在原地不动。 但谁要他这时去理解她了? 他就该学学话本子里那霸道纨绔,摁着她的脑袋,胡乱亲吻一通。 那样做的话,她也不至于又气又恼。 “夜间天凉,您早些回去。”敬亭颐温吞道。 言讫,顺着池边的台阶走到池子上面。他浑身被温泉水打湿,劲瘦有力的身形尽显。 弯了弯腰,将那篓衣裳手巾,搁在她身旁。 浮云卿最后的自尊,被他亲手碾碎。 明明温泉水热得她额间冒汗,可她却仍止不住地发抖。 “走,赶紧走,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说着胡乱抓起一条手巾,往他那处扔,焦眉苦脸地撚他出去。 敬亭颐捡起那条手巾,什么都没说。临走前,轻轻合上门栅。 冷风拂过,吹得浮云卿身子直打哆嗦。 今晚为甚会发展成这个鬼模样,明明她想象中的是,这会儿敬亭颐该环着她的腰,狠狠欺负她才对。 她故意提要泡温泉,故意光着身唤他进来,故意拉他下水,难道还不足以说明她的意图么? 浮云卿麻利地穿好衣裳,唤来侧犯尾犯给她擦头发。 侧犯睇见她满脸不悦,小心翼翼地问道:“公主,您跟驸马之间是发生什么不愉快了吗?方才驸马交代院里,说今晚他不歇在您屋里,要回信天游那院里住。” “他还要回去?”浮云卿撅起嘴,“该他说话的时候,他一言不发。噢,怎么的,见了你就不哑巴了?” 倏地想起,自个儿刚刚怒斥,再也不想见到他。 她的气话,他倒真听进了心里。 一时哭笑不得,卧在宽敞的拔步床里。床榻空落落的,她的心也空落落的。 吹了灯,辗转反侧,睡不着。 他枕过的枕头,他盖过的被衾,都没拿走,静静地偎着她,仿佛他还在自己身边。 这算是吵了一场莫名其妙的架。 浮云卿捱不住念他的心思,再三翻身,终于做了个决定。 她把自己的枕头,换成他的枕头。把他盖过的被衾捞来,盖在自己身上。被他的气息紧紧包围,仿佛只有这样,才能静下心来思考。 就像小鸟筑巢那样,衔来喜爱的物件,垒成四面不透风的墙,垒成结实的窝。 她草率成婚,是要过出个样子给亲朋好友看。都说夫妻避不开吵架冷战,都说没有一桩百喜无忧的婚姻。她偏偏不信。 她想,敬亭颐待她那么好,俩人怎么会吵架。 她想不出敬亭颐跟大哥似的,歇斯底里吼她的模样,想不出他背着自己宠妾的霪.荡模样。 事实上,他的确不曾吼过她,更是在新婚夜当晚,明确地说,他的身心,只会给她。 反倒是她今晚先吼了他,是她先动了想找其他男郎过日子的心思。 可她不舍得放弃他,毕竟她只找到他一个合心意的人。 良久,叹了一声长气。 * 信天游。 敬亭颐躺在屋顶上,枕着手,怔忡地望着天边明月。 不多会儿,卓旸轻手轻脚地跳了上来,提着两小坛酒,扔到敬亭颐身边。 卓旸利落地拔起酒塞,往嘴里“咕咚咕咚”灌着酒。 “欸,兔演巷的死士被韩从朗挖了出来,这事你知道吗?” 敬亭颐白他一眼,“明知故问。” 卓旸知他心里憋着一股气,破天荒地没计较他的无礼,只是打趣着:“被公主呵斥一通,心里不好受罢。不是大事,往后呢,这样单方面或双方面的争执,随着她对你了解逐渐加深,发生的次数会越来越多。” 敬亭颐闷着辣嗓子的酒,自嘲地笑着,“不会说话,你可以不说。” 卓旸啧啧两声,“我这叫实话实说。发展成这样,能怪谁,不都是你一手酿成的么?” 他拍着敬亭颐的肩,“你要利用公主复国,伤她的心,这不是必然发生的事嚜。再说,眼下才走到哪,这不过是咱们迈上大道的第一步,往后你会把她伤得愈来愈深。深到极点,咱们造反成功。那时你再去哄,也不见得来不及。” 浮云卿与卓旸带给敬亭颐的感受,是两个极端。 与浮云卿相处,他常常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与她偎在一起,他能忘却许多烦恼。而与卓旸相处,他常常觉得自己是世上最苦大仇深的人。只要遇见他,过往那些晦暗的记忆,便会笼上心头。 他被割成两道精魄,一道心向光明,一道心向阴暗。 浮云卿夸赞的话迷了他仇恨的眼,卓旸回怼的话又将欢乐假象一一撕碎。 敬亭颐滚了滚喉结,晦涩苦闷地说:“你还看不懂局势么?” 他低声说道:“这场局里,公主身处中心,是至关重要的棋子。官家用她来制衡我,用我来制衡韩从朗。施素妆,荣缓缓,归少川,还有前朝的许太医,都是围堵中心棋的余棋。官家激着我,也激着韩从朗,两方刺激,为将来一场关键局铺路。他要用那场关键局试我,试我会不会为着小情小爱,放弃造反,放弃复国。” 卓旸将酒塞摁进坛口,把少了一半酒的酒坛放在一边,“你会吗?” “当然不会。” “你知道韩从朗让公主给我捎了句什么话吗?”敬亭颐挂着苦涩的笑,说道,“玩弄权术者,必将为权术所玩弄。” 听及此话,卓旸不在意地嗤笑一声,“这厮还有脸说这话?他没有玩弄权术么,他在嘲讽什么狗东西。” 敬亭颐回:“他在嘲讽,这场赌局里的所有人。他真正要嘲讽的,是自傲的官家。” 卓旸附和说是,“只可惜公主要白白牺牲在这场赌局里。最受宠的公主?哼,不过是一个无辜的朝政牺牲品罢了,是为官家的野心铺路的牺牲品。” “我不会让她牺牲。”敬亭颐把玩着一个红珠串,“人心不足蛇吞象。官家这般游刃有余,将所有人玩弄于鼓掌之中,当心惨遭反噬。” 提及官家,卓旸心头正有一惑。 他问:“欸,你说他明明知道你我的身份,知道你我的目的,为甚当初还要将你我寻来,养在皇城司?” “他要羞辱我们。”敬亭颐坐起身,“我,前朝皇子。你,前朝世子。他知道我们是前朝贵胄余孽,知道我们在虢州屯兵,蓄谋造反。可却仍把我们养在身边,养成给他做事的刺客,养成他指哪刺哪的长剑。前朝没落,新朝强盛,他在羞辱我们,纵使贵胄又如何,如今还得臣服于他。” 前朝皇子,在新朝皇帝手底下做事,奇耻大辱。 数年韬光养晦,就是为着有朝一日,能痛快地打他一巴掌,让他看看,自矜自傲的后果是什么。 酒劲上头,敬亭颐叹一声,“你怎么敢在公主府内,提起这个话头?” 卓旸说他多虑,“人呢,我都迷昏了。” “就下了一点药。”卓旸比划着“一点”,窥见敬亭颐眸色变冷,又赶忙补充道:“没给公主下。全府上下,就饶了她一个。反正,她又不会来这院里寻你。” 忽地想起什么,卓旸追问道:“你说的那一场关键局,具体指什么?” 敬亭颐摇摇头说不知,“总之与公主有关。你我这一年要多把精力分在公主身上,她不能出任何意外。” “一年么?”卓旸有些感慨,“刀尖上舔血的日子,过了一年又一年。今年形势大变,还不知能活到来年不能。” 生死相关的话头,敬亭颐素来不喜。他踢卓旸一脚,“那么多年都撑过来了,今年怎么会撑不到头?” 说罢旋身落地,进屋之前,额外多说了句,“若公主问你我的身份,只说不是前朝人。” 卓旸噢了声,“我嘴严得紧。除非是公主自己打探到了你的身份,其余情况,就是她软磨硬泡,我也不会交代出来。你且放心。” 这一夜,数着更漏强捱,只觉夜色如此漫长。看啊看,望啊望,无论如何,也盼不到白日光亮降临。 * 次日辰时,珍馐阁。 圆桌边坐着的仨人大眼瞪小眼,阁楼里死一般地静寂。 禅婆子听麦婆子说,公主与驸马闹了个不愉快。到底因着什么事闹翻了天,婆子也不知道。 往常珍馐阁从未出现过仨人都不说话的场面。禅婆子习惯听浮云卿聒絮的声音,眼下噤了声,耳根清净不少,可心里莫名兀突突的。 禅婆子轻咳几声,“公主,今日做何安排?” 浮云卿咬着嫩豆腐,回道:“上晌是卓先生的课,要练太极拳。下晌是……” 话语未尽,偷偷觑着敬亭颐。 下晌是他的练字课。往常她最爱上这节课。她写得字潦草,就拽着敬亭颐的衣袖,让他握着自己的手写字。 她窝在他怀里,听他讲写字要领,可心却不知飞到何处去。 现下闹了别扭,最喜欢的课,反倒成了最想逃的课。 说话说一半,剩下的一半,明显是要敬亭颐替她说。 要是他把话补上,兴许她一开怀,就不再同他计较昨晚的事。 哪知这厮依旧沉默,只是自顾自地品着粥。 浮云卿眉眼一耷,“下晌没课。二姐邀我去她府上座座,我下晌就去。” 卓旸意味深长地噢了声,眼眸在浮云卿与敬亭颐之间乱转。 他替敬亭颐解围道:“我突然想到,上晌有点私事要处理。老家来了几位亲戚,我告假去招待他们。公主,你看这样行么,上晌的课换敬亭颐来上,明日我再把这课补回来。” “不行。” 浮云卿与敬亭颐异口同声地说道。 言讫,又默契地朝对方看一眼,旋即飞快瞥开。 卓旸瞠目结舌,一时不知如何回话。 浮云卿说不行也就罢了,怎么敬亭颐这厮也说不行? 分明在给敬亭颐创造与浮云卿相处的机会,可这厮居然毫不珍惜,把这机会拱手让了出去! 浮云卿心想,沉默还真是金。 既然要沉默,那就从一而终。任旁人说什么,只管沉默去。 这声“不行”让她心里拔凉,心头梗塞,恨不得拿块布条塞敬亭颐嘴里。 她问卓旸:“这亲戚早不来晚不来,非得今日来?欸,我就疑惑着,你怎么天天有这事那事的?” 卓旸一脸无辜,举手投降:“当真是怠慢不得的亲戚。我老家亲戚多,这几位今日来,那几位明日来,这也不是我能管得了的。” 浮云卿不耐地白他一眼,“那行,你告假,我倒轻松,一天没课。既然这样,我上晌就去二姐府里,晚间再回来。噢,玩得尽兴,兴许连着几日就住在她那了。” 思来想去,仍旧咽不下敬亭颐给的那口气。 遂侧身,朝敬亭颐问:“你为甚不行?” 气冲冲地质问,连“敬先生”这个名讳都不愿再叫。 敬亭颐搁下筷著,说道:“我上晌也有事。” 只这一句,便把浮云卿噎得够呛。 什么意思?给她摆谱甩脸? 她不唤他“敬先生”,他也不自称“臣”。 不动脑筋的臭男人,难道看不出她要他哄么? 敬亭颐自顾自地说:“笔用废几杆,没有存货,要去相国寺置买一批。” 今日相国寺朝外开放,卖各种物件的摊子都有,自然也有卖好笔的摊。 浮云卿故作不在意地噢一声。 去相国寺也好。她三哥在相国寺,倘若三哥与他的妹婿碰头,怎么不得替她这个妹妹数落妹婿一通? 仨人也算是做了一番交谈,可交谈效果甚微。 浮云卿躲下晌的课,原本是要给敬亭颐台阶下,让他求她:公主,没你不行,快来上臣的课罢! 若是这样,她就勉为其难地点点头,这事就算掀过了篇。 偏偏卓旸这厮提出要换课,这下好了,两位先生都出门办事。她想要的结果,半个没达成。 起初说要去二姐府上,也是随口乱说罢了。眼下闹得下不来台,只得硬着头皮登门拜访。 这厢浮子暇正与后院一众面首狎戏,听及驸马何狄来报,浮云卿及至前堂,忙推开衣衫不整的面首,整理好衣襟,跟着驸马直冲前堂。 “哎唷,大忙人竟然舍得来瞧我了?” 浮子暇顶着满身红痕,踅进前堂,先将浮云卿抱起旋转一圈,又爱不释手地捏捏她的脸,在她脸颊右侧落下一枚香吻。 浮云卿嫌弃地擦擦脸,“二姐,我都多大了,你还把我当小孩子耍呢!” 浮子暇说哪里有,一面遣驸马去烧茶。 浮云卿趴在她身上嗅了嗅,意料中地闻到一股独特的情.爱腥味。 “白日宣霪,宣了还不止一两次。”浮云卿劝道,“当心后院着火。姐夫待你一片真心,你呢,半点不珍惜人家。守着年轻俊俏的驸马不管,非得去宠.幸那一群花里胡哨的面首。我看,那一群人还不抵姐夫半分神采呢。” 话音甫落,何狄便端着茶盘走近。 他给两位姊妹各自沏一盏茶,随即走远。 在走远前,朝浮云卿投递了个感激的眼神。 既然小妹成了婚,那先前避讳的话头,这会儿都能敞开了说。浮子暇没大志向,霪心盛,一个两个男郎阗不了这颗心,需得寻来更多男郎,换着法儿伺候她。 浮子暇刮着茶沫子,掩饰般地翘起二郎腿,“还真别说,那处肿成一个合不上的蚌。嘶,看来又得抹药囖。” 浮云卿竭力理解她话里的意思,认真想了想,却仍旧理解不了。 浮子暇笑道:“难道新婚夜,你那处不肿不疼?要真如此,那驸马也太没用了!” 提示到这里,浮云卿才慢慢反应过来。 难怪见浮子暇一瘸一拐地走来,不甚自在地翘腿,原来还是在说男女亵裤里那些事! 浮云卿无奈地回:“二姐,我和他还没有经历过那事。你想想,新婚夜我俩才认识两月,情意浅薄,怎么可能潦潦草草地做事。这件事美好纯洁,该是双方心意相通,爱得不可自拔才能水到渠成。” 浮子暇笑着说:“真是小孩才会有的想法。罢了,反正你早晚都要经历一遭。说得不好听些,这事正如一沾荤腥,便再难以戒下。嗳,非得等自个儿品尝一回,方知其中奥妙。” 见浮云卿耷拉着脸,她又问:“今日来看我,是不是与驸马之间闹了什么别扭?” 浮云卿乖巧地点点头,“我索吻,他不给。问原因,只说不是时候。该死的‘不是时候’,他认为不是,我认为是。其实是件小事。我给他几次哄我的机会,他倒好,把我越推越远。我说要来拜访你,他说他也要出去一趟。没心眼的男人,就不知道厚脸皮地来哄哄我。” 浮子暇像是听见什么隐秘事一般,憋着笑意,说道:“原来我是给你俩铺路的垫脚石。” 浮云卿反驳说怎么会,“自然也有想你的成分在。” 言讫,倏地被浮子暇拽起,不由分说地随她进了内院。 “问两位殿下安。” 内院整齐地问安声叫浮云卿惊得合不上嘴。 红衣裳紫衣裳,老天,约莫全天下的色彩,都汇集在这一方院里。 她大眼一望,人头挤着人头,这么多男人,换她来宠,真是无福享受。 “他不来哄你,说明吃的醋还不够多。”浮子暇推着浮云卿往人堆里去,“我就不信,敬亭颐那厮瞧见你与旁人眉来眼去,还坐得住。” 一张张笑脸在浮云卿眼前闪过,她回着话,“就算我与旁人眉来眼去,他又怎么能看见,不过白费功夫罢了。” 浮子暇叹她不开窍,“你当他说去相国寺,当真就只去相国寺?” 一面把浮云卿推到亭里坐下,又勾勾手,叫来一排笑容明媚的男郎。 “喏,这一排都是我没碰过的。现在,他们全属于你囖。” 浮云卿心底乍然升起一股奇异隐晦的背德感。 脑里有两种声音在打架。一种劝她不要听信二姐的花招。一种劝,女人当如此,多采几朵花,才知道哪朵花最香。 纠结半晌,最终其中一种,战胜了另一种。 第50章 五十:听话 ◎不听话的坏孩子。◎ 在浮家, 女人多采几朵花的风气,是浮子暇开的头。 浮家家风严,除却官家与太子, 旁的皇子皇女或宗室亲戚,大多都是一夫一妻地过日子。夫不找妾, 妻不越轨,夫妻越恩爱,教出来的子女越出众。 偏偏浮子暇开了妻越轨的头。她是皇家公主,明目张胆地豢养面首, 自有一批胆大的贵女跟风宠幸小倌。 有的贵女不走运, 找的都是得了花柳病的烂荠菜。有的比较走运,找的还算干净, 能供她们好好亵玩一通。 但最走运的,还属开了霪风的浮子暇。 这厢她偎着浮云卿的肩,不迭吹着耳旁风:“小六, 我的好妹妹。我长你四岁, 这四年攒了许多寻觅好花的方法。你信我,面前这一排八人,每个都有能让你享受的绝活儿。这些专门供贵女与内外命妇亵玩的男郎,都是打小培养的。吃什么,喝什么,有一套严苛的规矩。总之本钱好,活也好。” 浮云卿听罢她这话,猛觉自己好似无意间推开了一道通往新领域的门。 而那道门后摞着无数男郎, 瞪着渴求的眸, 争先往门缝里望她。 她要气气敬亭颐, 选了与旁的男郎卿卿我我这条路子。可心里那道坎仍旧迈不过去。 想了许久, 索性选了个折中的法子。 “你,过来。” 浮云卿指着那一排里,最出挑最俊俏的一位男郎。 待他走近,不由得挑着眉,细细窥着。 浓眉长眼,鼻梁高挺,薄唇微抿。这张脸不显半分阴柔,不像伺候人的小倌,倒像是沙场厮杀的将军。 浮云卿伸手指着方桌上一盏瓷玉花瓶与几丛生花,“会插花吗?我要看你插花。” 话语生硬直白,这哪里是狎戏,分明是强买强卖! 浮子暇嘴角一抽,憋着笑劝道:“哎唷,男男女女之间该说什么话,看来你还得练上一练呐。” 浮云卿挂上个无奈的笑,“敬先生当真会吃醋么。我下血本来做戏,他要是不来,那我岂不是得亏死?” “来不来,你都不亏。再说,我料断他会来,至于怎么来,何时来,那就不得知了。”浮子暇笑着回,“我呢,给你俩留些单独相处的机会。你要嫌一个不够,就唤女使往阁楼里多请几个。” 言讫,漾了漾水波一般的缭绫袖,领着一帮看戏的男郎往阁楼里走。 眼下亭里只剩浮云卿与那男郎两人,面面相觑。 浮云卿揿紧剪刀,“咔嚓”一声,把一束水仙给剪断。 “叫什么名字?”她问。 男郎枯着眉,竭力媚着浮云卿,可心里到底有几分不服气。他拿手巾搽着花瓶,回:“小底无名。得了主家的宠幸,才能被赐名。” 浮云卿噢了声,想必这便是二姐口中的那套规矩罢。可怜归可怜,叵奈她对这厮没什么绮丽心思,听及他可怜诉苦的话,心里毫无波澜。 反正有没有名,她都会“你”来“你”去地称呼。 插花这事,讲究花枝疏密聚散,内蕴天人合一。桌上的花顺应浮子暇的喜好,是几枝牡丹,芍药,月季。嫣红嫣紫,若插在素净的玉瓶内,高雅的意蕴就不复存在。 浮云卿摇着扇,往圈椅里一欹,静静睐着面前跪坐在蒲垫上,修剪花枝的男郎。 要让人吃醋,岂不得来点亲密接触?譬如靠着肩,扯着手,说些暧昧不明的话。 坦白来说,这位男郎虽逊她府上两位先生几分。但落在外人眼里,倒也是个惊鸿一面的主儿。 然而睐着他那张脸,心里终归不舒坦。 常说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二姐把他拉出来,任她观看。 这一看,难免做起了比较。 哪哪都没敬亭颐合她心意。 浮云卿眉梢一耷,想开口说些有的没的,又觉没这必要,唇瓣张张合合,最终噤了声,什么都没说。 那把被男郎握在手里的剪刀,剪到硬枝,“哼哧哼哧”作响;剪到软条,“咔嚓咔嚓”作响。 不多会儿,一瓶花便被推到浮云卿身前。 “公主,您要的插花。” 男郎倾身搁花瓶时,腿脚轻微地抖了抖。想是跪得久,腿脚发麻。 腿麻抽筋这种猝不及防的痛事,浮云卿经过许多次。 及笄前,夜里经历,她便拧着眉头哎唷几声,唤来宫婢,捶腿揉身。及笄后成婚前,婆子女使照顾她。而今成了婚,夜里时常猛地坐起,抱着腿肚一脸吃痛。 敬亭颐睡得浅,甫听身边有动静,下刻便握着她的小腿肚,叫她把腿伸直,用圆木槌一下一下敲着。 疼痛的滋味不好受,可一旦有人来关照,那便成了件温馨甜蜜的事。 浮云卿刮着茶沫,大眼一瞥,哎唷,这厮插花的手艺倒真是高。 艳丽的花高低错落地摆着,经他修剪,花朵与玉瓶恍若浑然一体,半点不见违和。 “起来罢。”浮云卿漫不经心地说道,“去向二姐要几坛果酒,取来后陪我噇几盏酒。” 男郎听话地起身,听话地去取酒。 睐他半晌,浮云卿才明白为甚再俊俏的男郎都入不了她的眼。 一个个跟精致的傀儡玩具一般,抬哪根线,就动哪只手。空洞呆滞,不像活生生的人。 比及男郎再踅近,已过去小半晌。 他拱手解释道:“二公主殿下赏门客酒,酒屋拥挤不堪。小底排队耽搁许久,公主见谅。” 他愣愣的,不懂为甚待他平淡疏离的公主,会提出与他共同噇酒。 但人家是主子,说什么,自个儿就得做什么。 浮云卿端着酒盏,浅浅一盏清酒,映着她涣散朦胧的眸。 对饮许久,俩人半句话都未曾说过。 浮云卿头脑发懵,掇来条杌子,叫男郎坐在自己身边。 她低声说道:“登门拜访,本就是我头脑一热做出的决定,眼下想想,当真幼稚。就该堵着路不让他走,把窗纸挑破去问。” 从两位公主交谈的话里可以知道,浮云卿是因与驸马闹了别扭,赌气地来二公主府,想引来驸马求和。 男郎循循善诱地回:“您是与驸马闹了什么别扭罢。小底与驸马都是男人,或许您与小底说说,小底能帮您分析分析,驸马的心思。” 浮云卿眸子一闪,“当真?” 男郎颔首说是,继而捋起衣袖,给浮云卿添了盏酒,“小底有一张能说会道的嘴,给您说几句,要是您觉着小底说的不对,那小底就噤声不再说。” 浮云卿心叹真巧。敬亭颐也生就一张好嘴。既然如此,那就看这两张嘴,哪个更讨她欢心罢! * 相国寺。 敬亭颐将马栓在一间茶铺下,拍拍衣摆上不存在的灰尘,正抬脚要走,竟瞥见不远处,正有一人跟着他。 他揿起一颗沾沙土的土块,甩腕一撇,石块便精准地掷到那厮的袍上。 “嘶——” 那厮自人烟稀少的巷道里走出,揉着被石块投中的手臂,“下这么重的手?我跟你是仇人么?” 敬亭颐借水盥了手,边擦手,边乜他一眼,“你不是去招待亲戚了吗?” 那一路尾随敬亭颐至相国寺的人,正是卓旸。 卓旸跅驰地笑道:“嗳,去看亲戚这借口,不是用来诓公主的吗?我的亲戚,早就死光喽。明显是一个谎言,她都没看破。我又没那闲工夫找几个假亲戚来做戏,只能跟着你来拜访三皇子。” 敬亭颐眼神一滞,“我何时说过要来拜访三皇子?我不是说过么,我是来买笔的。” 卓旸笑他虚伪,“公主不在这处,你装腔作势给谁看?你什么心思,我会不知?” 他撞着敬亭颐的肩,“骗我可以,骗公主可以。骗得久了,可别把你自己给骗进去。” 说着踱将寺里,抬眼望去,拥挤的摊子望不到头。 卓旸没耐心一个一个寻,心想,既然敬亭颐要做戏,那他就陪着他把戏做全。省得露出什么破绽,再叫公主心寒。 他被人群裹挟着向前,随意拍了个男郎的肩,问道:“小兄弟,你可知哪里有卖笔墨纸砚的摊子或店铺?” 那男郎身边还有位戴帷帽的小娘子,他这一拍,倒把人家两位你侬我侬的氛围给无情截断。 好在男郎心胸宽阔,闻言,伸手指着东南方,“欸,那处就是,都是卖笔墨纸砚的。兄弟你过去仔细挑挑。” 卓旸道了声谢,转身欲走,哪知竟被健谈的男郎拦下。 “兄弟,我与你一见如故。往后若你有空,不妨去仙桥市归家花铺找我。到那时你就说有人引荐,小厮会带你来见我。” 卓旸敷衍地点头说好,心里却想,什么一见如故,若不是有什么利益牵扯,哪会邀陌生人见面? 再一抬脚,又被男郎身边的小娘子拦下。 “小官人留步。”那小娘子掀起帷帽,“欸,您不是小六府上的卓先生么?您来了,那小六是不是也跟着来了?” 瞥见小娘子的样貌,卓旸暗叹声不好。 这位小娘子,正是施素妆。 原本他不知归少川的样貌,如今认出施素妆,那她挽着手臂的这厮,定是情郎归少川。 他这手真是臭!满街游客,他随意一拍,偏偏就拍到了施素妆与归少川身上! 卓旸飞快动着脑,讪笑回道:“她在二公主殿下府上歇着。” 素妆意味深长地噢一声,再转眸暗睃,“哎唷,驸马也来了。” 卓旸心头一冷,侧过身,果然见敬亭颐朝他走来。 “我们二位到相国寺置买物件。”敬亭颐恭谨唱喏,说道:“时间紧任务重,就此作别。” 言讫,越过卓旸的身朝前走去。 素妆说那好,“卓先生,你快跟去罢。等哪日咱们几位都有空,再找个茶馆坐坐聊一会儿。” 眼看人飞快走远,归少川扭头问素妆:“买几杆笔,还需亲自来相国寺跑一趟?这些杂事,交给小厮跑腿不就好囖。” 素妆戴正帷帽,说谁知道呢,“驸马满眸澹然,像是来置买物件的。可那位卓先生眸色慌张,倒像是偷跑出来的。俩人作伴前来,一人镇定,一人慌忙,当真有趣。等再与小六见面,得把这奇怪事同她说道说道。” 旋即窝在归少川肉乎的怀里,“不说他们了,说说咱们俩。” 归少川搂紧素妆的腰肢,口头上说着此番游玩规划,可心里不免在想敬卓二人的不对劲之处。 那头敬亭颐买来几杆狼毫毛笔,仔细放在长匣盒里。然而他意不在狼毫毛笔。 浮云卿说要去拜访浮子暇,听那语气,定是在同他置气。 可他说要去相国寺一趟,并不是置气,而是的确有要紧事去办。这要紧事不是买笔,而是正如卓旸所说,他要去拜访三皇子浮俫。 先前他与浮云卿来过寺庙后院一趟,这次轻车熟路地摸到要去的地方。 哪知刚踅步后院,便听及一重物落地的声音。声音很轻,像是顽劣的狸猫扒墙而来。 敬亭颐稍稍侧身,待看清那重物时,无奈地叹声气。 “你还有脸跟过来?”他斥道:“你该回去想想,怎么编话给公主解释来相国寺这事。” 卓旸拍拍手,“怕什么?施小娘子随口一说,我不慌,你倒是慌得紧。” “嘁,被我说中了。”卓旸觑眼岑寂的后院,抬脚往前走,“走罢,去找三皇子殿下,让他开导开导你。” 说是这么说,可心里终归还是慌的。 若能再经历一遭,卓旸心想,说什么他都不会跟着敬亭颐来相国寺,说什么都不会问人寻路! 可光想那些不可能实现的有甚么用,不如用将来去弥补,尽管这代表着要撒更多谎来圆。 敬亭颐没心思斥他,拐了几道弯,走到一间简陋的草屋前,叩了叩门。 “谁?” 破天荒地,屋内传来一道急躁的女声。 卓旸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眸,他好似在无意之间,窥见了浮俫的秘密。 敬亭颐却说他大惊小怪。 这道女声,从浮俫屋里传来,自然只会属于赛红娘,那名与浮俫纠缠来往的江湖女子。 没听到屋外传来人声,赛红娘不耐烦地推开门,正想斥哪个不长眼的小佛陀,结果抬眼一看,来的竟是两位陌生男郎。 “这两位,我眼生。”赛红娘扭头问着浮俫,“你辨辨人,看看认不认识。” 这厢浮俫正火急火燎地系着裤腰带,越慌越难系,一面抽空回:“噢,让他们稍等片刻!” 方才赛红娘扒墙来寻他,俩人半月未见,黏糊得很。像模像样地说几句话,不知谁起了头,俩人就搂在了一起。搂着搂着,两张嘴皮情不自禁地依偎相贴。他起了霪念邪欲,好似渴龙见水,急忙扯开袈裟。哪知刚把赛红娘推到榻上,门就被哪个不长眼地给叩响。 他浑身只剩件袴子,赛红娘却衣衫规整,从霪里抽身出来,不慌不忙地开了门。 浮俫心里骂着那不长眼的鳖孙,踱步自榻里走出。抬了抬愠然的眸,这下才知,原来他骂了几通的鳖孙,竟是他的妹婿敬亭颐! 噢,还有一位眼生的。想是府上那位卓先生罢。 浮俫愧怍地轻咳一声,“妹婿,你是来看我的罢。快坐,快坐。” 说着将人迎进屋里。 瞧清来人后,浮俫心底窃窃地欢喜,幸好霪事未成,屋里闻不见臊味。若正耕耘得起劲,客人一来,岂不是闹了个天大的笑话? 浮俫扯着赛红娘的手,“这位小六都跟你俩介绍过罢。” 敬卓二位说是。 赛红娘拍掉浮俫不守规矩的手,“规矩点,别叫人笑话。” 又暗藏深意地点了点浮俫稍显凌乱的袈裟,提醒他的身份。 浮俫这才正经地问:“来相国寺找我,难道是与小六吵了一架?” 敬亭颐建盏回道:“我惹她生了气,不知该怎么哄。此番前来是想请教您,该做什么事去弥补我的过错?” 浮俫“嘶”了声,“小六这孩子呢,说她单纯,也算单纯。可说她鬼点子多,那也在理。先前我们几位兄姊逗她,把她逗哭了,花了好大一阵功夫去哄。给她做好吃的,看好玩的,哄了半月,都没哄好。结果你猜怎么着,我哄她的时候,狼狈地打了个喷嚏。她一听,就笑出声来。金玉琳琅哄不好,一个喷嚏倒把她哄得开心。” 回想起欢乐过往,浮俫满心感慨,“不过那时她尚未成婚,如今成了婚,心思怕更是难猜。实话说,妹婿,这个事我帮不上你的忙。也许你拉下脸面,多哄几次,她就笑了。” 赛红娘却对这话头格外感兴趣,搬着杌子凑到浮俫身旁坐,煞有其事地说:“嗳,这种事,你们几个大男人摸不着门路,实在正常。老话说,女人最懂女人。欸,这位妹婿,我倒有一法可行,你要听不要?” 果然是江湖女子,性情中人。说话直白大胆,甚至叫人觉着她半点不懂说话的门路。 敬亭颐扬起一个淡淡的笑,“且说来听听。” 这法子,不过是几句话的事。 可敬亭颐与卓旸偏偏在这间小屋里待了大半天。待再迈出门去,已是将黑的黄昏时候。 “妹婿,我的身份特殊,没办法送你出去。”浮俫将人送到内院门口,拱拱手说道,“千言万语,抵不过一颗真心。你待小六一片真心,再多下点功夫,定能拿捏她的心思。” 敬亭颐颔首说好,与卓旸一道快步踅出相国寺。 牵马时,特地对卓旸说了句,“你先回去。” 卓旸勒紧缰绳,“你去哪儿?” 敬亭颐轻笑一声,利落地翻身上马,“接公主回家。” 卓旸说他当真是疯了,“你就用这一匹马,去接公主?” 言讫,心里仔细想了想,再抬眸见敬亭颐胸有成竹,这才听懂他的话意。 “行,我不管你与公主之间的事。”卓旸意味深长地睇他,戏谑道,“明日,希望看到你与公主和好的场景。” 话落便驾马走远。 二公主府落在北奴儿巷,从相国寺出来,向东一条长衢直走,半刻便能走到。 敬亭颐牵着马,正欲朝府门口的小厮说话,便听那小厮机灵地说道:“哎唷,贵人您就是三公主殿下的驸马罢!” 小厮呵着腰走近,替敬亭颐照看骏马,“家主提早吩咐过,若您来了,麻烦您在府门口等等。三公主殿下正往您这里赶呢,只是她噇醉了酒,且醉得不轻,会被人搀着出来。” 敬亭颐皱起眉头,眸里滚着不悦的意味,“公主她喝醉了?” 小厮欸了声,“三公主殿下说一醉解千愁,果酒喝了一坛又一坛,谁都止不住。这一放纵,就成了这样……” 话音甫落,醉酒人嘟嘟囔囔的声音便传到敬亭颐耳边。 小厮侧身一看,“驸马,三公主殿下来囖,您快去接接她。” 满身酒气,隔着老远都能闻见。 瞧见浮云卿朝门口走来,敬亭颐挂了个欣慰的笑,总算是见到了她。 可再一瞧,搀扶她的人,竟是一位俊俏的男郎! 浮云卿扯着那男郎的衣袖,不依不饶地嘟囔着:“我还没喝够呢,怎么就不喝了?你是不是男人,是男人就再陪我喝一坛!” 男郎觑见敬亭颐,一时推也不是,应也不是,身子僵硬。偏偏浮云卿还没心眼地往他身上靠,甚至慢慢搂起他的腰,胡乱摩挲。 “胡闹。” 敬亭颐低声斥道。 他面色铁青,恨不得把那男郎给活活撕碎。 熟悉的声音,不熟悉的呵斥。这声仅仅令浮云卿有一瞬清醒,眨眼间,稀少的清醒便被迷糊的意识淹没。 敬亭颐从男郎怀里接来发懵的浮云卿。偏偏浮云卿不想离开男郎暖热的怀抱,不断挣扎着,要从敬亭颐手里逃走。 她使劲推着敬亭颐,“你是谁?为甚要来管我?” 男郎见敬亭颐眸色愈发阴沉,便主动把浮云卿往他那处推,“驸马,公主殿下醉得很,您不要与她计较。” 敬亭颐冷哼一声,“我与她之间,轮不到你搭腔。” 男郎本是好声好气地劝告,哪知会遭到敬亭颐阴阳怪气地回怼。一时不知哪来的底气,挺直腰杆,回道:“公主醉得很,差点把我的衣袍扯开。劲道之大,我一个男人都抗拒不了。驸马,您不要与她计较。” 敬亭颐嘴角抽了抽,隐忍说好,心里却已经在想,要怎么整死这个胆大包天的男郎。 正巧浮子暇拿着一顶帷帽走来,笑着劝道:“妹婿,晚间风大,让小六戴好帷帽。路上一定小心。” 对于敬亭颐骑马来接人这事,浮子暇并不感到意外。 毕竟他头上都快长了片绿油油的草原,但凡有点胆气,哪还有心思请来金车接人回家? 敬亭颐接过帷帽,强硬地将浮云卿拢在怀里,不顾她挣扎,给她系好帷帽带子。 又罔顾浮云卿的惊呼,将她抱上马。 回家这一路并不顺利。 骏马骙骙,马背颠簸。敬亭颐坐在浮云卿身后,两人共乘一马。身子紧紧贴着,他能更直观地感受到浮云卿的怨念。 “放开我!” 浮云卿不断扭身,挣扎道。 敬亭颐依旧把她搂得紧,“不是跟你说过,出门在外,不要喝醉酒么?” 浮云卿颠得难受,使劲朝垂落的帽帘吹气,用气把帽帘吹起,拼命汲取着新鲜的空气。 真是不懂,她与身后这厮无冤无仇,可这厮却执拗地缠着她,连她喝盏酒这种小事都要管。 不能忍! 于是倔强回:“我想喝就喝,你凭什么管我?” “凭什么管你?” 敬亭颐好似听到天大的笑话般,眼神冷得能刀人。 他翻身下车,拦腰抱起浮云卿,骙瞿地往府里走。 阖府上下从没见过他这副凶神恶煞的模样,一时竟没一个敢拦路的。 越暨内院,敬亭颐朝麦婆子撂下一句,“去备解酒汤”。 话落,一脚踢开屋门,将浮云卿不轻不重地扔在柔软的床榻。 侧犯尾犯愣在卧寝前头,不知这二位唱的是哪出戏。 麦婆子却憋着笑,数落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把屋门关上?” 两位女使忙回声好嘞,快走走上前关门。 门扉关上那一瞬,正好觑见敬亭颐往前倾身,强势地压下浮云卿。 这头浮云卿手忙脚乱地解开帷帽,将帷帽泄恨般地往敬亭颐身上砸。 她躺在熟悉的床榻上,伸手摸到一床被衾,忙掀开往身上盖。 可那床被衾被人压着,任她怎么揪,仍旧纹丝不动。 “喝完酒,就想睡?”敬亭颐掀起被衾,往床尾随意一掷。 “你管我,你到底是谁?” 浮云卿眼前一片朦胧,隐隐约约地看到有道身影,总是压着她,压得她莫名心虚害怕。 “我是谁?”敬亭颐喃喃自语,旋即将浮云卿身子一翻,忽视她的挣扎,揿住她的手腕,往自己怀里带。 “不听话的坏孩子。”敬亭颐将她按到身.下,“喝醉酒,连我都忘了么?” 浮云卿倏地感觉有股危险在飞快逼近,于是挣扎得更厉害,想逃脱出这道身影的桎梏。 “啪!” 一道紧实的声唤回了浮云卿游离的魂。 霎时清醒不少,感受到身子某处传来一阵疼痛,继而是无尽的酥麻。 “想起我是谁了吗?” 那人问。 浮云卿眼神呆滞,渐渐停了挣扎的动作。 脑里乱哄哄的,却仍做着艰难的思考。 他是谁,她想不起。 “啪!” 又一道声传到浮云卿耳边,唤回了她散落的魄。 渐渐的,甜腻的果酒气被清爽的草药气取代,绕在她的身旁,充斥着她的鼻腔,竟带给她即将窒息的感受。 “敬……敬先生……” 浮云卿喃喃道。下一刻,懵懂的眸里泛起一层雾气,慢慢地愧屈阗满。 “你……你为什么要打我……” 她捂着自己隐约肿起半边臀,哭得委屈,泪珠子“吧嗒吧嗒”地直往铺上落,“你不亲我就算了,居然还打我……” 上次经历这丢人事,还是三岁时,某次没背下书,被贤妃摁在膝上狠狠教训了一通。 “坏孩子。”敬亭颐松开手,揉着她的手腕,又把她通红的脸掰到自己面前。 “你在气我对不对。”他抹去她的泪珠,“你黏着那男郎,只是因为我没亲你吗?” 浮云卿哭得伤心,一时没听清他问的话。 她仍旧为被当成不懂事的小孩教训这件事,深深感到难以启齿的羞赧。 然而下一瞬,她呜咽抽泣的声音便被死死堵住,甚至泄不出来半个音节。 因为敬亭颐摁着她的脑袋,强硬地吻上了她的唇。 作者有话说: 二十万啦亲一下,剧情已过三分之一~ 第51章 五十一:砑光 ◎喜欢我带给你的吗?◎ 如今浮云卿心里, 装着两件玄乎的东西。 一是抓不住的想念,二是气息交缠的亲吻。 她那晕染雾气的眼眸,微微睐着, 见敬亭颐颤着眼睫靠近她,他的鼻梁擦过她泛红的脸颊, 仔细摩挲着。他阖眸,细密的眼睫一下一下地扎着她的眼眶,勾得她心底窜出一泡热。 雾眸倏尔瞪大,浮云卿无意识地揪紧衣摆, 揪出几道褶皱, 又慢慢松开。 她这张嘴皮子,没贴过别人的。 柔软细腻的感受, 延宕地传到浮云卿脑里。 敬亭颐一手握着她的腰肢,一手摁着她的脑袋。 明明没有绫罗缠在她稍微扬起的脖颈,可她却有种要窒息的感受。恍似敬亭颐就是话本子里吸人阳气的狐狸精怪, 而她是即将被狐狸精怪吞吃入腹的书生。 可狐狸精是刮涎书生, 而敬亭颐衣襟规整,只眼尾稍稍泛红,分明不像那狐媚子精。他箍着她软下去的腰,修长的指节深深陷在她的衫子里,甚至要陷到腰间软肉里。 这分明是头韬光养晦的狼,寻准时机,叼着她的脖颈带回窝里去。 浮云卿学着避火图里女人那般沉醉样,阖上眼, 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 全神贯注地感受敬亭颐带给她的感触。 浮云卿心想, 亲都亲了, 这番体验还算不错,然而怎么也达不到避火图里那登峰造极的境界。 单说教人亲吻的那副避火图,里面画着在闺房中砑光狎戏的男女,像他们一样,紧紧依偎在一起。彼此侧着头,阖着眼,神情甚是入迷,仿佛真真在交换着彼此的阳气,从脚指头到天灵盖,都得到了莫大的升华。 而她与敬亭颐,也同画里一样,彼此侧着头,阖着眼。可她却只把那嘴唇当成个嗛不化的元子,使劲嗛,并没得到想要的升华。 敬亭颐只觉身心都被熊熊业火给灼着。 他的心,原本被框在一副骨架里,稳稳地跳,不停滞亦不惊慌。而这场火,越过骨架,直冲稳健的心。 那颗心逃不出去,只能困于湫窄的地方,越是灼,越是上蹿下跳。“扑通扑通”地敲着骨架,恨不能跑出去,窜到浮云卿抓紧又放空的手里。 他的腰杆,原本是一棵傲然矗立的青松,纵然纷纷大雪无情落下,仍旧倔强地挣扎向上。这是霜雪折不断的骨气。大火烧不断的青松,却为浮云卿弯下了腰。 仅仅是一个单纯的亲吻,便差点令他失控。 若浮云卿这时睁开眼,便会觑见,他隐忍复杂的眸色,他泛红的眼尾,餍足的嘴唇。 敬亭颐抬起手,轻轻盖住浮云卿的脸。 她的脸小巧,大半张脸都掩在他的右手之下,只留出微微启开的,腌着水光的红唇。 浮云卿歪歪头,“噫”了声,嘴里露出一口白牙。 她心里怨,怎么不亲了呀?难道这就是避火图第一回 上讲的,浅尝辄止,点到即止么? 敬亭颐艰难地咽了咽,声音不自主地染上几分沙哑,“喜欢我带给你的吗?” 浮云卿脸红更甚,迟钝又坚定地点点头。 他故意说得隐晦,勾得浮云卿眼睫颤得比蝉翼还快。 原想这般挠人心扉的话头会掀过篇,哪里想敬亭颐又问了句:“喜欢什么?” 他一步一步誘着她走进霪池,“说,喜欢我带给你的什么。乖孩子,说出来,好吗?” 坏男人。 浮云卿暗自嘟囔一句。 明明欺负她,惩罚她的时候,还说她是坏孩子。噢,难道只亲一亲,她就成好孩子了? 浮云卿不服气地撅起嘴,“不好。” 敬亭颐不气不恼,勾起嘴角,捞过她的腰,将她按在自己膝上。她半侧着身,手指抵在他胸膛前,把他当成出气篓,一下一下地戳着。 “当真不说吗?”敬亭颐感受着她的颤抖,“这可是你将功补过的机会。” 倔强的小姑娘偏偏厌烦谁数落她做错了哪件事,扬着声回:“我哪有做错的地方?” “你和那位男郎,做过什么,都忘了?” 听及他暗藏深意的话,浮云卿脑里飞快地过了遍这一日发生的事。 她与那位不知名的男郎亭下对饮。起初他说要给自己解忧,将男人的心思分析得天花乱坠。说敬亭颐待她不亲不疏,定是心里没有她的位置。说敬亭颐不来哄她,定是没把她当回事。 那时她越听越气恼,既然敬亭颐心里没她,那她也不要没脸没皮地在乎他囖! 当即怒拍案桌,“来,今日喝个不醉不归!管他吃不吃醋,管他来不来,咱们快活咱们的!” 酒盏不迭碰撞,她僝僽的眸里,载着香甜的果酒,还载着一个惹她心恼的人,就是没载过男郎不怀好意的笑。 今下细想,那男郎分明是在挑拨离间。他呦,巴不得她与敬亭颐决裂,再把他抬为驸马。这样他便顺利地从一介卑微小倌,脱胎换骨成公主的枕边人。一雪雌伏主家的耻辱,妄图在她面前施展雄风。 她被灌得醉,竟然会偏信萍水相逢之人口中的话。 甚至中道把他当作敬亭颐的替身,欹在他的胸膛。本来想扯散他的衣襟,结果僵硬的触感告诉她,这厮当真不如敬亭颐好,这才免了更多大胆的心思。 幸好没对男郎做什么过分的事。否则小错跃成大错,她得痛失敬亭颐这般惹她怜爱的妙人。 浮云卿心虚地戳戳敬亭颐的胸膛,“好嘛,我错了。我不该同你置气,为了让你吃醋,故意与旁人做亲昵状。” 敬亭颐心里暗笑。原来她行事的源头,竟是为了让他醋意大发。 这个年龄的小姑娘,或许都喜欢霸道偏执的男郎吗?一旦遇上事,二话不说,胡乱亲吻一通,厚脸皮地求和,她们都喜欢这样的作风吗? 他心里纠结的死疙瘩,被浮云卿一句话绕开了来。 敬亭颐心想,这事就掀篇了罢。本就因一个亲吻而起,再因一个亲吻结束,不算马虎。 然而心里的邪念,却逼着他再欺负欺负怀里可爱水灵的人。 敬亭颐轻轻捭了捭她的半边臀,强忍笑意,故作恼怒状,“做错事,该不该罚?” “该。”浮云卿愧怍的脸直往他手下藏,“不就是打那里嘛,你打罢,我敢做敢当。小时候没少挨打,两瓣打成四瓣,打出血,打开花,顶多就是躺在榻上叫苦几日,抹几日药膏嚜。哼,我可不怕。” 尽管如此说,可她还是悄悄把身子往外挪了挪。 敬亭颐心疼得不得了。贤妃下手真是狠,那时她还是什么都不懂的幼童,顶多背不下书,写错几个字,竟受过这么狠的责罚。 他心疼得想把手撤开,再亲吻她,安慰一番。 这便是示弱装可怜的魅力。 敬亭颐以为,浮云卿单单是学习不开窍,遭了许多次皮肉之苦。哪里会知,浮云卿说两瓣打成四瓣的事,无关学习,而是爬树摘槐花,半个脚掌没站稳,摔下去砸飞了内侍的门牙。打出血,打开花,打得皮肉高高肿起,是指偷摸去给邻国皇子送烤鱼,而皇子吃鱼满身起疹,差点丢了半条命的事。 她顽皮得很,越是管束,越是嚣张。然而过往那些嚣张事,敬亭颐一概不知。在他心里,浮云卿始终乖巧体贴。 敬亭颐又扇了下,“我何时说过要打你?” “你是没说,可你分明才做过那事!还……还多打了我几下。尽管不疼,但那也是打了呀。”浮云卿拍落他的手,登时睁开了明亮的眸,“就像你说没生气,可你的话分明就带着生气的意味。” 浮云卿给他表演举例,“平时呢,你会说:‘公主,您做错了事,臣要罚你。’眼下呢,你在说:‘公主,你做错了事,我要罚你。’你自个儿听听,称呼都不一样了,难道还不足以显示出你生了气?” 敬亭颐却驴头不对马嘴地问,“难道你更喜欢我自称‘臣’,称你为‘您’?” 听及此话,浮云卿薄薄的脸皮又是一红,仿佛被戳中了心事,忙打着掩护:“我可没有这样想。你愿意怎么叫,就怎么叫。我……我也就是随口一说,你不必往心里去。” 敬亭颐说好,却把她言不由衷的喜好默默记在心里。 又把话头转了回去,“知错就改,还是好孩子。你一定想做好孩子,那且来说说,你喜欢我带给的什么?” 浮云卿惊得哎唷一声,“怎么还是这个话头?” 她羞得双手捂脸,嗫嚅道:“喜欢你亲我。” 字句黏糊,话音落得飞快,声音又小。偏偏敬亭颐听得清楚。 他仍旧使着坏,“没听见。” 浮云卿重复一遍,字句更黏糊,声音更小。 “还是没听见。” 浮云卿瞪圆了眸,可怜巴巴地望着敬亭颐,求他放过。 敬亭颐却揉着她的发顶,教书时的严厉在此刻用到极致。 教养孩子不能溺爱,过往他太过纵容,太过溺爱浮云卿。故而她的胆子愈发大,居然做出为了气他,投入别人怀抱这种大胆事。 不能再纵容下去,得让浮云卿看看他的厉害。 “别想浑水摸鱼。”他沉声斥道。 浮云卿没由头地叹了声气,忽地做了个决定。 她扭了扭头,捧着敬亭颐的脸,重重地亲了口他的唇。仍嫌不够,在他脸颊两侧,分别落下两枚香吻。 “我,喜欢你带给我的亲吻。”她眨了眨眼,如愿以偿地抚着敬亭颐的眼尾,将他眼尾的红搽得愈发妖冶。 这下换敬亭颐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俩人呆呆地对视半刻,浮云卿忽地说道:“我要洗漱沐浴。” 她挺直腰杆,双腿一旋,便正着身坐在了敬亭颐膝上。旋即手环住他的脖颈,腿环住他的腰身,“用这个姿势,把我抱到浴室罢。” 此刻她垂首觑着一脸茫然的敬亭颐,心里竟隐隐升起一种驯化野狼的乐意。 有时喜欢抬头望他,有时喜欢低头俯他。大抵避火图里的男女也与她的心思相同,所以常变换各种姿势,有趣得紧。 后来躺在浴桶里,一面接来侧犯递来的醒酒汤,氤氲着一室雾气,可眼睛却比搽好的铜镜还亮。 尾犯舀瓢热水,往她肩头倒。睇她满面桃花,捱不住八卦的心思,轻声问:“公主,您跟驸马过得怎么样,舒坦不舒坦?” 浮云卿嗅着香喷喷的玫瑰花瓣,“舒坦得紧。哎唷,今日才知,原来在一日之内,人竟然能变换出好几种心情。晨起郁闷,晚间开朗。嗳,我在想,要是往后每一日都如今日这么精彩就好囖。当然,最重要的是有今晚这般甜蜜。” 尾犯说自然会,“您与驸马心意相通,那还有什么难事可言?” 浮云卿笑着颔首说在理,“愈来愈发觉,我对敬先生了解浅薄。不碍事,一辈子几十年呢,有时是时间和手段去了解他。” * 风雨欲来。 敬亭颐处理过府中杂事,从前院往内院踅步时,黑漆漆的夜空中,正巧闪过一道雷电。 再抬眸,还未听得见噼里啪啦的雨声,怒吼的风声便已经强势地侵到耳里。 风刮树摇。眨眼间,干净的地面上,已经落了无数树叶与花瓣,飞快地铺成一道毯,垫在地面,一层压一层。 仍旧有叶片不迭往下落,甚至风刮进一道上扬飞旋的漩涡,侵袭着四周的乌桕与香樟。 瘆人心骨的风景,一旦落在盛夏,便会被冠上合情合理的由头。就算再可怖,只要有提供作乱的背景,仍旧会隐匿蛰伏,趁着无人防备,悄摸渗透。 有几个胆大的仆从,窥他面带笑意,不似先前那般生气状,便呵腰走近提醒:“驸马,看这天,是快要下雨囖。您赶紧回去罢,关好门窗,提防潲雨。” 言讫,又呵着腰走远。隔着妖风回望敬亭颐,发觉他仍旧站在廊下岿然不动。 小厮耳语道:“驸马这是做什么?身子本就不好,再淋一场雨,岂不是得病上百八十日?” 另一位小厮说他不懂,“约莫就是想淋点病气,让公主心疼呢。” 阖府没什么新鲜事,最新鲜的也就是浮云卿这桩婚姻。仆从闲时总要说说这桩事,免不了出现什么风声。 这些敬亭颐并不在意。 他推开门扉,发觉卧寝里只点着一盏桕烛,昏暗不堪。 屋外的风雨声刮进屋里,他怕惊到浮云卿,赶忙合上门扉。 “快来,给你暖好被窝了。”浮云卿捂着桕烛的火苗,煞有其事地说道。 恶劣的天,被四面墙隔绝在外。榉木窗被妖风催得“哼哧哼哧”作响,窗叶拍着窗框,似一对心中愤懑的仇人,毫不留情地彼此扇耳光。须臾,指甲盖大的雨珠飞快侵袭着各处角落,屋檐潲雨,急切的雨珠被平和的檐角过滤一番,再落到地上,已是被磨光了脾气,乖巧地潲着草地。 浮云卿揿紧被角,大半身子都掖在被衾下,只留个头出来。 没吃过饴糖的小孩,但凡尝过一点甜头,心里就甜甜蜜蜜。尝过一点,比全尝完更令人兴奋,这便是初次的魅力。 浮云卿躺在敬亭颐身边,眼前不断重演那几个纯情的亲吻。 她尚不知嘴皮子碰嘴皮子,只是最简单的那种。明明仅仅再简单不过,却被她品尝出千百种滋味。 唯一一盏桕烛被吹灭,屋内旋即陷入深不见底的黑暗里。 浮云卿睁眼再闭眼,左扭扭,右转转,毫无睡意。借着盈盈月光,偷摸窥着敬亭颐的脸色。 他的睡姿死板呆滞,正面朝上,两手老实地放在肚前。用那守规矩的睡姿,与她划开一条河。 听及身侧窸窣的动静,敬亭颐慢慢睁开眼。 月光撒在半面床榻上,安静的卧寝里能清晰听见浮云卿翻身的动静。 “睡不着么?”他问道。 浮云卿点点头。 尽管熟睡后,俩人会心照不宣地抱在一起,共享一个暖和的被窝。可在彼此尚还清醒时,俩人都保留着体面,甚至有些拘谨。两具身离得八百里远,中间再睡下几个人都绰绰有余。 浮云卿把被窝朝敬亭颐那处挪了挪。自己为那个单纯的吻害羞,也想瞧瞧,敬亭颐是否跟她一样。哪知窥见他面色澹然,同往常没什么不同。 (跪求审核放过,准备做手术,实在没时间修文了。求放过。) 敬亭颐拍拍她的背,“睡不着,那我给你讲故事罢。” 浮云卿笑弯了眼说好呀,“敬先生,你像无所不能的百宝箱,每每遇见难题,找你准有办法解决。” 敬亭颐听她这番生动形象的形容,连连叹她读书用不到正处。但凡写诗时能用上这般精妙贴切的词,也不至于三天两头地被贤妃传入禁中,受一顿劈头盖脸的责备。 要哄好浮云卿,需得时刻顺着她的脾气。或许哄之前,并不知道结果如何,但仍要大胆地做。这便是他悟出来的,只对浮云卿生效的道理。 要哄她,就要充分发挥身上的母性。母亲能做的,他要做。母亲不能做的,他也要做。 既然尚还尽不了驸马的职责,那就先做她喜欢的“男妈妈”,把她哄睡罢。 这时浮云卿倒矜持得紧。 敬亭颐越过她的被窝,一把将她捞回自己的被窝。 “嗳,我好不容易才把被窝暖热!”浮云卿扒出头,虽说着埋怨人的话,可眼神却不听话地往敬亭颐胸膛上瞄。 “我给你暖被窝,或者说,你来给我暖被窝。”敬亭颐看着她的发旋,一面把被窝掖紧,拍着浮云卿的背。 “我没事。”敬亭颐说,“若晚间哄睡这件事都坚持不来,还有甚脸面做驸马?” 这晚,浮云卿听他讲各种各样的故事。明明故事结局她能猜到,可这些故事被敬亭颐讲出来,总能让她耐心地,好奇地听下去。 挨近敬亭颐的那只耳朵,听着他咚咚的心跳声。另一只耳朵,则听着屋外的风雨雷电声。 很割裂。 一方是温香软玉怀,一方是摧枯拉朽势。她窝在敬亭颐的怀里,万事不用愁。可离开敬亭颐的怀抱,要独自面对尘世。 她把毛茸茸的脑袋靠在枕头上,“敬先生,我们之间,会有离别么?” 她是在问他,会不会离开她。 敬亭颐不带犹豫地摇摇头,“当然不会。驸马是什么?驸马就是要围着公主转,想法让公主开心,想法去除公主的烦忧。我是为你而来。” 浮云卿稍稍松了口气,又急切地问:“敬先生,我们之间,会有欺瞒么?” 她是在问他,会不会对她做瞒。 敬亭颐没有立即回复,只是抚着她的脑袋,一下比一下重。 欺瞒,他做过许多次。但仍抱着不切实际的念头,只要做得天衣无缝,不叫她发觉,那就不算欺瞒了罢。 “当然不会。” “拉勾。”浮云卿固执地扯起他的手,小指交缠,大拇指按章。 敬亭颐笑得无奈。任她扯着自己的手,像两个长不大的小孩,拉勾盖章。仿佛只要盖过章,任何一场离别都不会到来,任何一场欺瞒都不会降临。 罢了,随她去罢。 “敬先生,那我睡了哦。” 浮云卿友善地提醒了一声。 敬亭颐颔首说好。 别看她眼下乖巧地侧身屈腿歇息,大半夜可是会顽皮地踢开被衾,蹬着腿将被衾掀翻。 他呢,本就睡得浅,一有动静便会醒来。只得认了命,给她把被衾捡起来,给她仔仔细细地掖好被角。 然而这些,浮云卿向来不知。 * 次日辰时,珍馐阁。 敬亭颐给浮云卿夹着菜,浮云卿给敬亭颐倒着茶。俩人恩爱得像一对老夫老妻,倒叫卓旸看得傻眼。 禅婆子不管他们之间的小九九,依旧当着勤快的劝学工。 “公主,上晌是背诵课,下晌是打拳课,晚间有一个时辰的练字课。您学习需得劳逸结合,天渐渐热了,出的汗会比往常多。记得多喝水。” 浮云卿笑着说知道。往常听及禅婆子提醒,常是皱着眉头不耐回应。今日却觉着这话说得真是好。 再扭头,却见敬亭颐一脸吃痛模样。 霎时眉眼耷拉下来,“敬先生,你怎么了?” 第52章 五十二:同道 ◎去哪都带上他。◎ 昨晚她只偎着敬亭颐和衣而睡。 谁也没碰谁, 怎么就痛了呢? 她睐及敬亭颐拧着眉头神色凝重,与往常那处疼起来的模样大体一致。 难不成这还能复发? 正犹豫时,便见他身形晃了几下, 踉踉跄跄,脊背快要被突如其来的疼痛折成几段。浮云卿手忙脚乱地搀住他, “敬先生,你哪里不舒服?” 言讫,抬眼朝禅婆子吩咐道:“快去请大夫过来一趟。” 禅婆子二话不说,快步走出阁楼。浮云卿只恨不能给婆子身上添一道鸟翅膀, 催着她迈大步, 一面竭力搂住敬亭颐的身,把他往自己怀里揽。 卓旸本想这约莫是敬亭颐演出来的把戏, 直到看他眼神涣散,唇色发白,倏地反应过来。 “是不是老毛病犯了?”卓旸解掉垂在蹀躞带上的一个小囊袋, 掏出囊袋里的玉瓶, 扔到浮云卿手里。 “喏,取出三颗药丸给他吃。” 浮云卿来不及多想,连忙揪开瓶塞,将一盏茶与三颗药丸递给敬亭颐。 药劲起效慢,等大夫踅来,敬亭颐脸色仍未缓和。 大夫心里一惊,躬身从药箱里拿出针灸包。先把了一阵脉,指腹底下脉象平稳。又开口问起敬亭颐, “往常有阵痛的症状吗?都是哪里痛?” 敬亭颐摆摆手, 揪下大夫扎的两根针, 反握起浮云卿冰凉的手。 “不是大事, 老毛病而已。” 浮云卿愕然回:“什么老毛病?” 卓旸“啧”一声,心想公主果真不了解敬亭颐的过往。 他开口解释道:“有一年骑马,他从马背上摔了下来。自那时起,落了病根,慢慢变成今下这副病弱模样。时不时阵痛一番,说不清哪里痛,来得快走得也快。找过好几位名医看,都说旧伤未伤及心肺,不会致命。” 大夫随即附和说是,“小底给驸马开几副疗养身子的药。药分两类,一类需在病发后服用,一类则需在病发前服用,断断续续用上几月,虽不治本,却也会尽可能地减少病发的次数。” 治病方面,浮云卿是个万事不懂的门外汉。听及卓旸与大夫的话,她才舍得吁口气。 幸好不致命。她刚刚尝过甜头,心里想循序渐进,期待着把甜头吞噬殆尽。大业未成,人却死了,那怎么成? 她给敬亭颐淪盏茶,轻声责备他,“这事为甚不跟我说?” “不是大事。”敬亭颐安慰地笑笑,“人都想报喜不报忧,何况臣这也不是忧。” 浮云卿无奈扶额,“你这叫不真诚。有什么事都隐着瞒着,那怎么行?再说,你怎的变称呼了?” 话落,倏地想起昨晚她也问过他,为甚称呼要来回变。 他只意味深长地说句,“原来您喜欢这样的。” 她的确喜欢这套称呼。 她是君,他是臣。可天底下没有哪家的君臣似他们这般亲昵。他是最虔诚的臣,一边虔诚地供她,一边漫不经心地折磨她。这种反差一把点着了浮云卿心底的火。 但眼下哪是说这些暧昧事的时候。 浮云卿佯作恼怒,拍着敬亭颐的小臂,斥他胡闹。 见他渐渐缓和了眉头,想是吃的药丸见了效。 待大夫走罢,浮云卿把杌子搬得离敬亭颐更近。 从来是她被人照顾,今下她也想照顾照顾病弱的驸马。 浮云卿揿着汤勺,舀起一口白粥,递到敬亭颐嘴边,“喝点热粥,暖暖胃。” 敬亭颐顺着她来,一口一口抿着粥。 一碗白粥,碗浅粥少。小碗配浅粥,卓旸几口就能喝完。结果这俩人一来一去,动作不紧不慢,总觉过了一夜那么久,仍旧没喝完。 卓旸嗤笑出声,“哎唷,这年头谁身上没点病症。公主,现下他已经缓过来囖,大可不必当件易碎的瓷玉瓶一样,捧在手心里怕摔。一碗粥,您叫他自个儿舀,眨眼间就能吃完。您亲自动手,怕是喂到热粥变凉,都吃不完。” 这话倒也在理。浮云卿赧然回:“我这是关心则乱。你说的我难道不懂么?我亲自喂粥是想作甚,你难道不懂?” 说着飞快瞥敬亭颐一眼。这一眼夹杂着看破不说破的羞赧。 有些事,亲自动手做,与让旁人去做,效果完全不同。 正所谓拉拉扯扯,一拉一扯,总得营造出说不清道不明的氛围,感情才能循序渐进。 卓旸的确不懂。他心里叹,若哪日他中意上哪家小娘子,就是受了重伤,也不会让人家来喂粥上药!男子汉大丈夫,得无时无刻在小娘子面前树立一个高大威猛的形象,这样才能保护她,才能让她敢依靠自己。 直心肠的男郎不懂敬亭颐心里的弯弯绕绕,出声回怼着浮云卿:“您与他在一起时,能无时无刻地照顾他。倘若哪日身处两地,他病发突然,您未能及时赶来。到那时,纵是您关心则乱,这关心也稍不过去。” 浮云卿被他这话噎得半死。 她倒真没想过这个问题,毕竟在她眼里,敬亭颐从来只是待在公主府内,没她的允许,哪里也去不成。倒是她闲不住,三天两头往外跑。不是去禁中见贤妃,就是乘车出门吃喝玩乐。倘若她正待在牌馆里打牌,而敬亭颐正巧病发,那她又该怎么关心他? 浮云卿咀嚼着糖醋小排,想及此处,珍馐美味都显得平庸无味。 敬亭颐瞪卓旸一眼,朝他示意:你吓她作甚? 卓旸却满不在意地抄起手,眼眸里是对有情人的轻蔑。 真是溺爱。时刻护着她,什么残忍的事都不肯对她说。但人哪有能安逸享乐一辈子的?成长就是得闯出一身伤疤,在每个岑寂的深夜,把结痂的伤疤反复揭开。久而久之,伤疤再也消抹不去,人就会长个记性。 他与敬亭颐都是被荆棘丛扎得体无完肤的人。他早就说过,要引导浮云卿成长,该朝她揭露残酷真相时,就得无情揭露。偏偏敬亭颐不信他这套方法,一贯溺爱,一贯纵容,结果呢,养出来个对自己完全不上心的孩子。 两位先生默声对峙,反倒是浮云卿想得认真。 “卓先生说得在理。”她握起敬亭颐的手,“敬先生,往后我去哪,你就跟着去哪罢。你放心,依我目前的能力,还没办法出远门。下江南去临安,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我平时去过最远的地域,是仙桥仙洞。大多时候,都围着内城来回转。金车宽敞,容纳两人绰绰有余。敬先生,你身子不好,我得承担起照顾你的担子。但我又是疯性子,不出门心里会郁闷。既然两头都要顾,那就选个折中的法子,可好?” 敬亭颐满眼疑惑,卓旸亦是惊讶得瞪大了眼。 “臣的身子,其实也没您想象中的那么弱。”敬亭颐无奈地解释,“何况臣一去,您吃喝玩乐兴许就不自由了罢。” 浮云卿摇摇头,说怎么会,“昨日拜访二姐,她对我说,她每次出门,都要挑一位门客陪着。一月三十日,每日都换人陪她做事,说陪伴的感受真是好。敬先生你知道的,我只有你一人。往常习惯独身一人或与缓缓与素妆阿姊出门,今后呢,我们一起出门。” 她问好不好,实则话里的决断锋芒尽显。 皇家的子女,一向独断。他们以为体贴人意,实则不过是给自个儿的想法披了一层幌子。好不好,行不行,决定权只在他们手上。 敬亭颐见她心意已决,自然只能点头说好。 小娘子家嚜,出门会做的事,无非是白日赏花泛舟,打牌吃饮;晚间游街放灯,夜路攀谈。纵是日夜兼程陪浮云卿出门,也不会耽误自己做事。何况无时无刻黏着看着浮云卿,本就是他心中所愿。 用他的眸盯紧跅弢不羁的浮云卿,好过让其他男郎解她心忧。 卓旸心底一阵抱怨。他真想把敬亭颐的脑给凿开,睐睐里头是不是只装着浮云卿。 他最烦有情男女黏糊腻歪,最爱看他们吵架冷战。 昨日敬亭颐与浮云卿闹了个不愉快,他表面这头劝和,那头撺掇,实际心里别提有多乐。 大抵人心里都有阴暗心思。看见别人幸福,祝福归祝福,免不了有几分醋意。 这厢窥浮云卿因敬亭颐的哄话笑弯了眼,心里吃昧,开口斥道:“笑,公主您成天就知道笑。您若肯把吃喝玩乐的劲用到学习上,约莫今下就是状元郎了。您得以学业为重,尤其是得以练武为重。文能学一辈子,可武这方面,要想练得扎实,只能趁年轻不迭操练。” 敬亭颐冷笑一声,卓旸的算盘都打到他面前来了。 “卓旸,不学文光学武,你是想让公主做一介没脑子的莽夫么?” “不学文光学武,你是想让公主做四体不勤的懒虫么?” 卓旸回怼道。 他们俩的关系复杂又奇妙。是一起长大的好友,是能两肋插刀的兄弟,是会因任何一件事说不来的冤家,是争抢浮云卿精力时间的对手。 当然,俩人更多时候只是口头上拌拌嘴,为一件小事大打出手,实在有失身份。 浮云卿尚不清楚俩人的相处方式,见这两位吵得一声比一声高,忙出声制止:“好囖,不要吵,和气生财。源头在我,我应慢慢改变原来的习惯。二姐说,成婚就是多一份牵挂。民间小娘子家的枕边人唤做郎君,我的枕边人,唤作驸马。公主与驸马黏在一起,再正常不过嚜。” 话虽说得坚定,可敬亭颐与卓旸都明白,这不过是浮云卿一时兴起罢了。 她向来如此,无意留下盼头,口头过过瘾,并不往心里去。反倒是他们将其奉为圭臬,依照她的想法来,默默办事许久。回头发现,她也只是随口说说。 就如眼下,她得了甜头,说愿意为敬亭颐付出一切。若俩人如昨日般不对眼,她约莫会说:“嗳,敬先生你管得可真宽。往后我做什么,你不要多做过问。” 因此她神色认真,敬亭颐却并不往心里去。 然而他没料到,这次浮云卿的确说到做到。 她为了给他证明决心,连着多日,不是在府里乖巧听课,就是带着他到处逛。 起初她不了解敬亭颐的过往。 不了解好办,出去一趟,聊上几句,慢慢地便会知根知底。 他们先去金明池喂鱼。 浮云卿指着一尾黄金锦鲤,另一只手扯扯他垂落在身侧的衣袖,“敬先生,你看到那尾锦鲤了么?那是黄金锦鲤,是京城黄晧婆家培育出来的新品种,只能在金明池见到。” 敬亭颐先前同她说过,他弱冠前,在京城待的时候很少。那十几年访寻山川,有时攀漠北,有时下福州,北来南往。他祖籍在虢州,由南向北的路上,常会拐到虢州待几日。虢州没有京城的繁华,因此什么稀罕物件都没见过。 当然,这些是他编出来的谎言,为着让浮云卿可怜可怜他。 果不其然,她心疼地搂着他的腰,“那些羁旅生涯都过去了。敬先生,你跟着我,以后保准让你看尽稀罕物件。” 于是将那尾黄金鲤往他身旁引,“珍贵稀奇的黄金鲤,劳烦你帮我问问身旁的男郎,他还想看什么风景?” 锦鲤当然不会开口回话。 敬亭颐却纵容地陪她演这出戏。 他掐出憨厚可爱的声音,伪装黄金鲤说道:“回公主,这位男郎说,他还想跟您一起赏花。” 浮云卿忍俊不禁,勾起明媚的笑,将手里的鱼食一撒而尽。 霎时满池锦鲤都争着抢着往他们这处游。 红鲤、黄鲤、三色鲤,将浄泚的池水充盈得五颜六色。像是空中的烟花缀到了水里,每道波纹都是烟花余烬,绽放在他们面前。 春日游赏花,是最惬意的事。可六月赏花,纵是花开得艳丽,走一身汗,未免显得不识好歹。 浮云卿怕火辣辣的日光会将她晒成黑煤炭,也怕高温与热浪会晒得她出一身汗。 小娘子家爱美,追求无时无刻优雅,矜贵。白皙干爽的肌肤,若被晒黑,被晒出汗,怕是得哭哭啼啼一晌。 可转念一想,敬亭颐要与她一同赏花,霎时再大的困难都不怕! 京城每一处好地方,她都去过多次。 夏日里要赏花,大内御苑与行宫御苑都是极好的去处。然而她带敬亭颐去的,却是一处私家园林——众春园。 那是她大姐晋平国大公主的地盘。先登门拜访,再去赏赏花,两头人情不耽误。 一下金车,浮云卿便迫不及待地摘下帷帽。 “婚宴时,你可见过大姐夫?”浮云卿朝敬亭颐问道。 敬亭颐拿帕子给她搽落额前的汗珠,“见过。叵奈宴席人多声杂,只简单聊过几句,并未多做交流。” “那今日你可有机会能与他好好交流一番。”浮云卿回道,“大姐简直是圣人的翻版,脾性与样貌与圣人有七成相像。端庄大气,撑得住场面。她还待字闺中时,禁中每每有家宴,爹爹便让她帮衬着圣人操办。做事利落排场,不光我们喜欢她,就连见过她一面的宫婢内侍,都对她赞不绝口呢。” 言讫,无奈地叹了声气,“她是公主的命,却生了一颗比女官还操劳的心。婚前操劳禁中礼仪相关事宜,婚后呢,操劳夫家事宜。驸马王家,家大业大,男人平庸无作为,全靠几位妯娌撑场。原先我最爱欹着大姐撒娇,打她成婚,常常是连个人影都窥不见。一来二去,渐渐生分。” 大公主浮念慈与驸马王曾之的婚姻生活,相敬如宾,平淡如水。大姐从前操持娘家,如今操持夫家。明明才二十七岁,日子过得却比苦命的老婆子还糙。大姐夫从前被爹娘照顾,如今被内人照顾,明明才三十岁,身材却比懒惰的老汉子还臃肿。 浮云卿从前以为这桩婚事不相配,眼下依旧为大姐打抱不平。 比及睇见王曾之,眼底的轻蔑之意溢得比盛满冰的冰鉴还满。 王曾之扭扭身,整了整勒腰间肉的革带,脸颊肥肉堆积成一个灿烂的笑,“小六与妹婿来拜访,怎么不提前叫仆从捎个信?” 浮云卿回他一个尴尬又不失礼貌的笑,“我就是来说几句话,不多做叨扰。这次拜访,意不在看人,而在赏花。众春园的海棠最是好看,大姐夫不会吝啬这方美景罢?” 王曾之想,这孩子真是不会说话。先前他与浮念慈尚未成婚,这孩子便夹枪带棒地讽刺他。如今他俩成婚多年,孩子都六岁了,她依旧对他抱有敌意。 偏偏她最受官家疼,纵是他心里埋怨,面上仍要做热情待客之态。 他忙笑着说哪有哪有,把话头转到敬亭颐身上。他热络地拍着敬亭颐的肩,仿佛二人是多年未见的好友,“欸,妹婿真是哪哪都排场,贵气,跟我们小六最是相配。” 敬亭颐不动声色地挪身,唱了个浅喏,“姐夫言重。”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淡漠样子,真真是学到了浮云卿的精髓。 乜及王曾之还想开口说些场面话,浮云卿忙制止道:“欸,我大姐去哪儿了?我领着驸马见见大姐罢。” 王曾之心知自己讨人嫌,只得抬手一指,“喏,在扫雪院。扫雪院是个精致的小院,乘凉效果好。他们一帮人,都在那院里避暑呢。” “一帮人?”浮云卿问道,“除了大姐和福哥儿宝姐儿,还有谁在?” “噢,来人的事我忘跟你说了。”王曾之补充道,“你大妗妗,你二哥二妗妗,你二姐二姐夫,都在那院里。这帮人,冬日取暖,就去你二哥的浑乐园。夏日乘凉,就来这众春园。要不是一家人呢,来也扎堆,去也扎堆。都没商量过,结果就凑到了一起,这约莫就是家人的默契罢。” 闻言,浮云卿与敬亭颐互相对视一眼。 本想简单拜访,再好好赏花。哪知除了大哥与三哥,旁的都踅至这众春园。 不过都是一家人,没什么可怕的。 * 扫雪院。 几位女使合力抱着一扇长长的竹席,踱将至一棵高大的榆树旁,选一块树影最浓的地,把竹席铺到地上。 又过来几位仆妇,一人端着一瓯铺着碎冰的林檎荔枝,放到竹席上。 力气大的壮汉,不迭端来四箱冰鉴,放置在竹席四角。盖紧箱盖,片刻间丝丝缕缕的冰气便蔓延开来。 驸马何狄是个热心的主,睐间这搬东搬西的场面,坐也坐不住,索性起身去趟小膳房,提来半人高的竹盒,放到树影下。 接着掀开顶层的盖子,把数层盛着冰饮子与凉元子的分盒,一层一层地分开,一层一层地摆到竹席上。 这头收拾好,他又折回游廊下,寻浮子暇。 游廊凉快通风,图凉快的女眷就掇条几条杌子,坐在一起说话。 太子妃王西语烦躁地漾漾衣袖,朝浮念慈数着近来太子冒犯她的地方。 “一:前日他睡前没洗脚。我把他从睡梦中叫醒,好心地端来洗脚水伺候。他倒好,胡乱朝我发一通脾气。二:今早他起来没漱口就想亲我,我怎么会愿意?我说,你亲前,漱漱口会死?他说我找事,又朝我发一通脾气。”王西语抱怨道,“别的方面差强人意,偏偏不爱干净。每每一说,就吼我不谅解他。他是储君,劳累不堪。我还是储妃呢,我累,不照样洗脸洗脚?真是惯出来的驴脾气。” 二皇子浮路笑着他这位糙汉兄长,“他这人,打小过得就糙。” 一面把玩着内人顾婉音的手,“过得糙就算了,可他不心疼不体恤妗妗你的苦,真是该打!” 顾婉音被他撩得面红耳赤,眸里渐渐升起雾气,朝他示意:回家再玩。 浮路给王西语说话,那她就得为太子说一句,“朝中变法,牵扯渗广,各地都不太平。正值关键时刻,他糙一些也正常。正好体现了他忧国忧民呐。” 几人你一言我一句,浮子暇凑不进去一张嘴,只能欹着廊柱,百无聊赖地绞帕子。 今日她与驸马一道前来,没带讨她欢心的门客。兄姊们又都说着家长里短,她一个浪子,哪里有家长里短。插不进去话,便颇感无聊。 何狄凑到她身前,笨拙地给她挡着光线。 “公主,您热么?”他讨好地问。 浮子暇白他一眼,“你说呢?” “那我给您扇扇风。”说着从身后掏出一把青篦扇,使出最轻的力气,给浮子暇扇风。 却被她一把推开。 “离我远点,看见你只会让我更热!” 何狄失落地说好,靠在廊柱的另一侧,偷摸望着僝僽的浮子暇。 忽地,不知谁高呼一声,“六公主与驸马来喽。” 一时院内众人的目光,都朝院门口望去。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4-05 00:24:02~2023-04-06 00:09: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西伯利亚二哈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3章 五十三:质问 ◎我需要一个解释。◎ 接受兄姊们揶揄狎戏的目光, 于浮云卿而言,并不是一件容易事。 浮子暇觑见她的身影,霎时眸子一亮, 踅近迎接。 “大忙人,今日这是得了空, 来看我们了么?”浮子暇扫一眼敬亭颐,见他朝自己行礼,高傲地哼了一声。旋即搂紧浮云卿的肩,将她往廊下带。 浮云卿将帷帽扔到敬亭颐怀里, 二姐搂得紧, 走得快,她只能飞快扭头朝敬亭颐唇语示意:跟上来。 浮念慈是一群人里年岁最长的, 自打成婚,几乎没再与浮云卿来往。今下见浮云卿搦着腰肢走来,心头软得不成样子, 眼里噙着泪花, 握着浮云卿的手说:“从前堂到扫雪院,有很长一段路要走。走累了罢?哎唷,让我看看,有没有把你晒黑。” 言讫,掰正浮云卿描着斜红妆的脸蛋,仔细打量。 “越长越标致。”浮念慈揉揉她的脸,“过年是不是就十七了?” 浮云卿点点头说是,眨巴眨巴一双明媚的眼, 施展个天真阳光的笑。 浮念慈满心感慨。原先待在闺中, 她只把浮云卿当可爱的妹妹。做了两个孩子的娘后, 情不自禁地把浮云卿当作她的孩子。 大抵家里的长姊长兄对待弟妹, 都似她这般,不是亲娘,胜似亲娘。 她接过女使递来的杨梅冰饮子,舀起一勺,送到浮云卿嘴边。 “大姐,我又不是小孩子。”浮云卿赧然道。盛情难却,她接过大姐递来的冰饮子。端在手里,玉碗传来的寒意叫她打了个哆嗦。 浮路瞥见一帮人绕着浮云卿转,不禁打趣道:“诸位,咱们家的新驸马来拜访,你们也得欢迎欢迎人家呐。” 说着招手叫敬亭颐踱近,“喏,这可是小六亲自选来的驸马。俊美无俦,才高八斗,要不说小六眼光好呢。” 敬亭颐勾起唇角,垂拱着手行了道恭恭敬敬的礼。 “问各位殿下,王妃娘子安好。” 众人抬眼观他。敬亭颐这厮戴着乌纱幞头,换上一身干练的菱纹袍,身姿劲瘦颀长。纵是与浮路与何狄这二位俊俏男郎站在一处,也毫不逊色,甚至胜他们七分。 王西语大大咧咧,没个心计地说:“今日是自你与小六婚宴后,第一次来见岳家人罢。不用拘谨,自在些。” 敬亭颐待外人本就不热络。他恭谨行礼唱喏,恭谨说几句场面话,旁的事不多做。 公主府阖府都清楚他这古怪脾性,每每听浮云卿夸他温柔,仆从便惊得毛骨悚然。起初以为敬亭颐心里记恨他们,后来发觉,人家就是这性子。公主面前一套,外人面前又一套。摸清他的脾性,慢慢接受,久而久之,并不觉得怪异。 偏偏王西语不懂。睐见敬亭颐眼里泛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意,还反思自个儿是不是无意中得罪了人家。 这话一说,就是把一顶“拘谨”的帽子扣在敬亭颐头上。敬亭颐心想一场误会,然而面上只能点点头,“臣雌懦,还请见谅。” 浮路调侃他不需自谦,“妹婿,女眷说她们的,咱们三位说咱们的。” 言讫便将敬亭颐领到廊西侧,与何狄一道攀谈着男郎间常说的话。 这头顾婉音给浮云卿掇来条杌子,“这些日子,淑妃娘子常念叨你。说从前你待在禁中,每每逢夏,便爱窜到她殿里乘凉。提及此处不禁百般感慨,盼着你哪日得空,能去禁中瞧瞧她。” 浮云卿漾漾衣摆,“平时没觉着,自我成婚,真是发觉自个儿越来越像个香饽饽。常常是这头抢,那头要。” 浮子暇说可不是,“你这个香饽饽,如今可是被驸马吞到肚里。我们抢也抢不到,要也要不来。只能日夜虔诚盼你大发善心,来施舍我们一番。” 浮云卿脸皮薄,听及她有意戏谑,红着脸皮与她打闹。 浮念慈与王西语挨得近。她们俩,一个是大姐,一个是大妗妗,都是当娘带娃的人,都是操持夫家的人,一旦见面,便有无数话要说。 王西语问,“你家福哥儿是不是到读书的年龄了?” 浮念慈说是,“正打算与你家榕哥儿一道去国子监呢。到时咱俩约好时间,一同去送俩男孩上学,他们俩做同窗,咱俩接送过孩子,就去牌馆打牌。” 王西语笑得眉眼开花,“欸,那宝姐儿怎么办?国子监不收女童,但女孩家也得多读书。不如学小六那样,往家里请几位女夫子罢。” 浮念慈偷摸瞥眼浮云卿,“这倒是条好法子。嗳,干脆在家里办个私塾罢。请来几位内外命妇家里,与宝姐儿年龄相仿,志趣相投的女孩,跟宝姐儿作伴读书。”话音甫落,伸手拍拍王西语的小腹,没由头地叹声气,“当初咱们俩前后怀上男孩,第二年我又生了女孩。眨眼间,五六年都过去了,怎么你家的女孩还没生出来?” 王西语甩甩帕子,“生育嚜,讲求顺其自然。这几年耕耘不断,可孩子偏偏不肯冒头。我有什么法子?再说,今春以来,我同他天天吵,天天分房睡。就是和好同寝,俩人也不干活儿。白日里他操持朝政,我操持一大家,彼此累得半死,哪还有心情做事?” 浮念慈附和说这倒也是,眼珠提溜一圈,又提溜在浮云卿身上,“还是小年轻好,办事带着一股韧劲,说办就办,绝不拖沓。哪像我们这些老家伙,懒懒散散,一件事能拖沓半天。” 她这话纯属感慨,绝不没有开房.事诨话的意味。 哪想王西语听罢,“噗嗤”笑出声来。 “大姐,您这话叫小六听了,她又得脸红许久。” “你这没心没肺没脑子的,真是鬼点子多。”虽是数落人的话,可被浮念慈笑着说出口,便成了一句玩笑话。 她俩拉上顾婉音话家常,那头浮子暇与浮云卿俩姊妹聊得火热。 谈及那晚那一吻,浮云卿便觉心扑通扑通跳。 “二姐你当真没骗我。这嘴皮子碰嘴皮子的滋味,当真比吃蜜还好。”她趴到浮子暇耳旁,笑得霪浪,“整个人都觉洗涤升华一般。” 浮子暇笑她纯情,“亲个嘴,这才走到哪?快跟我聊聊,后来的事。” 浮云卿呆滞半刻,懵懂说:“后来?他抱着我沐浴洗漱,我俩相拥而眠。” “哎唷,我想听的可不是这些常规事。”浮子暇轻笑,“在他抱着你去沐浴之前,你俩都做了什么事?” “亲吻。” “没别的了?” “没了。” 浮云卿摇摇头,“二姐,你到底想问什么?” 听她这话,再观她这反应,浮子暇心里确信这厮的确没做隐瞒。 浮子暇恨铁不成钢地哎唷几声,“不开窍的傻妹妹,只是亲了亲,舌不曾动,便能叫你回味小半月么。” 浮云卿笑她不懂,“二姐你是亲惯了人,自然不懂我俩的心境。” 再把浮子暇这话碾碎回味,倏地发问:“舌还要动?” “当然。” 话拐到这上面,浮子暇窜出一股劲。她要做浮云卿在这方面的女夫子,细致地同她讲讲,怎么把一件寻常事,玩出几簇花。 晌午头,热辣辣的阳光晒得人眯起眼。 一帮人坐在榆树影儿下面,携壶挈榼,不知聊着什么,却都带着笑。 浮路见敬亭颐心不在焉,便开导道:“你还不习惯跟岳家打交道罢?不是大事,多经历几次就好。做女婿的,没一个到岳家不拘谨的。你别看今下我与这帮女眷处得头头是道,但凡登上岳家,我便成了缩头老鳖。岳丈说什么,我只管点头说是,只管陪他们吃酒。往后你也学我这样做,陪笑陪酒,保准没人为难你。” 敬亭颐颔首说是,回敬一杯酒,并不欲多言。 偏偏浮路这张嘴皮痒得很,家里来个新女婿,他恨不得把嘴皮说烂说破,话篓子怎么也止不住。 他挑起长眉,伸手在敬亭颐眼前挥挥,“别总盯着小六囖。她被女眷拥着,看她们都来不及,哪还能分心看你几眼?” 明明好心劝导,却见敬亭颐仍全神贯注地关心浮云卿那头的动静。 浮路唉声叹气。 他们浮家的女婿,一个比一个痴。王曾之痴金石古玩,敬亭颐与何狄痴内子。 来一个女婿,他劝导一个。反反复复劝了不知多少回,没一个劝回来的。 心头蒙着浓厚的挫败感,浮路旋即将顾婉音拉到身旁,“妙姝,你陪我说说话。” “妙姝”是顾婉音的小字。俩人闺房狎戏,浮路总爱唤她的小字,将她欺负至眼泛雾气,仍不作罢。 顾婉音趴在他耳边,小声斥道:“当着妹婿的面,郎君不要这么叫。” 浮路刮着她的鼻尖,“怕什么?你当妹婿的心真在你我这方?他的心,被小六栓得紧。他眼里只肯装载小六一人,咱们再怎么闹,他眼里也掀不起半点波澜。” 话落,动作也愈发大胆,搂着顾婉音的腰腻歪。 这头浮云卿盘腿坐在竹席,几盏冰饮子下肚,渐渐消了汗。该说的已说尽,该听的已听罢,浮云卿清清嗓,朝浮念慈说道:“大姐,其实今日来众春园拜访,不止想同阖家见上一面,还想跟敬先生来这处赏赏花。满京城,独众春园的花开得艳丽。贸然拜访,还请你不要介意。” 浮念慈说真是客气,“出了扫雪院,往东直走,拐进长道。一路树荫洒落,凉快清爽。长道两旁栽着各类海棠,好看得紧。” 话说到此处,便只剩送人走的份儿。 浮念慈说改日再聚,实则心知肚明,浮云卿今日是冲着赏花来的。拜访不过走个过场,约莫是没想到阖家欢聚在此,不得不陪聊吃酒,逗留许久。 留不住这对璧人,众人皆枯着眉耷着脸与其作别。 浮云卿倒满心欢快,扯着敬亭颐的手,双腿剪得飞快。 “敬先生,二哥和二姐夫他俩,没为难你罢?” 敬亭颐揉着她热乎的指腹,说没有,“只是臣很想您,想跟您去赏花。臣没看过众春园的海棠,想跟着您见一见。” 这话说得委屈。浮云卿满眼心疼地望他,“兄姊们常常是滔滔不绝地聊。若非我找个理由带着你跑出来,约莫要坐在榆树下,听他们从早聊到晚。下次若阖家再聚,你要是想走,随时同我示意。放心罢,我一开口,他们准放人走。” 她走在敬亭颐身前,左右张望,试图寻出一道最美艳的风景,与他分享。 她看风景,敬亭颐看她。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勾起一抹得逞的笑。 他故作失落地抱怨,“阖家欢聚的场合,您忙着与家人说话,怕是没多余的心思分给我。我该怎么向您示意?” 浮云卿愣住。 继而心里乍然迸出一阵懊恼与失落。她有家,有爹娘兄姊。然而敬亭颐却一无所有。她在兄姊面前说说笑笑,是不是无形中刺痛了敬亭颐的心呢? “不过不要紧。”敬亭颐乜及浮云卿停脚愣在自己身前,笑意更深。 他从背后抱住浮云卿,把她娇小的身躯,紧紧环拥住。 “不要紧。”他安慰道,“臣有您就已足够。” 他偎在浮云卿耳边,用清朗深情的话音,轻轻落一句,“您是臣的千军万马。只要您心里有臣,臣便不孤单。” 腹藏墨水的文人说起情话,一套接一套,一环接一环。 若听旁人同她说这腻歪话,浮云卿定会捂住耳朵,满脸嫌弃。可眼下这话由敬亭颐说出,她便觉着每个字眼都叩着心房,好听悦耳。 霪劲上头,浮云卿骤然脱口一句:“敬先生,你要不要亲我?” 说着在敬亭颐怀里转个身,搂着他劲瘦的腰,抬头睐他。 “在这里吗?”敬亭颐顺着她的话说,“不担心被旁人看见吗?” 浮云卿坦荡地摇摇头,“不担心。要看,就随他们看去喽。” 她急切地想实践浮子暇授予她的知识。这种知识,一张嘴皮做不来,索性借敬亭颐的嘴来灵活运用。 不曾想敬亭颐又似那晚,一口回绝了她。 “回去好不好?回去任你处置。” 敬亭颐抚着浮云卿柔顺的后脑勺,轻声哄着她。 她将欲念直白袒露,叵奈郎君不愿,那也只能作罢。总不能为一己私欲,霸王硬上弓,做个强买强卖罢! 敬亭颐圆着他精心编织出来的谎言,指着一树海棠,诉着委屈。 他说:“在虢州,从没见过艳丽的海棠。过去那里闹饥荒旱灾,民不聊生。后来官家大兴变法,百姓才得以从水深火热中脱身。如今,虢州慢慢变好,想必也有了地方供人赏花。” 浮云卿觉得惋惜,“敬先生,你受过好多苦。” 敬亭颐心叹何止。 皇家子女,大抵永远体会不了,他们这些另类人的心境。二十余年的卧薪尝胆,岂是一个“苦”字能概括出的。 往事亘在他心头,越是与浮云卿相处,便越是血淋淋地不断回溯。 他拥着浮云卿,站在寸土寸金的土地下,静静欣赏着海棠。仿佛岁月悠长,过不到头。 “那些都过去了。”敬亭颐转了话头,“我们再往前走走罢。” 浮云卿心疼地说好。几乎是敬亭颐说什么,她就依什么。 比及逛出众春园,已是下晌卯时。 俩人坐在金车里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 浮云卿对外面的烟火气充满好奇,戴紧帷帽后,胳膊扒着车窗,探出头往外面看。 暮色沉沉,百姓眼里再平庸不过的风景,落在她眼中,却是活泼又生动。 通衢熙攘,车夫哼着曲儿赶车。想及往常回府前,浮云卿总爱拐到点心铺或话本坊看看。车夫多提一个心眼,扭头朝车内问道:“公主,咱们还拐不拐了?过了新宋门,左拐便会进到滑安巷。您再想想,还需置买什么物件吗?” 浮云卿撩起一缕发丝,别在耳后。嗅着风里的炊饭气,愉悦回道:“往州桥麦秸洞拐,把车停在陈家话本坊前。” 车夫“欸”了一声,把车驱得更快。 敬亭颐疑惑地问:“前日,女使不是刚给您捎来十几册话本子么?今日您要去,是把那些都看完了么?” 浮云卿回是呀,“别看那十几册有小山那般高,实则故事大同小异。无非是狐狸精狎戏俊书生,贵家女越轨探花郎之类的落俗故事。男男女女,这个为了霪找妾,那个为了欲找郎,看个开头便能猜中结尾,实在无趣。趁着今下得空,我再去寻几本好的读。” 敬亭颐无奈地笑笑。 贵女大多爱看些男女爱得死去活来的话本子。浮云卿也不例外。 陈家话本坊,话本子多,内容也广,最受时下贵女们的喜爱。傍晚落黑,这时坊里不拥挤。 内室零零散散地走几个人,都是芳华年岁的小娘子。 敬亭颐跟在浮云卿身后,看她轻车熟路地绕过一排排书架,不带犹豫地直奔内室南方。 “听女使说,近来京里最受欢迎的话本子,都是由归隐录这厮所作。”浮云卿挑出一册封皮上画着青山的话本子,“这册是《西窗小记》,是归隐录的新作。” “名叫‘归隐录’嚜,还给话本子起名为《西窗小记》。”敬亭颐喃喃道。 只听浮云卿一句话,他便破解了‘归隐录’的身份。 也许把撰写者的身份与浮云卿一说,她会满心惊讶地说不信。 这厢浮云卿埋头书海,挑拣得认真,一时并未察觉身边有道脚步飞快踅来。 “呔!” 有双手“啪”地拍到浮云卿肩头,浮云卿登时吓得浑身一抖,手里拿着的一册话本子“啪嗒”落到地面。 那道身影弯腰捡起话本子,念着封皮上的字,“《西窗再记》,‘归隐录’撰。” “小六,原来你也在看‘归隐录’的书。” 浮云卿见对面那位小娘子掀开帷帽帘,朝自个儿绽放出一个得逞的笑。 正是荣缓缓。 浮云卿劫后余生地叹口气,“原来是你。坏心眼的小娘子,难道跑一趟,是专程来吓我的?” 缓缓笑着说哪里有,“我也在看《西窗再记》,只是觉得此书甚是无趣。” 浮云卿立即臊眉耷眼地辩驳,“那约莫是你眼光太挑,若是归隐录的话本子,你都看不下去。那你可得有一阵时日,没乐趣能找了。” 缓缓欸了声,不以为然地问道:“归隐录真写的这么好吗?” 浮云卿说当然,“你既然问,那我就认真地给你说道说道,归隐录的好。其一,话本子讲的多是……” “公主,天色已晚,我们该准备回去了。” 敬亭颐走上前来,打断了浮云卿的话。 浮云卿瞥眼外面的天,果真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时辰。 她握着缓缓的手,“时间紧,等哪日再见,我再跟你好好讲讲。” 言讫就转了身,然而刚朝敬亭颐那方走了几步,便听缓缓开口说道:“敬先生也在呀,真是巧。前几日我与素妆阿姊见面说话,她提及,那日在相国寺见你与卓先生买笔,也是如今日这般,时间紧,来不及细说,只说改日再聚。如今的场面,跟那日真是相似。” 浮云卿停住脚,勾起的嘴角渐渐撇了下去,“那日敬先生与卓先生一同出现在相国寺?” 缓缓没发觉她的异常,没心眼地点头说是,“当时素妆阿姊与归小官人正走着,恰巧碰上卓先生问路。” 浮云卿镇镇慌乱的心神,又问:“那日,是哪一日?” 缓缓笑她忘性大,“真忘了?哎唷,就是你去二公主府喝得烂醉那日。你忘啦,次日醒来后,你还给我写了封信,尽数自个儿的丑态呢。” 解释罢,方后知后觉地发现,浮云卿与敬亭颐俩人,皆一脸凝重。 浮云卿摁下慌乱如麻的心思,强撑精神说好,“缓缓,改日再聚。” 言讫不等缓缓回应,便快步走出陈家话本坊,气冲冲地登上金车。 车夫窥见她变了脸色,不敢多问,只能勒紧缰绳,赶忙远离这处。 车内,敬亭颐觑着浮云卿阴沉的脸,不知要怎么解释,只叹这回大意。 万万没有料到荣缓缓会贸然前来,破坏他的计划。 浮云卿气恼地摘下帷帽,往敬亭颐怀里一扔。 她深吸口气,“我需要一个解释。” 她问,“卓先生不是说要去看亲戚么,怎么跑到相国寺与你会合了?你知道他没看亲戚,为甚不跟我说?瞒了这么多日,是不是我不问,你就不打算说了?” 一连串的发问,每问一句,敬亭颐的心便沉一寸。 第54章 五十四:奖励 ◎讨个奖励。◎ 夏夜的风扑簌簌地刮着车窗, 荡起绫帘,刮来细微的灰尘,在浮云卿心头落了沙。 她挪挪身, 竭力将脊梁骨贴紧车背。坚硬的车背硌得皮肉生疼,像被一摞银夹子紧紧夹着。 质疑人的时候, 就算身心不舒服,也得造出一阵气势,免得落下风。 浮云卿将手里的帕绞得凌乱,睨着垂落的裙摆, 不愿分给敬亭颐一眼。 她低声道:“不是说好, 不会欺骗我么。骗人是丑陋小狗,你想做丑陋小狗吗?” 听及她嘟嘟囔囔, 敬亭颐便知此事并没有他料想中那般严重。 以他对浮云卿的了解,真正的气是悄无声息的,绝不会似眼下这般, 拿丑陋小狗试图威胁他。 笑声闷在心里, 敬亭颐故作肃重状,泄着声回:“此事,非臣有意隐瞒。臣心知瞒您不好,但这件事实在是难以启齿。” 浮云卿没好气地“哼”一声,“是难以启齿,还是根本没想好借口向我解释?” 敬亭颐说怎么会,“臣怎么会骗您呢。” 骗人这事嚜,要是自己不承认, 白的能说成黑的, 明的能说成暗的。谎言, 诓着诓着, 自己就信了。自己信,还怕别人不信? 叵奈浮云卿总在执着地问,敬亭颐无奈地叹气,出声解释道:“起初卓旸与亲戚约好,辰时二刻于汴河大街前,保康门瓦子西头的一家客店见面。卓旸及至客店,并未见到人。问了店家才知,前晚亲戚已经动身离开。亲戚传来的信,是假信。卓旸找不见人,便来相国寺寻臣。” 浮云卿蹙眉聚眼,“亲戚前晚已经离开,而卓旸收到的是假信,真这么凑巧?再说,这假信是亲戚写的,还是旁人写的?亲戚是被动离开,还是主动离开?” 计较过往的时候,头脑比任何时刻都清醒。浮云卿望着敬亭颐,迫不及待地想听他的回话。 哪知他听罢她这几句发问,又似方才那般,闷声沉默起来。 浮云卿虚空踹他一脚。知道他最爱洁,容不得袍上有半点污秽,可又咽不下这口气,便伸直脚踢了踢他的脚踝。 “说话。”她命令道。 敬亭颐眸色复杂,揣度地回话:“这件事很复杂,臣跟您说,倒会给您徒增一件烦心事。臣想,这件事就到此为止罢。但臣的确并非有意欺瞒,卓旸与亲戚约见是真,没见到人是真,与臣一道出现在相国寺也是真。若您执意要问,那请给臣一些时间,让臣把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再与您一一讲来。” “说,你说我听。你说出来,我会烦心。你若憋着不说,我更烦心。” 敬亭颐顺从地说声好,“亲戚是被动离开,约见前晚被刺客掳走,后刺客将其折磨而死。刺客伪造假信,派信使将信递给卓旸。前晚离开,次日约见不成,正是刺客的计谋。这便是臣掌握到的信息。至于刺客为甚要掳走亲戚,臣尚未查出。” 浮云卿听罢,倒松了口气。她还当是多大的事,原来只是刺客作祟。 她活了十几年,每年春夏秋冬,都会碰上大胆的刺客,提着长剑,来取她性命。所幸她天生好命,每每遇刺,护卫军都能及时赶到,将刺客抓捕。这些刺客也奇怪,明知刺杀不成,偏偏魔怔般地去做。蹲在诏狱里,不待大理寺审,便服毒自尽。 今年没来,又兴许已经来过,只不过她不知道。 浮云卿并未表现出一丝胆怯,反倒责怪地斥敬亭颐:“刺客的事还要瞒着我,真当我是不带脑子长这么大吗?” 敬亭颐窥她神色缓和几分,便拍拍身旁的位置,示意她挪身坐近。 浮云卿轻俏地“哼”一声,提着裙摆坐过去,“这事暂且称作‘客店案’罢,你自己去查,不知何时才能查出真相。不如添我一个,咱们俩一起查。我可不是那娇滴滴不堪折的小娘子,有的是力气和手段,就是不眠不休,也要把案查得水落石出!” 敬亭颐犹豫道:“怕是不成。” 浮云卿正沉浸在做查案女官的幻想里,听及自己的提议被敬亭颐否决,急切回:“有什么不成?敬先生,你可千万不要小瞧我。” 言讫豪迈地捋起衣袖,手握拳,曲臂给敬亭颐展示着手臂练出的肌肉。 “我一直跟着卓先生练武呢,不是羸弱的白斩鸡,而是‘力能扛鼎’的怪力娘子。” 话落,又虚空打了几拳,给敬亭颐证明她说的怪力。 这几拳空有花架子,遇上刺客,不等她打出拳,长剑约莫就刺到了她的心肺。 花架子骗骗外行人就罢了,偏偏碰上敬亭颐这练过武的,大眼一睐,便知是吹嘘。 “您自然有进步。”敬亭颐折中回道,旋即开口解释:“四位亲戚的尸身皆已找到,死状凄惨,的确是受了许多折磨。要调查案件,需得找仵作验尸。调查清楚死因,才能总结出线索,抓捕刺客。” 浮云卿说真可恨,“刺客当真猖狂。四位百姓被折磨而死,我们要查,仅仅靠自个儿是不成事的。不如把这诉状上奉给开封府与大理寺罢,让这两司协理,查得也快些。” 敬亭颐原想将此事糊弄过去,哪知浮云卿还真头头是道地分析起来,忙劝道:“死者是卓旸的远房亲戚,若真上奉,届时公主府会被牵扯进去。事情闹大,权力便不在咱们手上了。您信臣么,您若信,臣这几日就能把真相查出。” 浮云卿附和说倒是这理,想及卓旸,又问:“卓先生他还好么?虽是不亲近的亲戚,可人没了,他心里总归不好受。你看你,要是你早点跟我说,我就能及时地安慰他一番。” 敬亭颐扯起她的手,“臣知错。” 说罢,另一只手的食指弯曲,做了个跪倒的姿势。 “为表歉意,臣给您叩叩首。” 食指往下折半截,恍若一个懊恼的小人,跪地叩首,起身再拜。 小人恭敬地跪了三下,用雌懦的声音问着面前的公主,“小底知错,公主殿下大人有大量,原谅小底罢。” 公主憋着笑,佯装严肃回:“你这厮叩首真是没诚意,人家两条腿跪地,你偏偏是一条腿。” 话落,伸手掰出敬亭颐的中指,将他的食指和中指这两指握了握,“刚才的不算,重来。” 敬亭颐笑着说好,食指并中指,弯曲叩了三下。 小人求饶的声音更软更腻,“小底求您绕过。” 浮云卿仍旧不满意,“光叩首可不行。” 小人弯了弯腰,“好罢,小底要怎样取悦您?” 浮云卿沉吟半晌,忽地甩开二人相牵的手,又抬手将敬亭颐并着的两指掰开。 再抬眼细细一看,敬亭颐伸着食指和中指,不知所措地放到身前。 这两根手指像极了兔耳。 浮云卿将敬亭颐空闲的左手揿高,掰开他的两指,与右手一样放到身前。 敬亭颐任由浮云卿胡乱掰着自己的手,他伸出四根手指头,不明觉厉。 “这是作甚?” 浮云卿娇嗔地瞪他一眼,“多嘴。现在再向我叩叩首罢,让我看看你的诚意。” 话音甫落,便见敬亭颐弯了弯四指,配上他一脸无辜的神情,当真像一只求饶的白兔。 仍觉不够。 浮云卿向前倾身,握着他的手腕,将其举到与前额同高。 “弯弯手。”她戏谑地命令道。 敬亭颐眨着眼,听话照做。 浮云卿忍俊不禁,勾起明媚的笑,“小白兔,看在你虔诚求饶的份上,这事就原谅你了。” 望见她一口白牙,敬亭颐才反应过来,原来他弯曲的手,在浮云卿眼中,竟是一双兔耳! 见浮云卿转身退后,敬亭颐倏地搂紧她的腰,往自己怀里捎。 “不许抱我。”浮云卿捶着他的胸口,埋怨道。 敬亭颐不依,用僝僽的眸看着浮云卿,“小底跪了好多次,难道不能讨个奖励么。” 身遭充盈着他的气息,是一坛烈酒,把她灌得五迷三道。 “也不是不行。”浮云卿眨眨明亮的眼眸,眸底那簇耀眼的光亮,似要把昏暗的苍穹给搽明。 她摁着敬亭颐的胸膛,羞赧地仰头阖目,慢慢朝敬亭颐凑近。 然而—— “嘎吱——” 车夫勒紧缰绳,辘辘马车猛然止住。 车夫扭扭僵硬的脖颈,急切地朝车内喊声:“公主,回到府囖,您准备下车罢!” 往常他说完这声,下刻便会掀开车帘,掇来踮脚杌子,搀扶浮云卿下车。而今晚却难得没掀,不是忘了,而是人有三急,实在着急,连多说一句话的功夫都不敢废。 憋一路,如今终于捱到家,当即拽着裤腰直奔茅厕。他自己也觉此事污秽,不愿污了浮云卿的耳,一路憋着气没敢说。 再说,这不还有驸马在嚜。 公主驸马同乘金车,下车时,杌子便派不上用场。 车夫想,驸马定会架起公主的腰,稳稳地把她抱下来。 府门口等候的婆子女使也这么想。她们耐心地等敬亭颐掀帘,一把将公主抱起,在她们揶揄的眼光中,揉揉公主的发顶,说声辛苦。 往常如此,今晚也当如此。 然而等了半会儿,车帘仍旧平静地垂在车厢前。 禅婆子急躁地皱起吊梢眉,朝退鱼吩咐道:“你去挑开车帘,看看那俩人是不是睡着了。” 退鱼福身说是,走到金车前,刚拽住车帘,还未用力掀,便察觉出有一股力道在与她做对抗。 她从外面拽帘,车厢里的人也从里面拽着帘。 她要掀帘,车厢里的人却不让。 这股不容人置喙的力道,叫退鱼泄了气。她朝婆子那方摇了摇头,摊了摊手,无可奈何。 车厢内。 笃笃的马蹄乍然停止,浮云卿没刹住力,直愣愣地朝敬亭颐扑去。 原本她想亲一下敬亭颐的侧脸,当作奖励。不曾想金车停得猝不及防,她撅起的嘴也措不及防,猛地撞向敬亭颐的唇。 嘴皮贴嘴皮,正是大好的时机。 浮云卿飞快抽离,莫名其妙地丢了句,“敬先生,我想看看你的牙。” 敬亭颐耳廓烧得通红,尽管他不理解在这般旖旎氛围下,为甚浮云卿提出要看他的牙,可他仍听话地微张起嘴。 难道是要扮演看牙的大夫,让他陪着演一出戏? 然而下一瞬,敬亭颐便惊在原地,惊得合不上嘴。 因为浮云卿嫣红的唇又凑了上来。 她环着他的脖颈,又伸出手揉揉他的耳垂。 并且,捎带试探意味地,探出.舌。 作者有话说: 小浮云:来比个耶。 敬先生:比耶,再送给你个小兔子。 感谢在2023-04-07 00:42:38~2023-04-08 00:09: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谁偷了我的牛牛、YYello 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5章 五十五:游蛇 ◎偏偏她不知。◎ 灵活的游蛇喜欢窝在潮湿的洞, 扭着身躯不断往洞里爬。 敬亭颐面前就有一条憨头憨脑的小游蛇,看中了他的口腔,想往里面钻。这条小游蛇没钻人家窝的经验, 将自己腌得满身水光,左摇右摆, 不知如何前进。 她学坏了。 不好好待在自己的窝里,还想霸占别人的窝。明明独处最是自在,非得邀请另一条游蛇狎戏。 “缩回去。” 敬亭颐捏捏她的脸颊肉,轻声斥道。 浮云卿肉眼可见地失落下来, 若她有一条尾巴, 此刻约莫就耷拉在了地面上。 “第一次尝试失败。”她深深地叹口气,继而又自言自语地安慰着自己:“没事, 来日方长。” 敬亭颐失笑,揉着她的脑袋,示意她往车帘处看。 “你揪着车帘作甚?”浮云卿飞快瞥了眼车帘, 又转眸睐他。 她忽地掩面打了个哈欠, 明亮的眸子里霎时泛起水灵灵的雾气,眸底泛着浅红,仿佛被狠狠欺负过似的。 敬亭颐艰难吞咽了下,话音比先前要低,回道:“外面有人。” 话音甫落,他揪着车帘的手便松开垂落在身侧。 同时,车帘被退鱼掀开。 车内是敬亭颐将浮云卿紧紧拥在怀中的场景。 退鱼羞得往后倒退几步,道声万福, 请人下车。 浮云卿也羞, 懊恼地捶着敬亭颐的胸口, 朝他口语道:“怎么不早点跟我说。” 敬亭颐笑她时而胆大时而雌懦, “怕什么,人家没看见。” 只瞧见相拥,便往后退。若瞧见两条游蛇紧紧交缠,怕是要退到千里之外,整个人被烧熟了。 敬亭颐安抚地拍拍浮云卿的背,“好了,您不是有话要问卓旸么,臣抱您下去,快去找他罢。” 浮云卿懵懂地噢几声,这才想起正事,快步踅至信天游。 “卓先生,你还好罢?” 浮云卿猛地推开院门,然而抬头一瞧,竟窥见盈盈月色下,有位裸着上身,只穿条袴子的男郎! “我……我并非有意。” 浮云卿羞赧地捂着双眼,话音比打在卓旸身上的水珠还颤。 真是莽撞大意,她竟窥见卓旸舀着水瓢沐浴。问话时,卓旸正背对着她舀水淋身。 今下满脑想的是他宽阔的背和修长的腿,还有那不知落向何处的晶莹水珠。 浮云卿心里拜了拜老天爷。老天,为甚世间糗事,都要让她做尽! 卓旸倒一脸淡定。不是甚么大事,男儿郎的身子看了就看了,何况他还穿着袴子呢。 卓旸眼里懵懂,嘟囔声回:“您来之前,臣很好。您这一来,非但臣不好,您也不好了。” 言讫,挑起挂在木架上面的手巾,迅速擦干身,披上一件外袍,再飞快系上蹀躞带,动作快得甚至都出了残影。 “嗳,睁眼罢。”卓旸走到她身旁,仰头往外觑了觑,敬亭颐竟然没跟来。 很怪,敬亭颐这个万年老醋精,竟然放任公主一人来找他。 卓旸一手扯着浮云卿纤细的手腕,一手利落地合上院门,拉着她往亭下坐。 “您方才问我好不好,是甚么意思?” 夜间风凉,他刚问过,蓦地打了个声音响亮的喷嚏,把浮云卿惊得双肩一抖。 亲戚死了四位,且死状凄惨。卓旸定是恐惧极了,受了刺激,于是成了眼下这副格外镇静的模样。 浮云卿用悲悯的眼神盯着他,时而啧啧嘴,时而叹叹气。 倒把卓旸看得一愣一愣。 沐浴前,他练了一个时辰的功夫,嗓子眼比漠北的地还干,渴得口腔几欲要被黏住。于是给自个儿淪盏茶,一饮而尽。 浮云卿心想,这厮定是偷摸哭了好久,否则为甚会这么渴。看来卓旸还是位重情重义的君子。 想及此处,那悲悯的眼神中,又附加几分钦佩。 她脑里编着安慰人的话,可除了“不要伤心”这句,竟想不出其他的安慰话。 她也渴,是紧张的渴。遂学着卓旸的动作,淪茶,接着一饮而尽。 咽下最后一口茶水,浮云卿果决起身,背对卓旸,负手而立。 她学着话本子里的角色,背着话本子里的句子,故作深沉道:“人这一生,有时比山脉长,有时比笔杆短。无论如何,人死不能复生。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卓先生,人死不能复生,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罢。我允许你痛苦绝望三日,因为三日成晶。三日后,你的人生明亮光辉。” 每说一个字,她都觉得自己像那泛着光芒的佛陀,她自己都为之感动,何况是卓旸。 于是潇洒回头,本想看卓旸崇拜的模样。哪知甫一转身,却见卓旸瞠目结舌地看着她。 卓旸又淪一盏茶,一饮而尽。他深吸口气,试探地质问道:“您是撞见什么生死离别的事了吗?还是,受了什么刺激?” 浮云卿心想,傻小子,受了刺激的分明是你! 她叹口气,“卓先生,你亲戚的事,我很抱歉。你放心,客店案我一定给你查得水落石出。那些心狠手辣的刺客,我一定打到他们跪地求饶。” 越说越起劲,恍似自己是武林高手。浮云卿眼神坚毅,凭空打了几拳,再撇下一句狠话:“你放心,届时我提着刺客的人头见你。” 话落,才瞥见卓旸满脸复杂的神色。 “臣亲戚的事?”卓旸一头雾水,“臣能问问,亲戚发生了什么事吗?” 他孤儿出身,若真有亲戚,恐怕如今都已变成森森白骨喽。何况约见亲戚此事,本就是个诓骗浮云卿的谎话。 倘若没这句善意的谎话,她与敬亭颐的感情怎会突飞猛进?再说这件事都过去了小半月,好端端的,怎的又被提了起来? 浮云卿摇摇头,“卓先生,伤心乃人之常情。但你一味逃避可不行。我知道,你与敬先生瞒着我这事,是为我好,不想让我烦心。可我既然已经知道,那就要把这件事解决好。你是公主府里的人,杀害你的亲戚,就是杀害我的人。这般恶劣的事,岂能忍气吞声?” 卓旸心惊肉跳。 他那本就不存在的亲戚,何时被刺客杀害了? 然而不等他说出疑惑,院门倏地被敬亭颐推开。 他端着一方茶盘,踱将亭内,将茶盘放在桌上。又给浮云卿倒了盏玫瑰花茶,“公主,您在外面跑了一天,累了罢?玫瑰花茶清热解火,喝几盏,消消疲倦。” 浮云卿捧着建盏,“敬先生,你来得正好。你来跟卓先生说说客店案的事罢。” 身旁还有个空置的石凳,浮云卿扯着敬亭颐的衣袖,示意他坐下。 “敬先生,我已安慰他一番,貌似效果不显著。”浮云卿趴在敬亭颐耳边说道,“卓先生逃避谈及此事,你快帮我劝劝他。” 敬亭颐颔首说好,“您先坐在亭下乖乖喝茶,好么?臣与卓旸踅至游廊,说说贴心话。” 浮云卿说那好,“你俩都是男郎,你比我懂怎么去安慰他。” 俩人用着并不小的声音,你一言我一句。停声后,一道用悲悯的目光望着卓旸。 卓旸“啧”一声,附和道:“亭下热,我去游廊凉快会儿。” 言讫起身走远,浮云卿拍着敬亭颐的手,示意他赶紧跟上去。 若非眼下时机不对,她真想夸夸这两道并肩而行的身影。 当真赏心悦目。 那头卓旸踱到廊下,咬牙切齿地踢廊柱一脚。 他把廊柱当成敬亭颐,踢了一脚,力道不够,又踢了一脚。 若非浮云卿在院内,他的拳脚早飞到了敬亭颐身上。 当然他也会被敬亭颐揍得很惨。 敬亭颐低声斥他,“你发什么疯?” 卓旸不可置信,“这话应该由我说罢。” 俩人对视一眼,卓旸便捋清了客店案的来龙去脉。 被折磨而死的亲戚,四处逃窜的刺客,迷离扑朔的客店案…… 这一桩桩,怕都是敬亭颐为了弥补先前的谎言,而撒下的另一处谎言罢! 卓旸咬牙警告他,“这种事,往后不要再发生。” 敬亭颐嗤笑一声,回道:“怎么可能?先前不是你说,我会撒更多谎来圆吗?今下我努力去圆,你也得好好配合。” 卓旸睨他一眼,“那你倒是说说,我怎么配合?不存在的亲戚,去哪找四具死状凄惨且死了小半月的尸身。不存在的刺客,又该去哪儿找?” “遇事不决,干脆都推到韩从朗身上。”敬亭颐说道,“你忘了么,半月前,韩从朗将兔演巷里四位看门郎抓走,对他们滥刑这件事?当时那四具破碎的尸身,被扔到兔演巷,向我们示威。韩从朗派来的刺客,与那尸身一同关在行尸房里。公主要看亲戚,就把那四具拿出来应付。要看刺客,就带刺客来给她看。” “至于查案嚜,”敬亭颐敛起意味深长的眸,补充说:“就说是韩从朗这阴险小人而为。你没有亲戚,那就认四位看门郎做亲戚。没有刺客,那就拿我们抓到的刺客顶数。如此,谎言就不是谎言,客店案也成了桩真实的案。” 卓旸不曾想这两件毫不相关的事,竟能联系到一起。 敬亭颐的计划天衣无缝,顺理成章。明明是一件虚构的事,经敬亭颐这张嘴皮子一搅,竟成了件再真实不过的事。 人证物证俱在,仵作的事也好说。任浮云卿百般疑问,他们也能从容对付。 卓旸叹他机关算尽,“你要是能把这缜密心思,放到正事上去,估摸此刻,天下就会是你敬家的天下。” 敬亭颐听了一笑,不置可否,“公主的事,就是正事。虢州那边,情况稳定。待秋猎后,我们就可以进行第一波行动。” 话落转身折回亭内。 卓旸赶忙跟了上去。本已做好面对浮云卿的准备,哪知遥遥一望,竟望见浮云卿趴在石桌上,阖目睡得正香。 卓旸踅步亭下,“公主睡过去了?” 敬亭颐说是。他欣慰地抚着浮云卿的背,觑见浮云卿听话地喝了半壶茶,脸上笑意更深。 “玫瑰花茶助眠。”他低声说道,“这孩子体力差,一整天来回跑,脚步不停,早就累得不成样子。喝几盏玫瑰花茶,快速入眠,实在正常。” 卓旸吁了口气。原还在想,浮云卿会不会听见几句廊下的话。今下见她睡得香,他这颗心也就落了下来。 卓旸劫后余生般地说,“要是公主再问起,那就按计划说。” 敬亭颐却满不在意,“放心罢,我会劝公主脱身客店案,把这事交由我去查。何况我存着一件新奇的事,还未曾与她说道。若她执意插手客店案,我会把那件事说给她听。这孩子操心这,操心那,只要有一件事压过客店案,那她便会被新的事吸引。” 卓旸抄手欹着亭柱,本想多嘴一句,问问这件新奇的事指什么。见敬亭颐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便噤了声,不再过问。 * 子时,卧寝。 浮云卿睡得迷迷糊糊,梦里正揉着巨兔软乎的耳朵。那只白色巨兔脾气好,任她揉来揉去,非但没有生气,反而温顺地翻滚身子,将柔软的肚皮翻到她面前。 她乐呵地伸手,却在即将摸到那张肚皮时,悠悠转醒。 醒来,映入眼帘的是敬亭颐冷白的胸膛,还有她深陷进去的指印。 浮云卿霎时惊醒,瞪大迷离的眸,坐起身来。 她轻轻将敬亭颐的里衣合紧,又推推他的身,“敬先生,你让一下,我想起夜。” 敬亭颐宽大的手掌,本能地搂上她的腰。明明人还在睡梦中,眼都没睁开,偏偏关心地问:“自己去害不害怕,要不要我陪你去?” 浮云卿摇摇头说不用,“你睡罢,我去去就回。” 话落,捂着小腹,轻手轻脚地下床,开关门扉。 说不害怕,其实心里怕得紧。 偌大空旷的府邸,白日里没觉得瘆人,深夜逛一圈,只觉背后跟着无数妖魔鬼怪。 吹来一阵冷风,都觉是哪个鬼魂来索命。明明没做伤天害理的事,偏偏怕这虚妄的鬼灵。 浮云卿暗自发誓,往后睡前,谁递来的茶都不能喝。否则起夜煎熬,心惊肉跳。 她飞快剪腿折回卧寝。慢慢推开门扉,却见敬亭颐坐在床边,点着桕烛等她。 说不清是葳蕤灯火暖,还是敬亭颐宽慰的眼神暖。一路胆颤,在进屋那刻,乍然消散。 “敬先生,你怎么不睡了?” 敬亭颐纵容地笑笑,“您的脚步声,在岑寂的院内,被无限放大。臣阖眸,眼前是您惊慌失措的脸,耳边是您迅疾的脚步声。还说不害怕,您这不是怕,还是什么?” 浮云卿揉揉鼻尖,爬进被窝里,“还不是想让你好好睡一觉。结果呢,我害怕得紧,你也没睡好。明明想端好水,结果两头的水都撒了。” 敬亭颐剪灭桕烛,将她捞回自己的被窝。 “傻孩子,在臣面前,您逞什么强。”敬亭颐仔细掖紧被角,“你睡在自个儿被窝里,不多会儿腿脚一伸,人就窜进了我的被窝。干脆一起睡好囖。” 浮云卿可不乐意,无意睡,跟有意睡,分明是两种意思。 跟他睡在一个被窝,就想亲亲他,偎偎他。他呢,多数时候都会制止她摩挲的动作,说不急于一时,倒把她衬得跟个火急火燎的猴似的。 她蹬着腿,恍似被土匪绑到山寨里的黄花闺女,“放我走,我要出去。” 敬亭颐环紧她的腰,起初还能戏谑她几句。可越说,她越起劲,挣扎的力度越大。 好嚜,强买强卖非他所愿,干脆放她走好喽。不曾想手一松,浮云卿也不再挣扎。再一紧,她又开始挣扎。 与他玩乐不要紧。这个顽皮孩子,总在想着法儿,逼他失态。他若真发起狠,她又会哭得梨花带雨。 敬亭颐拍拍她的.臀,“不要闹。” 浮云卿哼几声,“拍我就算了,看在你下手轻的份上,我就勉为其难原谅你。可你为甚还要在被窝里放个木棍,是要威胁我么?我可不怕你。” 话落,旋即察觉出敬亭颐身子一僵。 而后,她自己身子也是一僵。 口不择言,这哪里是木棍,分明就是被她誉为“中通外直,不蔓不枝”的…… 那物。 这下她不敢再闹,敬亭颐也不敢再拦。 浮云卿悄悄往旁边挪身,“我……我困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说罢。” 说着赶紧闭上眼,眼睫飞快颤着,一副心虚害怕样。 待她的呼吸声变得沉稳悠长,敬亭颐才起身下床。 三更半夜的,他往身上泼着冷水,浇灭气焰。时不时无奈地叹口气,再钻进被窝里,已是疲惫不堪。 兴许一旦心里藏事,人就睡得浅。 翌日卯时,不需女使来叫醒,浮云卿便兀自起身,坐在床尾发呆。 这个时辰,敬亭颐已经洗漱好,在书房备课。 比及侧犯尾犯进屋伺候,就见浮云卿拢着被窝,捧着一册话本子,读得津津是道。 侧犯给她穿着夏袜,出声问道:“公主,您读的是什么故事,说来叫我们听听罢。” 浮云卿翻翻封皮,念道:“《西窗小记》,归隐录撰。昨日我专门往陈家话本坊跑了一趟,去取早先预订好的归隐录新作。这位的话本子最是难抢,若非给的钱多,这几册早就被旁的贵女抢光喽。” 听及归隐录的名,两位女使眼眸发亮。 一时忘了伺候,蹲在浮云卿身侧,听她讲着话本子里的故事。 “第一话是《金巧娘三去风雨楼》。话本子里写,金巧娘命里带霪,郎君在外宦游,她在家坐不住,就到风雨楼这个地方,寻对眼的情郎。她往风雨楼去了三次,每次都相中一个俊俏的男郎。后来发现,那仨男郎竟是亲生的兄弟。这下可好,把王家三兄弟都招惹了。兄弟仨为她大打出手,死的死,伤的伤。结果金巧娘谁都没选,郎君归家,她与郎君白头偕老。”浮云卿勾起嘴角,“《西窗小记》这一册,讲的全是花心的小娘子与深情的小官人之间的事。构思新奇精巧,甚受京中贵女欢迎。” 尾犯深有启发地点头附和,“要不说有些人天生富贵命呢。就是做三教九流的事,也能赚得盆满钵满。” 侧犯说是呀,“归隐录出来前,那些话本子都是写视女人如草芥的事。男人将女人折磨得体无完肤,偏偏女人心甘情愿地倒贴上去。看得气人!归隐录笔下的故事,真真符合我们女人的心境。” “这般细腻的遣词造句,也只有女人才能写出来了。”浮云卿捞起身旁的几册话本,塞到侧犯尾犯手里,“真想和她做至交,真想成为她的好友。” “您已经是了。” 敬亭颐搭腔道。 见女使听得入迷,连伺候人的活儿都忘了做,敬亭颐斥道:“你们两位女使,真是失职。退下罢,我来伺候。” 侧犯尾犯无辜地对视一眼,心想退下真是遂了敬亭颐的意。他巴不得近身伺候浮云卿呢。 待女使走远,浮云卿才抬眼问:“敬先生,你说‘我已经是了’,是什么意思?” 敬亭颐捞起她的身,给她穿衣。 “您还没有猜出归隐录的身份吗?”敬亭颐抱着她,将她摁在妆奁台前,给她梳发挽髻。 窥见敬亭颐流畅的动作,浮云卿喃喃道:“你何时学会梳髻了。” 旋即又说:“你知道她的身份?快跟我说说,我真没猜到。” 敬亭颐回:“《归隐录》,是一位叫许从戡的太医,归隐山林后所作。书内有诗有赋,详细地记着他每日做过的事,寻到的乐趣。《西窗小记》、《西窗再记》,是许从戡晚年所写,回忆当年在药坊司当太医的那段日子。许从戡是前朝人,国朝忌讳流传前朝的书本,故而这三本书,今均已失遗。” 他挽了个灵巧的发髻,“臣说到这里,您应该能猜出她的身份了罢。” 浮云卿满眼惊讶,“笔者竟是缓缓?当真看不出来。我只知缓缓善调香,精读史,不曾想,她还会写话本子呢!” 然而再细细一想,原来许多事,在许多个时刻,已露出蛛丝马迹。 那日去留园拜访缓缓,那张长桌上面,不仅摆着香具,还摞着几册话本子。 那几册话本里夹杂着写满字的纸,当时看见,并未在意。 昨晚在陈家话本坊遇见缓缓,难怪她不迭询问归隐录哪里写的好,原来是套话做研究。 想及此处,蓦地心慌起来,“缓缓用的名字,是许太医起过的。若话本子流传得广,缓缓会不会被抓起来?” 敬亭颐取来一根篦子插在她鬓边,“不会。若有人问,大可以说是重名。这几个名再普通不过,若真细细考察,恐怕会查出许多重名的人事,难道都要一一审查吗?” 浮云卿放心地吁口气,“那就好,那就好。改日得空,得好好与缓缓说道话本子的事。哎唷,全京城贵女都喜欢的归隐录,原来竟是我的好姐妹缓缓。旁人还日夜盼着缓缓出新作时,我已经同她说起新作的故事来囖。哎唷,真是好。” 脑里是美好的畅想,现下她照着铜镜,欣赏着满头珠翠。 浮云卿不迭夸赞,“敬先生,你真是件百宝囊。真想不出,世上还有什么事能难倒你。” 敬亭颐笑她油嘴滑舌。 难倒他的事,不多,但的确有。 譬如怎样减少浮云卿与荣缓缓的来往。 荣缓缓,善调香,破解过他调的香;精读史,且与前朝许太医联系紧密,指不定哪日会把他的身份破解出来。 若叫她发现,他是前朝皇子,那她定会把这个消息告诉浮云卿。 他怎么会眼睁睁地看着这种事发生。 敬亭颐捱下心底阴暗的想法,勾起嘴角,出声哄道:“在您与缓缓见面前,不如先给臣多留几日时间罢。” 他扮演着纯善的角色,一步步收紧网,将浮云卿拢到网内。 偏偏她不知。 作者有话说: 缓缓:天才写手。 敬亭颐:全能男妈妈。 小浮云:我?我是开心小狗。 第56章 五十六:局外人 ◎没有比敬亭颐更爱浮云卿的人。◎ 浮云卿沉吟半晌, 不知如何回话。 敬亭颐说的倒也在理。 往常她与素妆缓缓,一月会见五六次面。约见勤快,会被各家爹娘训斥。长久不约见, 心头痒得紧。这月来,她与两位姐妹已经会过七次面, 若再见面,怕是会被贤妃唤到禁中,数落一番。 贤妃闷在慈元殿里日夜焚香礼佛,睐见她的孩子满京城疯跑, 心里总归不平衡。总劝府内两位先生增加课量, 把浮云卿的闲暇时间都阗满,看她还能跑去哪儿。 如今往禁中去, 多半不是好事。浮云卿耸耸肩,“敬先生,这几日上下晌都有课, 恐怕没时间带你去外面逛了。” 敬亭颐说不急, “您待在府里,不也是把时间都留给臣了吗?夏日酷热,与其冒着中暑的风险往外跑,不如待在府里,吹着冰鉴,悠闲地读书练字。” 踅至珍馐阁,与卓旸碰了面,浮云卿才想起那件亘在她心头的要紧事。 “卓先生, 你缓过来了罢?” 卓先生正舀着米粥喝得香, “公主放心, 臣没事。您昨晚劝的对, 我不能再沉湎过去,荒废眼下。” 浮云卿欣慰地说这才对囖,“我说到做到。” 旋即扭头看向敬亭颐,“敬先生,咱们什么时候去查客店案,要怎么查?” 敬亭颐往她碗里夹了块嫩豆腐,“您若有时间,随时可以去。” 言讫,做恍然大悟状,补充道:“忘了跟您说,昨晚我与卓旸已将那刺客逮捕,与四具尸身押在一处。该审的,已经审出来了。您若想问,随时可以去那间房。” 浮云卿惊他动作快,“就过了一晚上,人就抓到了?怎么抓的,飞檐走壁,刀剑相撞吗?” 卓旸接过敬亭颐审慎的眼神,替他补充道:“那刺客害了我的远方亲戚,心里发虚,昨晚在兔演巷附近转悠,他没料到我出门,转身想逃,我自然不许。三下五除二,就把人给打晕过去,捆在房里。” 兴许谎言说熟稔后,自己都深信不疑。卓旸心觉他深受敬亭颐影响,竟然脸不红心不跳地编着话诓骗浮云卿。 这倒也不算诓骗。正如敬亭颐所说,他们手下的人的确是被刺客杀害,原因过程不同,结果却相同。 就算是谎言,也是善意的谎言。他们与韩从朗交手,竭力把浮云卿从中间择出来。杀人害命这般血腥事,小娘子家,还是不知道为好。 浮云卿问:“兔演巷,就是那个两排死士挂巷墙的巷子吗?” 卓旸点头说是,旋即睨向敬亭颐,让他来解释这个话头。 敬亭颐又说自己忘了解释,“那日您看到的两排死士,正是经臣手培养了出来。臣总觉您周遭防护太少,护卫军只守门站岗,您出门在外时,他们并不能时刻随从。既然这样,那臣就培养出能时刻保护您的死士。您放心,兔演巷如今是一道死巷,出入封闭堵塞,外人进不来,不会发现死士。那日您能从巷里穿过,只是看巷郎一时的失误。” 时下贵胄世家,兴养死士。死士与禁军厢兵不同,不像有头有脑活生生的人,更像是被主家操控行事的傀儡。私养兵是重罪,可豢养死士却合理合法。因此浮云卿听敬亭颐养死士,仅仅颇感震惊,并没往深处想。 “你们两位先生,行事向来迅疾。往往是一旦有件重要的事,下刻就已解决好。”浮云卿叹着,“这约莫就是艺高人胆大罢。” 她朝敬亭颐耐心交代,“敬先生,往后这打打杀杀的危险事,还是叫卓先生去做罢。他身强体壮,可你不同,你落下病根,哪个不小心,病发怎么办?” 这句话,可算是同时得罪了两位先生。 卓旸身强体壮,自己并不比他差。敬亭颐心里埋怨,都是卓旸这厮太爱出风头,给公主烙下一个硬朗的形象。珠玉在前,纵是他武功比卓旸高,也消除不了他在浮云卿心头病弱无能的形象。 卓旸也气,气公主偏心明显。她明明知道打打杀杀危险,却仍派他去做。 他打头阵做危险事,敬亭颐这厮倒乐得轻松,扮扮可怜,就令浮云卿心软得不成样子。敬亭颐有病根,他难道就没有么? 他是不爱哭的孩子,而敬亭颐是那爱哭的孩子,自然会比他得到更多关照。 俩人话不投机半句多,互看对方不顺眼。卓旸闷头喝粥,而敬亭颐则不迭给浮云卿夹菜。 万丈高楼平地起,浮云卿眼睁睁瞧见那方食物往里陷的瓷碗,逐渐膨胀成皮涨肚大的胖子。 “好了,好了。”浮云卿忙止住敬亭颐的动作,朝他递去个感激不尽的眼神。 敬亭颐这才停了手。 上晌,是敬亭颐的教习课。 授课的地方在“云内影”这进院,横亘在内院与信天游院中间,欹一株古老的香樟树而建,阴凉通风。 往常敬亭颐授课时,卓旸就在信天游院内练武,写字。 信天游静谧,没有女使伺候,就连端水倒茶的小厮,也是大半天才来一回。更多时候,卓旸一人享受着院内的静谧,呼着热气,拳脚砸向木桩,操练至满头大汗,方能把那些烦心事赶出心头。 及至七月,热辣辣的日头能晒掉一层皮。卓旸快速冲了个澡,身子清爽,可这颗心仍躁动不堪。 正巧小厮进院换茶,卓旸逮人问道:“公主还待在云内影听课吗?” 这话分明是明知故问。这个时候,公主不听课,难道还能在敬亭颐眼皮子底下窜出去? 不料小厮却摇摇头,“一刻前,公主与驸马便出府到郊外骑马去了。阖府都知道这件事,噢,方才小底来过信天游一趟,见您尚在练武,不敢上前打扰。您练完武,小底进来换茶,恰巧您又问起公主的去向,小底便回了话。您千万不要生小底的气。” 小厮呵腰站在卓旸身旁,只觉卓旸这伟岸的身姿,要把他给碾成肉泥。换茶的手不断抖着,两条腿也飞快颤抖,唯恐做错哪个动作,这条命就没了。 卓旸飞快瞥他一眼,不耐回道:“你怕我作甚?我打的是奸佞小人,你怕成这副模样,难道你是奸佞小人?” 话落,见小厮抖得更快,支支吾吾地说不是,就差给他行跪地求饶,求他放过。 卓旸莫名升起一股烦躁之意,摆摆手叫小厮赶紧走。 再一抬眼,见小厮飞快逃窜出院,当真是把他当成个吃人不吐骨的鬼面阎罗。 吃过一盏茶,卓旸起身踱进云内影,正碰上侧犯尾犯打扫书堂。 放眼望去,书桌上还摆着教具与还未来得及合上的书本。 这俩人,大热天去郊外骑马,走得如此匆忙,好似是忽然长了双鸟翅膀飞出去的。 卓旸走到桌边,敛眸睃着浮云卿写字的纸。 “谁识浮云意,悠悠天地间。”卓旸出声念道。 自打进了公主府,他对一切与浮云有关的诗都格外敏感。 浮云卿,当真是个好名字。好到让他梦中想,日夜想。 卓旸揿起那张纸,握着页角,看得认真。 侧犯尾犯打扫干净,朝卓旸道了声万福,正欲抬脚离开,蓦地被卓旸唤住。 “这俩人,好端端的,怎么就出了门?” 两位女使面面相觑。尾犯戳着侧犯的胳膊,让她来解释。 侧犯说不清楚,“驸马教课,会支开在此伺候的女使小厮,书堂里只有他与公主两人。俩人为甚要出去骑马,恐怕只有他们自个儿清楚原因。奴家听看院的女使说,公主驸马牵着手离开,公主笑得明媚。旁的一概不知。” 言讫,便领着尾犯离开书堂。 卓旸乍然泄了浑身力气,瘫坐在杌子上面,紧紧盯着那张写着一句诗的纸。 幽怨的眼神似能把纸戳出无数小洞,将多余的地方戳掉,最终只留“浮云”二字。 盯得认真,空旷的书堂只剩下卓旸平稳的呼吸声。 “小浮云。” 他低声唤了句。而后猛地撒开纸,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惆怅失落的原因。 清醒后,他眼前不再浮现浮云卿的一颦一笑,反倒是回放着敬亭颐警告他的场面。 在每个处理掉拦路人的夜晚,敬亭颐都会警告他,“你最好对公主无意。” 敬亭颐没开玩笑,他也回得认真。 “当然。” 他潇洒地拍拍敬亭颐的肩,“我对公主无意,倒是你,不要一头扎进情海,不可自拔。” 那时他满心轻蔑。大业未成,被儿女情长绊住脚,实在是件丢人的事。 他嗤笑敬亭颐长了个满载浮云卿的脑子,对敬亭颐甘之如饴的卑微模样,嗤之以鼻。 那时他的一句句“当然”,出自真心。 而今,若敬亭颐再问起,他仍旧会轻松回一句“当然”。 心境却不复当初。 亲历后,卓旸才发觉,爱与不爱,喜欢与不喜欢,不是能与不能的事。 韬光养晦许多年,他无数次警告自己,千万不能喜欢浮云卿,千万不能爱上浮云卿。 今下他确定了自己的心意,他的确喜欢浮云卿。苗头从何而起,想不出。 颠覆心上人的国家,是件很困难的事。 于敬亭颐而言,于他而言,都是说不出口的煎熬。 敬亭颐是驸马,能名正言顺地接触浮云卿。他却只能找个站不住脚的借口,多看浮云卿几眼。 何其残忍。 卓旸浑浑噩噩地踱回信天游,再提不起半分力气。窝在榻上想了片刻,倏地传来小厮。 “我要出去一趟。”卓旸说,“待公主回来,你跟她说,今晚我就不回来了。” 小厮虾腰说是,犹豫问道:“您要去哪儿?” 去哪里捱过漫漫长夜,卓旸尚未想好。然而在小厮面前,他却逞强道:“你告诉公主,我要去青云山。” 他只在青云山与浮云卿单独相处过。 整座青云山,难道没有能收留他一夜的地方?再不济,他就挖开那座坟,睡到棺材里面。 小厮窥他兴致不高,本想安慰几句。叵奈卓旸态度强硬,直接打消了他的念头。 床板硌得卓旸脊背生疼,他不耐烦地起身,挑开窗,窥着屋外风景。 热浪翻腾,树荫洒在地面,也在他的心头上,洒下一片阴影。 情不知所起,情深不深,倒不知。 他只认一件事。 没有比敬亭颐更爱浮云卿的人。 敬亭颐的爱里,比他多了不要命的癫狂。 从前他劝敬亭颐远离浮云卿,如今倒觉着,这俩人天生一对。 而他,始终是第三者,是融不进去的局外人。 作者有话说: 一万字分开发,晚7点补一章~ 下周空闲时间多,多存点稿,让大家看个爽~ 第57章 五十七:马场 ◎你是小敬先生。◎ 自新宋门出来, 顺着汴河水道流淌的方向往东南处走,越暨虹桥,再经过环城河桥, 便会走出外城。 郊外,白色炊烟袅袅升起, 烟雾将碧绿山景烘得水灵灵,像往郊景外套了层琉璃罩子,不甚真切。 浮云卿呼吸着新鲜的空气,站在小山坡头, 垂眸细睐着一方光景。 马夫驮夫前拉车, 后抻马,押着一队系着彩绸铜铃铛的马往虹桥处行去。老橐驼帮紧跟其后, 老汉安抚着橐驼,伸出粗糙黝黑的短指头,指着城内浮华光景, 眼里全是金银元宝交子票。 打麦场的栅栏朝外敞开, 脖搭汗巾的庄稼人,正合伙把石碾子往草屋棚下搬。石楠树夏蕊绽开,几个男童女孩聚堆在树荫下乘凉,舀着荔枝冰饮子水喝。 晌午头毒辣,巡检司与厢事公所交接公务。而后一队朝东北行,一队朝东南行。 浮云卿与敬亭颐到郊外时,堪堪午时一刻。这个时辰,干粗活的汉子都歇了手, 回家吃午膳。二人打算骑过马, 选一家茶馆用膳。 骑马是个出汗又出力的活儿, 因此出门前, 浮云卿特意卸了妆容,一张脸不施粉黛,出汗也不会觉得闷。 她跟着敬亭颐下坡,问道:“敬先生,我们的马在哪里? 敬亭颐牵紧她的手,不迭嘱咐她小心脚下,边回话:“望火楼旁侧,有一家骑马场,马就在场棚下待着。” 言讫便带人进了骑马场。 敬亭颐提前往骑马场里做了打点,今下场主觑见敬亭颐的身影,赶忙从棚下窜出迎接。 “欸,是敬小官人罢。”场主笑得谄媚,八字胡须耷拉在上嘴皮,“小官人,您要的两匹马已经备好了。一匹公马,一匹骟马。骟马被骟得早,性情温顺,适合初学。马具检查无误,您领马进草场后,可以直接上马。” 又将精明的眼珠瞥到浮云卿身上,见她未戴帷帽,梳着元宝髻,是婚妇的模样。 场主垂拱着手唱喏,“这位是令正罢,问夫人安。” 敬亭颐无意与他多做纠缠,只简单说了句“内子怕生”,旋即领着浮云卿接马。 骟马适合初学,然而浮云卿并非地道的初学者。先前在大内猎场,她的三位兄长,轮流教过她学骑马。 猎场都是汗血宝马,烈性强,她小小一道身躯,还没马腿高。趴在马背上,揿着比手指粗的缰绳,颠颠簸簸,吐了许多次,也没学会驾驭骏马。 因此如今见骟马温顺地任她抚摸,满眼惊奇。 这匹骟马,鬃毛被梳成一股股麻花辫,垂在身侧。额前一簇白,浑身通黄,是最受小娘子家喜爱的那类马。 敬亭颐牵着骟马,耐心给浮云卿讲解要领,“先从骟马的左前方绕到它身旁,一脚踩马镫,另一只脚借力,带动腿跨在马背上。起初上半身不要坐直,要匍匐在马背上,试着拽好缰绳,松紧适中。” 睃及浮云卿面露胆怯,他安慰道:“别怕,我给你牵着马。待马跑开后,我再松开。” 浮云卿心想,既然走了老远到郊外,需得趁此大好时机证明自己。在兄长面前丢脸她不怕,就怕在敬亭颐面前丢脸。 再说,骑马的基本要领她还是懂的,叵奈先前没遇上一匹适合的马,没办法施展本领。 一鼓作气,带着烜耀的意味,浮云卿利落上马,动作一气呵成。 她摸着骟马鬃毛,爱怜问道:“小马,你叫什么名字?” 骟马嘶鸣一声,踏踏轻快的马蹄,做着回应,不知听没听懂。 “马场里的马只按行伍排名号。这匹马安置在四棚第三块地,因此叫‘四三’。”敬亭颐扬笑解释道。 浮云卿失落地“噢”一声,又问:“那匹公马的名号呢?” 言讫,便听棚下传来一阵不服气的嘶鸣声,马蹄踏得比骟马还快。 那匹公马惨遭忽视,不满地甩着鬃毛。 敬亭颐回:“‘四六’,它被安置在四棚第六块地。” 浮云卿提议道:“既然没正经名字,那在今日,就给他们起两个新名字罢。我们只在今日租赁马,给马起个名字,也算是不枉此行。” 敬亭颐将那匹公马牵到骟马身侧,又踱回骟马前,“您想起什么名字?” 浮云卿沉吟片刻,忽地狡黠一笑,她拍拍骟马头,“我这匹,叫‘敬小马’。你那匹,叫‘小敬马’。” 敬亭颐失笑,“一个是敬小马,一个是小敬马。那臣呢,臣是什么?” 浮云卿敛眸看他,“你嚜,你是小敬先生。” 话落便策马飞奔出去,人与马一溜烟地没了影迹。 敬亭颐利落上马,策马奔腾。笃笃的马蹄敲着他的耳膜,周遭青绿的景色被疾风搽得模糊。 草场宽敞,信马由缰,爽快的感觉恍惚间将他带回了虢州。 他握紧缰绳,夸赞着这匹马。 “看来庄里的人,并未将你养废。小敬马。”敬亭颐意味深长地说道,“但不要忘了你的本名,北落。” 苍穹上有颗耀眼的星辰,北落师门星。 北落师门星有异常,便象征着某地将起兵变,军事即将大乱。 北落马,原先跟着他跋山涉水。后来他来到京城,马便被养在虢州庄里。 春三月,他进了公主府。这匹骏马,悄摸被送进郊外的骑马场。 而那谄媚的场主,刘师门,正是庄里派来监视他的人。 浮云卿在课上提,想去郊外骑马。他只犹豫半会儿,便遂了她的意。偌大的郊外,偏偏带她来这片。众多的骑马场,偏偏带她来这处,仅仅是给场主证明,他信上没有半句假话。 ——“我已取得公主信任。” ——“我已掌握公主喜好。” ——“我已打入皇家内部。” 他以为能从容处理好两头事,然而在瞧见刘师门不怀好意地打量着浮云卿那刻,仍出手下意识地保护浮云卿。 当着刘师门的面,他失了态。想必明日起,刘伯又得一封封书信往他这处递,信上指责他罔顾大业,沉溺儿女情长。 正敛眸深思着,眼前骤然窜进一张笑意明媚的脸。 “敬先生,你骑的可真慢。”浮云卿故作技艺高超,勒紧缰绳,朝他倾身,笑得肆意张扬。 她噘嘴抱怨道:“我都绕着草场跑了三四圈了,回眸一睐,你这马还在原地打转。你呢,不知在想什么,马踏去哪里,好似浑然不觉。敬先生,你是有什么心事吗?” 敬亭颐诚实说是,失落道:“臣一人骑马,总想起那日您醉酒,臣与您共乘一马这件事。失去才知道珍惜,您与臣共乘马时,臣在生您的气。如今臣孤零零地骑马,又想起有您陪着的好。” 浮云卿听及他这番可怜话,心想不过是小事一桩,竟值得他挂念许久。 “嗳,我当是多大的事呢。”她撞撞敬亭颐的手臂,“既然想,那就贯彻实施囖。骟马瘦小,容不下两人。咱俩一同下马,我再上你的马,同乘一匹马,这事多简单呐!” 敬亭颐随意诌了个理由,掩饰他不可告人的心思,哪知浮云卿倒真听了进去。 再一恍神,她就下了马。 浮云卿安抚地拍拍骟马身,趴在它耳旁,不管它听不听得懂,低声吩咐道:“敬小马,你听话,自己去玩罢。等我朝你示意,你再回来。听清楚没。” 话音甫落,就见骟马点了点头,马腿一屈,学着男郎唱喏的模样,给她道别礼。 这匹骟马当真通人性,浮云卿心里叹道。当然,马通人性,也有她一番功劳。别看她表面澹然镇定,心里不知求了多少声佛祖,让他显显灵,不要给她难堪。 如今佛祖显了灵,她愈发傲气,大胆地走到公马侧边,伸手试探地摸摸马头。 哪知公马将头一瞥,不仅没让她摸到,还送她一个蔑视的白眼。 仿佛在说:就凭你,也配摸我? “这匹马脾气很倔。”敬亭颐下马说道。 他护着浮云卿上马,心里却怨着刘师门将北落马养得一身桀骜之气。 原先他养北落时,北落是出了名的脾性温顺。 刘伯劝,前朝皇子的马,不能没傲脾气。便将刘师门调过去,替他养马。养着养着,马壮实不少,脾气倒也日渐增长。 物是人非事事休,经年辗转,事非他所愿,阻止不成,只能做局外的旁观者。 浮云卿窝在敬亭颐怀里,缰绳被敬亭颐握着,她不用操心什么事,干脆将精力都转移到郊外的风景。 她说,“敬先生,咱们骑出马场罢,我想到外面看看。” 敬亭颐说好,“那您要坐稳,场内草地平坦,郊外地面颠簸不平。要是颠得不舒服,立刻告诉臣。” 浮云卿让他放心。哪知话音刚落,骏马“嗖”地奔腾起来。 一时哪还顾得上仔细看风景,风自耳侧呼啸而过,马蹄越快,浮云卿便越觉自己要飞了起来。 她呢,从小就想长一双鸟翅膀,自由自在。想去哪儿,翅膀一挥,就能去哪儿。从封闭的宫墙内飞出,天南海北地乱飞。飞累了,就把翅膀卸下来,躺在床上呼呼大睡。 马越快,俩人挨得越近。敬亭颐环着浮云卿的腰,将她稳稳箍在怀里。 他轻声问道:“您想去哪里?” 不是问“我们要去哪里”,而是问“您想去哪里”。 他一向把选择权交到浮云卿手里,大事小事,任凭浮云卿决断。并无所谓,他的确不在意这些事。 让出选择,让出决定,能换来浮云卿开心的笑,值得。 浮云卿歪了歪头,“顺着汴河走罢。在内外城与郊外都能窥见这条长河,河道宽敞,船只来往停靠。顺着汴河走,走到码头。我想看看码头的风景。之前不敢走那么远,总觉出了码头,我就不再是京城里的人,而是要乘船漂泊四方的人。以前是一个人去,眼下可不同,有你陪着我,做什么都不怕。” 敬亭颐说好。 浮云卿没去过码头,他倒对这处颇是熟悉。 然而在浮云卿面前,他得佯装不熟悉。下了车,浮云卿好奇地来回探头张望,他将马栓到棚下,陪她一起演这出新奇的戏。 渡口码头,扬着帆的船舶一座贴一座,到处摆着沉重的货物,到处传着船陀指挥船工卸货搬货的声音。 京城里的安逸闲适传不到繁忙的渡口。 浮云卿瞪眼看得认真,“码头,每日都是这么繁忙吗?炎炎夏日,就算累得浑身臭汗,也不愿下船歇息吗?” 敬亭颐颔首说是。有关民生民计的话头,他总是回得格外认真。 “码头每日都是这 么繁忙。船舶要装载送到各州郡的货物,各州郡送来的货物也需在码头一件一件,一箱一箱地卸下。春夏秋冬,无论是酷夏,还是寒冬,船工都要埋头苦干。他们知道冷热,也想下船歇息,只是每歇一次,船陀便会扣除一次工钱。船工要养家糊口,只能不分昼夜地苦干。不是不愿歇息,而是不敢歇息。” 浮云卿深深地叹口气,“百姓竟然过得这么艰难。先前并未听说歇息要扣钱这件事。这恶劣风气,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变法开始。”敬亭颐回道,“朝官主持变法,其中一项是主张降低过税①,鼓励外来货物流通。过税低,各渡口分成低,船陀捞的油水就少。钱少,便会激发矛盾。船陀压榨船工,以工钱要挟,船工只能不要命地干。” 国税各项,向来不是浮云卿需要关心的事。何况她这个身份,也无法做过多关心。 不关心,是不顾百姓死活,自私自利。关心,是妄图涉政。 她心里清楚百姓过得苦,可却无法帮忙,久而久之,索性选择不再关心。 今下听敬亭颐将其中利害讲得清晰明白,倏地生出兴趣,问道:“过税低,那住税②呢?” “住税提高。”敬亭颐将浮云卿拉到茶馆大棚底坐下,“坐商住卖,是为住税。住税提高,百姓做生意,来往羁旅,成本都要增加。” 浮云卿一下便听出税项这方面的不对劲,“高住税低过税,是要打压百姓经商出游吗?过税降低,外来货物会向内流通得更广,压缩本土货物生存空间。这难道不是欺负百姓吗?” 敬亭颐却摇头说不一定。 官家是她的父亲,她可以对变法这件事随意做评价。而他却不能。他否定变法,哪怕只否定其中一项,被有心人听见,下一刻罪名就定了下来。故而他只能含糊其辞,说各有利弊。 他委婉说道:“兴许是经商太盛,各类商物大同小异,不新奇。打压本土货物生存空间,意在倒逼商人造出新奇多样的商物,与外来货物产生竞争,继而更好地满足百姓的需求。” 变法各项,涉及方面广。数条法令,不会全部万无一失。要真论起来,一条过大于功的法令,倒为他拥兵造反,提供了可行之策。 大多百姓都以为自己活在太平盛世。百姓嚜,只要吃饱穿暖,谁会闲得没事干,放着安逸日子不过,跑去造反? 他们活得“贱”,只要吃饱穿暖,万事好商量。换而言之,只要百姓能吃饱穿暖,他们并不关心,这天下是谁家的天下。 谁能让他们吃饱穿暖,谁就是天下之主。这天下是浮家的也好,敬家的也罢,他们只会拥戴能让他们吃饱穿暖的官家。 在太平盛世造反,不是件容易事。敬亭颐要做的,是抓住变法里一个微小的错处,将其无限放大,把盛世搅乱,给造反这等违逆事,摁上一个正统的噱头。 当然,这些□□的话,他不会说给浮云卿听。 她是深居内闱的公主,对诡谲的朝局不甚了解。不了解好办,他用她能理解的方式,一一讲给她听。 她不会知道他的野心,毕竟他的理由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您是国朝的公主,理应多听听民声才是。” 这是从百姓的角度来劝她。 从教书先生的角度,他会劝,“臣同意您来郊外骑马,一方面是想叫您散散心,另一方面也是在想,书本那些知识总归是死的。说一千道一万,不如您自己亲自去民间走一走,看看书上的道理,说的对不对。” 他甚至能以驸马的身份,说:“臣自然有私心。臣想约您出来,与您说话,吃茶,做只有我们能做的事。” 他是万千百姓之一,是兢兢业业的夫子,是求公主怜爱的驸马。 也是野心十足的豺狼。 而浮云卿只知道他的前三种身份。 她淪着茶,钦佩道:“敬先生,你真是个百宝囊,什么都懂。不仅懂,还能给别人讲得清清楚楚。” 敬亭颐淡淡一笑,“臣原想,这样枯燥沉重的话头,您会不爱听。” 浮云卿说怎么会,“从前待在禁中,姐姐也爱把我捞到她身边,讲天下苍生,讲黎民百姓。她讲得引经据典,令人昏昏欲睡。我倒是想去了解,叵奈实在无聊无趣,每每听得眼皮打架。什么都没听进去,还得受她一顿骂。敬先生讲得直白有趣,我想日日听。” 敬亭颐回那好,“等再上课,臣讲一页书本,就给您讲一件民生事。” 言讫搵帕,给浮云卿轻轻擦着鬓边的汗珠,“这里热,臣带您回马场旁的一家茶馆罢。那馆子里设有冰鉴,凉快通风。正好到了用午膳的时候,馆子里有您爱吃的凉面,您想去哪里吗?” 浮云卿捋整衣衫,旋即起身,扯着敬亭颐的手,跟在他身旁,“敬先生想的真周道。” 她漫不经心地夸赞一句,“你对我这么好,万一哪天,你不在我身边,那我可怎么办?” 敬亭颐安慰她不会,“臣是您的驸马。天底下哪里有驸马逃窜,不管不顾公主的事?” 俩人路上悠闲地搭着话,下了马,浮云卿才知,原来敬亭颐说的茶馆,竟是一家孙羊正店的分店。 孙羊店,是一家坐落于州桥的三层店楼。所谓“正店”,便是得了官府允许,顺应榷酒,能自家酿酒售酒的店。 孙羊正店家大业大,内外城各设几家店。今春以来,在郊外也设了家分店。 正是眼前挂着青旗的“孙羊小茶馆”。 一楼吵闹熙攘,浮云卿跟着敬亭颐上了二楼,找了个临窗的位置坐下。 过卖端着两本菜谱踅近,“二位贵客,是吃茶噇酒还是用熟食?” 言讫,将菜谱分别放于浮云卿与敬亭颐面前。 浮云卿百无聊赖地翻着菜谱。天热,实在没胃口吃热饭,索性点了碗凉面,配一盏桂花蜜冰饮子。 敬亭颐并不在意吃什么,膳食味道好不好。浮云卿吃什么,他就跟着吃。只不过将桂花蜜冰饮子换成了苦菊茶,他吃不惯甜食。 小茶馆客人多,厨子少,用膳还得耐心等半晌。这是浮云卿从来没经历过的事情。 细细想来,她这十六年,向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纵是要天边的星星,眨眨眼的时间,内侍便捧着一碗载着星星的清水来到她面前。 “公主,您要的星星来囖。” 内侍宫婢围着她打转,竭尽所能地哄她。 等待于她而言,是件很遥远的事。而对百姓来说,等待,漫无边际的等待,再正常不过。 想及此处,浮云卿又无奈地叹口气。 成了婚,非家宴佳节,非禁中召唤,她不能主动到禁中去见人。 当即暗自下誓,待哪日入宫,定要与爹爹说说变法利害。看不见就算了,但凡她亲眼看见百姓吃苦,一定得为他们说话。 正想得出神,哪知听见一声熟悉的声音。 “欸,不曾想会在这处碰见你们。” 浮云卿扭头望去,那道声音的主人,正是她讨厌的韩从朗。 韩从朗斟酌着词句,走上前来,唱喏道:“问敬小官人,还有,夫人安。” 浮云卿蹙起眉头,嘴角冷冷一扯,“韩小官人,遇见我,你可以装作没看见。这样给你省了说客套话的麻烦,也省得叫我心烦。” 韩从朗不在意浮云卿的嘲讽,把话头转向敬亭颐,嘴欠地挑衅说:“怎么,如今你的身份不一样了,竟不愿与我说话了吗?” 又意味深长地问,“还是,受了挫,无颜面对我?” 浮云卿剜他一眼,她真想不出,世上为甚会有韩从朗这种惹她烦得很的小人。 “韩小官人,你说话一向不带脑子吗?”浮云卿嗤笑道,“敬先生会无颜面对你?哼,白日做梦,痴心妄想!” 韩从朗笑得森然,拉来一条杌子,翘着二郎腿坐到浮云卿身侧。 浮云卿恶寒地往窗边躲了躲,嘟囔一句“不要脸。” 她明明教养极好,偏偏遇上韩从朗这没脸没皮的,真想把所有坏话都斥他一遍。 韩从朗回:“受没受挫,问问不就得了?” 言讫,浮云卿与韩从朗俩人,一齐看向沉默的敬亭颐。 敬亭颐却回浮云卿一个安慰的笑,“您还记得客店案吗?那时臣说,案件已经查清。只要您想,随时可以说给您听。这样血腥的事,臣本不愿提。您学业繁重,不必在此事上耗费心神。今下既然有人挑衅,那臣就把挑明了说,那刺客,在韩小官人手底任命。” “敬亭颐,你不要血口喷人!” 韩从朗拍案而起,气急败坏地怒斥道。 “我是不是血口喷人,你难道不比我清楚?”敬亭颐抬眸睨他,“你派刺客杀害那四位,这难道不是板上钉钉的事?” 敬亭颐这话说得巧妙。 只提那四位,却不提那四位的身份。韩从朗以为,四位指兔演巷四位看门郎。而浮云卿以为,四位指卓旸的远房亲戚。 话点两头,偏偏能让两头都信服。 浮云卿脸色阴沉,“韩从朗,你真是卑鄙无耻的小人。” 作者有话说: ①②:宋代商税分为住税、过税两项。住税相当于过去的市税;过税相当于过去的关税。 第58章 五十八:喊山 ◎旸山开晓眺。◎ 韩从朗瞠目结舌, 他骂敬亭颐卑鄙,“这些事,你竟都对她说了?” 这些事, 指他与敬亭颐明里暗里厮杀的血腥事。先前尽管二人互不对付,但在浮云卿面前, 仍假惺惺地维持着友好的关系。 他与敬亭颐因朝事斗得死去活来,私底下恨不得把对方一剑捅死。渐渐的,生了一种默契——不愿拉浮云卿下水。 而今,敬亭颐破坏了这份稀薄的默契, 与韩从朗撕破脸皮, 往明面上斗。 浮云卿不知俩人之间的恩怨,只把“这些事”, 当作客店案。 她维护着敬亭颐,朝韩从朗斥道:“你做过这么阴险恶毒的事,难道我还不配知道吗?韩从朗, 你可是有把柄在我手上, 若敢逼我,我定会把你捅的篓子告到韩相面前去。” 韩从朗来孙羊小茶馆,是有意为之。他的探子时刻监视着浮云卿的行踪,知道浮云卿要来这处茶馆用膳,前脚接后脚地赶了过来。 不求浮云卿能和颜悦色待他,只盼她能分自己一眼。哪知浮云卿说的话一声比一声呛,直接把他父亲给搬了出来。 父亲是亘在他心头的一道天雷,伺候他的人, 都知道父亲是他的雷区。 偏偏这道雷, 被浮云卿轻轻松松地说了出来。 韩从朗咬着后槽牙, “我做的事狠毒?好, 走着瞧。看看谁才是心狠手辣的人。” 言讫拂袖而去,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人影一走,过卖便把膳食端了过来。 他不敢细想,低头垂眸,默默摆着碗筷,神色阗然,心底却掀着狂风巨浪。 过卖话音微颤:“二位贵客,请享用膳食。” 转身时,腿脚软得不成样子。若非有意强撑,恐怕就要瘫倒在客人面前。 他出身乡野,没见过大场面。可方才听及这桌客人的对话,精魂简直要被吓出躯壳! 过卖斗胆猜测,靠窗这桌贵客,应是公主与驸马。而那愤懑离去的小官人,非富即贵,有当朝丞相沾点关系。 三位都能挥挥手就要了他的命。 经韩从朗来闹,浮云卿本就不多的胃口,今下又被碾磨得稀碎。 潦草吃几口面,喝几口冰饮子,便催着回府。 原想府里该是个安逸的地儿,回去睡一觉,恢复精力,准备下晌的课。不曾想甫一回府,便听禅婆子来报:“卓先生告了假,去青云山。您下晌的课没了。卓先生说,今晚他就不回来了。” “青云山?”浮云卿蹙眉疑惑,“今晚不回来,那他住哪儿?难道准备打地铺住山里吗?” 小厮喝腰说是,“卓先生说,您不必担心他。他在山里住一晚,次日上晌回来。” 敬亭颐也皱起眉头,“他有留下什么物件吗?” 小厮眼睛一亮,差点把这事给忘囖。旋即掏出腰间一封信,递到浮云卿手里。 “公主,这是他给您留的信。” 浮云卿接过,正欲拆开,便听小厮出声劝阻:“公主,卓先生交代,您得在独处时拆信。” 小厮转着打量四周的眼珠,赧然道:“这头人多声杂,不便拆信。您回了卧寝,遣散旁人,再把信拆开罢!” 明明是卓旸吩咐下来的话,可却要小厮传达。这话不中听,众人蔑视不解的眼光直往他身上剜。小厮两股战战,雌懦告退。 “他在搞什么名堂?”浮云卿揿紧信,仔细打量,“青云山里半家脚店都没有,他怎么睡,难不成要把那座老坟头推翻,躺在破败的棺椁里?” 敬亭颐心想,估摸卓旸就想这样做。 他不动声色地揽过浮云卿的腰肢,带她往内院走。 卧寝里,只有浮云卿与敬亭颐二人。 浮云卿不自觉地用力握紧卓旸留下的信,指节泛白,手背筋络尽显。她艰难地吞咽下,飞快瞥眼敬亭颐,犹豫道:“敬先生,他交代,独处时再打开信。” 话外之意,便是劝敬亭颐赶紧离屋,好让她能赶紧拆开信。 敬亭颐平时一向纵着她,仅仅递个眼神,敬亭颐便知道她想要什么。 像今日这般,把提示词都往明面上说,还是第一次。 敬亭颐一脸落寞,“您信不过我吗?” 浮云卿诚恳地晃了晃头,“这不是信不信得过的事。既然卓先生特意交代,那我肯定要按他说的做。这封书信,若是您留的,也提出同样的要求,我也会照做不误。敬先生,你平时不是这样的。你怎么了?” 敬亭颐被她这话噎得几欲窒息。 他怎么了? 他在浮云卿眼前,一向谦和有礼,懂得进退,从不叫她感到难堪。 她需要,他便凑到她身前。她不需要,挥挥手便能遣走他。 甚至不需她挥手,他便会主动离开。 如今他不想似从前那般听话温顺,只在这件事上,他与卓旸做着较量。 他清楚卓旸出走的原因,也清楚信纸上会留什么话。 他清楚浮云卿在拆开信后,会去青云山寻卓旸;清楚在寻回卓旸后,他们仨的关系,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一切都清楚,都明白,却仍想与之抗争,将浮云卿留在身边。 敬亭颐往后退几步,站在光圈里,发丝染着光,静静望着浮云卿。 他垂着眼睫,眼眸里是破碎的光亮,张了张唇,审慎问:“您要把臣赶出去吗?” 您要把臣,从这段关系中赶出去吗? 浮云卿不明所以,窥见敬亭颐面色低落,她本能地想踅过去哄。 她将信笺反扣在桌面,挺直腰杆,坐在杌子上。 每次都是这样。敬亭颐或气或醋,朝她发脾气,尽管发得隐忍,可还是叫她心里不舒服。他发脾气,她就得觍着脸赔不是。 他发脾气,不似寻常男郎大吼大叫,不似寻常男郎打打骂骂。他什么都不做,只是用可怜巴巴的眼神望着她,只是独自黯然神伤,只是在她来问时,说着哀怨的话。 他的脾气,不会对她造成半分影响。 偏偏她在乎他,偏偏他仗着她在乎他,偏偏他仗着她无底线地宠他。 肆意妄为! 浮云卿决定,不能再纵容他。她将信笺揿得皱巴巴的,一身力气泄在信笺上面,心底打气助威,沉声道:“敬先生,是卓先生要把你赶出去。” 话音甫落,便见敬亭颐眼中光芒倏尔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无边无际的僝僽黯然。 的确是卓旸要把他赶出去,而卓旸之所以敢这么做,全靠浮云卿无形中给予他的底气。 敬亭颐颔首说好,唱了个肥喏,轻轻推开门扉,悄悄离去。 浮云卿无奈地叹气,顾不上那头敬亭颐的哀怨,赶忙拆开信笺。 只见信纸上写着两句话。 “若要寻臣,酉时一刻乘金车出发。若无意寻,臣会在青云山里歇一夜,次日归。” 浮云卿读完,倏地满心失望。 她将信纸揉成团,投进桕烛星火里。直至那笔龙走蛇的字迹燃成黑齑,才收回目光。 她看重这封信,宁愿让敬亭颐发脾气,也要遵循卓旸的要求来拆信,仅仅是为了看信上卓旸到底有没有提放假补课的事。 下晌原本是他的课,可他告了假去青云山,课空了一节。按卓旸那斤斤计较的脾性,既然少上一节,定会找个空闲时候把这节给补上。她当然不想补课,那意味着她会少一晌与敬亭颐相处的时间。 她因着敬亭颐的缘故坚持拆信,反倒把敬亭颐得罪个彻底。她心心念念的信,半句没提补课,反倒是明晃晃地要她将人寻回。 竹篮打水一场空。 眼下她只能去赴约。去,得罪敬亭颐一人。不去,得罪敬亭颐与卓旸两人。 她图什么! 浮云卿当即决定要赴约。然而信上写,她须酉时一刻出发。今下不过申时,距酉时还有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足够让她做许多事。譬如找敬亭颐把这误会解释清楚,譬如读一册话本子,譬如贪吃几盏冰饮子。 她大可以趁此时机,向敬亭颐解释:她是贪图与他相处的时间,故而执意遣他走拆信。 大可以趁此时机,将缓缓写的话本子读完,再兴高采烈地给她写一封信:缓缓,你真是深藏不露。 大可以趁此时机,贪嘴餍足,吃得爽快,再睡个觉,轻松舒心。 想了又想,浮云卿决定谁都不去找,乖乖待在卧寝里,唤来侧犯尾犯给她梳妆打扮。 侧犯有意向她透露,“公主,驸马从卧寝出来后,直奔书房而去。进书房前他交代,今晚要歇在书房,就不往卧寝与您同睡了。” 浮云卿眼前一黑,“他也不来了?” 侧犯说是,“噢,驸马还贴心地说,叫您不要担心他。他自己一人也能撑下来。” 这当然是句反讽话。 “他倒是能撑下来。”浮云卿扯着嘴角冷笑,“他身上飘来的醋味可真是让我撑不下来!” 尾犯惊喜地“哎唷”一声,“公主,您竟然能看出驸马这是在吃醋。往常您就没辨出过驸马吃醋。” 尾犯附和说是呀,“往常您都是一脸懵。倘若驸马说要在书房里待一晚上,您只会让他注意保暖,别着了凉。” 被两位女使话语一点,浮云卿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开了窍。 霎时羞红了脸,支支吾吾地说哪有,将烫手的话头胡乱搪塞过去。 侧犯尾犯笑而不语,给她描眉画眼,梳发盘髻。 捱到酉时一刻,人终于坐到了金车里。 天稍稍黑,临走前,浮云卿扒着车窗,朝女使吩咐道:“在我回来前,不论如何,一定要将驸马请出书房。实在没招,就说,我命令他歇在卧寝。” 女使“欸”了声,敛袂道声万福,在晨晨暮色中,送走一辆金车。 及至青云山脚,黑漆漆的天落在眼前。 车夫将一杆守夜灯递到浮云卿手里,不放心地劝:“公主,要不然小底与您一同上山寻人罢。天黑,山路难走,偌大一座山,您要是走迷了路,小底可担待不起。” 半夜走山路,车夫心里怕得兀突突,反倒是浮云卿出奇地胆大:“你就在山脚等我罢。青云山的路我很熟,打着灯照,不会走错路。” 年青人血气方刚,说不怕,当真不怕。 迈了几十步台阶,浮云卿才想起,这座山里落着不知名的森森白骨,还有那座诡异瘆人的坟。 她爬台阶的脚步愈来愈慢,走了两百阶,侧身回望,茂密的枝桠树叶挡尽山下风景。她看不到山脚那辆金车,眼前一片黑漆,耳边穿过簌簌风声。夏夜里,她的心比冰块还冷。 浮云卿紧张地咽了咽,尝试小声喊人:“卓先生,你在吗?” 山野空旷,这道细微的声音被不断放大,余声回荡在她耳旁。 浮云卿眼一闭,心一横,干脆速战速决罢! 继而左手提着裙摆,右手握着灯杆,一鼓作气,恍似逃命之徒,三步当一步跨,用着平生最快的速度往山里跑。 跑得忘我,风声无情地拍打着她脸庞,变成无数个巴掌,直愣愣地往她的脸庞扇,扇掉脂粉,扇掉冷汗。 脚不能停,生怕一旦停下来,就会踩到指骨与头骨。 “啊——” 浮云卿再顾不得什么端庄形象,放声大喊,哪怕整座山不断回荡着她的叫声,也无心计较。 明知自己跑得狼狈,却仍不敢停脚。她不知自己是在往哪个方向跑,不知眼前是何种风景,只知只要喊出来,她就不会害怕。 喊了一路,喊到声音沙哑,仍旧没停脚。 单纯的叫声已经无法倾泻浮云卿恐惧的情绪,她开始咒骂起卓旸。 “卓旸,你这天杀的,都怪你!恨死你了!” “呦,真这么恨我?” 扑簌簌的风声里,传来一道她再熟悉不过的,轻佻戏谑的声音。 浮云卿猛地睁开眼,却见有道黑影蹲在树桠上,岿然不动。 “啊!”她惊得又喊一声,丢了守夜灯,连连向后退去。 惊恐地瞪大双眼,却见那道黑影,利落飒爽地从树桠上跳到地面,又拍拍手里不存在的灰尘,朝她走去。 冷清死寂的月色下,他舒展的眉眼生动轻快,是这座死气沉沉的山里,唯一靓丽的景色。 卓旸伸出手,“别往后退囖。你身后是下坡路,再退一步,就会滚在下坡的泥潭里。” 他戏谑的话语中,难得带有几分安慰之意。 她一路寻找的人,忍着担惊受怕寻找的人,眼下就站在她的身前。 心酸委屈不听使唤地从心头冒出,浮云卿拍掉卓旸的手,“你差点吓死我,知不知道?” 卓旸见她眼眶鼻尖泛红,忙走上前安慰道:“不是告诉你,我在青云山吗?我在青云山,这就代表着,哪怕你待在山脚不动,我看见灯火,会立即下山寻你。” 浮云卿听罢他这话,又气又恼地捶着他。 但凡她知道这点,就不会如傻子般,一路不要命不要面子地飞奔过来。 “有嘴不会说话吗?”浮云卿颤着声捶着他紧实的胳膊,“非得让我担惊受怕,你就好受了?” “抱歉。” 卓旸认真道。 他来青云山,最初的确是赌气。他气浮云卿在乎敬亭颐,也气自己在乎浮云卿,更气浮云卿与敬亭颐相互在乎。 他留下那封信,不过是置气之举。信上潦草地写两句话,其余什么都没交代。 因为他赌浮云卿不会来寻他。 他赌输了,却高兴得像是娶了新妇过门。 他是诚心诚意致歉,哪知浮云卿听了他这话,抬眸眨巴眨巴眼,泪珠便从眼眶里奔涌而出。 “我真的很害怕,都把遗言想好了,你知不知道。” 浮云卿越哭越凶,哭得脸颊通红,身子不自觉地颤抖。 “你……你别哭。” 卓旸往蹀躞带上胡乱摩挲一把。蹀躞带上挂着火石袋,挂着针筒,挂着刀子,唯独没挂一张擦泪的帕子。 一刹那间,卓旸动过用衣袖给她拭泪的念头。可转念一想,小娘子家爱干净,他的衣袖凑上去,恐怕被会嫌弃脏罢。 卓旸叹口气,伸手将浮云卿的脸捧了起来,用手笨拙地给她擦拭泪珠。 手心里有茧,他怕刮疼浮云卿的脸颊,用手上最柔软的指腹,小心翼翼地给她拭泪。 他收着劲,可她的脸颊依旧通红,不知是哭意染的,还是他刮红的。 浮云卿没有拒绝他的接触。 起初哭,是害怕失去又重新拥有,心里落差大。后来哭,却不知为何。明明慌乱的思绪渐渐平静下来,可泪珠仍在往外涌。 再回神时,卓旸宽大的手掌,已淹在她的泪水里,浸着泡着,渍了一层水光。 浮云卿吸吸鼻头,掏出衣衫上别着的一张帕子。先把脸上的泪擦干,又将那帕子扔到卓旸怀里。 “喏,擦擦手罢。你没帕子,可我有。笨,也不知道先问问。” 卓旸连连点头,那张帕子似块烫手山芋,烧得他手心又痒又热。 浮云卿掖着泪花,将卓旸当成出气筒,一拳捶在他宽阔的背,一拳捶在他劲瘦的腰。 “没听见我一直喊你的名字吗?也不知道给声回应。”她嘟囔怨道。 卓旸失笑,“我在树桠上睡得香,四周静谧,确实没听见你的声音。要是听见,我会置之不理?” 浮云卿幽怨地剜他一眼,“那我是误打误撞,进了你歇息的地方囖。” 卓旸满心歉意,心虚地来回张望,“这不是……没想到你真的会来寻我。” 浮云卿无奈地跺跺脚,“你都写了信,难道我会任由你在荒郊野岭里睡一晚?” 再说,若非得要得罪人,得罪两头,还不如得罪一头。 卓旸给她赔不是,“既然寻到了人,那就赶紧下山罢。” 他弯腰捡起被浮云卿扔在地上的守夜灯,将灯杆塞进浮云卿手里,“回去罢。” 听他那话意,仿佛是要护送她下山,而他仍要在山里呆一晚。 浮云卿不乐意,“不急,好不容易上了山,还是看看风景罢。” “看风景?”卓旸满头雾水,“大半夜的,哪有风景看?” 浮云卿指了指他躺过的那根树桠,“我想坐在那里,看风景。” 那处树桠高,粗壮稳固,两人坐也能支撑得住。 卓旸说行,捋起衣袖,正打算把她抱上树,就窥见她蹬腿伸手,原来是想攀爬到树上。 往上爬了几寸,又滑了下去,反反复复。 卓旸摇摇头,他真是低估了浮云卿的野性。 只知她哭得脆弱,忘了她疯野起来,什么都不顾。 “那棵树,是爬不上去的。” 卓旸踅到浮云卿身侧,搂着她的腰,借力往树桩处一蹬。 下一刻,二人便坐到了树桠上。 浮云卿惊得瞠目结舌,“你不是说,这世上没轻功吗?” 卓旸跅驰笑道:“噢,其实我是骗小孩的。” 有没有轻功,都不重要。 寻常人学个皮毛功夫够防身就行。学的越是高深复杂,要应对的危险就越多。 他不愿置浮云卿于险境之中。 “看风景罢。”他说道。 浮云卿将守夜灯放到身旁,葳蕤黯淡的灯光,照着卓旸俊朗的脸庞。 高处吹来的风更紧更密,她却仰着脸,惬意地感受风吹来拂走。 卓旸说看风景,她就看风景,甚至只看风景。 她望着天边皎洁的明月,一句应景的诗脱口而出。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她感慨地说,“不知在多年以前,或多年以后,会不会也有俩人深更半夜地坐在树桠上,望着这轮明月。” 卓旸侧眸看她,“会有的。” 但总归不是她与他。 没有人会像她,义无反顾地扎到黑魆魆的天里,将冷清的山喊出哗然的气势。 没有人会像她,哭哭笑笑,自己心里怕得要死,还逞强安慰别人不要怕。 旸山开晓眺。 他明明该是一座沐浴着日光圣辉的山,却长成了孤寂冷清的青云山。她喊山,也是在喊他的名字。 卓旸敛着眸,仔细描摹着她的脸,将她的脸记在心里。继而转眸,与她一同望着那轮明月。 此时此刻,天边的明月,与心里的明月,都属于他。 在他们约见的青云山,她也曾有过一刻,一刹那,属于他。 “想睡,就睡罢。” 话音甫落,那颗小鸡啄米似的脑袋,便欹在了他的肩头。 倘若他是驸马,他可以将她揽在怀里,拍着她的背哄睡。可他只是一位平平无奇的教书先生,他没有任何理由,去做僭越逾矩的事。 良久,落下一声认命般的叹息。 * 抱着熟睡的浮云卿踱将山脚,再一抬眼,正巧看见敬亭颐骑着北落马赶来。 “你把北落接来了?”卓旸问。 敬亭颐颔首说是。他捱着心头排山倒海的醋意,说道:“把她抱上车。骑上你的马,跟我走。” 浮云卿睡得熟,卓旸强忍着恻隐之心,拉上车帘,吩咐车夫回府。 车夫不敢多问,不迭点头说好。 送走浮云卿,敬亭颐与卓旸不再是教书先生,而是蓄意谋逆的乱臣贼子。 敬亭颐睐他一眼,“我们的人,成功潜入了辽国。伪装辽人,攻下了燕云十六州。” 旋即驾马越过卓旸,“燕云十六州,是我送给公主的礼。” 敬亭颐是在警告他。 卓旸苦涩地笑笑,跟在他身后,晃悠悠地走着。 他能拿什么跟敬亭颐比。 作者有话说: 感情戏搭配《Sea La instrumental》这首歌食用,效果嘎嘎棒! 感谢投喂营养液~ 第59章 五十九:太后 ◎您要怎么罚臣?◎ 子时, 群头春院岑寂静谧。明亮的圆月渐渐被厚重的腾云淹没,破碎黯淡的月色飞射四方,到处是闪着光的星点子。 有几撮星点, 环绕在侧犯的绫罗衫子上面。 她没心思拂走凌乱的星点,臊眉耷眼地站在卧寝前。犹豫半晌, 缓缓吁了口气,接着叩响门扉。 “驸马,禁中传信。” 那厢浮云卿被敬亭颐抱下金车,睡相阗然。这个时辰, 侧犯知道浮云卿还在睡着, 便斗胆唤声敬亭颐。 话音甫落,门扉便朝内打开。 门扉开得措不及防。侧犯反应延宕, 呆呆地仰头望着蓦然出现的敬亭颐。 敬亭颐满头墨发用红束带绑着,歪斜着垂到腰间。规整的里衣不松不紧地披在身上,在昏昏暗暗的月色下, 恍似一位意外染上凡尘的谪仙。 深不见底的夜, 他却像刚躺下就起身,眸底不见惺忪,是平常的阗然冷静。 “什么事?”他低声问。 侧犯不敢看他,敛袂道万福,低垂着头,“内侍传来一道口信:巳时请公主驸马到瑞圣园一趟。” 怕敬亭颐不解其意,侧犯小声解释道:“是王太后请的。王太后先前住在内宫慈明殿,后来生了场病, 搬到行苑瑞圣园住。公主出降时, 王太后尚在病着, 没能来赴宴。今下养好了身子, 叫公主与您前去,约莫是想瞧瞧新女婿。” 敬亭颐颔首说好,折回床边,正好睐见浮云卿白皙的腿肚奋力一蹬,把被衾踢到了床尾。 “热吗?”敬亭颐轻声问。 浮云卿自然听不见他的话声,睡梦中只觉心火燎原,心里的火与天气的热紧紧交缠,把她绑在火架上反复烤。 不仅蹬开被衾,还胡乱拽着里衣,嘴里嘟嘟囔囔。 敬亭颐坐到她身旁,倾身细细听着。 “渴……好渴……” 她张着嫣红的唇求救,是沙地里艰难前行的路人,逮住脚店,不顾一切也得讨杯水。 哪怕肚兜系带随着挣扎的动作滑到敬亭颐眼前,她仍不甚在意,那张红唇急切地寻着水珠,再一噙,却是噙住了敬亭颐的指腹。 敬亭颐眼神一暗,指腹被噙出亮晶晶的水光。他艰难地深吸口气,将手指抽离出来。旋即揿紧帕角,轻轻摁在她冒出薄汗的前额。锦帕吸汗,豆大的汗珠不迭被吸走。她冒汗的额前,肉眼可见地变得干爽。 给她擦完汗,敬亭颐又捞起靠枕,将她扶起身,倚着靠枕阖眸而坐。 敬亭颐捧起放在床几桌面的建盏,飞快撇圈茶沫子,把半盏温茶,喂到浮云卿嘴边。 解渴的欲念催促着浮云卿张开嘴唇,噙住盏缘,闷头将茶水喝了个干净。 燥热的身子被茶水一浇,慢慢舒展开来。浮云卿咋咋舌,身子歪歪扭扭地往被褥上倒。 擦了汗,喂了水,盖被衾,掖被角,伺候人的动作行云流水,熟稔迅速。 做完这常规一套,敬亭颐躺在浮云卿身旁。 子末,黑魆魆的夜色正浓。 敬亭颐阖眸,任由无边无际的黑暗把他埋没。 忽地,一道手臂打在他的腰胯。 转眸一睃,原来是浮云卿翻过了身,睡颜安详,可她的手脚却不安分。像条寻求水源的八爪鱼,抻手搭腿地,往他身上攀。 明明他们还在置气,可浮云卿仍旧本能地依赖他。 敬亭颐拍着浮云卿的背,一面阖目歇息。总觉刚合上眼,天光就泄到了榻边。 卯时,更夫敲着梆子越暨滑安巷。 脚步堪堪往巷内迈了半步,便被护卫军凶神恶煞的眼神给逼退回去。 他连连呵腰,“小底来给贵人们报时辰。” 言讫便一溜烟地狂奔离去。 然而他敲过的梆子声,却越过数层院墙,悠悠扬扬地传到敬亭颐耳里。 他起身洗漱,再觑眼卧寝,浮云卿已经揉着睡眼,被女使伺候穿衣。 敬亭颐问晨安,却遭浮云卿戏谑一句,“呦,舍得从书房里出来了?” 敬亭颐笑弯了眼,“您都下了命令,臣哪里敢不从。” 浮云卿伸着拦腰,“流水不腐户枢不蠹。这是敬先生你曾教过的道理。金屋银屋,都得有人去住,才能有生动的人气。纵是装饰得再好,只要没人住,那屋便毁了大半。敬先生,你说是不是这理?” 敬亭颐拿她没辙,知道她是在笑他昨日的失态。他放她走,跑到青云山见卓旸,白送给卓旸一个美好的夜晚,真是件犯蠢的错事。错便错了,任浮云卿嘲笑几句,也没什么大不了。 他宠溺地说是,“臣是来给您的卧寝增添人气的。” 浮云卿意味深长地噢了声,“我自然懂。你只是来装饰我的屋,绝不是因着吃醋跑来的,对不对?” 敬亭颐踅到她身旁,见她打趣得起劲,无奈地敲了敲她的脑袋。 “打趣臣的时间,到此为止。”旋即说起正事,“公主,巳时臣与您同去瑞圣园,应太后召见。” 听及此话,浮云卿迷离朦胧的眼,霎时变得清醒。 她与敬亭颐大眼瞪小眼地对视,疑惑问:“太后要见你我?” 敬亭颐说是。 浮云卿倒没料到王太后会贸然召见她与敬亭颐。 王太后嚜,在成为太后前,是州桥一家卖鱼铺摊主的浑家。后来郎君溺水身亡,她被太宗相中,迎娶到禁中。 她原本是一位普通落俗的民妇,大大咧咧,话语无忌。成了圣人,时刻要注意言行。做了太后,出了宫,才放飞了本性。别看她坐在端庄的太后之位,实则就是个顽劣的老婆子,行事刁钻得紧,常叫人摸不透。 更别提,有一张骂人不重样,惯爱说低俗话的嘴。但凡与她有过节,她那张嘴能把人给骂死。 浮云卿在脑里飞快地回忆着与太后相处的日常。太后亲她,但不代表会爱屋及乌,亲近她的驸马。 想及此处,她耷拉着眉,同情地望向敬亭颐,“太后召你我过去,实则是要见你。你得好好准备,她素来喜欢问东问西,若有哪个话头答不上来,定得毫不留情地斥你一通。” 敬亭颐不以为然。先前他认真研究过这位脾性古怪的王太后,脾气暴躁,话语难听,可却是热心肠的善人。说着最难听的话,做着最善良的话。把好坏脾气撂在脸皮面的人,与市井里可恨的老虔婆不同。 他让浮云卿放心,“臣相信,太后能看出臣的诚意。” 俩人正常交流,时不时传个暧昧。仿佛昨日的冷战不曾发生。 只要不提卓旸,俩人便还似从前那般好。 然而卓旸是座绕不开的拦路山,眼下不提,用早膳时也得提一嘴。 及至珍馐阁,浮云卿遥遥望见卓旸待在细箴竹帘后等候。 一片片细箴竹帘挡住了卓旸脸上的神情,可浮云卿能猜出,此刻他定扬着跅驰的笑,待她走近,定会潇洒肆意地唱个肥喏。 她还记得昨晚他笨拙地安慰自己那副模样,一时心花怒放,提着衣摆小跑到他身侧,“卓先生,昨晚是你把我抱过来的么?” 提及昨晚,浮云卿羞赧地垂首,绞着帕子。 “怪我煞了风景。”她说道,“咱们俩一同欣赏风景,我倒先睡着了。” 卓旸轻声笑着,敛眸看着她这副娇嗔模样,只觉硬邦邦的心都被她暖化成一池清水。 一颗心,小鹿乱撞,大抵如此。 他无措地搓着垂在身侧的手指,沉声说不碍事,“我确实把您抱下了山。您身子骨轻,还没片羽毛重。往后多吃些,养养身。” 小娘子家都喜欢听人夸她身轻如燕,浮云卿也不例外。春三月到夏七月,她这张肚皮到底藏了许多美味珍馐,只有自己知道。她的身量,没有一块沉石那般重,可也绝对没有一片羽毛那么轻。 她还是有几分自知之明的。卓旸觉得她身轻,无非是他力气大而已。 浮云卿心叹,原先怎么没发现,卓旸竟是这么会说话! 她像朵含苞待放的生花,羞着脸皮,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哪有你说的那么轻。” 卓旸勾起嘴角,旋即补充道:“但把您抱回卧寝的不是我,是驸马。” 说着朝踱近的敬亭颐递去眼神,“欸,驸马来囖。快落座用膳罢。上晌还有一大节打拳课呢,千万不能耽误。” “恐怕不能如你所愿。” 敬亭颐落声道。 言讫,松松环住浮云卿的手腕,越过卓旸,将她带到圆桌边坐下。 卓旸无奈地摇了摇头,跟着敬亭颐落座。他不解问道:“你们俩,难道还想霸占我的课,要再出去一趟,到郊外骑马吗?” 浮云卿凑嘴说不是,“卓先生,上晌太后召见我与驸马。你的课,怕是上不成了。” 一面出声解释,一面暗自用力拽回被敬亭颐扣下的手腕。 敬亭颐的动作,带有几分强迫人的意味。 她不习惯被温柔的他强迫做事,甩着手腕,妄图挣脱敬亭颐带来的桎梏。哪知敬亭颐与她较着劲,任她百般挣扎,就是不肯松手放开。 实在没辙,浮云卿含嗔带怨地瞪他一眼。 那一眼是无声的乞求,隐隐泛着雾气,猛地令敬亭颐心跳一滞。 手稍一泄劲,便被浮云卿窜了空子,成功挣脱。她挪了挪杌子,离卓旸更近,离他更远。 卓旸没心思睐身旁两位眉来眼去,他琢磨着浮云卿的话,满心失落。 昨日下晌,他置气出走,耽误了阖府的宝贵时间。今日痛定思痛,原本做好了规划,想认真地上一晌课。课上时间怎么安排,他要教什么,考什么,密密麻麻地写在一张大纸上面。不曾想今日竟也上不成。 昨日下晌,今日上晌,他仅有的时间,都没办法与浮云卿呆在一处。 “为甚每次遇事,都恰好能碰上我的课。”卓旸自顾自地嘟囔着。 既然事无转机,干脆化悲愤为食欲罢! 卓旸大口吃着热乎的热粥,越吃越饿。吃过一碗,再盛一碗,仍觉不够,又拿来几张炊饼啃着。 他比敬亭颐更能隐藏悲观的情绪。 敬亭颐能明里暗里扮可怜,他是驸马,做任何事都合情合理。 而自己,不过是遇事被充课的苦命夫子。 教武本就遭怨,今下课没了,怕是浮云卿心里都在敲着锣鼓庆祝。 有时候,无意营造出的可怜,比有意营造出的可怜,更惹人怜惜。 浮云卿提溜转着眸,悄摸瞥眼失落的卓旸。 能令卓旸这般铁石心肠的人都感到伤心的事,实在不多见。 浮云卿当即决定要给卓旸出口气。 随即装模作样地端起架子,清清嗓子,斥声说道:“课目,是谁排的?真不会排课。是谁,站出来,让我好好训斥一番。” 说罢,却见卓旸瞠目结舌地看着她。 浮云卿没读懂卓旸眸里的深意。她明明是在为卓旸打抱不平,可他为甚要用那种劝诫的眼神看她。 听阁楼内一片静悄,浮云卿觉得自己的脸面被打得啪啪作响。她又佯作气恼,不轻不重地拍了下桌。 “是谁?” “臣。” 敬亭颐回道。 “课目是臣自己排的,未经旁人的手。”敬亭颐放下筷著,沉声回道,“臣排课的时候,这些事并未发生。臣并不能提前预知将来发生的事,每每充卓旸的课,实属偶然。” 他淡声问,“您要怎么罚臣?” 话音清淡,恍似不是问浮云卿该怎么罚,而只是在问一件寻常事而已。 就像问她,吃得好不好,睡得香不香那般寻常。 浮云卿冷冷地扯了扯嘴角,只怨自个儿反应迟钝。 难怪卓旸方才撇着眉瞪着眼朝她示意。原来她要训斥的那位排课者,竟是她最依赖信任的敬亭颐。 话抛的太早,这刻便觉尴尬难堪。 浮云卿摸摸鼻头,佯装尴尬事并未发生。她恍然大悟般地“噢”了声,打着圆场,“敬先生你说的很有道理。嗳,你说的对,谁也不能料到以后会发生什么事。这课嚜,仍旧就按你排的来。” 卓旸见她没骨气地示弱,明明是意料之中的事,却仍叹了口气。 他心里不感到失落,只是满载着无可奈何。 他努力挪来身,试图横亘在浮云卿与敬亭颐的二人世界。 先前尚未弄清心意时,见浮云卿与敬亭颐僵持,他心里暗自窃喜。 如今坦坦荡荡地承认了心意,反倒想做个和事佬,竭力撮合俩人。 这大抵便是第三者的自觉性,局外人的妥协性。 他与敬亭颐是不对等的竞争关系,既然起初不对等,结局不对等,不如就把这未知的过程也当做不对等罢。 有些事,一旦想开,做起来就没那么心酸。 卓旸替浮云卿说着话,朝敬亭颐解释道:“昨晚在青云山,公主向我提过,她坚持要独处时拆信,仅仅是想看看那信上,有没有提补课的事情。她想,缺一节课,怎么不得占个空闲时间补上去?结果我没说。” 他无奈地笑出声,“我没想过要占用你与公主相处的时间,来补我的课。没上就没上,不需要补。” 做起来没那么心酸,到底还是有点心酸的意味在的。 在青云山,在浮云卿睡前,在他们俩静悄悄地看明月看星辰时,浮云卿无情地揭露了事实。 她根本不是担心他才独自进入青云山,而是为了谋求更多与敬亭颐相处的时间,才来寻他。 浮云卿见卓旸把话说开,忙点头附和说是呀,“信上没有我想知道的事。我想,干脆还是去趟青云山罢。反正,已经得罪……” 后面的话,她没脸皮说出来。 反正都得罪你了,为甚还要去得罪他? 把话说全,看似诚恳,实则是把敬亭颐推到了另一个深渊。 敬亭颐感受着两道锋芒毕露的目光,他神色阗然,可心里却掀着狂风巨浪。 浪潮乍起,是因蓦地知晓,浮云卿竟是为了他去寻卓旸。 原来她没有变心,她没有把心思分给卓旸,她还是在乎他的! 浪潮过后,是差点捱不住的惊喜。明明他的心境苍老枯败,可却会因浮云卿随意说出的话,焕发新春。像个莽撞的毛头小子,恨不能即刻搂住浮云卿亲吻。 然而再把浮云卿的话嚼碎,发觉她是抱着破罐破摔的去赴约。 反正已经得罪他一头,何必再去卓旸那一头。浮云卿一定这么想。 那这是不是也证明,他在浮云卿心里,其实没有那么重要。 又是喜,又是惴惴不安,敬亭颐百感交集,末了朝浮云卿扬起释然的笑。 “臣明白您的处境。”他敛着僝僽的眼,“臣没怨您,只是在怨自己。” 浮云卿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爱他。甚至,根本不爱他,只是多一件新奇物件的喜爱与宠溺。 敬亭颐满心悔怨。 若当初不顾及那些有的没的,果断起兵造反,眼下约莫就建成了新朝。 他会是独揽大权的官家,做任何事都自在。 他可以武断地把浮云卿揽到身旁,而不是如现在这般,像位失德失宠的后妃,耍着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的脾气,别扭地矫揉造作,妄图吸引浮云卿的注意。 他怨自己,错过了多年前的一次良机。而后十几年,自作自受地赎罪。 浮云卿了解他的口是心非,今下扒着头觑他,眨巴着充满好奇的眼,“当真没怨我?” 敬亭颐真诚地摇摇头,揉了揉她的脑袋,“没怨。” “那就好。”浮云卿松口气,“不怨我,也不能怨你自己。” 她漾漾衣袖,指节从缭绫衫子里钻出来,勾住了敬亭颐的手。 忽地调皮地眨眨眼,“想了好久,要牵你的手。上次牵手,是昨日骑马。我们每日都要牵手,今日份的,我给你做成囖。” 言讫便将杌子搬近敬亭颐身侧,“你可得好好感谢我。” 敬亭颐点头说好。 无意与卓旸对视,递去一个得意的眼神。 他做出许多牺牲,理应比卓旸得到更多浮云卿的喜爱。 * 瑞圣园。 王太后掇来条低脚凳,不顾头上戴着插满生花的花冠,不顾身上穿着华丽厚重的翟衣,随意岔开双腿,手起刀落,利落地处理着木盆里的鱼。 “啪——” 她将活蹦乱跳的鱼拍晕,剖开鱼肚,精准挑拣出内脏,掷到杂物盆里。 再凑到水管边,将鱼肚里残留的血水冲洗干净。 不顾满手鱼腥味,王太后抹了把鼻子,扭头扬声道:“妙姝,老身的好娘子,天赐的活菩萨,你去往水池里再捉来一条鲫鱼。趁着手热起劲,我再处理一条,待小六和她家驸马来,叫他们吃得畅快。” 那厢顾婉音正欹着廊住发呆,听及王太后的话,忙回神欸了声。 头脑一热,她就捋起衣袖,快步踅到水池,试图大干一场。 正欲探身捉鱼,忽地想到自己最怕这滑不溜秋的大肥鱼,别说捉在手,就是摸着鱼鳞也害怕得紧。 她真恨发呆误人,可既已允了太后,再失信说做不成,怕是不好。 顾婉音深吸口气,两眼一闭,又快又准地捉起鲫鱼。 鲫鱼离了水,随即扭身摆着鱼尾巴,鱼腥味也散发出来。 水珠飞溅到顾婉音的袖里,沾湿了她的手臂。 她再也捱不住,惊慌失措地大叫起来。 “啊!啊……” 手指一松,鲫鱼在地上翻滚几圈。 王太后爱吃鱼,爱杀鱼,也爱惜鱼。 这一池肥硕的鲫鱼可是她亲自接来鱼苗养大的。如今被糟蹋,她急得破口大骂:“没用的鼠黄子,一条鱼就让你这么怕?真是丢老浮家的脸!” 顾婉音本就害怕,再听王太后这一句骂,当即雌懦地哭出声来。 跟在太后身边伺候的老大监刘呈呵着腰出来解围。 他是现任内侍大监通嘉的师傅,通嘉伺候官家,他伺候过建朝以来的三位太后。 王太后脾气最爆,却也最受哄。 刘呈捡起鲫鱼,在水池里洗干净,双手拿着递到太后面前。 “哎唷,太后何必跟二皇子妃置气。”刘呈堆着谄媚的笑,“您应该不清楚罢,二皇子妃不怕蛇,不怕大虫,就怕这滑溜溜的鱼。您让她捉鱼,岂不是在为难她?” 王太后“哼”一声,“骂一句而已。怎么的,老身出了禁中,连骂人的权力都没了?” 刘呈说哪里,招呼着女使安慰顾婉音,又奉承着太后:“二皇子妃未成婚时,就是被惯坏了的孩子。她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您知道的,贵胄世家养出来的女孩,惯会享清闲。哪像您见识广,眼界高。” 王太后就喜欢听奉承话,听罢刘呈的安慰话,笑得比海棠花还要娇艳。 然而正想赏刘呈时,便听浮云卿唱着戏曲踅来。 “刘大哥讲话理太偏,谁说女子享清闲。” 第60章 六十:先朝 ◎臣引导,公主肯听。◎ 唱的这出戏, 是顾婉音最爱听的《花木兰》。待在娘家时,她每月都要约上闺中好友去戏馆子听戏,最常点的一出便是《花木兰》。 人都向往未知遥远的事。花木兰从军这样的英勇事, 无论如何也不会发生在她身上。 伶人转着宽大垂落的衣袖,搽层嫣红嫣粉的香妆, 一会儿唱木兰在战场英姿飒爽,一会儿唱木兰归家欣然团聚。伶人唱得认真,顾婉音听得认真,时不时拍巴掌叫好。 还是闺中小娘子时, 她常下馆子听戏。后来成了婚, 埋头操持家务,听戏的次数就少了。浮路拒了出閤的懿旨, 皇子封地让给了一位异性王。在新宋门一片建府,她也跟着搬到府邸里住。那片没一家戏馆子,内城幽咽婉转的戏声再未传来。 今下听及一句, 恍若隔世。一时陷在过往回忆里无法自拔, 拂袖掖泪,叹着世事无常。 再抬眸,见浮云卿抿着搽口脂的唇,迤逦踅来。 瑞圣园凡有长道,路旁必然栽种石楠。 四月五月石楠开得腥涩,七月败了团簇着的白碎花,腥味仍旧不减。 这是驱虫的好树,却不是讨人喜欢的香树。 星星点点的光斑打在浮云卿的春辰绢织袖衫上面, 八朵牡丹生花围着一座精致的花冠, 仿佛驱散了石楠的臭味, 连烫脚的石板路都染上了牡丹的馥郁芳香。 时下京里贵女出游, 最兴化斜红妆点珍珠靥,妖冶的斜红与清雅的珍珠,最能挑拣面相骨相俱佳的美人。 皇家女也赶着时兴的东风,鬓边精致美丽,打扮最好看的,还属浮云卿。不仅鬓有珍珠,凸起的锁骨处还盘了一道珍珠项链,衬得肤如凝玉,恍似一块刚蒸好的露水豆腐,白净,柔软,细腻。 她摇着翠鸟圆扇,提裙踅至王太后身旁。 再半弯腰身,笑得明媚,“祖婆,我来看你囖。” 王太后大喜,脸上深重的皱纹往上一挤,把黄脸上垂着的松垮肉,叠成一道道深浅不一的沟。 她连连哎唷几声,起身快步走到水管边,用皂荚洗了几遍手,将凉手擦得半滴水珠不剩。旋即转身抱紧浮云卿的腰肢,将人掀起,转了几圈。 别看她老婆子上了年纪,却还保留着年青时的气大无穷。 她给那早就投了胎的前夫,杀了几千条鱼。拿着大菜刀,“哐哧哐哧”地剁鱼,力道之深,能把木板劈成两半。入禁中后仍旧闲不住,哪座殿里,哪座阁里的宫嫔有需要,她立马捋袖帮忙搬重物。 一个娇娇小小的孙女,在她看来,还没一条大鱼沉。 “哎唷,老身的乖孙女,盼天盼地盼老天,总算把你盼来了!” 王太后盘起的发,比浮云卿脖前的珍珠链还白。可窥她面色红润,是一帮年青人怎么也比不过的。 浮云卿心疼地抚着老祖婆的银发,“您生了场病,头发又白了几分。嗳,不如今日让孙女给您染染发罢。染成乌黑顺滑的发,您的风貌定能胜过几位太妃。” 王太后摆摆手说不必,“太宗那三位熬到眼下的太妃,守陵的守陵,供佛的供佛,信道的信道,人家仨各有其事。我呢,没事就钓鱼,宰鱼,再跟人家比,岂不是成心欺负人家?活到六十五岁,该认老了。头发白,那就任它白去。白的跟雪一样才好看。” 浮云卿叹祖婆心态好。按她自己懒散的脾性,活到六十五,约莫都缩成哆哆嗦嗦的老虔婆了。 祖孙俩寒暄过,一齐把目光挪到敬亭颐身上。 浮云卿撒开被王太后扯住的手,继而揿着敬亭颐的衣袖,把他拉到太后面前。 敬亭颐叉手,恭敬地唱喏告礼,“孙婿敬亭颐,问太后娘娘身安无恙。” 王太后见过许多俊俏的男郎,可没有一位,能比得上面前光风霁月的孙婿。 长得好,身又正,话音像流淌的溪水,不徐不疾。听官家提过一嘴,这厮是位夫子。如今一见,果然带着先生样。 浮云卿瞥过眼,见王太后仔细打量着敬亭颐,打量一遍还不够,眼珠提溜转,要把敬亭颐给看戳个洞。 “祖婆,孙婿向你问安呢,你快回应人家。”浮云卿戳着王太后的手臂,催促道。 王太后迟迟反应过来,“嗳,往后孙婿就跟着孙女,称老身为‘祖婆’罢。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往后就不要叫老身娘娘了。老身搬来福圣园,就是因着听了太多声娘娘,耳朵都要起茧囖。” 敬亭颐颔首说是。 王太后笑得似仲秋艳菊,枯黄的脸嵌着一对明亮的眸,挥挥手招来刘呈,说道:“现在还没过到大年,我又没去孙女的婚宴,给孙婿一道利市钱,当作新婚贺礼与见面礼罢。” 言讫,示意刘呈端上一包鼓鼓的红利市钱。 “别看利市包小,里面给孙婿装了不少票子。”王太后笑道,“京城里最好的巷,当属御街旁的狩慈巷。那处寸土寸金,朝里的丞相租不起狩慈巷的房屋,富贾巨商与门阀贵胄也没能力去置买。因着那条巷被老身娘家给买了下来,租金交了五十年呢。狩慈巷闹里取静,老身原本打算往后去那里住。后来官家把福圣园分给我,狩慈巷就一直空置着。” 刘呈搭腔说太后用心良苦,“驸马,利市里装着租买狩慈巷的票。往后这就是您与公主的地盘了。不止如此,七十二酒楼的一半股,都在这里面。还有大名府临安郡的票,您与公主去那,吃住不用操心,保准与在京城待遇一样。” 公主没多少权力,驸马是公主的附属,更是个空职位。 叵奈世上有两件最要紧的事:权与钱。 钱是暗处的权。明面上远离权,暗地里仍旧能用钱揽权。 这包利市里,存着王太后及其娘家的一半积蓄。五分给旁的孙男娣女,剩下五分,都毫不吝啬地赠给浮云卿与敬亭颐。 人心都是偏着长的,对待人的态度,自然更显分差。 旁的孙婿,见了真金白银,垂涎三尺,眼里冒着光,恨不能一口吃成胖子。反观敬亭颐,恭敬接过利市,恭敬拜礼。好似拿的不是票子,而只是件空囊袋。 钱,敬亭颐自然不缺,甚至多的都溢出了数层阁楼。 当朝太.祖还是前朝殿前司使时,发起兵变。 国度风雨飘摇,百姓一听有神仙要拯救他们,自发地打开城门,跪着迎接新皇帝。太.祖有气节,前朝的财产,一概不抢掠,硬是靠着新朝一年复一年收来的税,运转国度,将每厘钱用到极致,才创下了如今富庶太平的局面。 前朝门阀的财产,随着前朝的没落,都流进了敬亭颐手里。 虢州穷,但虢州庄却如世外桃源,金银元宝掉到大路边,也没人会去捡。 敬亭颐是有钱人里,最有钱的那个。 他缺的不是钱,而是权。是除了官家,谁都给不了的权。 敬亭颐谢罢王太后,又朝刘呈道谢。 刘呈忙挥着拂子,说不敢当。 浮云卿最烦刘呈一脸谄媚样,嗤声哂笑:“刘大监还与从前在禁中时一样,逢什么人,就说什么话。” 这声相当不客气。 浮云卿甚少有这般咄咄逼人的时候。除非遇上把坏心眼扣在脸面上的奇葩,那她遇坏则坏,半点面子不留。 刘呈说她折煞,“公主,您刚学会跑的时候,就看不惯小底。今下您成了婚,依旧看不惯小底。小底素来想叫所有人如意。说的话,做的事,要是有得罪您的地方,您尽管提嚜。您讽刺小底,讽刺了十几年。小底的心是肉长的,再坚强,也挡不住您说。” 他又开始倚老卖老,敲打着身上的老骨头,“小底这个年纪,不知还能看几日初生的太阳。指不定哪天眼一阖,腿一蹬,人就过去囖。您年青,可小底日渐衰老。看在小底兢兢业业伺候人的份上,您就饶了小底罢。” 刘呈是王太后的心肝,听他咒自身,王太后急地动了粗口:“没脸皮的老鳖孙,老身允你咒自己了?” 浮云卿不甘落下风,搀着王太后的手臂,娇嗔埋怨:“祖婆,您不能每回都替他说话呀。分明是他欺辱二妗妗在先。二妗妗是他半个主,当着主子的面,说主子的坏话,不得赏几个耳刮子尝尝?” 话落,扬眉挑衅刘呈。 宝贝孙女是太后另一个心肝。听及浮云卿抱怨,太后才想起还有顾婉音这位在场。 “妙姝,老身记性不好,怎么把你冷落了?”太后勾起一抹假意的笑,将顾婉音招来。 偏心眼不是她一个婆子能控制的。当初浮路要娶顾婉音,她就与这位准孙媳不对付。 顾婉音胆怯雌懦,抱一只长毛猫都能被吓得花容失色。胆小如鼠,偏偏跟她一样,都属虎。 偏见慢慢堆积成一座山,她是太后,得留几分面子给顾婉音。可刘呈不用。 刘呈能说出不中听的话,还不是得她允许? 她护着刘呈,也是在浮云卿面前,护着有黑暗面的自己。 顾婉音绞着帕,踱到浮云卿身旁,劝着浮云卿:“小六,刘大监说得在理。我确实享惯了清闲。” 鼓起勇气,她又捧起一尾鱼,任鱼怎么摆尾挣扎,任手怕得颤抖,依旧不肯松手。 她捧着肥硕的鱼,奉到王太后面前。 再道万福认错,“祖婆,是孙媳的错,扰了您的兴致。” 不等王太后接话,浮云卿便潦草地捋起袖,将那尾鱼从顾婉音手里夺过。 当着王太后的面,浮云卿将她最看重的鱼,“啪”地拍到木盆里。 这道力度够大,把活蹦乱跳的鱼,拍得奄奄一息。 “祖婆,叫厨子多做一条鱼。”浮云卿愤然说道,“刘大监不怕鱼,爱吃鱼。这条鱼,专门做给他吃。” 王太后知道她的做法叫孙女生了气,一时再顾不得旁人,忙给浮云卿赔不是。 “孙女,祖婆错喽,往后不再犯,好不好。你好不容易往祖婆这处跑一趟,乖孙女,别生气,祖婆叫厨子给你做好吃的。” 一面哄着,一面揽着浮云卿往堂里走。 刘呈见状,赶忙呵着腰跟到祖孙俩人身后。 这厢只剩下顾婉音与敬亭颐两人。 顾婉音敛袂谢敬亭颐解围,“方才踅到水池捉鱼时,随意抬眼,遥遥窥见妹婿携着小六走来。原本小六想绕远道,看看园内风景,再来见太后。可您劝她走直道,走近刚好听见刘大监的话音。若非妹婿引导,小六不会听见这话音,也没人给我出头了。” 胆小的好处,便是对周遭一切都高度机警。她关心着周遭一切大的小的动静,加之有一双好眼睛辅助,别人都没看见的身影,她立马能看见。 顾婉音垂眸绞帕子,似是思索,要拿什么礼报答这份恩情。 敬亭颐出声打断她的胡思乱想,“举手之劳。臣引导,公主肯听。您该谢的,是公主。” 比及众人落坐,厨子虾腰来报,一桌二十八盘珍馐佳肴,需得再等一炷香。 王太后颔首说好,“不是大事。慢工出细活,老身看重这顿饭,千万不能出茬子。” 厨子额前冒着冷汗,这一桌都是他得罪不起的贵人。为了让脑袋在脖颈上待得更长久,厨子当即决定,这顿膳食,必须万无一失。 待厨子退下,王太后扯着身侧浮云卿的手,意却在敬亭颐身上,“孙婿,老身知道你叫敬亭颐。你姓敬,名亭颐,那字什么?” 浮云卿凑嘴替他说无字,“驸马无父无母,先前在外宦游,后来得开国伯接济,才在京城站住脚。” 王太后噢了声,“是个可怜孩子。想是吃了无数苦,辗转多地,才回了京。那这跟无字有甚关系?” 前面是嘘寒问暖的场面话,后面才是她想说的。 浮云卿又解释道:“无父无母,哪有闲心给自己起字?” 王太后不以为然,不依不饶追问:“有些小官人的字,是爹娘给起的。有些则是自己起的。像国朝那帮写风花雪月的大诗人,不都爱给自己起字吗?” 见浮云卿急着搭腔,王太后拍下她的手警告,“孙女,祖婆问驸马,那你就让驸马来答。” 浮云卿搭腔未遂,只能朝敬亭颐递去个安慰的眼神。 敬亭颐澹然回:“孙婿以为,起字实在多余。孙婿是驸马,行事要围绕着公主。孙婿有没有字并不重要,有了字,公主就得记,徒给公主增加一桩烦忧事。” 王太后对他这番话甚是满意,“说得好。驸马之德,在洁身自好。不找妾,不逛花楼,万事以公主为先。孙女没挑错人。” 话是这么说,旋即话锋一转,再问:“孙婿姓敬,敬这个姓氏嚜,不是高门大户,就是市井之间,也很少见。孙婿,老身且问,你老家是何处?” “虢州。” 王太后点了点满是珠翠的头,“国朝的虢州,与往前数朝的虢州地处相异。国朝的虢州,在河南郡,离京城不远。往前数朝,就说那荒淫无道的前朝罢,虢州却是在陕西郡。不知孙婿说的虢州,是国朝的,还是……” 浮云卿撇着嘴,满脸不悦。她拽紧王太后的翟衣宽袖,“祖婆,饭桌上别提前朝的事。您明明知道我不喜前朝,还当面提,岂不是平白招惹来晦气?” 王太后笑她较真。若旁人敢给她甩脸,她不客气的巴掌早就拍了上去。然而是她的心肝宝贝孙女在提,她便软了声音安慰,“你瞧你,祖婆跟孙婿闲聊,你倒护短得紧。” 她撮着浮云卿的手,祖孙俩相互借着暖。 敬亭颐出声回:“孙婿的老家虢州,自然指今朝的虢州。” 前朝陕西郡虢州,彼时不称虢州。他们称作大都,是前朝的京城。后来新朝建立,□□避讳大都,遂令史官记:“京都为陕西虢州。” 过去的历史,都被今朝史官改得面目全非。 今朝撰的前朝史写,元灵帝纵情声色,罔顾政务。如今所有人都信元灵帝昏庸。 元灵帝,实则是位勤于政务,励精图变的皇帝。叵奈民怨积攒得深,再勤恳的皇帝,得不了民心,就免不了被推翻的命运。 仅存的真相,大抵只有仅存的,蓄意造反的人,才了解。 王太后暗藏深意的话,敬亭颐并不在意。令他心里嗒然的,是浮云卿轻飘飘一句话。 浮云卿觑出敬亭颐深藏的难堪,当即向王太后承认护短,“好祖婆,您有什么想问的,那就问我罢。” 心里却盼着厨子早点把膳食端来,好堵住祖婆这张问东问西的嘴。 王太后说不急,吩咐敬亭颐:“听官家说,孙婿无所不能。不仅书读得多,琴棋书画方面,也是样样精通。欸,孙婿会点茶罢。来,给老身耍一套,让老身见见世面。” 这下浮云卿倒不再劝。 点茶是门技巧活儿,非一两日能练成。人呢,有了中意的郎君或夫人,都想烜耀一番。 何况她得了敬亭颐这般好的郎君。正愁没机遇烜耀这块和氏璧,机不可失,怎么不得好好烜耀显摆? 她与旁人一样,没看过敬亭颐点茶模样,一时激动不堪,眼眸发亮地盯着敬亭颐的动作。 敬亭颐并不露怯,见女使将一套茶具摆在身前,只是淡淡地笑,胸有成竹。 然而默声点茶可讨好不了挑剔的王太后,她再吩咐道:“孙婿一面点茶,一面跟老身解释罢。这高雅事,老身虽做不来,但却喜欢看。你讲着,老身边听着边看着。” 一心两用,更是考验点茶者的技艺。 敬亭颐系好攀膊,按王太后说的话做。 “先朝先人煎茶,讲究蒸青制茶。今人制茶,讲究去盐点茶。《大观茶论》里如是讲道:‘盏惟热则茶发立耐久。’首要的一步,是用山泉沸水烫热茶盏。继而取来碾好的茶饼,过罗筛,将茶叶筛入茶碗。注半盏沸水,堪堪淹过茶叶。再持茶筅飞快搅动,注水七次,搅出粥状茶末。茶末上浮,需呈雪沫乳白且久而不散状,方算点好。” 烫建盏,筛罗茶,注沸水,茶筅搅,一套接一套,中间不曾间断。 他说得巧妙。 许多先朝,许多先人,浮云卿怎知他指哪个先朝。 然而蒸青制茶加盐,却仅仅是前朝技艺。 浮云卿不通前朝史,自然听不出敬亭颐指称前朝。 把“雅”追求到极致的文人墨客,点完茶后,往往还要挑根细茶杆,蘸着少许茶膏在沫饽上画茶百戏。若志趣相投的友人多,还会相聚斗茶,看谁的点茶技艺高。 王太后摸不清茶里面的门道,只拍着巴掌夸赞敬亭颐手艺好。 刘呈将敬亭颐点好的一盏茶,捧着端到王太后面前。 “欸,这茶水点得跟乳酪饮子一般。”她建盏道,“哼哧哼哧”地将快要溢出来的雪沫子刮掉,就着盏边,浅浅饮了一口,随即夸赞味道不错。 浮云卿翘着嘴角,“祖婆,我早就跟您夸过,驸马是哪哪都好。” 王太后本还想再想点刁难法,试试敬亭颐。叵奈心思还没想好,便见厨子倒吆喝着小厮,一盘接一盘地把热腾腾的膳食端了上来。 王太后将糖醋鱼的鱼头转向浮云卿,热络地说:“孙女,这里你最大。这条鲫鱼是祖婆亲自动手宰的,里面有祖婆的心意。快尝尝合不合口。” 自然美味。浮云卿偎着王太后撒娇,把她的注意力都吸到自己身上。 这样她就不会分心为难敬亭颐与顾婉音。 大鱼大肉满口荤腥后,吃吃果酒,饮饮清茶,最是合适不过。 再饮罢一盏茶时,孙辈都已告辞归家。 王太后揉着圆鼓鼓的肚皮,“小六的驸马,不简单呐。” 她一介卖鱼妇,能从腥臭的卖鱼铺走到禁中,靠的可不只杀鱼卖鱼的好本领与一身蛮力。 还有一颗隐藏在俗相下的七窍玲珑心。 当晚悄摸踱将禁中,请见官家。 这头官家正伏案批阅着劄子,听及通嘉报太后请见,赶忙起身迎接。 他是太后的亲儿子,知子莫若母。太后搬出禁中,是因不堪朝官其扰。搬入福圣园时,她约好,此后若非遇上大事,否则不会轻易入禁中。 眼下匆忙到访,想是有什么要紧事同他商议。 官家开门见山问道:“娘娘遇上了什么事?” 太后冷哼一声,揪着官家的耳朵往殿里走。 官家又如何,不过是她的儿子。她可不在乎这礼那礼的。 “说,你是不是瞒着我什么事?”她问。 官家咧着嘴捂耳朵赔笑,“娘娘,儿子哪敢存着事瞒您?” 太后欹着榻,直言问:“小六的驸马,是不是前朝人?” 话音甫落,官家的脸色肉眼可见地阴沉下来。 见他此态,太后便知,她的猜想,是八九不离十了。 “前朝国姓陆,不姓敬。然而末代一位嫔妃,姓敬。咱们今朝人,谈论起前朝,毫不避讳。想夸就夸,想骂就骂,这是今朝风度。这世上,只有前朝余孽,才有所避讳,才会把前朝称作‘先朝’,欲盖弥彰。” 太后敲着案桌面,“敬亭颐。哼,不仅是前朝人,还是“前朝皇子”。我大定朝建朝五十二年,彼时他的母妃,是元灵帝的嫔妃,不错罢?隔了这么久,敬亭颐才二十来岁。老身猜,敬亭颐这个皇子身份,不算正经,但好歹能算个皇子。你说,前朝皇子尚当朝公主,是有意还是无意?小六只听我提及前朝,便急得不得了。她还不知驸马的身份罢!你是有意瞒她?” 官家听及太后一番有理有据的分析,满心钦佩。 “小六不知。”他回道,“总之,这是儿子的谋划,娘娘不要插手。” 王太后觑官家一眼,“我还不想插手呢!但我告诉你,不能让小六伤心。要不然,我扒了你的皮!” 老娘面前,官家只能不迭点头说是。 太后说完就走,绝不逗留。 越暨北落门,她摆摆手,叫车夫往慈元殿拐一趟。 她的儿子,她了解。说是一套,做是另一套。 恐怕风雨欲来囖,她得先给李贤妃打个招呼。 作者有话说: 泰|祖是口口词。 第61章 六十一:厨房 ◎好孩子,真乖。◎ 戌末, 公主府群头春院。 卓旸搬来蔑丝箱儿,放到浮云卿面前。 浮云卿揉着吃撑的肚皮,懊然地睃眼卓旸, “大半夜的,难道我还得跑圈?” 卓旸嗤她不忌口, “该。该吃到几分饱心里没数?不是撑到快要胀破肚皮才算饱,你这用膳习惯,往后得改改。” 说着掀开蔑丝箱儿,挑起一把麻索, 塞到浮云卿手里。 “不跑圈, 跳索①。” 浮云卿垂眸打量着这把细麻索。 卓旸解释道:“先前跳索,用的是一根粗麻索。两头麻索各有一人拽着, 上摇下摆,跳索的人看准时机从麻索内跳过,这叫跳大索。你手里的, 是容一人在原地蹦跳的麻索, 这叫跳小索。阖府跟你一样,都用过了膳。人家没吃撑,自然不用陪你一起跳。” 言讫,再眄视一圈,冷清的院里,没见敬亭颐的身影。 方才他在信天游院一棵香椿树下,认真地编着狗尾巴草。蓦地被麦婆子请去群头春一趟,他还当是浮云卿与敬亭颐俩人又闹了什么矛盾, 想着把编成小兔的狗尾巴草献给浮云卿, 讨她欢心。来了才知, 浮云卿是吃撑了, 请他来督促她减减肥。 本就清瘦的小娘子,哪里用减肥。然而吃撑可不是好习惯,卓旸想,干脆与敬亭颐商量商量,怎么劝浮云卿动起来。 一路上想了好多话,结果遐暨群头春半晌,与浮云卿搭了数句话,却仍未见敬亭颐踱来。 因问:“驸马去哪儿了?” 浮云卿听人劝,这晌乖巧地跳索。编好的蝎尾辫随着跳索的动作,胡乱蹦起。 她竭力平稳气息,抽空回道:“敬先生从福圣园出来,人就不太对劲。难为他遭祖婆百般刁难,怕是心有余悸。他说,想出去骑马清醒清醒。我问:‘夜里骑马吗?’他说是,‘到郊外骑马散心,亥中归。’心里闷着难受的气,总得叫人纾解出去罢。我可不是专横霸道的小娘子,自然放了他走。” “郊外?”卓旸暗自思忖,“哪片郊外?偌大的京城,出了外城,到处是郊外。他总得给您说个确切的地方罢。” 浮云卿搵帕,飞快瞥了卓旸一眼,“嗳,敬先生没说哪片,可我偏偏知道他指的是哪片。这是我俩之间的默契,懂么?” 卓旸意味深长地噢了声,戏谑回:“您不说出来,臣就当您自欺欺人囖。” 这声倒真把浮云卿强烈的倾诉欲给激了出来。 她放慢甩麻索的手臂,说道:“本来不打算同你说,我与敬先生之间的事。但既然你想听,那我就勉为其难地说给你听。” 她翘起嫣红的唇,扬声说:“还记得你去青云山那日么?上晌我与敬先生去郊外骑马,去的是有骑马场的那片地。场主分给我们两匹马,批给我的是一匹小骟马。批给敬先生的,是一匹高大的公马。那匹公马通体发黑,额前有簇白毛,一瞧就不是好相与的种,脾性傲得很。敬先生马术可好喽,我俩共乘那匹公马,他驾得稳稳当当。今下他指的郊外,自然是有骑马场的郊外。” 说起甜蜜的回忆,滔滔不绝。 后来再说,俩人去了码头,站在渡口旁吹扑簌的风。去了茶馆,碰见韩从朗,颇感晦气。 “再后来,就去青云山寻你囖。接下来的事,你都知道。” 听罢她这番话,卓旸才知,今晚敬亭颐出门骑马,怕根本不是为着去散心。 北落在骑马场,场主又是虢州庄里的人。这次前去,约莫是去商议秋猎起兵的事。王太后是个精明果断的硬茬,敬亭颐怕是在她面前出了茬子,紧急安排相关事宜。 卓旸问:“那他今晚,是又把那匹公马挑出来骑了吗?” 浮云卿颔首说应该是,“敬先生很喜欢那匹马。挑喜欢的马骑,再正常不过。谁三更半夜的还想去驯服一匹新马?” 就算他兴致乍来,想驯服马场最桀骜的马。到骑马时,也定会挑那匹公马。 那匹公马是“小敬马”,小敬先生骑小敬马,再合适不过。 浮云卿原地跳了两百下,一面说话,一面跳索,当真是件累人事。 言讫呼哧呼哧地叉腰喘气,捶着酸疼的腿肚,踱到廊下,欹着廊柱歇息。 “有骑马场的那片地,不正是新宋门外东南头嚜。嗐,您直言东南头不就好啰。难道是不分东南西北?”卓旸捡起被浮云卿扔在地上的麻索,笑道。 浮云卿倏地被戳中秘密,惊得瞪大双眸,心里慌忙想着回话。 再转念一想,按卓旸的脾性,她说矢口说不,他必得回以更多诨话。 干脆爽快承认,打他个措不及防。 浮云卿挺直腰杆,“你说得对,我素来分不清东南西北,只知前后左右。怎的,你看不惯?” 卓旸不曾料想她竟应下了话,一时瞠目结舌,不知怎样回怼。 又转念一想,浮云卿心里认定他会回怼,故而反着套路说话。那他索性也学她的反套路,和颜悦色,安慰道:“没事,既然分不清,那臣教您认清。” 话音甫落,他手里揿紧的那根麻索,乍然甩向周遭。 说的是玩笑话,可做起来后,卓旸变了心思。 揿着单头麻索,麻索便化身一根能将皮肉打开花的蛇鞭,“啪”地甩到一株泡桐树上,泡桐花瓣顷刻不迭洒落。 “这个方向,是东。”卓旸说道。 几瓣泡桐花顺着扑簌簌的风,飘到浮云卿夏籥衫上,顺着光滑的绸料,落到她手心里。 再甩及一从翠竹枝桠,荡起轻飘飘的青翠竹叶,哗哗地往竹下花坛里落。 “这个方向,是西。” 复而扬索,甩向敞开的支摘窗。麻索旋出一道迅疾的风,旋向一动不动的支摘窗。风声颤得窗扇雌懦地往里收了收。 “这个方向,是南。” 末了甩索,将泡桐花与翠竹叶,就几两风,掺和成一道美丽的漩涡。 卓旸利落地抬腕,将麻索精准地掷到蔑丝箱儿内。麻索头栓在箱盖上,箱盖被麻索下落的力一拉,“砰”地合上了盖。 花叶漩涡将浮云卿与卓旸纳入其中。 卓旸侧过身,正面浮云卿。 “这个方向,是北。” 他在她面前站定,她站的地方,是他指的最后一个方向。 浮云卿久久未能回神。 卓旸甩麻索时,圆领襕袍随着凌厉的动作,紧紧贴着身。宽肩窄腰,双腿修长,裹挟着不容抗拒的雄健之风,袭向东南西北。 惨白的月嵌在黑黢黢的苍穹里,月痕扩成一圈圈圆,那一轮圆像是要把苍穹顶破个洞。 卓旸眸里破碎的光亮嵌在踅来的花叶漩涡里,泡桐花瓣与竹叶融入光亮,圆月与漩涡相映,一环接着一环,像是要把所有隐晦的心思摊到明面。 浮云卿隐隐有些懂,又不愿懂。 她扯开编好的蝎尾辫,连带着扯开她与卓旸之间,藕断丝连的暧昧。 “我觉得不撑了。卓先生,你请回罢。” 卓旸紧张地吞咽了下,他试探问道:“那您,记住四个方向了么?” 您记住臣了么?记住某夜,有位小官人,给您看花叶雨了么? 浮云卿装起了傻,她没有回应,转身踅及卧寝。 卓旸转眸看向支摘窗,那是紧闭的卧寝里,唯一一道敞开的地方。 下一刻,他遥遥睐见,浮云卿踅到支摘窗边,双手扣着窗环,毫不犹豫地合了窗。 什么都看不见,听不见。 卓旸倾身端起蔑丝箱儿,折回信天游院。 群头春深门紧闭,窗棂紧掩,他却推开信天游的门扉,挑起窗棂,任外面的风往屋里刮。 他想着浮云卿。 想归想,他可不是个任蚊虫叮咬的傻子。屋里点了数盘蚊香,把他自己都熏得够呛,何况是不要脸的蚊虫。 香气腾腾,卓旸躺在床榻上,嗅着香,眼里热辣辣的。再一眨眼,竟落了几滴泪。 卓旸后知后觉,伸出捻起泪珠,递到眼前看。 上次落泪是什么时候,他认真回想,终究想不起来。 人这一辈子,再铮铮铁骨的男儿郎也哭过几次。 七八岁的年龄,点着小炮竹炸路边的牛粪,炸路人一身,当时笑得开心,过后被长辈揍得也当真是伤心。 再往前推,刚出生肉胳膊肉腿的小臭娃,开心也哭,伤心也哭。 卓旸想不起小时候的事,但确信自个儿那时是庄子里最顽皮的小孩,肯定挨了不少顿毒打。哭着说下次再也不敢,然而真到下次,又呲着大牙去炸牛粪,不长记性。 那时候的泪,与今下的泪是两种泪。 长成勇猛一条,偏偏对情爱之事不开窍。庄里有未婚的小娘子羞答答地送他花,他不屑收,躲得八百里远。 而今要是浮云卿能送他花,就算气恼地拿花砸他,他也会像年少时呲着大牙,把生花簪到鬓边,日日夜夜向旁人烜耀。 “曾经沧海难为水。” 他揪起放在身侧的狗尾巴草,编着吃草的白兔,吃鱼的小猫,啃骨头的小狗。 他不如敬亭颐样样精通,他只会编狗尾巴草。 他跟这狗尾巴草处境一样,随处可见。没人会喜欢平庸的狗尾巴草。 编得又快又生动,渐渐身侧出现了数只白兔与猫狗。 原想把这些都装到篮子里,明日一起送给浮云卿。然而今晚他办了件自我感动得落泪的丢人事,送出去作甚,再增一件丢人事么。 卓旸无比庆幸,这一晚他捱住了想送礼的心。因着翌日清早,敬亭颐带来的礼,把他的狗尾巴草衬得无比寒碜。 * 珍馐阁。 “昨晚臣去郊外骑马,朦胧月色下,臣窥见,有一片先前我们不曾涉足的草地,长出许多碎花。小敬马在溪边饮水,臣摘来五颜六色的花,给您编了个花环。” 言讫,从一筐铺着绸布的竹篮里,拿出圆圆的花环。 琼花、米兰、白玉兰、六瓣芍药、海桐、萱草,高低错落地缀在圆环藤上,精巧独特。 浮云卿眼眸亮晶晶的,笑得肆意畅快,露出一口白牙。 她像小兽俯身般,慢慢垂下头。 敬亭颐稳稳端起花环,戴在浮云卿的髻上。 浮云卿得意地晃了晃头,“敬先生,好看吗?” 敬亭颐笑弯眼,说不仅好看,还惊艳得紧。 浮云卿又扭过头,朝禅婆子烜耀:“好看不?” 当真如敬亭颐所赞,好看,惊艳。说好听话哄人不是禅婆子的作风,她肃重地点了点头,“不错。” 越过卓旸,去问禅婆子,是想避避嫌。可全然把人略过去,不管不顾,良心又过不去。 浮云卿僵硬地问:“卓先生,好看吗?” 卓旸板着一张木然的脸,低头只顾吃粥。听浮云卿问,勉强抬眸看一眼,“凑合,过得去。” 他试图用刺耳的话语激起浮云卿心里的波澜,哪怕怨他,只要能多跟他说几句话就成。 哪想浮云卿并未把他的话听进心里。毕竟往常他那张嘴也吐不出什么天大的好话。 问一圈,最想听的只是敬亭颐的回答。 浮云卿偎着敬亭颐,满心欢喜。因此听及敬亭颐告假,说下晌得出去一趟,并未多想。 她暗戳戳地勾起敬亭颐的小指,“下晌是你的课,你有事要出去,我也有事做。” 敬亭颐握紧她的手,“您有什么事?” 原想,兴许她是要找施素妆荣缓缓去打牌,不曾想却见她羞赧地说不是。 “总之,是个惊喜。”她道,“敬先生给我惊喜,我也想给你惊喜。” 敬亭颐舀起一勺白粥,吹跑热气,递到浮云卿嘴边。 “您给我惊喜,那我得再回您个惊喜。” 浮云卿乖巧地喝着粥,好奇问:“你还要回?回什么?” 敬亭颐复述一遍她的话,“总之,是个惊喜。” 一碗浅浅的粥,要人喂,怕是要喝到天荒地老。浮云卿黏了敬亭颐半会儿,心里想,不能再依赖他的照顾。 继而挺直腰杆,“不要喂我了,我自己舀着喝。” 敬亭颐宠溺说好,“粥热,我给您施点戏法冷冷。” 话落,顺着同个方向,慢慢搅着浮云卿的粥。 “热热冷冷,小兔等等。小兔慌了,烫到嘴了。” 他说着颇奇怪的话。可正是这句奇怪的话,令浮云卿眸色一沉。 幼时,贤妃也似敬亭颐这般,给她搅着烧嘴的米粥,说着这话。说罢,米粥果然不再烧嘴,冷热适中。 这句的确带着戏法魔力的话,浮云卿已经十二年没听过了。 她没想到,会从敬亭颐嘴里,听到这句话。 贤妃说,原句是“小狗等等”,可她属兔,遂改成了“小兔等等”。 敬亭颐也改了话,凿着她的心,凿着她的骨。 “您尝尝。”敬亭颐揉着她的脑袋,说道。 喝口黏糊的粥,再抬眼时,已是眼眶里泛着雾气。 千言万语,最终落一声,“敬先生,你真好。” 哎呀,她真想把敬亭颐捆到身边,俩人黏黏糊糊地过一辈子。 这样想着,准备惊喜都有了无限动力。 她没下过厨,却想给敬亭颐做几道吃食。端到他面前,他定会满心欢喜,将她揽在怀里,夸句“不愧是我家的好孩子。” 夏日嚜,满头大汗地做热菜不划算。 敬亭颐喜欢吃什么,饮什么,她的确不知。不过转念一想,她喜欢什么,敬亭颐就喜欢什么。 干脆做她喜欢的罢! 想及此处,浮云卿当即决定,下晌就做紫苏饮子,樱桃煎,爽口冰雪。 起初禅婆子麦婆子都不赞同她这个惊喜。 禅婆子冷声讥笑:“您下厨?老天,您当真不会把小厨房炸了吗?” 麦婆子温和劝:“公主,大热天的,您就别做这事了罢。搞不好,膳食做不好,人也中暑昏了过去。” 浮云卿摇摇食指,“不会,可以去学。再说,烧水煎炸这些再简单不过的事,我还是会的。” 说着简单,眼高手低。做饭有门道,且有不低的门道,哪能是想学就能学会的? 两位婆子对视一眼,再想出声劝时,却见浮云卿拱着手,可怜巴巴地求她们。 圆滚滚的小白兔,戴着漂亮的花环撒娇。两位婆子再对视一眼,罢了,随她去罢! 禅婆子提议道:“朱雀门外的曹家从食,冷饮做得最好。冰井务②的张婆,一向负责给咱们府做冰雪。奴家跑一趟,把曹家小娘子和张婆请到府里,手把手教您做。” 麦婆子不迭点头说是,“曹家小娘子手艺巧,与您年龄相仿。张婆您与她熟络,每年夏日都要来府上送冰雪。哎唷,这俩人再合适不过。奴家去小厨房备好食物,您做得也能快些。” 未时初,禅婆子领着曹小娘子进府。未几,麦婆子领着张婆进府。 晌午头天气正毒,曹小娘子一路奔波,及至公主府,额前豆大的汗珠不断往外冒。 不过再往府里走几步,她便凉快地消了汗。 每条蜿蜿蜒蜒的游廊下,都摆着一箱冰鉴。冰块晶莹剔透,不含半点杂质。上乘的冰块不要钱地往廊下摆,隔着细箴竹帘,吹来一缕缕凉气。 这就是财大气粗罢,曹小娘子心想。 踅至小厨房,张婆早已等候在此。 而浮云卿,摘了花环,正百无聊赖地坐在杌子上等。 曹小娘子雌懦地道声万福,却被浮云卿亲昵地挽起胳膊,往灶 台处带。 “不必拘谨。”浮云卿说道,“曹小娘子,张婆,你们俩只需把步骤告诉我就好。剩下的,我自己去做。” 俩人面色一惊。瞧起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公主,竟然亲自下厨,给驸马做膳食。 此刻俩人都不约而同地艳羡驸马。驸马当真好命呐,竟把天之娇女迷得团团转。 曹小娘子与张婆,深入简出地把步骤说明白,接着站在一旁,窥着浮云卿流利的动作,只叹她记性当真好,动手能力也强。 明明刚刚接触,却做得熟稔自在。 做紫苏饮子熟水,需得先洗净数片新鲜的紫苏,添柴点火,中火将大锅烧热。接着转小火,紫苏入锅烘烤至叶焦味香。熄火,铲取紫苏,趁热放到烫好的茶盏里,添沸水。首次冲泡出来的水倒在盂里弃置,反复两次,再添热水,焖一炷香,紫苏饮子做成。 浮云卿系着攀膊,戴着袖套手套,将茶盏端到曹小娘子与张婆面前。 “二位观相闻味,看看好不好。” 曹小娘子用手扇着紫苏香,说好。 张婆揿起茶盖,观紫苏叶与茶水相,说好。 浮云卿勾起嘴角,踱到水管边,将一瓯樱桃洗干净。 清水冲着樱桃,不知怎么,蓦地想起敬亭颐身上的樱桃。 心猿意马,这一想,再也止不住念头。脸烧得比樱桃红,只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说:“有些紧张。” 樱桃去核,放在银盆里沥水晾干。继而烧锅,加半斤蜜,六两糖,慢火熬糖色。糖色浓稠,端起一瓯樱桃往锅里倒。将樱桃铲散,往糖色里滚一圈,待红嫩的外皮熬得发深,迅速搅拌,与糖色融合。不多会儿,樱桃便套了层琥珀脆皮。定型后关火,一瓯樱桃放在冰块里冷。 至于爽口冰雪,不需张婆多说,她也做得十分熟稔。每年夏日都吃,吃着吃着,便摸出了怎么做的门路。 几颗鸡蛋,一盏牛乳,二两白糖,一壶水。融化,搅拌,最后放在冰鉴夹层里冷上半个时辰。 浮云卿做得有模有样,色香味俱全。曹小娘子与张婆朝她比了个钦佩的大拇指,“公主,您有这方面的天赋。” 一下晌,浮云卿听她们夸了无数句,无奈回道:“嗳,姐姐说的对。我呢,就是那种除了读书,旁的事都能做好的人。” 三样膳食,一齐放在冰鉴里储存。 比及敬亭颐风尘仆仆地赶来,已是酉末,晚霞满天。 禅婆子将他领到小厨房,讳莫高深地说一句:“驸马,公主准备的惊喜,您会喜欢的。” 敬亭颐颔首说好。 其实在禅婆子说,要领他去小厨房时,他心里已经如明镜般。 厨房还能有什么? 无非是膳食。 不过待推门进去,还是被眼前的场景惊住。 浮云卿卸了簪珥,只用一根发带,简单地挽起头发。戴着围兜,系着攀膊,一副厨娘打扮。 小娘子家,似乎生来便懂如何浪漫。 今下屋内点着暖黄的桕烛,缀着各种生花,将浮云卿的脸庞烘得明媚清晰。 她从冰鉴里抽出冻好的紫苏冰饮子,樱桃煎与爽口冰雪,一道摆在敬亭颐面前。 而后学着今早他喂食的模样,舀起来,喂到他嘴边。 浮云卿笑眯眯地看着敬亭颐,见他犹豫,催促道:“小敬快尝尝。” 她总能研究出各种各样奇怪又贴近的称呼。 敬亭颐笑着说好。一口一口尝着她递来的美食。 确实美味。 “这是我亲自做的,忙了一晌呢。”浮云卿喂完,偎到敬亭颐身边,仰头期待地问:“敬先生,你说要给我的惊喜,是什么呀?” 敬亭颐勾起嘴角,“也是吃的。” 听罢,浮云卿探身东张西望,并未看到敬亭颐有带什么吃的过来。 她急不可耐的模样,令敬亭颐欢愉得紧。敲着她奇思妙想的脑袋,“闭眼。” 教书先生身上的压迫感,叫她一听便听话地阖了眸。 “张嘴。”敬亭颐说道。 浮云卿听话照做。会是什么好吃的,是她爱的乳酪奶吗? 下刻,蓦地感觉有道滑溜溜的物件,飞快闪过。 未知的恐怖令浮云卿打着颤,“敬先生,你给我吃了什么?滑不溜啾的,冰冰凉凉的,还没尝出味呢,就没了。” 敬亭颐噢了声,“浅尝辄止,臣把第一道吃的拿走了,还有第二道。” 浮云卿不禁扯住他的衣袖,“快,快上第二道菜。” 再一恍神,她便尝到了敬亭颐的嘴唇。 蜻蜓点水,飞快抽离。 敬亭颐摩挲着浮云卿的唇,“第三道,才是惊喜。” 继而捧起她的脸,深情地吻着。 亲吻是男郎一学就会的事情么。 浮云卿被亲得晕晕乎乎,如是想。 敬亭颐赠给她的惊喜,是一条强势的游蛇。而她始终是憨头憨脑的游蛇,被领着走。 什么都不知道。 “好孩子,真乖。” 作者有话说: ①跳索:跳绳。 ②冰井务:负责研究和生产降温的食品,基本上都为皇室服务。 第62章 六十二:宠爱 ◎您想做皇后娘子吗?◎ 他们是两条把窟洞搅得天翻地覆的游蛇。 游蛇交交.尾, 躁动不安的尾巴尖翘起又落下,渐渐化成两条舌,恍若渴龙见水, 搅动一池水光,泼对方一身水, 自己也被渍的泛着湿漉漉的水光。 敬亭颐捧着她的脸,那浮云卿就搂住他劲瘦的腰,使劲往他起伏有力的身上贴。 浮云卿咋咋舌,回味着那个深情暧昧的拥吻。 她睐着敬亭颐收拾盏筷的身影, 笑得跅驰霪媚。 敬亭颐倾身弯腰, 宽阔的背挺着规整的衣料,往下陷的是被丝绦扣紧的腰杆, 再往下,是修长的双腿。 浮云卿走过去,狎戏地拍了下他的臀。 不待敬亭颐说话, 又猛地环住他的腰, 烧红的脸贴着他的背,把他当成招福气的磨喝乐,慢慢蹭着光滑柔软的布料。穿过布料,蹭着他矫健有力的身。 敬亭颐无奈地笑:“打我作甚?噢,您享受过惊喜,现下腻了?” 浮云卿嘟囔说哪有,“你都打过我,还不兴我打你吗?嘁, 老天爷快来看看, 某个人真矫情。” 敬亭颐揿着筅帚, 飞快扫过金瓯银盏。水管哗哗地往池里流水, 冲干净溢着雪沫皂液的瓯盏。刷完几遍,一件件地拿到木置架里沥水。再仔细洗净手,指缝甲面,手掌手心,哪处都得照顾到。指节揉搓着经营的皂泡,像在搓着雾蒙蒙的浮云。 他拽来手巾擦手,笑着回浮云卿戏谑的话:“臣不矫情。臣亲的某个人矫情。” 言讫转过身,亲昵地蹭了下浮云卿的发顶。 “不亲的时候,某人天天凑过来要亲。亲的时候,又嫌给的不够。好嚜,把舌递去,某人又闲亲得深。亲的时候短,说臣不行,蜻蜓点水那样的不叫亲。亲的时候长,又说自己不行,要呼不过来气囖。”敬亭颐揉着她腰间软肉,“老天,你来辨辨,究竟是谁矫情。” 听及敬亭颐这番大实话,浮云卿羞赧地埋进他的胸膛。 隔着胸膛前的衣料,泄愤地咬了一口,以作威胁。 “不许说。”浮云卿不肯松嘴,含糊不清道。抬眼瞪着敬亭颐,自觉气势汹汹。 然而在敬亭颐看来,这是一只被逼急的兔,佯作恼怒示威,毫无杀气可言。 浮云卿幽怨地仰看他,眼眸瞪得浑圆,看不出半分挑衅意味。 明明天真懵懂,偏偏要装成熟。 “嘶——” 敬亭颐握着她的后脖颈,调侃道:“别家的兔子,要咬萝菔,吃青草。为甚我养的兔子,这不吃那不吃,偏偏爱嗛.嬭。” 哎呀,老天爷,怎么会有个人,老爱惹红她的脸。 浮云卿赧然地哼一声,咬过这边,咬那边。 “给你均衡一下。”她说道。 忽地想及先前素妆对她说过的话。 “世间男女,要搭伙结伴过好日子,首先得看对眼,再来个牵手,来场拥抱,最后亲吻行欢。要判断有没有情也好办。要是总想贴着偎着,半个时辰不见面就想得慌。哎唷,那就是动情。动情的心思,掩饰不住的。” 今下她迟迟地叹,这话当真是真理。 她是素妆话里指的动了情的人,甚至比话里做得更过分。 有事没事,都要黏着敬亭颐,缠着他胡乱亲吻一通。 有时情难自禁,掰正他那张怎么看怎么喜欢的脸,在他懵然的目光下,左脸亲一口,右脸亲一口。 “敬先生,你好香。”浮云卿落着密密麻麻的吻,诚恳夸赞道。 读书不精的人,说起夸赞话,话句常常简单直白,不讲究辞藻华丽,不讲究对仗整齐。 长得俊俏,直白地夸:“你真好看。” 行事漂亮,直白地夸:“你真厉害。” 大多时候,都简略成一句,“你真好。” 偏偏这不入流的直白话,燎烧着敬亭颐的耳廓。 浮云卿泛痴的话音,总能变化为一根软鞭,时不时往他平稳的心头抽。越抽,他的心跳旋得越快。 他的心跳声若能被无限放大,怕是震耳欲聋。 他说,“油嘴滑舌。” 浮云卿讳莫高深地摇摇手指,“这你就不懂了罢。” 话落,像一只闻味的小狗,皱皱鼻尖,有模有样地嗅着敬亭颐。 “姐姐说,我的鼻子比小狗还灵通。旁人闻不见的味,我能轻轻松松地闻见。每个人身上都裹挟着属于他们自己的味道。”她掰着手指头举例,“姐姐是清清淡淡的花香,味道寡淡。缓缓是正经的檀香,闻久了熏得头晕。大抵是请仙的缘故罢。素妆阿姊是苦涩的茶香,她爱擂茶,爱品茶,是个茶痴。” “敬先生嚜……”浮云卿拱着他的脖颈,在他脖侧轻轻落下个吻。 “除了干燥的草药香,还带着一股甜味。” “甜?”敬亭颐笑她异想天开,“臣不爱吃饴糖,怎么会是个甜的?” 世间没有哪位男郎,愿意被赞誉为“甜”。 他从未想过,自己会跟“甜”沾上关系。 甜,是舐过晕乎乎的味道。他自觉“苦”更适合他。苦,舐过脸庞扭曲。下次遇上,要离得八百里远。 浮云卿肯定地点头,“敬先生,我尝过你的味道。” 她凑近,嘴角翘起,贴紧他的唇,细细品尝一番。 “你的舌头是甜的。” 品尝过,餍足得眯起眼。 敬亭颐瞠目结舌,这两样风马牛不相及的物件,竟能被浮云卿用真诚的语气,组合到一处。 他屈着指节,敲下她胡思乱想的脑袋瓜,“不知羞的小娘子。” 几番狎戏,甫一回神,俩人竟是在云内影书堂这般正经的地方,公然胡来。 浮云卿压着一张张纸,坐在书桌上,扯着他的衣袖,仰头求吻。 而他,明明手里还拿着戒尺,却没脸皮地与他唯一的学生,你侬我侬地亲吻! 敬亭颐倏地挺直腰杆,竭力板着脸,持戒尺敲了敲桌面,示意她下桌坐到杌子上面。 “胡闹。这里是书堂,不是卧寝。方才讲到哪句了?” 浮云卿窥他两种角色变换得快,不禁失笑。 正经的地方,做违背道德的事,难道不是一件快乐事吗? 说她胡闹,嘁,也不知扣着她的手腕不让走的人,是谁。 好嚜,好在她了解敬亭颐的小心思。 别看他带着警戒的意味斥责,实则话中深意指:遐暨卧寝,怎么亲,怎么揉弄,都成。 敬亭颐是尽职尽责的教书先生,她也扮演着乖巧听话的学生。 “敬先生,你讲到《风俗通》里那句‘杀君马者路旁儿也’。” 记性差的教书先生,竟没脸皮地问她这个顽劣的学生,讲到何处。 敬亭颐眨眨眼,不自在地清清嗓子,“学生可知,这句的释义?” 浮云卿绞着手指,心想她明明是学生,为甚还要当起先生,给真正的先生讲解释义。摇了摇满脑子雾水的头,“不知,先生请讲。” 敬亭颐稍显怔忡。他被浮云卿亲得三魂离了七魄,明明早将《风俗通》翻阅得通透,早备好了课,眼下脑里却像被浆糊了般,什么都想不起来。 他拿乔道:“不知,说明学生准备得不充分。再看一遍书,温习温习。” 这是拉不下面的教书人,常用的借口。 讲错句释义,嘴硬地说:“嗳,我故意讲错的。就是想检查检查,你有没有认真听。” 敬亭颐向来不是拉不下面的教书人。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他乐于见浮云卿指出他的错处。 不过今下是特殊情况。 他若坦白地说,自己也把释义忘了个干净,想必浮云卿会问:“敬先生,你那么厉害,怎么会不记得呢?” 难道要他臊着脸皮说,“因着您的吻,让臣丢了魂”这般肉麻落俗的话么? 拉下莫须有的脸皮,他会变成一坛油,淋浮云卿一头。追求意中人,最忌讳油。 拉不下脸皮,倒还能保持清爽干净。 敬亭颐恍过神,解释道:“长吏马肥,路人见了,不迭夸赞骙骙骏马善跑。长吏一听,不迭鞭策骏马,最终骏马累死。‘杀君马者路旁儿也’,杀马的人,是夸赞它的人。与《淮南子》‘爱之适足以害之’同理。” 浮云卿听得认真,“爱意要适度,对么?” 敬亭颐颔首说是。既然提到《淮南子》,那干脆把楚恭王与司马子反的故事讲讲罢。 书堂设的榉木窗多,有几扇紧闭,有几扇敞开。大把炙热的日光穿过窗棂,泄到书堂里。 空旷的书堂里,洒在浮云卿与敬亭颐身上的光芒,只有几缕。浅黄泛白的日光照得人脸庞缱绻,身影模糊。 敬亭颐持一本《淮南子》,讲得头头是道。 表面上,他还是浮云卿心里无所不能的好好先生。然而他的内心,狂悖阴暗。 他被割裂成两个人。夜里糟糕的精魂四分五裂,不知归处何在。清晨,他又将破碎的精魂拼好,试图把自己完整地展现给浮云卿看。 他享受着浮云卿的宠爱。他来自何方,去向何处,浮云卿从来不会过问,给了他数不尽的自由。她什么事都听他依他的,任何时候都在维护他。 而浮云卿也在享受着他的宠爱。他顺着她的脾性做事,满足她所有正当的,不正当的需求。 热风徐徐吹来,吹得浮云卿昏昏欲睡,支着手眨眨疲倦的眼,仿佛下刻就能栽到桌上。 然而这阵热风,却吹得敬亭颐无比清醒。 宠爱有度,爱之适足以害之。他与浮云卿,都不曾做到宠爱有度。 浮云卿拼了命的对他好,愈是真诚,便愈是衬得他虚伪。 不敢想,假若她知道他的身份,还会似今下这般宠他爱他吗? 敬亭颐悄摸踅至窗边,合上榉木窗。亮堂的书堂,霎时变得阴凉。 再掇来条杌子,坐到浮云卿对面。 浮云卿上下眼皮打架,她觉得自己还在做认真听课的好学生。哪曾想,明亮的眼眸此刻几欲眯成一条缝。 敬亭颐捏起将她手边的纸张,定睛一看—— 第一行字,工整隽秀。 第二行字,稍显潦草。 第三行字,龙飞凤舞,到处是糊成一片的墨团与无意中戳出来的墨点。 第四行字,只写了一句。 “楚恭王是吃饭不蘸醋的好孩子。” 显然是困到极致,魂飞梦乡时的杰作。 敬亭颐忍俊不禁,往常碰见这场面,他会轻声说:“想睡就睡罢。” 热辣辣的夏日不睡,还能在哪时睡? 但现在,他却想趁着浮云卿意识朦胧,问句话。 因问:“您想做皇后娘子吗?” 意识朦胧,但总归不曾睡熟。听及熟悉的声音,浮云卿卸下防备,老实回:“我怎会做皇后娘子?我们做公主的,不能做皇后。” “倘若有这个选择呢?” “有选择也不做。” 浮云卿拨远身前几摞纸,欲做小憩。 “为甚不做?” 她只觉面前这厮当真没眼色。明明觑见她要小憩,却仍旧固执地发问。 可他的话声又好听得紧,她不舍得朝他说斥责话。 这厮是谁来着? 实在想不起来。 浮云卿惺忪着眼说:“当皇后,得忍受郎君拥有诸位宫嫔。谁不想一生一世一双人,眼睁睁看郎君进别人的床帷,心里不会好受。不当皇后,就不用忍受这些。” 敬亭颐再问:“若是皇帝废后宫,独宠皇后呢?” “那也不行。”浮云卿提着最后一分力气,“反正,我不想做皇后。” 言讫,手肘一斜,脑袋便欹在了桌面上。 作者有话说: 早九点还有一章~ 感谢在2023-04-13 01:27:47~2023-04-14 00:04: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追莫逆之交 8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3章 六十三:养女 ◎又盼你不要开窍。◎ 犯困的人, 不翻着白眼出洋相已是万般庆幸,哪里还有闲心做出选择。 敬亭颐心知,浮云卿不会把他方才说过的几句荒唐话听在心里。 那几句荒唐话, 会随她强撑睡意装清醒的动作,一同消失在空荡的书堂。 他垂眸, 盯着浮云卿看了很久很久。 毒辣的夏日与她安逸的日子一样,长得望不见尽头。 敬亭颐撩起一缕黏在她脸蛋上的发丝,撩至耳后。 “小浮云,又盼你不要开窍。”他怅惘地落一句。 从前盼她快快开窍, 想她能离自己近些, 再近些。如今却盼她不开窍,还似先前懵懂就好。 甚至, 再迟钝些。 迟钝些,便不会发现他的异常,不会发现, 她眼里的安逸日子, 其实都是一场亟待撕破的假象。 及至八月,解试秋闱。 禁中垂拱殿,给事中陆从简揿着象牙笏,出了列,一步一步地踅到官家面前。 方心圆领贴在他一身朱色官服前,随着步伐,轻微摇动。 陆从简朗声询问:“太宗朝诏:礼部三岁一贡举。今下崇景四年,各州解试分批落定。礼部奏, 虢州考官迟迟未定。请示陛下, 该派何人至虢州监考?” 虢州于旁人而言, 仅仅是国朝数百州郡之一, 仅仅是河南路诸州郡之一。离京城近,却并不富庶。 然而于官家而言,虢州是近年来他最在意的一个州郡。 官家执政以来,学会了不少条处理朝政的法子。其中一条,便是遇事不能当即做决断,而应把话头往朝殿内抛一圈,问问丞相,问问大学士。 他是万千子民的官家,要想在皇位上坐得长久,最要紧的,便是不能轻易袒露偏向。 官家颔首,旋即问一脸严肃的韩斯:“韩卿,你有没有寻到合适的人,去虢州监考?” 韩斯国字脸配两道浓密的粗眉,一身紫袍,比武将还像武将。 他持笏回道:“往年殿试,礼部会请谏院里的谏官,做初考官与覆考官。今年秋闱解试,虢州缺考官。臣愚见,不如选一位谏官,驾马至虢州。” 官家若有所思,又将这个话头抛给陆从简,“陆卿以为,韩卿言意如何?” 陆从简回此话在理,“新一届殿试在明年春,今年秋解试,请谏官为地方考官,不耽误明年殿试。只是,要请哪位谏官下地方?臣愚见,得选位对虢州当地风情有过了解的谏官,能更快地入乡随俗。了解虢州,到地才能拟定具体考则,才能确保解试公正。” “对虢州有了解……”官家沉吟半晌,忽地将目光投向丁伯宏,“朕先前听及,丁卿在入谏院前,在虢州任过通判,可有此事?” 丁伯宏心里一惊,上前回:“确有此事。不过臣任虢州通判是在六年前,且只任了两月。在职时候短,中间隔的时候长,恐怕虢州风气早变了个样。” 官家了然一笑,摆手说不碍事,“六年前,变法初行。那时只选了两三个州郡试点推行,成效好,就推行至各州郡。成效不好,就把出台的政策再打回禁中,重新拟定。嗳,时日如匆匆流水。一眨眼,六年过去了。韩相主持推行的变法,如今成效甚好。肃清朝内与地方风气,这六年一以贯之。如今虢州风气,定会比六年前好。丁卿放宽心,去虢州,不会委屈你的。” 这番话算是把丁伯宏地方考官的身份,造得板上钉钉。 丁伯宏只得应下。 出任地方考官,不用上朝处理公务,只用专心监考,照样拿俸禄,甚至是双份。 考完,考生各回各家,考官倒不急着走。糊名验卷,公事公办。办完事,邀几位同僚,去花楼噇酒。握着小姐的美足,搂着行首的杨柳腰,狎妓侑酒,携壶挈榼,快活惬意。 因此于大多官员来说,出任地方考官,是件不可多得的好事。 不过于丁伯宏而言,出任考官,只会耽误他奏状。 何况他要去的,是敬亭颐的据点,虢州。 他是株墙头草,不站韩从朗的队,也不站敬亭颐的队。风往哪队吹,他往哪队跑。风是客观的,他是非自愿的。若任了虢州考官,那便是主观地,自愿地站了敬亭颐的队。 得罪韩从朗,又讨好不到敬亭颐,两面不是人,他又何必! 官家往殿内睃一圈,旁人云淡风轻,只有丁伯宏,一脸不情愿。 “丁卿,朕派你去做考官,真就这么委屈?”官家问道。 丁伯宏不敢忤逆圣意,忙解释说不是,“官家器重,臣定会尽职尽责。” 官家让他好好干,“丁卿在谏院里呆了有几年了罢。这次任虢州考官,要是做得好,朕就升你的官。老往京城里待着,眼界慢慢就会变得狭窄。不如外任州郡,做做知州,在地方好好干,怎样?” 这是官家第一次,当着众朝臣的面,说要升谁的官。官家明晃晃的偏爱,第一次展现出来。 升官发财,仕途坦荡,是每位朝官日思夜想,不迭奋进要追求的结果。 官家话落,霎时众人目光都聚在丁伯宏身上。 众人不约而同地想:看来丁伯宏此人要扶摇直上。州郡知州是二品官,若分到像临安这种富饶郡,但凡任满,再回朝便是任参知政事的料。 参知政事,那可是副相之位!要命,整日奏这位奏那位的执拗郎丁伯宏,竟然扶摇直上了! 丁伯宏心里没半点喜悦。杀君马者路旁儿,官家这话哪里是赏赐,分明是在捧杀他! 地方人情世故,他搞不懂。他只知,只要自己是谏官,不论奏谁,这颗脑袋都不会掉。地方却不同,贵胄门阀,乡绅员外,一不小心得罪哪位,次日人就咽了气。 他怕地方匪贼,更怕眼前的官家。揣度半晌,行礼谢过官家恩典。 下了朝,官家交代通嘉把劄子攒起来,待他午后再批阅。 继而换身常服,直直踱将慈元殿。 这厢贤妃正搬来擂钵,擂棍与捞瓢做擂茶。 她祖婆老家在福州,福州人离不了擂茶,常常是一日不喝痒梭梭。 她跟着爹娘定居京城,早丢了福州人的习惯。今日做擂茶,不过一时兴起。毕竟人歇着歇着,会歇出病。 擂擂茶,出出汗,消磨时光。 拿紫苏叶,金盏花,碧螺春茶叶,往擂钵里倒,用擂棍反复捶打。一套流程下来,捞瓢过滤几遍,绿油油的擂茶便新鲜出炉。 甫一踅近,擂茶独特的味道直冲官家鼻腔。 他最不爱闻福州的擂茶味,袖掩着鼻,讥讽道:“就冲这股馊不溜的味,饿昏朕也不吃。” 贤妃一口一口舀着擂茶,吃得正香。听罢官家这番倒胃口的话,不耐地白他一眼,不客气地呛道:“山猪吃不来细糠。” 骂官家是猪这话,国朝只有贤妃一人敢说。 官家满不在意。俩人成婚多年,就是躺在床上都在互怼。他想自己是不是贱骨头,贤妃越骂他,他越起劲。 “朕是猪,那你是什么?”他躺到圈椅里,揉着肚皮问。 贤妃不欲接这话茬,她可不想骂自己是猪新妇。冷哼一声,问:“找我什么事?” 官家说:“眼下八月上旬,还有大半月到九月初九,秋日游猎。今年秋猎不同于往年,朕的子女都已成婚,朕又提拔上来一批新朝官,形势大好。朕想,这次秋猎得风光大办。地点就设在琼林苑。” 贤妃噢了声,“这些事,您自个儿决断。拿不准的,就去问礼部。” 官家意不在此,说这话,是要引出下句。 “届时秋猎家宴,朕有件大事,要告予你们。”他兀自说,“这事要紧呐。给你们说了,一个个的,都得给朕保密。” 贤妃嗤笑道:“什么时候了,还搞机密要闻那一套。真有什么要紧事,您会选择跟我们家眷说,而不是跟朝臣亲信说?” “哎唷,亲信朝臣能比得上家眷好?这件事呢,说是家事也行,说是国事也行。” 贤妃欹着软枕,“先不说秋猎的事。既然您来了,那就跟我说说,那位贸然出现的皇室养女,是怎么回事?” 国朝皇室养女,并不是来做郡主县主的,而是来充做官家的女人。称作养女,其实是来做充后宫的宫嫔。 官家当贤妃在吃醋,安慰道:“那是杨太妃硬塞给朕的。太宗逝世前,特意吩咐,办完身后事,要杨太妃去给他守皇陵。皇陵依藤山而建,杨太妃呢,深入简出地在山里待了六年。今下总算坐不住了,塞给朕一个养女,让朕领情,把她从皇陵里接来,与太后做个伴。” 贤妃弄明白了这件事的起因,遂问:“那您领了情吗?嗳,您可别误会。这个话头,不是我想问,而是后宫众姐妹托我问您的。大定建朝以来,从未出现过皇室养女这事。您倒好,开了个先头。人家都好奇得紧。” 官家意味深长地笑了声,“养女,朕没收。不过朕领了情,与太后商议过了,秋猎后就把杨太妃接到福圣园。” 他说,“太妃既然养了那养女六年,朕也不能白让她的心意作废。朕打算封她为‘清河县主’,赐婚给韩相一个儿子,韩从朗。即日成婚。” 贤妃看他把养女这个烫手山芋飞快地扔出去,一时不知是喜是愁。 他几句话之间,就定下了几个人的命运。 想及此处,贤妃蓦地倏地升起一个可怕的念头。 她的孩子,浮云卿,命运是不是也早被官家定了下来? 第64章 六十四:立秋 ◎看不够,也亲不够。◎ 八月初八立秋, 本该是休沐日,却因着立秋缘故,往后顺延。 卯中, 偈楼肃重的钟鸣声传得悠扬遥远。 这个时候,坐落在州桥御街的商铺都挂上了招揽客人的青旗, 来回走动的早点摊贩也支起了摊子架,将一篦篦蒸笼摆好,扬声吆喝。雾气消弭,取而代之的是香喷喷的炊饼味, 热闹闹的喧阗声。 禁中没有民间的烟火气, 只有朝官即将掀翻天的怨气。 朝官的身子被富得流油的京城,养得金贵矫情。不愿早起, 不愿晚睡,不愿操心,只愿做安康盛世里的一条米虫。 早朝实在是件折磨身心的事。 一时垂拱殿内, 诸官都在暗自腹诽着司天监秋官的谄媚。 若非秋官固执地要做秋来, 他们早搂着美妻娇妾,窝里暖和的被窝里呼呼大睡去了。 “陛下,今日八月八,属立秋。”司天监秋官持着笏板,提声禀道。 官家强撑着惺忪的眼,犯困的,岂止只有朝官。 他像模像样地道声好。勉强抬眼,遥遥睐见秋官指着垂拱殿外的一棵梧桐树, 说:“立秋, 秋来。” 诸位朝官虽知此事不新奇, 可听罢秋官的话, 依旧心照不宣地扭头朝殿外看去。 秋官话音甫落,那棵桐树便应景地落下两片桐叶。 两片稍稍泛黄的桐叶,当着诸官的面,轻飘飘地旋着。 落叶知秋,秋官甫禀立秋,桐叶便听话地离开枝桠。 不知情的外人会说,这是司天监的魔力所致,竟能使唤一棵没生命的桐树做事。 知情的却只道司天监用心良苦。 垂拱殿外常年光秃秃的,这棵独秀的桐树,七月中旬,便被司天监移栽了过来,就是为着今日图个吉利。 早朝前,秋官提前拧松两片桐叶,确保桐叶与枝桠藕断丝连。明面上看,桐叶长在枝桠上。实则叶根处早已松垮,就差一阵风把它旋下。 秋官提前安排好开殿门的人,等他手一指,殿门打开,带来一阵微弱的风,将两片桐叶打下。 这世间大多惊喜,都是人为。官家看破不说破,乐呵呵地笑,“节日逢休沐,休沐需得顺延一日。诸卿早朝辛苦,就此散朝罢。” 送走一帮满心怨气的朝臣,官家换上一顶软脚幞头,踅及殿外,将那两片落在地上的桐叶捡起。 初秋,梧桐叶缘,刚刚泛起几点黄,剩下被葱郁的绿阗满。别看立了秋,可秋老虎的威力仍在。天还得热一阵,纷乱复杂的人心,还得焦灼一阵。 官家捏着桐叶,明知故问地朝大监通嘉说:“秋官说秋来,桐叶就落了下来。你说神奇不神奇。要不外面都传,司天监里的官,不仅会看天文历法,还会施展戏法。” 通嘉心叹此事水深,他摸不清官家的心思,只能附和说当真神奇,“小底还记得去年立秋,秋官不止念落了桐叶,还当着朝官的面,展示了‘葭灰占律’的绝活儿,把诸位惊得不轻。嗳,小底想,那葭灰占律比念落桐叶还妙。” 所谓葭灰占律,是指将芦苇灰塞进十二根铜管里,每根铜管象征一个重要节气,其中就有一根立秋管。十二根铜管藏于密室,到哪个节气,哪根铜管就会应时地喷出芦苇灰。 往年,司天监清官家到密室,观赏葭灰占律。去年不一般,官家邀了几位朝官,一道去密室观赏。 葭灰占律的妙处愈传愈广,就连见多识广的通嘉也赞叹不已。 官家只是笑得憨厚。 葭灰占律,也是个唬人讨吉利的活儿。 到哪个节气,司天监会提早在哪根铜管里设机关。机关不高明,仅仅是将几种生热的药草,一股脑儿地塞进铜管。比及节气日,司天监会牵动机关。药草擦来擦去,不断生热,最终“噗”地把芦苇灰喷发出去。 不高明的手段,不过徒增些怪力鬼神的说法,没什么实际害处。因此官家并不做计较。 他将两片桐叶塞进通嘉手里,“这两片,一片给圣人,一片给小六,让她们二位沾沾立秋的喜气。” 通嘉呵腰欸了一声,交代明吉往公主府跑趟。 现今明吉可不比从前风光得势。他与苍巴互调了职位,变成了一位普普通通的内侍郎。 这厮清明取新火,自此平步青云。做事利落,不谄媚献殷勤,老老实实地做事。明明会有大好前程,却莫名遭官家一顿批,霎时一落千丈,受尽白眼。 失势豺狼不如狗,谁都来贬低他一句。 阴差阳错的,苍巴被官家提拔上去。通嘉一直想做成的事,竟然不费吹灰之力地做成了。 他心想,兴许明吉是得罪了禁中哪位贵人罢。他挺喜欢明吉这孩子,给了明吉一次好机会。剩下的造化,就看明吉自己了。 那厢浮云卿正与敬亭颐待在小厨房里,一起做秋水。 浮云卿给敬亭颐系上围兜,好奇地问:“敬先生,秋水明明不是水,是赤小豆汤,那为甚会叫秋水呢?” 敬亭颐搓洗着红豆,扬笑回:“这不过是一个好听的叫法。立秋喝秋水,听起来诗情画意。习俗称呼嚜,都讲究诗情画意,朗朗上口。” 浮云卿手伸到脑后,编着那日见过的,曹小娘子头上的髻式。她把这称作厨娘髻,时下厨艺高超的厨娘,都爱盘这种将头发一股脑地摁在后脑的髻式。 她凑到灶炉旁帮忙。泡软红豆,熬一锅糖色,揿着铲子不断搅弄,防止糊锅。 俩人配合得好,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不多会儿便合上了锅盖。各自掇一条杌子,坐在小厨房外等秋水烧开。 自那日下厨以来,浮云卿又找到一个乐头。无论她下厨做什么膳食,仆从都相当得捧场,拍着巴掌叫好。仆从真诚的夸赞,给了她许多自信。何况她煎炸蒸煮出来的膳食,的确美味。 读书没天赋,做饭倒有不少天赋。下厨受到的夸赞,比她苦读十几年受到的夸赞还多。 她做的蟹黄灌汤包,就连嘴刁的贤妃都说好。 浮云卿扯着敬亭颐腰间的宫绦带,百无聊赖地甩来甩去。宫绦带一松,整件衣袍都会滑落。敬亭颐只得往她身旁靠。 “先前姐姐说过,什么事都比读书难。我却觉得,什么事都比读书简单。做饭,像吃饭一样简单。我算是悟出来了,学习是一件要贯彻终生的事。读书是学习,做饭也是学习,学什么不是学?当真想不通,为甚姐姐非得逼着我读书背书。”浮云卿搅弄着宫绦,一面枯眉抱怨。 话脱出口,又觉不妥,忙补充道:“不过还是得谢她一回。” 她轻佻地抬起敬亭颐的下巴,轻轻地亲了口他的侧脸。 “不坚持读书,那就不会遇上敬先生囖。”浮云卿偎着他,说道。 她细细窥着敬亭颐的样貌,眉是眉,眼是眼,唇是唇,看不够,也亲不够。 岂料再亲敬亭颐一口的念头,被骤然踱来的卓旸打断。 打断别人的亲昵狎戏,哪方都遭罪。 卓旸认命地叹口气,谁让禅婆子派他来禀事呢。就算来得不是时候,也得硬着头皮开口。 他唱了个喏,说:“公主,内侍明吉在大椿堂候着。他说,官家赏您一片今秋的桐叶。这片是垂拱殿前落下的,是今秋第一叶。” 浮云卿不耐地蹙起眉,“爹爹近来真是什么物件都往公主府送。今夏禁中第一只蝉,今秋禁中第一片桐叶,飞鸟走兽,都要派内侍来送一趟。” 麦婆子跟在卓旸身后,踅近劝:“嗐,您这待遇,多少人想求都求不来。重要的不是蝉和桐叶,是官家的独宠。官家疼爱您,您应当好好珍视这份荣宠。” 说着搀起浮云卿的胳膊,拽她起身。 麦婆子乜及她一身厨娘打扮,怨她不像样,“您喜欢做饭,但您终究不是厨娘。围着炉灶做事,系攀膊围兜就好。这俗气的髻式,往后就不要再梳了罢。” 麦婆子不常反对她做事,今下想是做的事太过逾矩,才捱不住心思,出声劝了句。 浮云卿没辙,麻溜解下发带。任麦婆子拿着篦梳,将她的头发盘成端庄的螺髻。 时间紧,麦婆子下手重,揪得她头皮生疼。 浮云卿龇牙咧嘴地劝她慢些,再慢些。叵奈麦婆子像是糊紧了耳朵,什么求饶的话都不听。她使劲揪起浮云卿数撮发,把浮云卿的眼都提成了吊梢状。 “敬先生,府里的楸叶落了,你记得捡几撮,编成楸花。等我回来,给我簪鬓上。”浮云卿被麦婆子扯着走,不迭三步一回头,试图多看他几眼。 不知道的,还以为俩人是要就此分离。 敬亭颐颔首说好,让她放心去。瞧她一副舍不得自己的样子,总是忍俊不禁。 话本子与避火图上的男女,半个时辰不见,都恍似渴龙见水,恨不得盘到彼此腰间,缀在彼此嘴皮子上。 一个个犯着落俗的霪,不知矜持。 而当敬亭颐亲自体会到其中乐趣时,才迟迟明白,原来老祖宗没说错话。 尽管他的霪折去大半,顶多是深情的轻吻,亲密的拥抱。再进一步的,他不敢想,不敢做。 搽着霪的边,竟也能叫他品尝出几分极致的乐。 敬亭颐抬起眸,却见卓旸神色复杂地望着浮云卿离去的身影。 恍似他才是浮云卿的驸马。 敬亭颐捱下心里的醋意,故作大度,出声问:“那晚在青云山里,你与她,都做了什么?” 作者有话说: 写了两个预收,简略版文案如下: ①他是她见一个爱一个的人里,最爱的那个。(渣女虐男,女非男处) ②他亲手养大的胆小姑娘,为了她的心上人,毫不犹豫地捅了他一刀。(男妈妈伪兄妹,双处) 喜欢就去收藏吧~ 第65章 六十五:拨霞供 ◎他的手段比不上敬亭颐。◎ 卓旸睇见敬亭颐一脸愠怒, 满不在意地冷哼出声。 敬亭颐装得极好,搭个戏台就能演出戏。公主面前一套,人后另一套, 这么会做戏,为甚不去戏班子唱戏? 卓旸满心腹诽, “你跟她之间的事,我不做过问。我与她之间的事,你若想知道细节,那就去问她。反正, 我不会同你说。” 说罢踅进小厨房, 瞧见锅盖被沸水顶着上冒,忙走过去掀开锅盖。抓来一把木铲, 将黏在大锅边缘的红豆渣铲下来。锅盖底面沾满了烫手的白沫和溢锅的红豆,卓旸揿来一双筷著,架在锅沿, 防止下面的赤小豆汤溢出。 炉灶里的柴火过盛, 好好的一锅秋水,红豆渣子往外十之一二,沸汤也蒸发了小半锅。 卓旸嫌弃地啧一声,嘲讽着敬亭颐:“你不是厨艺精湛吗?怎么的,一锅秋水就把你给难住了?嗐,要是只会耍花招,不会干实事,那就早点把小厨房还给周厨。他是正儿八经的厨子, 你这半路出家的, 别整日往前面凑, 好么?” 敬亭颐无语凝噎, 从厨具架里揪出一把木勺,又端来一瓯瓷盆,撇去锅里雪白浮沫,继而一勺一勺地舀起秋水。未几,瓷盆便封了顶。 另舀出几小盏秋水,放到冰鉴箱层里,做凉饮子用。剩下的秋水,分给阖府仆从。 卓旸窥他一言不发,心咒他小气。 敬亭颐利落地收拾小厨房,这头卓旸却无所事事。 去大椿堂与浮云卿搭话,不妥。去信天游备课,没心思。 想了想,只能斜欹着梁柱,挑起跅弢不羁的眉,调侃道:“嗳,研制膳食就如人生,起起落落,偶尔跛个踉跄,倒也正常。反正她又没看见你熬汤溢锅的狼狈样。再说,我也不会去她那里告发你。” 卓旸说不惯安慰人的话。旁人怄气,他不屑上赶着安慰。叵奈眼下是敬亭颐在怄,仗着俩人还有几分浅薄的兄弟情分,勉为其难地安慰他一番。 他等着敬亭颐的回应,不曾想敬亭颐却澹然回道:“这锅秋水,是公主熬的。” 敬亭颐扫着灶台表面的灰,“她下厨如有神助,做膳食手到擒来。只是刚下厨不久,许多掌勺技巧都不懂。她进步已经很快了,你还在挑剔什么?你想让她一日之间,把周厨多年来积攒的掌勺技巧都学通吗?未免太过苛刻。” 卓旸呼吸一滞,瞿目缩舌。 难怪他说话时,敬亭颐一脸不在乎。原来这锅不完美的秋水,根本不是敬亭颐熬的。 卓旸尴尬地赔不是,“早说嚜。” 他走偏了嘲讽敬亭颐的道路,却仍继续找话头嘲讽。 卓旸拽下坠在蹀躞带的一个小刀,揿在手里耍来耍去,故作云淡风轻地说:“噢,我弄错了,真是抱歉。她不在,不说她。就算你厨艺精湛,可总有做不到的事罢。” 敬亭颐乜他一眼,“你到底想问什么?” 卓旸枯着眉,僝僽问:“你会编狗尾巴草吗?” “编狗尾巴草?”敬亭颐嗤笑一声,“这不是有手就会吗?乡野间多的是狗尾巴草,随意弯腰摘几簇,手指翻转,不就编好了?卓旸,实在没话问,可以不问。” 说及狗尾巴草,俩人都生发出无限感慨。 虢州没几样美食,没几道美景,只有一眼望不到头的芸薹花与狗尾巴草。 春日游山野,闻着浓郁的芸薹花香,越过大片刺眼的黄,去寻风中摇曳的绿。 敬亭颐记得,五岁时,他躺在芸薹花田里,手里握着数簇狗尾巴草,举到身前遮盖阳光。 读过书,练过武,他和一帮玩伴在岑寂的山野撒欢。玩累了,呼哧呼哧地躺下。揪几簇狗尾巴草,编蝈蝈,编小兔,什么都编。 敬亭颐喜静,卓旸呢,闲不住。常常割下一片花草,编长缨枪。再寻来条破红布,披在身上,拿着用狗尾巴草编的长缨枪,站在山头上,乱吼乱叫,说要当山大王。 最终,卓旸被庄里人揪着耳朵暴打一顿。而敬亭颐总是享尽夸赞的乖孩子,韬光养晦,隐忍内敛,庄里人都喜欢他。 敬亭颐敛起锋芒,慢慢学着做一位端方君子,始终澹然冷静,运筹帷幄,好似所有事都在他掌控之中。 这让卓旸很是不爽。 卓旸说:“真巧,我也会编狗尾巴草。” 他说,“编狗尾巴草,其实有很多门道。怎么编得精巧生动,怎么编得结实紧凑,都是门道。” 他说,“这可不是件有手就行的事。” 兴许这对敬亭颐来说,的确是件有手就行的事。然而于他自己而言,这是件摸索好久,才勉强摸出门道的事。 卓旸微微皱了下眉,“反正……嗳,不说这些了。你要是闲得没事,就跟公主编编狗尾巴草罢。编成小娘子家喜欢的可爱状,送给她,她会笑得很开心。” 一面说着,不禁想起他与浮云卿第一次去青云山时,他把编好的小蝈蝈送给她,她笑弯了眼,夸赞他手艺真好。 敬亭颐噢了声,疑惑地问:“你今日说话,怎么东一句西一句的,你到底想说什么?” 卓旸不欲多说,只潦草回了句没事。 旋即说起与辽国之间的事,“萧绍矩那边,刘伯已经打点好。契丹人内部争斗不断,耶律氏与萧氏联姻,两大贵族上下一心。可耶律氏的汉子争权夺利,兄弟舅甥之间来回厮杀。眼下辽政务由萧驸马代理,他承诺会将燕云十六州归还,只要求一件事:我们得把越国公主①的病治好。越国公主是他亲甥女,常年体弱多病。嫁给他后,病情愈来愈严重。” 言讫,怅然所失地叹口气,“你该庆幸,萧驸马是个痴情种。为了治好越国公主,连燕云十六州都舍得割让。” 敬亭颐却说这是一式险招,“皇族耶律氏与后族萧氏世代联姻,舅娶甥女,本就容易患病。开春允诺萧驸马治好越国公主的病,只是缓兵之计。骨子里带的病,不好治。不过眼下,的确有人能治好她的病。” 卓旸不解问:“你寻到的是哪位名医?” 敬亭颐讳莫高深地勾起嘴角,“许从戡,许太医。还记得么,是荣缓缓请的那位仙。” “许太医不早魂归望乡台了吗?”卓旸满头雾水,“难道说,他还留下了什么秘书?” “荣缓缓不是说,能与许太医对话吗?”敬亭颐回,“我们贸然介入,请不来许太医。不着急,待九月秋猎,该来的人,都会一一到场。届时越国公主与萧驸马也会来,待两方见面,事情就好办得多。” 言讫,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卓旸的肩膀,“不该说的不要说,不该做的不要做。下晌,约莫公主与我得出去一趟。下晌是你的课,又占了你的课,真是对不住。” 卓旸拍落他的手,心里骂他虚伪。 敬亭颐能料到下晌浮云卿有事,他也能料到一些事,不甘示弱地说:“青云山那座坟头,我调查清楚了,正是许从戡太医的墓。史书上只写,他晚年归隐山林。不曾想,那座山林,正是青云山。” 说罢旋脚欲走,倏地想起另一件事,扬声补充道:“噢,青云山里的森森白骨,我也查清了。韩从朗杀了人就往青云山里丢,近来又丢了一批。嗐,你当我那晚在青云山,就只是傻待着,等公主来寻?” 话落,人已走出百步远。 * 大椿堂。 浮云卿甫一打开匣盒儿,一片好看的桐叶便映入眼帘。 浮云卿说了句内侍辛苦的场面话,旋即挥挥手,示意禅婆子将明吉送走。 不曾想明吉掖着手继续说:“公主,小底经过永宁巷时,被韩小官人拦下。韩小官人让小底给您传几句话。” 听及韩从朗的名讳,浮云卿心叹一句晦气,硬着头皮听明吉说。 “韩小官人秋猎后成婚,夫人是官家新封的清河县主。韩小官人想邀您与驸马出席他的婚宴,届时要您陪新娘子说说话。”明吉恭谨地呵呵腰,他长一双慧眼,自然能窥出浮云卿对韩从朗的厌恶之意。 然而既然自己接了这活儿,就算得罪人,也得干下去。 明吉把腰杆弯几弯,“小底告退。” 禅婆子搭腔朝明吉引路,“内侍,请随我这边出去。” 比及敬亭颐踱将大椿堂,遥遥听见浮云卿跺着脚,气愤地咒骂。 “呸,没脸没皮的韩从朗!给他一分面子称作韩小官人,不给他面子,我叫他‘韩不要脸’!” 她扭头问侧犯:“我跟他很熟吗?还想请我和敬先生帮衬他操持婚宴,他可真敢想。” 再扭头问尾犯:“我哪里得罪过他?我跟他无冤无仇,他总能想尽一切法子膈应我。” 话声扬得高,敬亭颐听得一清二楚。 “韩小官人要成婚?怎么先前都没听过这事的风声?”敬亭颐将她摁到圈椅里,问道。 浮云卿建盏道:“前日入禁中背书,姐姐偷摸跟我说,爹爹赐婚清河县主,挑了韩相家唯一未曾婚配的男郎。清河县主,原是杨太妃出皇陵的筹码,当作皇室养女抚养。后来爹爹开恩,准太妃出皇陵,与祖婆作伴。那养女身份尴尬,遂封为县主。有了封号的小娘子,别管是郡主,县主,还是郡君,出嫁都有了底气。她带着皇家隆恩,嫁到韩家,是韩家之幸。” “是韩家之幸,也是韩从朗积了八辈子的福气。”浮云卿贬低韩从朗的话,向来说得不客气。 她浮躁地撇着茶沫子,蓦地想及小厨房里还有一锅大火熬煮的秋水,因问:“敬先生,秋水汤熬好了吗?我被麦婆子拽走,竟把秋水汤的事忘了!” 敬亭颐说熬好了,接过小厮递来的一盏秋水,奉到浮云卿身前。 “您尝尝。” 红豆饱满软糯,汤汁黏糊,甜丝丝的,冰凉凉的,尝起来很是开胃。 敬亭颐含笑说:“臣把您这一盏放进冰鉴里冻着,凉饮与秋老虎天气相配。不过不能贪多,只吃一盏就好。” 浮云卿明白这道理。抬眸望了望云卷云舒的天,一团团倏聚倏散的浮云缀在湛蓝苍穹,云团厚厚的,觑起来颇有重量。 不觉之间,已到晌午头。 她凑到敬亭颐身旁,“敬先生,移步珍馐阁用午膳罢。” 话音甫落,又见卓旸提着两只放过血的野兔踅来。 “那日去青云山,下山时猎了两只野兔。当场没杀,带到信天游养了几日。既然有了野兔,那午膳就吃拨霞供罢。放心,我处理干净了。” 这两只野兔被扒去了毛茸茸的皮,挖掉了肉里的脏器。明明与鸡鸭一样是吃食,可睐见两只光溜溜的兔,浮云卿还是被吓了一跳。 卓旸没观摩到浮云卿懊然的神情,自顾自地往前走,朝浮云卿说道:“您瞧瞧,这兔肥瘦相间,涮锅吃,香得很。” 要不人家都说,武将有一身威猛的力气,和一颗迟钝的心。 他真诚地与浮云卿分享猎到好兔的喜悦,哪知浮云卿嘴皮子越张越大。 先是惊诧地“呀”一声,又雌懦地往敬亭颐身后躲。 直到敬亭颐伸手阻拦,卓旸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浮云卿竟怕他手里剥了皮的野兔。 刚想开口道歉,就听浮云卿扒头探脑,气急败坏地朝他吼了句:“卓旸,你是不是有病!” 她拍着胸口,劫后余生地大喘着气,“你是不是想把我吓死?处理好的野兔不给周厨,反倒大摇大摆地拿到我面前烜耀,我是得罪你了么?” 浮云卿从不掩饰喜恶,在她的认知里,身边人都应该清楚她喜欢什么,厌恶什么。 她喜欢毛茸茸的兔子,也喜欢吃香辣兔肉,却厌恶见剥过皮且未下锅的死兔。卓旸提着两只光不溜秋的死兔,她首先想的是自己得罪他了。不然他为甚要踩在她的雷区蹦跶。 卓旸被她斥得愣在原地,他的确不知道浮云卿还有这点禁忌。好罢,吃一堑长一智。无意冒犯,往后不做就是。 浮云卿眸子瞪得浑圆,盯着光秃秃的野兔,心里不好受。不盯罢,心里也不好受。那么大的兔子,亘在她面前,想不看都难。 责备训斥的话既已骂过,怒气也就随风消散了。浮云卿只把这事当个小风波,不曾记卓旸的仇。 及至珍馐阁,见卓旸端着风炉上桌。 拨霞供,即兔肉涮锅。取新鲜的野兔肉开膛破肚,切成兔肉薄片,盛进冰碟里。风炉膛内烧木炭,炉上置热锅,烧热汤,热汤翻滚,下兔肉片,不迭捞起。 浮云卿不在意,但卓旸心里在意得要命。 那晚月下甩索表明心意,他与浮云卿皆处在难堪境地。此后,俩人见面说话,偶尔还似从前那般互掐互怼,两颗心却隔得远远的。 破镜再难重圆。卓旸心有弥补意,趁着当下,全程做着伺候浮云卿吃肉的活儿。腚没碰过杌子,嘴皮子没尝过拨霞供的美味。跑来跑去,热得额前出了层薄汗。 浮云卿只觉卓旸太过热情,不自在地轻咳两声。 “卓卓……卓先生,要不,你坐下吃罢。”她劝道。 刚连名带姓地喊过人家的名,今下又恭敬地称为“先生”。浮云卿没韩从朗那厚脸皮,她脸皮薄,当即羞得脸颊绯红。 她心里的弥补意,被卓旸激发出来。遂诚心夸赞道:“卓先生,你涮锅的手艺真好。” 好囖,被浮云卿一夸,卓旸立马心花怒放。他得意的眼眸来回眨巴,故意往敬亭颐那处瞥,蓄意挑衅。 他涮得更殷勤,甚至掂起敬亭颐身前的一碟兔肉片,连带着把他的那份也给涮好。 筷著夹起烫到萎缩的兔肉片,摁进酱椒料碟里浸泡。再挑起,鲜美的兔肉裹满红油,香气扑鼻,品尝起来更是欲罢不能。 浮云卿眸子亮晶晶的,崇拜地仰望卓旸忙碌的身影。 热气氤氲蔓延,卓旸的身影被白白的热气泡得模模糊糊,这一定是下凡来拯救她味蕾的仙人罢。 “卓先生,多亏你提及今晌吃拨霞供,要不然,这等美味,我还想不起来呢。”浮云卿低头吃得认真,倏地想起卓旸还送给她一个狗尾巴草编的蝈蝈,因赞道:“你给我那个蝈蝈,我好好收着呢。哎呀,卓先生你的手真是巧,那个蝈蝈编得跟活过来似的。我呢,把蝈蝈放在匣盒里,时不时拿出来欣赏一番。” 听罢浮云卿的话,敬亭颐心一沉。 那个装蝈蝈的匣盒,浮云卿当个珍贵宝贝对待。放在床几上,每晚睡前,都要欣赏一番。她背着他,偷摸打开匣盒。他问那里装着什么,她却摇头不欲多说。 好啊,难怪不让他看。那匣盒里,装的竟是卓旸送来的物件。 难怪卓旸云里雾气地问他狗尾巴草的事,原来竟是在这处给他挖了个坑。 这头卓旸不迭回着浮云卿的夸赞话。 “臣闲来无事,用狗尾草编了一竹篮的小兔小猫小狗。您要是喜欢,待午膳后,臣给您送过去。”他说道。 当真庆幸,那时他没一气之下,把那一竹篮的物件给扔了。好啊,守得云开见月明。他吃过那么多苦,今下享享福,不过分罢! 浮云卿不迭点头说好,“可别小看编狗尾巴草这活计。这可是个靠手吃饭的手艺活儿,不是有手就行的简单事。” 卓旸挑眉,意味深长地噢了声,“您想得高明。哎唷,曾经有人不屑地说,编狗尾巴草这事,再简单不过。他说,有手就行,谁不会做。” 浮云卿蹙起眉,不悦问道:“这话是谁说的?当真没远见。” 还能是谁,您身旁这位阴脸阎罗呗。卓旸暗自笑敬亭颐吃瘪,只回道:“臣记不清了,不过这不重要。” 末了,暗藏深意地睐敬亭颐一眼。 敬亭颐不曾出声搭腔。再鲜美的兔肉,心境不佳,尝起来也是苦的。 心算着时间,膳食吃了一半,到时候了。 再抬眼,果然见麦婆子急忙走来。 禅婆子待在阁楼里伺候,拦住麦婆子,低声问:“出什么事了?” 麦婆子搵帕擦汗,“可别提了。方才我在府里闲逛,刚逛了半圈,便被护卫军拉到府门口接应人。你猜怎么着?哎唷,真是件稀罕事。二皇子妃,施小娘子,荣小娘子这三家,派了三位传信小厮,整整齐齐地站在门口。这仨面面相觑,不曾想咱们公主那么抢手。” 说着掏出三封信,“传信的都说,秋猎前,各家主子想跟公主见见面。具体做什么事,都写在信里。” 禅婆子听罢,附和说稀罕,“今下八月八,秋猎九月九,还有整整一月呢。这三位贵人火急火燎的,她们急什么?” 信笺传得急,想是事也紧急。禅婆子接过麦婆子递来的三封信,踱到圆桌边,一起交付给浮云卿。 这厢浮云卿吃得正欢,乜见三封信,赶忙停了筷著,一一拆开。 “素妆阿姊邀我下晌去打牌,缓缓邀我下晌去留园小坐。好嚜,这两位想的竟是两件事。二妗妗,下晌请我去趟府里。”浮云卿犯了难,靠在敬亭颐肩头,犹豫道:“敬先生,你说我要回谁的信呢?” 敬亭颐回:“臣愚见,下晌去二皇子府罢。贸然来信,定是有什么事要与您说。” 眼下的场景,与他想得大差不差。 施素妆,荣缓缓,顾婉音一同来信,两位小姐妹是为了在秋猎前好好玩乐一番,而顾婉音来信,是为答谢浮云卿在福圣园给她出头。 浮云卿与敬亭颐想到了一处,果断说好。旋即要来笔墨纸砚,清了桌子,认真写着回信。 热气腾腾的拨霞供措不及防地被撤下桌,像浮云卿的喜爱一样,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卓旸失落地叹口气,他的手段比不上敬亭颐。从前是,现在也是。 忙活一晌,他半片兔肉未吃。如今歇了下来,腹中空空。 “去小厨房端来一碗秋水,再让周厨做碗汤面。”卓旸朝小厮吩咐道。 浮云卿垂眸回信,听及卓旸的话声,数落道:“下次再做拨霞供,千万别像今日忙来忙去了。府里不缺仆从,杂事让他们去做就好。” 卓旸欸了一声,心想他可不傻。没一点好处的事,他自然不屑去做。 膳后,各自回屋歇了场觉。 浮云卿拿一顶帷帽扣在头上,白纱垂到肩膀,把她的脸与脖颈盖得严实。 时下较建朝初,民风更开放包容。建朝初,国律讲:凡未婚女子出门,需戴帷帽掩脸。有违背不从者,杖打五棍。 那棍可不像挑窗子的细长杆,据说是陇西军内施行杖责的粗棍。打到小娘子家娇嫩的皮肉上,莫说五棍,就是打一棍,皮肉就得高高肿起。杖打五棍死不了人,可外人的唾沫星子能把小娘子家骂死。 那时女子向往立贞节牌坊,这代表品行端正,家风良好。若是因没戴帷帽被罚,好囖,那就断了建贞节牌坊的念头罢,不立霪妇牌坊都是好的。未婚不戴帷帽,那是想勾引谁! 近些年来,朝廷不断修正国律。如今,未婚的,已婚的,戴不戴帷帽都没人管,来去自由。 不过在夏日与冬天,大多数小娘子出门,都会自发地戴好帷帽。夏日戴帷帽,闷一头汗。可谁也不想晒黑,再热的天,止不住爱美的心。冬天出门,冷风把脸刮皴。戴帷帽防寒防冻,十分好用。 浮云卿整好帷帽,吩咐侧犯,去把待在书房里的敬亭颐叫出来。 书信上只说让她去,没提邀驸马一同前去。纵使二妗妗没说,浮云卿也愿意把敬亭颐捎去。 俩人风风火火地往新宋门赶。越暨二皇子府,已是未末。 甫下金车,抬眸便见,浮路与顾婉音俩人站在府门口认真地等候。 浮路扬笑道:“可把你俩给盼来了。” 言讫上前迎人,热络地与敬亭颐搭话。 顾婉音踱到浮云卿身边,迎她往府里走,一面搀着浮云卿的胳膊,朝她低声耳语道:“小六,在福圣园那回,妗妗多谢你。叵奈近来忙得焦头烂额,今下得了空闲,赶紧邀你来吃顿饭。你不要怨我。” 浮云卿说怎么会,“近来是遇上什么事了?” 顾婉音笑得无奈,解释道:“孙男娣女里,祖婆她最疼爱你和郎君。当初成婚,祖婆便相不中我。可她爱郎君,隔三差五地把郎君叫到福圣园伺候。这种场合,我不去,又实在失礼。每每前去,每每遭祖婆数落。嗳,你说我能有什么办法。他是郎君的祖婆,也是我的祖婆。再怎么怨我,我也得好好侍奉她。” 她摇着青篦扇,说起另一个话头,“你可知那清河县主?今日邀你与妹婿来聚,是向你们道谢。也是想,问问她的事。” 作者有话说: ①陈国公主耶律氏,初封太平公主,后进封为越国公主,死后追为陈国公主。陈国公主与驸马不是亲舅甥,本文私设为亲舅甥orz 第66章 六十六:妯娌 ◎我不应这件事。◎ 清河县主陆缅, 原本是花楼里按照行首标准,重点培养的一位伎艺人。太宗驾崩,陆缅从花楼里跑出来, 被眼尖的杨太妃拽到身旁,自此俩人结缘。杨太妃养了陆缅六年, 今下陆缅年方十六,与浮云卿一般大。 陆缅的过往经历,浮云卿听贤妃提过一嘴。适逢顾婉音来问,便把知道的, 全向她叙述了一遍。 浮云卿往顾婉音身边靠, 不解地问:“二妗妗,你问陆缅作甚?” 顾婉音说陆缅这桩婚事怕是结不成, “官家下的懿旨,是让太妃秋猎后,搬到福圣园。太妃承懿旨, 可却钻着懿旨的空, 现在就从藤山跑出来囖。她与陆缅租来曹门仙桥处的一间院,在院里住着。官家指婚,陆缅却不愿嫁。她呀,推辞说自己有心上人,不想嫁给素未谋面的韩小官人。” 听及这桩八卦,浮云卿顿时瞪圆双眸,“那心上人是谁?” “三哥。”顾婉音搀着浮云卿过月洞门,低声说:“昨日陆缅托小厮给我递了封信, 她没法子亲自联络你, 便拜托我当中间人, 朝你递口信。陆缅说, 你是三哥的亲妹妹,说话有分量。她想让你做媒,当个红娘。” 做媒可不是件容易事。媒人地位越高,婚事能成的几率就越大。说媒不能偏衬哪方,讲究门当户对,不能齐大非偶。 浮云卿斥陆缅异想天开,心叹今下的人脸皮都像她与韩从朗这么厚么,明明不相熟,硬是请她做事。 浮云卿摆手推辞,“我不应这件事。爹爹赐婚,我做媒把她指给三哥,那不是忤逆吗?再说,三哥自己寻了妗妗,赛红娘。二人虽未成婚,可如漆似胶得紧。她要我做媒,是想做三哥的妾吗?” 顾婉音嗫嚅回正是,“不说妾,就是外室也愿意做。宁肯做三哥的外室,也不愿做韩小官人的正妻。你说她这是何必。我拿不准,今日把你叫过来,也是为了这事。” 听罢顾婉音的话,浮云卿心里又痛又爽。痛的是陆缅把她推进了困境,爽的是看韩从朗吃瘪。 浮云卿面色嗒然,回道:“这件事不急。秋猎后成婚,还早着呢。陆缅她若再给妗妗你写信,你就拒收不回。得有点脾气,不能人家说什么,你就应什么。要是昨日没接她的信,今日哪还用苦思冥想?”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这是句真理。 顾婉音颔首说好,未几,又犹豫说:“嗳,收了她的信,却不回个动静,怕是不好。我再想想罢。” “不用再想,直接拒了就是。妗妗你要是开不了口,那就让我去找她说。”浮云卿打着包票,“她本是卖色相的伎艺人,得了太妃眷顾,从那花柳地脱身。太妃待她好,虽是把她当作出皇陵的筹码,却不愁她吃穿用度。爹爹赐她封号,那是多少贵女都求不来的荣誉。她该知足了。再说,国朝皇子从未有过娶妾的先例。她硬要做三哥的妾,那三哥岂不是成了没脸皮的出头鸟。她这是要把三哥、太妃,你我,都陷入不义之地!” 这话说得句句在理。顾婉音遭浮云卿开导一番,心情立马由阴转晴。 招待客人,不仅要在前堂寒暄淪茶,更要摆玳筵,让客人吃得畅快。 这时半晌不夜,上一桌好菜未免铺张浪费。干脆做几道家常菜尝尝,意不在用膳,而在攀谈说话。 浮路看敬亭颐这位妹婿,是怎么看怎么喜欢。 他爱收集金石古玩,碰巧敬亭颐对这方面颇有见解,俩人聊得欢,酒都顾不上喝。 拘泥于饭桌处侃谈,实在受局限。 浮路拍拍顾婉音的肩头,打断她与浮云卿的对话,凑嘴说:“我与妹婿去书屋里说话。你俩尽情地吃罢。” 言讫又转眸看浮云卿,“小六,你是第一次来二哥府里罢。吃过饭,府邸内随便转,不要拘束。” 两位小娘子点头说知道了,再一抬眸,浮路与敬亭颐都不见了身影。 浮云卿收回目光,继续说被浮路打断的话。 “曹门仙桥那片我熟。仙桥仙洞,是娘子家最爱去的地方。妆奁簪珥,布料成衣,糕点,生花,随处可见。因此地皮不比御街旁便宜。太妃能在那处租下几进院,想是守陵数年积蓄不少。”浮云卿说,“这样罢,二妗妗,你把那院的具体位置告诉我,我明日就去找她。” 顾婉音思来想去,拗不过浮云卿,只得说好。 “你可知归家花铺?太妃租的院子,就在归家花铺对面的那条发鹿巷里。进了发鹿巷直走,左拐第三家便是。” 浮云卿默然记下。 世间真是无巧不成书。明日寻陆缅,必经归家花铺。经归家花铺,必能碰上素妆与归少川。 因着素妆信上写,今明两日,她会一直待在归家花铺里。若浮云卿有意,她随时能抽身陪游。 浮云卿虽安慰顾婉音说,时候尚早。可心里知道,陆缅这事耽误不得。因此明日是一定要去寻她的。 常去曹门仙桥寻稀罕物件,每一处摊,浮云卿都仔细看过,每一条巷,她都认真走过。过发鹿巷一路直走,逢路口就往右侧拐。拐个七八次,就拐到了留园所在的万福巷,缓缓就在那里。世间就是这么小,好似踅脚转个弯,便能碰到所有熟人。 后来说起旁的,郁闷的心境才稍稍减了些。 这厢顾婉音扯着浮云卿,踱将一间专门放衣裳簪珥的屋。 各式各样的布料或成衣,快要阗满一间不算湫窄的屋。几张长桌拼凑一起,线篓里摆着五颜六色的粗线细线,针包上扎着各种长短不一,粗细不同的银针。 顾婉音揿起一件挂在墙上展示的杏黄衫,贴在浮云卿身前比了比。 “这件杏黄衫子配你。年青人,就得多穿点鲜艳的衣裳。小六,你把外衫脱了,试试这件。”她细声说道。 建朝前,顾家世代经营衣铺,裁量成衣,贩卖布料,衣铺生意做得红红火火。家里不论男女,皆精通缝料做衣。□□起兵,顾家果断跟随□□。建朝后平步青云,做生意的少了,入仕为官的多了,可这门手艺仍旧不论男女,一代一代地往下传。 顾婉音是家族同辈里,绣工最好,眼光最独特的那位。 睐及浮云卿换好衣裳,她踱近打量,“效果不错,亮眼。不过腋下放量太大,不合身。来,你再脱下来,我缝紧一些。” 人在擅长的事上面,总会显露出自信之意。雌懦如顾婉音,在量体裁衣的事上,也散发着知识渊博,经验丰富的光芒。 浮云卿说好,窥及顾婉音拿着那件衫子拆线,一时看她是满心崇拜。 顾婉音背对着浮云卿,坐在一条杌子上。食指带顶针,针头借顶针的力,一甩一摆,动作快得甚至出了残影。 看了会儿,浮云卿收起目光,旋即观摩着这间杂而不乱的屋。 她觉着屋里哪处都新奇,这处扒头看看,那处探身望望。她见过的,没见过的布料,像是一条条即将下锅的汤饼,挂在高高支起的木架上。布料被熨烫得平整光滑,看不出一丝褶皱。 顾婉音捏着银针缝补,感慨道:“有时想,婚姻就是件好坏掺杂的事。我嫁给如意郎君,儿女双全。郎君不干涉我裁衣这方面的事,在府里专门空出一间亮堂的屋,让我尽情施展。妯娌和睦,儿女懂事。娘家亲,岳家疼。除了偶尔受祖婆数落,旁的没什么坏事。” 提及王太后,浮云卿不敢说太多见解。王太后待她好,待顾婉音不好,她一个得利益的人,哪里敢劝顾婉音多体谅体谅祖婆? 浮云卿先顺着她的话茬夸赞,继而安慰她,道:“二妗妗,你也不要叹老。儿女双全,哥儿两岁,姐儿一岁,你是做儿女母亲的人,更是你自己。拥有这幸福日子许久,而今年你不过二十二岁。正值大好的年龄,拥有大把花不光的精力,不要自怨自艾。” 顾婉音笑她不懂,“你刚成婚,体会不到我们这些娘子,生育后的心境。生育是一道逃不过去的鬼门关呐,经几遭,磨的是心境。别看我二十二岁,可我自个儿却觉得,我的心有四十岁。” 生育相关的事,浮云卿的确不懂。 她抚着一件缎面绢,嘟嘟囔囔地回:“这样说来,不能生育倒是件好事。抱养来别家孩子,既做了娘,又免了生育的苦。” “想不想生,能不能生,这是两码子事。”顾婉音麻利地缝好衫子,披到浮云卿身上,搂着她往立镜前站定。 “成婚几月,你没长上半两,反倒是瞧着瘦了两三两。”顾婉音勾起唇角,戏谑道,“难道是驸马苛待你了?人家说,人过得幸福,心宽体胖,不自觉地就丰腴起来。” 浮云卿脸皮微红,说哪有,“我整日好吃懒做,肯定胖上不少。是二妗妗你的眼把我看瘦了。” 后来顾婉音又塞给浮云卿几件衫子与下裙,俩人在立镜前站了足足一个时辰,试过不少衣裳。窥着镜里的花容娇貌,烜耀臭美。 比及再度登上金车,浮云卿与敬亭颐俩人,都有许多话要跟对方说。 浮云卿先挑起话头,“敬先生,明日我得去往发鹿巷跑一趟。” 她把陆缅与三哥的事长话短说,三两句给敬亭颐总结出来。 敬亭颐倒没料到,小小一个清河县主,竟能把浮云卿周遭几位亲朋好友,都拉下水。 他试探地问:“这事水深,您需要臣陪您去吗?” 作者有话说: 晚10点还有一章。改了更新时间,0-2点更新。 第67章 六十七:太妃 ◎内行看门道。◎ 浮云卿沉吟半晌, 再开口,反将话头抛回给敬亭颐,因问:“敬先生, 你想跟着我去吗?” 曹门仙桥小娘子家居多,但也不乏有郎君陪着夫人, 置买稀奇物件。 每走一里,便能睐见一位郎君站在摊前不知所措,而娘子家兴高采烈地挑选着好看的簪珥。成衣铺里,娘子家转圈试衣, 不时问郎君哪件更亮眼。 因此在仙桥, 夫妻或情人一道走通衢,是件寻常事。然而浮云卿明日动身, 仅仅是为着去发鹿巷找杨太妃与陆缅。家长里短,嫁娶备礼,大多时候是娘子家的事。他一位男郎去那地听八卦, 怕是不合适。 再转念一想, 敬亭颐是她的驸马,前去巷里,当作见亲戚,未必不可。 浮云卿牵起敬亭颐的手,“敬先生,你要是去,可得帮我劝劝县主。爹爹让她嫁韩从朗,她让我做媒, 当三哥的妾室外室。我两方为难。” 既然她说让他帮忙, 敬亭颐就应声说好, “陆缅说是官家亲封的清河县主, 其实与市井百姓无异。爹娘将她转给牙婆,牙婆把她送至花楼。伎艺人,说是卖艺为生,实则大多时候,都被虔婆逼着卖.色。她仗着二妗雌懦,就让二妗给您递信,把烫手山芋送到您手上。用心叵测。” 兴许陆缅抗旨,的确存着什么苦衷。可在皇家这帮人看来,她这是贪心不足蛇吞象,是自私自利,不舍回报。 她承懿旨成婚,太妃面子过得去,搬出皇陵这事,也就掀篇而过。好好的日子不过,非得寻不畅快。不仅自个儿不畅快,还让皇家人都不畅快,这又是何必! 实在想不通陆缅做这件事的缘由,故而次日,吃过早膳,课也不上了,俩人直奔发鹿巷。 院门紧闭,浮云卿摘下帷帽,与敬亭颐对视一眼,口语朝他说道:“待会儿进去,开门见山地说。上晌是你的课,咱们办完事,赶紧回去。” 敬亭颐笑她这个时候倒顾念读书,屈起手指,叩响院门。 未几,听及一声女声传来,“谁来了?” 这厢陆缅正坐在水池边,举起棒槌,捶着几件刚脱下来的褙子。 尽管立秋已过,可今日依旧延续着三伏天的燥热。她是个好出汗的,藤山皇陵阴凉,衣裳换得慢。今下搬到内城,车马骈阗,热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起夜汗湿后背,衣裳换了一件又一件。 捻起皂角,手指一撮,皂液就淌落在木盆里。手侧着直直劈向木盆,顺着方向飞快搅动,一盆清水被搅出挤搡的白沫子。刚舀起一捧沫,就听门外传来脚步挪动的声音。 陆缅擦净手,解下攀膊。推开门却见,两位陌生男女立在她面前。 “二位是……” 租院的位置,陆缅只与顾婉音说过。今年清明,浮路携家眷及至永昌陵扫墓,陆缅与扬太妃躲在屋里,不敢出来见人。 新官家执政,太妃尊贵的身份,与太宗一道埋进了坟冢里。当朝皇家子女拜祖宗,她一个太妃,出来现眼什么。 彼时陆缅欹着墙,斜开一道湫窄的窗户缝,偷摸朝外窥。她睐见过浮路与顾婉音的相貌,与眼下这俩对不上。 再细细一想,她传信给顾婉音,请浮云卿做媒。那么眼前这对檀郎谢女,定是公主浮云卿与驸马敬亭颐。 她的目光没在敬亭颐身上停留半刻,反倒是认真盯着浮云卿。 那张脸写满了“灵气”二字,恍似诗赋里夸赞的鹿仙。 陆缅倏地回神,敛袂道了声万福,将院门推得更敞,“殿下里面请。” 言讫踅转身子,领着俩人进前堂。 “殿下稍等,我去后院将太妃唤来。”陆缅沏了两盏茶,各自递到浮云卿与敬亭颐手里。 浮云说不急,叫陆缅陪着聊两句。 陆缅说是,旋即掇来条杌子作陪。 浮云卿暗睃一圈前院。香樟树长得笔直苍翠,树下有片种着荠菜,绿油油的地。 又建盏道:“发鹿巷的地价不便宜,能租到个有前后两院的地,是不是做了很久的准备呀。” 再怎么开门见山,也不能像村头满口污秽的老咬虫一般,掐嗓子对骂。 浮云卿撇着茶沫子,呷一口热乎的茶,“北苑宫焙今春给圣人娘子,奉上两小瓯玉叶长春。片茶送及禁中时,竟少了半瓯。北苑宫焙懊然称,山遥路远,那凭空消失的半瓯,想是撒在了路上。往年没撒过,偏偏今年撒了,你说巧不巧。” 陆缅神色一僵,尴尬地附和:“是呀,真是巧。是不是路上派送时,遭了山匪?北苑宫焙在福州与建州分别设有一所,两所北上送茶,必经嘉兴府。听说嘉兴府那处山匪多,这玉叶长春,想是被山匪给抢了罢。” 浮云卿疑惑地噢一声,“玉叶长春茶,虽不如劄子金贵,好说歹说也是皇家的东西。恁那山匪,说抢就抢?” 陆缅身子颤抖,竭力维持住体面,“兴许山匪想尝尝贡茶的滋味,胆大包天地劫茶,谁说得准呢。” 浮云卿细细品着口中的茶,“少了半瓯,那就只剩下一瓯半。圣人留把一瓯留到禁中,给宫嫔分着喝。剩下半瓯,赏给了英国公府的大娘子。县主淪的茶,茶香醇厚,回味微甘。建盏里的茶叶微微弯曲,是典型的玉叶长春片茶。县主,你手里这玉叶长春,是从哪儿得的?莫不是那消失的半瓯茶,是由山匪劫走,转送给你的?” 言讫,将茶盏“砰”地往桌上一掷,拿乔道:“玉叶长春茶赠给谁,我会不知?贡茶,是专门供给皇家的。纵是京城里再厉害的贵胄世家,也没法子买到半根贡茶叶。” 敬亭颐倒不知玉叶长春这事,他揪住县主话里的漏洞,搭话道:“嘉兴府地势较为平坦,若真论起来,嘉兴府没有一座真正的山,充其量只能称作山坡。既无山,哪里又会有山匪?再者,嘉兴府是个临海的地方,码头渡口多,与临安郡一般富饶。百姓吃饱喝好,难道不过好日子,反倒去当山匪了?县主的听闻,偏见甚多,事实不足。” 俗话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所以人想烜耀显摆,得找一群外行才行。任你夸大其词,胡乱编绉,外行也找不出半点错处。偏偏县主说的两处谎话,都碰上了懂门道的内行人。 宫闱里的事,浮云卿清楚。山川民情的事,敬亭颐清楚。 俩好脾气的凑成一对,若非眼下不是好时候,县主真想竖个大拇指,夸句伉俪情深。 随口捏造的谎话被无情戳破,县主当即软了身子,弱柳扶风地瘫坐在地上,掐着谄媚的声,不迭向浮云卿求饶,“奴家刚跟着太妃从皇陵出来,不懂外面的事,公主,您饶了我罢!” 听及春莺婉转的话声,浮云卿把先前的好声好气都收了回去。换上一张凶神恶煞的脸,直愣愣地瞪着陆缅。 她进院时可都看得清楚,水池旁搁着一个沉重的棒槌,攀膊带被陆缅随手扔在马扎上。捣衣时有力气,噢,怎么的,被戳穿了谎言,就是个娇莺儿了?诓人时我来我去,噢,一经戳穿,就卑微地称“奴家”了? 浮云卿气得胸口发闷,心想陆缅与韩从朗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俩不要脸皮的凑一家,别去祸害旁家。 她竭力维持着体面,咬牙切齿道:“‘奴家’?你分明是官家封的清河县主!花楼里的伎艺人自称奴,怎么,你是越过越回去了?是不是还想再被牙婆发落一回?” 浮云卿来寻陆缅,本是想解决她与三哥之间的事。哪想陆缅自爆,谎话连篇。一桩接着一桩,浮云卿说的话也越来越不客气。 她只觉大半辈子的刻薄话,都积攒在此处,一并发到陆缅身上。难道喜欢谁,不喜欢谁,都是上天注定的? 浮云卿眯着暗藏锋芒的眸,细细打量着陆缅。她五岁被卖到花楼,十岁被太妃带走。在花楼里待了五年,在太妃身边待了六年,为甚举止之间,还能窥出小姐行首的献媚意? 听及浮云卿提及牙婆,陆缅慌张的心乍然变凉。 县主的面子,她不要了! 陆缅跪行到浮云卿身前,死死揪着她的裙摆,低声下气地磕头求饶:“殿下,好菩萨,您怎么罚我都成,奴家求您,千万不要把奴家转给牙婆。求您了……我招,我都招。那半瓯玉叶长春,不是奴家偷的。是太妃……对,就是太妃……” 陆缅哭得梨花带雨,“是太妃非得要喝玉叶长春。她指使奴家,迷晕送茶的小厮。拿多不好看,让奴家就拿半瓯。” 浮云卿差点被气笑。拿多不好看,怎么有脸皮说这话的? 原想茶叶这事,是陆缅私心作祟,便拿她最怕的牙婆威胁。她只想逼陆缅承认罪孽,这事也就掀篇了。毕竟二人无冤无仇,她总不能为着半瓯茶叶,害死一个县主罢。多不值当。哪知陆缅哆嗦着把太妃供了出来。 好嚜,事情越说越复杂。 浮云卿瞥眼敬亭颐,见他神色依旧澹然,这才放心地吁了口气。 太妃县主,说起来,都是他们老浮家的人。如今糟心的家事摆在面前,家丑不可外扬。敬亭颐一位驸马,哪里有她懂其中的门道?处理不好,几个人脑袋,咔咔就被刽子手切了下来。 浮云卿咬牙切齿,是气愤,也是在悄摸用力,把裙摆从陆缅手里给拽出来。 老天,身上这件水红千褶裙,是二妗妗刚送给她的。送来时,裙身光滑。今下却被陆缅揪得乱七八糟。 哭得咿咿呀呀,手里劲倒是大。她要是不用力,陆缅能把她的千褶裙给揪掉。 “太妃叫你拿的?”浮云卿疑惑问道,“太妃不愁没好茶喝,非得让你劫贡茶?再说,她让你劫,你就劫?知不知道窃取贡茶要受什么刑罚?” 继而转眸睐向敬亭颐,“驸马你说,县主该受什么刑罚?” 敬亭颐正捋着思绪,蓦地被浮云卿提到,沉声回:“按国律,偷窃贡茶者,鞭笞五十。” 敬亭颐话音平淡,好似在吟诵一句动听的诗词。陆缅听了他的话,惧怕得连哭声都不再喊。 再反应过来,不迭给浮云卿磕头。额前磕出一片红,鬓钗凌乱,全然不似起初那端庄模样。 剩下说的都是些“饶命”,“再也不敢”的无用话。 这会儿幡然悔悟,早点都干什么去了? 趁她不备,浮云卿借力把裙摆抽出来,“你既说是受太妃指使,那好,你去把太妃叫来,当面说话。” “不用叫,老身自己来。” 杨太妃扬起她那白鹄般的长脖,颐指气使地踅进前堂。 守皇陵,穿得素净。既然想尽法子从皇陵里跑了出来,太妃赶紧披上件烫金翟衣,睨着浮云卿,“公主,你不是想见老身么,老身来了。不错,玉叶长春是我拿的,怎的,不行?老身为太宗守了几年陵,难道不算皇家人,不能喝贡茶?” 她有模有样地扽扽衣袖,戳着浮云卿的心肺管子,“太宗在时,北苑宫焙供奉的玉叶长春,两瓯都给老身。当今官家执政后,娶来的圣人不会做事。只顾年青一辈,不顾我们上辈的人。偷?公主,你说错了。是圣人不顾老身在先,老身只是拿回本属于自己的东西。” 这番黑白颠倒的话语,叫浮云卿听得瞠目结舌。 她收回先前的定论。这世间,最没脸没皮的不是韩从朗,而是杨太妃! 敬亭颐也听不下去,站起身,俯视着使劲仰脖的杨太妃。 做刺客的,最喜欢脖颈长而细的人。直白地说,这类人好杀。脖颈这么重要的地方,却长得这般扎眼。正如杨太妃,一眼望去,只能睃及她白皙的脖颈,与她傲慢的凤眼。 太宗喜欢长脖颈,刺客也喜欢。敬亭颐眸里深意翻滚,“太妃,傲慢不是件好事。您这张嘴,再口不择言地说下去,怕是要惹出大祸。” 杨太妃傲慢,却也欺软怕硬。 浮云卿在她眼里,是个乳臭未干的奶娃娃。屁大点事都要闹大,不懂人情世故。她傲慢,是浮云卿该承受的。脖颈长,让她比大多娘子家高上半头。可当身姿颀长的敬亭颐站在她面前,洒下一片阴影时,她蓦地觉得心慌。 已经有十几年,没像现下这么怕了。区区一个入赘的驸马,竟能叫她毛骨悚然。 杨太妃强打精神,故意不接敬亭颐的话茬。抬高话声,怒斥躲在浮云卿身旁的陆缅,“好啊,老身白疼你六年!你揭发老身,难道从此,你就干净了?” 说着,揪起一把搁在角落的软鞭,狠狠抽着陆缅的背。 “哼,大不了老身与你一道,受五十道的鞭。但在那之前,老身得先把你打个半死不活。嘴里掉蛆的苍不郎子,那年就不该滥发好心,就该让牙婆卖你,欠狗.|骑的!” 一面咬牙切齿地咒骂,一面甩着鞭,熟稔得不像第一次打人。 鞭落得紧实,才落两鞭,陆缅背上的衫子就被剌开一道长口子。陆缅疼得泪花横流,到处翻滚喊救命。 浮云卿听杨太妃满口污秽话,心想太宗朝,什么市井泼妇都能入宫为妃吗? 想得正痴,蓦地被敬亭颐拽到身旁。 那软鞭离浮云卿堪堪两寸,身子稍微往前倾些,鞭风就会落到她身上。 敬亭颐捂着她的耳朵,把她拢到门外,轻轻合上门扉。 “现在怎么办?要去阻止杨太妃么,还是等她打罢,再去问。”浮云卿问道。 “等太妃打罢,约莫县主半条命就没了。”敬亭颐回她说,“不过放心罢,县主的命不会丢的。我们什么都不用做,只需在此等候。” 浮云卿不解,怅然道:“照太妃那力道,不出十鞭,陆缅就一命呜呼了。” 她厌陆缅做事不过脑子,怨她活该。可小娘子家耳根软,眼皮松,听及陆缅一声声哀嚎,说不心疼是假的。 要不说小娘子善良呢。别说鞭风,就是鞭子都没见过几次。更别提把皮开肉绽的声音听得清楚,愈发觉得瘆人。 浮云卿踌躇道:“敬先生,当真什么都不做?” 敬亭颐搂着她的腰宽慰,“您听听,屋里的声音,与方才您在场时的声音,有甚不同?” 浮云卿侧耳细听,良久失落地摇摇头,“没什么不同。” 有时心一慌,人就会不自觉地忽视一些细微末节。 这座不算湫窄的院里,称得上是外人的,只有敬亭颐。杨太妃与陆缅的事,与他何干? 他不受任何干扰,始终清醒地看着这场突如其来的闹剧。 浮云卿在场时,鞭鞭紧实,哭喊臭骂是真的。当他合上门扉,鞭能摔到别处,哭喊臭骂也能装得有模有样。是干嚎声,还是真情实感的哭声,倘若手里沾的血腥多,立马能辨出其中不同。 既然杨太妃要做戏,那他就顺着她的戏走。 未几,门扉被太妃推开。 杨太妃甩甩酸痛的手腕,“老身急得很,下手没个轻重。陆缅这不要脸的,昏过去了。” 浮云卿蹙眉探头,大眼一望,当真瞧见,陆缅衣衫凌乱地昏在地上,血珠不迭往外冒。 “你你……你把她打昏了?”浮云卿不可置信。养了六年,她竟把陆缅打昏了? 太妃抄着手,对上浮云卿,换上一脸傲慢样,“公主,你来老身这院,是有什么事要问?你跟驸马来这里,应该不是单纯地来拜访老身,这个被遗忘的老辈人罢。” 瞧太妃这副模样,想是陆缅还没把拒婚做妾的事,告知与她。 浮云卿把陆缅的事简单一说,见太妃气急败坏地骂陆缅。 难听的,不堪入耳的,下流的,污秽的。她用世间最恶毒腌臜的话,骂她养了六年的人。 不知怎的,浮云卿脑里崩出个词:狼狈为奸。 敬亭颐眉头一皱,抬手想捂住浮云卿的耳,却被浮云卿拍落。 “我没事。”浮云卿说道。 她得好好听,杨太妃是怎样恶毒地咒骂。她要用耳朵,记下太妃的罪行。 杨太妃骂了一通,心清气爽。 “小贱蹄子还想抗旨,还想败坏浮家的规矩,怎么可能!这事错全在她,公主你不必担心,我来解决。至于贡茶的事嚜……” 她凤眼半眯,斜欹着廊柱,暗藏威胁道:“公主,你不至于真跑到圣人面前告老身罢。欸,老身娘家的二哥,是当今陇西郡节度使。杨家跟着太.祖打江山,大父战死沙场,配享太庙。老身的阿爹,驱散辽人数回。老身二哥,将陇西郡的反叛余孽,一一打尽。老身是杨家女,别说是喝贡茶,就是杀 个人,能怎么的?噢,你当开封府与大理寺,真敢定老身的罪?你当官家,一点面子都不给杨家留?年青人,不要事事较真嘛。” 话说到这个份上,浮云卿方懂,是谁给了太妃傲慢的底气。 倘若她不告发,这事掀篇过去,没人追究,大家都不受连累。倘若告发,官家圣人,脸上都会挂彩。 杨家不仅仅是贵胄世家,更是掌控着一方军权。 建朝以来,杨家男郎厮杀疆场,封候拜将;娘子家不是贵妃太妃,就是内外命妇。 与朝政紧密相关的世家,连官家都得让三分。太妃表明身份后,贡茶的事,便是件政事。处理不好,便得拉许多无辜人陪葬。 官家又怎样,还不得处处低头,忍气吞声。何况是公主。 睇及浮云卿闷声沉默,太妃嘴角扬得更翘。 “老身就不送你二位了。”这话显然是在撵人走。 浮云卿第一次尝了吃瘪的滋味。恶人嚣张做事,她却无可奈何。 眼看恶事不迭上演,自己什么都不能做。这种感受,实在令人郁闷。 浮云卿抬眼望着蓝天,始终觉得蓝天披着灰蒙蒙的罩子。她抬手搽,搽不去灰蒙,愈发泄气。索性阖了眼,全当不曾看见,听见。 缭绫衣摆愈飘愈远,及至变成一个微小的黑点,杨太妃才闩上院门。 旋即扭着霪乐放浪的身,朝前堂喊道:“别装囖,人走了。” 陆缅麻利起身,拍拍破烂衣裳上面的灰尘和血珠。 “亲娘,您说的招当真好使。”陆缅梳好发髻,搀着太妃的胳膊使劲撒娇。 破破烂烂的衣裳,是特意换的。涌动的血珠,是挤破血包流出的。 再看陆缅精神抖擞,哪还有先前在浮云卿身前的可怜样! 杨太妃掰着陆缅的身,满眼心疼,“起初那三五鞭,我是卯足劲打的,一定很疼罢。傻孩子,你就该不断往公主脚边凑,你离她越近,软鞭打到她身上的几率就越高,她被驸马拉走的时候就越早。” 陆缅说没事,她眼里泛着一股癫狂光芒,声音软得能掐出一泡水,“陪亲娘做戏,是我的荣幸。亲娘,送走他们,这件事就结束了罢!” 杨太妃搀着陆缅往后院卧寝走,叫陆缅躺到榻上。自己揿来一盒金疮药,给她搽药。 杨太妃回着她的话,说未必,“这出戏骗得了公主,但估摸骗不成驸马。驸马这人,不简单。不过我想,他不会把看破伎俩的事,告与公主。告诉她,她也解决不了,何必呢。他这张脸,瘆人得紧,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似的。” 想了想,敬亭颐的行事作风,与她大父描述过的前朝皇家作风,十分相像。前朝皇家,眉目间带着股阴森气,看得人身子直抖。敬亭颐带给她的,正是阴森的,捉摸不透的感觉。 杨太妃并未多想,“他跟许多想挑衅杨家的贱虫一样,惹人厌恶。” 陆缅噢了声,“亲娘,那我与三皇子殿下的事,怎么办?” 杨太妃给她按着摩,“以后不提就行。让你给二皇子妃递信,提及抗婚的事,只是为着扰乱对方,懂么?我给公主打包票,会劝你乖乖成婚。秋猎后,你乖乖与韩从朗成婚。你种下的刺,已经亘在他们几位心头了。剩下的,就是坐看好戏了。” 陆缅应声说好,“我倒想会会那韩从朗。能让公主这般厌恶他,定是有真本事。” 杨太妃动作微滞留,“玩可以,但切记,不要做得过火。六公主是官家的宝贝,挑衅她可以,但你不能伤害她,知道吗?你动她,咱们就前功尽弃了。” 陆缅点点头。她与杨太妃,守了六年皇陵。做的所有事,都是为了重返京城。 太宗何其残忍,下旨让杨太妃给他守四十年皇陵。夜夜点长明灯,恍若孤魂野鬼,在空旷的皇陵里走来走去。 养女的确是太妃重返京城的筹码,没这个养女,她死,都得死在皇陵。 如今事情做成了,该好好歇歇了。王太后还是圣人时,她俩就聊得来。 杨太妃想,届时她搬到福圣园住,再随意寻个夫妻不和的借口,将陆缅接到园里。从此福星高照,过得都是好日子囖。 想及将来的好日子,杨太妃笑意更深。 她的脖颈原本不长,是太宗硬要把几摞项圈环到她脖上。她挣扎,太宗不允,说脖长好看。 老天,人的脖颈就那么长。她日夜忍痛,不敢摘项圈。长脖子有什么好,像一道瘦小的柳树,风一吹,指不定就折断了。她抗拒,太宗却喜欢得紧。亲着她的脖颈,说着安慰话。 呸,不要脸。要不是为着荣华富贵,为着地位权势,她怎会雌伏在他榻边! 她忍着恶心,尽心尽力地伺候,结果落个守陵四十年的凄惨下场。 活该你犯癫痫而死! 杨太妃心里骂道。 作者有话说: 所有恶人:谁都可以害,唯独不能害浮云卿。 第68章 六十八:蹊跷 ◎事有蹊跷。◎ 金车自发鹿巷驶出, 刚拐到通衢,正巧碰见素妆与归少川在花铺前,修剪花枝。 男女搭配, 干活不累。这俩人修剪得认真,一时没往金车这处看。 车夫请示问:“公主, 要过去打个招呼吗?” 浮云卿无奈扶额,说哪还有心思,“不是好时候。既然他俩没睐见金车,那就不过去了。” 金车辘辘, 一路通畅无阻。 驶出一段距离, 这厢浮云卿还在品着方才那阵兵荒马乱,愈发觉得事有蹊跷。 她稍稍仰头, 阖目细想。 脊背贴着车厢,她的身像一串被浪花拍打的珠子,随着浪花, 颠簸起落。 她就这点不好。事发当场反应迟缓, 事罢才能空出脑袋,仔细琢磨着各环各扣之间的联系。 稀里糊涂的,陆缅向顾婉音递信,说出惊天请求。稀里糊涂的,见证陆缅与杨太妃的决裂反目。 她安逸的日子里,乍然掀起一阵阵惊涛骇浪,实在蹊跷。 想起敬亭颐问她,两处场景声音有什么不同。那时, 她摇头说没不同。事发突然, 她凌乱的思绪跟着鞭声走, 听及哭嚎声, 脑补着太妃将陆缅抽骨扒皮的场景。 今下想来,合上门扉后,软鞭甩向皮肉的声音,与哭天抢地的声音,的确与之前有细枝末节的区别。 浮云卿睁开眼,挺直腰杆,认真揣度道:“敬先生,你说,那俩人会不会是装的?咱们俩旷一晌午课,大老远的,跑到发鹿巷。来发鹿巷的目的,是要斩了陆缅抗婚的念头。太妃说错全在陆缅,纵使把陆缅打死,也得让她承懿旨,与韩从朗完婚。要说,这目的也算达成了。可我总觉得,这是一出阴招。” 敬亭颐欣慰地点头,说正是。他不仅肯定了浮云卿的猜想,还说出了太妃出阴招的目的。 “前堂角落处放着一道软鞭,两位女眷,都不善武,哪里用得上软鞭。摆在暗处,故意不让您看见。软鞭难以控制,但掌握到门路后,能做到甩最快的鞭,造最浅的伤痕的效果。太妃当着您的面,用劲甩鞭,动作熟稔,力道掌握得好。只有提前练上十几遍,才能做出这效果。太妃造假与县主递信这两件事,其实都是故意为之。俩人做一出戏,给您看,也给皇家看。” 浮云卿皱眉不解,“演一出戏给人看,仅仅是为了顺理成章地搬到福圣园住么?我以为,这是小题大做。住在皇陵,吃穿不愁。皇陵冷静岑寂,没内城这些家长里短的烦人事。太妃与陆缅俩人作伴,点灯守陵,日子平静悠闲。唱这出,难不成,是在皇陵过得不快活?” 浮云卿喜静,自然觉得静点好。她巴不得替太妃守陵,做完供奉事后,没日没夜地约人打牌。这是件多么快活的事啊! 敬亭颐笑得无奈,“住一年半载是快活,然而太妃与陆缅,在那里住了六年。人少,常年只有几个人来回搭腔说话,是会疯的。再说,太妃与陆缅大费周章地做戏,说明这二位不是乐得清闲的脾性。韬光养晦,就是为了唱今日这出戏。一哭一打,再以门第欺压,证明自己不好惹。这样,咱们都拿她没办法。” 旋即补充道:“县主递信二妗只是个幌子,她要做三哥的妾室也是幌子。她们呐,不安好心。达成目的,还得膈应旁人一把。” “是幌子就好。”浮云卿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了下来。她倒没想到做幌子这层,心里叹,敬亭颐当真神机妙算。 她偎紧敬亭颐,眨巴着满含崇拜之意的眸子,诚恳说道:“敬先生,有你在真好。你还猜到什么,快给我说说。” “臣猜,太妃向陆缅打包票,臣不会把这些事告诉您。”敬亭颐揉了揉浮云卿的发顶,感慨地说:“还记得那句话么,‘玩弄权术者,必将为权术所玩弄。’算计来算计去,到最后只会算计到自己头上。” 浮云卿附和说在理,可心里吃的瘪仍消除不下。 脑袋往敬亭颐肩头蹭,“敬先生,太妃窃贡茶这事,当真没办法揭发吗?我不是执拗于贡茶,是执拗于她偷窃。瞧她那般坦然,想是做过不少欺诈事。我寒食生火,还被姐姐骂了一通呢。她偷茶,难道就没法治了?” 敬亭颐安慰说不必担忧,“太妃的事,臣会调查清楚。居高自傲,会得到她应有的惩罚。” 说惩罚,其实已经是在把太妃的结局,往最轻处说。 她想得倒简单,以为陆缅与韩从朗的婚事也是个幌子,届时能轻松助陆缅脱身。 不曾想,韩从朗比她们手段高千百倍。她能想出计谋,韩从朗也能定下对策。 太妃以为,她能置身事外,挑起一阵风波,坐山观虎斗。实则不然。 敬亭颐一面与浮云卿搭着话,一面想着怎么把太妃拉进这场宏局里。 浮云卿近来总有许多话要与他说,有许多有趣事,与他分享。 这是个很好的征兆。 当然,倘若她能少分些精力给卓旸,一切会更好。 遐暨公主府,已是巳末。 周厨刚做好膳食,便听人来报,公主驸马来囖。他拽来一条手巾,擦着后脖颈的汗。 “我真会把握时辰。”他朝小厨房几位女使烜耀道,“我炊饭,尚还出一身汗,何况是公主这细皮嫩肉的。吸多炊火味不好,往后公主要下厨,你们都拦拦。她的主要任务是读书学习,懂不懂,可不是来做厨娘的。” 女使们面面相觑,其中一位说道:“周厨,公主往往与驸马一道下厨,俩人爱研究各种美食,我们拦也拦不住。再说,千劝万劝,叵奈人家俩愿意。” 这话说得在理,几位女使不迭点头说是呀。 “府里大小事务,原先是两位婆子说了算。后来麦婆子染寒,事务都交与禅婆子去做。再后来,自打驸马进了府,各种事务,都落到了驸马身上。眼下公主是府邸的主子,驸马也是府邸的主子。公主不操心事,驸马替她操心。俩人如漆似胶。周厨,你这时候叫我们阻拦,岂不是把我们往火坑里推?” 周厨挨了一顿反驳,一时不敢再说什么。只吆喝着她们几位,赶紧把膳食端到珍馐阁。 作者有话说: 该看看颈椎了……还有一章,晚9点更~ 第69章 六十九:渐浓 ◎她心里的春日,刚刚开始。◎ 这厢珍馐阁, 莲房鱼包、玉井饭、素蒸鸭等数道菜肴,递嬗摆到圆桌上。 浮云卿将太妃与陆缅的事与卓旸简单说了一遍,旋即垂眸, 专心用膳。 若后来没识破太妃与陆缅唱的这一出戏,那么上晌发生的事, 仅仅是一桩反目成仇,家长里短的事罢了。 这件事,在杨太妃烜耀身份后,乍然变了性质。 杨家不止杨太妃一人居功自傲。一百多口人的家族, 建朝以来, 在京城与各地州郡横行霸道数年。正如敬亭颐所劝,傲慢不是件好事。 这场局里, 原本空出没有杨太妃与陆缅的位置。 然而今下,陆缅要嫁韩从朗,杨家不可避免地会与韩从朗掺紧关系。关系甫掺, 她俩便会被迫入局, 不断向局里的中心者韩从朗靠近。 另一个中心,是敬亭颐。 膳后,敬亭颐揉着浮云卿的脑袋,让她先踅去卧寝歇息。下晌由卓旸授课,几个时辰蹦蹦跳跳,累人得紧。好好睡上一觉,才能养足精力。 浮云卿不舍与敬亭颐分开,不迭往他怀里拱。 “敬先生, 你是要去书房读书么?你跟我一道歇息罢。我只想和你睡, 不想贴着硬邦邦的榻。先别看书了嘛, 书什么时候不能看?” 敬亭颐失笑, “确实有些事要处理。” 浮云卿罕见地发问:“什么事?难道又是爹爹派给你的跑腿活儿?” 兴许官家顾念敬亭颐家世凄惨,入赘做婿。几月来,常常把一些杂活儿交给敬亭颐去做。敬亭颐不常入禁中,往往是待在公主府,听内侍念官家的口谕。口谕无非是说,有个活儿,非得是敬亭颐去做。 浮云卿还当是什么要紧事,结果凑前一看,净是些鸡毛蒜皮的事。这些事,明明旁人也能做,可官家生了执拗的心,非得点名指姓地让敬亭颐及时办好。 一来二去,每每敬亭颐提及,有事得出去一趟,浮云卿便全当他是听官家吩咐。 往常她从来不对敬亭颐的去向多做过问,今日却反常。 她挽着敬亭颐的手臂,“敬先生,你就陪我睡一回罢。” 卓旸不合时宜地“啧”了声,“公主,大庭广众之下,您注意点分寸。” 听罢太妃的事,心里本就堵得慌。卓旸欹着廊柱,心乱如麻。正想着要使出什么对策对付太妃,倏地听及浮云卿一道道娇嗔,心里更不是个滋味。 他想的明明是,什么时候,浮云卿能用腻歪的声音,朝他撒娇。 可话音脱口,不知怎么成了数落她的话。 “我自己的府邸,我为甚要注意分寸?”她睨卓旸一眼,“你一说话,我倒是想起来了。那日你不是说,有一筐草兔草猫草狗,要送给我吗?结果到现在,我连个草影儿都没见到!我还想问,你是不是成心诓我的?” 经她这话一点,卓旸才迟迟想起,那筐狗尾巴草的事。 “嗳,臣哪敢成心诓您。”他做发誓状,眸色认真,“臣当真是忘了。多大点事,也值得您一直想。一筐狗尾巴草而已,您放心,等您歇好午觉,臣马上把这物件送到您面前。” 这话是在撵人走啊。浮云卿啧啧两声,心想卓旸为着阻拦她与敬亭颐同睡,当真煞费苦心。 浮云卿气不过,从敬亭颐怀里窜出,踱将卓旸身侧。指节紧握成拳,“嗙嗙”地往卓旸臂上捶了两拳。 尽管这拳头于卓旸而言,半点不疼,反倒更像是狎戏。 “忘了?这事都敢忘,你怎么不把你自己忘到竹筐里?”浮云卿又补两拳,满脸气愤。 拳头还想捶时,骤然被卓旸包住。 卓旸宽厚的掌心包裹着她的拳,像是一张擀得薄厚均匀的皮,裹满嫣粉嫣红的馅料。 “错了,当真错了。”卓旸虽是出声求饶,可却仍挑着他那跅驰的眉,用吊儿郎当的话,逗弄着她。 浮云卿白他一眼,缩回拳头,扽了扽滑落的衣袖。 她将眼眸瞪得浑圆,威胁道:“这次算你走运。下次再敢忘记约定好的事,我会再捶你几拳。” “看在你真心求饶的份上,那我就给你个将过补过的机会罢。”浮云卿有模有样地背起手,来回踱步,恍似当铺里灵活变通的收钱小厮。 卓旸忍俊不禁,竭力维持着澹然姿态。不时睐敬亭颐一眼,趁着浮云卿转身,忙朝敬亭颐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当然,要抹的这道脖子,不是面前故作深沉的浮云卿。 敬亭颐微微颔首,眼睫上挑,回睐卓旸一眼,算是勉强同意了卓旸提供的办法。 浮云卿踱来踱去,从卓旸身旁,溜到敬亭颐身侧。又搬条杌子,坐到敬亭颐身旁。 她仰头望敬亭颐,“敬先生,你给我做个证。我要在这里等,等卓先生把那一筐物件提来。” 话语坚定,是下定决心的认真模样。 敬亭颐说她顽皮,“用过午膳,冰鉴都搬到了别处去。晌午头天热,阁楼里不凉快。臣想,您还是快去卧寝歇息罢。这样,那筐物件,臣待会儿给您取来,好么?您信不过他,难道还信不过臣?” “你怎么还夹枪带棒地拐着弯骂人呢?”卓旸想,敬亭颐真是只狡猾的狐狸。与浮云卿说话,还要贬低他! 偏偏浮云卿就吃敬亭颐这一套。 她依依不舍地起身,环着敬亭颐的腰身撒会儿娇。未几,踅身走远。 比及浮云卿的身影渐渐缩成微小的黑点,敬亭颐才敛回目光,继而投到卓旸身上。 公主府内,不用操心隔墙有耳。没有仆从会想凑来听秘事,这会儿都各自躺在榻上,阖目睡觉。 人都回了屋,故而现下空荡荡的珍馐阁,只有敬亭颐与卓旸的身影。 隔着一片片遮光竹帘,两道身影被数从光割得时隐时现。 卓旸收起方才在浮云卿眼前,戏谑玩味的面容。眸色凌厉,直直射向敬亭颐。 “想好要怎么处理杨家了吗?”卓旸问,“我以为,只有等到韩从朗出手,我们才能找个由头,灭灭杨家嚣张的气焰。” 那个即将被抹脖子的人,正是杨太妃。 敬亭颐垂眸,目光落在一盆长势极好的君子兰上面。 “随机应变。”敬亭颐回道,“不过在那之前,得先叫杨家尝个苦头。杨太妃不是说,杨二哥是陇西郡节度使嚜。那就从陇西郡入手,一步步拆解杨家的势力。” “陇西郡?那处可是军略要地。你竟然打起了陇西郡的主意。” “时间紧,任务重。但将陇西郡揣入囊中,是迟早要做的事。燕云十六州,势在必得。近畿有八个州,而我们仅占有虢州,情势不好。若能拿下陇西郡,拿下陇西军权。那这天下,距改姓就不久了。” 敬亭颐细细睃着君子兰的绿叶,眼前倏尔恍惚,再次浮现在眼前的,是虢州漫山遍野的杂草。 嫩绿的,枯黄的,生机勃勃的,死气沉沉的…… 虢州什么样子他都见过,他也想见见,安逸富裕的京城,业火烧满天的残败模样。 杨太妃与陆缅这件事,不管这俩心里打着什么阴险的算盘,都随着匆匆时日,渐渐被浮云卿抛之脑后。 九月初九秋猎,猎宴相关事宜,却从七月末开始敲锣打鼓地筹备。 楸树叶从边缘泛黄,到整片叶全染上了灿灿的黄与红,不过花了二十余日。 八月廿九,秋高气爽。这个时候,有闲情雅致的文人墨客,已经三两结群地登高望远,吟诗怀古。 公主府内,婆子女使依旧操劳,没空暇时间出去玩耍。可该做的习俗一样不能落。洗干净茱萸与百色菊,斜插在鬓边。 浮云卿也为课业忙得焦头烂额。她与婆子女使一样惨,都没法出去赏秋景。 只能揿着一朵茱萸,支手发呆。 茱萸,民间称“辟邪翁”。讲究的人说,秋高气爽,最容易招来些邪魄。这个时节,讲究辟邪。浮云卿宁肯信其有,偷摸将茱萸簪到鬓边,讨个吉利。 哪知刚把茱萸花往鬓里摁了下,就见敬亭颐信步朝她走来。 “专心。”敬亭颐敲着她的脑袋瓜,“现下是作答考卷的时间,不是发愣的时间。” 说着,屈着手指敲了敲桌面。乜见一页卷,浮云卿才作答了不到一半,又开口催她赶紧动笔。 “剩的时间不多了。这张考卷,批改罢,得送到贤妃娘子面前,让她阅览。要是作答得不合她意,怕是又得罚您抄书了。” 尽管抄书的任务,大多是敬亭颐一人替她分担完。可听及贤妃名讳,浮云卿仍旧被吓得浑身一抖。 一时哪还有闲心去想将来的事。她要做的,是先保住眼下这条小命。 奋笔疾书一番,再将考卷呈到敬亭颐手里,浮云卿才放松地长舒一口气。 然而下瞬便睃见,敬亭颐舒坦的眉头,因着她的考卷,皱成山路十八弯。 答得也没这么差罢。 浮云卿腹诽着敬亭颐神态夸张。可他在她面前,从来不做掩饰。 她心虚地垂首,手指绞来绞去。鼓起勇气抬眸,见敬亭颐揿着一杆湖笔,飞快地在考卷上面划拉半晌。 “嗳。” 敬亭颐长叹一口气。 错了大半,勉强对的,也是一知半解。 他心头拢着一股强烈的挫败感,因而关切地问:“教授课目时,臣讲清楚了么?有没有哪些地方,臣没讲到?” 浮云卿乖巧地摇摇头,“敬先生,你讲得很清楚。我都听懂了。” 他说“臣讲清楚了么”,而不是“您听懂了么”。他将过错与责任扛在自己肩头。 浮云卿听着这话舒心,心田上,给敬亭颐开出一朵生花。 听罢浮云卿的话,敬亭颐更觉挫败。 他讲得清楚,浮云卿听得明白。为甚每每考查,出来的结果都不理想? 浮云卿既已说全部听懂,那就说明,是他教得不好。 学生花精力去学,学习成效却不显著。要不是学生烂泥扶不上墙,要不是教书先生教得稀里糊涂,不知所云。 敬亭颐想,他的学生,不是烂泥扶不上墙的料子。实在是他教得不好。 他来公主府,虽不是为着教书。可但凡涉及教书,便会认真教。他是真为浮云卿好,恨不能把脑子所有东西,都传给她。 敬亭颐想,一定他太差劲。此时此刻,浮云卿羞愧,他也心觉无颜面对江东父老。 “敬先生,你不要叹气。你叹气,我也想叹气。”浮云卿扣着手指,嘟嘟囔囔地提议道。 越是提,叹气声来得愈是紧。 叹气这事控制不住。明明心里想不要叹气,不要悲观消极,可胸腔偏偏不听脑里的指令,团聚一股气,不迭往外冒。 敬亭颐叹气,浮云卿也叹气。师生俩,此刻都对自己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良久,敬亭颐拍拍杌子,示意浮云卿坐到他身旁,给她讲题。 “没事,慢慢来。”敬亭颐捏捏她的脸颊肉,轻声宽慰。 浮云卿扒头看敬亭颐在考卷上面做的批注。 不看不知道,还想着自己有所进步。再仔细看看,竟被吓了一跳。 一张考卷,就没几处答对的地方。 眼前冲击过大,浮云卿羞愧难当,紧紧抿着嘴唇,不断眨巴着酸涩的眼。好似下一刻,泪珠便会“啪嗒啪嗒”地落到考卷上。 敬亭颐窥见浮云卿的委屈态,见她想哭,忙把人揽在怀里安慰。 两条杌子,离得再近,也有一段距离。 敬亭颐环着浮云卿的腰,轻松地把她从杌子上揪了过来。他叫浮云卿坐在自己怀里,从背后松松环住她。 “没事,不着急。贤妃那里,臣去交代。答得不对,那就把正确的答案记下。不会,学就是。”他指着卷上一道政论题,“臣知道,您的作答,一定是某道题的答案。但这个作答,不是这道政论题的答案。” 他搽去浮云卿眼角泛起的泪花,“我们有的是时间学,不着急。” 他温声讲道:“首先,我们来一起看看政论的题目……” 敬亭颐用他清朗阗然的话声,抹除浮云卿心里的阴霾。 “噗”一声,她心里的情花怦然绽放。 敬亭颐看着考卷,她侧眸看着他的脸。 风过楸树梢,裹挟着数片楸叶,吹开一扇榉木窗,飘进书堂。 有一片,旋转着飞舞,擦过敬亭颐的手背,飘落桌面。 秋日渐浓,可浮云卿心里的春日,才刚刚开始。 第70章 七十:坠落 ◎他是适度的宠爱。◎ 许是她的目光太过灼热, 仅仅只在敬亭颐脸庞停留半刻,便被他利落地捕捉到。 他心里想,是不是他的教导方式出了问题, 是不是他对浮云卿太过纵容溺爱。 他自以为是的爱,是不是拉她坠进一道深渊。 倘若不是, 那她为甚不看考卷,反倒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倘若不是,那她为甚要不断凑近,最终顽劣地咬了口他的耳垂。 倘若不是, 她为甚能用那般天真懵懂的眼神, 对他说:“敬先生,你能不能狠狠亲我一口。就是, 像那次在小厨房那般,凶狠地亲。” 敬亭颐心叹自己想茬了。分明是她要拉他,一同坠落霪欢深渊。 他无可奈何地叹气, “这是在书堂。书堂是什么地, 书堂是学习的地。不是……唔……” 絮絮叨叨的话音,都被浮云卿堵在胸腔里。 鼻腔里充斥着小娘子清新的发香,像一瓯蜜,黏糊得紧。 敬亭颐惊得瞪大双眸。 好嚜,自诩沉稳如他,竟会被浮云卿一个不着章法的吻,迷得五迷三道。 渐渐阖上眸,眼睫时而悬空, 时而擦过浮云卿的脸庞。 扎得浮云卿心里痒痒的, 嘴里也痒痒的。 谁都没再顾及那张考卷。 耳边回荡的声音, 渐渐凝集成彼此交缠的呼吸声。 再睁开眼, 敬亭颐又被眼前的场景,惊得瞪大双眸。 不知何时,他揿起浮云卿的身子,往案桌上压。他手撑在桌面,垂眸睐着鬓发凌乱,脸颊绯红的浮云卿。俩人都裹挟着意犹未尽的滋味,将秋景氤氲出几分浅薄的雾气。 笔墨纸砚,凌乱散落在地。那张考卷压在浮云卿脸侧,渍着不知名的浄泚水光与银丝。 那张本要呈给贤妃的考卷,此刻被淹得湿漉漉的。字迹洇散开来,规整清晰的字,渐渐糊成了模糊不清的字圈。 敬亭颐抬起浮云卿的下巴,“故意的?” 浮云卿无辜地摇摇头,“我也没想到,敬先生会发狠。” 嫣红的嘴唇,不迭蹦出令敬亭颐崩溃的字眼。 “你掐着我的腰”,“你强硬地要伸”,“你像是什么话都听不到一样”…… 字字珠玑,字字诛心。 见浮云卿还想再说什么,敬亭颐赶忙捂住她的嘴。 可她却调皮地噘起嘴皮子,碰了碰他的手心。他感到密密麻麻的痒。 用蚂蚁爬过形容痒意,落俗平庸,且不精准。敬亭颐想着各种形容词,却发现竟没有一个词,能将他的感受说出。 也许因为这是浮云卿带给他的感受罢。 她依赖他时的甜,她同他置气时的酸,冷战时的辣,吻去她泪的苦。她让他清晰地记得,是她,赐予他独一无二的感受。 她真是条聪明的游蛇啊。不仅要钻他的骨,更要甩着尾巴尖,往他心里钻。 日复一日,她要占据他的全部。 闹了一番,俩贪吃虫都享用得餍足。 敬亭颐摆好笔墨纸砚,将凌乱的桌面,恢复原样。拉着浮云卿坐下,擦净考卷,接着先前的思路,继续讲题。 他决定,往后不能再惯着浮云卿胡来了。 否则下次他被惹急成什么样,会做出什么逾越的事,他自己也料想不到。危险的行径,浮云卿阻止不住。 兴许她期待生米煮成熟饭,可敬亭颐却不愿。不该在这个时候,不明不白的,把他交给她。 敬亭颐说到做到。 察觉出浮云卿的目光,再次往他这处挪动时,敬亭颐板着脸,说出了那句教书先生共用的话。 “看我作甚,我脸上又没有题。” 原想敬亭颐这话是在打趣,甫一抬眸,却见他严肃得紧。好嚜,不敢造次了。浮云卿雌懦地点头说好,继而认真听他讲解。 上天可鉴,她当真想好好听。可考卷上面遗留的水波痕,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她与敬亭颐,在肃穆庄重的书堂,干了件大胆事。她当真止不住胡思乱想,于是在听或不听之间,反复拉扯揣度。 揣度久了,蓦地觉得不忿。 凭什么她因他小鹿乱撞,哐哐砸墙;而他却能抛却过往,一丝不苟地讲题。 浮云卿冷哼出声,听得敬亭颐一愣。 “哪里讲错了吗?”他疑问地问。 “没有。”浮云卿不动声色地把杌子拉远,“继续讲。” 敬亭颐更是疑惑,“不要离太远。离得远,连考卷都看不清。” 浮云卿傲娇地撇过头,“看不清就看不清囖。我一笔一划写的字,也不知因谁模糊。” 敬亭颐失笑,睐着浮云卿倔强的身影,心想,小姑娘真是难哄。 亲不行,不亲也不行。怎样都不行。 溺爱就溺爱罢。不对,他这也不是溺爱,他是适度的宠爱。敬亭颐试探说道:“学半刻,亲一下,好么?或者,您想怎么玩,都可以。” 浮云卿眼眸一亮,心砰砰乱跳。不行,她不能轻易接受贿赂。 她装模作样地思忖,“就这?嘁,内敛的婆子都比你大胆。嗳,我看你也只能做到这种地步了。啧,果然是我看错了,我就不该……” 话音未落,半边臀便挨了道不轻不重的掌风。 “真是胡闹。”敬亭颐泄了严肃的气,无奈笑道。 他掰正浮云卿的身,轻声哄她说:“您想玩什么,臣陪您一起玩。” 浮云卿的脾性呢,顽劣得紧。别看她话语轻佻,漫不经心地说着暧昧话。若他真照她想要的做,她又该怕,又该怨他当真。 他几乎能想象出浮云卿的话音。“敬先生,说着玩呢,你竟还当真了。” 行军战术离,有一种叫做:高攻击,低防御,常称作“高攻低防”。用大刀阔斧的攻击,逼得敌方连连后退。高攻击,往往能叫人忽视它内在低防御的特征。这种战术,常用以惑乱敌方,顾左而言他。丢出个烟雾弹,致使敌方分不清哪是真,哪是假。 敬亭颐想,浮云卿就是“高攻低防”的性子。 因此他能坦然说出这句话。浮云卿哪里还会懂其他玩法,甚至她连想玩什么都不知道。 她仅仅是想看他吃瘪,而不是真正想挖掘新玩法。 果然如敬亭颐所想,浮云卿听罢这话,当即怔忡发懵,随意找话,把这个话头撇开。 作者有话说: 晚上还有一章。 第71章 七十一:逃课 ◎驸马他很危险。◎ 立秋有三候:一候凉风至, 二候白露生,三候寒蝉鸣。 崇景年的秋老虎天气,蜻蜓点水似的, 过得飞快。立秋后,三候递嬗降临。渐渐刮起了偏凉的北风, 风吹过,楸叶上缀着的露珠慢慢泛白。今年最后一拨蝉,蝉声又细又紧,凄凄惨惨。 凉意夹杂在一片片火红的楸叶与枫叶中, 不觉间季节更替, 朝官领来夹一层薄绒的衣袍,应卯时穿上。 察觉出天气渐凉时, 浮云卿已经换上了比夏装稍厚的秋装。 篾丝箱里精致的抹胸,褙子,大袖, 褶裙, 大多是从二妗妗那里顺来的。 二妗妗绣花的手艺比京里最出名的绣娘,还要好上几分。小娘子家都爱美,有时也会在某方面格外讲究节省。 禁中的绣娘只为禁中宫嫔制衣,公主出降建府,便不能指换禁中绣娘做事。京里有名的绣娘,待遇与厨娘同等高,都被贵胄世家买到了私宅里。富人会享受,越来越富, 垄断了手艺, 无法在民间流通。因此大多数普通人家的小娘子, 只能去成衣铺子买时衣。 这时候, 浮云卿倒庆幸二妗妗还坚持做一门手艺。既然人家做得好,又不要钱,那何必出门跑到成衣铺,挤挤搡搡地买衣裳。 侧犯尾犯各自挑来一件珠子状抹胸,一件水红锦绸褙子,披到浮云卿身上。 今日九月初一,琼林苑的侍从忙得焦头烂额,英武的皇子与世子侯爷往练武场跑得勤奋,就连没掂过弓箭的各家贵女,都捧着一颗热切的心,跃跃欲试。 因着秋猎,不仅是赛马围猎,蹴鞠捶丸,烜耀个人技能的时机,更是在官家面前刷脸的大好时机。岑寂的琼林苑里,野心波涛汹涌。 浮云卿倒乐得清闲。虽然她跟着卓旸,满打满算地学了六个月的功夫。但卓旸不像敬亭颐那般反复地教她,故而学了跟没学,没有什么区别。 兴许偌大的京城里,只有她与素妆缓缓,三个米虫,依旧没心没肺地出去打牌到大半夜,依旧把许多时日过得五光十色。 麦婆子端来一瓯鲜艳的生花,浮云卿随意觑了一眼,选朵中规中矩的簪到云髻上。 “敬先生还在书房里备课么?”浮云卿问道。 麦婆子说是,听罢浮云卿的话,蓦地升起一股不算好的直觉。因问:“公主,您又想逃课,出去见施小娘子和荣小娘子么?” “什么叫又?”浮云卿嘴撅得能挂起一个醋瓶,“好罢,确实逃了很多次。” 被敬亭颐压在桌面,被他捏着下颚,亲吻得快要窒息的场面,尚历历在目。她就是恃宠而骄,敬亭颐对她好,她逃他的课。逃了又怎样,敬亭颐又不会生气。 顶多,别扭地向她索取几个亲吻。 偶尔,她也会怕敬亭颐,不过嘴硬地不承认。 譬如眼下,敬亭颐悄无声息地推开门,悄无声息地踱近。 “要出门吗?” 一双温热的手,“啪”地落在浮云卿肩头。她惊讶出声,身子一抖,手里攥着的口脂就掉在了桌上,轱辘两圈。 婆子女使相当有眼色,一时生花也不修剪了,衣裳也不叠了,道罢万福退去。 浮云卿侧眸,懊然怨道:“怎么走路都没个声。” 敬亭颐失笑,“走路能出什么声。难道您想听臣,踩着鞋帮,趿鞋啪嗒啪嗒地踅来嚜。臣来时,您正与女使聊得欢快。屋内热闹,您没听见臣造出来的声,实属正常。” 言讫掇条杌子,坐到浮云卿身旁。捡起那盒口脂,熟稔地捻杆粉刷,往盒里蘸取一层口脂,像模像样地掸落几下,继而往浮云卿嘴皮子上搽。 边认真地搽,边说:“上晌您要听臣的课。九月九是秋猎日,也是重阳日。臣想,赴秋猎前,跟您讲几首写秋的诗。讲过释义,臣打算带您去金明池看枫叶。满心欢喜地推门进来,却听见您要去见两位小娘子。臣啊,当真伤心。” 他的眉眼笼罩着僝僽,可怜地问:“您又要逃臣的课吗?臣讲的,当真有那么无趣吗?” 浮云卿当然要逃课。天大地大,爹娘最大,好姐妹次之,接着是美食美景,第四位才是她的驸马,敬亭颐。 她心里毫不迟疑地回答说是,可睐及敬亭颐满脸伤心,这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粉刷勾勒着美丽的唇形,倏地有些痒,浮云卿抿起唇,上下嘴皮子往里一合,将口脂抿均匀。 “要不,我下晌再去见素妆阿姊和缓缓?” 敬亭颐笑她玩心大,“好罢,既然您惦记两位小娘子,臣也不拦您。待会儿用过膳,臣给卓旸打声招呼,您也跟他解释一下。不过不要说是逃课,就说,有急事出去处理。” 浮云卿颔首说好,待妆容簪珥都已收拾好,她伸手撬开妆奁盒,取出下层放着的刀片。 “敬先生,我给你刮脸剃须罢。” 时下过得雅致的男郎,都讲究蓄髯。嘴皮子上下一碰,长长的须髯跟着动,飘飘欲仙,仙风道骨。 浮云卿却不爱。 留恁长的须髯,打理麻烦,更别提有些不讲究的,须里还会生许多虱子。低头吃粥,说不定虱子就掉到碗里了呢。 浮云卿恶寒地打了个哆嗦,刀片旋出一道银影,在敬亭颐面前晃了晃。 敬亭颐没有拒绝,只是担心她的手艺。他爱惜自己这张脸,不是臭美,只是想,万一刮花了变丑了,浮云卿不喜欢怎么办。 不过见浮云卿动作熟稔,就不再多说什么,任凭她处置。 浮云卿掏出一张丝帕,掖在敬亭颐领口;手巾过一遍热水,摁在他下颌热敷;再取来一块胰子,围着下颌来回打转,胰子打成蓬散的雪白沫子,揿起刮刀,轻轻地刮去胡茬。 “敬先生,你最近沧桑许多。夏日里见你把胡茬修整得极好,就是凑近看,也看不出有胡茬。嗳,仔细想来,自打入了秋,你看起来就很憔悴。是遇见什么难事了吗?” 热气尽数喷洒在身前,敬亭颐阖上眸,不敢与浮云卿真诚的眼眸对视。 “没有难事,不过最近,确实有些忙。”敬亭颐阗然说道,“诚如您所见,近来官家交付给臣的事情,越来越多,大多都与秋猎有关。秋猎是件大事,从文武朝官到殿前司侍卫步军,都在为这件事做准备。有些活儿,旁人应接不暇,就交给臣去做。” 话说一半。 他确实尽心尽力地给官家做事。另一方面,时值秋日,匈奴契丹兵肥马壮,边疆时而动荡摩擦。他要操心京城与虢州,还要操心异国政权更迭,绝不错过每个拉拢人心的时机。 常常是晚间哄睡浮云卿后,起身处理各种事。 他这层浅浅的胡茬,更多是为政变而生,不是为官家而生。再睁眼时,眸里滚着深意,深沉地望着浮云卿。 浮云卿手脚麻利,半炷香时间,便给敬亭颐修了面,刮了胡茬。 事情就这么说定了。上晌认真听课,下晌出去玩。浮云卿兴致勃勃地说:“走罢,去用膳。” 觑见敬亭颐站起身来,俩人原本平视,他一站直,霎时裹挟着强劲的压迫感,直直劈向浮云卿的脑门。 一站起身,她才直观地感受到,她与敬亭颐俩人身高的差距。 挺直腰杆,抬头向前,她才堪堪抵到敬亭颐胸膛处,需得扬头望他。 浮云卿心叹,也许这就是反差罢。她明明把敬亭颐当作一朵娇花,捧着宠着。结果呢,她才是那朵不堪一击的娇花,而他始终是坚韧的蒲苇。实力差距大,倏地就很怕他。 遐暨珍馐阁,朝卓旸叙述一番,果然见他气急败坏。 卓旸皱着眉头,朝浮云卿数落道:“为甚每次有事,都要来占臣的课。夏天燥热易出汗,这臣就不计较了。今下都九月了,秋高气爽,正是练武的好时候。公主,秋猎前,您还是好好待在府邸内练武罢。届时琼林宴,各家贵女都要比拼投壶捶丸。咱们不争第一第二,最起码也不能是老末罢!” 浮云卿臊得脸红,嘟囔回:“嘁,还没开始比呢,你怎知我是老末?好嚜,我承认,我就是懒,不想动。可偌大的京城里,总有比我更懒散的小娘子罢!俗话说,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我给爱出风头的让路,人家还得感谢我不是。” 卓旸一张俊脸,此刻比老虔婆的脸还皱。 浮云卿试图用她那套歪理,一句一句地说服他。叵奈他竟破天荒地觉得,浮云卿的话在理。今下是变法施行的关键时候,秋猎要捧的,是京内几家支持变法的贵胄。浮云卿做个懒散娘子,不争荣光,不会遭记恨。这倒也不是不行。 卓旸没辙,剜敬亭颐一眼,“又是你提的馊主意罢。” 敬亭颐懒得理他,只给浮云卿剔着炙鱼,温声说道:“多吃鱼肉,鱼肉补脑。这些日子,您刻苦学习的模样,臣都记在心里。年终考查,臣相信您一定能过去。” 所谓年终考查,是贤妃圣人淑妃,三位娘子,一齐编写一套考卷,年底召浮云卿入禁中,当着三位娘子的面,认真作答。 这件事,三月就亘在浮云卿心头。眼下听及敬亭颐激励的话,信心满满。她重重地点了点头,与敬亭颐你侬我侬。 快乐都是旁人的,只有课目进度迟迟停滞的痛,是卓旸他自己的。 年终考查,并不考查浮云卿练武的成果。故而她不在意自己这门课,实在正常。 实在正常。 卓旸内心不迭安慰自个儿。可天底下没有一个教书先生,是不希望学生喜欢自己的课的! 心底升起一股挫败感,他想,是不是真得向敬亭颐拜拜师,悄摸问他,怎么才能增加授课魅力。 再转念一想,他不必如此,敬亭颐也不必如此。 他与敬亭颐,身上都携带着无数变数。今日平和用膳,兴许明日,形势大变。他们趁着时局东风,不再是平平无奇的教书先生,届时也不用再操心公主府内的事务。 从前他日夜期待这阵东风的到来,可如今,他竟隐隐生发出一种感想——就这么庸碌无为地过一辈子,未尝不好。 死于享乐。 卓旸搅着热腾腾的白粥,思绪不知飘到何处去。黏稠的白粥,一如他难以行进的脚步。越是挣脱,越是被黏得紧。 * 申末,天黑得早。浮云卿与缓缓从牌馆出来时,正好撞上日落西山,紫红的晚霞渐渐褪去。未几,黑黢黢的夜悄然降临。 素妆走得早。她这个人呀,打牙牌时,有个不好的习惯——喜欢边打牌,边吃酒。酒盏搁在她身侧的杌子上,赢牌吃盏酒,输牌吃两盏酒。偏偏她是个酒量好的,一个时辰过去了,吃空了几坛酒,脸颊还不见红意。 今晚却是个例外。 仨人正打得起劲,归少川就来寻素妆。吃酒不能过量,就算酒量好,也不能一直吃下去,会吃坏肚子。归少川心疼地劝素妆跟她走,素妆自然不肯。俩人一番拉扯,局面暧昧,一时浮云卿与缓缓再没心思打牌。 遂一起说道:“归小官人,你带素妆阿姊走罢。” 归少川自然说好,二话不说地拦腰抱起素妆,将她抱到轿里。 继而折回牌馆,掏出几锭金元宝,放到牌桌上。 “素妆她打牌手艺不好,打一局,输一局,偏偏爱玩。她输的钱,我补给二位。”归少川笑得憨厚真诚,那张脸在牌馆暖黄的灯光下,竟显得有几分顺眼。 他掖手作别,“两位若不介意,下次咱们四人相约,玩马吊牌。” 觑他走远,缓缓才呸了声。 “谁跟他是咱们四人?小娘子聚在一起,他一个大男人非得来插什么足?”缓缓臊眉耷眼地怨道,“他难道不知,咱们之间赢牌输牌,从不拿钱作抵?谁输,下次请客。谁赢,点下次要去耍的地方。他把金元宝作抵,哼,跟谁没见过几个钱似的。” 慢吞如缓缓,竟会因归少川的行径急了眼。 浮云卿心想,先前素妆同她说过,缓缓看不起她的情郎。 再细细一想,缓缓看不起的,何止只是归少川,她连敬亭颐都看不起! 缓缓咬定敬亭颐虚伪,心机深沉,常劝她与敬亭颐保持距离。 结果她不但没把缓缓的话听进去,反而离敬亭颐愈来愈近。 缓缓呷一口热茶,再一转眸,就见浮云卿讳莫高深地睐着她。 缓缓何其聪明,立即猜到浮云卿心中所想。 她撇着茶沫子,别有深意道:“小六,别怪我说话难听。我始终以为,驸马他很危险。” 作者有话说: 看看预收《被偏执哑巴豪夺后》,求收藏~ 第72章 七十二:校场 ◎我的确是皇城司的人。◎ 缓缓敢当着浮云卿的面, 说这般大胆的话,自然有充分的理由。 她与敬亭颐见面的次数不多,一把手就能数过来。不过每每见面, 她都在仔细观察这个讳莫高深的男郎。另一方面,许太医总告诉她, 离敬亭颐远一些。 她相信她与许太医俩人一致的直觉,也想劝服浮云卿信她。 “敬先生哪点不好?” 浮云卿将牌桌上的牙牌搓乱,牙牌哼哧哼哧地来回翻转,明明声音清脆悦耳, 可还是叫她听得心烦气躁。 她问缓缓:“你不能总说他危险, 他虚伪。你得举出实例啊,他哪点危险, 哪点虚伪,你总得说清楚罢。” 男欢女爱这方面的事,全凭自己选择。旁人说什么不要紧, 自己得有一双明亮的眼睛, 判断这个人值不值得托付。 说一两句,是好姐妹之间正常的提醒。说多了,浮云卿总在想,缓缓是不是与敬亭颐,在她不知道的时候,结下了梁子。 敬亭颐曾说,缓缓大搞鬼力乱神,说是请仙, 其实是搞当朝最忌讳的巫蛊之术。 精气做饲食, 隔几日就得喂一次指间血, 瘆人得紧。把野仙请到家, 阖家受仙灵所谓的“庇护”,平安顺遂。但事有两面,请仙的家平安了,那别的家就得不平安。谁到缓缓家拜访,谁都得受一段时日的降头。 他劝她少跟缓缓来往。因着那次拜访留园后,归了府,她连着发了五天热。那五天,白天发汗,衫子湿淋淋地滴汗;夜间常做梦魇,总能梦见一个黑黢黢的影追着她不放。 后来找了个半仙写符咒驱魔,身子才慢慢养好。 缓缓与许太医之间的事,确实邪乎。敬亭颐劝得在理,有理有据。可缓缓骂起敬亭颐,从来是捕风捉影,半点证据都没有。 缓缓被她的话噎得噤声,“小六,你不信我么?我的直觉从没出过错。春三月,我预感你府里会发生事。这不,你府里就来了两位先生。后来,我预感到你与两位先生牵扯极深。这不,后来你就与驸马成了婚。我好心劝劝,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 事发前说,那是神机妙算。可事情都过去了许久,再提起来,不免叫人觉得马后炮。 缓缓摁住浮云卿胡乱搓牌的手,“你听我说,你还是得把驸马的过往查清楚。你就旁敲侧击地问他,一面让两位婆子去查。不用管她俩怎么查,你就只听最后的结果。” 浮云卿说知道,“缓缓,你当我有那么傻,会任凭一个过往不清不楚的人,与我同寝?敬先生的过去,他自己坦坦荡荡地说过许多次。他自小在虢州长大,无父无母,只有一个远方亲戚开国伯。十五岁出门宦游,南北闯荡。他没做过犯法事,前半生平庸地过着。二十四岁那年到公主府,后来的事你都清楚。你也知道,做了驸马,从此与仕途无缘。只要他不是我讨厌的前朝人,不是前朝皇子就好。” 话头一转,旋即倾诉起对未来的向往,“我们俩个是慢慢朝彼此凑近的。我想,将来年复一年,我们会更亲昵。缓缓,这种捕风捉影的事,往后就不要再说了罢。” 缓缓不曾料到,浮云卿竟把敬亭颐的过往说得这般直白清晰,一时瞠目结舌,愣了半晌。她紧张地吞咽了下,“那你有没有想过,这一切都是骗你的呢?” “他是我的枕边人,这辈子都是我的人。我们俩,是一家人,他为甚要骗我?再说,我对他说过,不能欺骗我,他也答应了。”浮云卿说道。 听罢浮云卿这番话,缓缓怔忡许久。她下意识地想斥浮云卿,承诺这事,是世间最不靠谱的。 然而转念一想,她们仨姐妹,能玩得来,这份情谊,不正是靠一个个守信的承诺,联络起来的么? 最先与浮云卿见面,是在数年前一个平平无奇的花宴上。那时她们仨年龄相仿,站到一片艳丽的牡丹花丛前,欣赏花景。仨人默声片刻,不知谁开口说了句,“咱们下次还聚在一起罢。” 她们都是守信之人,而后越混越熟。 浮云卿与敬亭颐之间的情谊,也由承诺连接。缓缓心想,敬亭颐这厮,兴许没有她们小娘子家守信用。要是他阳奉阴违,把浮云卿骗了怎么办? 缓缓不知要怎么劝她。实话说,她瞧不上敬亭颐。敬亭颐优秀出众,可她执拗地以为,有更好的男郎能配得上浮云卿。 她也觉得,有更好的男郎,能配得上素妆。 叵奈浮云卿与素妆都不爱听她的大实话,好罢,那就当她自视清高,多管闲事。想及此处,缓缓站起身,“时候不早了,咱们俩也该回家了。” 俩人方才把素妆送走,瞥了眼黄昏天,一起叹:还早着呢,再玩几局。因而折回到牌馆,刚搓了把牌,就说了个令双方都感尴尬的话头,一时哪还敢再留在此处。 浮云卿颔首说好,伸手将几锭金元宝揣进香袋,又将香袋投掷到馆主怀里。 香袋重量不轻啊。馆主笑得谄媚,呵呵腰作别说:“二位贵客,下次再来。” 缓缓没好气地哼了声。金元宝送出去也好,这钱,无论她与浮云卿谁拿在手,都觉得膈应。 再踅及馆外,竟见敬亭颐站在金车旁等候。 这厢缓缓正拿帷帽往头上戴,眼眸一睃,恰好瞥见敬亭颐一脸淡漠,不禁打了个哆嗦。 然而待浮云卿扽好缭绫,抬眸向前看时,敬亭颐却勾起嘴角,露出真诚的微笑。 “欸,敬先生,你怎么来寻我了?”浮云卿跑到敬亭颐身边,心扑通扑通跳得欢快。她扇动着鸦羽般的眼睫,仰头细细望他。 哎呀,她的驸马温柔俊美,哪里是缓缓口中,吃人不吐骨的危险人物。 他顺利通过了她设下的所有屏障考验,他勾着她的小指,盖戳说不骗她。除却上刀山下火海,他能为她做的,都做了个遍。浮云卿实在想不懂,难道敬亭颐会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反倒去做杀烧抢掠的事? 他无父无母,她可以把爹娘与一众亲戚分给他,弥补他心里亲情的空缺。他好似只有卓旸一个好友,不碍事,等秋猎过后,她会给他寻一帮玩得来的好友。 她吻着他的唇寻乐,偎着他的胸膛寻求庇护。她给予他的报酬是,他未曾拥有的一切。 金钱与些许权势,都是她给的报酬。因此她想不通,敬亭颐还有什么骗她欺她的必要。 浮云卿朝缓缓摆了摆手,“先走囖,改日再聚。” 缓缓却意料之外地做了阻拦。她踅到浮云卿身侧,提议说:“不如赏个脸,去我家坐坐罢。小六,我想跟你多说会儿话。我在写新的话本子,有几处情节想不明白。你能来看看吗?” 浮云卿眸子一亮,不迭答应。心里感叹,她怎么把这事给忘了,聊不来会呼吸的男人,聊聊话本子里的男人也好啊!缓缓是大名鼎鼎的“归隐录”,是她最喜欢的话本家。 心里激动难捱,浮云卿忙上前搀住缓缓的手臂。正想跟着缓缓走时,却被敬亭颐拽过腰,靠在他怀里。 “天色已晚,不如改日再去。”敬亭颐揉着她的发顶,说道。 缓缓扬起一个僵硬的笑,眼里争宠的锋芒,直直射向敬亭颐。 “不行。”缓缓又把浮云卿拽走,“小六,你这一走,怕是秋猎前,咱们就没机会见面了。今日得了空闲,管它天晚不晚,先寻求个尽兴再说。” 一边是好姐妹,一边是驸马。旁的事上,浮云卿兴许会听敬亭颐的话。可在研讨话本这件事上,她可不会做出半点让步。 显然缓缓摸清了她的脾性,只用微薄力气,便成功将浮云卿揽到身边。 “敬先生,要不然你先回去?”浮云卿无辜地窥他。她有什么错,她只是想做话本家新作的第一个读者而已。 敬亭颐说不必,澹然回:“臣放心不下。臣跟着您一道去。” 荣缓缓有计谋对付他,他自然也有计谋回赠给她。 缓缓面色愈发僵硬,委婉回绝道:“我与小六说闺中话,驸马去,怕是不妥罢。” 浮云卿知缓缓与敬亭颐俩人看不对眼,她应了缓缓的请求,要想一碗水端平,还得哄哄敬亭颐。 晃了晃敬亭颐的衣袖,朝他递去个安慰的眼神,随即回缓缓:“留园地方大,咱们俩说咱们的。敬先生嚜,确实不便去内院卧寝。不碍事,他可以在府里随处逛逛,等我出院。” 听及浮云卿这番坚定的话,缓缓只能附和说好。 这头荣常尹与吕夫人刚接了宅老的口信,说公主驸马上门拜访。 荣常尹虽是武将,可却有一颗细腻的心。公主拜访不碍事,要紧的是传闻中行事诡谲的驸马要来。 这是一场闻不见硝烟味的对峙。 吕夫人拽着他的手,神色慌忙紧张,?然问:“郎君,咱们该跟驸马说什么话?公主是陪缓缓来的,驸马是陪公主来的。这位驸马,咱们可是头一回见。万一说错句话,得罪了人家,那留园岂不是就跟公主府结下梁子了?” 荣常尹握紧吕夫人冰凉的手,让她放心,说道:“等把人接到前堂,你跟公主说话,我来跟驸马说话。驸马是公主的人,但也是个顶天立地的大男人。男人之间的话头,喝坛酒就能聊开。聊过一阵,你领着女眷去后院,我领驸马去看看园景。大不了留人用一顿晚膳。” 吕夫人呢,旁的事上勇猛,唯独招待客人,与人来往,心里生怯。她就怕处理人□□故这方面的事。贵女一旦成了婚,做了内外命妇,就少不了遇上招待客人的时候,要陪人搭腔说话。 偏偏她不爱经营这麻烦事,深居简出,仅与几位聊得来的命妇,话话家常。 还好她有个遇事就莽的郎君,能把这处遗憾给补上。 未几,见缓缓领着浮云卿直往前堂踱近,而敬亭颐跟在两位小娘子身后,目视前方,对这座美丽园子,这遭美丽风景,半点不感兴趣。他那双滚着深意的眼里,只容得下浮云卿这道身影。 吕夫人遥遥睐去,“那位小官人,就是驸马罢。哎唷,长身玉立,气宇轩昂,当真与公主相配。” 公主若是她的孩子,寻了个这般好的夫婿,她这做娘的,指不定得好好烜耀一番。幻想破灭后,心里倏地有些堵。她的孩子是缓缓,找了个看不影儿的夫婿,日日供着。 做娘的,只要孩子好。别管是会呼吸的夫婿,还是看不影儿的夫婿,只要孩子高兴,怎样都成。不过虽然想是这么想,心里却仍希望,哪一日,能亲眼看见孩子的夫婿。 她想看的,是活生生的人,不是一道写着名字的牌位。 吕夫人挂上一道招牌笑容,杏眼微眯,唇角上扬,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齿,亲昵地说声:“可算是把贵人盘盼来喽!” 说得好像是她日夜盼着浮云卿来拜访似的。场面话嚜,越假越显得热情,越能讨好客人。 浮云卿也笑得甜,甜腻的笑容里,满是对新话本的期待。 她有心,给吕夫人提来一盒桂花糕,“我也顾念着夫人。这不,听缓缓说夫人爱吃桂花糕,转头就去了葛家糕点铺,买了一盒您最爱的红豆口味。” 葛家糕点铺生意火爆,任你是贵胄还是平民,都得排长队,前后有序地购买。吕夫人想,这盒桂花糕,怕是费了浮云卿不少精力。 他们到公主府拜访,讲究君臣之道。可当浮云卿到留园拜访,那就只讲究晚辈尊敬长辈。今下吕夫人感受到了浮云卿作为晚辈的诚意,她作为长辈,也展示着风范。 “既然来了,您二位就不急着走了。公主,您与驸马留下来一道用晚膳罢。近来留园聘了位新厨子,手艺极好。您怎么不得尝尝厨子的手艺?”吕夫人笑道。 人情来往,无非是说对方想听的话,做对方在乎的事。瞧着是明晃晃的虚情假意,可多来往几次,假的就成了真的。人脉就从此得来。 前堂里,诸位你一言我一句地说罢场面话,忽然陷入一片岑寂。眨眼间,谁都没想好要开什么话头,故而都默声呷着茶,不敢造出动静。就连刮茶沫子的声音,也被刻意放缓放低。 毕竟是自己提议邀人来的,打圆场,还得她自己来。缓缓勾起嘴角,“阿娘,你们先说着,我跟公主去卧寝里说会儿话。” 今下哪里有人说话,吕夫人心里叹声尴尬。浮云卿一走,客人不就只剩敬亭颐了么?她跟小娘子家还有话说,跟敬亭颐嚜,没话说。 不过敬亭颐的事,荣常尹会去处理。吕夫人正正声,端起诰命夫人的大气架子,皱眉问:“什么话,还非得去卧寝说?” 缓缓凑到她身旁,拱着她撒娇,“嗳,您要是想知道,待会儿女儿也告诉您。” 言讫飞快踱回浮云卿身侧,拉起浮云卿直往堂外走。 吕夫人朝荣常尹眨眨眼,这尴尬场面,别说是缓缓,就连她这见多识广的妇人,也待不下去! 遂朝两位男郎福福身,“郎君陪驸马好好说会儿话,我突然想起,内院还有一些事没处理。事要紧,耽误不得,失陪了。” 人影倏聚倏散,一刹那间,前堂里,只留下两个男人面面相觑。 “这次秋猎,驸马也要去罢。”荣常尹问。 敬亭颐颔首说是,没什么与他搭话的心思。 荣常尹却莫名打开了话匣,捋着浓密的须髯,说道:“哎唷,那真是巧。缓缓的两位兄长也要赴秋猎宴。只可惜,这俩没继承他爹我的武术。往年游猎,犬子连个野兔都猎不到。每次排名,都是垫底的倒一倒二。这俩都是文人,可谁说文人就不能会武了?驸马你不就是文武双全的料吗?俩人各自成家,过节日才舍得往家里来一次。每次来,我都得数落他们一番,让他们学学你的魄力。” 做爹娘的,总是无意间就把孩子烜耀了一番。 缓缓的两位兄长,一位是连中三元的状元郎,妻是英国公府家的二娘子。一位是文采飞扬的探花郎,妻是圣人的侄女。两位兄长人中龙凤,经过荣常尹的嘴,却成了偏科瘸腿的俗人。 敬亭颐知道,这只是自谦话。若他真顺着容常尹的话头说:是啊,你这俩儿子的确羸弱窝囊。约莫下一瞬,荣常尹就吹胡子瞪眼,气急败坏。 于是阗然回:“殿帅过奖。我略懂些武,不过却不是您口中的文武双全。兴许是谁传错了风声罢。” 荣常尹欸了声,说哪有。精不精通,比试一番不就知道囖。 武将向来雷厉风行,想到什么做什么。荣常尹一拍大腿,当即说:“园内有个小校场,驸马若不介意,不如随我去校场比试比试。” 敬亭颐这厮,瞧起来清瘦文弱,实则不然。荣常尹回想着先前韩从朗说过的话,“他不好惹,你一试便知。” 荣常尹与韩从朗来往不多,不过俩人做着一件相同的事——企图造反。 官家勤于政务,百姓安逸幸福,这很好。不好的是,他们这些被变法不断打压的贵胄。变法越厉害,他们能捞的油水越少。人吃不饱穿不暖,就会妄图造反。说起来,他与韩从朗是一股势力。他没心思做皇帝,只想拥韩家做皇家,而自己做安逸享乐的米虫。 表面支持变法,实则暗图谋逆。这条路走得艰难,因此需要保持警惕。 敬亭颐是他遇见过的,最大的未知。 校场秋风猎猎,原本凉爽的风,穿过冷兵器,反倒增添几分肃杀之气。 “驸马,你看看想挑什么。”荣常尹带敬亭颐来到一排兵器架前。 一眼望去,长缨枪,三叉戟,长刀利箭,戳着黑黢黢的天,似要把夜空撕裂个口子。 敬亭颐挑了把长剑,用着顺手。 不曾想,荣常尹莫名其妙地落一句:“提剑出鞘的姿势真漂亮。有次入禁中,意外见到了皇城司的人。皇城司行事诡谲,说是最隐秘的地方也不为过。听说这皇城司,里面是皇家刺客与探子,功夫比江湖一众还要高。真巧,您提剑挽剑花的姿势,与我见到的那个人,姿势一模一样。” 荣常尹拈起大刀,漫不经心地猜着:“那个人的身姿,有驸马有几分相像。嗳,该不会,您就是那个人罢。” 他扭过身来,站在敬亭颐对面。校场枯黄的地灯,斜斜地将他的影子投到地上。像一道阴森的鬼魅,摆脱不开。 听及这番话,敬亭颐才明白了荣常尹的意图。 荣常尹在试探他。 “不错,殿帅见到的那人,是我。”敬亭颐面无波澜,“我的确是皇城司的人,的确是刺客,的确是探子。” 那又如何? 荣常尹能猜中敬亭颐的一些事,敬亭颐也能猜出他的秘事。 “校场里摆着这么多兵器,殿帅,您不会是要造反罢?” 荣常尹眼神一愣,暗自握紧手里的大刀。真是个危险人物,他心里叹。 “当然不是。”荣常尹扬起一个勉强的笑,“驸马,这话可不敢胡说。我是殿前都指挥使,是来镇压乱臣贼子的,不是去做乱臣贼子的。” 灵机一动,旋即讲话头转到浮云卿身上,“驸马,公主知道你在皇城司吗?嗳,皇城司为官家出生入死,做的事,比边疆的将军还危险。你就不怕,万一什么时候回不来,公主伤心吗?” “她不知道,”敬亭颐回道,“不过既然殿帅提了,那等她从内院出来,我就将这事告诉她。” 话说到这个份上,该撕破的脸皮,此刻就得果断地撕了。 敬亭颐坦然说:“韩从朗不是跟殿帅说,我文武双全,是个不好惹的人嚜。那就好好比试一番,看看我是不是如他所言。” 荣常尹大惊,“你……你怎知他……” 不待期期艾艾的话说尽,敬亭颐就提着剑,猛攻过来。 “嚓——” 剑身与刀柄相擦,荣常尹被敬亭颐的剑风击得连连后退。 几次胶着的交锋后,荣常尹才后知后觉地知道,敬亭颐是下了死手,真想杀害他! “铮——” 轰鸣声震着荣常尹的耳,再一眨眼,锋利的剑身,直直抵着他的脖颈。 只要剑身稍稍往下一摁,他的血便会喷薄而出。 敬亭颐耍剑的动作,快得甚至出了残影。荣常尹甚至没看清他是怎么接近自己的身,将自己逼成这副惨败模样。 武力恐怖如斯。 “荣殿帅,你是有妻女的人。”敬亭颐眸色深沉,“公主知道我归属于皇城司不要紧,倘若吕夫人与荣小娘子知道你要造反,那你精心经营的家,就如这棵树一样,说没就没了。” 说着撤了剑,剑风往一棵细柳上挥。下一刻,婀娜的细柳便折成两半,“砰”一声地掉落在地。 惊得荣常尹连连颤抖。 第73章 七十三:高深 ◎耶律行香。◎ 蓦地传来一阵细微的刺痛, 荣常尹垂眸看去,他的脖颈左侧,竟不迭往外冒着饱满的血珠。 啪嗒, 啪嗒…… 几滴血珠落到地面,似乎把枯黄的地灯光浇得黯淡许多。几盏地灯, 灯光拮据紧凑,这处的少了,那处的便多了。 今下,荣常尹周遭黑魆魆, 他抬起眸, 寻找出走的光。 不曾想那些拮据紧凑的光,都飘到了敬亭颐这处。 明明脖颈上只是被长剑划了一道狭长口子, □□常尹却觉得,无形之中,他被敬亭颐掐着喉管, 捱了无数刀。敬亭颐耍着漂亮的剑花, 把他的赭罗襕袍刺得破破烂烂。荣常尹腿脚一软,竟瘫了半边身子,狼狈地跪在地上。 无数枯黄的光凑成一道明亮的光束,刺得荣常尹只能眯着眼,细细窥着光源。 敬亭颐逆光而立,幞头下盖着的那张脸,像被墨水糊了一般,怎么都看不清。他恍似一道被光斑虚化的鬼魅, 没有半点温度。 长剑收鞘, 只见他翻了翻手腕, 剑鞘便落到了兵器架里。 “荣小娘子与许太医之间的事, 我不会管。但我想殿帅清楚,巫蛊之术的坏处,会转移到外人身上。”敬亭颐说道,“这个外人,必须是除公主外的任何人。” 敬亭颐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指节,从光亮处走出,脸身逐渐清晰,停在荣常尹面前。 “我想殿帅能听懂话意。” 荣常尹倏地回神,赶忙拍落襕袍上的灰尘,麻溜站起身。他活动着筋脉,附和说当然。 莫名其妙的,他竟然从敬亭颐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上,看出生气的意味。 把敬亭颐的神情碾碎,细细回味。没看错,敬亭颐的确是在生气。 哪里招惹他了? 荣常尹搵着汗巾止血,伤口不痛,可他心里把这伤口当做致命之伤,龇牙咧嘴地回应:“既然驸马知道我想做什么,那我也不多做隐瞒。你没猜错,我也没猜错。我可以阻止小女与公主来往,但驸马也得保证,不耽误我做事,不把这事告诉官家。” 敬亭颐像是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般,不耐烦地剜他一眼。 “凭什么?交易讲究双方对等,殿帅自觉你我这桩交易,是对等的吗?我仍在皇城司任职,你拿什么做筹码,赌我不会将谋逆事告知官家?” 荣常尹被他凌厉的话语逼得不知该作何回应,一时话语没过脑子,粗略问:“造反怎么了?谋逆怎么了?变法动了太多人的乌纱帽,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这是谋生存!难道你就没想过做这事吗?你甘心当入赘女婿,守着内院过一辈子?” 误打误撞的,倒是问进了敬亭颐的心坎里。这便是无心插柳柳成荫罢。 敬亭颐一口回绝,“权势金钱,当真这么重要?重要到能让你抛却妻女,抛却家族荣耀,备水一战?荣殿帅,早些收手罢。能当官家的人,难道会看不出你的心计?” 这话好像也是在扪心自问。 权势金钱,当真这么重要?不顾一切,如履薄冰,甚至过的日子不如寻常百姓。当真值得吗? 荣常尹没有给出答案,敬亭颐也没有寻到答案。 良久,荣常尹问:“要噇酒吗?” 敬亭颐说不必,“公主不喜欢闻酒气。” 听及他这话,荣常尹扬起擦伤的脖颈,豪放大笑 “还是年轻啊。”荣常尹将大刀归位,“欸,想当年,我也像你这样,怕孩她娘生气怨恼,不敢去酒场。那时想得简单,只要阖家团圆美满,哪管官职权势大不大?” 他用过来人特有的悲悯目光,睐着敬亭颐。 “还是年轻,什么都不懂。不过这倒也正常,二十出头,年轻气盛,什么都不服,什么都想去争一争。等你到我这个上有老下有小的年龄,你也会做出和我一样的选择。” “我不会。”敬亭颐嘴角扯了扯,“不要给腐蚀找借口。荣殿帅,官家给你的已经够多了。” 他不会,因为他已经做出了选择。 荣常尹笑声愈来愈高,到最后,竟能从那狂放不羁的笑声里,品出凄凉之意。 笑得脖颈青筋暴突,伤口崩裂,血珠连成线,把他干净的襕袍染上不算好闻的铁锈味。 他浑浊的眼里,渐渐积攒出泪花。泪眼朦胧中,睃及敬亭颐扽平衣袖,始终澹然镇静。 深不可测,心狠手辣。那双深意翻腾的眸里,不会装载进任何无关紧要的人。 荣常尹想,他领略到敬亭颐的高深之处了。 歇斯底里的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敬亭颐这般杀人不眨眼的人。 这种人,不会允许自己有落魄狼狈的时候。他会优雅地杀人砍头,矜贵地擦拭指节,是站在尸堆里的温润谪仙。 无论在战场还是在官场,最怕遇上这种显山不露水的高深者。 荣常尹心里直叹可惜。韩从朗绝对斗不过敬亭颐。若是敬亭颐也有意谋反就好喽,那他定会投到敬亭颐麾下。 毕竟心软没魄力的人,不会做官家。 * 扫花游。 缓缓先领着浮云卿进了堂屋。 制香用具阗拥在篾丝箱里,桌子上摆着几摞写满字的白纸。凑近看,写的正是话本子里的情节。 缓缓掇来条杌子让浮云卿坐,又把其中一摞纸递到她手里,“看看这一回故事怎么样。” 浮云卿读得津津有味,问:“缓缓,你是什么时候开始以‘归隐录’的名字写话本子的呀?” 缓缓说早几年就开始写了,“攒了几本,这两年才装订好。我天天闲得没事干,想着干脆就编故事罢。编小情小爱,编家国情怀,不知不觉间,已经写了好久了。” 没墨水的人,总羡慕掂笔杆的书袋子。再抬眼看缓缓,眼里亮晶晶的,泛着痴狂的光芒。 读起枯燥无味的书,浮云卿昏昏欲睡。可读起故事精巧的话本子,霎时精气神大涨。 她安静地看,缓缓安静地写。翻动书页的声音与笔尖摩擦纸张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分外和谐悦耳。 比及缓缓出声提议俩人去卧寝坐坐,浮云卿罕见地面露犹豫。 她将上次发热生病的事尽数说出,“缓缓,那位半仙说,我是撞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嘱咐我往后不要与他相见。你有什么事,要不就在堂屋这里说罢。” 缓缓不悦地蹙起眉头,“那半仙说什么你都信?小六,许太医不是不干净的东西,他是正儿八经请来的庇佑神仙,你懂么?那次发热,约莫纯属意外。换季最易生病,你肯定是没把自己照顾好。” 缓缓把“针不扎在自己身上,永远不知道有多疼”这个道理,践行得淋漓尽致。 这个小娘子,别瞧她偶尔怯懦,实则胆大心细,见解与旁人都不一样。掂笔杆的人,顾虑得多,想到某件事,想不通,人就容易郁闷。 提及好姐妹的情郎,缓缓向来劝分不劝和。提及自己在乎的许太医,她容不得任何人诋毁。 浮云卿啼笑皆非,心里想,既然缓缓这么说,那她不妨再试试。 试试往卧寝里去,会不会生病。生病了,说明敬亭颐说得对;没有生病,那就证明是凑巧。 这厢踱将泛着诡异红光的卧寝,尽管早已做好了心里准备,可贸然瞧见一道牌位,浮云卿仍旧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许太医,小六来瞧你囖。”缓缓插三道香,“她呢,听信驸马与半仙的话,把你当作不干净的邪灵。胡说,许太医,你明明是神灵。许太医,你有什么话要我传达的,尽管说。噢,今日你念叨许久的驸马也来了。你若想见他,我把他叫来。” 听及缓缓这番大胆的话,浮云卿火急火燎地撇下建盏说不妥,“缓缓,你还没有成婚,小娘子的闺房,怎能让他一个陌生男郎进?实在失礼。就是你……嗯,我是说许太医,就是许太医允许,我也不允许。” 浮云卿像模像样地插香,像个虔诚的信徒,双手合十,认真道:“许太医,不瞒你说,敬先生的确让我问你一件事。” 言讫朝缓缓递去一眼,让她帮忙传话。因着缓缓先前说,只有她能与许太医对话。故而旁人若想与许太医交流,需得由她传话。 只见缓缓阖上眸,没有多余的动作,没有神奇的咒语,就只是静静站在牌位前。 好似真能望见许太医的魂魄,听见他的声音。 缓缓嘴皮子一开,“小六,许太医想听。你问罢。” 浮云卿紧张地吞咽了下,她尊重缓缓的选择,可世间当真有通灵这么玄乎的事吗? “敬先生拜托我问许太医,有没有治因近亲成婚而得病的药方?这里的近亲,不是指表兄妹,是指亲舅甥。一位母亲的女儿,和母亲的兄长成婚,是那种舅甥。” 缓缓睁开眼,“小六,驸马让你问这作甚?” 浮云卿回:“敬先生说,是为一对友人而问。” 缓缓沉吟半晌,“国朝舅甥不得通婚,视为乱.伦。不过在辽国,舅甥通婚却十分常见。辽政权更迭快,皇族耶律氏与后族萧氏,世代联姻。舅甥通婚嚜,容我想想……” 未几,缓缓眼眸一亮,扯着浮云卿的衣袖说想到了。 “时下辽国历开泰五年,秦晋国王耶律隆庆今春纳后族萧氏女子,为秦晋国王妃。王妃有两女,一位是吴国公主耶律青莲①,驸马萧匹敌;一位是越国公主耶律行香②,驸马萧绍矩。越国公主与驸马,正是舅甥成婚。萧绍矩是王妃的兄长,尚侄女,并不稀奇。想来驸马这对友人,是他们俩了。” 这下浮云卿才知,什么叫书到用时方恨少。看看聪明的缓缓,不仅捋清了辽国复杂的皇室关系,还清楚地知道,每位皇室子女的名字。 缓缓知浮云卿心中所想,说道:“这些事呀,稍微操点心就知道。耶律隆庆身体抱恙,耶律氏为军政大权争破头。不知怎的,竟由萧绍矩代理国政。今年秋猎之所以准备得声势浩大,就是因着,越国公主与驸马也要来。俩人提前半月赶路,今下就住在禁中。这可是件大事,怎么,你先前从没听过这些风声吗?” 浮云卿摇摇头说没有,“只知道近来京里格外热闹。你这么一说,倒像是谁故意拦着风声,不让我听似的。” 缓缓心里一沉。 这么大的事,浮云卿不知道,一定是她的好驸马,敬亭颐拦截的。 浮云卿并未多想,催着缓缓与许太医对话。 缓缓见状,只能乖乖地阖眸。 ——“缓缓,你应该存着我那本《医术杂记》罢。第一百三十二页有讲,舅甥成婚得病该如何解。这听起来不可思议,像是悖论,但药方的确存在。这种药方,只能解辽人的病。他们的体质与我们中原人不同,药方,只对辽人有用。” 缓缓听见许太医如是说。 她心里默念声好。忽觉头上一重,原来是许太医在亲昵地抚着她的头顶。 许太医是意气风发的年青郎模样,他说:“把药方誊抄一遍,交给公主。缓缓,这是件好事,放心大胆地做。” 再睁开眼,心下一片了然。 这是浮云卿拜托她做的事,就算不知敬亭颐的目的,她也得给好姐妹一个面子,尽心竭力地帮忙。 转身翻箱倒柜,浮云卿也踅近看。 “缓缓,你这里竟有那么多本许太医写的书?不是说,许太医的书皆已失传么?”浮云卿指着一箱书,不可置信。 “是呀,在我请仙前,许太医的书,确实流落到各地。请仙后,许太医给我说过遗落书籍的踪迹。我呢,一本本地找来,天长日久的,就积攒了一箱。” 缓缓按照许太医的指示,认真誊抄到宣纸上。又提起宣纸,送到浮云卿手里。 后来用晚膳时,见浮云卿笑得灿烂,把宣纸往敬亭颐怀里一摁,“敬先生,这是你要的东西。” 好姐妹过得幸福,她应该开心才是。可不知为何,缓缓心里总觉大事不妙。 她想得冒犯,不敢说,只能闷在心里。总觉得浮云卿的幸福日子,过不长久了。 浮云卿十六年来的安逸日子,会在秋猎后,倏尔无影无踪。 缓缓阖眸,今下离开卧寝,许太医依旧伴她身旁,依旧能与她通话。 “公主的驸马,给我一种很熟悉的感觉。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他。缓缓,他是个危险的人,你不要离他太近。”许太医温声劝。 “缓缓,你是身子乏吗?怎么吃着吃着就闭上眼了?”吕夫人关切地问。 一时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到缓缓身上。 一众目光里,最锋利那道,来自敬亭颐。 作者有话说: ①青莲:佛教中象征洁净与修行。 ②行香:即行香子,佛教行道烧香。 辽,公主名字大多带有佛教色彩。 第74章 七十四:故知 ◎他乡遇故知。◎ 人有利益牵扯, 才会格外在乎对方的一举一动。 缓缓偷摸睐眼敬亭颐,她有人撑腰,不怕他, 登时挑着眉瞪回去。 “噢,我在跟许太医说话呢。”她回吕夫人。 饭桌边走动的都是熟人, 缓缓提及许太医,毫不做避讳。 吕夫人嫌晦气地捂住她的嘴,赧然朝浮云卿与敬亭颐致歉,“缓缓说话不分场合, 二位全当什么都没听到。” 言讫给荣常尹示意, 让他帮忙打圆场。 能看到许太医的,说这是请仙。看不见的, 说是巫蛊之术也不为过。吕夫人对浮云卿倒是放心,好姐妹,不至于敲鼓揭发。至于敬亭颐这位新驸马嚜, 不好说, 警惕些不是坏事。 与敬亭颐交过手,荣常尹颇有些破罐破摔的心思。他搵帕搽净嘴皮子,八字胡须一动,吐道:“欸,你捂着缓缓的嘴作甚?公主驸马又不是外人。” 再问缓缓:“先前不是说,许太医只能待在卧寝吗?你这孩子,怎么把他请出来了?” 缓缓像模像样地拍拍身侧空出来的一条杌子,对着一扇细箴竹帘轻声喊:“许太医, 你来这里坐。你不是想看看驸马么, 快坐。” 又抻手扇了扇膳食的热气, 朝众人解释道:“许太医夸咱们家风水好, 精魄很快能凝聚恢复。不过今下他只能在留园内走动,去不了外面。还得再养个一年半载的,才能到外面走动。” 吕夫人说好,对着缓缓身侧的空气,笑得欣慰,“许太医,您陪我们缓缓许久,辛苦了。我给您淪一盏茶罢。欸,您是前朝太医,前朝尚蒸青制茶,跟今朝去盐点茶的手法不同。那我给您用前朝手法,淪盏茶。” 继而接来女使端来的茶具,烫过茶盏,将取快碾碎的茶饼,放在盏里仔细研磨。过会儿倒熟水,蒸过的茶叶不会有苦味,叶针飘在水里,慢慢将熟水染成枯黄色。 荣常尹将吕夫人淪好的茶,捧到许太医身前。 “许太医,小女缓缓蒙您照顾,荣家感激不尽。您尝尝,内子的手法怎么样?” 荣家爹娘对缓缓实在是真好,冒着被褫夺官职的风险,为缓缓造一片幻想的天地。 夫妻俩恭敬严谨,恍若那道空杌子上,真坐着人。 白天看,心里会不迭感叹爹娘用心良苦。可在黑漆漆的夜里看,这番场景倒颇显诡异。荣父荣母与缓缓,全程盯着桌边空荡荡的一侧,说着莫名其妙的话。 更别提在建盏落桌那刻,支摘窗倏地侧开一条小缝,静静垂落的竹帘倏地扬起,恍若真有个人听话地走过来,坐到了杌子上。 浮云卿不禁往敬亭颐身旁挪着杌子,离他更近一些。 她心里存着一句不好听的话:荣家三口是从阴曹地府窜出的人,只有她与敬亭颐是阳间的人,是正常的人。 然而刚想侧身寻求敬亭颐的安慰,忽然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一时睃及吕夫人,因问:“夫人的意思,这蒸青制茶是前朝的手法?” 吕夫人颔首欸了声,“当然了。历朝历代都有自己的制茶手法,蒸青制茶,是前朝元宏帝总结出来的。改朝换代,今朝发明了新手法,慢慢就不用前朝的手法了。公主若想听,改日再来聚,我给您好好讲讲。这些年待在内闱里,绣花煎茶,各方面都学了一些,正愁没机会展示呢。” 浮云卿噢一声,随口附和说好呀。她喃喃道:“原来这种制茶手法,是前朝的。” 听罢吕夫人的话,浮云卿立即枯了眉,僝僽地看向敬亭颐。 “敬先生,那日祖婆叫你点茶,你说蒸青制茶的手法是先朝的。都怨你,非得说先朝作甚,直接说前朝不就好囖。” 这原本不是件大事。 浮云卿想,先朝前朝旧朝,不过是一种称呼罢了。像她习惯称呼大周为前朝,那说不定,敬亭颐习惯称呼大周为先朝呢。 可是,可是…… 浮云卿心乱如麻,绞着手指一脸无措。 可是她身边的人,都把大周称作前朝。活了十六年,敬亭颐是她见过的,第一个把大周称为先朝的人。 难道他对荒淫无道的前朝,有几分尊敬与喜欢?难道,他与前朝有什么关系? 想及此处,浮云卿浑身打哆嗦。 许太医的玄乎事,与敬亭颐跟前朝的关系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膝前骤然传来一片温热,垂眸看去,原来是敬亭颐把手放在了她的膝上。 “这件事,是臣错了。” 他坦坦荡荡地承认了自己的错误。 敬亭颐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忽视浮云卿的猜忌,向她解释道:“臣忽然想到,臣六岁那年,见过许太医一面,不过是擦肩而过。也许许太医并不记得臣,但臣对许太医印象深刻,那是位仙风道骨的人。当时他正弯腰采药,嘴里念叨‘此药种于先朝’。儿时听得一句‘先朝’,便把这一词记得深刻,从此习惯把前朝称作先朝。” 敬亭颐没说谎,儿时意外遇见许太医的经历是真。熙丰十四年,定朝建朝的第三十四年,他于寿春尧山遇许从戡。那时他六岁,许从戡八十九岁。耄耋老人,身着大周服制的衣袍,背着竹筐采药。 他悄摸跟在老人身后,深刻地体会到“他乡遇故知”的心境。 时人眼中,这个絮絮叨叨的老头子是历史的遗物,只有敬亭颐把他当作遗落的宝藏。他真想冲上去抱紧这个老头子,感慨一句:“原来不是只有我在坚持另类。” 他们都是另类的人。许从戡外表另类,而敬亭颐内心另类。 不过那时他仅仅只是目送许从戡走远。漫天夕阳,林风簌簌,那道身影愈来愈小,唯有一声“先朝”,回荡在寂寥的山里。 先朝先朝,一句先朝,敬亭颐记了十八年。 但他将大周称作先朝,并不是受许从戡影响。他称作先朝,是本能地避讳。不曾想,聪明反被聪明误。敬亭颐心叹失策。 然而他这点失策,旁人一概不知。 所以这就是敬亭颐的高明之处。他的真,让旁人信服。他的假,旁人听不出。 他这番话,是平地一声惊雷。 最瞠目结舌的,当属缓缓。 第75章 七十五:蒲柳 ◎官家布下的局。◎ 眨眼间, 她问许太医情况是否属实。 穿堂风拂过她的鬓发,缓缓颤着眼睫,揣度的目光直直射向敬亭颐, 恨不能把他戳出个窟窿。 敬亭颐象征性地回视她一眼,那一眼装着缓缓应付不来的锋芒。 人人都有锋芒, 敬亭颐的锋芒,最让缓缓后背发冷。 她觑见敬亭颐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皮笑肉不笑,她知道敬亭颐在用过往逼退她试探的念头。 又一阵风声扑来,中道穿插着许太医一声回应。 “是。” 缓缓的心彻底冷了下来。她还是斗不过敬亭颐。 他自然不会无缘无故地提及许太医。早想不出, 晚想不出, 非得在浮云卿提出疑惑之处时,将这段过往拉出来。 他隐瞒着浮云卿许多事, 他为甚要隐瞒?他的真实身份到底是什么? 缓缓捱下不解,出声问敬亭颐:“驸马还记得,许太医那日都采摘了什么药草吗?” “荣小娘子是想核实我这话的真实性吗?”敬亭颐先反问一番, 再娓娓道来, “白芥子,白头翁,柏子仁,这三样。” 不待缓缓回应,敬亭颐又补充说:“噢,许太医是左撇子罢。我见到的他,用左手采药。” 正是,正是。 缓缓最了解许太医, 她清楚地知道许太医的过往。那是许太医最后一次上山摘药草, 后来生了场病, 大限将至, 他选了座山,葬在山里。那三样,是他漫长的生命中,摘的最后三样药草。与大多数人不同,许太医是左撇子。前朝俗话说,左撇子的人命不好。可许太医还是凭借过硬的本领,入了禁中。 这两件事,不是随口能猜到的。诚如敬亭颐所言,他见过八十九岁的许太医。 缓缓没了精气神,臊眉耷眼地回:“看来我与公主,与驸马,的确有缘。” 聪明如她,一下就想出了敬亭颐的目的。他在拿许太医要挟她,虽然她尚还不知敬亭颐拿什么做要挟。 浮云卿没听出俩人的话外意。她心想,她的枕边人,竟与缓缓心爱的前朝太医有过一面之缘,这当真是次新奇的经历。 好嚜,原来她想多了。敬亭颐的确与前朝有联系,却不是她心里以为的联系。潜移默化这事,她懂。许太医重复“先朝”,敬亭颐无意之间把这口癖学了过来,实在正常。 制茶的事,勉强算是告一段落。缓缓不甘受敬亭颐压制,说着尖锐的话,试图让敬亭颐难堪。不过她给予的攻击,都被敬亭颐四两拨千斤地躲了过去。 浮云卿夹在俩人中间,暗自发誓,下回再也不能让缓缓与敬亭颐见面。他们仨,是这世 间最容易擦枪走火的组合。 这厢吕夫人不懂几人中间的弯弯绕绕,打圆场说这件事真是巧。 好罢,她不得不承认,轻松融洽的场面,因敬亭颐这番提及许太医的话,变得无比尴尬。 吕夫人不自在地摸摸鼻,扽扽袖,将求助的眼神投向荣常尹。 桕烛葳蕤暖黄的光亮,斜斜洒在荣常尹的上身。吕夫人眼眸微滞,她这才发现,荣常尹脖颈上,不知何时刮了道口子,现下刚结了层薄薄的痂。再敛眸细看,原来荣常尹腰间的蹀躞带上,还掖着一方沾血的汗巾。 “郎君,你这道痂是怎么回事?”吕夫人扒着荣常尹的脖颈肉,使劲瞪大眼,看得无比仔细。 她掏出一方干净的手帕,给荣常尹搽净伤口。 荣常尹满不在乎地说:“噢,到校场跟驸马对练了一会儿。我拿了把大刀,一时没收住力,反倒误伤了自己。小伤,不碍事。武人嚜,身上时不时出现道伤口,正常。” “你与驸马去校场了?”吕夫人满心惊讶,飞快地瞥眼敬亭颐。 敬亭颐像只伶仃的仙鹤,身上不带半点烟火气,恍似随时都能羽化成仙。 这般清冷矜贵的人,哪里能与荣常尹这般五大三粗的人对打? 反倒是一身腱子肉的荣常尹,不把敬亭颐打趴下都是手下留情。 吕夫人满心偏见,然而她不知道,正是显山不露水的敬亭颐,出手狠辣,差点砍了荣常尹的脑袋。 浮云卿也不相信。 她的驸马武力如何,她会不清楚?说是对练,那是故意给敬亭颐留了几分面子。 那不是对练,是荣常尹单方面欺负敬亭颐。做妻子的,都心疼自家郎君。浮云卿心疼地牵紧敬亭颐的手,关切问:“敬先生,你没受伤罢?” 她觉得荣常尹忒不仁厚。 天底下多的是能跟他对练的男郎,那些他不选,非得选她呵护娇养的驸马。打赢驸马,心里当真舒服吗? 浮云卿护短心切,不等敬亭颐回应,嘴里就吐出炸人的炮弹,“荣殿帅,驸马身子不爽利。他呢,早年落了病根。入秋后,常常咳嗽。身子还没养好,你就带他去校场,是不是欺人太甚?” 敬亭颐焐着浮云卿的手,摇头说不碍事,“公主,臣可不是弱不禁风的蒲柳,一剑就能折成两段。荣殿帅诚心诚意邀请,臣自然要赴约。动动身,发发汗,反倒不会生病。” 荣常尹听罢敬亭颐这番可怜的话,无语凝噎。 实情他不能全盘说出,只能嘴角冷冷一抽,心里递给敬亭颐一个白眼。 今晚的凉风,吹得荣常尹头皮发紧。他竟矫情地觉着,自己比那失了清白的小娘子还绝望。 他可算涨了见识。敬亭颐不光武力极其高强,说的话也满带夹枪带棒地讽刺。他讽刺人的境界高,他的讽刺,是只能让被讽刺的人听懂的讽刺。 校场那棵蒲柳,婀娜多姿,长势分外好。偏偏敬亭颐剑风一旋,“咔嚓”断成两半。 敬亭颐是在讽刺他,他就是那棵弱不禁风的蒲柳。 荣常尹又气又委屈,眼前一黑,差点没跑去地府见阎罗王。 按公主的话说,敬亭颐算弱不禁风的料。 哼,倘若敬亭颐这厮都算弱不禁风,那世间就没雄健的男儿郎了。 荣常尹活了五十年,练了三十年武,结果被敬亭颐轻松碾压,甚至今下能喘着气怨恨,还得感谢敬亭颐高抬贵手。 凭什么! 荣常尹气冲冲地夺来吕夫人手里的帕子,往脖颈处胡乱抹几下,旋即“啪”地将帕子扔到饭桌上。 缓缓被他这动静震得身子一抖,蹙眉怨道:“爹爹,你这事做得不对。快向公主道个歉罢。” 缓缓早已察觉校场这事,事有蹊跷。叵奈待在她荣家的,不是寻常夫妻,是公主驸马。人家两位代表皇家而来。他们哪有资格朝皇家发脾气? 吕夫人搭腔说是呀,给浮云卿赔不是,“公主,您知道的,武将都是空有一身蛮力,脾气又臭又爆,一点就着。您别跟他一介莽夫计较,他懂什么?” 浮云卿本是随口数落,哪曾想会闹这般大的动静。既然吕夫人给了她台阶下,那她自然得识趣。 荣常尹自然懂得其中利害,灰溜溜地拿回帕子,掖在怀里。 他自罚一盏烈酒,艰难地咽下。喉管被烈酒灼得生疼,他哑着嗓子赔笑,“激动了,激动了。嗳,这事怪我,脑子一热,就带驸马去了校场。不过驸马的功夫可真不错,公主,回去您让驸马演示一番,绝对惊艳。” 浮云卿是说么,“敬先生,你当真会耍功夫?” 在她印象里,耍枪弄剑这等风流事,都是卓旸在做。敬亭颐与“武”可沾不上边。 敬亭颐笑得无奈,“臣不是早就跟您说过么,臣会些基本的防身功夫。” 荣常尹腹诽说何止。敬亭颐耍的,哪里是基本的防身功夫。 越是与敬亭颐相处,他越是能感受到这厮的可怖之处。荣常尹掂着酒盏,借烈酒消他苦闷的愁。 有时间一定得逮住韩从朗问问,敬亭颐这厮,到底是何方神圣?文韬武略,竟都达到了拔尖的境界。 敬亭颐确实跟浮云卿辩解过几次,他并不是手无缚鸡,弱不禁风的人。 只是浮云卿从未在意。 她说那好,“等抽空,你在我面前耍一套罢。什么基本不基本的,真想看看你提剑的飒爽模样。” 没看见过的满心向往,见过的却直打哆嗦。 敬亭颐挽出的剑花,射出的剑影,只能让荣常尹想起一句诗。 “一剑霜寒十四州。” 他再也不想见识了。荣常尹饮过一盏酒,祝良善单纯的公主好运。 吃喝半晌,这头出了留园,已是月明星稀。 登车前,缓缓叫住敬亭颐,朝浮云卿解释道:“我作为你的好姐妹,有许多话要跟驸马交代。哎唷,你不要听。我长话短说,马上就好。” 敬亭颐倒也愿闻其详,他站在车窗旁,朝浮云卿口语说:等我。继而摁下车帘,让车夫驱车,往前走几步。 他与缓缓则踱到一片黑漆漆的地方。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缓缓开门见山地问:“你手里捏着许太医什么把柄吗?” 敬亭颐笑得意味深长,“当然。” 他澹然地说:“许太医是不是告诉你,他托人将他葬在邙山。你去邙山找过罢,他的坟冢,不在那里。” 缓缓问:“那在何处?” 他竟然连这件事都知道。缓缓想,敬亭颐当真可怕。 “那是因为,被托付的人,将许太医葬在了其他地方。只有我知道许太医的坟冢今在何处。” “你到底想说什么?”缓缓话音颤抖地问。敬亭颐在逼她妥协,而她只能妥协。 敬亭颐淡然一笑,“不要入局,减少与公主的来往。等时机到了,我会把位置告诉你。” “局?什么局?” “官家布下的局。”敬亭颐说道,“不过与其关心许太医,不如先关心关心你的家事罢。荣殿帅在园内设校场,校场旁有间兵器库。他想做什么,荣小娘子当真不知吗?” 第76章 七十六:默契 ◎我心亦如卿。◎ 缓缓当然知道。 府邸内设校场, 各种锋利尖锐的兵器直愣愣地摆在木架上,一间摆着火炮的兵器库门吊扣松松挂着,仆从把野心勾在脸上, 这不是一座祥和的园子该有的模样。 缓缓知道,吕夫人知道, 园内人都知道,但他们怕外人知道。 “你要把这事告诉官家吗?”缓缓抬起倔强的眸,“你不怕我将你的秘密,说给公主听吗?她最讨厌欺骗, 若她知道你在骗她, 还会像今下这般,对你毫不设防吗?” 敬亭颐不置可否, 挑起跅弢的眉,澹然回:“我告不告诉官家,得看殿帅的表现。我有什么秘密?你是想把我们都身涉局中的事, 告诉公主吗?荣小娘子说欺骗这类话, 难道自己就不心虚吗?你难道没做过欺骗事?” 敬亭颐眼底满是轻蔑,对缓缓的挑衅并不在意。 他看她,恍若看一条垂死挣扎的鲤鱼。脱水的鲤鱼奋力跃身,幻想得到水池的庇佑。 鲤鱼,离了水,没了庇护,什么都不是。 任人宰割,剥骨扒鳞。 敬亭颐眸里闪着不知名的光芒, 恍似一头餍足的野狼, 兴致勃勃地看着命不久矣的猎物咽气。 缓缓愤恨地瞪他, 她竟无法反驳敬亭颐。 敬亭颐如今在明处, 他们荣家在暗处。揭发一族乱臣贼子,再简单不过。 她要告敬亭颐欺瞒,可笑的是,她自己也欺瞒着好姐妹浮云卿。 半斤八两,都是恶人,这时就看谁能沉得住气。 缓缓神色慌张,眼睫飞快颤抖,脑里糊着乱成一团的事件,她必须尽快捋清。 想着想着,忽地就明白了一些事。 爹爹先前与她提过韩从朗。他说,变法变了六年,再变下去,朝堂之内,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都会受尽剥削。 国朝重文轻武,是太.祖朝就有的弊病。建朝五十二年,弊病越积越深。本来武将就不受优待,变法后,官家扶持了另一批武将,以荣家为首的老将,势必要让利于他人。 俸禄减一贯,官爵降一级,不要紧。要紧的是,荣家已经被剥削到几近赔钱了。 何况朝堂内党争厉害。所谓党争,不过是一批文官武将与另一批文官武将来回斗罢了。朝局诡谲叵测,只有图变,才能立足。 图变,就是要反。单靠一个荣家反不成,但若加上韩从朗的势力,事成的几率便会大些。 官家是真正掌控百万禁军的人。名义上,枢密使与三衙长使,共同制兵。荣父掌控三衙,与枢密使话不投机半句多。 素妆是枢密使之女,就算不受宠,好歹也比旁人了解枢密使。缓缓接近她,是为了套话。 至于接近浮云卿,一方面她与浮云卿当真情深,不过更多的是为了入局,破局。 不错,正如敬亭颐所言,这正是官家布下的局。 局里东西两个对立面,分别站着敬亭颐与韩从朗。局内天元,是浮云卿。 敬亭颐背后那股不知名的庞大势力,让他用名正言顺的理由,不断接近浮云卿。同时,以荣父为首的一股势力,支撑着韩从朗将浮云卿当作突破口,不迭攻之,试图逼退敬亭颐的势力。 棋局里,讲究下先手,定天元。天元归入谁手,谁的胜算就稳。 官家让敬亭颐与韩从朗互相厮杀。敬亭颐是官家的人,韩从朗是造反头子。恰好两位男郎,都对浮云卿有意。官家设法用一位小娘子,制衡两方势力。 至于谁输谁赢,目前来看,尚不能知晓结果。 缓缓的直觉告诉她,敬亭颐不单单是官家的人,他还有另一层身份。 旁人听及谁要造反,必会马不停蹄地赶到禁中,将此事告与官家。可敬亭颐居然还有闲心与她做交易,他还能空出心思警告她,让她离浮云卿远些。只要她不再接近浮云卿,他就能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 好似国朝覆灭,风水轮转,并不是敬亭颐关心的事。 但他若真什么事都不关心,只想平叛谋逆势力,只想守着浮云卿过好日子,那仅仅只拿荣家谋逆一事要挟便可。 缓缓想不通,敬亭颐为甚要提许太医的事。 谋逆是国事,许太医是私事。敬亭颐这般神机妙算的人,应该会懂,荣家人从不把国事私事混在一起。 许太医不在这场局里,他仅仅是缓缓的一点私心。 想及此处,缓缓大雾弥漫的心,慢慢变得了然清醒。 除非敬亭颐不仅想掀翻这场局,还想将局里每个人都杀之而后快。 掀翻局,是为官家,尽职尽责。杀尽局中人,是为浮云卿,是他的私心。 他想揭开浮云卿身边所有人的真面目,然后再对浮云卿说:只有他是真心待她。 阴险至此。 缓缓不喜受制于人,叵奈目前有关敬亭颐的事,掌握得太少,无法勘破他的身份。 只能任他摆布。 在缓缓陷入思考时,敬亭颐出声提醒道:“荣小娘子,你可想好了?” 缓缓沉重地点头。 “我明白,我会慢慢远离她。” 敬亭颐说那好,“连带着施小娘子一起。” 浮云卿信赖的两位小姐妹,被她赞为“无上好友”。 她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份姐妹情谊塑造得过于顺畅。她以为天上掉了两块馅饼,将其好好揣在怀里。 却不曾想,一切的一切,早有预谋。这场预谋,持续已久。 无上好友。敬亭颐细细品着这四个字。 迟早,他会把她以为的无上好友的真面目撕开,撕得粉碎。 金车辘辘,路程颠簸,浮云卿不自主地往敬亭颐身边靠。 她好奇缓缓与敬亭颐说了什么,因问:“缓缓是不是在教你怎么关心疼爱我呀?” 敬亭颐轻轻捏着她的脸颊,委屈地回:“臣对您的关心疼爱,难道还不够么。臣哪里做得不对,您可以说出来。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嚜。” 浮云卿认真地想了想,倒真没找出敬亭颐哪里做得不好。 敬亭颐不信,“那您给臣这做驸马的,打个分数罢。满分十分,您打几分。” “九分。”浮云卿毫不迟疑地回话。 窥及敬亭颐眼里的疑惑,她搀着他的胳膊,借着金车行驶的力,不动声色地滑到他怀里。 敬亭颐握着她一搦纤细的腰肢,认真地问:“那一分失在哪里?” 起初他的确不解,可当睃见浮云卿一脸鬼灵精时,他似乎破了她即将说的话。 他知道浮云卿会做什么,即便如此,还是任由她在自己怀里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给出她想要的反应。 浮云卿猛地凑近敬亭颐,俩人两张脸几乎要贴在一起。 凑近便会呼吸交缠,再轻的呼吸声,也会荡在耳边,久久不曾消散。 “那一分嘛……”浮云卿紧盯着敬亭颐的唇,“失在你不热情。” 言讫作恼地捶着敬亭颐的胸口。她并没收力,用着平时打卓旸的力气,捶着敬亭颐。 敬亭颐笑她猴急,“哪儿不热情了?” 浮云卿幽怨地看他,“你明明知道。” “说出来。你说出来,臣才知道。” 敬亭颐引诱着浮云卿,让她将直白赤.裸的霪与欲,一字一句地说出来。 就在这个逼仄的车厢内,就在他强势的怀里。 浮云卿脸皮一红,食指点着敬亭颐的唇,往下摁。 指腹把他饱满的下唇,摁出一个凹陷。这个凹陷,平时都是她咬出来的。 敬亭颐格外喜欢引诱她,浮云卿想。 待她被诱得失控,敬亭颐才憋不住心劲,因她的失控而失控。 浮云卿阖眸,慢慢将嘴唇贴过去。 她移得慢,按照她那缓慢速度,怕是过去一百年,两张嘴皮子还没相遇。 敬亭颐摁着她的后脑勺,将她往怀里带,强势地吻住她的下唇。 风雨欲来,在至暗时刻降临前,他希望浮云卿只属于他。 她是矛盾的结合体,大胆又雌懦,单纯又霪媚。他因她的反复矛盾,也变成了一个矛盾的人。 敬亭颐捧起浮云卿的脸,而她颤着沾染泪珠的眼睫,抬眸望他。 歪了歪头,像颗成熟的蜜桃,渍着浄泚水光,等他采撷。 她眨了眨眼,没有说话。敬亭颐却知道,她是问他,怎么不继续? 敬亭颐也没有说话。只是用带一层薄茧的指腹,反复搽她的唇。 四方车框外,是朦朦胧胧的月色。车帘倏尔荡起,将几束月色送到湫窄的车厢里。 敬亭颐撩起浮云卿腕处衣襟,揿着她白皙的手腕,仔细摩挲。 “等秋猎后,臣送您个礼物罢。” 他离得近,热气扑在浮云卿的脖颈处,她莫名畏缩地耸了耸肩。 “为甚还要等到秋猎后?”浮云卿不解,“敬先生,你想送,随时可以送。” 她不聪明的脑子,蓦地在此刻开窍。敬亭颐盯着她的手腕看,难道是想送她一个手串么? 敬亭颐回道:“秋猎前后,忙得焦头烂额。这时候送,就是再珍贵的礼物,您也不会放在心上。等秋猎后,咱们都闲下来,臣再送您,会叫您记得更深刻。” 言讫,掰开浮云卿的手,贴到自己脸侧。 “关于臣的一切事,臣总是想让您记得深刻。” 黏黏糊糊地索吻,迷迷糊糊地应接不暇。 浮云卿悄悄睁开眼,睇见月色时而打在敬亭颐勾起的嘴角,时而打在他藏匿爱意的眼眸。 此刻说什么都是破坏氛围。 浮云卿想,她要跟敬亭颐好好地过一辈子。 显然他懂她的思绪。 他捧起她的脸,碾磨这份来之不易的默契。 “我心亦如卿。” 作者有话说: 五一调休,这周末与下周一周二保持日六日万,但更新时间不定,一般都在晚上更。比如这周六的更新会在晚上。下一章是秋猎,第二个剧情节点,需要反复磨,给我一点时间~ 甜了好久,酸涩预警。 第77章 七十七:秋猎(一) ◎无巧不成书。◎ 九月初九, 天朗气清,团云滚滚。 顺天门外,通衢车马骈阗, 各队前竖着幡挂旌旗,飘扬搦动, 遮盖了骑马人的身形。 浮云卿挑开车帘,往车框外使劲仰脖扒头,仍旧看不出那道朱砂旗面上,到底写着哪个大字。 敬亭颐将她拉到身边, “前面是辽人的队。” 今年秋猎, 与往前数次都不同,是建朝来最盛大的一次。辽国掌权的萧驸马携越国公主亲自拜访, 辽国赠定朝五百匹千里马,一千二百匹肥壮的牛羊,诚意十足。 辽人, 滇人, 小国金人,此刻都带着车队,停在顺天门前。只待城门大开,骙骙骏马便踏着马蹄,直奔琼林苑。 国朝的皇家贵胄,排在外邦使者后面。别说深居内闱的小娘子家与内外命妇没见过这声势浩大的场面,就是在外奔波的男儿郎,也被今年秋猎的排面给唬得不轻。 秋日, 外邦兵强马壮, 国朝也不甘示弱。养兵千日, 用兵一时, 谁都想在五日秋猎赛里,拔得头筹。这个时候,秋猎已经带上了诸邦诸国较量的意味,有点血气骨气的,都磨掌擦拳,跃跃欲试。 在一群激动难捱的男男女女里,敬亭颐的澹然,显得格外突出。 浮云卿听及他的话,眼眸更亮。 “辽人?噢,我想起来了。敬先生的友人,萧驸马与越国公主也来了,对不对?”浮云卿兴致勃勃地说道,“敬先生的友人,也是我的友人。先前这对舅甥住在禁中,咱们手里的药方送不出去。今日是个好时机,咱们可以趁着玳筵,将药方递到二位手里。秋猎第一日,不安排狩猎。玳筵后是男女混打马球、男女蹴鞠、女子相扑、宴射投壶。哎呀,得趁这个时机多跟越国公主搭话。” 敬亭颐不解地噢了声,“您对越国公主很感兴趣吗?” 浮云卿扬着刚修好的柳叶眉,说那自然,“小娘子家嚜,在重大场合里,总想找个年龄相仿的玩伴,这处走走,那处转转。越国公主今年也是十六岁呢,我们俩人,年龄相同,都有驸马陪伴。于公于私,合该玩到一处去。往年秋猎,我跟素妆缓缓待在一起,爹爹数落我没个公主样子,尽叫外人笑话。哼,今年我就给国朝撑撑面,让外邦人看看,我大定的公主多么贵气。” 言讫有模有样地扽平缭绫,腰杆挺得比墨线还直。 浮云卿扶正髻上一顶白角冠,目视前方,拿乔问敬亭颐:“看看本殿下够不够格给国朝撑面。” 好嚜,连“本殿下”这个罕见的称呼都出场了,看来这位俏滴滴的小娘子,是在正经发问。 敬亭颐侧目看去,只觉入眼的全是饱满的珍珠与小娘子白皙的皮肤。 头衣白角冠,脸庞珍珠靥,耳垂是流苏珍珠坠环,锁骨处盘着珍珠项链,贵气雍容。斜红妆与嫣红的口脂又将珍珠白的寡淡冲淡几分。杨妃粉大袖配藤紫褶裙,将少女的朝气与贵妇的沉稳结合得极为精妙。 妆容与服饰,是禁中眼光最独到的司衣局女官搭配的。上金车前,浮云卿的这身打扮人见人夸。平时国朝尚朴素淡雅,今日不同,重要场合,极其奢华瑰丽。 把金玉琳琅铺满,缀满眼周可见,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凸显出强盛的国力。 敬亭颐静静望了她许久,比及接收到浮云卿抛来的一个媚眼,迟迟未能反应过来。 紧接着,浮云卿又挑起撩拨他的细眉,眨巴眨巴眼,故意弄出魅惑之感。 “您自然够格。”敬亭颐忍俊不禁,瞧见那顶白角冠差点滑落,赶紧伸手扶好。 他心里偷摸想着,一顶白角冠,约有一尺。这样算来,五顶白角冠便与浮云卿同高。 平时没戴冠时,浮云卿站直身,堪堪到他胸口处。戴上白角冠,几欲与他的眉齐平。 “今日长高许多。”敬亭颐笑得宠溺,一面给她整理衣襟,一面轻声说。 浮云卿佯作嗔怒地瞪他一眼,“哼,也就在今日,我能跟你差不多高。往常看你,都得仰着头呢。天长日久的,我感觉脖颈都拉长了。” 说着不禁仰起头,慢慢的,朝敬亭颐身侧倾斜。 慢慢的,撅起嘴唇。 “不可以。”敬亭颐窥及她阖上了眸,顿时哭笑不得。 “亲花了,又得补口脂。”敬亭颐轻声哄她,“好了,脖颈不能再仰了,头上还落着一顶白角冠呢。官家昨日说过,今日装束随意造弄,不过不能损坏簪珥服饰。谁把衣裳弄脏了,把花冠摔成两半了,谁就得赔钱。这顶白角冠由象牙制成,可抵公主府半年俸禄。所以呀,好好对它。” 浮云卿说那好罢。敬亭颐一番话确实在理。装束奢靡,她享受着旁人惊羡的眼光。同时,心也在滴血。为着今日撑面,数锭金元宝都折进去了! 她将元宝送到禁中,当作租赁钱。因着租得贵,还得另交一笔租税。 不仅是她,爱美的小娘子,爱俊的小官人,都赔进去不少真金白银。 赔就赔了,够美够俏就行。 遐暨琼林苑,贵人们下马下车。浮云卿跟着大部队,被敬亭颐抱着下车。 敬亭颐拦腰抱起她,她搂紧他的脖颈,往他怀里一钻,霎时听见周遭贵女们的惊叹声。 浮云卿脸颊微红,“哎呀,都老夫老妻了,还用这么害臊的方式出场。” 好罢,她承认,被情.爱冲昏头脑的人,动作言语,莫名其妙地就带上了矫揉造作的意味。 浮云卿一只耳窝在敬亭颐胸膛前,听他稳健的心跳。另一只耳,竖着朝外伸展,在听贵女命妇是怎么夸他们这对檀郎谢女的。 浮云卿这个人,遇见欢乐热闹的场面,她激动欢闹;遇见安静岑寂的场面,她半句话都不会多说。 人的思绪动作随环境走,今日烜耀,是顺势而为。 另一方面,也是想打压她与敬亭颐不和的风声。这阵风声传到她耳边时,外面已经谣传,她在写和离书了。 勘查一番,原来是韩从朗这厮不要脸的从中作祟。哼,他越想看笑话,她就越是要活得精彩。 若非敬亭颐不许,她非得当着众人的面,狠狠亲吻他的唇。 敬亭颐不知她心里这些小九九,将她稳稳放在地面,捏着她肉肉的鼻尖。 “嗳,明明是您要求臣抱着您出场的。” 有情人你侬我侬,蓦地听到一道嫌弃的“啧啧”声。 卓旸搽着额前的汗,心里的怨气快要掀翻天。 骑一路马,又在顺天门外苦苦等候半个时辰,他们这些抛头露面的,被大太阳晒得口干舌燥,略显狼狈。到了琼林苑也不得安生,刚勒好马,就见浮云卿与敬亭颐黏糊谈情。 他是穷尽力气的老骆驼,是埋头苦干的老黄牛,什么好的都不属于他。 卓旸倍感心酸,接来侍从递来的一壶茶,猛灌进喉管。 再一抬眼,浮云卿朝他勾起个不算友好的笑。她握紧拳头,在他面前挥了挥。 “不要破坏气氛。”浮云卿咬牙切齿道。 卓旸想他定是热疯了,居然觉得浮云卿威胁他的样子,可爱极了。 他真诚地致歉,“好罢,你们继续。” 浮云卿白他一眼,“晚了。” 挥舞的拳头,最终还是落到了卓旸的臂上。 “不疼。”卓旸挑起跅驰的眉。 言讫,又捱了一拳。 这拳反把浮云卿的手掌震得生疼。 “还是不疼。” 浮云卿眼眸瞪得浑圆,再想出拳时,被敬亭颐拦下。敬亭颐替她打了卓旸一拳,果然见卓旸龇牙咧嘴地叫痛。 “疼吗?”浮云卿问。 卓旸朝敬亭颐比了个大拇指,这下换他咬牙切齿地回:“真疼。” 他没说谎,真的疼。敬亭颐一拳挥在他臂膀,看似漫不经心,实则使出了九成力。这是内伤,他一条胳膊差点被抡下来。 谈情说爱的男人,当真惹不起。 小插曲过后,卓旸将注意力转到了别处。 拐进琼林苑,先入目的是金明池。宽阔的金明池,龙船竞标,奥屋阗挤。此刻众多车队都得在金明池前卸下装备,待会儿只身赴宴。这个时候,大家的目光都聚焦在龙船上。 各条龙船头站着敲鼓助威,为玳筵造势的诸班直。 卓旸只觉耳鼓都要被鼓声震聋,后退几步,从人群里挤了出去。正想抄小道到后方,抬眼却见不远处,萧驸马拿着一只鹰隼,逗着雌懦呆愣的越国公主。 他们俩是贵客,按说此时该与官家见面寒暄才是,不曾想尚还停留在金明池这处。 旁人与萧驸马不熟,卓旸,敬亭颐却与萧驸马相熟。 叵奈敬亭颐不在身边,卓旸只能躲在一株樱桃树下,远远睐着萧驸马。 目前为止,卓旸还没见过比萧驸马更痴情种的人。噢,或许将来敬亭颐能与萧驸马媲美。 萧驸马停留在此,是为了哄越国公主。越国公主怕生,他拿草原常见的鹰隼哄她。把她哄好,才会挪步去见官家。 辽人在许多方面都不如中原人讲究,因此晚些时候赴宴,对萧驸马来说,只是一件寻常事。 这厢跟着敬亭颐踅足后方,蓦地发现,原来今日的玳筵在一方大棚下举办。 尖头履踩着茁壮的青草,走几步,鞋面就被露水打湿。比及走到棚下,好好的一双尖头履,不可避免地沾染上几颗砂砾。 落座后睃见官家笑得别有深意,浮云卿这才明白他的用意。 昨晚官家将皇室子女都唤进禁中,仔细嘱托。浮子暇闹着要穿漂亮衣裳,就算拿钱交税也想穿。彼时官家一口应下说好。今日来了才知,好啊,原来官家把他们都阴了进去。 二姐提着大袖衫,大妗妗搽着鞋面,若早知要过草地进大棚,她们肯定不想再穿得这般华丽。 好在大体来看,装束仍旧干净整洁。 浮云卿被敬亭颐抱着走了一路,鞋面脏得轻。进了棚,听及兄姊们一片艳羡声。 大妗妗王西语恨铁不成钢地朝太子抱怨:“看看小六人家,有驸马疼。我呢,我什么都没有。” 太子难得不跟她争吵,委屈地说:“我要是有多余的力气,我也抱你。我的力气,得分在打球骑射上,懂不懂。我是储君,要是输给辽人,回去爹爹保准得鞭笞我。” 王西语无语凝噎,趁着人还没来齐,凑到圣人身边告太子的状。 她嫁进皇家,除了郎君常惹她生气,旁的方面,滋润潇洒。 圣人把她当亲女儿来疼,今下不迭附和着她的话,“嗳,太子他不争气。你回去还得多打打他,储君又能怎样,回到家,不还是一个有妻有子的寻常郎君么。这小子就是欠打,得打到他服。” 幸好太子这时已经凑到了男人堆里,拉着他的两位妹婿与数位好友,坐在棚下说话。 人稀稀散散地落坐,迟迟到来的,是萧驸马与越国公主。 萧驸马操着一口流利的中原官话,朝官家行了个契丹礼,扯着越国公主落坐。 宽敞的大棚东西南三面各坐满了人,北面是一片绿油油的草地,落着几个靶子。文武百官,皇子皇婿,公爵侯伯,面东而坐;后宫嫔妃,皇女贵女命妇,面西而坐。 面北而坐的是官家与萧驸马。 本来萧驸马坚持要将越国公主带在身旁,使者一听,阻拦说不可,这是大不敬。 国君面北而坐,国君之妻,需落坐在女眷中间。这条规矩,无论在定朝还是辽国,同样适用。 官家知道萧驸马心中顾忌,安慰道:“不碍事。越国公主与朕的小女儿周国公主年龄相仿。朕的小女儿机灵聪明会来事,会替可汗照顾好她的。” 这番话槽点太多,萧驸马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沉吟半晌,决定先纠正官家的错误,“我还没有做可汗,官家称呼我为驸马就好。” 萧绍矩的确没封礼做辽国可汗,可现今军政大权被他紧握在手,称不称可汗,都挡不住他已掌权的事实。 不过既然他这么说,官家只能点头应下。 萧驸马再说起越国公主的事,“前不久,她生了场病。赶到贵朝时,身子还没养好。加上她怕生,我担心她。” 官家欸了声,说不碍事,“萧驸马,你要相信我朝不会怠慢越国公主。” 萧绍矩心里骂官家老贼。这话一出,彻底堵死了他的路。若硬要把公主拉到身边落坐,那就是他不相信官家,不相信定朝,处理不好就会擦枪走火。 他无奈地点头说好。 官家见他吃瘪,笑得愈发张扬。看来他设的局很成功,局内人都得低头服输。 随后寒暄几句,便让大监通嘉喊话静场。 尽管做了几年官家,可经历重大场面时,官家也与在场诸位一样,心里紧张。 但他不能表现出来。 数双眼睛紧盯着他,官家清嗓,出声背着翰林院学士写好的诵词。 威风正经的话声,清晰地传到浮云卿这头。 女眷的目光,此刻都聚集在越国公主耶律行香身上。当然,还有几道目光,观摩着浮云卿的装束打扮。 耶律行香乖乖地坐在凳上,不管旁人跟她搭什么话,她都置之不理。 浮云卿想她是被看得拘束,遂起身提声,朝几位胆大的贵女斥道:“看什么看,不许看。吃你们自己的饭去。” 言讫,与素妆缓缓交换个你我都懂的眼神,又飞快地瞥开眼。 浮云卿的话声刚好能叫圣人听见。她扭过身,用严肃的眼神逼散三三两两的闲话声。 圣人笑的时候,是祥和的菩萨。不笑的时候,颇有凌厉风采。 她盯着几位低头的贵女,斥责道:“某些人,天生爱操闲心,爱说闲话。遇上什么事了,不妨大声说出来,让诸位都乐呵乐呵。” 谁敢承认是自己说的话?几位命妇恨铁不成钢地低声骂自家女儿:“就你管不住嘴是不是?非得捱圣人一通骂,心里才好受?” 这下再没人敢盯着耶律行香看,一时鸦雀无声。 圣人又斥:“让你们不说话了吗?怎么,难道你们说的都是闲话?” 女不教,母之过。命妇们又骂自家女儿:“圣人说的是不要说闲话。懂不懂什么叫闲话?这个时候,说辽国公主就是闲话,旁的一概不算。赶紧把嘴张开,跟玩得好的说话。” 贵女们拢共受了五次数落,她们不敢给圣人公主使脸色,只能拉来好友闲聊。 随意自在的攀谈声渐渐大了起来,圣人朝浮云卿递去一个了然的眼神,让她好好招待越国公主。 打开越国公主的心防,这是个艰巨的任务。 浮云卿与耶律行香坐在一桌,这个位置,离宫嫔与贵女都有一段距离,足以让她与耶律行香说悄悄话。 浮云卿打量着这位明明与她一样大,可看起来还要小她几岁的辽国公主。 辽地的秋冬总是格外漫长,那里的风比中原猛烈百倍,常常能把脸刮皴。因此每至秋冬,辽地女子都会用栝楼汁儿将脸面涂黄,入春暖和时再卸下。这叫“黄面黑吻”,时下也称作“佛妆”。 辽女肥美健壮,可耶律行香却瘦瘦小小。珍珠头衣将她的发紧紧包住,紧蹙的脸面上,缀着粗眉圆眼与挺鼻樱嘴。 浮云卿看得仔细,试图通过耶律行香来了解遥远的契丹国度。 瘦瘦小小的耶律行香,被宽松的左衽圆领赭黄袍包裹在内。袍带自胸前系起,垂落在膝边,像是一道无形的枷锁,将疲惫的她锁在绸锦笼里。而她身上的璎珞戒指与珠石项链,是防止逃走的铁链。她像是偷穿大人衣裳的小孩,甚至让浮云卿对她的年龄产生怀疑:真的是十六岁,而不是十三岁吗? 她很美,但总带着一种不健康的病气。 浮云卿看她瘦小虚弱,一时把她当成妹妹来对待。磕磕绊绊地说了句敬亭颐教过的契丹语,“你还好吗?” 契丹语带着北地粗犷的气息,话出说口,浮云卿都觉自己的嗓音低沉几分。 不仅粗犷,还得卷舌弹舌。这与中原官话完全不同。 因此瞧见耶律行香毫无反应,浮云卿还当是她自己说的不标准,没让人家听懂。 于是又沉声问:“你还好吗?” 不料耶律行香却用中原官话回:“我很好,谢谢你。” 发音很标准,像萧驸马那样。 浮云卿满心惊讶,“原来你会说中原官话。” 明明是一句再普通不过的话,可耶律行香还是倍感羞赧。黄面遮挡住她绯红的脸,她心慌得扑通乱跳,只能握紧手里的青篦扇,让自己冷静下来。 耶律行香感觉自己像个另类。在这里,只有她化了黄面黑吻妆,只有她穿着左衽袍。她本就怕生,今下待在这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更不知所措。 身旁的公主,不迭陪她说话。耶律行香抬眼,这个公主当真美丽。 辽与定朝时兴的美不同,辽喜欢健壮的女人,而定朝喜欢婉约的女人。 尽管如此,耶律行香依旧确信,就算这个公主站在辽国的土地上,依旧会有许多人夸她漂亮得跟下凡仙女一般。 耶律行香觉得这个公主,与她见过的所有定朝人都不同。 她问:“你叫什么名字?” 浮云卿颇感惊喜,心里夸着自己真会为人处世。看看罢,她竟能让沉默的耶律行香开口问话。 浮云卿放缓声音,“浮云卿。浮、云、卿。” 耶律行香没听清楚,因问:“你叫呼延清?” 浮云卿摇摇头,伸手指着天边浮云。 “我姓浮,名云卿。‘浮云卿眼见,富贵非吾愿。’念这句诗,就知道我的名囖。或者看看天上的浮云,或许之后再看浮云,你就会想起我。”浮云卿说道,“呼延清……这个名字也好听。太.祖朝,有位名将叫呼延赞。这个名字,还能叫我沾沾名将的喜气呢。” 浮云卿知道,于耶律行香这般怕生的人而言,念错名字其实是件尴尬又难堪的事。 所以她竭力安慰耶律行香。 先前敬亭颐曾指着她惨不忍睹的考卷,耐心说道:“这或许是某道题的答案,但却不是这件题的答案。” 而今,她把这句话,赠给耶律行香。 “我记住了。”耶律行香乖巧地点点头,继而指着浮云卿头上的白角冠,“你的花冠很好看,但看起来很沉重。” 浮云卿说是呀。她能看出耶律行香眸里的向往,悄咪咪凑近问:“你喜欢这顶花冠吗?禁中还有一顶白角冠,喜欢的话,我给你带来。” “我喜欢。”耶律行香紧紧揿着青篦扇,踌躇说:“但我只想要你头上这一顶。” 她只要浮云卿戴过的。 就像在野外,要选虫啃过的果子吃一样。别人用过的,安全。这是耶律行香打小被教的道理。 然而在浮云卿心里,将戴过的花冠赠给旁人,是万万接受不了的事情。自己用过的,当作礼物给旁人,谁接受得了? 不待浮云卿开口解释,耶律行香便搭腔回道:“你知道么,在辽国,时兴吊尸葬和厚葬。吊尸葬,就是人死之后,把尸体挂在树上几月或几年,待尸体风干后,再挪进棺椁。某一日,我也会这样。我想,人吊在树上那么久,挪进棺椁时,脸身肯定就糟得不成样子了。我想,我死后,殓装得有金覆面和银网衣,这样我糟糕的脸和身子就不会吓到外人。” 听及耶律行香的丧气话,浮云卿连忙呸呸几声。 总算体会到大人听见小孩说“腰疼”时候的心境了。 “好好活着,什么死不死的,不要再说了。活人不要想身后事,你得活得长命百岁。”浮云卿怨道。 浮云卿的反应,和耶律行香的长辈与婢女的反应一样。 她们都觉得不吉利,让她不要再说了。可这就是事实啊。 “浮云卿。”她不甚熟稔地念道,“你知道我与驸马是亲舅甥罢。他是我的亲舅舅,是我母亲的兄长。在辽国,耶律氏子女只能与萧氏通亲。舅甥成婚,不算近亲。我们也不讲究近亲不近亲的。但在定朝,舅甥是近亲,会被人视为□□。我认为定朝说得对,我们是□□,是活不长的。” 就算有浮云卿相伴,耶律行香仍觉她自己另类。 遐暨定朝,所有人都知道她与萧绍矩是亲舅甥。他们鄙夷的目光,让她害怕。她希望自己与萧绍矩得到所有人的祝福,可又清楚地知道,舅甥结合是原罪。 她的思想不同于无知的契丹人,可就算明白,还是要与萧绍矩成婚。 何况,她深深爱着她温柔强大的舅舅。 她是罪孽,可遇见浮云卿这般灿烂的光束,仍想摘点光束,带进坟里。 “我喜欢你这顶花冠。”耶律行香诚恳说道,“你愿意把这顶花冠给我吗?我有钱,可以把这顶花冠买下来。” 言讫她就开始摘手上的金戒指,摆在浮云卿面前。 “我很喜欢,可以吗?” 浮云卿睐着耶律行香,她总算知道耶律行香像什么了。 像一只即将蜕变的蚕蛹,抽丝剥茧,奋力挣扎。 最终她蜕变成了一只美丽耀眼的蝴蝶,可她已没有力气再去飞翔。只能躺在叶片里,依旧美丽,但满是疲倦。 浮云卿说当然可以。话音甫落,便见耶律行香笑弯了眼。 浮云卿怔忡地看她的笑颜。一张冷淡的脸面上,竟然能升起一抹灿烂的笑容。 “你笑得真好看,你要多笑笑。”浮云卿接回思绪,“再说,谁说你活不长呢。” 她掏出一纸药方,摆在耶律行香面前。 “喏,这是治病的药方。敬先生说,你与萧驸马是他的好友。他拜托我,向我的好姐妹,寻来这药方。” 治什么病,敬亭颐没与她说,浮云卿也没有多问,不过她能猜出病因。 一半是因舅甥近亲成婚,一半是因耶律行香生来羸弱。另一小半,是因辽地环境恶劣。刮风下沙,果蔬少,干净水也少,人常居住在那里,再强壮的身子也会饱受摧残。 当然,她没资格站在高处,指责耶律行香的家国。 仅仅给她打包票说道:“这个药方,能治好你的病。” 其实睇见浮云卿拿出药方,耶律行香并不信这纸药方能治好病。 可听及药方是敬亭颐委托浮云卿要来的,耶律行香忽地就愿意相信这番话。 她相信敬亭颐,她知道能让舅舅甘心割让燕云十六州的人,到底有多大的本事。 耶律行香收下药方,折好放在窄袖里。 俩人又搭着话聊,未几,便见对面男郎都站起身,伸胳膊蹬腿。 浮云卿漾了漾缭绫,乌压压一群人里,她一眼就能望见敬亭颐。 喧哗声被耳朵挡在外面,隔着老远,浮云卿与敬亭颐遥遥相望。 此时此刻,他们不在彼此身边,却依旧能隔着旷野的风相拥,听得见彼此稳稳的心跳声。 浮子暇踅及浮云卿身旁,先向耶律行香道万福,又朝浮云卿说道:“小六,咱们该去换衣裳了。玳筵嚜,时间短,毕竟大家专程来琼林苑一趟,也不是来用膳的。吃得饱了撑了,活动不开。待会儿第一个要比的,是男女混合马球。快去换身轻便的衣裳罢。” 浮云卿说好,叫浮子暇先走。 待棚下的人几乎都走远后,浮云卿将白角冠摘下,递给耶律行香。 花冠一摘,她就从比耶律行香高一个头,变成只比她高两指。 “我们一起去换衣裳罢,行香妹妹。” 虽然耶律行香看起来,并不需要换衣裳。她身上的窄袖袍,防寒又轻便,正适合骑马涉猎。 “妹妹?”耶律行香疑惑地歪了歪头,“我的生辰在小满。我比你大几个月。” 浮云卿满脸惊诧。瘦瘦小小的耶律行香,年龄竟然比她还要大。 浮云卿认命说好罢,“那叫你行香姐姐?” 耶律行香说不必,“什么缀称都不用加,我喜欢简单一点。” 斜眼瞥见萧绍矩在等她,耶律行香说:“你去换衣裳罢,我在这里等你。” 浮云卿朝她递去一个我都懂的眼神,说那好,转身踱至换衣裳的帐里。 这厢萧绍矩见耶律行香抱着一个奢华的花冠不放,招招手让她过来。 “舅舅。”耶律行香费力举起沉重的花冠,“我喜欢这个。” “这不是周国公主戴的那顶吗?”萧绍矩将花冠放到桌上,继而搂住耶律行香瘦小的身。 “抱歉,没能给你更好的。再等我两年,等我掌稳政权,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舅舅,你已经给我更好的了。”耶律行香将药方塞进萧绍矩手里,“我们还有希望。” 俩人说着契丹语。有情人在一起,就算说着粗矿的契丹语,依旧含情脉脉,委婉动听。 后族萧氏,世代辅佐皇族耶律氏。自古以来,没有一个萧氏族人掌权。萧绍矩能走到今天这步,是混乱动荡的时局造就,也是他该得的。 他吃了多少苦,受过多少罪,只有耶律行香知道。 耶律行香扣紧他的衣袍,“舅舅,我什么都不缺。我只是喜欢这顶花冠,我喜欢花冠戴在她头上的模样,也喜欢花冠戴在我头上的模样。舅舅,我喜欢这个公主。我想,秋猎后,我可能不会再见到她了。我想留一顶花冠,这样回了辽国,我想念她的时候,就看花冠。” 她摇了摇手里的青篦扇,“就像,我想舅舅的时候,会握紧扇子。” 比及浮云卿换好衣裳出来,正好碰见耶律行香与萧绍矩俩人犯黏糊,一时不好打搅。 眄视一圈,恰好见敬亭颐站在不远处等她。 浮云卿唤来一位仆从,让他告知那俩人,自己跟着敬亭颐走,不必等她。旋即奔向敬亭颐怀里,“敬先生,我把药方给行香了。” 敬亭颐说好,牵起浮云卿的手往马球场走。 “接下来,会有一场硬仗要打。”他说。 玳筵上大家拘谨,可一到宽敞的马球场,大家都系好攀膊,锋芒毕露。露怯的,不愿参加的,也不勉强,寻条杌子坐着观赛就行。 官家换好衣裳,躺在圈椅里,悠闲地呷茶。 赛事全程由太子与通嘉操心,他乐得清闲。 圣人劝:“萧驸马都准备上场呢,您不去,怕是不好看罢。” 官家唉声叹气地回:“萧驸马今年三十四,正值壮年,是烜耀能力的大好时候。朕呢,朕大腹便便,身材臃肿,不上场,是留个颜面。” 贤妃踅来,嗤笑道:“知道臃肿,就少吃点肉,多起来跑圈。” 淑妃附和说是呀,“不过官家说得对。马球场属于精力充沛的年青人。咱们适合静静地投壶,投中叫好,投不中只当消磨时光了。” 圣人深有体会,“方才沿着马球场走一圈,到处都是成群结队的年青人。皇子皇女们这会儿约莫在候场了,待赛事开始,咱们一起去看打马球。” 女眷们笑声朗朗,沉默的官家似乎与这番热闹场景格格不入。 * 赛场语笑喧阗,通嘉扬声说肃静,接着解释赛场规则。 首轮是男女混打马球,即指一队里有男郎也有小娘子,夫妻或情人结对抓阄,抽取次序。独身的男女,就独自抓阄,分到哪队算哪队。 队分攻方守方,一队十人,抓到相同数字的攻方守方对打。十人队里选队长,队长抓阄选出场次序。 不知是天意还是人为,围在浮云卿与敬亭颐周遭的,都是熟人。 她与敬亭颐抽到了攻方,而耶律行香与萧绍矩抽到了守方。浮云卿是攻方队长,耶律行香是守方队长,两队对打。 浮云卿队里,有卓旸,缓缓,素妆,归少川这四位熟人。而耶律行香队里,有胡佟,张双翘,刘妙祥,韩从朗这四位熟人。 两队第二轮上场,因此认完队员后,都坐到规定的地方,相互攀话。 耶律行香与萧驸马搂抱在一起,浮云卿见状,也想捞来敬亭颐。 叵奈熟人诱惑太大,她捱住同敬亭颐亲近的心思,先去向许久未见面的胡佟问好。 今下大方内敛的胡佟,与那时在橫桥相看宴的她,像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胡佟敛袂道声万福,随即拉来身旁的小官人,“公主,这是我的郎君,陇西副节度使成璟。看看,您一定认得他。” 小官人掖手唱喏,满面春风地说道:“公主,您还记得我罢。那次橫桥相看宴,我撞到了内子,可还记得?” 浮云卿惊讶得说不出话,绕着成璟打转,恍然大悟地噢了声,“原来是你。” 哎呀,那这样说来,她倒是无意间给胡佟做了一次媒。 胡佟不迭感谢她,“那时郎君从陇西归京,等司里任命。他拗不过家姑,答应她去橫桥赴相看宴。嗳,说来也是感慨,我愁嫁,愁到二十岁。本以为这辈子都要待字闺中做老姑娘了,不曾想,与郎君看对眼后,当即决定成婚。我呢,跟着郎君到陇西,举办了婚仪。若非时间匆忙,真想邀您去婚宴噇酒。” 浮云卿说她与从前大为不同,“张小娘子,刘小娘子是不是也成婚了?” 胡佟说是呀,“短短几月,大家都成熟许多。她们两位不敢往前凑,但托我跟您说一句感谢。若非您那场相看宴,她们俩也找不到如意郎君。浙来北里,零零散散地都已成婚。不管嫁的是不是喜欢的,总之过得都比从前好了。” 所以人生有时就是这么巧。短暂分开后,彼此会携带着更好的风采再次相遇。 浮云卿打量着成璟,真是个俊俏英勇的男郎,既有文官的儒雅,也有武将的果决。 再细细品味“陇西副节度使”这个官职,越想越觉得熟悉。 杨太妃的二哥,正是陇西节度使。 真是无巧不成书啊。 这两队熟人彼此搭话,不觉间第一轮比赛的结果已经出来了。 获胜的是攻方。 浮云卿定睛一看,又叹一声巧。攻方队里,有一位小娘子,正是清河县主陆缅。 浮云卿八卦地瞥向韩从朗,“欸,那不是你的未婚妻吗?” 韩从朗嗤笑一声,挥舞着手里的鞠杖,“第一轮是攻方胜,哼,第二轮,肯定是守方胜。” 到底是血气方刚的年青人,一上赛场,都拿出十二分架势来,谁也不让谁。 第二轮的攻守两队,被观看者戏谑地称为“公主驸马队”。 一时大家的目光都投到马球场上,甚至有人在赌,哪方会胜。 睐及萧绍矩鹰隼似的眼,浮云卿忽地有些怕。 早先听闻辽人善骑猎,眼下正面对上了,不禁发憷。 敬亭颐安慰她说不怕。 他知道,加油鼓气,往往要附上奖励,效果才会好。 浮云卿想要什么奖励,显而易见。 “不要怕,尽全力打。”敬亭颐勒马凑近她,“赢了,奖你不限量的亲吻。” 浮云卿眸子一亮,她觉得她活过来了。 “这可是你说的。” “当然。” “嘘——嘘——” 开赛的口哨声响彻云霄,喝彩助威声一波比一波高。 浮云卿勒紧缰绳,如射出的箭矢,嗖地窜了出去。 作者有话说: 记住这顶白角冠(虽然不是啥大事=w=),下章明晚十一点左右更新。感谢在2023-04-21 23:19:07~2023-04-22 23:31: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台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8章 七十八:秋猎(二) ◎浮云卿是赌注。◎ 与口哨声同时响起的, 是唱乐团击鼓奏乐的声音。 内侍大监通嘉将一颗缀着琉璃宝珠的彩球,往空中一抛。彩球还没落地,攻方便飞快窜出, 用鞠杖簇着,扬鞭策马, 一路直奔彩球门。 守门的两位大将是胡佟与成璟。陇西郡的百姓常被称为“马背上的英勇儿郎”。陇西多山多旷野草原,北临匈奴,环境位置重要。因此无论是小官人还是小娘子,都养成了骑上马就能上阵杀敌的风姿。 胡佟跟着成璟在陇西郡小住半年, 骑术大有精进。此刻瞧着浮云卿鞠杖下的彩球, 不迭往彩球门这边跑,当即做出决定, 胡佟攻,成璟守。 浮云卿手里勒着缰绳,即将挪彩球进门。她抬起半边身, 几乎快要站在了马背上, 马背颠簸,她呼哧呼哧喘着气。 “胡小娘子,你让一让,彩球进门,咱们都能下场歇息。” 浮云卿手里的鞠杖简直快要跟胡佟手里的打起架来。 那颗无辜的琉璃彩球被鞠杖快速拨动,球上的流苏坠子沾了地面的土。原本是个彩球,今下灰不溜秋的,像刚从泥潭里捞出来。 胡佟肆意地笑, “那可不行。把球让给您, 下场是下场了, 但我们守方队也输了呀。我可不能给自己队拖后腿。” 俩人心劲足, 动作快,只是不得要领,越是抢球,球越是跑得远。 “嗖——” 倏尔一道飒爽的身影从俩人眼前飘过,原来是萧绍矩趁机将球夺了回去。 守方夺球,需得守在彩球门前,不得让攻方将球踢进门内。 浮云卿与胡佟对视一眼,默契地做了个决定:既然彩球在萧绍矩手里,那夺球守球的任务,就交给两对的男儿郎罢! 耶律行香慢悠悠地踱到浮云卿身边。她对中原人热衷的打马球提不起半点劲。这样的赛事,在辽国很常见。传到中原,威猛稀罕的玩法没了,反倒多了些奇怪的繁文缛节。 总之,在中原打马球,打不开。 她与浮云卿,胡佟一同远睐对面。 好嚜,明明只恍了半晌神,彩球门前,几位男郎早已打得不可开交。 敬亭颐领着归少川与卓旸抢球,而萧绍矩与韩从朗守球。 四杆鞠杖交杂,挑杖的动作快得闪出一道残影,掩住了彩球的身影。 浮云卿瞪大眼眸,眼都不舍得眨,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处。 忽听鼓乐变得紧张,浮云卿暗睃一圈,原来是敬亭颐持着鞠杖猛地将彩球往空中一抛。 这一抛,将彩球投掷到了马球场中间。 “好!” 一时掌声涌动,助威叫好声差点穿透浮云卿的耳膜。 困于彩球门前,再精彩的斗争,只算困兽挣扎。今下彩球移了位置,攻方胜算更大。 浮云卿扬起脖颈,与缓缓素妆遥遥相望。下一刻,数匹骙骙骏马一齐奔向球场中间。 小娘子家水波状的缭绫,被清爽的风吹得肆意飞扬。小官人腰间的蹀躞带,叮咚作响。 眼下除却守彩球门的胡佟与成璟,余下的两队人马,全都聚集在一处。 人群中央的,是敬亭颐与萧绍矩。 俩人没说半句话,全神贯注地挑鞠杖溜球。 敬亭颐将彩球拐到杖边,携球飞快策马,笃笃的马蹄一声比一声快。 场面胶着时,敬亭颐乍然朝东南面跑去。 萧绍矩见状,连忙扬鞭紧跟敬亭颐。 剩下的男男女女,守方紧护彩球门,攻方紧攻守方。 “嗖——” 那颗在地面摸爬滚打许久的彩球,被敬亭颐手里的鞠杖猛地一敲,从偏僻的方向飞出,成功避开彩球门前的重重阻拦,稳当地落到彩球门内。 “好!” 此刻四面八方的掌声像是骤然降落的暴雷,震得浮云卿心里兀突突的。 她坐在马背上,马儿通人性,知道这场赛事终结了,停在原地,垂着头,静等她的命令。 浮云卿久久不曾缓过神。 这轮打得十分畅快。两队人员利落下马,搽汗,饮茶,收拾衣裳。 她看见萧绍矩凑近敬亭颐身旁,俩人说着什么话。她听见通嘉抬高话音,宣告获胜方;太子唱着诵词,赞一番定朝儿郎风姿绰约。 明明这场赛事十分精彩,可浮云卿却觉得,冥冥之中,好似输赢早就谋划好一般。 她知道敬亭颐与萧绍矩俩人是老相识,有谁输谁赢的默契再正常不过。她知道,这场赛事,萧绍矩不可能会赢。辽人在定朝大获全胜,那定朝人的脸面又该往哪放? 道理她懂,人情世故她懂。 一场比赛不要紧,不能伤了两国的和气。 她什么都懂…… 可回想这轮赛事,仍旧觉得哪里有说不出口的怪异之处。 她猜想,蓄谋已久的不是这场赛事,而是这场赛事带来的影响。 再回过神,竟发觉敬亭颐踱到她身侧,牵着她的马,走到马棚下。 “方才大监让获胜方去领奖,见您满脸懵然,臣就让女使代您去领了。”敬亭颐解释道。 他抬头仰望浮云卿,“您要自己下马,还是要臣抱着下马?” 既然敬亭颐提出了另一个选择,浮云卿也由着他去。 她骑的这匹马,不是先前在郊外马场骑过的骟马,而是军队上战场要骑的高大公马,威猛得很,上马难上,下马也难下。 打马球时兴致勃勃,今下赛事过半,后知后觉地感受到大腿与臀部摩擦过度的痛。 浮云卿敛眸,“要你抱。” 言讫调整好姿势,被敬亭颐稳稳当当地抱下马。 “是不是太累了?”敬亭颐安抚地揉揉她的发顶,“您一直在发呆,是不是累得紧了,要不要移步棚下歇会儿。” 浮云卿心乱如麻,敷衍回也许罢。 她心里骂自己真是奇怪。 秋高气爽的天气,热闹的人群,酣畅淋漓的赛事,一切堪称完美。 可她就是笑不出来。她仰头看滚滚浮云,总觉风雨欲来,这里要变天了。 甚至,变的不仅仅是天气,任何一场局面,任何一个人都会变。 敬亭颐窥及她略微僵硬的动作,猜测道:“是不是骑得不舒服?” 哪里不舒服,但凡骑过马,心里都清楚。大庭广众之下,不便把话说得那么明白。然而即便他说得隐晦,浮云卿还是羞红了脸。 她扯着敬亭颐往营帐里去。 贵人们都有一座专属的营帐,供换衣或歇息用。 今下一轮又一轮的赛事仍在举行。 男女混打马球赛事是今日诸多赛目里,最精彩的一项。看点多,难度也高,因此大多小娘子与小官人都会避开这项赛目,继而参加接下来一些简单的赛目,譬如投壶蹴鞠。难度不高,赢的几率大,丢人的几率小,大家都喜欢这样的赛目。 球场喧哗的声音,隔着数道帷幔,仍能清晰地传到营帐里。 这厢敬亭颐拿来一盒药膏,放在案桌上面。回眸一看,见浮云卿四仰八叉地窝倒在长榻里。 她翻滚来,翻滚去,时不时地“哎唷”一声,时不时地叹口长气。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上晌绕着马球场跑了数圈。 想及跑圈,浮云卿撑起身,问卓旸去了哪里。 “先前在马球场,光顾着看彩球了。公主府就批下这一座营帐,也就是说,在今日的赛事结束前,咱们仨歇息,都只能在这座营帐里。敬先生,你快去找找他。偌大的马球场,他走丢怎么办?” 敬亭颐笑她想得多,“卓旸可不是不认路不识字的小孩。那么大的人了,难道长眼纯是出气用的吗?放心罢,他会回来的。他这个人,喜欢瞎逛。逛得累了,自然就会折回营帐。您无需担忧。” 浮云卿说那好,“我先睡会儿。等卓先生来,记得叫我一声。” 果然累得紧,话刚脱口,人就已经睡熟了。 敬亭颐拉好营帐,坐在长榻边,揿着一盒药膏不知所措。 他本来给浮云卿搽药,再一想,那两个私密的部位,他不方便搽。他想,要不自己先出去,让浮云卿自己搽。 可她自己上药,不甚方便。 敬亭颐又想,既然俩人谁上药都不方便,那干脆传唤个心细的女使来罢。然而这声提议还没来得及说,浮云卿就岔开了话头,拐到卓旸身上去。 卓旸自然不是去瞎逛,此刻他正待在萧绍矩的营帐里,商量着燕云十六州的事。 事情重大,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再说,敬亭颐也不想叫他回来。 好不容易盼来个与浮云卿单独相处的好时候,敬亭颐不愿把这大好时机拱手让给旁人。 歇了半晌,忽听内侍明吉在帐外唱喏。 敬亭颐掀开帐帘,“什么事?” 明吉虾腰回话:“驸马,已至午中。官家召贵人们踅足水心五殿用膳。用膳前,需得在池边驻足半刻,观看水戏。” 敬亭颐颔首说好。睃及明吉像是憋着什么话要说,又冷声道:“有什么事,就在这里说罢。” 仅仅冷了话声,便能令明吉抖成了个筛子。 “驸马,小底心里一直想着这件事,叵奈没找到合适的机会与您说。”明吉再呵腰,从窄袖里掏出一封信,“这处人多眼杂,小底想说的,都在信上写着。” 敬亭颐接过信,不以为然,“你能冒着人多眼杂的风险来此处,反倒说明,这件事还没要紧到一定程度。” 明吉说是,转身欲走,又被敬亭颐叫住。 “明吉。”敬亭颐低声念着他的名字,“你七岁净身入禁中,改名为‘明吉’。七岁之前,你应该不叫这个名字罢。” 明吉身子一僵,尽管他心里清楚接下来敬亭颐会说什么话,可面上却仍作听不懂的神态。 “明吉,光明吉祥,名字寓意很好。还记得你最初的名字么,芾塬。”敬亭颐揿着信,揣度道:“你知道这个名字有什么意义。你记不清原来的名字,那我就帮你记起。” 芾姓,是前朝的大姓。寿春芾氏,是大都最显赫的贵胄世家。卓旸是芾氏后人,明吉也是。 若真论起来,卓旸与明吉,是远方表亲。 明吉入禁中前做过什么,敬亭颐不在乎。入禁中后做什么,敬亭颐也不在乎。贵胄世家又如何,如今还不是随着前朝国度一起覆灭了。富贵只在一瞬,是虚无的身外物,多谈无用。 这番话,意在点出明吉的双重身份——他是前朝贵胄,更是真正意义上的前朝人。 这个前朝人,与当朝谋逆势力勾结在一起,甚是失礼。 既然人家都知道自己的身份了,明吉也不欲再拿乔推诿,将敬亭颐引至一个偏僻的角落。 明吉挺直腰杆,叵奈敬亭颐身姿颀长,明吉仍要抬头看他。 “您知道小底的身份,那又能怎样?过去那些富贵日子,再也不会降临到小底头上。待在禁中庸碌一辈子,不是小底所愿。小底弃暗投明,追随韩小官人,这不是人之常情吗?换作是您,想必也会与小底做出同样的选择。” “你追随谁,投奔谁,替谁做事,这些我不在乎。”敬亭颐欹着墙,大半身子隐匿在黑魆魆的暗影里,携着一阵阴森的风,骤然扑到明吉身侧。 明吉起一阵恶寒,“您在乎什么?” 敬亭颐避而不谈,沉吟半晌,开口说道:“我要你帮我查件事。” “什么事?”明吉本能地发问。内侍整日干着伺候人的活儿,久而久之,养成了顾念旁人的脾性。 虱子一旦爬进身,天长日久的,会不断凿着身骨,腐蚀着心。 明吉心里泛起悲凉之意,他不后悔净身入禁中。那时想,入了禁中,耳根子就清静了。再没人会在他耳边不断复述复国的好,没人逼他联络各方势力,游离勾结。 有些人,一旦出现,便会引起旁人的无限遐想。敬亭颐就是能引起明吉遐想的人。 看敬亭颐一眼,明吉便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枯败覆灭的国度。大历覆灭时,他们这辈年青人还未曾降世。仅存的印象,都是经长辈一遍又一遍的复述而留存下来的。 故而这辈年青人,提及前朝,大多只是感慨一番,并没有旁的心思。感慨着,当年的贵胄世家,七零八落。贵女充妓,汉子刺面充军,惨的变卖为奴隶,好一点的,就做宦官,女宦官。 当年的贵人,约莫只有敬亭颐爬得最高。 明吉补充道:“若您是想劝我归到您麾下,那就不必再说了。小底投奔韩小官人,有自己的理由。不怕您笑话,小底想借着谋逆的风,东山再起。只能谋逆,才能图存。小底不投奔他,难道还要投奔驸马您吗?再说,就算您有谋逆之心,也做不成事。您是驸马,待在官家的眼皮子底下,敢有所造次吗?” 敬亭颐把玩着手里的信笺,说当然不是。 “我想让你查一桩案。你要查清,当年家宴投毒害公主的,到底是谁。” “凭什么帮您?” “凭直觉。”敬亭颐卸下蹀躞带上坠着的火折子,在明吉不可置信的目光下,将信笺烧成灰烬。 眨眼间,工整的信笺化成数抹黑齑,被风卷起,悠扬地飞出苑墙外。 敬亭颐笃定地说:“你会帮我。哪怕什么报酬都没有,哪怕代价惨重,哪怕功亏一篑,你都会帮我。” 明吉被他身上这份镇定澹然深深震撼着。 上下嘴皮子一碰,明吉嗫嚅问:“为什么?” “我会给你想要的。”敬亭颐说,“我不介意你为韩从朗做事。韩从朗能给你想要的,但这远远不够。你心里还存着其他事,就写在那封信里。你请我帮忙,因为你猜,我也会有求于你。你猜对了。” 所以这是一桩互惠互利的交易。明吉帮敬亭颐查投毒案,敬亭颐帮明吉完成心中所愿。 活了二十余年,今日明吉才见识到,什么叫运筹帷幄。 明吉点头说好。他看着敬亭颐,心里竟荒谬地想着敬亭颐黄袍加身的模样。 聪明人之间,往往递去一个眼神,便知对方心中所想。 明吉猜到了敬亭颐的意图。敬亭颐在做一场瞒天过海的戏,甚至要把他自己都骗进去。 移脚前,明吉难捱心中疑惑,出声问他:“值得吗?” 这出戏,几欲要耗尽敬亭颐的全部。下注豪赌,当真值得吗? 敬亭颐敛眸,将火折子别回蹀躞带上。扽扽衣袍,自阴暗处踅出。 “值得。” 戏与豪赌,都是为了浮云卿而做。兴许真相大白时,她会恨他怨他。但自他选择这条艰险的路后,他做的一切,都无怨无悔。 总有一日,浮云卿会明白他的苦衷。 会明白他先前说过无数次的那句,“我是为你好。” 比及踱将营帐,浮云卿已经趿着鞋起身,简单洗漱。 公主府里的婆子女使都没跟来,浮云卿被陌生婢子伺候,哪哪都觉拘束。 问婢子:“驸马去哪儿了?” 婢子摇头说不知。 问婢子:“待会儿琼林苑有什么安排?” 婢子仍旧摇头说不知。 十分无趣。 浮云卿心里骂着不厚道的敬亭颐,竟然把她丢在营帐里不管不顾! 她想,等着瞧,再见面,她定要狠狠教训敬亭颐一番。 不想甫一转身,便见敬亭颐掀起帐帘走近。 浮云卿抬眼乜他,不得不承认,容貌与身姿相当重要。 再伟大华丽的辞藻,也没办法形容出敬亭颐这张脸。干脆用最简单直白的词概括,俊俏,帅气,锋芒内敛。 敬亭颐踱着方步,衣袍下摆被步子踢得翘起一个漂亮的弧度。步子稳健,两条腿打得直,隐隐可见袴子下的肌肉。踱方步的人,常常会把脊梁骨挺直,看起来像棵劲劲的青松。 一张俊脸配上优雅的姿态,这样谪仙似的人,就算做了什么坏事,也会被世人怜爱。 而今,这位谪仙是她的。 心火上窜到喉管,又被浮云卿给咽下。 “敬先生,你去哪里了?”浮云卿提着衣裙,踱到敬亭颐身侧,好奇地问他。 敬亭颐捻起浮云卿一撮凌乱的发丝,撩至她耳后。 “您在营帐里歇息,臣怕打扰到您,就出去走了一圈。”敬亭颐牵起她的手,“您歇息时,官家传话,先去看水戏,再踱步水心五殿用午膳。” “水戏?金明池的开池水戏,不是每年开春举行么?怎么,为了撑场面,今秋又办了一次?” 敬亭颐说正是。 婢子伺候得不到位,敬亭颐亲自操刀,给浮云卿挽好时兴的芭蕉髻。再从妆奁盒里取出簪珥,插在规整的芭蕉髻上面。 初到琼林苑,浮云卿穿着一身艳丽衣裳。后来打马球,换了一身轻便的窄袖衣。这晌观水戏用膳,还得换一套干净衣裳。 打扮好后,俩人走出营帐彩棚,一道踱将金明池。 奥屋与骆驼虹桥站满了人,阗拥挤塞,仰着头张望金明池水戏。 金明池水戏,常规的几项,便是百戏,竞渡,水傀儡与水秋千。 池中龙船上,有耍掉刀蛮牌的,有嘴里喷火,表演神鬼杂剧的。业火从技艺人嘴里喷出,火光起造一波波热浪,自火光里闪现的,是从秋千上翻跟头下水的数位水戏高手。 架在龙船上的秋千,麻绳粗.长,水戏高手翻到秋千上,先不急着往池水里游,使劲荡着秋千。有几个胆大的,甚至快把身子荡到了池对岸。荡过几回,再猛地往水里一扎。 霎时,岸边桥头的游人都瞪大了双眸,屏气凝神,待望见水戏高手从池底跃出,一时惊呼尖叫不已。 最精彩的,还数水傀儡。技艺人把生动的傀儡人搬到小舟上面,操控傀儡人来划船钓鱼。 许多新奇的场景,京城土生土长的贵人早已看腻。于是并不在池岸多做停留,穿过人群,到临水殿用膳。 有人走,就有人留。辽人滇人与金人,没见过这稀罕事,齐聚骆驼虹,流连忘返。 敬亭颐牵紧浮云卿的手,直奔水心五殿。 水心五殿四岸石甃,坐落在金明池的中心。站在殿内,环视一圈,能清楚地望见各处风景,往常不设宴时,水心五殿里摆满了各处流动的摊子,游人可以到殿内置买物件。 秋猎时,殿周到处有禁军把守,只供贵胄在此用膳观景。 水心五殿不算宽敞,因此留在殿内的,仅有三十余人。剩下的,部分歇在临水殿,那里宽敞,容得下百余人;另一部分穿过骆驼虹,去宝津楼用膳。 浮云卿原想与敬亭颐坐在一处,不料进了殿,又被安排与耶律行香一桌。 而敬亭颐,与皇子驸马一桌。 耶律行香观摩出浮云卿的不悦,轻轻扯着她的衣袖,“你是不是想与驸马一桌?” 浮云卿被戳中心事,恍若只被踩到尾巴的猫,忙摇头说没有。 耶律行香呆呆地说那好罢,“你不想,我想。我想和舅舅一起用膳。” 她说:“中原的食物虽好,可我用不惯。” 听罢耶律行香的话,浮云卿飞快地扫眼饭桌。 炙羊肉、羊肉豆乳汤、乳酪饮子、冻乳酪撞奶、虾玉鳝辣羹、油炸春鱼…… 二十八盘珍馐菜肴,包含各种美味,就是在禁中也不常吃。 今日招待辽国,菜肴做得相当用心。就算相当用心,也拉拢不了辽人的胃口吗? 浮云卿疑惑地问:“你想吃什么?” “毗貍①。辽国皇室都爱吃毗貍。我们吃的毗貍,用羊奶喂养,味道肥美。”耶律行香满眼僝僽,“定朝爱吃羊肉与乳酪,对罢。这两样食物,在我们辽国,大家说不上喜欢不喜欢,只是勉强能吃。美味还属毗貍。” 浮云卿惊得瞠目结舌。 老天爷,活了十六年,她从来不知道毗貍这腌臜东西,竟然能被当作美味! 草原的毗貍,只会比中原的更肥大。浮云卿后背泛起一股冷意,不禁打了个寒颤。 难道没个明事理的告诉辽人,毗貍有毒不能吃吗? 其实浮云卿很愿意尊重别国风俗,但爱吃毗貍这一点,她不能忍。 浮云卿朝耶律行香耳语说:“回去后不要再吃毗貍了,会把命给吃进去的!” 耶律行香满头雾水,“可耶律氏世代都爱吃毗貍,也没见过有人因吃毗貍而丧命。” 辽国信佛,信奉死生轮回那一套。人生在世,吃什么,做什么,都是一场幻影。反正是幻影,那不得趁着还活在世上,好好享受一番? 耶律行香不懂浮云卿莫名其妙的阻拦,她觉得自己身为辽国人,被失礼的中原人给冒犯了。 但她不怨浮云卿。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浮云卿不懂,耶律行香也不强求她懂。 浮云卿艰难地吞咽了下,“毗貍,草原大老鼠,吃它会染上鼠疫的,知不知道?鼠疫,能要几千几万人的命!你回去还是劝劝族人罢,万一弄出个疫病,大家都一命呜呼了。” 这下换耶律行香呸呸两声,“不吉利,不要再说了。” 耶律行香抬手贴在额前,虔诚念道:“无敌萨满神在上,请您保佑契丹子民长命。” 又想了想,补充道:“还有中原汉人信奉的老天爷,也请您保佑契丹子民长命。您虽然是中原神,但子民无差,请保佑我们。” 看来人走投无路时,都会信奉神灵那一套。浮云卿没辙,劝也劝过了,叵奈人家不听,她能怎么着? 再说下去就要撕破脸了,浮云卿及时止损,转变话头。 “欸,下晌要投壶,赏秋菊。你要去看看吗?” 耶律行香摇头说不去了,“下晌,舅舅得与官家谈事,我等舅舅谈完事出来。今日的赛事,对我们辽人来说,太过无趣。我们不喜欢吹拉弹唱,吟诗作画,我们喜欢策马涉猎。可惜涉猎明日才开始,只能耐心等了。” 浮云卿颇感可惜。她对这位远道而来的辽国公主,很感兴趣。辽地与京城离得千百里远,秋猎后,俩人怕是再也见不到面了。 她最讨厌离别,可她无法阻拦离别的发生。只能在挥手送别前,抓紧一切时光,好好相处。 尽管菜肴不合口,耶律行香依旧给足面子,细口慢咽地嚼着青菜,喝着粥。 耶律行香垂眸看菜碟,浮云卿则悄悄侧眸看她。 黄面黑吻妆配上耶律行香呆板的眼神,格外可爱。那双眸又黑又亮,倒映着菜碟的影儿。 宽大的衣袍裹着瘦小的身,浮云卿想,耶律行香几乎要陷在了布料里。 浮云卿反思着自己,她似乎很容易喜欢上小娘子。不是男女之间的喜欢,而是好友之间的喜欢。喜欢的感觉来得快,走得却无比缓慢。想及此处,愈发不愿与耶律行香分开。 因问:“你以后还会来中原吗?” 耶律行香犹豫着回:“也许会,也许不会。你也知道,舅舅刚掌权,位子坐得不牢靠。舅舅说,最起码还要再熬上两年,才能把权力握牢。也就是说,我再跟着舅舅来中原,约莫就到两年后了。” 两年嚜,不长。浮云卿心里有了盼头,一时无比畅快。 “好,那就两年。” 浮云卿想,两年后,或许她已经与敬亭颐搬到临安郡住了。 京城虽繁华,但她已经过够了一成不变的日子。她要南下临安,看看那里的美景,尝尝那里的美食。 不觉间,已是寅初。 大家都有些困了,各回各的营帐,稍作歇息,准备下晌的赛事。 耶律行香将那顶白角冠抱进营帐,见萧绍矩揿着药方看得认真。 “舅舅,药方上写了什么稀罕的物件吗?” 萧绍矩说没有,伸手将耶律行香揽进怀里,汲取着她的气息。 “药方上写着,都是能在草原上找到的药草。不曾想,这么多不起眼的药草,组在一起,竟能治好病。” 舅甥通婚,对甥女来说,是件风险极大的事。近亲成婚的隐疾,会显现在甥女身上,舅舅身上倒不显得。 当然,近亲成婚,只会使舅甥俩都患上病。潜伏着尚未病发,不代表没病。 耶律行香难过地叹口气。她多么希望舅舅不是她的舅舅,她也不是舅舅的甥女。真想像浮云卿与敬亭颐那样,自由自在地相爱,不用在意异样的眼光,不用到处拘束。 萧绍矩明白她的烦心事,手臂一抻,唤来鹰隼。 耶律行香喜欢在草原上空盘旋的鹰隼,她想像鹰隼一样,自在飞翔。 她的确如浮云卿想的那样,疲惫,虚弱。 萧绍矩心疼地搽着耶律行香的脸,“这次到访定朝,来的不是好时候。再等几年,开春后,入夏前,我带你再来一趟。到那时,黄面黑吻妆就能卸下来了。你和中原的女子一样,美美的,白白净净的,很好看。” 耶律行香点头说好。 过得如履薄冰的人,往往话语谨慎,不敢透露出半点异样。 正常人,哪里会整天把年岁挂在口头上。耶律行香与萧绍矩之间,最常说的话是“再等几年”。 正因为料断活不久了,故而才会反复告诉自己,告诉旁人,“再等几年”。 仿佛只有这样说,才能阗着气,提着劲,过好每日每夜。 萧绍矩将耶律行香拥得更紧。 中原没有辽地冷得彻骨的天气,可他依旧浑身发冷。 他在耶律行香耳边低喃:“为什么有情人不能终成眷属?” 又刮起一阵清爽的风,却吹得敬亭颐脸庞生疼。 他问卓旸:“为什么有情人不能终成眷属?” 是啊,为什么有情人,总是会被各种事拆散开来呢? 卓旸说:“心诚则灵。也许是心不够忠诚,不够坦诚。” 他们的计划,他们预想中的事情,不知怎么发展成了今下这个尴尬的局面。 领头人敬亭颐与卓旸,都爱上了敌人,甚至是仇人。 当朝太.祖逼近前朝京城时,受百姓拥戴,畅通无阻地颠覆了缥缈的国度。 太.祖对百姓实打实的好,但对皇家世家,手段极其狠毒。 他放任文武百官奸.霪女子。无论是公主还是贵女,只要有兴趣,玩不死就成,玩死也没事。要是看上肚里有货的女人怎么办?照样亵玩!把肚子尚未成形的孩子捅流血,把足月将生的孩子剖出,扔到火堆里活活烧死。 什么尊贵的皇后嫔妃,什么骄矜的公主贵女,都是一件件低贱的玩物。新朝建立,她们从人上人变为人下人,谁在乎她们的死活? 砍下元灵帝的头颅当球踢,把皇子皇孙当靶子射穿。只要跟皇家世家沾边,都抓来凌迟。 高大的北落门被血液渗透,那场炼狱持续了五天五夜。 而后太.祖泰山封禅,留千位内侍洒扫禁中。再回来时,偌大的禁中干净整洁。 血味消散,尸身烧尽,从此歌舞升平,没有人记得那场噩梦。 敬亭颐的母亲惠嫔幸运地躲过那场浩劫。她记着这场噩梦,浑浑噩噩地过了二十余年。 有一日,向别的男人借了种,生下了敬亭颐。惠嫔月子都未出,便含恨而死。 咽气前,拽着那个男人,说了句遗言。 “我儿要复国。” 那个男人,正是远在虢州的刘伯。 前朝的皇家男人都被太.祖杀得精光,哪还有遗留下来的皇子殿下。 但刘伯告诉敬亭颐:“我说你是唯一的皇子,那你就是。不忘耻辱,拼上全庄人的性命,我们也要复国。” 敬亭颐称他刘伯,心里却无比清楚,这个男人,是他的父亲。 而浮云卿是□□的皇重孙。她与敬亭颐,称得上是隔着血海深仇的仇敌。 敬亭颐爱上了仇敌。 卓旸打断他回忆过往的思绪,“这样另类的身份,是我们生来就要承受的。敬亭颐,你真的只想做驸马吗?” 从前敬亭颐都会坚定地说不。可现在,他莫名沉默着。 他当然知道自己背负的使命。 他的母亲惠嫔,是一个坚贞的女人。她深爱着元灵帝,却与旁人生下了种。他的父亲,刘岑,他称作刘伯,是前朝威风凛凛的大将军。然而如今英雄迟暮,存着那口气,就是要亲眼见证复国。 敬亭颐已经失去了太多,而浮云卿,是他二十四年来,唯一得到的珍宝。 有时想,上辈老人的恩怨,与他们年青一辈的有何干系?伤害他父母的,是太.祖,而不是当朝官家。 纵使变法有失偏颇,可多数百姓依旧过得幸福安逸。他为甚要起兵造反,他能确信,另一个新朝的建立,能让百姓比今下过得更好吗? 着手复仇,可□□已死,复仇又有什么意义?不过是将无辜的人拉进来陪葬罢了。 最无辜的,是浮云卿。 有时想,就算投降不反,官家仍旧不会善待他们这批人。官家会像太.祖那样,杀光所有人。 既然不反要死,那为甚不反呢?反了,以虢州庄的力量,夺下定朝大半疆域不是问题。 剩下的疆域,他可以联络辽金一起攻之,再扫清碍眼的辽金。 他相信,他有能力做到。 可他当真要这么做吗?他了解浮云卿的脾性。他若做皇帝,浮云卿宁愿抹脖子,也不愿做他唯一的皇后。 要眼睁睁看着浮云卿像他母亲一样,含恨而死吗? 渐渐的,敬亭颐心里得出了答案。 他抬眸与卓旸对视,“按原计划行事。” 敬亭颐没明确说反或不反,也对做不做驸马这件事,避而不谈。 按原计划行事,意味着继续欺瞒浮云卿,继续攻打外域,为己所用,继续设法将陇西拢在手里,继续与韩从朗斗。 一山不容二虎,何况在敬亭颐眼里,韩从朗仅仅是个不成气候的跳梁小丑。 定朝,只有他一股谋逆势力就够了。他必须先将韩从朗这股歪邪势力击败,再想接下来要做的事。 官家设局,将浮云卿置于局中央。除掉韩从朗,敬亭颐知道,这盘局,离收局就不远了。 最后一局,是他与官家斗。 官家作为一个父亲,竟能下狠手将他最疼爱的女儿浮云卿押做赌注。 一个父亲竟能绝情到这般地步,他全然不顾浮云卿是死是活,只想压制敬亭颐。 官家在赌,敬亭颐会不会为了浮云卿,放弃造反谋逆。 赌胜了,江山仍在。赌输了,改朝换姓,又是一番厮杀。 会赌得全胜吗? 敬亭颐扪心自问。 怕是不会。相反,他会让官家输得很惨。 作者有话说: ①毗狸:草原黄鼠,老鼠的一种。契丹皇族喜食用。 第79章 七十九:秋猎(三) ◎他已经十年没笑过了。(正经章)◎ 天渐渐搽上一层黑紫, 待秋猎首日的赛事全部结束,已是戌末。 乌泱泱一群人倏聚倏散,贵女命妇托着裙摆, 登轿回府。相公员外临走前,都往幞头上簪了朵漂亮的秋菊, 唱喏作别。 大家说走就走,宽敞的昌衢阗着马匹与车轿,霎时显得无比狭窄,仿佛能把胖子挤瘦, 把瘦子挤得连口气都不剩。 缓缓素妆在各家府邸前歇了轿, 这头浮云卿才刚刚把半个屁股挪到车座上。 外面阗挤,车厢内有过之而无不及。 往常是浮云卿与敬亭颐俩人坐在金车里, 今下加了卓旸,仨人大眼瞪小眼,身子一晃一晃, 有时一道朝侧边倾斜, 免不了有肢体接触。 当然,敬亭颐与卓旸俩大男人可不想与彼此有接触,故而要浮云卿坐在俩人中间。 左胳膊碰着敬亭颐,右胳膊碰着卓旸,两道完全不同的气息裹挟交缠,一起扑向浮云卿的鼻腔。 好嚜,俩男人不说话,只能她自己来开口引话。 浮云卿清清嗓, “今日过得怎么样?都玩尽兴了罢?” 敬亭颐不动声色地牵起浮云卿的手, 说自然尽兴。 “您还记得么, ”敬亭颐朗声说, “上晌您与臣一起打马球,下晌投壶赏菊。与您在一起,就是吃饭散步,也觉回味无穷。” 浮云卿笑得灿烂,欹着敬亭颐的肩,全然不顾还有旁人在场。 她想,看把敬亭颐乐的。哎唷,这个痴情的男郎,只跟她吃顿饭,散场步,都十分满足。要是以后下临安,日日与她黏在一起,那尾巴不得翘到天上去。 卓旸啧声,“不尽兴。” 浮云卿疑惑地噢了一声,“大半天你都在琼林苑里瞎转悠,除了跟我组队打马球,旁的赛目你都没参加。整个琼林苑,怕是都找不出像你这般清闲的人。清闲,竟然还不尽兴。嘁,贪心的男郎。” 卓旸倒嘶一口冷气。 什么叫大半天都在瞎转悠?他分明忙得焦头烂额,连盏茶没空喝。一会儿踅足萧绍矩的营帐,谈燕云十六州;一会儿给浮云卿挡桃花,将那些谄媚献殷勤的贵胄拒之门外。刚掇来条杌子坐,又被敬亭颐叫去谈事。 凉爽的秋日不属于他,他心热,身也热。跑一趟冲一次澡,这一日过得晕晕乎乎,累到快要虚脱。 可浮云卿竟然数落他身在福中不知福。 卓旸剜敬亭颐一眼。这些假消息,肯定是敬亭颐放出来的。 “公主,您别总往那头靠。您看看,您都把他挤成什么样了?”卓旸拍了拍身旁空位,“往这边挪过来些。理解您的相思之情,但出门在外,要有分寸,知道么。别整天黏着驸马走不动路,让人笑话。” 浮云卿说谁敢笑话,“再说,敬先生好闻,我想多闻闻,不行吗?管天管地,还管我往哪边靠,真是!” 言讫就作势往敬亭颐怀里拱。 敬亭颐伸手揽过她的腰肢,将人往自己怀里带。 浮云卿靠着他宽阔的胸膛,小声嘟囔句:“敬先生,你好香。你是有搽什么香料么,还是熏了什么香。” 敬亭颐说没有。他觉得浮云卿的鼻子真是奇怪。小娘子家,都爱闻果香花香,偏偏浮云卿爱闻苦涩的药气。 她说,这是种能让她安心的味道,任何香气都比不了。 往常俩人黏糊到这种程度,卓旸都会无奈地扶额阖眸,假装什么都没看到听到。 今下话不过脑,猛地说了句:“其实我也挺好闻的。” 练过武,总会出一身汗。冬日烧热水,夏天浇凉水,不管三七二十一,洗干净就是。 敬亭颐爱洁,他也爱洁。练两晌武,冲六次身,身上搽得比小和尚的头顶还光溜。虽然浮云卿常骂他臭男人,可他是个干净的。 身干净,心也干净。 然而这些,浮云卿从来不关心。 她只会疑惑地瞥他,用那双明亮的眼眸,朝他示意:不要打扰我。 然而今晚,浮云卿难得分给卓旸一个认真打量的眼神。 她窝在敬亭颐怀里,稍稍抬头,只能睐及卓旸光洁的下颌与矫健的身姿。 尤其是那片鼓.囊的胸肌,像是故意挺高供她观赏。肌肉起伏有力,几乎快要撑破了襕袍。 浮云卿面上澹然,可心里口涎飞流直下,渐渐汇成一道强劲的瀑布,哗哗 淌水。 也不知道是软的还是硬的,总之,看起来很好埋,想嗛一口。 浮云卿心里骂自己真是见一个爱一个的色胚,她已经拥有了敬亭颐,竟然还觊觎别家盘条顺亮的黄花男郎。 她真贪心!她真花心! 浮云卿眨巴眨巴眼,肯定是看错了。平时可没看过卓旸这跅驰勾人的模样。这可恶的家伙,天天说话气她逗她,她才不会受他诱惑。 鸦羽般的眼睫不迭发颤,仔细看了看,倒真没看错。 好嚜,难怪说家花不如野花香。 她真想越过敬亭颐的桎梏,往卓旸身旁凑一凑。她非得要将这位落单的男郎挑逗一番,看他支支吾吾地说僭越,再口嫌体直地任她亵.玩。 “打住。” 敬亭颐伸手盖上她饿狼似的眼,“卓旸那处靠近车窗,是进风口。看久了,说不定眼里会窜进砂砾,让您看错什么东西。” 听及他的话,浮云卿怔忡半刻。她在金车里坐了好久,好似也没感受到有风吹。 但她依然选择听敬亭颐的话。 这朵家花,被她精心呵护灌溉,长得妖艳妩媚。她喜欢的样子,它都有。它的每瓣花,每朵叶,偶尔繁衍出浄泚的朝露,都因她而生。 这些是野花学不来也做不到的。 敬亭颐松了口气,总算把浮云卿摇摆的心给拽了过来。小浮云,她倒真是朵不坚定的浮云。 卓旸却泄了气。好罢,又一次勾搭失败。 遐暨公主府,甫一迈过月洞门,便被五颜六色的秋菊扑了满身。 “重阳安康。” 阖府几十口仆从都躲在月洞门后,一张张喜庆的脸递嬗闪出。 秋菊落地,数位仆从又弯下腰,迅速捡起秋菊,讲究节俭。 麦婆子踅到浮云卿身侧,在她的芭蕉髻边,簪一朵独头菊。 热热闹闹地庆祝节日,欢欢喜喜地迎人回家,这是阖府独特的默契。 浮云卿眼底一酸,任由麦婆子搀着她往院里走。 “今日玩得好不好,有没有交到新的好友呀?”麦婆子和顺地问。 浮云卿吸吸鼻子,她这么幸福,哭什么。掖一捧泪花,她回:“玩得好,也交到了朋友。” 幸福,热闹,和气,是公主府的日常。 晚间先不急着洗漱,在檐下铺一层羊毛毯,几人聚堆打牌。 打牌这事嚜,得赌点什么物件才有趣。侧犯尾犯赌一顿宵夜,谁输了,今晚就不能加餐。敬亭颐卓旸赌课,谁输了,就得替对方无酬劳地上一节课。 秋风萧瑟,浮云卿享受着敬亭颐提供的膝枕,打趣说:“群头春该改名为群头秋囖。” 卓旸给她捏着酸疼的腿肚,笑她脑袋瓜里尽是奇思妙想。 他按摩的力道拿捏得十分到位,浮云卿舒服地哼唧出声。 卓旸得她一句赞赏,揉捏得更认真。他挑眉道:“按您这说法,比及数九寒冬,群头春得改名作群头冬。” 浮云卿说那是,提及冬日,话音滔滔不绝。 “哎呀,今年三十串门要利市钱,我得带上你俩去。祝一句新禧,就能得到爹娘兄姊们赏来的红利市,真是件乐事。不过先说好,过年要来的利市钱不能乱花,都得存到我的小兔扑满里。” 卓旸说:“您都是及笄的小娘子囖,过年哪还有人给您利市钱?再说,就算能给您,那也不会给我俩。四舍五入,我跟敬亭颐都是三十岁的人喽,再觍着脸要利市,岂不遭人笑话。” 敬亭颐原本垂眸给浮云卿梳着头发,听及此话,无语地瞪卓旸一眼。 “卓旸,你可真会四舍五入。按你这算法,四舍五入,你还半只脚踏进棺椁了呢。”敬亭颐斥道。 溺在爱河里的男郎,最怕旁人说他老。老意味着魅力不在,荣宠难现。 卓旸嗤笑一声,“好好好,我老,我老行了罢。” 不料话音甫落,又被浮云卿踢了一脚。 浮云卿伸出手指摇摇,“不要咒自己老,我们都是拥有花样年华的年青人。” 其实在大多数人心里,衰老都是一件提不得的伤感事。 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渐渐老成头发花白,颤颤巍巍的翁伯。靓丽鲜活的小娘子,渐渐老成面黄肌瘦,头脑不清的媪婆。即便年青时风采卓越,老的时候,仍要爬进坟冢。爱恨情仇,不过眨眼一瞬,便会被风吹散。 话语拐到这上面,大家不免感到悲伤。 浮云卿泄愤似的胡乱踢卓旸几脚,低声嘟囔:“都怪你,都怪你。” 好罢,都怪他,都是他的错。卓旸认命般地出声认错,一面讨好地挖出一坨药膏,给浮云卿搽着浮肿的脚踝。 浮云卿洋洋得意,心想,就没有她降服不了的男人。 过新年,少不了要处理家长里短的事。 浮云卿伸手挠着敬亭颐的下颌,把他当做一只乖顺的长尾猫,与他狎戏。 家长里短的魅力就在于,花样不断,鸡毛狗跳,令人哭笑不得。 浮云卿煞有其事地问:“欸,跟你俩说个趣事,听不听?” 俩人默契出声:“听。” 接着浮云卿就坐起身来,有模有样地表演,试图重现去年的欢乐场景。 “嗐,可别小瞧发利市钱这事,这里面学问可不少呢。首先,你不能表现出对利市钱的极度渴望。亲戚给你发利市,你得佯作犹豫不决。这时候,长辈就出来拉锯了。‘哎呀,不用给不用给,她都多大囖,今年就不收利市了!’‘嗳,再大的人,也是小孩,收下收下。’拉扯一番,这个时候就得见好就收。掀开口袋,默默把利市揣进怀里。欸,别误会,可不是我想收,这是你硬要给的。” “噢,长辈的长辈,也是逢年过节必提的话头。嫔妃得宠,都想顾念娘家,不迭往娘家送金银珠宝。爹爹看不过去,劝她们收敛些。嫔妃们自然不愿,一起回:‘噢,怎么的,官家的家是家,她们的娘家,就不是家吗?’听禁中年长的傅母说,二十多年前,我们这辈还没出生时,嫔妃们就顾念娘家,尤其是淑妃娘子。” 浮云卿兴高采烈地比划着,“淑妃娘子对爹爹说:‘我娘今年五十,年龄已高。说句不好听的,她还能活几年?难道我尽孝心都是错吗?’结果,你俩猜怎么着……” 敬亭颐听得认真,顺势问接下来的走向。 卓旸被她这道钩子勾得心痒,让她不要故弄玄虚,赶紧说罢。 浮云卿笑得不能自已,“结果这套话术说了三十年。‘我娘今年六十,还能活几年?’‘我娘今年七十,还能活几年?’‘我娘今年八十,还能活几年?’你俩是没见爹爹的脸色有多好笑。偏偏他没辙!老夫人是他岳母,他只能认栽!” 明明是给别人讲笑话,结果反倒把自己笑得捂着肚打滚。 其实浮云卿说的这些事,家家都发生过,并不新鲜。可这些不新鲜的事,于敬亭颐与卓旸而言,却无比遥远,甚至虚无缥缈。 他们从不知,过年竟是这么丰富多彩的一件事。 浮云卿说,欢欢乐乐过大年。届时京城里炮仗声不断,兄姊们拖家带口地齐聚禁中。围炉烤火,闲聊噇酒,在更夫敲响的梆子声中,一起守岁。 次日拜年磕头,来往道一句新禧。无论是大人还是小孩,都会换上新衣裳,挨家挨户串门拜访,讨要核桃干果。初二走亲戚,年青辈免不了要登台唱曲背诗,被各家大人烜耀一番。 这些于浮云卿而言,都是过够过腻的事,然而却被敬亭颐与卓旸向往。 虢州庄的新年,是死一般的岑寂。惠嫔,前朝最后一位名正言顺的贵人,死在数九寒冬。 大年初一,是敬亭颐的生辰,也是惠嫔的忌日。 在敬亭颐看来,是他的出生,克死了他命运多舛的母亲。他没享受过母爱,没享受过拜年的滋味。 起初庄里很穷,衣衫褴褛是常事。敬亭颐穿得破破烂烂,手脚冻裂,发抖打颤,但仍埋头苦学,埋头苦练。 卓旸常戏谑地笑他,打小就是内敛性子,闷得像死人一样。别的孩子点炮竹炸牛粪时,敬亭颐在冒着风雪练剑。很长一段时间,卓旸都没见敬亭颐笑过。 敬亭颐不笑不哭,恍似一具行尸走肉,比死士还像死士。 敬亭颐说得对。恼人的秋风,总是裹挟着数不清的砂砾,净往眼里窜。 砂砾磨着眼睛,眼里酸,鼻腔酸,差点淌出热泪。 卓旸想,幸福的日子过多了,人就会变得矫情又脆弱。 他起身说去解手,浮云卿啧啧两声,嫌弃地摆摆手,让他快去快回。 卓旸当然不是去解手。他寻来帕子擦泪擤鼻,可心里那股酸劲,怎么都消散不了。 再踅回檐下,遥遥睃见浮云卿躺在敬亭颐怀里,捧着一册话本子出声读。 卓旸并不急着往前走,躲在廊柱后面,侧耳倾听这俩人的黏糊话。 浮云卿读到最后一页,“这对璧人,在亲朋好友的欢呼声中,慢慢走向婚房。满堂欢乐,唯独侍奉新郎多年的小厮,痛哭流涕。众人不解,问他为甚哭得这么伤心。小厮擤着鼻涕,泪眼朦胧地看向婚房。” “小厮感慨地说:‘家主已经十年没笑过了。’众人哄笑。全文终。” 浮云卿撅起嘴巴吐槽:“这些话本子里,总有小厮或婆子说:‘家主已经十年没笑过了。‘小娘子是家主带回家的第一个女人。’真是俗套。” 敬亭颐笑弯了眼,环紧浮云卿,拿起一册新的话本子,翻开第一页,读给她听。 “话说荆州有位卖油郎,姓张,单字成。某日赶集卖油,遇一小娘子……” 卓旸边听,边编着狗尾巴草。 抬起眸,见敬亭颐笑得真诚坦荡。 此时此刻,敬亭颐是真的幸福开心。 卓旸想,话本子里俗套的故事,其实都不断地发生在世人身上。 小厮说得真对。 卓旸默念小厮的话。 “敬亭颐已经很久不曾笑过了。” 秋风将浮云卿与敬亭颐柔顺的发丝,吹得紧紧交缠。 卓旸举起一个小兔抱萝卜状的狗尾草,朝浮云卿比划一下。 很合适,浮云卿会喜欢的。 卓旸知道,此时此刻,他已经没有必要再往前凑了。 那份心意,就随着风里的砂砾,静静飘散罢。经年辗转,兴许某一日,浮云卿来了兴致,会停下前行的脚步,稍稍侧身,往后方瞥一眼。 后方弥漫着厚厚的迷雾,他站在雾里,使劲朝浮云卿挥手。 她若能觑见他的奋力挣扎,便能看清他眼底晦涩又明亮的爱意。她若只觑见深不见底的迷雾,兴许再也不会驻留,大步朝前迈去。 留他一人在迷雾里,被荆棘丛扎得千疮百孔。他的血肉滋养干裂的地面与枯败的树林。用尽所有力气,起造春光大道。她乘着树荫,踩着平地,慢慢跑起来,将他甩在身后。 很可惜,他不能与她并肩同行。但也很荣幸,他消失在她最在乎他的时候。 兴许她会将他记在心里,直到生命尽头。 * 次日,大家又成群结队地来到琼林苑。 昨日见过面,道过礼,今日便不再讲究那些虚的。穿便服上马,拿起弓箭,谁也不让谁。 浮云卿也想凑热闹。她穿过人群,扯着官家的衣袖,流着假泪,求道:“爹爹,我也想射猎,您就让我去罢!” 官家捏着她的脸颊肉,“不行。你当射猎是闹着玩呢,树林里是真有猛兽,知不知道?是能吃人不吐骨头的野兽!小六,你跟着女眷们在棚里说话,好不好?等我们射猎回来,把最肥美的羊分给你,好不好?” 浮云卿嘁了声,“巾帼不让须眉,男人能做的,我也能做!” 浮子暇附和说是,“爹爹,您不是说,皇家的子女,文武都得会吗?放心,您让我与小六上阵,我全程护着她。” 圣人劝官家,“您就由着小辈们去罢。东林猛兽多,那去西林总可以罢。西林都是小兔小猪,伤不了人的。” 一群子女叽叽喳喳,这个有理,那个有理。官家扶额,无奈地说:“那好罢。你们去西林玩耍,千万不要去东林。” 浮云卿嘿嘿笑着应下。待男郎们骑马去东林后,她找来耶律行香,“要不要去西林射猎?” 耶律行香扽着衣袍,漫不经心地回道:“要去就得去东林。射小兽,不嫌丢人么?” 这话一出,令浮云卿深深感受到两人的差距。 就算是小兽,凭浮云卿这稀巴烂的射箭技术,也不一定能射中。而耶律行香,竟然想挑战猛兽丛生的东林,当真是女中豪杰。 浮云卿蹙起眉,犹豫着回:“爹爹交代,女眷不能去东林。” “偷摸去,谁会知道?再说,都能供皇家射猎了,这兽还能猛到哪里去?我不信,偌大的琼林苑,就没禁军来护驾。” 这话倒也在理。 真正桀骜不驯的猛兽活在山野,而不会在琼林苑出现。 犹豫时,耶律行香已经把一副弓箭挂到了浮云卿身上。 她潇洒帅气地上马,激起浮云卿无限艳羡。 耶律行香又给浮云卿下了一阵猛剂,她说:“我去东林,是去找舅舅。你跟着我,有舅舅和数位辽国使节护着咱们两个。你信不过我,难道还信不过舅舅他们那帮人吗?” 辽人生猛威武的形象,在定朝广为流传。 传闻里,辽人能手撕一头豪猪,茹毛饮血。要是惹他不高兴,连人都能撕开了吃。这般传闻,虽然有失偏颇,可不得不承认,人家武力的确高强。 浮云卿深吸一口气,说那好,“但是……我能和你共乘一匹马吗?” 霎时,耶律行香看浮云卿的眼神,渐渐变得怪异。在辽国,有情男女才会共乘一匹马。 难道浮云卿对她…… “别误会,千万别误会。”浮云卿瞪大双眸,连连摆手。 她羞赧地说:“我有些怕。” 好嚜,她这个人就是想到什么说什么,全然不顾及后果。她就是怕,怕得要命。要是不与耶律行香共乘一马,恐怕睐见猛兽,就会花容失色,大声尖叫。 耶律行香尴尬地挠挠后脖颈,“那你发誓,你喜欢男人。” “我发誓!”浮云卿信誓旦旦地承诺,“我绝对喜欢男人。” 她不懂,她只是想与耶律行香共乘一匹马,为甚还要发这种誓。但既然人家说了,那自己就只能照做。 耶律行香暗自比着俩人的身高。浮云卿比她高,坐在她后面合适。可浮云卿抖得像个筛子,坐后面怕是会被吓哭。 耶律行香下马,“你先上去。上马后,记得弯些腰,不要挡我的视线。” 浮云卿说好。 辽国的骏马高大,马腿比浮云卿整个人还要高。 耶律行香骑得飞快,浮云卿害怕地阖紧双眸,欲哭无泪。 “你能抱住我吗?”浮云卿说。 耶律行香犹豫不决。除了舅舅,她没抱过旁人。 嗳,她就不该提议要去东林。 可事已至此…… 耶律行香说好。 只要找到舅舅,就有人保护弱小的浮云卿了。 哼,中原人就是娇弱。 耶律行香扬鞭策马,直奔东林南侧,那是萧绍矩所在地。 那厢韩从朗挑选着弓箭,吩咐下属道:“多往东林里放些从山里抓来的猛兽。听说敬亭颐在南侧林,就往那处放罢。这个时候,公主应该在西林射猎。这不就给我造了个大好的偶遇时机吗?干脆把毒蛇大虫之类的,都放到南侧林罢。最好能咬死敬亭颐。” 下属说是。 山里的猛兽,被他们喂了一些疯药,遇人就咬,不会留活口。 这下敬亭颐在劫难逃。 作者有话说: 章节重复是订阅不够,补全即可。下章明晚~ 第80章 八十:秋猎(四) ◎他在命令她。◎ 琼林苑原本是座小御苑, 后来经三任官家不断扩建,最终与京郊山野相连。 起初,琼林苑平时朝外开放, 生意不绝。每遇殿试放榜,进士骑马, 自东华门成群结伴来赴琼林宴。后来秋猎、宴射、大小家宴,常在此举行。 站在骆驼虹桥眄视一圈,波光粼粼的水景,看久了容易腻。于是大家递嬗踱将东林, 这是琼林苑里最繁密的地方。 这里树荫遮天蔽日, 臭椿,水杉, 圆柏,红叶黄叶绿叶。骑在马上看,只觉晃眼。 官家带着几位皇子驸马, 慢悠悠地从南侧踅至北侧, 与早就守在北侧的朝官会合。 南侧那片划给辽人,而国朝在北侧射猎。双方明里暗里斗,谁也不想占下风。 韩斯机警,睐眼人群,没睐见敬亭颐的身影。趁着皇子驸马们射猎,走到官家身旁问:“官家,需要臣派人将敬驸马传唤过来吗?” 官家认认真真地擦拭弓箭,“方才大家聚在一起收拾行装时, 朕还瞧见他上了马, 跟在朕后面。年青人, 第一次经历皇家秋猎, 想是在到处乱逛。不碍事,去哪射猎都行。后山就这么大点地方,他还能跑了不成?再说,他跟小六黏糊得紧。朕让小六去西林射猎,说不定他也跟着去西林了。小辈的事,咱们做长辈的,就不多插手了罢。” 韩斯颔首说是,心里想,他还没官家开明。 褪去一身官服,韩斯回到家,仅仅只是个望子成龙的老父亲。 韩家家风甚严,男不兴纳妾,女不兴二嫁。韩斯谨慎,谨遵家训。他与夫人养了三个儿子,两个女儿,都是人中龙凤。偏偏某夜醉酒,与婢女苟合,生下一子。韩斯脸上蒙羞,暗地处死那个婢女,对小儿子却下不去手。 小儿韩从朗性情乖戾孤僻,韩斯怕他惹事,常打压责骂他。今下听及官家这番开明话,不由得一番感慨。 韩斯说道:“臣的儿子韩从朗,要是能具有太子的半点美德,那臣这辈子就无悔了。” 言讫,俩人一起远眺太子浮宁。 只见浮宁拉满弓箭,蛰伏在半人高的草丛里,“嗖”地射出箭矢,正中麋鹿的腰腹。 麋鹿扑通倒地,沉闷的声音像是把棒槌,在官家心里砸了两下。 官家抬眸,看浮宁轻车熟路地收拾猎物,擦拭弓箭,颇感欣慰。 若非时机不对,他真想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把这位才德兼备的太子,好好烜耀一番。 然而今下,他只能隐去这番心思,开口问韩从朗的去处。 “年青一辈,应该都会对射猎这事感兴趣呀。韩卿,怎么都没见过你家孩子上猎场呢?” 韩斯赧然回:“臣的几个儿子,都是只能掂笔杆的人,提个刀剑都怕得发抖,哪里还敢上猎场?就说臣的小儿子,脾性雌懦,跟个小娘子似的。他搬到永宁巷住,天天窝在府邸里,不知在捣鼓什么物件。他要是敢上猎场,哼,那肯定是被不干净的东西夺舍了!” 官家想,当真有父亲在外面不给孩子留一点脸面吗?韩斯做宰相,忧国忧民。为甚一回到家,就成了不受待见的长辈了呢? 亲生父亲,竟说韩从朗此人雌懦。官家冷笑,这个父亲当得稀里糊涂,连孩子脾性究竟如何,都不清楚。 韩从朗是个找事茬,是个收敛锋芒的刺头,这点官家比谁都清楚。 韩从朗不仅觊觎他的宝贝闺女,还想抢走他老浮家的大好河山,想得倒挺美! 官家心里纠结,射猎心不在焉。 年青人满怀蓬勃朝气,而他沧桑老态。坐在马背上,腰杆不自觉间就佝偻下去。马蹄越踏越慢,不迭有年青郎,越过他的马。箭矢一阵阵地射向猎物,恍似流星砸地,将官家的心也砸得兀突突的。 未几,官家竟成了队尾的老末。 陪伴他的,是同样苍老的通嘉。 通嘉本能地堆出一个谄媚的笑容,“官家,小底刚才派内侍去问了一圈,您射中的猎物,是东林里最凶猛的。可不是小底在夸大其词,您射中了一头吊睛白额大虫。官家,您宝刀未老,威风依旧。” 官家摆摆手,“可别再折煞朕了。朕如今的射术如何,朕自己心里清楚。通嘉,你这大监谄媚劲太足。先皇吃你这套,朕可不吃。把你这心劲用到培养新任大监上去罢。明吉不甘困囿禁中,想另寻出路,正好给苍巴空出一个位子。这不是你这做干爹的,梦寐以求的事情吗?” 通嘉硬着头皮,附和说好。 其实像官家这个年纪的男人,都爱说教。 给这个说说道理,给那个教教为人处世。上有老下有小的男人,总是觉得自己做事老道熟稔,年青人都要听他们的话。毕竟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嚜。 官家尚且如此,何况寻常男人。 通嘉跟在官家身后,心力交瘁地暗吁口气。 官家偷懒,他也想偷懒。叵奈内侍大监后继无人,他只得把全部精力都放到苍巴身上。但愿届时太子继位,苍巴能得新君信赖罢。 这厢官家散漫地踅近年青人身旁,见两位皇子,正起劲地分着那头大虫。 秋猎不能较真,较真起来,谁都射不中一头猎物。大家乐呵呵地笑,说官家射术又精进不少。官家也只是笑,搬来一条杌子,听年青人聊天南海北,借此消磨时光。 浮路想念他的妹婿敬亭颐,因问:“爹爹,妹婿他去哪儿了?都快晌午头了,儿都没见过他的人影。” 浮俫附和说是。他这次肯出相国寺,是给敬亭颐一个面子。 妹婿盛情邀请,他怎能不去?就想趁着秋猎的大好时机,与敬亭颐畅聊一番。哪知如今别说攀谈,就是个人影都没看见! 浮俫叹,这分明是诈骗。他口不择言地说:“早知如此,儿还不如与赛红娘一道策马快活。” 官家眉头紧皱,斥责道:“你还没跟那江湖女子分开?朕告诉你,朕的皇媳,绝不能出身江湖!要么,你把朕早就选好的贵女给娶了。宗室里,就你没个家室,天天窝在寺庙里,不像话。想做和尚,好,朕不拦你。朕褫夺你的爵位,收回你的食邑封地,让你做一无所有的白身。不是想做和尚么,那就去做呗。” 浮俫可不怕官家的威胁。早在他第一次进寺庙时,官家就气急败坏地摔东西,拿命威胁他,嫌他丢浮家祖宗的脸。后来官家百般利诱,都没能让他回头。 浮路与王曾之见状,赶忙把这俩互看不顺眼的父子拉开。 这头浮宁撒开了欢,平时他遭王西语严加管束,在东宫当受气绵羊。眼下耳边没了王西语的絮叨,浮宁恍觉自己像一头饿狼,而他的箭矢是獠牙,一口一口撕咬着猎物。 比及折回官家身边,大家早已生了厌倦心思。 就等官家开口说一句话。 “欸,既然都累了,那就回去罢。” 浮俫浮路兄弟俩握拳说好。浮宁沉稳一些,贴心地说:“爹爹,您也辛苦。” 官家啧一声,指着兄弟俩,感慨道:“能不能学学大哥。俩长不大的小孩,朕都挖不出个长处夸你俩!” 当然,说是这么说。皇家的子女,或品行不端,或放浪形骸,但脸总是美的俊的。 官家偷摸觑眼他的儿子们。真俊呐,他想,光是这张脸就能迷倒一片贵女。不过老浮家的扎眼,不在儿子,而在个性鲜明的女儿。 尤其是他的女儿浮云卿。嗳,他是词穷的老父亲,当真找不出个合适的词来夸赞她的美好。 既然浮云卿受尽舐犊之情,那她理应为国朝贡献付出。 想及此处,官家起身,掸落衣袍下摆沾着的白茅草。 “咱们先回苑里的侧殿歇息,朕有些事要与你们这群年青人交代。” 烂漫山野上的天空,总是离人格外遥远。官家信马由缰,抬眸睇着湛蓝的天。 看得久了,总觉这片天空少了点什么装饰。 细细想,无时无刻地想,终于想了出来。 “少云。湛蓝的天空没云,看起来很奇怪。”浮云卿百无聊赖地揪着狗尾草,嘟囔说。 半刻钟前,耶律行香见了萧绍矩,二话不说地跟在他身旁,反把浮云卿留在了林里。 起初浮云卿扯着耶律行香的衣袖,说:“你陪陪我,好吗?我一个人害怕,总感觉这林里阴森森的,恍若背后有无数只大虫盯着我。” 耶律行香难得没嗤笑她,耐心安慰一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处是定朝土地,你是定朝人。来这里射猎,分明得心应手,像在家那般亲切。有什么好怕的?” 言讫便一溜烟地窜没影儿。 人家说得对。每年秋猎,浮云卿都会悄摸溜进东林,瞎踅摸一圈,没找到好玩的,再灰溜溜地折返回去。 可今年不一样。她的确感到危险步步紧逼,脑里上演着刺客刺杀她的恐怖画面,差点把自个儿吓破胆。 耶律行香找萧绍矩,那她找辽国使节总可以罢! 结果使节亦步亦趋地跟着萧绍矩,不知窜到了哪里去。 一帮不解风情的粗心辽人,并不在意浮云卿害怕不害怕。 他们只在乎输赢,只想抓紧时间,多猎几头兽,好在定朝人面前烜耀显摆一番。 一时各自分散,射箭策马声,自四面八方而来,传到浮云卿耳里。 好罢,人家不在意她,那她总得在意自己。浮云卿认命地提起弓箭,拉弦射箭。 “嗖——” 这箭射空。 “嗖——” 这箭射歪。 “嗖——” 呔,怎会有人越射越差劲!最后一箭脱弦,竟直愣愣地射在她自己脚下。 箭矢斜插在土里,她脚下是一个坑坑洼洼的土坑,溅起的砂砾反弹到她鞋面上。 她提着衣裙,连连往后退。 眼前这个丑陋的土坑,亘在前头,像是在嘲笑她低劣的射术。 浮云卿找了颗树,泄气地欹着树坐。 来的路上,耶律行香告诉她,敬亭颐骑马往北侧去了。 北侧与南侧中间,隔着几座崎岖的山坡,距离遥远。两侧遥遥相望,谁也看不见谁。正因隐蔽性好,故而官家与萧驸马两帮人射猎,选在了南北两侧,互不干扰,各凭本事。 伤感的时候,浮云卿觉得自己是这世间最有灵气的诗人。她折来一截树杈,胡乱在土地上划拉几下,将坑洼的地扽平整。 她想,她要写出一首属于她的诗。 然而划拉半晌,再拽回思绪,竟见地上歪七扭八地写了句:“万里关山一梦成。” 某次读书,敬亭颐给她出题,下句正是“万里关山一梦成”,让她对上句。 她略懂平仄对仗这方面的讲究,可思来想去,怎么也对不出上半句。 那次敬亭颐格外严厉,她献了几个吻,都没能让这位男郎松懈半分。 没辙,她可怜巴巴地说:“只能梦关山么,巫山成不成?” 好嚜,她这句急转弯,把壮志难酬的情怀,直接转到了帷幔里。 敬亭颐敲着她异想天开的脑袋瓜,一口回绝说不成。 后来下课,见她失落地欹着窗,于心不忍,踅回她身旁,轻声道:“巫山也成。” 万里巫山一梦成,总带着引人遐想的深意。 俩人认真探究上句到底该对什么,说着说着,两张嘴皮子就碾磨到一处去。 而今浮云卿欹着乌桕,身旁却少了个人。 思念真是件玄乎的事呀,黏在一起时不想,一旦分开,就想得要死要活。 浮云卿揿紧树杈,当勤奋的挖土工。 耳边穿过辽人射箭拔弩的凌厉声,时不时夹杂着几声低语。 浮云卿不由得叹口气。 这个时候,耶律行香应该在与萧绍矩卿卿我罢。 原本她也可以,叵奈多提一嘴,非得要凑射猎的热闹。这下倒好,提出这个建议时,孤零零一人。如今坐在这棵树下,仍旧孤零一人。 不知挖了多久,四周渐渐凝成死一般的岑寂。 “嘶——” 什么声音? 浮云卿骤然发冷,脊背直往树上贴。 窸窸窣窣的声音,越来越响。 浮云卿头皮发麻。心里一阵恶寒,不禁连打哆嗦。 好像是有什么活物蠕动着身子,爬过树叶,不断朝前走。 “啪嗒。” 一片乌桕叶倏地从枝桠上划落,旋转着飘到浮云卿手里。 浮云卿扔掉树杈,抱着膝,此刻恨不得融进树里,祈求躲过一场未知的浩劫。 “啪嗒。” 又一片树叶划落。 欸,为甚会觉得这阵窸窣声,离自己越来越近呢。 浮云卿竖起耳朵,仔细辨认声音的方向。 一想吓一跳。这声音,竟是从她头顶传来的。 浮云卿稍稍侧身,慢慢扬起脖颈,抬眼看去—— 有条三角头,外凸眼,尖尾巴的黄金蟒蛇,正盘在她头顶那道枝桠上面。 她打量蟒蛇,蟒蛇也伸出细长发黑的舌头,发出“嘶嘶”的声音,探出可怖的三角头,从上到下地打量她。 蟒身长而粗,身有浮云卿的小腿那么粗。 它正在蜕皮,尾巴一甩一甩,不迭将树叶甩落。 蛇在蜕皮,表明这是它食量最大的时候。 白花花的蛇衣,一部分绕成圆圈,在枝桠上面留着。另一部分,像条能勒死人的白绫,缓缓下落。 未几,蛇衣精确地落到浮云卿头顶。 蟒蛇尾巴翘起,继而拍落,压住了蛇衣。因此指甲般大的蛇衣,正好卡在浮云卿的鬓发里。 浮云卿脸上肌肉颤抖,她紧捂着自己的嘴,千万不能尖叫出声。 敬亭颐教过她,遇蛇不要动,不要跑,什么都不要做,不要发出一丝声响。 蛇的眼,狭小丑陋,眼力不好。不发出声响,它只当周遭空无一物。 越艳的蛇毒性越大。艳丽的身加之三角头与尖尾巴,是毒中之毒。 浮云卿竭尽全力凝神屏气,她抬头与蟒蛇面面相觑。 她不怕蜘蛛蜾蠃,就怕这般蠕动的,吐着粘液的,阴冷的丑陋东西。 旷野里的风静悄悄的,骑马射箭的声顷刻消散,再也传不到浮云卿这处。 静默半晌,蟒蛇没看见活物,无聊地甩甩尾巴,扭着长身欲走,然而却乍然听见—— “唔……” 浮云卿清泪流了满脸。本来是默声抽噎,不曾想哭得太凶,不小心委屈出声。 霎时,那条蟒蛇张大尖嘴,飞快向树下探身。 那张大嘴,几乎要把浮云卿整个人给生吞进去! “啊!” 浮云卿再难捱惊恐,尖叫地爬起身,奋力向后方跑去。 奔跑的声音传到蟒蛇这里,它辨清传声方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爬向浮云卿身边。 腌臜恶心的蟒蛇将浮云卿绊倒在地。浮云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绝望地往外爬。 蛇缠得愈来愈紧,浮云卿隐隐感到窒息。 老天,难道她要命绝于此!她不想做国朝第一个被蛇吃的公主! 干燥的蛇身缠上她的小臂,狰狞的蛇舌时而滑过她的脊背,时而擦过她的指间。 浮云卿绝望地阖眸,她心里默念一句遗言:十八年后又是…… 欸,不对?她腰间明明别着一把匕首,是今早出发前,敬亭颐递来的。 浮云卿佯作臣服,趁蟒蛇探身打量她,赶紧拔出锋利的匕首。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刺向这条恶蛇的七寸。 “不可!” 霎时一道熟悉的声音传到浮云卿耳里。 凝眸远睐,竟见敬亭颐飞快从远处跑来。 一贯澹然矜贵的他,现下满脸担忧,直直朝她奔来。 他故意喊得大声,“此蛇疯性大,刺七寸杀不死。” 浮云卿看得痴。 他换了一件她从没见过的衣裳。月白袍素宫绦,将他劲瘦结实的身材,淋漓尽致地烘托出来。他没有再戴中规中矩的幞头,头发仅用一根白束带挽着。 即便泪眼朦胧,可在浮云卿眼里,敬亭颐义无反顾的身影,无比清晰。 她清楚地睐见,清冷的谪仙,荡起规整干净的衣摆,下了三十三重天,义无反顾地,不要命地朝她奔来。 她已经没有力气以同样大的声音,去回应他了。 她喃喃地说他是傻瓜。语气平淡落寞,可泪珠断了线,凄惨地往外淌。 傻瓜。 傻瓜。 傻瓜。 …… 那条蟒蛇比他还壮,可他却把蟒蛇引到了身边。 蛇身一击脱离,浮云卿得到了梦寐以求的活命机会。她得趁此良机,拼了命地往外跑。 不能回头,不顾一切地往外跑。她得先活下来,来得及的话,再去搬救兵。当然,很有可能,等她搬来救兵,敬亭颐已经被蟒蛇吞吃入腹。 可浮云卿泄了全身力气,她已经没有力气跑了。 她会亲眼目睹,蟒蛇是怎样折磨她的驸马,怎样折磨这个令她日思夜想的人。 浮云卿阖眼,眼睫被泪花湿透,连抬眼都觉得无比艰难。 她凄凉地睁开眼,却见敬亭颐利落地揿剑出鞘,剑花狂挽,动作迅疾。 浮云卿看不清他的动作,只能睃及几道凌厉的白光飞快闪现。 接着,耳边传来一阵沉闷的声音。 狰狞的蛇头,落在地上。蛇血顷刻迸溅,洒在疏松的土地里,将土蒙蒙的灰尘,死死盖紧。 提剑斩蛇的姿势很熟稔。明明是个潇洒利落的动作,可正是这个动作,激起浮云卿内心最深处的恐慌。 像是杀过很多人那般熟稔,像是无数个日夜砍掉仇家的头颅,那般熟稔。 敬亭颐收剑,朝浮云卿递手。 “没事罢?”他问。 这只是一句出于礼貌的问候。浮云卿狼狈地躺在土地里,脸颊通红,泪珠不止,这不像是没事。 “敬……敬先生。”浮云卿试着找回自己的声音。 她想问,你之前是不是杀过许多人?但这话问出,反倒显得她像个不懂感恩的白眼狼。 何况不等她问话,数条蟒蛇一齐朝俩人这处袭来。 黑漆漆的,紧紧交缠,飞快蠕动。 看清那物后,浮云卿登时瞪大双眸。 那是个巨大的蛇团。蛇头阗挤,腌着水光的长舌头,像数条恶心的肉虫,飞快旋近二人身旁。 “敬先生小心!” 相较于浮云卿的满心惊慌,敬亭颐倒一脸淡定。 来一条,杀一条。来一堆,杀一堆。 是人是蛇,于他而言,都无甚大用。 敬亭颐将手覆在浮云卿眼前。 “闭眼。”他命令道。 “我不叫你睁眼,你就不要睁。” 他在命令她。 他很少说出锋芒毕露的话,也很少做出强硬冷血的事。 浮云卿听话地阖眸。 她的脑里,不迭浮现出破碎的画面。渐渐拼凑完整,在她面前徐徐展开。 身着白衣的年青郎君,守在她身前,对抗邪恶。 白衣被血液染透,郎君的眼神愈发坚定,像是杀疯了,从圣洁的神坛跌落,剥落腌臜的气息,染上她的味道。 这是话本子里常见的画面。 却在此刻,真真切切地在浮云卿眼前上演。而她顾不得那些有的没的,抖着身子,泣不成声。 此刻,有人正在分解消磨她的痛苦。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4-24 23:25:08~2023-04-25 23:53: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等你的星 20瓶;34200402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1章 八十一:秋猎(五) ◎臣会带您出去。◎ 官家一行人在东林北侧, 而这群妖物在南侧。 难道是冲着萧绍矩而来? 敬亭颐敛眸凝神,剑花挽得迅疾,将堆成球的蛇头一齐割下。 这么多条剧毒蟒蛇, 不像是中原产物,倒像是从南疆雨林里攀山越岭过来的。 “铮——” 剑身被髹红的蛇血浸透, 鼻腔里充斥着腥臭的血味。 敬亭颐嫌恶似的侧身,而那蛇团被他激出了凶性,呲着尖牙利嘴,不迭朝他爬来。 这头浮云卿已经踅到一棵树下。 她想帮敬亭颐, 而不是像个手足无措的废物, 等待他来拯救。 困囿险境,就算有人在消磨她的痛苦, 她依旧想挺直腰杆,做力所能及的事。 躲在树后,浮云卿握紧手里的弓箭, 犹豫再三, 悄摸睁开眼。 只见满地凸眼蛇头,耷拉着分叉的长舌,一动不动地躺在泥盘盘的地里。 由数条蟒蛇交缠而成的蛇球,已被敬亭颐削去十之五六。 蛇球肉眼可见地变小,削下的蛇头令人恶心倒胃,可敬亭颐动作迅疾优雅,时而跃到树枝,时而跳落在地。 浮云卿不合时地想到壁画上跳舞的仙女。敬亭颐美得跟那仙女似的, 只不过他是男仙, 他在杀蛇。 蟒蛇听动静攻击, 今下只能听及敬亭颐挥舞长剑的声音, 并没注意到浮云卿拉紧弦的细声。 蛇球中间是一条王蟒,四周蟒蛇有意护着它。因此敬亭颐无法接近这条王蟒。他削掉的,始终是外围无关紧要的蟒蛇。 蛇愈来愈少,但蛇团愈缠愈紧,两方陷入僵持之际。 又一阵厮杀,王蟒翻了身,慌乱间将七寸袒露出来。 好,就是现在! 浮云卿眯起眼,将弓箭对准那条探头王蟒的七寸。 千万得射中,千万得射中。 心里把能求的诸仙班都求了个遍,甚至还求了许太医。 保佑,保佑…… “嗖——” 锋利的箭矢携带着浮云卿全身精力,骤然射穿王蟒的七寸。 蛇球顷刻解散。王蟒抽搐着泚血,剩下几条蟒蛇犹豫地窝到原地,一时不敢上前。 敬亭颐抓住时机,长剑倏尔一挥,削下最后几个蛇头。 血液泚成妖冶的红花,先前岑寂的树林,经过此番战斗,恍似人间炼狱。 敬亭颐跃出血地,大发慈悲地将数枚狰狞的蛇头拢到一处。 他没闲心思去找一条溪流,清洗血剑。他提着剑,慢条斯理地踱到浮云卿身边。 除却先前那阵慌张,战斗时,他始终澹然冷静,甚至朝浮云卿递去一个鼓励的眼神。 敬亭颐克制住想揉她发顶的冲动,手指垂到身侧,敛眸说道:“做得很好。” 浮云卿还没从那番惊险场面里回过神,心有余悸地说过奖,过奖。 后来倏地回神,满心纠结。这个时候,逞什么强说过奖! 她怕得要死,两股颤颤。若不是欹着粗壮的树身,早歪歪扭扭地瘫倒下去。 刚想开口说什么话,便听敬亭颐提了句:“但是……” 只要不傻都会懂,“但是”这词一出,“但是”后面引出的句子,才是真正想说的。 “不听话。”他斥责道,“不是让你不要睁眼吗?” 浮云卿嘟囔说憋不住。 “再说,没有我的箭矢,王蟒也死不了。” 俩人在短时间内历经生死离别,今下见面,只叹活着真好。听不听话,在生死面前,不算什么事。 敬亭颐叫她跟紧自己,赶快踅出南侧林。 他有很多话想问浮云卿。 她怎么会来东林?她是一人来的吗?来的时候,有发现这处的异样? 最想问的是:有没有察觉出是何人将发疯的猛兽引到此处? 然而这些疑惑的问话,都被他压在心底,最终安慰一句:“都过去了,不要怕。” 哪想天公不作美。甫一迈步,便听见周遭传来一阵虎啸狼嚎声。 虎常独自捕食,而狼常成群结队捕食。 敬亭颐停脚,将浮云卿紧紧掩在身后。 浮云卿被这嘶吼声吓得够呛。以她那不上台面的射术,射中蛇七寸已是万幸中的万幸,再要她去射豺狼虎豹,难于上青天! 她环紧敬亭颐的腰,雌懦问:“敬先生,这处为甚会出现这么多凶兽?往年也没遇上过这种情况呀。是不是有人故意放兽归林,要对付仇家?” 敬亭颐带她踱将一个较为安全的地方。 他想浮云卿猜得对。这次遇险,是有人故意为之。若他没及时赶来,怕是浮云卿就得丧命在此。 是谁阴险至此,竟敢在秋猎时候,冒险做事? 浮云卿没听到他回话,又蹙眉问:“敬先生,你是从哪里赶来的?我跟着行香来此射猎,他们一帮辽人做他们的事,我自己待在这里。想你好多次,总算把你给想来了。” 敬亭颐擦净手,拍落她裙摆的土块,回:“臣在北侧林。臣没跟着官家他们射猎,信马由缰地四处瞎走。再折回时,见官家他们那队人已经折回苑里。臣想,那不如去南侧林看看罢。这个决定,无比正确。幸好来了……” 否则他无法承受那个悲痛的结果。 南侧林不算大,想必此时萧绍矩已经听到这处的打斗动静,不迭往这里赶了。 敬亭颐将那柄掉在土地里的匕首擦净,摁进浮云卿冰凉的手心里。 “把匕首拿好。”敬亭颐说道,“蛇血有毒。您近距离刺蛇,蛇血定会反喷您一身。到时得不偿失,不划算。” 浮云卿说好。 凶兽的脚步愈来愈近,嘶吼声在空旷的山野荡出回声,吓得浮云卿连连打哆嗦。 她小声说:“敬先生,单靠咱俩这力量,打不过这群猛兽。要不想办法逃罢……其实,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及时逃跑,不失为一条明路啊。” 这番道理,不傻的都懂。浮云卿想,敬亭颐比她懂此刻该做什么。可她在敬亭颐怀里闷了许久,半天不见他挪步,一时口不择言地出声劝解。 敬亭颐揣度着当前的局势。逃跑,于他与浮云卿而言,不是件难事。 他大可以搂紧浮云卿,施展轻功,游离于树桠之间。以他的功夫,眨眼间就能将浮云卿带离此处。 可他想做的,远不止这些。 犹豫间,见蛰伏的凶兽猫着粗壮的腰身,从林影里走出。 两群眼泛绿光的饿狼,一头站在石块上俯视打量的吊额白睛虎,不怀好意地打量他们俩。 浮云卿紧张地揪紧敬亭颐的衣袍,“敬先生,咱们赶紧跑罢。” 敬亭颐却回:“出现在您面前的所有猛兽,都被下了一种疯药。他们被人引至此,想来谋杀您。” “谋杀我?”浮云卿不可置信,“我没有什么仇家,为甚要来谋杀我?” 敬亭颐揿紧剑,在这紧要关头,忽然想通了这件事。 这群凶兽,是冲他而来。 那厮知道他骑马到北林射猎,知道他会趁此时机与萧绍矩说事,故而将猛兽投到南侧林。不仅想害他的命,更是想挑拨辽国与定朝的关系,引起内乱,为那厮的上位造势。 想及此处,那厮的身份也就水落石出了。 正是韩从朗。 韩从朗假借不爱射猎的由头,为他放兽归林的行径打掩饰。 “是韩从朗。”敬亭颐说,“他不是要害您,而是要害臣。” 浮云卿瞠目结舌,她不知敬亭颐是怎么推理出事情原委的,只能傻呆呆地仰头睐他。 只觉敬亭颐身遭披了道光辉,她窝在他怀里,那智慧的光辉也洒在她身上,把她的智力也往上提了提。 “敬先生,你是想把韩从朗引出来吗?” 敬亭颐颔首说是。 他说:“您放心,臣会把你带出此处。” 浮云卿说好。 言讫,只见那群凶兽像是得到指令似的,一齐扑向俩人这处。 “闭眼。” 敬亭颐说道。 这次浮云卿乖乖地闭上双眼。她被敬亭颐箍着腰身,眼前黑黢一片,耳边穿过凌厉的风。 接着,她双脚离地,身子竟飘到了天上去。 她是飞起来了? “敬先生,我……我还活着吗?” 当真没有变成一缕游魂,而是真真切切地以活人的身份,飞到半空中去吗? 敬亭颐哭笑不得,“卓旸难道没教过您轻功吗?” 浮云卿摇头,“他说我不是学武的料,我也用不到轻功。再说,简单的防身术我都没学会,哪有资格去学轻功。” “睁眼。”敬亭颐澹然说。 浮云卿颤着眼睫,敛眸往下睃一圈。 原来此刻俩人正站在一颗高大的乌桕树上面,踩着结实的树桠,而下方的凶兽无能狂怒。 有几只胆大的饿狼,抓挠着树根,好似想爬到树上吃人。 敬亭颐搂紧浮云卿颤抖不止的身,“在这里稍等片刻,等人来。” “等谁来?”浮云卿好奇地往底下扒头,只睃见丑陋的饿狼,与那头蓄势待发的大虫,并没窥见来人的身影。 话音甫落,不知从何处射出数道箭矢,百箭齐发,一箭接一箭地射向狼群。 耳边“嗖”一声,又“嗖”一声。 浮云卿想,从今往后,她怕是都不会忘却弯弓射箭的声音了。 敬亭颐拢着她的腰肢,伸手指向西北侧。 萧绍矩那群人,正伏在西北侧的树林里,不迭射箭,霎时将狼群杀得团灭。 “敬先生,原来你等的人,是萧驸马他们。”浮云卿满心感慨。 其实跟着敬亭颐这般机警聪慧的人,不全是好处。 他愈是云淡风轻,愈是衬得浮云卿毛躁呆愣。他运筹帷幄,而浮云卿满心惊慌。他是平静的万年潭,而她是沉不住气的一瓯水。 她明明不算愚笨,却在敬亭颐的衬托下,跟个没头脑的傻瓜似的。 当然,好处更多。譬如眼下,浮云卿只需待在敬亭颐怀里,万事不需操心。只要敬亭颐在,任那困境阻拦,他们照样能破局解境。 现在这处,只剩下一头孤零零的大虫。 敬亭颐与暗处的萧绍矩交换个眼神,旋即垂眸朝浮云卿说:“我们可以走了。” 剩下的事,萧绍矩会处理。 耶律行香抬眼,不解问:“舅舅,是谁下的狠手?若不是我们没走远,他们就要丧命在此了。” 萧绍矩在箭矢上搽着毒药,继而拉弯龙舌弓,骤然松手。 那头吊睛白额虎,应势倒地。 “凶手是谁并不重要,这是他们定朝内部的事。他们爱怎么斗就怎么斗,我们不需关心此事。我们只要把幕后推手引出来就好。” 事情到这里,算是告了一段落。 耶律行香若有所思,“那我们要折回琼林苑吗?大晌午头,官家设宴待客。我们在此逗留,怕是不好交代。” 萧绍矩犹豫道:“不急,再等等。要是还有猛兽出现,我们能将其一网打尽。” 随行使节萧荥勒紧缰绳,凑到萧绍矩身旁,低声问:“驸马,猛兽这事,要跟官家说吗?” 萧绍矩静静观摩着这片血气冲天的土地,“不要提,派人清扫这处,将死尸都烧干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说出来,不免带着阴谋论的意味。官家此人城府深,在他面前,言多必失,干脆不说了罢。” 大家交谈一番,有的下马清理死尸,有的四处打探,看看还有没有猛兽遗存。 未几,一阵妖风吹过,林梢间,异常岑寂。 萧绍矩抬手,叫停大家的动作。 不好。 “快!都上马!往东头走!” 萧绍矩甩着马鞭,顾不上解释,直奔东侧茂密的树林。 先前敬亭颐带浮云卿离开此处,往东侧走。 走东侧回琼林苑,是一条捷径。这条路不用爬山坡,但风险却大。 因着东侧有一处陡峭的山崖,林木掩映下,很难发现。一不小心,就会坠崖。 那阵妖风里夹杂着细微的虎啸声。 萧绍矩猜得没错。方才杀死的猛兽,仅仅是韩从朗放出来的一小部分。韩从朗料断敬亭颐会抄近道,便将剩下的猛兽,都设在山崖处。 敬亭颐没料到韩从朗阴招一套接一套,此刻甩剑,颇显力不从心。 浮云卿被他摁在坡上,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只能待在原地,焦急地扒头张望。 幸好这时虎兽都待在地面,她站在坡头,能清楚地睐见下方形势。 她给敬亭颐指着虎兽所在的方位,好让他能更快地脱身。 但仅凭二人的微薄力量,并不足以对抗一头接一头赶来的虎兽。 浮云卿眼前一黑,韩从朗到底是从哪儿找来那么多头虎兽,将其引在这处。 再一抬眼,竟见萧绍矩那帮人马飞快踅来。 “敬先生,萧驸马带人来了!”她探身喊道。 敬亭颐颔首说好,扬起一抹安慰的笑,抬眸看向浮云卿。 然而待看清坡上形势,那抹真诚的笑容,倏地僵住。 不知何时,有两头虎兽,悄无声息地爬到山坡头,正虎视眈眈地伏在浮云卿身后,欲做致命一击。 敬亭颐握紧长剑,“跳下来!” 浮云卿见敬亭颐一脸严肃地盯着她身后看,也不自主地侧过身,飞快地向身后瞥了一眼。 惊心动魄,还不如不看! 她颤着身连连向后退,虎兽一见,霎时龇牙咧嘴地朝她扑来。 而地面上的数头虎兽看见敬亭颐往坡下跑,连忙跟着他移动。 一时坡上的,地上的虎兽,一齐朝敬亭颐与浮云卿跃去。 “嗖——” “嗖——” 萧绍矩连连射出毒箭,随从也搽好了毒药,精准地射中虎兽。 黄沙灰尘与土块砂砾,扬起百丈高。 耶律行香被呛得连连咳嗽,眼里进了沙,难受得紧。她赶忙揉揉眼,瞪大双眸,跟在萧绍矩身后,扫射奄奄一息的虎兽。 浮云卿脚一崴,失重地滑落山坡。 她阖紧眼,意料中的疼痛却没有到来。迎接她的,是一个宽阔紧实的怀抱。 敬亭颐稳稳地接住了她。 “还好没事……还好没事。”他后怕地喃喃道。 不等他松口气,就听萧绍矩吼声喊道:“小心身后!” 敬亭颐睁眼,却见有头未被弓箭射中的虎兽,直直朝他与浮云卿扑来。 那头虎兽,扑的是浮云卿的身后。 并未多想,敬亭颐飞快侧身。俩人颠倒位置,他的后背直对虎兽。 “嗖——” 又是一箭,正中虎兽脊背。 不曾想那虎兽倒地之前,猛地将利爪往前一伸,登时划破了敬亭颐的右臂。 那道伤口长而深,豆大的血珠不断往外冒,触目惊心。 “敬先生!”浮云卿拽住敬亭颐的右臂,满眸心疼,“你还好吗?” 这点伤痛,不甚紧要。敬亭颐说没事,“回去处理一番就行。” “恐怕你回不去了。” 韩从朗慢慢踱出,他站在浮云卿先前站过的山坡头,洋洋自得地欣赏着今下这混乱场面。 韩从朗蓄力吹了一个响亮的口哨,三头变异的虎兽便窝在了他的脚边,蓄势待发。 三帮人齐聚断崖边,敬亭颐嗤笑:“这么快就坐不住了?” 韩从朗扫一眼受伤的敬亭颐,旋即转眸睐着浮云卿。 “公主,你怎么不听话呢?”韩从朗把玩着手里精巧的弓箭,正是先前被浮云卿随意抛掷在地的那把。 “你乖乖待在西林,等着与我幽会不好吗?非得跑来东林,还跑到了南侧林。啧,不听话,真是欠调.教。原本这群疯兽,仅仅针对敬亭颐。”他无奈地摊摊手,“他一人死就好囖,你看你,非得插进局里。” 言讫,瞥及萧绍矩那帮人,又开口嗤笑道:“敬亭颐,你能耐不小,还能把辽人拉来。嗳,辽人我不能杀,那杀你总可以罢。” 浮云卿想,真是人不要脸天下无敌。先前韩从朗还能装装伪君子,今下竟然连装都不装了。 韩从朗那张脸,真是令人作呕。 敬亭颐笑得森然,“所以呢?你想让虎兽杀我,将我撕得四分五裂?” 韩从朗回为什么不。 他站在坡上,能清楚地看见敬亭颐带着浮云卿,不断往断崖边退。 “噢,我懂。你不想被我杀死,你想自己跳崖死,对罢?”韩从朗话头忽转,“可我怎么知道,你掉下去,到底会不会死?所以嚜,在跳崖之前,你得先被虎兽重伤。” 一声令下,三头狰狞的虎兽猛地扑落地面。 觑见萧绍矩再次架起毒箭,韩从朗劝道:“欸,且慢。萧驸马,这三头虎兽,你应该很眼熟罢。不错,正是我千辛万苦从耶律隆庆那处借来的。耶律隆庆是你的岳丈,你要忤逆岳丈,来救他吗?” 萧绍矩一愣,瞥向耶律行香。 耶律隆庆为人暴戾,不仅不看好耶律行香与萧绍矩的婚事,还想窜空子,将萧绍矩手里的权抢回来。因此他与萧绍矩的关系,十分微妙。稍微不注意,俩人就会斗得死去活来。 耶律行香不愿看见她的父亲与舅舅互相残杀的场面。她摇摇头,示意萧绍矩不要动。 她悲悯地望向站在悬崖边的浮云卿,朝浮云卿道了个歉礼。 抱歉,她身不由己。 韩从朗觉得这事十分讽刺,笑弯了腰,差点喘不上气。 三头虎兽围着悬崖边的俩人打转,只待韩从朗一声令下,便会将俩人吞吃入腹。 局面僵持之际,林里倏地又窜来一帮人。 为首的是卓旸,他骑着高头大马,后面跟着一批死士。 卓旸满眼憎恶,“韩从朗,你疯了吗?这是皇家御苑,你在这里杀人,当真不怕官家追查?” “我不在乎。”韩从朗冷声说,“我、不、在、乎。” 疯子,当真是疯子。 浮云卿被韩从朗没脸没皮的话气得浑身发颤。 四拨人,各据一方,局面僵持。 哪怕身上挂了彩,敬亭颐仍旧淡定,好似他脚下踩着的不是悬崖,而是一处再普通不过的平地。 算算时间,最后一拨人,就要到了。 现在,他要破局。 敬亭颐将浮云卿的腰环得更紧,两道身子紧紧相贴,不留半寸空隙。 他窝在浮云卿耳边,哄道:“相信臣,臣会带您出去。” 浮云卿不带迟疑地说好。她知道敬亭颐在想破局的办法。 只是没想到,所谓的破局,竟是跳崖。 刹那间,两道身影跌落悬崖,消失不见。 众人皆惊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紧接着,大批禁军骑马吆喝赶来。 韩从朗瞠目结舌,好嚜,敬亭颐竟然还留了一手。 韩从朗疯狂往暗处跑,一面示意林里的刺客赶紧撤。 他不顾一切地疯跑,刺客却被眼前这场面惊得合不上嘴。 什么情况,头儿跑了,不顾他们做小底的了? 他们无处可逃,被禁军紧紧包围。 皇家禁军不算及时地到场,卓旸与萧绍矩皆长吁了一口气。 成功破局,招招惊险。 敬亭颐,是在拿他自己的命去赌。 * 半刻前,水心五殿扇门紧闭。 官家遣退嫔妃与内侍,只留皇子皇女及家室。 浮俫心神不宁,“爹爹,小六与妹婿迟迟未来,要不派人去找找他们罢。” 官家别有深意地笑道:“不来正好,朕要的,就是他俩不来。” 官家说:“有一件事,只能与你们说。你们必须保密。” 大家凝神屏气,听着官家的话。 官家无意故弄玄虚,开门见山地说道:“朕想,你们都好奇敬亭颐这厮的真实身份罢。他是教书先生,是皇城副使,也是……” 他勾起一抹玩味的笑,“蓄意谋反的前朝皇子。” “朕设了一个精妙绝伦的局。你们得给朕保密,知道吗?” 他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在场诸位的脸色愈来愈阴沉。 这是场牺牲局,步步惊险。 殿门被大监叩响时,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通嘉呵着腰:“官家,六公主与驸马东林遇险!” 官家佯作惊慌,“快,快派禁军去救!” 通嘉满心惊慌,连连说是,踱出殿外喊人。 殿门再次被关上。 官家瘫在圈椅里,“你们都是局里的一部分,千万不能让朕失望。” “为了老浮家的千秋大业,朕什么都能牺牲。朕想,小六也能,你们都能。” 作者有话说: 营养液破500啦,五一放假加更!感谢在2023-04-24 01:09:12~2023-04-26 23:58: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等你的星 20瓶;34200402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2章 八十二:秋猎(六) ◎您看,凤仙花开了。◎ 坠崖的感觉实在奇妙。身子失重, 迅速往下砸,风力陡然变强,好似能把脸上一层皮吹得皴巴皲裂。 浮云卿紧紧阖着眼, 除却呼呼风声在耳边作响,她还能听到衣襟被树枝划破的“刺啦”声。 不容她多想, 只恍神半瞬,虚着的脚面便歪扭地落了地。 敬亭颐摁着她的头,不给她睁眼的机会。浮云卿只觉头脑发懵,紧接着就昏迷过去。 四周静悄悄的, 冷意席卷全身。 浮云卿本能地缩了缩身, 往热源处靠。 不知更漏滴了多久,意识渐渐恢复过来。 浮云卿焐着额, 头疼欲裂,手撑着地,慢慢直起腰。 上晌发生的一桩桩凶险事, 走马灯般地在她眼前飞快闪过。 那些画面零碎阗挤, 像破碎的镜片,一片一片地拼凑在一起。 这片风景是敬亭颐惊慌地朝她奔来,叮嘱她小心。那片风景是敬亭颐澹然地搂紧她,说会带她出去。 浮云卿晃晃头,赶走那些凌乱的思绪,转眸打量四周。 原来他们坠在一个入口极其湫窄的崖洞里。 入口处有几弯紫藤花挡着,角度偏,外面的人很难发现, 这陡峭的崖上还凿出了个洞。 这个时候, 山崖里黑漆漆的。浮云卿估算着时间, 约莫是酉末。洞里昏暗得瘆人, 可那洞口处却不停闪着一片黯淡的黄。 黄意葳蕤晃动,浮云卿猜想,那是崖下的人举着火棒,在四处走动,寻她与敬亭颐的踪迹。 待眼睛适应洞内昏暗的光线后,浮云卿敛眸寻着敬亭颐。这才发现,她手撑的哪里是地,分明是敬亭颐的小腹。 小腹起伏有力,平稳的节奏顺着她的胳膊,传到她的心里。难怪她会觉得这地像片黏糊的沼泽,软得不成样子。 “敬先生,你还好吗?”浮云卿飞快抽回手,轻声问道。 浮云卿想,敬亭颐的胳膊被虎兽抓伤,衣襟又被树枝划破,血珠断了线地往外涌,合该是一副虚弱模样才对。 哪想他眼眸发亮,闪着不知名的光芒,直直望着她。 “臣没事。”敬亭颐欹着崖壁,上身虚躺,“外面有火光,是禁军来寻您了。” 听及禁军,浮云卿气不打一处来,抱怨说:“这群禁军忒怂,人都坠了崖,他们才迟迟赶到。早点干甚去了?咱们跳崖时是大晌午头,那时外面还是青天白日呢。今下天都黑了,禁军竟还没发现这处崖洞。真是窝囊!” 敬亭颐想,怕是没有窝囊的禁军,只有拖时间的官家。 他骑马踅至南侧林的路上,见禁军忽地撤回苑内待命。那时便知,官家早有预谋。 官家的目的,并不在引出韩从朗,好将韩从朗阴险的真面目,显示在众人面前。而在拖延他与浮云卿踱回琼林苑的时间,好做成另一件事。 至于这另一件事是什么,敬亭颐尚还不知。不过这事总会带着针对他的意味,官家在给他使绊子,也许是挑拨他与辽国的关系,也许是找虢州庄的麻烦。 不过既然禁军能赶来,那就说明,官家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事已做成,那么他与浮云卿,最终都要被禁军寻回去,故而敬亭颐心里并不着急,反倒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歇息。 崖洞诡异般地安静,在他看来倒是挺好,至少能让他仔细思考一番。 浮云卿不知敬亭颐心里所想,见他不欲多说,还当他是疲倦得很。 再一想,敬亭颐全程操着心破局,累也正常。 上晌经历的事实在凶险,浮云卿心乱如麻,呆呆地坐到敬亭颐身侧,甩出条干净的帕子,想给他包扎伤口。 正纠结着怎么挽疙瘩结时,忽然想起,要处理敬亭颐手臂上这道长而深的口子,需得先给他敷药草或点热酒消毒,接着才能用干净的布条包扎止血。 暗睃一圈,这洞里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贸然包扎,只怕会让伤口溃烂恶化。不仅没效果,还会酿出腐肉。原本只需消毒,因她的不当操作,处理时还得缝针埋线。 得不偿失,浮云卿无奈地叹口气。 就算手边有药草,有烈酒,她也不懂具体如何操作。只好搵起帕,轻轻搽去伤口处的血珠。 伤口触目惊心,浮云卿想,若不是洞里暗,她定会看见被虎兽划烂的皮肉与隐藏在皮肉下的白骨。 旁人受伤,她顶多嘱咐一句注意疗伤。 然而今下敬亭颐受了伤,仅仅是看着那伤口,她心里就针扎似的疼,恍似能与敬亭颐共感,感受他所遭遇的疼痛。 眼下敬亭颐虽神色淡定,连眉头都不曾皱过,但这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一定是在逞强安慰她,而非真的不疼。 浮云卿搵帕的手发抖,“敬先生,你要是疼就说出来。放心,我不会笑你,也不会把你这疼痛模样给别人说。” 敬亭颐颇感无奈,安慰道:“当真不疼。臣给您形容形容这种感觉罢。就像被蚂蚁扎了一下,半点痛觉都没有。” 浮云卿说不信。 这倒是个很搞笑的场面。 受伤的人像没受伤,没受伤的人像受了重伤。 浮云卿龇牙咧嘴,敬亭颐只是安慰她:“没事,当真没事。” 他这话说了许多次,叵奈浮云卿一次都没听进去,也不肯相信。 她觉得疼,那就是疼,心疼地嘟嘟囔囔:“伤的还是右手呢。掂笔杆,拿刀剑,都是右手右胳膊出力,人家是大功臣。这下倒好,大功臣没了,看你怎么干活儿!” 敬亭颐轻笑,抬起被树枝划破的左胳膊,“右边不行,还有左边。臣没告诉您,其实臣练就了用左手的本事。吃饭写字,用左手跟用右手,没什么区别。不信嚜,臣给您在地上写几个字罢。” 浮云卿登时瞪大双眸,连连摆手说不用。 他不抬手,她还没想起敬亭颐被树枝划身那件事呢。 嗳,敬亭颐为了保护她,这里是伤,哪里也是伤。 浮云卿又捧起敬亭颐渗血的左胳膊,轻轻擦掉血珠。 “这个伤口,看起来比右胳膊的还深。”她满目僝僽,恍若敬亭颐的胳膊已经废掉了一样。 浮云卿心想,男儿郎都有自尊心。敬亭颐的自尊心,肯定会因这次受伤而削减大半罢。她是他的枕边人,理应给他分忧解难。 想及此处,她开口说道:“敬先生你放心,你的胳膊没用了,但我的胳膊还有用呀。从此以后,我就是你的胳膊,你想做什么事,我替你做。千万不能想不开……” 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起初是为着安慰敬亭颐,到后来越说越离谱。 “我可以认真锻炼,力能扛鼎,你沐浴不便,我就抬着你去。欸,还有什么安慰人的话来着?” 想不起来了。 但浮云卿觉得,她已经安慰得够到位了,甚至把她自己给感动得不轻。现下眼里蓄着一泡清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流。 她想,敬亭颐能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啊!看看她都愿意为他做什么罢,她为了照顾他,愿意心甘情愿做他身后的狗腿子。试问这份心意,全天下还能找到第二份吗? 抽泣半刻,浮云卿坚强地抹去眼泪。拂了拂沾土的衣袖,故作坚强地说:“真是抱歉,让你看笑话了。” 抹去最后一滴泪花,浮云卿勇敢抬眸。 她想,敬亭颐定是被她感动得不能自己罢。哪知却见他满脸惊愕,用一种不可置信的眼神看着她。 浮云卿同样不可置信。这番掏心掏肺的话,这么有氛围的环境,都没能让他感动半分? 不可能! 浮云卿揉揉眼,猛地趴到敬亭颐身上,探身凑近,抬头望他。 凑近仔细看,除却惊愕,竟还能看出他红了脸皮,跟个刚娶进门的小媳妇般,满脸羞赧。 她说了什么话,竟能烫熟这座万年潭? 浮云卿伸手戳了戳敬亭颐的脸,“敬先生,你羞什么?你应该感动,知不知道。我给你擦身洗澡,给你穿衣解袍,你该感动呀。” 敬亭颐不自在地侧过脸,轻咳几声。 她像只伸懒腰的猫,将玲珑曲线,淋漓尽致地展现在他面前。 平时衣衫规整时,她起伏的身材被紧紧遮着。今下靠得这么近,也许她自己都没注意到,她无意识地蹭着他。 难堪。 她愿意做他的左右手,需要动手的地方,她都替他动。她愿意,可他不愿意。 明明这种危难场合,最不该生旖旎心思。偏偏配着浮云卿不着调的话,他也不知自己想到了哪里去。 又咳几声,听浮云卿直白问:“敬先生,你是伤到心肺了吗?怎么一直咳嗽?” 如果尴尬能化成黑团,敬亭颐想,此时此刻,他肯定已经被黑团紧紧包围着了。 他执拗地寻来一个树杈,先用右手在地上划拉几下,再换到左手。他心想,这下浮云卿肯定能看清他的决心。他才不会因为几道小伤,就变成一个废人。 总算能消除他在浮云卿心里的残疾形象了。 不曾料到,再颤着眼睫抬眸,竟见她一脸惊喜。 “敬先生,你……你也赞同我这句话,对不对!哼,看罢,我就说这句话搭配得好。” 浮云卿指着地上一行隽秀的字,“万里巫山一梦成。嗳,咱们俩可真是有默契。我想你的时候写这句,你想我的时候也写这句。” 敬亭颐眨眨眼,地面上“巫山”那俩字,裹挟着无数旖旎画面,一起敲打着他怦怦乱跳的心。 “写错了。”他沉声道,“是关山。” 再划拉几下,旖旎的巫山变成了豪气的关山。 浮云卿气得站起身,说他真是小气。 瞥见浮云卿气恼地跺脚,敬亭颐莫名松了口气。 虽把她惹恼了,但看她还有跺脚的力气,说明他保护得十分到位。至少他没发现她有受内外伤。 原本严肃的气氛,被这段小插曲给搽上几分轻谐之意。 浮云卿泄了紧张劲,“那咱们现在该怎么办?光傻等着禁军发现崖洞里有俩人,怕是不妥罢。” 敬亭颐说不着急,“会有人来寻您的,您只需在洞里好好待着。此时此刻,待在洞里才是最明智,最安全的选择。” “不是寻我,是寻我们。” 就算敬亭颐插科打诨地把受伤这事掀了篇,可浮云卿仍旧感到懊恼自责。 “要是上晌我不过嘴瘾,没有硬要跟着行香去东林射猎,之后哪里会惹出这一拨拨糟心事。” 言讫不顾敬亭颐阻拦,走到洞口旁,扒头往洞外打量。 从这里向下俯视,隐隐能看见有几点移动的火星。 再竖起耳朵仔细听,竟能听见禁军喊人的声音。 听得不真切,若有若无的。但既然禁军就在崖底踱步,干脆搏一搏,叫他们知道崖洞里有人罢。 浮云卿侧身瞥眼敬亭颐,“敬先生,你等着,我把禁军叫来。” 继而紧紧摁着崖壁,朝崖底放声大喊。 呼救声在空旷的山谷里不断回荡,穿过夜间的凉风,传到禁军副统江舵耳里。 “是公主!”江舵仔细辨声,他不仅耳力好,更生得一双火眼金睛。 确定声音所在的方位后,抬眼环望,霎时望见一处高洞里,冒出个惊慌的人。 “在那里。”江舵指给身后诸位禁军看。 找了大半晌,喊了无数句,总算把人给找到了。 可那崖洞极高,单凭他们的力量,根本无法架索将人救下。 江舵估算着崖顶与崖洞之间的距离。崖顶离崖洞虽有一段距离,但总比崖底与崖洞之间的距离近。 遂吩咐道:“快去通知崖顶的人,让他们架好绳索,下去救人。” 这厢浮云卿见崖底的火苗动得飞快,想是禁军已经行动起来。 她不敢眨眼,不敢折回敬亭颐身旁,生怕错过任何消息。稍稍往后退了几小步,坐在崖洞边等。 既然敬亭颐还有精力戏谑她,那就说明,这些伤当真不要紧。 浮云卿时不时地往底下扒头,一面跟敬亭颐搭腔说话:“敬先生,你放心罢。禁军就快来了,不出半晌,咱们就能从这简陋的崖洞里出去了。” 敬亭颐说是么,“那很好。” 不知是不是俩人离得远的缘故,浮云卿觉着他的话声比先前虚弱了些。 她不敢动,全神贯注地观摩着崖底的情况。 “敬先生,你还有力气罢?可别等禁军来了,你也昏过去了。” 敬亭颐说当然,“您不要小看臣。臣说过,臣的武力不比卓旸差。” 崖洞边妖风呼啸,把敬亭颐的话音吹得更飘更虚。 后来俩人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话。浮云卿说什么,敬亭颐就回什么。 虽然他的话音到最后几乎低得让她听不见,可她依旧没侧身回望。 半晌后,一道绳索悠悠地从崖顶坠了下来。 夜色深沉,浮云卿没看清,还当是又来一条蛇,忙缩着身往后退。 “怕什么?我可不是蛇,我是来救您的。” 那道矫健的身影落到浮云卿眼前,竟是身着夜行衣的卓旸。 “怎么是你?”浮云卿满眸惊愕,“难道不该是禁军来解救么?” 卓旸伸手,把狼狈的她拉起来。继而拍落她衣摆上的沙土,说道:“您喊人的时候,一队禁军都待在崖底。副统派人跑到崖顶悬索解救,等他们跑来,想是半个时辰都过去了。刚好我待在崖顶,确定崖洞位置后,直接就下来寻您了。” 说着将一把绳索扣环到浮云卿腰上,揽过她的身就要走。 “欸,洞里可不止我一人。你先把敬先生捞上去罢,他受了伤,上去后赶紧找太医看看。我在这里等你,你把他送上去,再送我也不迟。” 言讫俩人一起往黑暗的洞里望,却见敬亭颐紧阖着眸,奄奄一息。 “敬先生!” 浮云卿兀突突地提着衣裙往里跑,接过卓旸递来的火折子,照亮崖洞。 这才瞧清,原来敬亭颐伤的不止是左右臂,他右侧腰腹还被粗糙的树枝划了道长口子。 腰腹那处伤得最深,不迭往外冒着暗红的鲜血,洇透了月白袍。 卓旸糟心地说不好,“那虎兽被下了疯药,不止血有毒,全身都有毒。被虎爪划破身,与中毒无异。” 跃动的火苗洒在敬亭颐苍白的脸庞上。他呼吸微弱,甚至几乎让浮云卿以为,他已经没了呼吸。 难怪先前她摁着他的腹时,他整个人都轻微地抖了抖。难怪他的回话一声比一声弱,难怪他听及卓旸赶来,半天没说一句话。 原来他满身是伤,原来他中毒已久。 而她还有闲心斥他笑他,还没心没肺地坐在崖洞口,无论如何也不肯回头。 要是她早点发现,那他的情况,肯定不会有现在这么糟。 浮云卿满心愧疚,颤着话声跟卓旸说:“赶紧把敬先生带走,解毒耽误不得。” 她趴在敬亭颐身边,喊了他好多声,却没听见他的回应。 “敬先生你……你可不能就这么走了啊,我不想做寡妇……”眼泪再难捱住,浮云卿放声大哭。 哭声郁闷凄切,不知道的,还以为洞里遭了什么凶案。 卓旸将悲痛的浮云卿搀到一边,“噤声,噤声。” 受伤中毒的场面,敬亭颐与卓旸都不是第一次经历。 卓旸掏出消毒的药草,摁在敬亭颐的伤处;又撕下白布,利落地把伤口包扎好。 睃见敬亭颐垂落身侧的手指动了动,卓旸无奈地叹口气,拿出一条打湿的汗巾,贴心地给他擦干净手。 浮云卿并没注意到卓旸的动作。她只听见卓旸好心劝了她几句,然而他越是好声相劝,她越是哭得情难自禁。 泪眼朦胧中,好似见敬亭颐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她是看见亡夫的鬼魂了? 再揉揉眼,竟见敬亭颐朝她走来。 敬亭颐揉了揉浮云卿凌乱的发顶,“不要哭,臣没事。” 哪怕虚弱至此,他仍聚着全部精力,软着话音安慰浮云卿。 不曾想话音甫落,浮云卿哭得更厉害。 敬亭颐耐心地给她擦拭眼泪,“不要哭。” 他虚虚揽过浮云卿的身,指着洞外一株不明显的嫣粉花。 “您看,凤仙花开了。” 他的精力,只能供他说出这一句话。 他还想说:臣找到了您最喜欢的粉。 然而这句并未说出口的话,随着他倾倒的身,一齐湮灭在这个不为人知的崖洞里。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那一眼,载着浮云卿惊慌失措的模样。 “敬先生!” 紧接着,他便坠进深不见底的黑暗。 * 千艰难万险阻,总算回了琼林苑。 太医说,好在人送来得早,此毒并未扩散至心脉,敷药疗养半月即可。 浮云卿长吁一口气,她嫌琼林苑没个正经的休养地方,便叫卓旸将敬亭颐护送到公主府。 而她留在琼林苑,处理今日这件凶案。 凶手韩从朗心思歹毒,放蟒蛇与虎兽归林,意欲谋害敬亭颐。 这分明是件摆在明面上的事。可对证时,竟无一人供出韩从朗。 韩从朗手底那帮刺客被禁军包围时,一个比一个忠心,竟都服毒自尽。 而萧绍矩那帮人,明明知道韩从朗的阴险作为,竟都说没看见幕后凶手。 浮云卿不可置信,一口咬定这事是韩从朗所为。 官家淪着茶,叫她不要激动。 “小六,朕理解你护夫心切的心情。但你也不能无凭无据地认定凶手就是韩小官人呐。”官家说,“小六,刺客已死,驸马无恙,那这件事就掀过篇罢。你认真想想,这件事闹大,对两国而言,有半点好处吗?秋猎这等要紧关头,最忌讳出茬子。有什么事,等这阵子过去再说,好不好?” “不好!” 浮云卿将茶盏“砰”地往桌上一掷。 “这次是敬先生命大,才免去性命之忧。但凡出些意外,他这条命就没了。就算不为敬先生,难道爹爹您就不想为我撑腰吗?他们以为敬先生在南侧林,将疯兽都引至那处,可当时待在南侧林的是我。若非敬先生及时赶到,我早咽气而亡了!好,就算不为我,也得为萧驸马他们出口恶气罢。现在无人伤亡,您说不用计较。要是当时辽国使节遭遇不幸,您还会选择息事宁人吗?” 越说越委屈,浮云卿欹倒在官家脚边,“爹爹,您为甚不相信我呢?” 她的爹爹,曾不顾朝官阻拦,给她建了一座宽敞的府邸,给她增了许多俸禄,与正一品官的俸禄相同。她的爹爹,从来不会叫她吃亏。为甚在这件事上,就要顾及这顾及那了呢? 官家把她扶起身,“小六,这件事水太深。朕愿意相信你。但无论这事因何而起,都不能闹大,必须缩紧风声。当时在场的还有卓旸和驸马罢。这样,朕把卓旸叫来,朕问问他,这一切到底是不是韩从朗所为,好吗?但提前说好,无论结果如何,这事必须掀篇。” 第83章 八十三:秋猎(七) ◎言不正名不顺地属于他。◎ 总之, 此事必须掀篇。 浮云卿怔忡道好,“那就让卓先生来,他知道具体情况, 他说的话会跟女儿一样。” 浮云卿瘫在圈椅里,捧着建盏, 回忆着这一日发生的事。 清早,她不顾官家劝阻,跟着耶律行香到东林南侧,正中韩从朗设下的埋伏。 韩从朗站在坡上说, 他原想敬亭颐与萧绍矩在南侧林勾搭, 故而集中凶兽在此。不曾想她误打误撞地顶了敬亭颐的灾祸。 敬亭颐踅足南侧林,与她合力击杀凶兽, 后萧绍矩带人清场。她与敬亭颐抄近路,欲想折回琼林苑。未曾料到,韩从朗又在近路设下埋伏, 她与敬亭颐跳崖破局。 这件凶事从头到尾, 仅仅针对敬亭颐。韩从朗说,将她拉下水,实属意外。 那么,韩从朗为甚非得要敬亭颐死呢?就她所知,韩从朗与敬亭颐不过几面之缘。若往前追溯…… 浮云卿捧紧建盏,强装淡定地撇着茶沫子。 那次拜访留园,归府后,敬亭颐告诉她, 游历过山川, 他回了京城, 一直待在皇城司做副使。皇城司, 说白了就是官家手底下的刺客,为官家清扫余孽。 浮云卿听罢,虽颇感震惊,可并没有往深处想。她对风云莫测的朝局只是一知半解。 今下想,韩从朗不顾一切地要伏击敬亭颐,想是俩人之前认识,且积恨已久。 浮云卿心里清楚,萧绍矩不举发韩从朗的恶行,是因韩从朗掌握着他的把柄——耶律隆庆。 萧氏当权,耶律氏为夺权,杀红了眼。起初,萧绍矩凭靠裙带关系上位掌权。而今,他的岳丈要夺他的权。这事牵扯甚广,关系错综复杂,萧绍矩出于自己的考量,不举发倒也正常。 何况萧绍矩没必要举发。两国一衣带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再说,他已经帮了浮云卿大忙。若不是人家勇猛射兽,浮云卿定会丧命断崖。 韩从朗手底那些刺客,准确地说,应该是死士,怕早被他下了毒。事情败露,服毒自杀实属正常。 至于官家劝的话,细细想来,满是道理。 近来朝局动荡,各郡皆有民怨,听说还有几个郡揭竿而起,试图谋反。民心惶惶,人人自危。 春搜,夏苗,秋狝,冬狩,一年四次猎事,都是为了安抚百姓的心。而秋狝是四次里最重要的。若将此事闹大,那国朝百姓的心只会更慌,时局更乱。除了惹是生非,旁的没一点好处。 说来说去,这是一桩丑闻。家丑尚不可外扬,何况是国丑。 韩从朗身份特殊,他是韩相的小儿子。若动他,那便是往韩相脸上扇了一耳光。 遇见委屈,浮云卿可以去扇任何人,唯独不能动韩相。他是官家最信赖的肱股之臣,与官家共谋变法一事。抓捕韩从朗,打韩相的脸,那不也是变相地打官家的脸嚜。 种种原因,最要紧的,无非事关朝政。 公主享受的万千宠爱,都得压在朝政之下。哪怕受了天大的委屈,但凡与朝政沾上边,就得把怨气把肚子捱。 想及此处,浮云卿也不再怨官家的阻拦。 找卓旸来,可卓旸不傻,他照样会说此事应慎重处理,干脆就这么掀过篇罢! 果不其然。 这厢听卓旸说:“官家,此事的确是韩从朗所为。但臣愚见,此事不能声张。我们要做的,是查清韩从朗与耶律隆庆之间的交易。交易嚜,讲求双方互惠互利。韩从朗花重金买下耶律隆庆的凶兽,想必耶律隆庆也许给了韩从朗什么好处。” 浮云卿倒没想到这层,眼下看向卓旸的眼神,散发着求知解惑的光芒。 官家好奇地“噢”了声,“那你猜到耶律隆庆给他什么好处了么?” 卓旸掖紧手,推辞说惶恐,“臣不敢说。” 官家笑得慈祥,看向浮云卿,说道:“小六,你是不是在先生面前说朕的坏话了?朕明明不是洪水猛兽,长得也不凶。是不是你这调皮孩子说话误导人家了?” 浮云卿登时蹙紧眉说没有,“爹爹,真是天大的误会!女儿常在两位先生面前夸您的好,哪敢说您半句不好?再说,您对女儿当真好,女儿挑不出您的毛病。” 父女间说这话,是正常交流。不过长了耳朵的都能辨清,浮云卿没听出官家的话外之意,反倒单纯地跟官家撒着娇。 卓旸却在心里骂官家卑鄙无耻。 浮云卿说官家好,那他期期艾艾不肯直言,定是嫌官家不好。若是没嫌弃的心思,怎么“不敢说”? 卓旸深吸一口气,镇静说:“臣想,韩从朗是否意图谋反。耶律隆庆那三头变异兽极为稀有,却大度地借给韩从朗。臣猜想,作为交易,韩从朗会答应帮耶律隆庆夺回政权。臣实在想不明白,驸马与韩从朗无冤无仇,韩从朗为甚要揪着驸马不放?臣想,他是要祸乱朝局,为他的政变造势。” 这番话将一顶巨帽扣在韩从朗头上。且不论情况是否属实,单听卓旸这番话,实在大胆。 浮云卿总算知道,为甚方才卓旸“不敢说”。她问官家:“爹爹,此话当真吗?若事实的确如此,那韩从朗就是乱臣贼子,无论如何也得将他抓起来严刑拷打。” 此事确实当真,卓旸与官家心知肚明。偏偏俩人都要瞒着浮云卿。 官家说也许罢,“既然先生提了出来,那朕就派人去查。不过这件事,公主府就不要插手了。小六,朕的意思是,你不要去查,两位先生也不要去查。朕让皇城使把这事查得水落石出,之后再跟你讲明情况,好不好?” 事已至此,浮云卿只能说好。 经卓旸一番猜想,私事变国事。浮云卿心里明白,无论如何,这事她是插手不了了。 可就算有意隐匿风声,几位皇子皇女,仍摸清了内情,心觉惊心动魄。 趁着官家移步别殿,处理政事,他们赶紧赶慢地围在浮云卿身边,一句接一句地安慰浮云卿。 皇家亲人团聚,卓旸有眼色地告退。 兄姊们叽叽喳喳,无非是说幸好她与敬亭颐没出事。再感慨一番,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皇家又能怎样,有时受了委屈,也无处伸冤。 越说越觉心酸,女眷们纷纷掖着泪花,感谢老天爷,没带走一条人命。 “我没事,可敬先生有事。他伤得那么重,太医说,还好医治及时,不然等毒性扩散全身,就是大罗神仙来了,也救不回他这条命。坠崖那么强的冲击,敬先生一声不吭地承受下来。那时我还想,坠个崖不过如此,一点都不疼。结果那疼痛都转到了敬先生身上,难怪我不疼!嗳,你们说,我该怎么补偿他?” 不知是不是浮云卿的错觉,她恍惚感受到,大家听及她提敬亭颐,脸色与话语都僵了几分。 不对劲。 浮路浮俫平时与敬亭颐走得近,浮宁对敬亭颐多有照顾,这四位平时好得能穿一条袴子,现在怎么都面露尴尬了呢? 王西语,顾婉音,浮念慈,浮子暇这四位女眷,平时常向浮云卿打听她与敬亭颐之间的趣事,现在怎么都面露愧怍了呢? 浮云卿眨下眼,沉声道:“你们不对劲。” 听及这话,大家一颗紧张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脑里飞快编着理由时,又听浮云卿嘟囔抱怨道:“你们怎么只关心我,不关心我的驸马呢?我跟你们说,往后可不能这么厚此薄彼。咱们跟敬先生是一家人,要共同进退,知道么?往后可不许再吝他了。” 大家又松了口气。还好浮云卿没想到别处去。傻妹妹,一直懵懂地过下去,未尝不是件好事。 遂异口同声地应下,“好,往后会多关心他。” 大家都知道其中利害。人没事,事不举发,云淡风轻地掀篇,目前来看,是最好的处理方法。 后来聊聊家常,大家依依不舍地作别。 顾婉音叫浮路先到外面等她,她搀住浮云卿的胳膊,似有甚大事要说。 “二妗妗,有什么事就说罢。一家人不讲究避讳不避讳,当说不当说。只要你想说,那我就愿意听。” 一家人,一家人…… 浮云卿越是不设防,顾婉音心里就越是 愧疚。 官家将这盘牺牲局,一五一十地说给他们诸位听。他随口交代,让他们保密。他们没胆给浮云卿揭露事实,因为他们明白其中利害。 若敬亭颐真要反,那他们这些贵人,定会重蹈覆辙前朝贵人的悲惨命运。 他们当然希望敬亭颐不要反,他们跟着官家一起在赌,敬亭颐会不会为了浮云卿,放弃造反。 这是件无比荒谬的事。拿小情小爱赌万里江山,可笑,滑稽。 偏偏他们上了官家的贼船,只能跟着官家的脚步走。 顾婉音抬眸,扽了扽浮云卿的外衫。 “这件绛红水纹衫,是妗妗给你捎给你那件罢?哎唷,果然十六七岁的小娘子,穿什么都朝气蓬勃。”顾婉音打量着浮云卿,“喜不喜欢这件衣裳?要是喜欢,妗妗再给你做一件。” 浮云卿臊红着脸皮说喜欢,“二妗妗,缝衣裳费眼。听二哥说,你俩最近在备孕。这个时候,还是不要太操劳了。该歇就得歇。你给我那箱衣裳,我还没穿个遍呢。这事往后再说罢。” 言讫,话锋一转,问道:“二妗妗,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顾婉音勾起嘴角,安慰她说没有。 “秋猎遇险这事,把我吓得不轻。”顾婉音犹豫再三,还是给了浮云卿一个紧实的拥抱。 浮云卿拍着她的背安慰,“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二妗妗,这说明我的福气还在后面。不过说实话,我心里也发憷。后几日的赛事,我就不掺和了。我想待在府里,照顾敬先生。伤筋动骨一百天,他身子本不硬朗,如今又中了毒,我实在放心不下。二妗妗,你们好好参与罢。” 顾婉音颔首说好。最后,她还是不敢把真相说给浮云卿听。 只能目送浮云卿离去。 黑黢黢的夜色格外漫长,卓旸点了盏莲花灯,递到浮云卿手里。 他道:“两位婆子说,您与受伤的人同睡不吉利。所以养伤期间,敬亭颐得歇在信天游院。您随时可以来看他。” 浮云卿失落地点点头,“敬先生醒过来了吗?” 卓旸说还没有,“不过小厨房已经熬好药汤,药膏也给他搽上了,没甚大事。太医说,他会昏上一夜,最迟明日晌午,他就能醒来。” 俩人搭着话,慢悠悠地踅及信天游。 浮云卿坐在床榻边,睐见敬亭颐脸色苍白,沉沉睡着,心里不是滋味。 中毒引起发热,发热又引发了之前的病根。没个十天半月的,人恢复不了精神。 浮云卿捞起热水盆里的汗巾,拧干水珠,敷到敬亭颐额前。 “他歇在信天游,夜间麻烦卓先生你好好照顾他。”浮云卿感慨道,“命运多舛,大抵如此罢。我辞了后三天的赛事,陪着敬先生。卓先生你要是想去射猎,随时都能去。不要因为我与他这事,耽误你做事。” 卓旸站在浮云卿身后,扬起一抹苦涩的笑容。 他竭力稳住话声,“您都不去了,那臣去还有什么盼头。再百年一遇的稀罕事,没了盼头,哪还有乐趣可言。臣想留下来陪您。” 卓旸厌恶如今的自己。 他会因浮云卿多看敬亭颐几眼而吃闷醋,会无时无刻地想,要是驸马之位属于他,浮云卿会不会多看他几眼。 几月前,他对情爱不屑一顾,甚至动过伤害浮云卿的念头。而今,他像是魔怔一般,扎在情海里不愿出来。 他总算体会到了敬亭颐的心境。纠结惧怕,又忍不住上前试探,用代价惨重的痛,换取一撮微乎其微的甜。 敬亭颐尝过甜头,可他连甜头都没尝过,全是在品味痛苦。 他的话外之意是在说,浮云卿正是他的盼头。 卓旸心里骂自己卑鄙无耻。他竟然当着敬亭颐的面,对浮云卿表明心意。他庆幸敬亭颐尚在昏迷,不会听到他大逆不道的话。 叵奈浮云卿根本没听出他话里的小九九,反而给敬亭颐焐着手,赞他说得对。 “敬先生不醒,我也没有盼头。晚间与爹爹争执,他不在,总觉自己少了条坚实的臂膀,连抗议的底气都没有。原先无比期待这次秋猎,一是想见见行香的面,二是想跟敬先生一起做许多趣事。如今我见过了行香,我俩聊得来。可敬先生却倒下了……” 她用天真无邪地语气问他:“卓先生,你能懂我的心境吗?” 卓旸避开她真诚的眼神,撒谎说不懂。 浮云卿早就知道这个答案。谈不上失落,说不上惆怅,不懂才符合卓旸的脾性。 她絮絮叨叨,与敬亭颐说了很多话,尽管敬亭颐听不见。 卓旸望着浮云卿的背影,他在心里,也跟浮云卿说了很多话。 他不懂,他怎会不懂。期望反复落空,失望纷至沓来。这样的糟心事,他经历了无数次。 他很想告诉浮云卿,其实他吃过的苦,不比敬亭颐少。 她说敬亭颐命苦,他又何尝不是? 一朝天子一朝臣,他不是皇子,只是一个过时的世子。他该跟明吉一样认命,死了不该有的心思,好好为当朝做事。他想,他就应该死在太.祖逼城那日。他陪着亲朋好友死,死了就不用再经历后来的颠沛流离,忍辱负重。 他做的这些事,到底有什么意义? 推翻定朝,继续做世子,再然后呢。 他荒芜的内心,默默接受着所有摧残,痛到麻木。这些麻木亟待宣泄,于是他揿紧剑柄,没日没夜地练武。汗水洇湿衣裳,渍出痱子,仍不想停。 停下就该想复仇造反的事。刘伯告诉他,虢州庄里的人,吊着一口气苟延残喘,就是为了见证他与敬亭颐联手创造出的奇迹。 所有人都将他与敬亭颐并在一起。可笑的是,他的确哪里都不如敬亭颐优秀。 他的武功,他编狗尾草的技巧,他引以为傲的所有,都遭敬亭颐碾压。 所有人的目光,都会聚集在敬亭颐身上。甚至他那从未拥有过的初恋,都深切地爱着敬亭颐。 他该怎么比,他要拿什么去比。 卓旸思绪混乱,走上前拍拍浮云卿的肩,“我们出去罢,他需要休息。” 原本只想与浮云卿并肩站在廊下,说会儿贴心话。不曾想浮云卿却问他:“卓先生,你能陪我坐在屋顶上赏月吗?” 她似是从伤痛中走了出来,笑吟吟地仰头睃他。 卓旸颔首,揽过她的腰,借力旋脚。下一刻,俩人便站到了屋顶上。 “卓先生,你真厉害。我还以为,咱们俩得狼狈地爬到屋顶上呢。”浮云卿踩着瓦片走直线,“会武功就是好。欸,你肯定没看见,敬先生一人斩蛇团的模样有多潇洒爽利。” 好嚜,她与他说话,总绕不过敬亭颐这个人。卓旸暗叹一口气,明明不想听有关敬亭颐的话,可他仍下意识地接着浮云卿的话头说,相当给面子。 她想了解敬亭颐练武的过往,想知道敬亭颐在皇城司当差时的趣事,想知道敬亭颐游历山川时,都学到了什么道理。这些话头,卓旸一一应下,耐心给她讲。 他掏出帕子,给浮云卿擦净一片地方,让她舒舒服服地坐下。 抬头望着那轮明亮的上弦月,感慨道:“说来话长……” 他把能想到的,都给浮云卿叙述一遍。句句皆有敬亭颐,半点不提他自己。 其实前二十四年,他与敬亭颐的人生轨迹,高度重合。一同练武,在皇城司当差,游历山川,最近错开轨迹,是比敬亭颐后到公主府。彼时他被虢州的事绊住脚,忙了几日才迟迟踅回公主府。 一步晚,步步晚。他与敬亭颐错开时间与浮云卿相遇,不曾想从此在浮云卿心里,没他半点位置。 卓旸想,只要浮云卿开口说也想听听他的过往,他定会滔滔不绝,生动形象地讲来。哪怕讲得喉肠发干,他也不愿喝水,他会好好珍惜与浮云卿相处的时间。 可她没有问。 她只是笑吟吟地看他,看明月,看屋顶上的一切风景。再笑吟吟地附和他说:“哎呀,原来敬先生的过往那么有趣。” 最是温柔刀,刀刀割人心。 卓旸说罢,仍抱着希望,试探地问:“您还记得,在青云山那晚吗?” 浮云卿笑弯了眼,说当然记得,“那一晚的清风明月,与今晚一样。” 浮云卿不懂卓旸为甚突然提及青云山的事。 那晚的记忆,现在想来,已经模糊不清。仅仅记得,她气急败坏地骂了卓旸一路。她坐在树上没心没肺地睡了过去,最后欹着敬亭颐的胸膛,回了卧寝。 今春以来,所有深刻鲜明的记忆,皆与敬亭颐有关。就算她不刻意去想,那些记忆依旧会不断在她眼前闪现。 凉薄之人,也会遇到让其日思夜想的命定情人。 他们仨凉薄人,扣成一个闭环,体会百般滋味。 这晚,卓旸不迭说了很多话,却又像什么话都没说。 后半夜,浮云卿终于发现了他的不对劲,侧眸问:“卓先生,你是不是有话想对我说?” 天赐良机再难遇。 然而卓旸只是静静看着她。 她卸了妆容,不施粉黛的白净脸面,被盈盈月色映得更显清冷出众。尽管面色略带憔悴,可她的眸里仍迸发着无数生机。 深秋过后,凛冬将至。所有人都在准备过冬,偏偏她还停留在春日的怀抱里。 真希望她一辈子都活在暖洋洋的春日里啊。 凉风乍起,她饱满的发顶上,蓦地窜出一簇支棱的呆毛。 卓旸伸手按下那簇呆毛,可在浮云卿看来,他是在用力揉她的发顶。 “卓先生,你不对劲。” 卓旸和兄姊们一样不对劲。 卓旸撤回手,那簇呆毛又立了起来。反复几次,没能成功。 “没有不对劲。” 也好,呆毛衬得她娇憨可爱。 落寞半刻,卓旸恢复了平常吊儿郎当的模样。 “好了,回去罢。既然您不去琼林苑参赛了,那这三日,您就上臣的课罢。正好趁此补补进度,臣有许多功夫,还没交给你呢。” 浮云卿最怕上课,一时臊眉耷眼地抱怨。 她提着明亮的莲花灯,在卓旸的护送下回了群头春院。 待群头春院内灭了灯,卓旸才挪步折回信天游。 世人看天,喜欢看亮眼的曜灵与皎洁的月亮。他却不同,他喜欢看倏聚倏散的浮云。 浮云小,小浮云,只在他仰望时,才有过那么一刻,言不正名不顺地属于他。 第84章 八十四:恨意 ◎敬亭颐第一次掉马。◎ 照顾人是件很麻烦的事。从前浮云卿享受着仆从的照顾, 对“辛苦”二字并没有确切的概念。今下跟着卓旸学着照顾敬亭颐,这才发现照顾人有多么不容易。 当然,她知道卓旸比她更难。 次日晌午, 到了大夫猜测的时间,敬亭颐果然悠悠转醒。 他欹着靠枕, 觑见浮云卿一脸焦急,本能地安慰了句没事。 浮云卿小脸煞白,舀一勺清汤寡水,吹吹热气, 递到敬亭颐嘴边。 “都昏迷了, 还说没事。伤口不深,敷点药草能调养好。严重的是伤口里带毒, 毒性催发了病根,你这次得疗养好多天。大夫说,保守来看, 都得养到来年春天。” 敬亭颐不以为然, “无论是太医还是大夫,看病时,都喜欢夸张病情。这点毒,还不至于要了臣的命。陈年病根嚜,并不致命。在床榻上躺两三日,就能下地走了。” 浮云卿怨他不珍视命,不过再抱怨过去无甚大用,干脆说说今下的事罢。 “昨日秋猎的结果已经公布在了榜上。辽国共射得兽三十二头, 国朝射得二十八头。爹爹说, 萧驸马解围有功, 给他们个面子, 算是答谢。韩从朗那件事,爹爹说会查清韩从朗与耶律隆庆的交易,唯恐这个谋反,那个篡权。看起来,萧驸马是个好的。当然,我说他好,更多是因他是敬先生你的友人。” 敬亭颐敛着眸,眉睫亘着化不了的霜雪。搭着一件素色袍,整个人飘飘欲仙,像是下刻就能飞出人世间似的。 浮云卿说的这件事,他早已料到。早知结果的事,并不值得他耗费半点心思,于是开口朝浮云卿说:“加上今日,秋猎还有三日。这是件稀罕事,您多出去走走罢。臣不是废人,顶多是虚弱些,起居方面的事,尚能自理。您因臣忧心,这不是臣想看到的。” 言讫,伸出两手食指,将浮云卿耷拉的嘴角往上一提,造出个微笑。 “笑一笑,十年少。”敬亭颐慢条斯理地说,“臣还记得,四月初,臣给您上第一节 臣读。您支着手,睡眼惺忪,身子摇摇欲坠。臣敲敲桌,叫您笑一笑,十年少。您抱怨,哪有人大早上不睡觉,还能笑出来的。时至今日,您已经习惯早睡早起。应对晨读晚习,得心应手。这是臣愿意看到的。” 话虽这么说,道理浮云卿也懂,可她满心愧疚,陷在昨日的惊险事里走不出来。 总在想,要是她没去南侧林该多好。她不去,敬亭颐仍旧待在北侧林,皆大欢喜。 敬亭颐探身,虚虚环着浮云卿。头倚在浮云卿瘦削的肩膀,撒娇似的蹭了蹭她的侧脸。 “没事,都过去了。” 浮云卿垂首敛眸,不知在想什么。 她执拗地说道:“敬先生,经历过昨日的事,我这几年都不想去琼林苑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何况我还差点被蟒蛇咬,心里阴影挥散不去。我想陪你,你不在我身边,总觉着少点什么。你就依我去罢。再说,这三日我也不会闲得没事干。卓先生说,他要趁着这三日赶赶课业进度。所以啊,咱们仨就安心待在府里罢。” 明明是句中肯话,可“咱们仨”这仨字,怎么听怎么刺耳。 敬亭颐不动声色地环紧浮云卿,“昨晚,臣昏迷时,您和卓旸都聊了什么?” 浮云卿大方回:“聊你。我问他,该怎么照顾你。后来一起到屋顶上看月亮,我问他你的过往,他详细地讲了一遍。” 心里无鬼,才能大大方方,光明坦荡地回话。如此倒显得敬亭颐多虑。 他这副残破身子,确实还需疗养至少半月。生病养伤实在不好受,遂嘱咐浮云卿:“天渐渐泛凉,您练武时,挑带薄绒的衣裳。练武是个麻烦事,衣裳不能太厚,也不能过薄。太厚捂痱子,太薄会染寒。臣无法时刻跟在您身边,这些事虽小,可您也得记在心上。” 他从群头春搬出来住,最担心的,还是嗛嬭的事。这般私密事,他不愿与卓旸分享,婆子女使也无法代替他做。若不是病身晦气,他才不愿与浮云卿分两床睡。 俩人心意相通,眼下浮云卿也想到了这事。 两岁前偎着贤妃,此事不用操心。后来被麦婆子带着,皇家的傅母专门提供嬭乳,不用操心。此后,她都嗛着其他物件,口感不好,但总好过什么物件都没有。遇上敬亭颐,每日每夜地偎在他胸膛前,渐渐此事便成了心照不宣的暧昧。 她羞,敬亭颐却是百感交集。 其实不舒服,但手抚着浮云卿绒绒的发顶,闭眼感受她给予他的奖励时,心里是种形容不出的感受。 四处漂泊,居无定所的浮萍,竟会为一池浄泚的水停驻。池水说,她需要他。无论需要他痛还是欢,他都甘之如饴。 感受到被需要,感受到自己独一无二,敬亭颐抗拒不了这种感受。 嗛得越勤,浮云卿睡得越快,他被嗛痛的时候就越少。没脸没皮地想,这倒是件很好的事。 不好的是,他真怕这个平平无奇,无甚实际功用的器官,天长日久的,会真如浮云卿所愿,具备女人才有的功能。 里衣擦过那里,涨得密密麻麻的痛。他想,世间夫妻,都像他与浮云卿这样相处吗? 恐怕不是。 但那又如何。 他是独一无二的,是卓旸替代不了的,是任何人都无法比拟的。 他的身告诉他,不舒服。但那又如何。 因为他的心因浮云卿不同寻常的动作而感到雀跃。心砰砰乱跳,他臊红了脸皮,呼吸都觉艰难。他用心,将密密麻麻的痛,转化成只此一份的欢愉。 讱默良久,浮云卿赧然出声安慰:“敬先生,你先歇歇罢。那处都嗛破了皮,你再养养身,等我,等我……” 嗳,实在臊得慌,说不出口。 敬亭颐说好。蓦地想到,他答应给浮云卿不限量的亲吻,却并未实现。 不要紧,再等等。 他汲取着浮云卿的气息,湿润的嘴唇搽过她白皙的后颈,轻轻咬了一口。 单纯的咬似乎并不能落下红梅痕,只会留下标记过的牙印。 这荒唐的念想,浮云卿替他说了出来。 “像是猫猫结.合。”她翘起嘴角,“禁中宫嫔们,都爱养猫寻乐。有的猫阉了,有的没有。没被阉的公猫母猫,常常叫春。夜间没人看管,它们就跳出墙,私自结.合。等宫嫔们发现时,一窝猫崽都生了出来。后来养猫为患,圣人将那些猫都送给了内外命妇。用猫做交易,攀关系,那些年可时兴了。” 牙印虽好,可却不比红梅痕来得霸道。敬亭颐眸色翻腾,竭力捱住隐晦的心思。 敬亭颐想,兴许读过书,就爱滥用书本里的词句。 他缠着浮云卿腻歪,颇有种“醒时相交.欢”的意味。尽管原诗并没带暧昧意味,可拆解字面意思,倒真符合他与浮云卿今下的处境。 浮云卿扣着敬亭颐细长的指节,戳着他若隐若现的血管与青筋,乐此不疲。 他们都有些累了,他从背后抱着她,静静地维持了很久。 有时,拥抱带来的力量,比亲吻强千倍百倍。此时此刻,拥抱比亲吻更适合他们。 这样简单黏糊的小日子,过了三天。 九月十四,萧绍矩与耶律行香启程返辽。 滇人金人昨日已启程,而辽人是外邦里走得最晚的那批。 来时声势浩大,走得时候,却意外地静悄。 天蒙蒙亮,萧绍矩与耶律行香已经收拾好了行装,与老浮家的子女一一说了场面话告别。 临走前,俩人特意在浮云卿所乘的金车前稍作停留。 敬亭颐待在公主府内休养,因此萧绍矩与耶律行香只见了浮云卿一人。 耶律行香仍觉愧疚,“那天的事,我很抱歉。” 浮云卿绽开灿烂的笑容,说没事。 她明白,人人都有各自要坚守的立场,人人都有各自的难处。萧驸马掌权,可时局风云变幻,稍有不慎,一朝贵人便庶人,这种情况并不稀奇。 浮云卿也明白,她的安慰,其实对行香不起什么作用。她能做的,只是给行香一个温暖的拥抱。 有句诗不是说,“山川异域,风月同天。” 都是皇家人,都明白彼此的身不由己。都是小娘子家,都理解彼此细腻的心思。 浮云卿抱紧行香瘦小的身。契丹袍服不比中原缭绫柔软,硬邦邦的,扎得浮云卿脸蛋生疼。 她将那顶白角冠带在行香头上,真诚地夸行香漂亮。 中原奢华的白角冠与契丹朴实的黄面黑吻妆,奇妙地组合在一起,竟碰撞出和谐的美。 萧绍矩将官家这盘局与敬亭颐诡谲的身份,一五一十地同行香说了一遍。行香对不举发韩从朗这事,感到愧疚;更为眼前这位良善的公主,感到心疼。 行香想,浮云卿不知她自身陷入了深渊,反倒向深渊外的人施以援手。无论如何,还是希望浮云卿活得好好的,不要像她,胆小雌懦,体弱多病。 行香贴着浮云卿的额头,做最真诚的祝礼。 “无敌萨满神会保佑每个信奉她的孩子。祝你好运。”行香虔诚说道。 晚秋的清晨凉得渗骨。通衢人影稀少,坦荡的路面上结了层白霜,从脚底下那片地方,一直蔓延到无尽的远方。白花花的一片,一眼望不到尽头。 又是团聚后的离别,又是不知何时才能再见面的离别。 浮云卿掖紧手,在衢口静静站了很久。风刮得她头一缩一缩地疼,漾起裙摆,在半空中旋了个漂亮的弧度。 卓旸将一件凫靥裘披在她身上。 他陪着她站了半晌,听她怅然问:“人这一辈子,到底要经历多少次离别?” “无数次。” 卓旸没有粉饰这个残酷的事实。 浮云卿被保护得太好,是温棚里养着的娇花。凡事物极必反,受尽宠爱,意味着没经历过大的苦难。但凡遇上苦难,就得哭天抢地一番,怨恨世道不公。 他与敬亭颐是两种教养方法。 敬亭颐主张让她在温棚里待着,逐步了解世间疾苦。他说,这不是溺爱,而是循序渐进。 让她深入这个纷繁复杂的世间,不代表要一口气拆除温棚,倏地让她淋雨受累。而是要慢慢引导她,先培养她走出温棚的意愿,一步一步来。 卓旸不赞同敬亭颐这方法。 教养能一步一步来,但苦难不会等人。 苦难无情,并不会因你是娇花还是野草,就制定两套标准,区别对待。苦难之所以令人惧怕,就是因为它待众生平等。贵人能死于饥寒交迫,穷人也能死于酒足饭饱。未免浮云卿受更多伤害,他主张揭开温棚,将众生百态捧在浮云卿面前,让她好好看。 因此他说:“生死离别,纵是大罗神仙也躲不过。颠沛流离,饱经风霜的人,对人世有一番独到的见解。而声色犬马,金迷纸醉的人,有另一番见解。不能因为惧怕而拒绝逃不过的事,这是逃避。” 秋风萧瑟,吹得卓旸愈发清醒。 “公主,往后您只会经历更多的离别。臣希望,您能在一次次离别里,学会成长,而非总是抱怨,逃避。” 话虽无情,可人有情。 浮云卿侧眸睐向卓旸,他身姿伟岸,眉眼凌厉,浑身是冲劲。 她说:“卓先生,我总觉得,你像萧驸马肩上那只鹰隼。囚笼困不住雄心壮志的鹰隼,我想让你飞到天高海阔的地方去。待在公主府里,做个教书先生,实在屈才。你有没有想去的地方,你跟我说,我跟爹爹说,让他放你走。” 所以人不能只听好话,也得听听无情话。浮云卿在慢慢成长,其实她已经能接受离别,并安慰自己:总会相遇的。 她也不愿因一己私欲,阻止旁人不与她分离。她已经意识到,她与敬亭颐成婚,于卓旸而言,是件很尴尬的事。 敬亭颐是她的驸马,可以在公主府里待一辈子。官家会派给他一些零碎的活儿,他可以与好友随意交流。而卓旸不同。他只是一位平平无奇的先生,非驸马非面首,却因她的疏忽,被困囿在四方院墙里。 这对卓旸来说并不公平。 因此她提出:“卓先生,过完年,我打算跟爹爹说清楚你的情况。我不是在撵你走,我一直想,我与你还有敬先生,咱们仨一起过一辈子该有多好……可我似乎没办法给你像模像样的身份,我想把选择权交给你,你来去自由。这样,我们都能过得轻松些。” 卓旸一时无语凝噎。 他愿意看到浮云卿成长,可没想到,她认清一些事理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一脚将他踢开。 “没办法给你像模像样的身份”,这句足以表明,她对他没旖旎心思。他们可以是互帮互助的“好姐妹”,可以是互损拆台的“好兄弟”,可以是单纯的师生,可以是情深的亲人,唯独不是情人,不是爱人。 他不是驸马,浮云卿也不会将他纳为面首。一个平平无奇的教书先生,没脸没皮地跟公主驸马住在一起,他到底算什么? 卓旸认真地想了想,他是觍颜插足别人幸福生活的第三者。 “可您之前说过,咱们仨要在一起过很多年……”卓旸失落喃道。 “不,不……”浮云卿连连摆手,“我仍旧想要咱们仨在一起。卓先生,我意识到我的自私。当初与敬先生草率成婚,我幼稚地以为,只要我想,所有人都得围着我转。我想,您和敬先生一样,都是我的人,所以我让你们待在哪,不管你们乐意不乐意,都得待在我指定的地方。但这于你与敬先生而言,并不公平。敬先生说,他想跟我待一辈子。他是驸马,是我心爱的人,我能接受他这份说辞。” 怔忡地踢开脚边的白霜,她说道:“我不清楚卓先生你的想法,但我想,我不能像从前那样自私行事。你还不懂我的意思么,我想放你自由,我想让你有自己的身份,而不是无名的教书先生。总之……” 越描越黑,浮云卿撅起嘴埋怨,“总之,我从未想过要撵你走。贪心不足蛇吞象,贪心就是自私。卓先生,我想让你陪着我,但不知你的心意。我喜欢咱们仨在一起过日子,但这只是我的想法。我不能把我的想法,不顾你的意愿,强加在你身上。” 她嘟嘟囔囔解释了很多,但其实无甚大用。 在遇见浮云卿之前,卓旸想,他要是能娶到如意的新妇,必得一生一世一双人。他不近别人身,新妇心里也只能有他。动了心后,他怨自己出场太迟,恨自己痛失做驸马的良机。现在,他什么包袱都不要了。 第三者又如何? 听听浮云卿说的话罢,她承认自私,可自私这事,只能消减,不能完全消除。无论她怎样看待他,无论她解释了什么话,卓旸只听那一句:“我想让你陪着我。” 卓旸荒唐地想,只要浮云卿愿意,他就能心安理得地做第三者。 他已经想好劝说敬亭颐的说辞了。 “咱们俩打小一起长大,同甘共苦,是交心过命的好兄弟。你应该没有那么小气,连我做个第三者这事都容忍不了罢?” 敬亭颐肯定气得慌,会穷尽一切办法,博取争夺浮云卿的爱。 那又怎样,浮云卿亲口说:“咱们仨一起过。” 卓旸想,他也在成长,越成长越不要脸皮。事实上,不要脸皮才能心想事成。太要脸,那是不合时宜的清高。 卓旸悄摸往浮云卿身边凑了凑,“臣明白您的意思,是臣误会您了。您说的很有道理,臣期待新身份。” 听及他这话,浮云卿心安地“噢”了声。再睇他一眼,竟见他眉眼溢出了藏不住的欣喜。 男人真是奇怪,阴一阵晴一阵的,一句话惹急,一句话哄好。 但总算是把话说开了。所以啊,往后不能藏着什么话不敢说了,浮云卿心想。为了他们光明幸福的未来,她得多了解了解府里两个奇怪的男人。 兴许老天是个心里阴暗的,就是看不惯浮云卿过得幸福,看不惯她天天亲这个笑那个,偏偏给她舒坦的日子里,加进一道迈不去的坎。 这月末,浮路与顾婉音算好时间,是时候该把局面往前推推了。于是酉时朝公主府递了个口信,邀浮云卿去府里吃顿晚膳。 这个时候,珍馐阁已布好了膳。禅婆子听那口信传得急,忍不住多想,问道:“难道是二皇子家出了什么事,拿捏不准,邀您过去商量商量?” 浮云卿扽平衣袖说不知。小厮催得紧,她潦草地朝敬卓二位交代:“你俩先吃,不用等我。” 旋即仓皇离去,生怕晚一瞬就会错过重要事似的。 剩两位先生在此,禅婆子也没有在此侍奉的必要,遂福福身朝两位先生告退。 两位先生不是只知道吃的饭桶。敬亭颐胸口闷得慌,总觉风雨欲来,今晚必有变故发生。 卓旸说怕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经历的变故还少吗?” 说是这样说,可俩人都是心事重重的样子,没有食欲,潦草地回院做事。 这厢浮云卿踅到了另一桌珍馐美食前,不过她没心顾着吃饭。只因浮路与顾婉音面色凝重,都说有重大事要跟她说。 屏退婆子女使后,浮云卿好奇地问:“二哥,二妗妗,到底有什么事,开口直说罢。难不成是你俩吵架了?” 顾婉音摇摇头说没有,言讫又与浮路交换个讳莫高深的眼神,慢慢开口道:“小六,这件事我一直埋在心里,不知当讲不当讲。但一直瞒着也不是事儿……” 浮云卿回:“但说无妨。” 结果听罢顾婉音的话,真想抽自己个大嘴巴子。但说无妨,嗳,倒还不如一辈子不知道。 “秋猎前,郎君他在馆阁里翻到了妹婿的祖籍簿子。国朝百姓的祖籍簿子都在户部那里放着,而馆阁里放的祖籍簿子,记的全是仅存的正统前朝人。所谓正统,是指祖祖辈辈都未曾与国朝人融合,世代都是前朝百姓。妹婿他祖籍在虢州,这个虢州,不是国朝的虢州,而是前朝陇西郡的虢州。妹婿随他母亲姓敬,他的父辈姓氏不详。” 浮路搭腔附和道:“小六,二哥和你二妗妗都知道你不喜听前朝的事,不喜接触正统的前朝人。可祖籍簿子上的确写得清楚。二哥知道,你肯定想亲自看看那祖籍簿子,可你也知道,国朝皇室女不得入馆阁。二哥也不能把祖籍簿子偷出来让你看看啊。想了很久,还是想告诉你。秋猎事情重大,那时怕影响你发挥。后来林里遇凶,妹婿受伤,此后一直在养病,也不敢告诉你。今下就当我们实在捱不住心思了……” 话语严谨,没有一处漏洞,断了浮云卿所有后路与念想。 饭香飘进浮云卿鼻腔里,可她不仅没胃口,反倒十分想呕吐。 她竭力维持住体面,“我知道情况了,等我回去问问他。” 言讫慌忙想走,顾婉音站起身来挽留,“留下来吃一顿饭罢。” 浮云卿回她一个无比勉强的笑,“不用。” 今晚才算明白,什么叫浑浑噩噩,不知所措。 坐在金车里,浮云卿想了很多,但又想什么都没想成。 被骗得很彻底,反胃,恶心,难受,郁闷,总之所有不好的情绪,都被她经历个遍。 她愚笨的脑子,清楚地记得,那夜在温泉池,她开玩笑似的问道:“敬先生,你不是前朝人罢?” 敬亭颐分明回的是“臣不是”。 她爱戴他纵容他,只要他说不是,那她从此不再追究。她相信他说过的每一句话。 他说自己无父无母,浮云卿想他真是可怜。他未曾体会过亲情的温暖,那她会竭力将她享受过的温暖,毫不吝啬地分给他。 她要敬亭颐在她面前,不提前朝任何人事。同时,她也不会戳敬亭颐的痛处。 然而,他辜负了她的信任。他明明知道,她对前朝人事带有明显的偏见。他明明知道,她无法接受她的驸马,她的枕边人,是她最厌恶的前朝人,甚至是正统的前朝人。 她想,等回了府,她要先狠狠地扇他几巴掌泄气。 打人不打脸,骂人不骂娘。她鄙夷有些人生气时像个泼妇一样扇巴掌骂脸,可当她气愤到极点时,她竟也想扇人巴掌。二哥说,敬亭颐的家族,只剩下他一人。他娘也许寿终正寝,也许含恨而死。人都没了,骂娘还有什么用。 再然后,她得狠狠斥责他一番。 她想不出下流卑鄙的话骂他,也不屑学老咬虫骂得难听至极。她要用最清晰的条理,最镇定的话语,一句一句地责问他,为什么要辜负她的真心,为什么要装作万事不懂,在她的雷区里踱步。 紧接着,她要与他冷战,让他意识到他的错误。 从前她想,夫妻俩得及时把话说开,千万不能闹冷战。可她今下却觉得,冷战当真有用。她知道冷战解决不了问题,可却会让敬亭颐吃瘪,叫她心里畅快几分。 她要淡定镇静,用最潇洒的姿态,面对欺骗她许久的敬亭颐。 她若无其事地进府进院,若无其事地洗漱沐浴,换上一身干净的衣裳,这些她都咬着后槽牙做到了。 只剩下最后一件,召见尚在书房读书的敬亭颐。 浮云卿本以为她已经足够淡定,可没想到,敬亭颐比她更淡定。 甚至淡定到了冷漠的程度。 她本以为她会仰脖抬头,像个高傲的孔雀一样,质问敬亭颐:“为什么要骗我?” 可万万没想到,眼睁睁看着敬亭颐朝她走近,她却连连后退,直到僵硬发冷的后背抵上了月洞门壁。 退无可退。 敬亭颐满眸不解,“您传唤臣,是有事要同臣说吗?” 浮云卿乜着怨恨的眸,对上他阗然依旧的眼。她抿起唇,一脸倔强,什么话都不肯说。 敬亭颐轻笑,“臣想起一件事。您还记得么,秋猎前,臣说要给您礼物。” 言讫,手里摊出一件闪着暗光的红珠串。 “可别小看这件红珠串。您知道的,臣无父无母。可在臣还是襁褓里的婴儿时,这件红珠串就跟着臣。臣想,兴许这是他们唯一留下的物件罢。不过这些并不重要。这件红珠串由二十八颗百毒珠制成,气味浓烈怪异,可人闻不到。这种气味,能吓退所有猛兽,哪怕是那日遇见的疯兽变异兽,红珠串都能将其驱散。” 敬亭颐手往前一抻,“您走后,臣心神不宁,总觉风雨欲来,好似有甚坏事要发生。臣怕那日的危险事再发生,臣不能时刻护着您,故而将此珠串献上。” 又勾起嘴角,体贴地问:“需要臣帮您带上吗?” 意想之中的场景并未降临,敬亭颐敛眸,反倒睃见浮云卿一脸震惊地瘫倒身,瘫坐在青石板地面。 浮云卿浑身发冷,身子不断往后缩着。 还在骗她,还不想坦白…… 明明知道父母是谁,却仍云淡风轻地叙述“无父无母”。她总算见识到了敬亭颐的可怕之处。 他说的话,兴许真假掺半,兴许全假无真,他的厉害之处在于,把假的说成真的,让旁人分不清真假。 敬亭颐愣在原地。 浮云卿不对劲。 他慢慢蹲下身,想与她对视。可她眼神躲闪,宁愿看摇曳的竹影,也不愿看他。 敬亭颐想,她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罢。 是不是浮路顾婉音夫妻两口吵架,浮云卿劝架未遂,反倒惹了一身腥;是不是听了不愉快的家长里短;是不是遭受了突如其来的委屈和无端的忌恨谩骂。 他伸出手,想拽出浮云卿的手腕,将红珠串戴到她腕上。 可事情发展的走向,并未如他所愿。 “啪!” 响亮凌厉的巴掌倏地扇在敬亭颐左脸。不痛,但羞辱之意明显。 敬亭颐侧着脸,尚不知眼下是什么情况。怔忡间,便听浮云卿吼他,话声颤得不成样子。 “为什么要骗我!大骗子!” 滚滚泪花似洪水决堤,扑满浮云卿整张脸面。泪花顺着她的下颌,流到脖颈处的衣襟里,狼狈不堪。 浮云卿想过无数种质问敬亭颐的语气,唯独没想过像眼下这般,哭泣声比夜里的冷风还重,眼前糊了一层厚厚的白幕,她看不清敬亭颐的脸色,只能颤声质问他:“你明明有祖籍有父母,明明是正统的前朝人,为什么要骗我说无父无母,说你不是前朝人?” 她知道了,想必酉时拜访二皇子与二皇子妃,听到的要事,就是这件罢。 她知道了,知道他欺骗她不是前朝人,无父无母。 她还不知道,他是前朝皇子,他蓄意谋反。 此时再找借口,显得太过虚伪。他不想假惺惺地给自己找理由,说之所以欺骗她,是情非得已。 他扭过头来看她,说了句抱歉。 她知道他在欺骗她,比他料想的时候还要早。 浮路顾婉音只将表层的事告诉她,想是官家蓄意而为。 敬亭颐知道,今晚这事,是官家在激他行动。 再不起兵造反,时候就晚了。官家看不惯他与浮云卿黏糊腻歪,故而用浮路与顾婉音这两张牌,往前走了一大步,逼得他连连后退。逼到他触底反弹,逼到他不得已与浮云卿决裂,俩人分居两地,谁也无法阻断这场棋局。 敬亭颐艰难地吞咽了下,不顾浮云卿挣扎,强硬地揿紧她白皙的手腕,将那红珠串戴上去。 红珠串妙就妙在,只有他知道解串的方法。于浮云卿而言,一旦戴上手串,无论是扯是剪,都无法拆断卸下。 “戴上。” 他强硬地命令道。 “很抱歉,但总有一日,您会明白臣的苦衷。” 浮云卿大喘着气,紧紧咬着后槽牙,竭力掖住不听脑子指换的泪花。 原本还有些委屈,她甚至在幻想,但凡敬亭颐可怜示弱,她还能赏他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不曾想看他执拗如此,不撞南墙不回头,浮云卿气得牙痒痒。 她不委屈了,她胸腔里的呼吸,鼻腔里的喘气,都是气急败坏。 她动着全身力气,想把手腕从敬亭颐手里拽出来。他不肯,死死扣着她的左手,甚至粗鲁地捏出了几道明晃晃的淤痕。 浮云卿心里清楚,这个时候,只要她可怜巴巴地说一句“敬先生,你弄疼我了”,敬亭颐就会松手。 可她偏不愿! 浮云卿抬起垂落在身侧的右手,“啪”一下,又扇了敬亭颐一个耳光。 敬亭颐执拗,那好,她也执拗,看谁能拗得过谁。 什么脸面,她不顾了!什么难听的话不能说,去他的! 浮云卿咬紧牙,抹去泪花,一字一句地说道:“敬亭颐,你让我感到恶心。” 恶毒但又真诚的话,一旦说出口,便再也止不住。 “记住我带给你的痛。以后,这样的痛会更多。” 浮云卿手撑着月洞门壁,身子麻了半边,但她依旧摸索着站起身来。 “你对得起我吗?我曾经是那么爱你,甚至荒唐地在想,要和你过一辈子。我想,以后要和你搬到临安郡住,小桥流水人家,郎情妾意,日子快活似神仙。” “旁人早提醒过我,你是个很危险的人。我无数次跟他们说,我三生有幸,遇到了这世间最好最出众的男儿郎。他们对你有偏见,我告诉他们,你很好。对我很好,对身边一切都很好。” “每每有贵女命妇相聚,我都要将我们从相遇到相爱的故事,从头到尾地跟她们烜耀一番。” “我曾经有多爱你,现在就有多恨你。” 浮云卿气不过,“跪下。” 她已经很久不曾折辱人了。甚至可以说,她从没对人说过这么难听的话,从没扇过别人耳光,让人跪她。 别人若是跪她,她还惶恐地将人搀扶起来。 跪礼,是公主能得到的最高尊敬,也是最折辱人的一种手段。 然而敬亭颐却像失了魂魄的提线傀儡,听话地跪在原地,腰杆依旧挺得比青松还直。 浮云卿垂眸,睐及他的右臂渗了血,血珠洇透了他单薄的襕袍。 他因她而受伤中毒,伤口用线缝合,前几日刚缝好线,今晚就裂开了。深秋冷天,他穿得还像在夏日里那般单薄,似是毫不珍惜这副身子。 浮云卿让他跪下,是给他机会解释。 她的裙摆随风荡漾,是在催促敬亭颐趁她心还软,趁她还没走,赶紧示弱求饶。 可他依旧缄默,什么话都不肯说。 浮云卿抬起敬亭颐的下巴,“你当真什么都不说?” 月光洒在敬亭颐黯然神伤的脸庞上,浮云卿这才发现,他眼尾泛起一抹僝僽的红。 他的眸里亮晶晶的,也许本就明亮,也许是泛起了一层薄薄的泪花。 他会因她的话而落泪吗?浮云卿心里闪过这个念头。 可下一刻,她便将其否定。 凉薄如敬亭颐,怎会落泪。他心安理得地欺瞒她,坦坦荡荡地承认欺瞒。好的坏的,他都说过了,他有什么哭的必要。 浮云卿低头睃着敬亭颐。 良久,听他说了句:“臣有苦衷。” 她问:“什么苦衷?” 不出意料,他又缄默无言。 浮云卿深吸口气,像是做了个什么决定。 “我恨你。”她说,“倘若你一直不解释,那我们之间,就这样僵着罢。” 她还是心软,还是想挽回这段关系。她说“一直”,一直可以是一天,也可以是一年,甚至可以是一辈子。 她给了他无限时间,让他解释。 脚边这位倔强的男郎,不论是真心还是假意,的确教了她许多道理,的确帮助她,一次次地渡过难关。 她的命,有几次是他救下的。 一码归一码,她恨他,这与她想报答他,并不矛盾。 浮云卿在敬亭颐面前站了很久,直到脚跟发麻,她才失望地抬脚。 不料刚迈了一步,就被敬亭颐揪住衣裙下摆。 一晚都沉静的他,此刻蹙紧眉,满眸慌乱。 他抬头仰她,卑微地问:“您当真恨臣吗?” 浮云卿心里动摇。其实她想解释,爱是真的,恨是气话。但转念一想,敬亭颐都不解释,她还赶鸭子上架地解释作甚? 她冷眼乜他,“当真。” 唯恐敬亭颐忘却她的恨意,她又沉声重复一遍。 “我恨你。” 揪着她裙摆的手,无力地滑落下去。 “臣知道了。” 敬亭颐满心苦涩。 今晚的风比数九寒冬的风还冷上三分。 他远望着浮云卿离去的背影,久久不曾回神。 恨也好,恨比爱更长久。 他会记住她带给他的痛。 他会如她所愿。 第85章 八十五:初雪 ◎他在限制她的人身自由。◎ 俩人又分了院住。 浮云卿寻来几坛酒, 喝得酩酊大醉。她像话本子里描写的失意女郎,潇洒不羁地坐在檐下,望着天边的明月, 泪眼朦胧,唉声叹气。 侧犯尾犯不解, 挨着浮云卿坐下。 两位女使跟在浮云卿身边伺候,渐渐明白了一个道理——人伤心的时候,什么话都不想说。这时旁人不要多嘴问,能做的只有静静陪伴。 浮云卿不说, 她们也不问, 只是给她披上件夹绒的斗篷,关紧窗棂避寒风。 浮云卿重重地叹口气。 先前她过得没心没肺, 不成熟地想,要是有事能惹她伤心,她必得大呼大叫, 让周边的人都知道她的情绪。然而今晚真遇上了伤心事, 她反倒没跟任何人说。阖府里,只有她与敬亭颐知道这晚发生的风波。 夜间的风吹得她头疼,头皮像被谁揪起一层。明明没掉发,可她觉得自己的头发已经掉得精光。今晚她一定是个秃头,要不为甚那头皮会又凉又紧? 渐渐冷静下来,她想自己当真没心没肺,生气快,消气也快。 敬亭颐说他有苦衷的那副模样, 满是真诚, 让她察觉不出有半分欺骗意味。无父无母, 是前朝人, 他只骗了她这两点。 仔细想想,其实这是不涉及底线的欺瞒。 无父无母,与父母双亡但祖籍里记得清楚,这是两件事。有些可怜孩子,生来就被爹娘抛弃,转手送给他人,或是任其自生自灭。这些孩子叫弃婴。 敬亭颐当初说,他是弃婴,没人要,吃百家饭长大。后来莫名其妙地与远房亲戚有了联系。那所谓的远房亲戚,其实与陌生人无异,因此开国伯夫妇并不清楚敬亭颐祖辈的事。 而二哥二妗妗告诉她,敬亭颐的爹娘是正统的前朝人。他娘姓敬,他爹姓氏尚不知,他随娘姓。祖籍簿子里并没有写上辈的归处,也许他们真把敬亭颐随意抛弃在野道旁,任其自生自灭。 绕一大圈,这样想来,敬亭颐说无父无母,倒有几分合理。 前朝人的定义,十分模糊。若祖辈有一人是大历百姓,那其后辈算不算前朝人?若大历祖辈见证朝代更迭,成了大定百姓,那其后辈算不算前朝人?实话说,百姓通姻没有贵胄世家联姻那么讲究。百姓择新妇或郎君,只看对方会不会绣花,有没有田地,根本不会问对方祖辈是不是前朝人。 浮云卿敛眸,烈酒灼肠,也煎着她兀突突的心。 越是往深处想,心里越是动摇。 敬亭颐的祖辈是正统的前朝人,可敬亭颐不是。 祖辈确实臣服于大历皇帝的统治,可敬亭颐这二十四年,生长在国朝。 难道仅仅因他的祖辈,就能断定敬亭颐其心必异吗?按他那说法,他连爹娘都尚且不知是何人,何况是祖辈。仅仅因那本祖籍簿子,就能把前朝人这顶帽子,扣在他头上吗? 浮云卿又灌了一坛酒,叫两位女使先回屋等她。 她想,她真正在意的,不是敬亭颐的祖辈父辈,不是他似是而非的前朝身份。 她真正在意的,是他明知她最怕欺瞒,偏偏明知故犯,心安理得地骗她瞒她。 是不是她对前朝的偏见太过偏激,对他无父无母的身份太过怜惜,所以他没勇气揭露真相。 可是这些分明都能与她说。他明明知道,她爱他,愿意体谅他。 她那么爱他,兴许把话说开,她先前介意的,这时都不介意了。只因那人是他。 浮云卿踉踉跄跄地踅回卧寝,四仰八叉地躺在柔软的床榻。 眼里挤出一泡晶莹的泪花,淌在鸳鸯枕上面。冰凉的指节滑过细腻的床褥,身下这几件褥子,是敬亭颐亲手给她缝的。 他忙得焦头烂额,竟还能抽出空闲时间缝褥子。 褥料软乎乎的,隔着一层料,能揉出里面塞着的棉花絮。线脚埋得细微精致,褥头别着一只啃青草的白兔,一看就是用真心做的。 噢,还有头底下的鸳鸯枕,身上盖的锦被,拔步床四周围着的轻纱床幔,都是敬亭颐亲自下铺寻料,亲手缝制而成。 她身边充斥着他的气息,他不在这里,可他留下的味道与记忆仍在。 干瞪着眼看床顶,渐渐困意袭来。浮云卿摇摇头,唤来女使。 她问尾犯:“驸马去信天游院住,什么物件都没带,就干巴巴地走了?” 尾犯枯着眉说是:“驸马折回群头春一趟,不过是来吹灭书房里的桕烛。将烛火灭干净后,他利落地走了,什么物件都没带。侧犯斗胆上前问了他一句,他只说:‘信天游什么物件都有’。” 好一个什么物件都有。聪明如他,怕是早料到俩人会分院住。他养病时,歇在信天游。后来病好,回了群头春。这下倒是白折腾一趟,人又回了信天游。 浮云卿抬起手腕,使劲拽着红珠串。牙咬,手拽,朝墙上砸,都没能将其解开,反倒把她的手腕勒出了红印。敬亭颐留下的红印,与她自己造出来的红印,交杂在一起,颇有受尽虐待,触目惊心的效果。 没辙,让尾犯来跟她一起摆弄。尾犯一身软肉,力气小,帮的忙不起半点作用。浮云卿又唤来精瘦劲足的侧犯,仨人龇牙咧嘴,累得满头大汗,都没能把红珠串移动半厘。 “算了,就这么戴上罢。”浮云卿臊眉耷眼道。 敬亭颐不是说,这红珠串能驱散猛兽嚜。且不论这妙处是真是假,戴上总能图个吉利心安。 就算没妙处,也不至于有坏处罢。敬亭颐骗她,总不至于害她。她把一颗真心捧在他面前,他要是敢害她,那她的真心当真是错付了! 侧犯猜测浮云卿是跟敬亭颐闹了别扭,不然以俩人如漆似胶的黏糊劲,怎么会分院分房睡? 她试探地问:“公主,用不用奴家明日把驸马请回来?” 浮云卿气恼地翻身,背对侧犯,说不用。 “人家看不上咱们这院,另寻睡处去了。既然如此,那咱们就遂他的意。他想去信天游住,那好,任他去住。别说住一晚,就是住一辈子也成,谁敢拦他?” 虽满不在意地说,可却仍气得大喘着气。清瘦的脊背恍似垂死挣扎的鱼,满是不服输的倔强。 这一晚翻来覆去,只恨长夜漫漫。 那厢敬亭颐也提来几坛烈酒,不曾想刚拔下酒塞,就被卓旸劈头盖脸地斥一通。 卓旸刚冲完澡,浑身清爽。往院里踅摸一圈,嗐呦,冷清的信天游,竟然来了位稀客。 两位好兄弟许久不曾畅聊,卓旸想,干脆今夜聊个畅快。谁知甫一走近,就见敬亭颐僝僽地说:“她知道了。” 卓旸大惊,“知道了什么,把话说清楚。” 坦白来讲,那刻他把自己与敬亭颐的百般死法都想好了。浮云卿知道了有关这盘局的所有事,比料想的时候早太多,他们完蛋了! 结果仔细一问,嗐,她仅仅知道了官家有意放出的一小部分信息。 他白害怕一场。 敬亭颐失意地提了几坛珍藏许久的烈酒,全然不在意他的情绪。 卓旸十分生气。 “还有心思噇酒?喝醉能解决什么问题?喝得烂醉,我还得搀你进屋,到时吐我一身,我又得去冲澡!” 敬亭颐兀自倒出酒水,一饮而尽。 “她说恨我,不会再原谅我。” “她说我辜负了她的心意。” 卓旸眼里闪着不可置信。 倘若此事发生在春三月,他不信敬亭颐会如今下这般失魂落魄。知道就知道,反正更大的谎言还没被戳破。卓旸毫不怀疑,若在那时,敬亭颐定是澹然依旧,甚至能挂起真诚的笑,安慰气急败坏的浮云卿。 卓旸坐到敬亭颐对面,舀来一盏酒,“其实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敬亭颐把卓旸斥责的话当耳旁风,反倒把他这句语气平常的话,听在心里。 “站着说话不腰疼。”敬亭颐说道。 卓旸白他一眼,又不耐烦地“啧”了声。他往前倾身,试图看清敬亭颐失落的神色,好畅快地笑他没出息。 月色洒在敬亭颐身遭,把他衬得跟坠落凡尘的谪仙一般。 成也月色,败也月色。 卓旸扒着头好奇地看,竟瞧见敬亭颐左脸上,落着两道不甚清晰的巴掌印。 五个指印压着另外五个指印,这两巴掌打得实在。 好兄弟嚜,有时止不住相互嘲笑讥讽的心思。 好兄弟被打得落花流水,满心惆怅,按说该心疼开导他才是。 可卓旸却忍俊不禁,“哎唷,是把她惹急了罢。” 他拍拍敬亭颐的肩,“没事,我也挨过她打。她捶我那劲,你见过。虽然那劲对我来说,只是像被蚂蚁咬了一口。但于她而言,却是已经使出全身力气。等会儿回去睡,拿条热手巾敷会儿,消消肿。” 敬亭颐瞠目结舌,“你好恨我。热敷脸,是想要我的脸肿得比你的脸皮还厚吗?” 卓旸实在捱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说错了,说错了。是拿冰块冷敷……” 憋笑这事嚜,越是憋,越是憋不住。到最后如洪水泄堤,一发不可收拾。 可卓旸到底不是个没脑的。这番玩笑话背后,其实蕴藏着许多即将到来的危机。 遂问:“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敬亭颐心想,按浮云卿这受不了委屈的脾性,接下来,她不想再见到他。可他是她的驸马,俩人低头不见抬头见。所以他想,浮云卿会借机外出游玩,散散心。这次外出,与往常不同。兴许她会离京,到任何一个她曾经想去的州郡。 也许是临安,也许是虢州。甚至荒谬地想,这个地方,甚至可能是遥远的辽地。 可眼下俩人闹了矛盾,他摸不清浮云卿的心思。从前,他凭借她的喜爱与信任,能拿准与她有关的任何人事。而今她浅薄的喜爱与信任顷刻崩塌,他再也拿不准她。 敬亭颐没接这个话头,反倒问卓旸:“还记得我先前交代你的事吗?” 卓旸微愣,真诚回:“你天天交代我这事那事,你不说明白,我怎知是哪件事?” 话倒也在理。敬亭颐沉声道:“先前我说过,若公主识破我‘前朝人’这层身份,她定会转头问你的身份。无论如何,你不能把你的身份告诉她,只说不知情就好。” 卓旸说好。他想起来了,那时他回的是:“放心罢,我不会暴露自己。她若问:‘卓先生,我知道敬先生是前朝人。那你呢,你是不是前朝人?你们俩是好兄弟,你是对此毫不知情,还是像他一样,也对我有所欺瞒呢?’那我只管摇头说不知情。” 卓旸的城府没敬亭颐那么深,他也不像敬亭颐那样会说话。他若露出马脚,定会兵荒马乱,引发浮云卿更多怀疑。 卓旸回到敬亭颐绕过去的那个话头,再问道:“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敬亭颐敛着失落的眸,“顺其自然。” 这是把选择权交到了浮云卿手里。 这场局,妙在就妙在,局内任意一人不按官家设好的路走,那就能轻松破局。官家设好的路,天衣无缝。甚至可以说,他深谙每个棋子的脾性,知道他们会做何选择。因此他铺垫好的路,任哪般风吹雨打,都会岿然不动,等着棋子往路上面走。 就算把选择权交给棋子,棋子依旧会按照官家的设想前进。 轻松就轻松在,但凡棋子稍微走茬路,棋局不仅全盘皆输,还能倒打官家一耙。 卓旸蓦地惴惴不安,“目前我们掌握到的最大变故是韩从朗。当下要做的,是集中兵力,剿灭韩从朗手底势力。并拢韩从朗那波势力,继而集中兵力,攻打皇城。我没说错罢?还是,你根本就不想这样做?” 今晚的敬亭颐,是前所未有的不对劲。往常失落归失落,可提及官家,提及那盘棋局,他满心怨恨,恨不能提着长剑直冲禁中,手刃官家这个老贼。 可今晚,窥他的言语动作,竟带有些玉石俱焚,同归于尽的意味。 同归于尽,两方都得惨死,最终谁也不能如愿。其实同归于尽再往下发展,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同归于尽,造就一个乱世。官家没了,敬亭颐也没了。这拨人死得惨烈,总会有下一拨人上台,继续他们的故事。想法幼稚的人才会以为,同归于尽是最好的下场。 但敬亭颐不是幼稚的人。故而卓旸因他的异常,满心惊慌。 敬亭颐却笑他大惊小怪。 “卓旸,我是人,不是冷冰冰的武器。是人就会有喜怒哀乐。纵使把情绪隐藏得再好,可心不会骗人。”这晌敬亭颐又恢复了往常淡漠的神色,说道:“总要允许我,因她的话语,或喜或愁罢。” 他知道卓旸在担心什么,打着包票说:“放心罢,不会同归于尽。成王败寇,总要有一方胜,一方输。” 卓旸回:“你心里清楚,我想知道的答案不是这些。” 言讫站起身来,想逼敬亭颐说出那个答案。张嘴吸进凉风,犹豫半晌,上下嘴皮子一合。 算了,没有要问的必要。不管敬亭颐说不说,反正他已经把答案猜了出来。 给彼此留些体面,不是坏事。 所以人活一世,确实需要一些隐瞒和保留。什么事都知道了,什么道理都懂了,人异常清醒,可这样会活得无比痛苦。 浮云卿这样安慰自己。 次日,她一觉睡到大晌午头。 因着她醉酒赌气的消息传遍阖府,大家宠她,让她多休息会儿,故而谁都没去打扰她。 养养神,不是坏事。 上晌是卓旸的课,卓旸也想让她好好休息,因而对侧犯尾犯交代:“好好照顾她。” 这厢浮云卿睡得头脑发懵,接过麦婆子递来的醒酒汤,仍觉昨晚经历的一切,都不甚真切。 她知道敬亭颐欺瞒她许久,气愤地扇了他两巴掌。又让他跪在坚硬的青石板路面,捏起他的下巴,无情地吐着狠心话。 当然,这只是她潇洒冷静的一面。 她还记得,她在敬亭颐面前痛哭流涕,听他强硬命令,看他不顾自己挣扎,将红珠串戴在她手腕上。 她失魂落魄地噇酒,一把鼻涕一把泪,搂着尾犯软乎的腰,哭着说心里好痛。 她甚至让侧犯拆下“群头春”这道牌匾,说院里哪还有什么春,干脆改名“群头冬”罢! 还说,群头冬不足以烘托出她的郁闷之情,应该叫“群头凛冬”,叫“群头能冷死人的冬”。 想着想着,泪花就开始“啪嗒啪嗒”地往下流。 麦婆子昨晚睡得早,尚不知昨晚到底发生过什么事,眼下叫来侧犯尾犯问情况。 两位女使支支吾吾,只说是为情而伤。 为情而伤,这可麻烦了。麦婆子年青时是个风流种,那时身边人给她取了个别称——采花女贼。 她的露水情缘可太多了,睡一个分一个。剥男郎衣衫时,说爱得不能自已,天花乱坠。睡完脱身无情,说只是玩玩。为情而伤,她那些情缘体会得深刻,她倒一概不知。 要是浮云卿为人情世故而伤,她这个老婆子,还能凑上前去,仔细安慰一番。要是为情所伤,她就无能为力了。 谁嬭大的孩子谁心疼。总归不愿见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麦婆子端走汤盏,给她搵帕拭泪。 “祖宗,这个驸马不行,那就再换个驸马。” 浮云卿吸着通红的鼻,“在与敬先生成婚前,我也这样想。只是这方面的事,不能想忘就能忘的。” 言讫决定起身,“洗漱梳妆罢。今日的课帮我辞了,我去找缓缓和素妆阿姊出去打牌。以前心里郁闷,仨人出去打一天牙牌,心情就好多了。” 麦婆子说好。上课不要紧,要紧的是活得开心。要她说,越读书,越郁闷。那些不得志,郁郁而终的文人墨客,都是因知道了太多阴暗事,而无力去改变。没有救世命,偏偏想做救世主。你不郁闷,谁郁闷? 干脆出去散散心,吃喝玩乐做一遍,活得俗些,快活些。 更衣时,听敬亭颐与卓旸来问午安。 浮云卿赌气说不见,“午膳让他们俩自己吃罢!” 言讫,又让侧犯尾犯关上门,以表决心。 几位踅足梳妆台前,闲聊搭话。 侧犯拿着桃木细梳,给浮云卿梳及腰长发。一面感慨说:“仔细想来,秋猎后,您很少出去与两位小娘子见面。两位小娘子似在避讳着什么事,而您这边,每次提出要出去的请求,都会被驸马驳回。” 尾犯并未多想,附和说是呀,“驸马在意您,甚至在意到了吝啬的程度。您都不知道,有时奴家想偎着您说会儿贴心话,驸马都不让。他爱您,想霸占您。这也不能说不好罢。这对他好,对我们不好。” 人的怨气一而再再而三地积攒,总要趁个时机宣泄出来。 这个话头引得侧犯与麦婆子凑嘴说正是,一时连连抱怨敬亭颐的霸道。 侧犯撇着嘴,“这不是奴家一人的心思。阖府仆从,别管是心细的女使还是粗心的小厮,都一致认为,自打驸马来府,我们这些做小底的,就没办法像从前那样与您亲近了。” 麦婆子经历得多,一针见血地说:“驸马这人呐,哪哪都好,就是占有心太强。公主,您自己想想,与驸马成婚前,您的日子过得多么潇洒。您想跟谁游玩,想做什么事,都没人拦您。自打您与驸马成婚,好囖,这件事不能做,那件事不能做。您想跟施小娘子和荣小娘子出去玩,那可真是难于上青天。好,退一万步说,两位小娘子有自己的考量,讲究避讳。难道驸马就没半点错吗?” 尾犯醍醐灌顶,不迭点头说讲得真是在理,“正是,正是。您别嫌奴家说话不好听,奴家愚见,驸马这是在限制您的自由。您仔细想想,是不是打您与驸马成婚,您就远离了小姐妹还有繁华俗世?还有,您也疏远了阖府仆从。噢,怎么的,您是驸马的,就不能是我们大家的?” 说来说去,只怪大家太喜爱浮云卿。 浮云卿就一个,大家都争着抢着要。这时候,自然谁有能力,谁就能抢得到。 所以有时候,闹剧起源于无底线的拱火。 人都有上头较劲的时候,火一拱起来,清醒荡然无存。 卧寝里抱怨的话一声比一声高,到最后叽叽喳喳的,恨不能将屋顶掀翻。 浮云卿愈听愈气,当即“啪”地拍桌而起。 她虚空捶着拳,怒斥道:“可恶,当真可恶!” 站在原地打拳不足以泄愤,浮云卿三步并两步地踅出梳妆台,朝着门边搁着的一盆君子兰,打了一套流利的拳。 可恶,仍不解气! 麦婆子想,气劲就得发出来。她指使两位女使推开门扉,让浮云卿找驸马泄愤。 浮云卿气火攻心,提着衣裙,大步迈出门去。 她本想踱到信天游,揪起敬亭颐的衣领,大声斥责他管得多。不曾想甫一出屋,竟见敬亭颐与卓旸二人并肩站在廊下。 见她走近,俩人掖着手,唱了个肥喏。 “问公主殿下午安。” 尽管浮云卿心里憋着一股怒火,可这并不妨碍她感慨一句美色误人。 “既然来了,那我就把话敞开说。”她睨眼敬亭颐,“我说过,只要你不把苦衷说清楚,那我们之间,就这么耗下去罢。” 她不愿把话往难听处说。她想,只要她看见敬亭颐像她一样憔悴,那她还能留几分面子给他。叵奈眼前的他依旧光风霁月,好似什么事都不曾发生。 她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在他的左脸上,留下不甚清晰的指印。昨晚她潇洒放话:“记住我带给你的痛。” 结果呢,那指印消失得无影无踪,讽刺着她那番自以为是的潇洒话。 浮云卿觉得自己在演独角戏。她自以为是的成熟,被敬亭颐衬得无比幼稚。 她问:“你还不肯说是吗?” 敬亭颐默了声,这也算变相的回应罢。 浮云卿点头,说好,好得很。 好,既然敬亭颐不把这段恋情当回事,那她也不要觍着脸把他当作珍宝囖! 于是顶着在场诸位灼热的目光,浮云卿搀上卓旸的胳膊,亲昵地挽着他走。 卓旸这才意识到,浮云卿与敬亭颐之间,闹了多大的矛盾。 这头浮云卿搀着卓旸,踅足花圃。 花圃是她与敬亭颐之间心照不宣的调.情地。 敬亭颐那么神通广大,一手遮天,都能做到在不知不觉间限制她的自由,何况是打探她与卓旸的去处。 她想,敬亭颐肯定会悄悄跟在她身后。见她把卓旸带到花圃,定会气急败坏地跳脚。 往常她爱敬亭颐光风霁月,今下她想看他失心疯。 越疯越好。他最好跟她一样疯,这样她就能知道,他像她在乎他那样,在乎着她。 暗睃及一道隐匿假山后的身影,浮云卿知道,她猜得对。 卓旸不知这俩人之间的小九九,眼下大大咧咧地坐在石凳上。 浮云卿则绕着他来回踱步。她将懵懂的卓旸带到花圃,是想激起敬亭颐的醋意。 搀卓旸的胳膊,已是她能对卓旸做出的最大程度的亲昵。 要人吃醋,还要作甚来着? 浮云卿凑近卓旸身旁坐下,故意把半边身往他身旁倒。 想必在敬亭颐眼里,她是被卓旸搂在怀里罢。 浮云卿的确有正经事要做。她知道敬亭颐在骗她,而卓旸是敬亭颐的好兄弟,她得问问,他是不是也在骗她。 其实她心里明白,骗子不会说自己是骗子。但她仍选择相信。就当她有赌瘾罢,赌上她对卓旸的信任,只想听一个答案。 浮云卿敛眸睐他,问道:“卓先生,你是前朝人吗?” 卓旸没像敬亭颐那般立即回不是。他说这是个很模糊的概念,“您以为,什么是前朝人?历灭定建,两朝百姓历经五十二年,不断融合。祖辈在前朝,孙辈在当朝,那谁算前朝人?是祖辈算,还是祖辈孙辈都算?” 这番话说到了浮云卿心坎里去。她很满意卓旸的回话。他若斩钉截铁地回不是,那她不会相信。卓旸这番话,其实也是她想说的。 人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她想,想必敬亭颐也恨他有那样的祖辈。祖辈活在先朝,而他活在当下,这不是他能选择的。 想通了,就不怨了。 浮云卿沉吟半晌,决断道:“不谈祖辈与当下。只要心向前朝,试图复辟,哪怕活在当朝,也是前朝人。” 所以她判断的标准是,是否忠于当朝。说否,那就是前朝人,妄图谋逆。 她想,敬亭颐定不会有谋逆的心思,卓旸这傻愣小子更不会。 果然,听卓旸说了句不是。 卓旸与敬亭颐一心,所以敬亭颐也不是。 再纠结父母这事无甚大用。老两口躺在棺椁里,掀不起半点风浪。而前朝这事,如今也掀了篇。 她对敬亭颐的芥蒂,只剩下一件——他在限制她的人身自由。 细思极恐。 敬亭颐不动声色地将她隔离起来,将她隔离在公主府内,隔离在他身边。 她不愿做金丝雀,开口向卓旸求助。 卓旸不知所措,“或许这件事,您与他当面说比较好。您问臣的意见,臣不是您,也不是他,给不出好意见。” 于卓旸而言,这是件令他很心塞的事。 合格的第三者,绝不会阗然坐在此,提意见让原配复宠。 他的心上人,当着他的面,问小两口之间的事。他一个黄花闺郎,哪里会懂! 后来胡乱搪塞过去,送走浮云卿。刚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就见敬亭颐从假山后踅出,像道阴魂不散的游魂。 “你都跟她说了什么?”敬亭颐问。 卓旸白他一眼,“你听力那么好,会听不清我与她的对话?” 言讫收起跅驰样,一本正经地说:“她的确问了你说过的问题。她说,不管那些有的没的,只要活在当朝,没有谋逆心,那就不是前朝人。嗳,标准是明确了。只是照她这标准,咱们俩还真是正统的前朝人。” 这话是往小处说。无论按哪种标准,俩人都是名副其实的前朝人,甚至是狼子野心的乱臣贼子。 敬亭颐心乱如麻,“那就好。” * 牌馆。 浮云卿自.摸着马吊牌,脸上绽开灿烂的笑容。她是开心了,倒是缓缓,眉头蹙得能打几局官司。 真想不通,三位小姐妹打牌,归少川一个大男人为甚非得拼桌。 他美名其曰,打马吊牌不能三缺一。四人坐四面,玩得才起劲。 这局是缓缓做庄,剩下仨人做闲家群起攻之。烦上加烦,缓缓冷哼着声出牌:“三条索子。” 归少川出牌,“八条。” 缓缓蹙眉,又出一张牌,“六半文。” 轮到素妆出牌,“九半文。” 连输两次,缓缓不信邪,又出道:“四十万贯。” 浮云卿玉指揿着一张马吊,利落甩出,“五十万贯。” 嗐,三位闲家把庄家打得落花流水。 归少川露出得意的笑,厚舌舔着泛干的嘴皮子,调侃道:“荣小娘子,你这庄家做得实在冤。” 骰子定庄家,谁是庄家,赢了能收三位闲家的钱,输了得掏钱赔闲家。 只怪缓缓摸牌手气差,八张牌里,没一张好的。 幸好四人玩得钱局不大,输个小几贯,并不打紧。 缓缓赔过钱,四双手一起胡着马吊牌,新的一局又开始了。 这次是归少川做庄。真是稀罕事呐,四十张马吊牌,最好的那几张,竟都落在归少川手里。 这一局,庄家吊打闲家,将三位目瞪口呆的闲家,打得落花流水。 缓缓大喘着气,把牌一甩,赌气说:“歇歇,现在不玩了!” 言讫踱步三楼雅间,唤来茶博士淪茶。 浮云卿跟着缓缓上楼。她心里也不舒服。她与敬亭颐闹得僵,素妆却与归少川恩爱如常。 浮云卿偷摸问素妆,“你俩就没吵过架吗?” 素妆说从未。 好嚜,就当这世间真有彼此奔赴的爱罢。 这头缓缓呷一口热茶,不知该与浮云卿说什么。 先前敬亭颐警告她,不要与浮云卿走得太近。否则荣家东窗事发,她也不能知道许太医坟冢埋在何处。 浮云卿没观摩出缓缓的异样,说道:“缓缓,我算了算,秋猎后,我没再与你来往。疏远你,非我本意。” 但因何缘故疏远缓缓,浮云卿却说不出口。 总不能在缓缓面前说,是敬亭颐太爱她了,爱到占有心强盛,恨不能把她拴在他身边,时时刻刻看着她。 这话听起来,充满着没脸没皮的意味。浮云卿虽成了婚,可处理男女那档子事时,还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娘子。 缓缓一猜就是敬亭颐在背后使坏。她安慰浮云卿说没事,“现下是十月初,也能称作是临近年关。立了冬,过完大小寒,就该过大年了。实话说,这个时候,忙得焦头烂额实在正常。嗳,秋猎后没再相聚,这事也怪我。这阵子,家里一直在置买年货。阿娘说,我也半大不小了,得学着做当家主母。于是从今年开始,我都得学着操持家。事情多而杂,你也知道,我忙起来,向来不爱顾念外面的事。所以我不怪你,我也有错。” 她的言外之意其实想说:咱们俩这样不远不近的关系正好。 远一分,会让浮云卿起疑。近一分,又会受敬亭颐威胁。 对于浮云卿这位不可多得的好友,缓缓满心纠结,总觉对不住人家。 她喜欢与浮云卿处在一起,谈天说地。但她又不得不为家族利益让步。原先亲近浮云卿,不会有甚危害。可今下再与浮云卿走得近,敬亭颐定会施以重击。 这世间,任何一种关系都不纯粹。单说友谊,这事跟嫁娶一样,讲究门当户对,利益一致。 可以说,起初缓缓接近浮云卿,只是为了家族利益,想讨好这个在官家面前能说得上话的公主。 起初目的不纯,后来慢慢被浮云卿吸引,今下目的又变得不纯,她实在羞于与浮云卿见面。 缓缓给浮云卿沏了盏龙井,“小六,其实啊,任何人,任何关系,走得再近,玩得再好,爱得再深,都只是两条无法相交的线。只能凑近,不能完全融合。所以任何一段关系有始有终,人亲近疏远,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你我不过小小蜉蝣,能做的实在太少。所以我想,要顺其自然。” 浮云卿总算是听懂了。 缓缓用最温柔的声音,最和缓的语气,揭露最残酷的现实,最真实的想法。 她在说:就算没有敬亭颐阻拦,咱们俩的关系也是目前的走向。 缓缓这个行走的书袋子,引经据典地补充:“龙树《中论》里说:‘因缘所生法,我说即是空;亦名为假名,亦名中道义。’万物因缘而生,聚散离合,皆是因缘而起,因缘而灭。俗话常说,活在缘分中,而非关系里。小六,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浮云卿连连点头说明白,“缓缓,你说得对。” 心里却想,缓缓不对劲。 缓缓这个人呐,平时说话,只在心虚打掩饰时,才会引经据典,一套接一套。 她肯定在隐瞒什么事。 大家都怎么了?这个不对劲,那个也不对劲。这个说有事,那个也说有事。 浮云卿捧着建盏,正默声沉思时,听缓缓欢呼一句:“欸,快看,外面下雪了!” 缓缓这一声不大不小,却轰动了所有打牌的人。一时大家都挤挤搡搡地踱到窗边,利落地挑杆,支开窗棂,扒头探身向外看。 似乎春雨冬雪,都带着祥瑞之意。大家愿意相信,春雨贵如油,瑞雪兆丰年。 一楼牌桌空空,有的客人跑到馆子外赏雪,怕冷的就凑合挤在馆内,掇来杌子,搬来马扎,听雪花簌簌飘落。 要说舒坦,还得是三楼的客人。个个披着厚实的斗篷,揿着热乎乎的手炉,欹窗睐景,别有一番风味。 牌馆紧挨着一条通衢,衢边栽种着高大笔直的乌桕与香樟。飞扬轻薄的雪花扑簌簌地落在树桠上,渐渐寒酥缀满枝,眼周可见,都落成一层圣洁的白。 雪花甫一降落,初冬的寒气便扑面而来。立在窗前,未几便打了个寒颤。 浮云卿朝手心里呵一团热气。不迭有星点雪花粘在她浓密的眼睫上,将她染得像个雪中仙。 一个出走的决定在心里悄然形成。 浮云卿拢紧鹤氅,眨着沾染霜雪的眉睫,轻声朝缓缓说:“我还有事要做,先回去了。” 作者有话说: 不会打麻将,不会打牌。这方面的事,有错误请指出orz 以后日五日六吧,日万太折磨人了~ 第86章 八十六:转折 ◎可是他为什么开心不起来呢?◎ 浮云卿提着衣裙下楼, 正巧与素妆和归少川碰了头。 俩人知道浮云卿与敬亭颐闹了场不算小的矛盾,一时不敢阻拦。 素妆给浮云卿戴上一顶帷帽,扽平褶皱, 拍了拍浮云卿的肩头。 “今日初雪,想必这时禁中已经在举办喜雪宴了罢。”素妆笑弯了眉眼, “等这阵子过去,咱们都带上自家郎君,也办个喜雪宴。” 浮云卿颔首说好。 时下最兴设宴。春雨冬雪,但凡遇见个雅致事, 时人都爱邀三五好友到家里小聚。 只是浮云卿没想到, 初雪甫落,公主府就已备好了宴。 遐暨滑安巷, 鹅毛般的雪花,纷纷簌簌地往下落。 浮云卿让车夫将金车停到巷子口,剩下一段路, 她自己走。 刚摘下帷帽, 冷风便无情地往脸上刮。斜红妆镀了层冰罩,髹红配凉冰,像是裹了层糖霜的山楂。 浮云卿往上提着裙摆,这件褶裙是二妗妗给她缝的,刚穿上身,千万不能沾上雪水或泥土。 脚面踩在薄雪上面,吱呀作响。 仿佛只有溺在冰天雪地里,她那颗焦躁的心, 才能跳得慢一些, 平静一些。 她想, 只要不看敬亭颐, 心里就不难受了。 哪想抬眼竟见,敬亭颐肩头系着攀膊,腰间系着围兜,像个盼孩子归来的母亲,站在府门口,遥遥远望。 苍茫的天地里,倏地出现一道靓丽的色彩。 敬亭颐三步并两步地走到浮云卿面前,“冷不冷,要不要吃点热乎的膳食?” 他将鹤氅披在她身上,系了个漂亮的蝴蝶结,一面低声絮叨了很多。 浮云卿想,长辈们说得对,多读书有相当大的好处。 敬亭颐这话,令她想起《项脊轩志》里的一句“儿寒乎?欲食乎?” 身侧这个总惹她生气的男郎,说他是男妈妈,他还真做了不少妈妈做的事。 浮云卿故意不理他,给他点恶果子吃,绝不能服软。 敬亭颐窥她还在气头,一时不敢像往常那样搂她的腰,只与她并行,一道踅进公主府。 他热切地说:“今日初雪,臣想,不如趁此办个喜雪宴罢。” 天稍稍黑,雪地却不迭反射着明亮的冷光,衬得敬亭颐的眉眼愈发温柔缱绻。 浮云卿没好气地哼了声,“我才不在乎这些。打了一天牙牌,乏得紧。你们想吟诗诵词,围炉说话,可我不想。” 迈过月洞门,俩人走到了岔路。往东走是群头春,往西走是信天游,往南走是珍馐阁。 天公不作美,刚说罢赌气的话,那头珍馐阁的饭香就飘进了浮云卿的鼻腔。 俩人默契地停了脚。 敬亭颐轻声哄道:“下晌落了雪,臣想,等您来,不如一起吃拨霞供罢。叵奈小厨房里没现成的兔肉,臣骑马跑到山里,亲自猎来几只肥美的野兔。现下兔肉片已经削好了,您可否赏脸,移步珍馐阁,与臣一同用膳呢?” 浮云卿满脸愕然。她终于舍得将目光移到敬亭颐身上,仔细观摩着他这身装束。 敬亭颐系了攀膊,衣袖堆叠成无数道褶。他被凶兽刮伤的手臂,没了衣袖遮挡,袒露在外。因着大夫开了好药,敬亭颐左右小臂上的伤口,现在已经蜕变成淡粉的长线。 天寒地冻的,手臂青筋乍显,像条魅惑人心的竹叶青,蜿蜒到浮云卿的心坎里去。 画着一群白兔蹦跶蹦跶跳舞的围兜,与他这身规整的襕袍,十分不相衬。 而他僝僽的眉眼倒映着她的身影,黑漆漆的眸里,晃动的不止是她被风吹起的衣裙,更是她动摇的心。 他这般坦荡自然,反倒衬得她斤斤计较。 算囖,暂且先不计较那么多。 浮云卿跟在敬亭颐身后,拐进珍馐阁。 她想,她还没有原谅他。她才没有被他蛊惑,她只是…… 很饿。 一顿不吃饿得慌,气归气,到底不能拿身子开玩笑。 新鲜的兔肉片摆在铺着碎冰的碟里,敬亭颐挑起几片肉,往风炉里一涮,摆熟肉,挑进浮云卿身前的碟里。 敬亭颐唠叨地说:“臣今日备了五种酱料,麻酱辣酱酸甜酱,您看看喜欢哪碟酱,涮着肉吃。” 浮云卿听罢他的话,垂眸一睐。饭桌上的菜碟摆成一条直线,乖乖地落在她面前,等待她宠幸。 哼,现在知道讨好她了,早点干什么去了? 浮云卿非但没理敬亭颐,反倒搬起杌子,往卓旸身边挪了挪。 众目睽睽下,她挑起敬亭颐夹给她的涮兔肉,摁到卓旸的碟里。 “卓先生,你吃。” 卓旸艰难地吞咽了下,心想我怎么敢吃? 敬亭颐那冷冽的眼神,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剥了。他毫不怀疑,要是他敢动筷,敬亭颐肯定会往他的身上捅几个窟窿。 卓旸又将那片兔肉夹给浮云卿,“公主,您忙了大半天,想必很饿罢。您吃,您多吃点。” 浮云卿勾起勉强的笑容,心想不愧是卓旸,半点面子都不给她留,一点都不懂她。 刚想开口说些场面话,就听敬亭颐替她斥卓旸:“公主给你,你就接着。” 卓旸没辙,哑巴吃了黄连亏,他是有苦也说不出。 虽说珍馐阁里的气氛十分怪异,可说到底,卓旸还是欢喜的。 浮云卿挨着他坐,给他夹菜,这可是他先前从没享受过的待遇。虽说浮云卿这番行径不是出自真心,但有总好过没有罢。 仨人心思各异地用过晚膳。 敬亭颐提议,干脆坐在游廊底下,赏赏今年的初雪罢。 卓旸意味深长地噢了声,“再过小半月,雪会下得更多更急。到时就能堆雪人囖。公主,您想堆什么样的雪人?” 这厢浮云卿搬来一个小马扎,远离敬卓俩人,坐在廊柱下,支手观雪。 她还是气,敬亭颐和颜悦色,仿佛那晚的争执不曾发生。 她了解敬亭颐,他一贯爱用这种伎俩,博得她的可怜同情。心一软,她就当这事掀了篇,往后再不计较。 可这次,她是铁了心要与敬亭颐冷战。 她说过,话说不开,那俩人就这么一直耗下去罢。说到做到。 她回卓旸:“堆什么样,不都是堆雪人嚜。再说,等到能堆雪人时,别管堆成什么样,某人都看不到。” 话里的某人,当然是指敬亭颐。 卓旸不解问:“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浮云卿站起身,甩了甩衣袖,拿乔道:“我心里郁闷,光待在京城里胡吃海喝,郁闷的心情纾解不了。我想离京到别的州郡,好好玩耍一番。之后赶在新年前,折回公主府。” 卓旸面上瞠目结舌,附和地说:“您这个想法真是大胆。那您想去什么州郡,是去大名府还是临安郡?” 问话时,心里止不住地感叹,敬亭颐当真神机妙算,竟能猜中浮云卿这个大胆的想法。 敬亭颐欹着廊柱,心里一滞。浮云卿会去他猜测的地方吗? 不曾想,却听见了个出乎意料的答案。 “陇西郡。” 浮云卿抻手接着飘雪。雪花化成冰凉的水,穿过她的指节,啪嗒啪嗒地往地面淌。 她搵帕擦手,解释道:“书上写,陇西郡过冬,常常能看见‘瀚海阑干百丈冰’的壮丽景象。我想去那里看看。再者,先前多次听人提到陇西郡。那里有杨太妃的二哥,有胡小娘子与成副使。祖婆年青时,跟着太宗在陇西待过两年,她在那里置买了一处宅邸,后来把那处的地产转给了我。陇西是军略要地,各县厢军充足,陇西军英勇,地方安全。去陇西,有好友有宅邸,不需担心遇乱,敞开怀玩乐就好。” 说的一套接一套,差点把敬亭颐与卓旸都绕了进去。 浮云卿只知陇西的好,却半点不知那里的阴暗诡谲。 今下陇西盘踞着多种势力。官家那波,韩从朗那波,敬亭颐那波,杨节度使那波,成副使那波…… 五方势力割据,都想将陇西这军略要地占为己有。 按目前的形势走,最早今冬,最迟明年开春,陇西就会爆发一场死伤惨重的战争。 陇西的水有多深多阴,敬亭颐与卓旸心知肚明。 卓旸朝敬亭颐递去个眼神,示意他设法劝阻浮云卿。 敬亭颐移开目光,望着满庭寒雪,澹然道:“陇西郡的确是个好去处。” 非但没劝阻,反而喋喋不休地给浮云卿描述着遥远的陇西。 他说:“臣先前去过陇西几次。若您需要,臣与您同去。” 敬亭颐这个人嚜,惯爱说谦虚低微的话,做强硬果断的事。 若浮云卿需要,他与她同去。话说到这里,不论浮云卿需不需要,他都会紧紧黏在她身后,美名其曰:“我想您需要。” 浮云卿当然了解他的脾性。她与敬亭颐欢好时,会称赞他贴心。而今俩人吵了一架,她最爱的贴心,反倒令她心烦。 她果断回不需要。继而踱到卓旸身旁,拽着卓旸的衣袖,撒娇似的晃了晃,“卓先生,你陪我去。” 浮云卿想,卓旸曾说,前二十四年,他与敬亭颐的人生轨迹高度重合。敬亭颐去过的地方,他也去过。一人动身去陌生的陇西郡,她心里发憷。干脆带上卓旸,他认路,也能保护她。 卓旸骤然红了脸,红意蔓延到耳廓与脖颈,他像只烫熟的虾,不知所措。 他不厚道地想,浮云卿与敬亭颐冷战,反倒给了他这个第三者一个插足的机会。 仔细想了想,此行凶险,他这当第三者的,不能蹦太高,还是问问正房的意见罢。 遂问敬亭颐:“我能去吗?” 敬亭颐抬眼,视线落在浮云卿身上。 他说:“当然。” 敬亭颐肩头落着飞雪,雪积成一座小山,渐渐洇湿了肩膀处的衣料。 他想,大抵冷战也有好处罢。 冷战使他想起最初的目的。他想起他是前朝皇子,而浮云卿是当朝公主。 他要造反,颠覆她的国。而陇西是这盘局的转折点。 他没有任何理由阻止她去陇西。 一切的一切,分明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韬光养晦数年,眼下即将大功告成。 可是他为什么开心不起来呢? 作者有话说: 有点事,今天更新少了。五一快乐,大家要天天开心~ 第87章 八十七:无言 ◎绝不是为了公主。◎ 棉絮一般的雪越落越重, 渐渐堆成厚实的雪地。欹着窗棂朝外看,幽暗的月光洒在盐酥雪地里,折射出刺眼的光, 把黑夜搽得比晌午还亮。 亥末,尾犯提着一根长杆子, 摁灭檐下挂着的吊灯。熄灭灯,空旷的院仍旧亮堂。她睁大眼睛,朝卧寝处细细一乜,原来有扇窗棂朝外支着。窗棂旁, 燃着一盏枯黄的桕烛灯。 尾犯推门进去, “公主,该睡了。” 浮云卿满不在意地噢了声, 继续挑着烛火苗,“睡不着,过来陪我看会儿雪罢。” 往年的初雪薄薄一层, 不待人站上去踩, 就化成了一滩湿漉漉的雪水。今年不同,雪哗哗地下,恍若能把偌大的公主府给淹了。 尾犯欸一声,坐在浮云卿身旁,体贴问道: “用不用奴家给您把嘴里要嗛的那物件拿来?” 浮云卿兀自叹口长气,怅然回:“不用,枕下有。你这话,倒让我想起了敬先生。” 尾犯满头雾水。她这话跟驸马有什么关系? 不过既然浮云卿这么说, 她只能顺势回:“这次出门远行, 您当真不捎驸马一程?其实我们做小底的, 与驸马并不亲近。偶尔碰头搭腔, 聊的也都是关于您的事。明日您带着卓先生启程,府里就剩下驸马与我们一帮仆从。您不在,我们与驸马更没话说。也不知您什么时候回来,中间这些日子,我们与驸马相处,实在是尴尬。” 浮云卿说这倒也是。随即转念一想,海阔天高的,她能出门,敬亭颐也能出门。他不是皇城司的副使嚜,多的是机会去外面闯荡。从前敬亭颐待在公主府,是因她在。今下她不在,敬亭颐也没待在府里的必要。 他当然是她的,但更是属于浮华人世。身心都是她的,那么他待在哪里,她并不在意。 想及此处,浮云卿朝尾犯说不必在意,“你看他晚间那副阗然模样,不知道的,还当是我俩之间什么事都没发生呢。看着就来气,把我气得那么狠,他自己倒潇洒。说辛苦一晌,就为了这锅拨霞供。说处理兔肉时,一不小心擦破了手。哼,他惯会扮可怜拿捏我!” 先前她还在卓旸面前大夸其词,说自己成长了,成熟了,行事稳重了。结果遇上这事,又成了满腹抱怨的小傲娇。 她当真不懂,她那么爱敬亭颐,甚至连欺瞒这种事,都能自我安慰地原谅他。她对他还不够好吗?她给足他面子,给他铺了百层台阶。只要他肯把那苦衷说出,她就会说原谅,就不会赌气去陇西。他们是同床共枕的夫妻,有什么苦衷,是她都不能听的呢? 浮云卿捋起衣袖,露出白皙的小臂,伸手感受屋外的寒气。 冻得她打冷颤。 她对敬亭颐毫无保留,可敬亭颐却总让她捉摸不透。从前她以为,敬亭颐温润如玉,包容她的一切。现下她满心怔忡,敬亭颐当真是她以为的那副模样吗? 她渐渐发现,他危险强势,甚至还隐藏着许多秘密。更可悲地发现,在发现他表里不一后,她竟觉得他比从前更迷人。 她太想探索他,可他从不愿意张口说。那好,既然他不愿说,那她就逼着他说。 为了稳固府内仆从的心,她说过年前会回来。实则不然。 她要沉住心,敬亭颐一日不说那苦衷,她就一日不回。看看到最后谁能拗得过谁! 浮云卿缩回手,朝尾犯吩咐道:“祖婆送来的利市袋里,有个绣红灯笼的,我放在妆奁盒里的最底一层,把那个拿来。” 尾犯说是。屋里黑漆漆的,她借着屋外的光,寻到一个瘪瘪的利市袋。 “这里面装着她在陇西郡买下的宅邸。”浮云卿拆开利市袋,取出一张泛黄的地产票,“陇西郡下设有数州县,这次要去的,是巩州。前历朝,那里是渭州,陇西郡下风景最壮丽的一个地方。今朝改渭州为巩州,风景壮丽依旧。四面环州,地处腹地,政通人和,是个好去处。” 尾犯赞她懂得真多,“这十六年来,您从没出过远门。地方人情,都是从哪里听来的?” 浮云卿煞有其事地掏出一本卷毛边的厚书,解释道:“这些事,都是从《地物志》里学来的。《地物志》是某位不得志的文人在五年前写出来的。我想,就过了五年,地方人情应该没什么大的变化。书里把陇西夸得天花乱坠,好似人间仙境。后来得知,这位文人老家就在陇西。人嚜,总会对乡音故土有深沉的情感,美化一些也正常。今下既然要出门,那干脆就去陇西看看罢。” 尾犯欣慰地颔首说好,“嗳,您这大半年一直读书,成效真是显著。今下您知识渊博,出口成章,真是下功夫苦学了。” 这话又令浮云卿想起她那个倔得跟臭驴似的郎君。 她的郎君,她的温柔教书先生,允她躺在他宽阔干燥的怀里,一字一句地给她读书,给她讲人情世故。 明明刚吵过架,可她却觉得,与他相偎,像是上辈子发生的事。遥远,模糊,不可追。 后来躺在榻上,又朝尾犯吩咐道:“明日起早点,往禁中递信。我得往禁中去一趟,把出门远游这事,跟爹爹姐姐说一声。” 尾犯福身说好,轻手轻脚地踅出卧寝。 绕府邸走了一圈,灭了沿路的吊灯。踱将信天游院,躲在月洞门后朝里一看,院里还有几盏灯没灭,想是两位先生还没歇息。 这倒也好。尾犯莫名其妙地松了口气。 浮云卿辗转反侧,要是两位先生呼呼大睡,那可真是白白错付了真心。 待尾犯窸窸窣窣地走远,院里的吊灯才被摁灭。 “你说,这小女使是不是在偷听?”卓旸手里揿着长杆,利落地甩出剑花,扬起一堆雪沫子,趁雪沫子飘在空中,将长杆稳当地投进兵器架。 这厢敬亭颐正伏案写信,听及卓旸的话,终于舍得抬眼,飞快睐了他一眼。 “偷听又如何,不偷听又如何?”敬亭颐将信纸塞进信封,盖了个狼爪状的红章。 卓旸说这倒也是,“反正正经话还没开聊。” 言讫掀起檐外罩纱的竹帘,踅近屋里。 他坐在敬亭颐对面,瞥眼那摞封好章的书信,心倏地沉重起来。 卓旸出声说道:“这些信,都是寄给刘伯的罢。方才探子来报,陇西郡像是得到了什么消息,连夜卡紧关防。咱们庄里的人,原想趁这次公主出门,将军械都移到陇西。该开战了,时机一到,先攻陇西。得了陇西的调兵符,与燕云十六州里应外合,很快就能南下攻落河南路的诸多州郡。届时全军直逼京城,任官家那厮有三头六臂,也无法扭转局势。” “为时尚早。”敬亭颐垂眸,又掂起笔杆,行云流水地写信。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那场变局罢。我预感,那场变局就在陇西。变局后,我们才能发兵攻城。这场变局,与公主紧紧相关。你跟着她去陇西,别管是去哪个州,都得时刻跟在她身边,不能让她出半分闪失。另外,引郡内三千精兵,跟在你与公主身后。若遇埋伏,让精兵对付。” 卓旸满眼不可置信,颤着话声质问:“你疯了?先前历尽艰险,牺牲了多少弟兄,才将七千精兵安插在陇西郡内。今下只因公主出行,你就想让三千精兵暴露身份!成璟任副节度使后,对陇西郡监管更严。你让精兵试险,无异于撕破脸皮!事以密成,语以泄败。既说为时尚早,为甚要冒险行事?” 耳边阗挤着卓旸气愤的训斥声,敬亭颐毫不在意,反倒顶着他灼热的目光,在信封上摁了个可爱灵动的浮云章。 卓旸尚未看清那信里写了什么,睃见浮云章,问道:“我在跟你说正经事,你怎么还有闲心给公主写信?” 敬亭颐依旧云淡风轻,将书信装进香袋,回道:“调精兵,不是为公主,而是为这场变局。一旦场面失控,我们的计划,又得往后推迟。不能再等了……” 卓旸走进屋,敬亭颐却出了屋。他站在岑寂的游廊里,披着鹤氅,握紧手炉,试图从寒冷的夜里,找寻一丝温暖。 他在廊下站了许久,而卓旸站在屋里,眼眸远望,盯着他清瘦萧瑟的背影,盯了许久。 忽地,卓旸心里兀突突的,恍似猜破了什么机密。 他想,他理解敬亭颐说的话了。他知道敬亭颐作何打算,知道那摞信与那一封信,各自的用处。 他曾在这样寂静的深夜,问过那句话,不止一次。 “敬亭颐,你是要做驸马吗?” “你是要做驸马,还是要复国?” 甚至荒唐地问:“你要做驸马,为甚我不能做?” 又值深夜,他又想问出这句话。不过细细一想,其实已经没有再问的必要。不同的夜,不同的问题,在这个雪夜里,在敬亭颐的话语动作里,答案呼之欲出。 卓旸全都知道了。 屋内红泥小火炉烧得噼啪作响,时不时溅出火齑,喷到卓旸脚边。 卓旸惴惴不安的心,在此刻化作炉膛内的柴火,燃烧得愈来愈快,心愈来愈慌。最终,熄了火,烧成黑沫子,哗然无声。 他的心也静了下来。 良久,他抬起站麻的脚,走到敬亭颐身旁,与他一齐遥望明月。 卓旸轻咳一声,旋即说回出行的事。 “公主说,她会在过年前赶回府邸。不过我想,这事很可能实现不了。她后来跟我说,明日启程去陇西巩州。从京城到巩州,走水路最快。从汴河渡口出发,直奔京陇运河,最后拐进渭河,再到巩州,最快得一个月。到地方十一月,游玩几日,再折回京城,又得一月。一月前能回来都是快的,过年前回来这事,说不准呐。” “不要小看她的决心。只要成功破局,她说过年前回来,就一定能回来。”敬亭颐说道,“异地过年,她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怎么会想捱这种痛苦。” 卓旸嘁一声,“劝你无数次,不要溺爱她。被溺爱的孩子,养不成一颗强大的心。噢,还有,你说的那场变局,到底是什么?从前时机未到不能说,如今明日就该出发了,总得给我透露几句罢。” 敬亭颐说不知,“能发生的变局太多,不过最有可能的是发生兵变。提防韩从朗,密切关注他的举动,必须把他兵变的念头扼杀在摇篮里。” 卓旸问:“为甚要阻止他兵变?他兵变,我方势力镇压,这样不就清除了一个大麻烦吗?还是你又在心疼公主,想叫她顺利过完这趟旅程?” 说来说去,到底是绕不过浮云卿这个话头。 敬亭颐仍旧矢口否认,沉声道:“起兵镇压韩从朗,正中官家设下的埋伏。我们要做的是破局,而不是任官家摆布。能不能破全局,全看能不能破陇西的变局。变局中心是韩从朗与公主,谨慎行事,不是坏事。” 怕卓旸信不过,他又补充一句:“绝不是为了公主。” 卓旸说那好罢。既然敬亭颐胜券在握,那他就不多操心了。 结束这个话头,俩人又噤了声,无言而立。 卓旸想了想,对于敬亭颐说的话,他还是存疑。 “说不定,真会在巩州过年……反正你放心,我会护她周全。不过若在巩州过年,铁三角缺你一个,真是可惜。毕竟是第一次与她过年……” 敬亭颐敛眸,“所以呢?” 卓旸没回话。 他与敬亭颐是出生入死的好兄弟,必要时,甚至能为了救对方,把自己的命给赔进去。 此去处处凶险,他们俩都清楚这个不争的事实。 大大咧咧如卓旸,此刻竟生了许多细腻的心思。 他想说:“所以咱们兄弟俩,来个兄弟之间的拥抱罢。虽然你说为时尚早,但你以为我不清楚你的脾性吗?我知道,你会为了公主,不顾一切地加快进度。我怕一到陇西,时局突变,咱们俩就再也不能像今晚这样,站在一起说闲话了。” 他知道敬亭颐背负着什么,信仰着什么。 虢州庄里的人都说他倔强执拗,殊不知,敬亭颐才是那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 非但要撞南墙,还要撞倒南墙,撞得自己头破血流,仍旧不回头。 敬亭颐要在一条路上走到底,不惜一切代价。 从前卓旸不理解,现在他想,他在这个平平无奇的夜晚,悟出了这条路。 如此想来,这番感伤啰嗦的话就没有说出口的必要了。 卓旸坦然一笑,“早点睡,往后都是硬仗。” 言讫,干脆利落地踅进屋,给敬亭颐留了个潇洒的背影。 敬亭颐侧过身,怔忡出神。 他知道卓旸要牺牲什么。可悲的是,他无法阻拦。 作者有话说: 接下来是卓旸(爸爸)带小浮云(孩子)出门远行,开启陇西副本。新的剧情点即将到来~ 第88章 八十八:落地 ◎内子羞怯,闹着玩呢。◎ 是夜雪势颓山。 次日天蒙蒙亮, 麦婆子就将金斗熨好的衣裳送到了卧寝里。 这次出门远行,虽说死士会随行,可麦婆子心里仍惴惴不安, 总觉得会有什么坏事发生。 大抵是临近年关罢,年前外出, 冲撞神仙,不吉利。只是这些晦气的话,只能闷在自己心里。说出来,更不吉利。 她忧心忡忡地低声嘱咐:“公主, 陇西郡在京城西北处, 近边疆,大冬天比这里冷千百倍。奴家给您备了几件厚衣裳, 天冷了不要光顾美,冷了就穿。别管穿几层,别管搭得好看不好看, 不讲究这些囖。” 浮云卿说好, “放心罢,有卓先生还有一群死士护着,全程走运河水路,不会遭遇不测。” 赶早不赶晚,收拾好后,浮云卿连早膳都不顾得吃,乘车直奔禁中。 再折回府里,正值巳末。 甫一落脚, 便猝不及防地被一众婆子女使簇拥起来。 麦婆子好奇地问:“怎么样, 贤妃娘子同意了吗?官家怎么说?” 浮云卿被阗挤着, 渐渐地脚面离了泥盘盘的地, 胳膊腿被架着往前走。她一脸无奈,说成了,“起初姐姐听说我要去陇西,气冲冲地说我要鸡毛飞上天,想得倒挺美!我把出行的原因解释一通,爹爹又在旁边搭腔劝她,劝了半晌,姐姐就点头说那行。反正我也不是一个人出远门,有卓先生跟着,有敬先生手底的一帮死士跟着。我跟他们说,去去就回。玩上三五天,过个瘾就行,不贪多。” 听罢她这番话,大家都松了口气。 贤妃那关最难过。她恨不得找个笼子把浮云卿锁进去,叫她哪里也去不得,这样才叫安全又省心。大家真怕她甩个愤懑的脸色,拍桌说这事不成。 今下既然成了,那就是皆大欢喜。轻松出门游行,先来个开门红,后面做什么也就不怕了。 禅婆子说:“早膳给您温好了,先把这顿饭吃了再走罢。” 俗话说上车角子下车面,浮云卿扒头一看,饭桌上摆的正是她最爱吃的冰皮荠菜角子。 角子浑圆饱满,冰皮裹着荠菜猪肉馅,真是令人眼馋啊。 刚掇来条杌子,就听麦婆子别有深意地说:“今早小厨房备的膳食是六菜两汤。后来驸马说不行,上车角子下车面,您晌午就要动身去渡口,临走前,得吃顿角子。驸马有心,半个时辰内和面绞馅,角子刚一出锅,您就来了,您说巧不巧。” 言讫将那碗热气腾腾的角子直往浮云卿身前推,“您尝尝。” 麦婆子想,虽然她尚还不清楚浮云卿与敬亭颐俩人到底都闹了什么矛盾,但总归希望他俩和和气气的。她斟酌着用词,夸赞敬亭颐有心,唯恐浮云卿听不出她的话外之意。 浮云卿只是颔首说好,默默吞着角子。一碗见底,才开口问:“他呢,他去哪儿了?” “待在书房里呢。”麦婆子欣慰地说,“走之前,总得见一面罢。您想什么时候见他?要不就现在罢。” 说着就派女使去书房里叫人。 浮云卿搵过帕,刚想说不用,再一抬眼,竟见敬亭颐朝她走来。 真是赶巧。 敬亭颐披了件鹤氅,本来就像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今下踏过雪色,眉眼凝着肃重的霜雪,只可远观不可亵玩,更像是天上下凡的仙人。 踱近后,敬亭颐熟稔地揉着浮云卿的发顶,低声问道:“臣的手艺合您胃口吗?” 其实很美味,可浮云卿不愿顺着他的意,倔强地扭过头,“不好吃。” 话音甫落,敬亭颐温和的笑容就僵在脸上。 他颇为落寞地说没事,“您这次要走很久罢。臣会待在府里等您。这段时间,臣会精进厨艺。届时您回府,臣再给您做碗阳春面。到那时,应该不会难吃。” 浮云卿冷哼一声,“有时间下厨,没时间说正事吗?” 待在府里不出门,他可真会想! 浮云卿眉头蹙得能打一场官司,漾起衣袖起身,回避敬亭颐的亲近。 去巩州是引敬亭颐来寻她,结果他倒好,说乖乖在府里等她回来。浮云卿深吸口气,原本想提示得再明显些,后来一想,算了,没必要。 本来就是他的错。 俩人干瞪眼,沉默半晌,终究是敬亭颐败下了阵。 “巩州冷,去外面游玩,记得御寒添衣。” 能说的也只有这些。 僵持着踅步府门口,敬亭颐无奈地叹了口长气。 所有事情的走向,越来越出乎他的意料。抛锚抛偏,走路走岔,他越来越力不从心。从前闹别扭,他服个软就能将这事掀过篇。这次不同。 一边是家国,一边是情爱,当真难以取舍。 这头两位婆子围紧卓旸,事无巨细地交代他路上的事。侧犯尾犯两位小女使呢,偎着浮云卿,说她得快快回来。 看起来,在阖府其乐融融的氛围里,只有敬亭颐一人格格不入。 后来浮云卿撵走一帮仆从,府门口只留敬亭颐一人。 “你还是不肯说吗?”浮云卿故意站在台阶上,站得比敬亭颐还要高。 或许只有俯视他,才能增添几分底气。 敬亭颐伸手拢紧她的氅衣。氅衣的系带系得潦草歪扭,想是出自浮云卿她自己的手笔。敬亭颐屈起指节,灵活地挑开系带,系好一个漂亮规整的蝴蝶结。 又扽平她的衣襟,把一个精致小巧的暖手炉塞到浮云卿怀里。 “出门在外,照顾好自己。千万不能生病,万一生病,千万不能忌医。臣给您准备了个药箱,里面放着常用药。万一生病,又信不过外面的大夫,就去药箱里找药罢。”他抬起浮云卿的手腕,见红珠串还戴在上面,暗自松了口气。 想了想,又补充道:“其实很多地方,没您想的那么好……” 说完这句,他觉得自己真是疯了。听听他在说什么诨话罢,他居然劝他的仇敌,远离危险。 他和即将离箭的弦一样,随时游离在失控的边缘。 他很想环紧浮云卿的腰,在她耳旁轻声说:“不要去,快回来。” 怎么会这样。 浮云卿冷眼睨着僝僽的敬亭颐。她坚定出走的心,竟因敬亭颐几句家常话,快要动摇得山崩地裂。 怎么会这样。 她想,敬亭颐在她面前,从不说废话。他是在告诉她,陇西那处暗藏危机吗? 明明心里一番揣度,可面上仍冷漠地说:“好或不好,干你何事?” 浮云卿将手炉回塞给敬亭颐,“给你,我不稀罕。” 两匹骏马拉着一架宽敞的金车,临走前,车夫关切地问了句:“公主,您再想想,有没有忘拿什么物件?还有没有什么话要交代?” 浮云卿欸了声,转眸看向车内的卓旸。 她问:“我没什么话要说了。你呢,你有没有?” 卓旸被她忽视许久,大冷天站在门口,看她与敬亭颐拉扯调情,心里冷,身也冷。刚坐上车,这会儿人还没缓过来,遂回:“没有。” 浮云卿说那好。言讫正想叫车夫赶车启程,又听卓旸说:“要不您挑开车帘,再往公主府门口看一眼罢。” “人不都走了么,门口光秃秃的,你想让我看什么?” “看看罢,万一有新收获呢。” 好嚜,既然卓旸坚持,那她就勉为其难地给他个面子罢。 不曾想,掀开车帘,却见敬亭颐还傻愣愣地站在那里。 他好似没望见她的动静,还当她在车内与卓旸说话。一时卸下拿乔状,掩面咳嗽,一声比一声凄惨。 金车不动,他也不动。 浮云卿也傻愣愣地看了他许久。 此刻,她眼里的敬亭颐,又是从前那副病弱模样。浑身病气,惹人怜爱。 卓旸倾身,窥见她满脸不舍,开口说道:“要不您给他挥挥手,让他回去?” 明明这话再普通不过,却恰好戳中了浮云卿隐晦的心事。当即红了脸,眼神躲闪,“我不要。我们还在冷战,我为什么要挥手?” 卓旸挑起跅弢的眉,抱手附和:“不挥手当然行。要不您给车夫说一声要出发了。您走,他自然会走。” 说倒也是。 可她还是想多看敬亭颐几眼。 一番思忖,浮云卿下定决心,“赶紧走。” 车夫说是,甩鞭拍着马屁股,金车一溜烟地出了巷。 白花花的雪,光秃秃的门口,夹杂着一道清瘦的身影。 这个画面在浮云卿脑里挥之不去。 离别的场面总是格外清晰,将后来坐船赶路的记忆,衬得模糊不清。 她与卓旸乘着一艘巨型船舶,赶到巩州时,刚好走了半月。 一路平静无事,哪想刚下了渡口,浮云卿就小脸煞白,扯着卓旸的袖,指着喉咙说难受。 卓旸卸下行囊,紧张地问:“哪里不舒服?” 浮云卿摇头说不知。 顾不上那些有的没的,卓旸扯着浮云卿往茶棚下坐。 将行囊放在长凳边,又赶忙提来敬亭颐备好的药箱,心想关键时候还得靠好兄弟。 再一想,浮云卿这症状,怎么那么像…… 想及此处,心里忽地一沉。 刚想把衣袖从她手里拽出来,就见她颇为艰难地吞咽了下。 接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吐了他一身。 动作之迅疾,甚至叫前来端茶倒水的小厮都没反应过来。 此刻,浮云卿混沌的意识里,只有一个念头:上辈子坏事做尽,这辈子坐船出门。 卓旸头脑发懵,他甚至没时间思考,只是本能地敞开胸怀,让浮云卿吐得畅快。 呕吐这种事,避免不了。只是自己呕吐是一回事,别人呕吐又是一回事,别人吐到自己身上更是另一回事。 说也奇怪,他这么爱干净的人,竟能容忍别人这般失礼的动作。甚至主动凑上前去,不值钱地表示:有我在,放心吐。 他不嫌弃,反倒满是心疼。 小娘子家出门在外,哪个不想漂亮潇洒地走完一程。脚刚落地,就吐成这个狼狈样,想是难受到了极点。 都怪他选了水路。 卓旸放轻话声说:“在船上待了半月,见你好好的,还以为你不晕船呢。是不是难受很久了,怎么不早点说?”一面掏出蹀躞带上挂着的手帕,擦净浮云卿的嘴角。 虽然他这身衣裳不堪入目,但好歹浮云卿身上干干净净的。他这身衣裳不值钱,浮云卿却是特意换了个新衣裳下船。 还好,还好。 这会儿小厮也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唤出茶馆里的卖茶婆,“这位外地来的小娘子吐了她郎君一身。婆子,你快看看怎么办。” 外地人到巩州,大多选择走水路。结果水土不服,来一个吐一个。客人呕吐的场面,从前卖茶婆早已见怪不怪。她搀扶着浮云卿去漱口,一面嘟囔着:“眼下竟还有人敢往陇西来,真是艺高人胆大呐。” 卓旸耳尖,听罢卖茶婆这话,满脸疑惑。 “婆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卖茶婆尴尬地笑了笑,“小官人,我说笑呢。你莫当真。” 旋即递给小厮一个眼神,让他照顾狼狈的卓旸。 小厮自来熟地给卓旸擦干衣袖,“小官人,馆里备有几件干净的衣裳。您不如挪步馆内,换换衣裳罢。” 卓旸真诚道谢。心里叹,看来做生意不简单呐。得选对地方,得聘对机灵的小厮,还得知道一些隐秘的消息。 这厢跟着小厮上楼换衣,还真别说,衣料好,穿上正合适。 卓旸豪气地掏出一锭金元宝,不由分说地塞进小厮手里。 他问:“方才卖茶婆的意思是不是说,陇西不太平?” 小厮登时瞪大双眼,“这这……这可不是我说的!小官人,你聪明绝顶,千万不要把话往外面说。” 卓旸故作为难地说:“你看我这一知半解的,也不好受,对罢。” 说着,又将一锭金元宝,“嗖”地扔进小厮怀里。 世上无难事,只要给的多。 果不其然,两锭金元宝到手,小厮旋即挂上谄媚的笑,引卓旸走到隐秘的角落,小声说:“别看巩州位处陇西内部,其实是陇西郡下最危险的一个地方。小官人,我看你我有缘,给你多说句不好听的。任你在外地多么有钱有势,来陇西,来巩州,只管夹着尾巴做人。世风日下啊,这里乱得很。你啊,还是赶紧带着你家夫人离开这里罢。” 说罢,就一溜烟地窜了出去。 卓旸倚着廊柱,手里把玩着一把短刃,漫不经心,全似没把小厮的话放在心上。 正想着事,就见卖茶婆领着浮云卿踅近。 卖茶婆热络地搂着浮云卿,“小娘子,你家郎君脾性真好。哎唷,你们俩男俊女美,真是相配。” 浮云卿哭笑不得,与卖茶婆咬耳朵解释道:“他可不是我家郎君。” 浮云卿坦荡大方,反倒是卓旸,像个被蒸熟的螃蟹,红着脸,不知所措。 想及小厮走之前说过,在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别管是真夫妻还是假夫妻,做真夫妻更能混得开。 于是在浮云卿懵懂的神情中,将她拉到自己身边。 他不动声色地将短刃塞进浮云卿手里,一面朝卖茶婆说道:“内子羞怯,闹着玩呢。”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5-01 23:55:37~2023-05-03 23:23: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在小兔岛的肥肥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9章 八十九:泼皮 ◎这位地头蛇,怎么称呼?◎ 实话说, 蓦地攥个短刃,总能让浮云卿以为,自己深陷在一场腥风血雨里面。 浮云卿迟缓地眨了眨眼睫, 耳朵是听的是卓旸的放肆话,心里想的是危机四伏。 她被卓旸护在身后, 艰难地扒头往前望,想窥窥卖茶婆的神情。叵奈身前这个男郎,挡住了她的全部视线。 像座执拗的山,任她哪般捶打, 依旧岿然不动。 浮云卿揪起卓旸后背的衣料, 拧住他紧实的肌肉,旋转半圈。 一面腹诽, 让你瞎说话。 卖茶婆露出个过来人都懂的神色,请两位贵客下楼。 一楼宽敞,装卸货物的汉子常三两聚堆, 围在一方木桌, 咕嘟咕嘟地呷几口热茶。 这些汉子面色枯黄,斑驳坑洼的脸上粘着泥点,眼睛浑浊不堪,像头疲累过度的老黄牛。 大冬天的,汉子们仅仅穿着麻布短褐。佝偻的脊背恍若一把镰刀,割不到当地酋豪,仅仅将自身的命割得细碎。狼狈的汉子浑身被汗洇湿,汗液挥发成难闻的味, 到处乱飘。 平时茶馆来往的也就他们一帮装卸工, 眼下新来了一对小夫妻, 乖巧地坐在角落里。汉子们默契地离人家远一些, 拽下围在脖颈边的汗巾,擦着臭腥的汗珠。 外面白茫一片,馆内却像是刮了堆黄沙,糊着浮云卿的眼。 巩州渡口与汴河渡口,是完全不同的两副模样。按说两地百姓干的差事大同小异,为甚这里的汉子要比京城的劳累百倍呢? 她问卓旸:“这里的百姓过得好苦。下船后所见,没一个脸上带笑。是不是地方发生了什么事?是衙门不作为,还是官绅酋豪胡乱作为?” 这处百姓的苦,都摆在明面上。任浮云卿再粗枝大条,这晌恢复好精力,也发现了不对劲之处。 卓旸晃着茶盏,将茶渣与茶沫子都撇到碟里,把淪好的一盏茶推到浮云卿面前。 他回:“兴许两种都有罢。知州判官胡乱作为,与酋豪大家勾结牟利,罔顾百姓利益,一昧压榨百姓。” 小到巩州,大到整个陇西郡,都是这般浮躁的风气。坏在根,根在官场。当官的畏缩,这头不敢得罪,那头不敢回绝,胆小怕事。久而久之,不正风气就此形成。 陇西郡地略重要,民生要为军政让路。百姓过得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军防稳固。 陇西的风气,卓旸早就有所耳闻。不过读万卷书不如走万里路,耳听不如眼见。 浮云卿满心疑惑,他也颇多感慨。 眨眼间,馆里的汉子就跑出去上了工。 好嚜,这下茶馆里更显空荡。卖茶婆用汤勺刮着茶渣,小厮手指捻拨打算盘,馆外老汉拿着大笤帚扫雪,馆内小娘子擦桌收拾…… 这些充满烟火气的声音,清晰地传到浮云卿耳边。 汉子走了,她揣度的思绪也跟着跑了。捧着建盏,想起另一件事。 “真是抱歉,贸然吐你一身。”浮云卿垂着眸,赧然说:“坐船并不难受,哪知刚下船,胃里酸胀。其实我该找个簸箕去吐,只是在那时,脑子抽筋,非得拽住你不放手,这才……” 卓旸见她神色凝重,还当她要说什么大事。不曾想,原来说的是这件事。 他吊儿郎当地晃着茶盏,将上层苦涩的茶沫子都撇到茶碟里,不在意地说:“嗐,人活一世,谁没个狼狈的时候。能帮就帮,左不过一身不值钱的衣裳,脏了就脏了。再说,之前我出去噇酒,喝得烂醉,是敬亭颐搀着我回府的。刚过月洞门,我就吐他一身。欸,你说好笑不好笑。到处是土地,我非得往他身上吐。他的脸立马就拉了下来,气急败坏地斥我。就当天道好轮回罢。” 所以常说,做事留一手。下场大雨,凤凰都能被淋成落汤鸡,谁能保证自己没有丢面的时候呢。 然而卓旸真正想说的不是这些。 他想说,因为是浮云卿,所以什么事都愿意去做。 他不说,浮云卿也没领会到那一层隐晦的意思。 “我缓过来了。待会儿咱们找辆马车,出发去宅邸罢。”说着掏出一张地产票,摁到桌上,示意卓旸看。 浮云卿念着票上的字:“新丰市万寿街宝奴儿巷,进巷左起第一座。” 听及浮云卿念出几个特殊的字眼,小厮打算盘的动作一滞。把算盘往柜里推了推,旋即呵腰走近。 “两位贵客,你二位此行若是去游玩,最好还是避开那处。” 浮云卿蹙起眉,将票子甩在小厮面前,“早些年,家里人在宝奴儿巷买下一处地产,搁置许久。如今前去小住,怎么不行?我花真金白银买下来的宅邸,难道还不兴去囖?” 卓旸也觉得稀罕,“那处有什么事?” 正巧卖茶婆走近,警告地瞪了小厮一眼,示意他上楼避讳。卖茶婆宽慰一笑,“没事。二位看起来非富即贵,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别听小伙计的话,他上下嘴皮子一碰,从没说过真话。就当他是在诓人,不要听在心里。” 后来说是晌午打烊,囫囵将浮云卿与卓旸赶到馆外。 俩人面面相觑,看来这里怪异得很呐。 卓旸背着大包小包,跟在浮云卿身后,不时问:“找到一辆车没有?” 浮云卿不耐烦地啧啧两声,“别催。” 卓旸倒也听话,说不催就不催,做一头老实本分的黄牛,驮着行囊,跟着浮云卿到处奔波。 浮云卿扽着一幅巩州堪舆图,乜眼细看,带着卓旸从渡口走到郊外,又进了外城。 越往城内走,路上越是热闹。 由外城进内城,还需停住脚,被厢军搜身。搜过身,出示关引①,粗略地检查行囊,才能进内城。 巩州百姓散漫,可但凡跟军防沾点边的,都落实得严格到位。 给未婚的小娘子和已婚的妇人搜身,专门派了英姿飒爽的女厢军。给小官人搜身,派的是五大三粗的男厢军。 关引查得最严。 皇家宗室出行,关引不同于常人,会多按一个“浮”字红章。 女厢军惶恐地将关引还给浮云卿,掖着手请人往里走。 刚进内城,就被一堆跑车的车夫给紧紧包围起来。 车夫挤挤搡搡,卓旸挡在浮云卿身前,一说要去宝奴儿巷,车夫都摇头叹气地走远,说接不了。 浮云卿疑惑地盯着手里的地产票,反反复复地看。 “宝奴儿巷是闹鬼了?怎么谁听谁害怕?”她问道。 这头卓旸又跑去几个车夫面前问,只是哪怕拿出金元宝,也没人愿意去。 当真奇怪。 冷呵呵的天气里,来回跑几趟,鼻腔里呵出一团雾白,人累得够呛。 浮云卿拢紧氅衣,暗睃一圈,周遭的百姓听闻她与卓旸要去宝奴儿巷,皆一脸不可置信。 没辙,她将卓旸拽到身旁,摆出堪舆图,说道:“咱们已经进了内城,离宝奴儿巷不远。大概还有几里地远罢,要不走过去?” 卓旸自然说没问题,“只是您……您能走得下来么?” 浮云卿不让他小瞧她,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勇气,直愣愣地领着卓旸直奔目的地。 新丰市是内城里最偏僻的地方,离中心繁华地带远,离城关近。未几,俩人就呼哧呼哧地走到了宝奴儿巷。 整条巷死一般地静悄。 左起第一座宅邸,门前挂着两盏喜庆的红吊灯。深门紧闭,趴在门上听,听不出里面的动静。 卓旸欹着巷墙,抱手而立。 “宅门干净,门锁没落灰。这吊灯像刚挂上不久,说不定昨晚还亮着呢。您确定,这是转到您手底下那座没人住的宅邸?” 说倒也是这理。 浮云卿来回踱步,怎么都想不通。 这座宅邸像是有人家住。可地皮分明是她的,她手里有地产票,这地怎么会二次转卖,卖给旁人? 想不通,实在想不通。 浮云卿气恼地踢着门口的积雪,不迭有雪沫子往卓旸那处飞。 卓旸灵活侧身,正想开口抱怨,再一抬眼,却见巷子后面有几处人家,扒着头往这处望。 有几家大胆的,甚至聚到一处,窃窃私语。 顾不得其他,卓旸拽着浮云卿的手臂,把她往怀里拉。 浮云卿一脸懵,“有什么事吗?” 卓旸讳莫高深地回:“看来宝奴儿巷确实不对劲。” 话音甫落,紧闭的门扉便被人气冲冲地打开。 出来的是一位眉眼狠戾,气场比狂风暴雨还瘆人的妇人。 妇人飞快地瞥眼门前两位愣头青,操着一口粗犷音,尖牙利嘴地贬斥道:“不长眼的睁怂货,鬼鬼祟祟地站在我家门前。怎么的,是要入室抢劫?” 她朝地上啐了一口,伸着猩红的长指甲,瞪眼说:“知道我是谁吗?在巩州,敢惹我不高兴,我让你俩竖着进,血呼啦差地横着出!” 莫名其妙捱了一顿批不说,浮云卿还被喷了一脸唾沫星子。 当下不忿地捋起袖子,回指着嚣张的妇人,“呔!我管你是谁!我倒是想问,这分明是我手底下的宅邸,你有甚资格去住!” 言讫将地产票往妇人身上一摁,“你才不长眼。好好看看,票子上写了什么?识不识字,用不用我念给你听?” 浮云卿冷哼一声。 《地物志》上面写,巩州不讲理的泼皮最多。遇上泼皮不能怂。反正人在外地,身份都是自己给的。对方吹嘘是天王老子,你也能吹嘘自个儿是大罗神仙。 妇人捏着地产票,眯起瑞凤眼,细细睐了一番。 紧接着,当着浮云卿与卓旸的面,将地产票撕得粉碎。 “外地人罢?”妇人笑得阴险,“有票能怎样?先来后到,你得先来,才能说这地皮是你的。我搬来的时候,这座宅邸空落落的,没个主人。我呢,拿真金白银把宅邸买了下来。我说这座宅邸是我的,有异议吗?” 妇人刻意抬高话声,往巷子里吼了一声:“诸位,有异议吗?” 一时看好戏的人家都各回各家,颤抖着关了门,好似这妇人是个洪水猛兽。 浮云卿气得上气不接下气,被卓旸拉在身后。 卓旸仗着生得高,垂眸蔑视着妇人,毫不客气地问:“这位地头蛇,怎么称呼?” 妇人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往后退了几步,装模作样地拂拂袖,“你问,我就得说?呵,年青人,激将法对我没用。看不惯,可以去衙门告我。但我告诉你,你告不赢。巩州,乃至整个陇西,谁不知我的身份?外地的,去外面打听打听,他们会告诉你。” 可惜《地物志》话只说半句。 泼皮多,女泼皮更多,大多是四五十岁的妇人。这些妇人不骂男人,就爱骂年青小娘子。 女人最懂女人,知道哪句话最能戳女人的痛处。 这不,眼下妇人将精明的眸转到了浮云卿身上,“小贱蹄子,你敢失礼对我,我就让牙婆绑你,发落到奴隶圈,到时看看你还敢不敢嚣张!听说过牙婆的厉害罢,牙婆穿堂入户的,仅靠一张嘴,就能把你编排得面目全非。” 所以世间有些恶意是天生的。 国朝律法,购置地产,需先掏钱请衙门办地产票,随后掏票入住。 浮云卿按律法办事,哪曾想遇见个恶毒的老虔婆。 人家骂她“小贱蹄子”,她再回骂“老贱蹄子”,嘴上出出气,可并没甚实际用处。 浮云卿抄手,阗然道:“告就告。你以为,世上有头有脸的就你一个?” 对付恶毒的人,要摆出比她更恶毒的姿态。一时把理智抛之脑后,威胁道:“我告诉你,别说是巩州的衙门,就是陇西郡节度使来囖,也得给我跪下来磕几个响头。” 这话倒是真理。 任他节度使官再大,遇上公主,仍旧是臣。官员给公主磕头,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 原想这番狠话能唬住妇人,不曾想,妇人听罢这话,满不在意地嗤笑一声。 “我的身份,可远在陇西郡节度使之上。”妇人用长指甲刮着宅门,“今日可算把这梁子结下了。出了巷,会有人给你俩脸色看。” 言讫,“砰”一声合上了门。 又留浮云卿与卓旸站在原地,面面相觑。 浮云卿掏出《地物志》,气冲冲地说:“什么破书!把巩州夸得天花乱坠,结果呢,惨遭白眼。呷的茶里沉着沙土,喝得够呛。这下连宅邸都没了,还莫名遭一通恐吓。破书,退我买书钱!” 卓旸瞠目结舌地接过《地物志》,一面附和说:“这书害人不浅。让我看看是哪个缺心眼撰写的……” 一翻书皮,眼睛惊得都快掉在了地上。 “山今刘。” 山今岑,“山今刘”即刘岑。 虢州庄的刘伯,卓旸的师傅,敬亭颐的父亲。 作者有话说: ①关引:通关文牒。 第90章 九十:脚店 ◎别怕,有我在。◎ “真是本奇书。”卓旸紧紧握着《地物志》, “你以后不要再看这本书了。书嚜,我先给你收起来。”言讫,卷起书往怀里一揣, 一边扯着浮云卿往巷外走。 早些年,惠嫔逝世后, 刘岑萎靡不振。一个武将,会做的只是耍刀弄剑。后来庄里的人提议,要不把所思所想都写下来罢。这办法倒是能通行。打那以后,刘岑一面练武, 一面掂笔杆写书。 书里的内容皆是虚妄之事。刘岑将小半摞书装箱焚毁, 不欲外传,省得蓦地多出些无妄之灾。 烧书那时, 卓旸与敬亭颐都在场,亲眼看着一摞厚实的书,被熊熊业火烧成黑沫子。 那些书, 尾页都盖着一个狼爪状的红章。 卓旸翻到尾页, 果然睐见了眼熟的章印。 潦草想想,这些书,应是被掉包窃走,颠沛流离,辗转到浮云卿手里。 然而这事当真这么巧? 只怕是官家有意为之。为着将浮云卿引到巩州,将她拉到漩涡中央。 老狗贼。 卓旸走在浮云卿身前,侧眸睃见她满脸失落,停脚问道:“怎么了?” 浮云卿手里攥着被妇人撕得粉碎的地产票, 枯眉回:“真是再冷的天也冻不住莫名的恶意。骂就骂, 撕票作甚?她是真金白银买下来的, 难道我就不是?” 原来还在纠结宅邸的事。 卓旸踱回浮云卿身旁, 出声安慰,“说到底,还是衙门不敢作为,罔顾国朝律令,欺软怕硬。衙门仗着您人不在此处,转头把宅邸卖给妇人。妇人掏钱入住,衙门美滋滋地收钱。反正天长日久,谁知道您什么时候来?干脆在您来之前,能多收一笔是一笔。” 其实他可以把话说得更残忍。 利益纠缠,官官相护,自古官场就如此。 地方官员一手遮天,勾结当地酋豪乡绅,一起压榨百姓。别的州郡,百姓长久受压榨,大不了联合地方厢军揭竿而起。偏偏这里是陇西,官员紧握军政大权。造反,不能光有决心,还得有军械。百姓没关引出不了城,在城内,军械又被官员垄断。在陇西郡造反,真是难于上青天! 大多百姓会想,就这样活下去罢。百姓嚜,只要有饭吃,有衣穿,哪怕啮檗吞针,哪怕衣不蔽体,都不算被逼到绝路。因此会像渡口装卸货物的汉子一样,折断腰杆认了命。 所以浮云卿遭受过的折辱嘲讽,都是当地百姓习以为常的。他们不反抗,受了委屈不敢发泄,过得冤屈。 看看巷子里这些人家罢,个个雌懦呆滞,一看就是被妇人欺辱惯了。 浮云卿僝僽的眼眸转到卓旸身上,“她能给什么下马威?难不成还能请动陇西军,打咱们一顿?” 卓旸说谁知道呢,“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就算是陇西军能怎样?借他们一万个胆,也不敢动您半根毫毛。” 他挺直腰杆,艰难地举起挂着大小行囊的手臂,秀着起伏有力的肌肉。 “别怕,有我在。” 见他仍旧随性自在,浮云卿暗自松了口气。 不曾想,刚踅出宝奴儿巷,就遭一队厢军紧紧包围。 浮云卿不禁打了个寒颤,悄摸往卓旸身旁靠了靠。 这批厢军真是听风就动啊。妇人刚落下狠话,后脚厢军就赶到了这边。 慢慢凑近看,哎呀,为首的女厢军,不正是搜身查关引的那位嘛。 女厢军毕恭毕敬地拱手行礼,“殿下,节度使请您随小底走一趟。” 浮云卿甩了甩袖,抄手拿乔道:“走一趟……是要我去哪里?噢,我是得罪人该进牢狱,还是要被押到青天大老爷面前,应对诉状?杨节度使请我过去,总不能是请我去噇茶的罢。再说,节度使办公务的地方,不在巩州。是谁泄露了消息,提前告诉他,今日我会到巩州?” 女厢军说不敢,“节度使说,您与小官人舟车劳顿,他虽远在外地,但也想尽地主之谊。节度使给您安排好了住处,是巩州最好的脚店香津楼。小底一众人,护送您去香津楼。” 卓旸揣度道:“公主出行这事,并未声张。杨节度使的消息倒挺灵通。公主前脚刚到,后脚厢军就来了。欸,说来时间真是赶巧。早不来晚不来,非得这时候来。” 浮云卿附和说是,“杨节度使这事办的,真是拆东墙补西墙。有心思定脚店,没心思把我的宅邸从那妇人手里要过来。” 女厢军倍感惶恐,颤声回:“这些事,节度使并没有跟小底交代。” 既然人家这么说,那自己也不便再问下去囖。 说过几句场面话,一行人风风火火地赶着路。 浮云卿与卓旸坐在女厢军安排的马车里,而女厢军跟在马车旁随行。 马车走得并不快。车夫说,巩州的雪厚,这几日天气冷,路面结了厚厚一层冰,车轱辘打滑。 龟速前进,还没卓旸两条腿跑得快。 他解下一身行囊,戳了戳浮云卿的手臂,暗示她趁机套女厢军的话。 “问什么?”浮云卿口语道。 “问那妇人的事。” 浮云卿颔首道好,旋即掀开车帘,沉声问:“欸,宝奴儿巷里那位嚣张跋扈的妇人,到底是谁?” 听及她这话,女厢军面色犹豫。暗自思忖一番,回道:“今年立了冬,她才搬到宝奴儿巷住。先前数年,她都住在西头新丰市百丰巷。当地人称她‘虢国夫人’,听说是京城平南王的遗孀。她与平南王新婚燕尔,叵奈平南王坠马离世,她承懿旨折回平南王的老家巩州,在此定居。” 嗐,原来这妇人也不是地道的本地人。瞧妇人那气焰,还以为她家世代都是巩州酋豪呢。 浮云卿歇了帘,与卓旸大眼瞪小眼。 卓旸甩着酸痛的胳膊,说:“京城的事,我没您熟。您脑里有平南王的印象么?” 浮云卿撮着下颌,思索着回:“女厢军说的是实话。二十年前,平南王杨太清与汝南袁氏的庶女袁十六娘成婚。婚仪定在六月,九月秋狩后,平南王意外坠马,医治无果,溘然长逝。平南王是异姓王,与杨节度使是表兄弟。当年太宗朝突生政变,杨太清与杨节度使领军扫平战乱。因护国有功,先被封为英勇侯,爹爹执政后,又封他为平南王。” 又补充道:“当然,二十年前我还没出生。这些事,都是从禁中年长的傅母嘴里听来的。平南王与妻袁氏,脾性怎样,当时风评如何,这些我一概不知。” 卓旸说事有蹊跷,“难怪您提及杨节度使时,虢国夫人一脸不屑。原来他们都是一家人。虢国夫人仰仗岳家,在巩州乃至整个陇西,混得风生水起。不过我猜想,杨家后面应该还有人撑腰。” 浮云卿蹙紧眉,不解问道:“还会有谁这么猖狂,罔顾律法,不干人事?” 想及此处,答案渐渐水落石出。 杨家背后的势力,是韩从朗。 卓旸心头一沉。 难怪临行前晚,敬亭颐多次提醒他关注韩从朗的动静。 虢国夫人的猖狂,杨节度使灵通的消息,怕都是韩从朗供出来的。难怪巩州风气邪,官员个个比天王老子还牛,从上到下不作为。他们这帮人,就等着韩从朗发动政变,一举鱼跃龙门呢! 卓旸抿紧嘴唇,轻声落了句:“尚不知。” 实际这么敏感的事,他哪能不知。仅仅是不愿把这件复杂事告诉浮云卿。 巩州的厢军很少列队护送贵人。 今下分成两列长队,护着一辆平平无奇的寒酸马车。百姓聚堆站在长街旁,好奇地扒头张望。渐渐起了一阵又一阵的议论声。 有的猜,车里坐着的是第二位“虢国夫人”。有的猜,这是比虢国夫人更厉害的贵人。 女厢军瞪着她那双鹰隼似的眼,无差别地扫视一圈,登时噤了这些杂碎声音。 遐暨香津楼,正值申末。 冬天黑得早,下车时,香津楼前已经抬上了彩棚。木架彩棚挂着各式各样的彩灯,螃蟹灯,锦鲤灯,兔儿灯,红的黄的白的,花哨的灯光差点晃瞎浮云卿的眼。 女厢军掖手说道:“公主,您与小官人进去后,店家会领您到上好的包间。小底们歇在长风街厢军院,就在香津楼后面。您若有事,随时差遣小厮传唤小底,小底随时听命。” 见人要走,浮云卿出声作拦,“你们一走,要是那虢国夫人来香津楼找事怎么办?” 当然她并不怕与虢国夫人打交道。都是杨家人能怎样,难道还能合伙把她坑死在这里吗? 她说:“当地的都说虢国夫人嚣张跋扈,没人敢惹她。杨节度使知道我会来巩州,知道我的宅邸被虢国夫人占了,不让虢国夫人搬出来,反让我住脚店。当真可恶。我是个臭外地的,不了解当地人情世故。今下把她给得罪个彻底,难道节度使只叫你护送我过来,其他的什么都没交代?” 浮云卿的话逻辑清晰,条条是道。女厢军知道她受了委屈,只是贵人之间的事,从不是她能了解的。 女厢军满脸难为情,“殿下,还请您不要为难小底,小底什么都不懂。” 如履薄冰地活着,已用尽全身精力。哪里还有空闲时间,操心别人家的事。 女厢军禀退,带着一帮厢军,踩着厚雪,飞快走没了影。 卓旸安慰浮云卿说没事,“进去歇一晚罢,恢复恢复精力。您放心,就算虢国夫人派刺客夜袭您,您身边还有我。嘁,不是我吹嘘,就那些刺客,我能一打十。” 浮云卿耸耸肩,哀怨地看他,“大晚上的,不许说吓人话。” 原以为惊心动魄的一天就这样落了幕,哪想踅到店家身边一问,杨节度使这粗心的汉子,竟只定了一间房。 店家连连作揖说对不住,“旁的包间都有住家,没有别的包间能空出来给您。二位贵客,要不你俩共用一间房,要不另寻住处。大冷天的,咱们谁也别难为谁。” 这两位外地来的客人,身份贵重。店家想,或许是从京城里来的新婚夫妻罢。 他大方地说:“小夫妻住一间房,再正常不过。二位,意下如何?” 还能如何,当然是认命地住囖。俩人身心疲惫,谁都不想再往外奔波踅摸歇脚处。 一间房,那就住一间房。反正在府里时,阖府都睡过大通铺。都是一家人,谁也别嫌弃谁。 想是这样想,不过孤男寡女的,总觉处得别扭。 浮云卿叹着气上楼,卓旸紧跟在她身后,也不迭摇头叹气。 看来这显山不露水的巩州,比藏有疯兽的南侧林还要凶险呐。 这一夜,是前所未有的漫长。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5-04 23:59:26~2023-05-05 23:59: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西伯利亚二哈、今天你上岸了么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1章 九十一:攻城(营养液加更1000字) ◎攻城。◎ 俩人的腿像是黏了层米糊, 每一步都走得十分艰难。 这时别的包间的客人已经歇下,浮云卿蹑手蹑脚地踩在羊毡毛地毯上,胳膊一抻, 推开紧闭的门扉。 推开门的“吱呀”声在岑寂的回廊里不断回荡,浮云卿不禁发憷。扽扽衣袖, 她稍稍倾身,朝里望了望。 这才明白,所谓“上好的包间”,指的是屋内落着一张长宽各七尺的大床。床帐自屋顶泄下, 薄纱轻帷束出漂亮的褶皱, 堆叠着围在床边。床上铺着厚厚的被褥,这张大床, 比公主府卧寝里的拔步床还要奢华。 一间屋里,唯独大床显眼,旁的立柜木架都是平常家具。 一张大床, 够两个人睡。浮云卿随手将堪舆图扔到桌上, 踱到水盆边兀自卸了妆容。擦净脸后,又摘下簪珥。脸面素净白皙,莫名透露出几分懵懂。 她把卓旸当成家人,一时并未多想,坐在床榻边,轻松自在地晃着腿。 “卓先生,将就一晚罢。”她说,“大床有大床的好处, 咱俩各睡一边, 谁也不打扰谁。” 这头卓旸刚解开行囊, 将浮云卿捎带过来的衣裳和稀奇古怪的首饰, 一一平铺到桌上。 他握着酸疼的腰,倒嘶一口冷气,“您说得倒轻松。您先前不是说,最起码也得在巩州待上十天半月。今下怎么改口说要将就一晚了?” 好不容易出趟远门,浮云卿是什么物件都想往行囊里放。 尽管有轻装出行的念头,可她还是止不住手,捎了一小筐卓旸早先编好的狗尾草,捎了几套精致的茶具水壶,捎了几带榨菜干粮。 只恨不能把阖府搬过来。 能有什么办法呢。自家的公主不宠,他还去宠谁。 卓旸认命地干活儿,将叠好的衣裳放到梨木立柜里,把她一双双干净漂亮的绣花鞋摆到鞋架上。簪珥首饰装在一个浅而宽的篾丝箱里,卓旸把箱端到梳妆台前。 摆出几把常用的篦子簪子,忽地想到一件事:他不会挽各种各样的髻式,也不会编精致的小辫子。 悄摸瞥眼浮云卿,不料碰巧与她对视。 浮云卿眨巴眨巴眼,拍了拍身旁的床褥,“这么冷的天,就只有一间房,难道你还想打地铺睡吗?” 卓旸却回:“我手很笨,不会编辫子,不会挽发髻。” 浮云卿满不在意地噢了声,在卓旸面前烜耀自己灵活的十根手指头,“这都不叫事儿。出发前,我跟尾犯学了几种挽髻的手法。我自己会编,这件事你就不用操心囖。” 卓旸说好。说完话又折回桌边,把狗尾草编成的小动物,一个一个地摆在桌几上面。 在不算宽敞的屋里,他踱来踱去。瞧起来像个日理万机的大忙人,其实认真窥窥,他这番纯是白忙活。 踱来踱去,扫扫屋,擦擦镜,将栩栩如生的小动物摆成横排竖列,摆出了千军万军亟待上战场的气势。 看似从容不迫,实则心慌得扑通扑通跳。 浮云卿趴在柔软的褥子里,歪着头,不解问:“那些事,有什么好忙的?” 闻言,卓旸身子一僵,“收拾总比不收拾好。” 浮云卿嘁了声,犹豫问:“你不会不想跟我同睡罢?” 她认真劝道:“你看看这屋里,哪有多余的被褥供你打地铺。还是说,你想大半夜出门,绕着不熟悉的内城来回转,试图踅摸出合心意的脚店。可不能!你不是说,会留在这里保护我么。” 卓旸不自在地咳了几声,越咳脸皮红得越厉害。 “自古女有女诫,男有男德。没多余的被褥不要紧,我铺几件衣裳,将就睡。”说着就捞起几件厚实的氅衣,比划着怎么铺最划算。 浮云卿白他一眼,“咱们俩之间就不搞那些虚的了。我反思,我睡相不好。所以呢,我会在咱们俩中间放一些物件。至于放什么嚜……” 旋即指着案几上面摆着的一排小动物兵,“就他们囖。这些精致的小玩意,只是看着,心里就愉悦得紧。喜欢就会万分珍惜,自然就会收敛动作。” 见卓旸仍不为所动,浮云卿坐起身,试探问:“要不,我打地铺睡,你睡床?” 卓旸登时摇头说那怎么行,“总……总之,与您同睡是逾越,是失礼。这是歇在巩州的第一夜,万一虢国夫人使阴招,我打地铺睡,方便起来应付。” 言讫,丝滑地铺好了床铺,熟稔地躺倒窝好,动作快得甚至出了残影。 因着一套动作迅疾,甚至还旋出一阵风,扑灭了桕烛。 屋内霎时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浮云卿无语凝噎。 “要你跟我睡一觉,怎么跟要你命一样。”她裹着厚厚的棉被褥,低声嘟囔着。 卓旸也裹紧氅衣,心里叹巩州的冬天真是冷得渗骨。打地铺冷,但他不后悔。于公于私,他都得坚守底线,时刻提醒自己的身份。 他是浮云卿的先生,是教育她的长辈。哪有长辈跟年青小辈共睡一张床的道理。再说,朋友妻,不可欺。虽说他将自己视为第三者,可心里那道防线,怎么也跨不过去。 浮云卿想不想是一回事,他做不做是另一回事。 正因她天真良善,他才得起好带头作用。 他得展示给她看,男人就得时刻铭记男德——不暧昧,不主动,不接近。 他是见不得光的第三者,但他的爱不是。他爱得坦荡光明,不掺带半分霪念邪欲。 那张柔软宽敞的床榻是一张密不透风的蜘蛛网,一旦他投身进去,就会被蜘蛛网拖到深渊里面。 那样他的爱就不再纯粹,他不愿这样。他还是想与她保持一些该有的距离,交流攀谈得体,时刻保持警惕,扫除危机。 就像今晚这般,他侧躺在氅衣铺上,阖眼假寐,听着屋外的动静。 “咔嚓——” 卓旸猛地坐起身,握紧剑鞘,“什么声音?” 这厢浮云卿意识朦胧,差半步就要进入梦乡。悠悠转醒,见床尾有道黑魆魆的身影,一动不动。 像个索命的鬼魂一般。 浮云卿兀突突地拍着胸口,“卓先生,你是成心吓我吗?” “咔嚓——” 又一阵清脆的声音,荡在卓旸耳边。 卓旸睡意全无,骤然站起身,快步踅到浮云卿身旁,把浮云卿吓得半死。 她捂着悸动不安的心,大喘着气,低声斥卓旸:“做事前,好歹跟我说一声。” 卓旸眸色慌乱,拿起短刃直往她手里塞,“外面有动静。听起来,像是人头落地的声音。” 这一句,惊得浮云卿没了半条魂。 “人头落地?”她雌懦地吞咽了下,“我怎么没听见。” 这会儿再睁眼,已经能看清屋内的陈设布局。 浮云卿对卓旸的话存着疑。 她与卓旸出门,死士跟在身后。就算有人头落地,那也会是死士处理了虢国夫人派来的刺客。 她信死士,因着死士由敬亭颐亲手培养。虽然跟敬亭颐闹了别扭,但她从不质疑敬亭颐的能力。她那执拗的郎君,哪方面都出众。他能把所有事都做到极致,尤其是与她有关的事。 浮云卿趿鞋踱到窗边,抻出长杆,把窗棂挑开一条缝。 外面一片岑寂,侧耳细听,能听出冰凌一点一点地化成水的窸窣声。 啪嗒,啪嗒…… 卓旸凑到她身边,疑惑地嘟囔:“我听的分明不是这个声音。” 哪怕只侧开一条比头发丝还细的缝,可凛冬的寒气仍扑面而来。浮云卿欹着墙,揉了揉冰凉的鼻尖,回道:“那就把窗棂开展,看看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言讫不顾卓旸阻拦,大胆推开窗。 “咔嚓——” 没看见画面前,确实像人头落地的声音。结果暗睃一圈,原来是厚雪压竹枝,把一丛丛翠竹压断成两截的声音。 “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浮云卿一字一句地念道。 外面是亘古不变的月色,肃重厚实的雪霁,在风中摇曳的竹影。 苍绿的野竹披了件雪素衣,有的不堪其重,折断了劲瘦的腰杆。 这般诗意的画面,其实白天看更有意境。不过半夜起来遥望,另有一番风味。 此刻是劫后余生的风味。 “你这张嘴啊,果然吐不出什么好话。”浮云卿幽怨地乜着卓旸,“诗人写得多美啊。结果你倒好,把折竹的‘咔嚓’声,认做人头落地的声音。那人头厚墩墩的,又不是一道竹杆,想折就能折。” 卓旸尴尬地四处乱看,“没有倒挺好。” 这算是机警过头的错罢。 俩人趴在窗边,静静看了半晌夜景。 浮云卿重新提起先前的话头,“卓先生,你还是睡到床上罢。你想,我睡得好好的,偶尔睁眼,见一个黑团竖在床尾,太瘆人了!” 她推着卓旸往案几旁走,“把这些小动物兵捎带上。床上千军万马的,谁来都不怕。” 卓旸当然不愿。 一番拉扯,最终勉强定下:卓旸将地铺拉到床边,那是浮云卿伸脚就能够到的地方。浮云卿呢,掀开床褥,分给卓旸几张厚实的褥毯。卓旸过意不去,将小动物兵都摆在浮云卿身旁,整装列队,倒真像一群训练有素的环卫官。 睡不着,浮云卿借着月色,揿起一只草兔,轻声说:“卓先生,咱们俩说说话罢。” 卓旸上下眼皮打架,嘟囔着回:“行啊,说什么。” 浮云卿沉吟半晌,她不禁反思,自己是不是太任性了。她知道卓旸很累,还硬拉着他说话,忒不厚道。 “卓先生,你想睡就睡罢。其实你不用搭我的话,我只是想找个伴倾诉一番。这些话,积攒在心里不好受,干脆说出来。” 卓旸自然说好。 他以为,浮云卿又开始说她那套天马行空的想象了。不曾想,她接下来说的话,每句都会提到敬亭颐。 “从京城走水路到巩州,花了半月时间。每一日,我都在重新审视我与敬先生的关系。实话说,这次出行,是为了气他。我是喜欢出去撒欢,可从没想过去京城以外的地方撒欢。我赌气来巩州,是想逼敬先生来这里寻我。他寻我,我立马回去。他不来,我就在这里待到天荒地老。当然了,天荒地老是夸张说法。他不来,那我就说玩腻了,想回去。” “坐船的日子过得晕晕乎乎。每次扒着栏杆看大运河,心里都有无限感慨。越向西北处走,天越来越灰蒙。临行前,蓝天白云。走到巩州,看见的是陌生的景象。其实在茶馆时,我就隐隐感觉,自己来错了地方。到宝奴儿巷,与虢国夫人对峙,更觉懊悔。我对敬先生的怨念,已经消散在波澜壮阔的运河上面了。剩下的,是无穷尽的想念。” 她说:“卓先生你对我很好。你我不是家人,胜似家人。我很荣幸能做你的家人,也很庆幸,带你出门的这个决定做得很对。没有你陪同,这一路要出多少狼狈,受多少委屈,实在不敢想。你很好,但我想,倘若那时不赌气,同意敬先生随行,我们会更好。” 所以这就是浮云卿的残忍之处。 家人,稍有逾越,便是乱.伦。这算是彻底断绝了卓旸的念想。 他在浮云卿心里,是保护她温暖她的家人,是平时拌嘴关键时候一心的好友。敬亭颐亦是,只不过比他多了层最重要的身份——相知相守的爱人。 他阖眸,想的是浮云卿。而浮云卿阖眸,想的是远在天边的敬亭颐。 听罢浮云卿这番话,卓旸睡意全无。 他侧过身,直视浮云卿,“您想回去,对吗?” 浮云卿毫不犹豫地点头说是,“来了巩州才发现,我把事情想得太简单。我们有爹爹批下的关引,能自由出入巩州。可敬先生请不来关引,除非能长出鸟翅膀,否则进不去巩州。就算能来,他不知其中内情,定会直奔宝奴儿巷,定会碰上虢国夫人。我是国朝的公主,大家都给我面子。敬先生呢,他说是我的驸马,谁会信。一路舟车劳顿,到地方还受尽欺辱,当真不划算。” 她还记得,敬亭颐孤寂地站在府门口,一脸落寞的样子。那时要是不顾一切地下车,放肆拥抱他就好了。 “敬先生说有不能言的苦衷,我却像听不懂话一样,执拗地追问他苦衷。他说,到时会跟我说,到时我会懂。我该信他。我明明知道,人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我没有,不代表别人没有。不能因为我没有,就得让别人失去保守秘密的权力。” 看看罢,她成长得多快多好。骄矜如她,如今也学会设身处地为旁人着想了。 卓旸想,若他是敬亭颐,此刻听了浮云卿这话,定会热泪盈眶地夸赞她。 就算他不是敬亭颐,此刻也真心地夸赞:“敬亭颐他教会您许多事。” 浮云卿笑得甜蜜,说是呀,“仔细想来,敬亭颐没一处对不住我的地方。小难大灾,他救我许多次。我不能再任性下去了……” 枯白的月色入户,洒在卓旸僵硬的身上,也洒进了浮云卿亮晶晶的眸里。 她开始规划回程的事。 虽然巩州跟她想的不同,但来都来了,还是得好好游玩一番。玩个三五天罢,收拾行囊坐船回京。折回已是十一月初,跟敬亭颐好好聊聊,不觉间就该过新年了。一年又一年,甜甜蜜蜜。 她想得越是美好,卓旸的心便越沉。 他心里清楚,暨至巩州,想走没那么容易。总得等到那场变局袭来,总得再经历一些事…… 在浮云卿絮叨的声里,卓旸也起了些不该有的幻想。 浮云卿畅想与敬亭颐的未来,他也卑微地畅想,将来与浮云卿一起讨要利市钱的欢乐日子。 阖紧眸,眼前是逼人的黑暗。此刻,双耳便异常机警。 时而听到“咔嚓咔嚓”的折竹声,竹身断,积雪落。天气渐渐变得冰冷彻骨,无数雪沫子压实成巨大的雪团,一个接一个地往地上落。雪团笨拙地滚向四方,遇上扑簌簌的风,能滚得更迅疾。 时而听到蛰伏的野兽刨雪地,踩碎冰凌的窸窣声,时而听到半人高的荒草被来人掰弄得歪七八扭的声音。 渐渐的,零乱的声音远去,耳边只剩下箭弦绷紧的摩擦声。 箭在弦上,亟待射出,不过眼下还不是射箭的最好时候。 漫天荒野,遍地积雪,迈步十分艰难。然而刘岑还是三步并两步地走了过来。 “庄主,你来虢州,怎么也不派人给我说一声?”刘岑站在敬亭颐身侧,掖手问。 敬亭颐睁开眼,抽离长箭。镞尖碰到绷紧的弦,嗡声不绝。 “公主走后,公主府里的人,对我并不上心。因此在我提出北上巩州寻公主时,阖府并未多想,也并未阻拦。他们并不知我趁机踅及虢州。” 敬亭颐神色淡漠,站在荒草丛里,像个没有生气的活死人。 刘岑说那就好。他打量着虢州庄的新庄主,他唯一的儿子,那个支撑他忍辱负重存活的支柱。 他对敬亭颐很满意。 原先还怕敬亭颐在浮云卿身旁待久了会失去狼性,今晚约见,见他狠戾更甚,刘岑总算松了口气。 他问道:“下一步,作何打算?” 敬亭颐举起弓弩,抬箭搭弦,直冲夜空中那颗明亮耀眼的北落师门星。 “兵变。”他回道。 旋即射出长箭,正中那头隐匿在林里的野狼心腹。 秋日的北落师门星最亮。彼时司天监会日夜不停地记录北落师门的轨迹,以求四方境地稳定,军马强盛。 秋日兵变,惹人注目。不如移到冬日里,这时大家都在置买年货,哪有心思关照这些杂事。 野狼闷声倒地的声音,穿过林木荒草,传进敬亭颐耳里。 他又重复一遍:“兵变,先攻巩州。” 他不敢再等。他怕巩州多生变故,他怕浮云卿会陷在巩州那处危险地,再也走不出来。 第92章 九十二:心悦 ◎卓旸表白。◎ 那日后, 虢国夫人像被杨节度使封了嘴,整个人都静了下来。 起初住在脚店那两晚,浮云卿陷在床褥里, 辗转反侧。甫一阖眸,脑里就会窜出虢国夫人翘着她那猩红长指甲, 掐着尖细的嗓子,说“你就等着被我整死罢”这种画面。 总是做噩梦。梦里与卓旸俩人出行,爬山游冰湖。正玩得好好的,虢国夫人就带着她那批手下, 拉紧弓箭, 一箭箭射向她与卓旸。 醒后坐起身,劫后余生地拍着胸脯。她侧眸睐见, 卓旸打地铺,睡得正香。 浮云卿揉揉惺忪的眼,悄摸掀开床幔, 扒头看他。 他睡得真香真舒服啊。两手垫在脑袋后面, 身子正躺,左腿屈起,右腿搭在左腿上。 口是心非的男郎,睡前嘴硬地说不冷,一点都不冷,没心没肺地盖了个小毛毯。夜深了,凉意袭来,抱头跷二郎腿的动作已经不能维持温暖, 又放下腿, 侧躺着睡。 一张俊脸贴着不成形的枕头, 呼吸声清浅, 小到只能凑近听,才能听出声音。 浮云卿盯着他看了半晌,莫名其妙的,就是想看他。她做了俩人生离死别的梦,真想拍醒他,让他发誓:我不会死,我要在公主身边待一辈子。 不过又想,要是真这么做,卓旸这个人呐,肯定会嘟囔抱怨着说她疯了。嘟囔一阵,倒头再睡。 那时与卓旸初识,他在她心里,是古板正经的小心眼。敬亭颐允她撒欢玩耍,他却说不合理,不可以。她邀请他同席用膳,他像是听到什么荒唐事一般,坚决说不行。 那个时候,她天天腹诽。同样的事情,敬亭颐能做,为甚他不能做。 后来她慢慢了解他。他呀,完全不是什么古板先生,而是玩心颇大的年青郎。她总觉得,卓旸眉眼间溢着藏不住的桀骜跅驰。他喜欢用玩世不恭的话,用随性自在的动作,逗弄她。 她总在他面前抱怨,“卓旸,你怎么老是惹我生气。” 其实这不过是气话。她不是爱生气的人,更多时候,是天真懵懂的乐天派。敬亭颐纵容她,卓旸与她玩闹,她喜欢过这种轻松日子。 她想说:“卓旸,你从没惹我生气过。那晚在青云山说恨你,是诓你的。” 今下她已经理解了先前卓旸的拘谨与严厉。 后来成了婚,敬亭颐无意提到,非亲非驸马者,不得与公主同席用膳。敬亭颐问:“您可是国朝的公主,怎会不了解国朝的律法?” 她确实不懂。 律法是写给有犯法风险的人看的。她这辈子都会困囿于四方院墙内,偶尔出门打牌游湖,能犯什么法。 正因不懂,所以许多事做得肆无忌惮。 现在明白了。不是所有人都有肆无忌惮的底气和勇气。她可以不懂,但卓旸不能不懂。 那些抱怨不解的事,今下都随直愣愣的冰凌一道消解了。 浮云卿从小动物兵里,挑选出一只睡得四仰八叉的小狗。一队雄赳赳气昂昂的小动物兵里,掺杂着一只浑水摸鱼的小狗,真是不协调。 她把小狗放在手心里,趿鞋下床,将小狗送到卓旸欹靠的枕头旁边。 两只小狗并排睡,无忧无虑无人催。 这两日,她与卓旸在内城外城转了几圈。随手捞过来一个当地的百姓,问:“巩州哪里有沙漠?” 百姓回:“沙漠嚜,站在崆峒山顶,能望见凉州的沙漠。” 言外之意就是,巩州境内没沙漠。要看沙漠,要么登巩州远眺邻州的沙漠,要么出境到凉州去。 诗人写“瀚海阑干百丈冰”,指的是每每逢冬,陇西的沙漠就会覆盖上无数层厚冰。 中原的孩子活了十六年,从没见过沙漠。浮云卿想,来都来了,干脆站在崆峒山顶,看看沙漠奇景罢。 想及此处,激动难捱。次日顶着俩比铜钱大的黑眼圈爬山,被卓旸笑了一路。 登山前,卓旸贴心地给她找了根拐棍。爬数百条台阶时,心想这条拐棍真是大有用处。 卓旸甩着短刃,三步并两步地走在最前,越走越轻松。拐棍其次,最末是呼哧喘气的浮云卿。 拐棍捣着阶面,浮云卿借力爬台阶。约莫爬了两百层台阶,她就连连摆手说不行。提起衣裙,坐在台阶上歇息。 当然,卓旸听不见她推辞的话。兀自走了老远,猛地回首,欸,身后的小跟班怎么没影儿了? 卓旸又折回浮云卿身边,“这就不行了?您想看的沙漠风景,站在山顶上才能看到。” 浮云卿困得连连翻白眼,她枯着眉,萎靡说道:“当真不行。卓先生,你自己上去罢。你上去后,多看几眼沙漠。下山跟我仔细描述描述,就当我借你的眼看过囖。” 卓旸说这可不兴借,“来都来了,就是爬,也得爬上去。” 当然,他不会真叫浮云卿爬上去。顺走她手里的拐棍,蹲在她脚下的台阶上面,抬眼问:“要不我背您上去?” 浮云卿回那可不行,“我怕把你的腰杆压断囖。你先上去罢,我再缓一缓,慢慢踅上山。” “不行。”卓旸一口回绝。 浮云卿坐在阶面,他蹲在她身前。从他这个角度仰头看,能看见浮云卿皱巴纠结的脸。他飞快瞥了一眼,旋即将视线落在她的脚踝上。 隔着一层冬袜,仍能清楚睐见,她的脚踝浮肿,崴得不轻。 所以一路喊脚疼,喊没力气爬山,不是娇气的说辞,而是真的受了伤。 卓旸心疼地说:“崴脚怎么都不吭气,跟我说一声?” “要是跟你说,你肯定会回:‘崴了脚,就不要爬山囖。找个医馆大夫看看,剩下几天躺在床上歇罢。’那可不行。”浮云卿扽落衣裙,掩住脚踝,“有事没事,我心里清楚。能爬上去,不要担心。” 事已至此,只能被背着上山了。因此卓旸再开口提背她上山时,浮云卿只点头说好。 就这样,卓旸把她喝水的小水壶别在蹀躞带上面,把她轻松提溜离地,背在身上。 “那拐棍怎么办?”浮云卿问道。 经她一提,卓旸才想起还有个拐棍。 “山里有道士,每日上山诵道法,下山讨膳食。他们都是热心肠的人,看见有个孤零零的拐棍落在这里,肯定会捡起来。” 这番说辞,唬得浮云卿一愣一愣。 她吸了吸鼻子,说那好罢。 哪怕背了个近百斤的人,卓旸依旧走得轻松。时不时淡定地说一番:“公主,您千万别趴在我背上睡着喽。您看看山里的风景,以后回了京城,这风景就是美好的回忆。” 浮云卿不耐烦地“啧啧”两声,“我又不是没断奶的小孩子,成天只知道吃睡。我一直睁着眼看呢,我可不是漫无目的地看,我是一边看一边想我的诗。” 这话说得心虚。实际若非卓旸出声提醒,她早沉入了梦乡。 卓旸意味深长地“噢”了声,“原来是这样,那我倒是小看您了。没睡就行,想想诗句,回去写在纸上,让我欣赏欣赏您的大作。” 浮云卿说那当然。 俩人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话,不觉间就爬到了山顶。 冬天观山,随处可见光秃秃的树杈子与压得紧实的厚雪。没有葱郁林木的喧宾夺主,古迹就格外突出。 巩州修道风气盛,修道的道士,大多都住在崆峒山里。 途径山腰处的问道宫时,浮云卿与卓旸好奇地往里望了望。 小道士甩着拂尘,稚声道:“问道宫是道士修行之处,不供客人游览。两位若想窥道教风采,不如去山顶的紫霄宫,那里能上香结缘。” 今下放眼望去,绿琉璃瓦髹红墙的紫霄宫,就坐落在浮云卿面前。 她指着紫霄宫,“咱们俩去那里看看。” 卓旸担忧地说:“您的脚踝,当真没事?” 浮云卿说当然,“放心罢,我这么惜命,但凡伤得严重些,定会抱着脚踝连连哎唷。” 言讫,提着衣裙在卓旸身前转了个圈,证实自己的话。 卓旸只得由着她去。 紫霄宫长老是个耄耋老人,头发眉毛须髯,雪白到底。长老很开明,听说两位是外地人,热络地迎人进宫阁,介绍道教风采,恨不能当场收浮云卿与卓旸为道教弟子。 他说任他说,浮云卿当然不信。 天底下的人都去修道升仙了,谁还耕地产粮,谁还沙场御敌。 卓旸倒听得起劲,瞧他那架势,恨不得当场叩拜长老,做入门弟子。 长老见他此状,捋着须髯,精神抖擞地讲解。 渐渐的,浮云卿被长老挤到一旁。站在卓旸身旁的人,成了长老。 既然这俩人聊得热火朝天,那自己又何必往前凑。浮云卿大度地让出地方,兀自往宫阁深处走。 路上她拦了位练功的小道士,亲切地问:“除了紫霄宫,能不能再给我介绍个好去处?” 小道士带她踱将殿阁最高处,指着前面另一座山头,“那里。主峰马鬃山巅有座真武殿,站在殿顶,遍观美景。就是不往殿里走,在殿外也能看到很多美景,甚至能望见凉州落冰的沙漠。” 真是一场及时雨啊。浮云卿笑弯了眼,她正想问沙漠,这小道士就贴心地提到沙漠。 恰逢长老领着卓旸走到这处,浮云卿催促卓旸赶紧跟着她去马鬃山。 这头卓旸把该说的话都说尽了,三两句打发了长老,旋即背起浮云卿上马鬃山。 路上,浮云卿不悦地问:“跟那长老聊得异常火热,难道你真想修道?” 卓旸笑得狡黠,“哪能呢,您真是误会我了。我借修道的由头,朝长老打探了一些事。” 浮云卿追问是什么事。 卓旸隐去一部分事,说起另一部分,“我向他打探,崆峒山周遭还有什么好玩的地方?他说就看今明两日下不下雪罢。巩州的雪,下得大而厚,下一夜,往往就能堆到膝盖处。下了雪,天气骤然变冷,百余里商湖湖面结厚冰,适合玩冰嬉。商湖就落马鬃山南脚,是崆峒山周遭风景最美丽的地方。您会冰嬉罢?” 浮云卿说当然,一时并未多想,反问道:“那要是不下雪呢?” “那就玩不成冰嬉囖。其实各地的湖水都大同小异,商湖并不因湖水出名,而是因冰嬉出名。人家最美的景就是冰景,没结冰,当然没有去游玩的必要。不下雪,咱们去找其他地方玩。” 浮云卿叹一声气,“那还是希望下雪。冲着沙漠和冰嬉而来,总想一次玩过瘾。” 未几,俩人便走到了马鬃山巅。 先去真武殿里逛了一圈。三层殿阁里面阗满了道家藏书,道士警惕地护着书架,“客人,作甚都行,唯独不能动架上摆的藏书。” 浮云卿说当然,心想你不让我看,嘁,我还不想看呢! 她回想着小道士的话,心无旁骛地走到殿顶。卓旸紧跟在她身后,一面打量着安静的殿阁。 “看,快看那里!”浮云卿兴奋地扯着卓旸的衣袖,指着远处裹着冰的沙漠,笑得比春日的花朵还娇艳。 她笑时,弯月似的眼里载着远方的绮丽美景。她把手抵在围栏上面,伸手指着这一处,那一处,详细地描述壮丽风景,滔滔不绝。 卓旸侧眸,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他看过沙漠在一年四季的所有模样,甚至骑着骆驼横穿沙漠,那是去京城的近道。他口干舌燥地走在沙漠里,热浪拍打着他的脸,嘴皮子干裂得像冻裂的冰块,这里翘一块,那里翘一块。 所以他对沙漠景色,没多大兴趣。反倒趁着浮云卿不看他的间隙,认真描摹着浮云卿的眉与眼。 猎猎寒风吹起他的氅衣下摆,与浮云卿身上的氅衣时不时地交缠在一起。就好像,他搂过她的身一样。 就把氅衣当成手臂罢,这样想来,他也算与浮云卿亲近过。 在浮云卿转眸前,卓旸提前收回了视线。 他飞快瞥了一眼远方的沙漠,赞了句:“真美的风景。” “要不说读万卷书,也得行万里路呢。”浮云卿看得津津有味。 欣赏过沙漠风景,又一道走出殿,站在平坦开阔的山巅,静静欣赏群山景。 浮云卿寻了道古迹,瞧起来像是前朝遗留下来的烽火台。 烽火台所在地,地势高且平,适合瞭望侦查。站在烽火台边看景,视野最好。 卯初动身登山,如今是午末。置身自然,不觉时间过得快,只恨不能隐居在山林里。 噤声看了半晌,浮云卿开口说道:“许太医晚年隐居山林,看到的山中景色,应当与这处无异罢。缓缓说,她一直在找许太医的坟冢。上次相见,她说即将助许太医渡劫,渡的是情劫。她说,只要找到许太医的坟冢,俩人这辈子的缘分就尽了。” 侧眸睐望山的卓旸,话语顿了顿,问:“你说,许太医真的存在吗?” 卓旸说也许罢,接着念了一道偈子,“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继而补充道:“于荣小娘子而言,万物所思,投映成万物所在。所思即所在。她能听见许太医说的话,入梦与他相会,在他的指引下,做了许多事。于她而言,这便是许太医存在的证据。她说许太医在,那就当许太医存在罢。” 浮云卿说这偈子当真有趣,“有趣归有趣,不过实在是虚妄之谈。这座马鬃山,难道因为我说它不存在,它就真不存在了吗?所思即所在,嗐,真该叫想出这道偈子的人从山上跳下去,看看山的存在,与他所思所想有没有半点干系。” 卓旸忍俊不禁,“左不过是一种念想嚜,信者自信。人家信,你硬要人家坠山证实不可信,人家当然不应。” 浮云卿反问:“那你呢?你信什么?” 卓旸不假思索地回:“我?我什么都不信。人活一世,信这信那,活得真累。什么都不信,走到哪算哪。路走得通就继续走下去;走不通,就拿根麻绳抹了脖子。” 也许正是太过随性,故而所思所行,覆水难收。 卓旸挪眼,眺望漫山白雪。 浮云卿说他咒自己,“年龄不大,天天生的死的,真是为赋新词强说愁。” “您又怎知我没有确切的愁?” “那你倒是说说,你有什么愁?” 问来问去,还是问到卓旸自己身上。他闷着声,不肯说。 仅仅是,不肯说这个话头。 此刻马鬃山上,只站着他与浮云卿。风声静悄,他当然有无数话想对浮云卿说。 此刻,他是能感受到幸福的人。回想这一晌,出发前,他与浮云卿踅摸到一家早膳铺。店家热情招待,他与浮云卿坐在矮脚凳上,围着一张方桌,吃着烧鸡粉与大肉面。 这两道膳食,是当地的特色。 浮云卿像只觅到干果松鼠,笑着品尝美食,眸底亮晶晶的,十分满足。 走到山脚,遇见个卖糖葫芦的小摊。老翁把新鲜的糖葫芦递到她手里,她揪下一片糖衣,说真甜。又撕下一片递到他嘴边,“小卓,你尝尝。” 他不爱吃甜食。固执地以为,甜食是小孩的专享物。他长大了,是没有资格吃甜食的。 可是他听到浮云卿轻声唤他“小卓”。 从没有人这么亲昵轻柔地唤他。他的心肠随糖衣一同化了。 确实很甜。他的心快要跳了出来,他的脸,比新娘子的霞帔还红。 不行,不能叫她发现。爬山时,他故意走在她前面,慢慢拉开距离。步子快而疾,寒风扑面而来。然而寒风也没扑灭他脸颊的红意。 后来她崴了脚,他背着她上山。她趴在他耳边,嘟嘟囔囔。她真是世间最可爱的小娘子,一会儿数台阶,一会儿指风景。 所有无趣的事,所有司空见惯的风景,被她的话语装饰成最美的回忆。 此刻,她站在他身旁,与他一同欣赏夹在数座山头的白雪。青山变白山,仅仅是看雪,她都看得津津有味。 她就是充满灵气与勃勃生机的小娘子,而他喜欢这样的她。 他喜欢她真诚的笑颜,也希望她能一直幸福下去。 卓旸心里酸酸涩涩的,酸涩久了,眼眶一红,鼻尖一酸。 尘埃落定,他想在落幕前,表明他的心意。 就在当下,就在这座岑寂的山巅。 他不敢直视她,生怕她窥出他眸底的决绝与不舍。 “我……我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浮云卿勾起嘴角,“想说什么就说嚜。多的是时间,就从开始的开始说起罢。” 开始…… 那好,就从开始说起。 “开始的开始,与您的初遇并不在公主府门口。” 卓旸陷进回忆中。 “与您初遇那年,您两岁,我十岁。您抱着一块比脸还大的炊饼,坐在草地上,啃得津津有味。那时我躲在假山后,隔着几座莲池,遥遥睐您。” “那是一场只有我记得,只有我知道的初遇。春三月,与您正式见面。我向您介绍自己,我说:‘某卓旸,问公主殿下安。’您问我的字,我说没有。老家男郎的字,都是爹娘给取的。爹娘不在,字就空到这里。” “后来教您习武。之前,我教过一些年青小辈。实话说,您是我教过的,悟性最差,最懒惰的学生。您不爱动,遇到困难总想往窝里躺。但是,在为数不多的学生里面,我唯独对您印象深刻。” “我想开了。悟性差就差,懒惰就懒惰。人活一世,最重要的是开心。我想叫您开心,我慢慢改变教学方法,果然有成效。渐渐的,您主动晨起跑圈,饭后活动筋骨。作为教书先生,这是我最愿意看到的。” “到现在,我还有很多功夫没教您。您一直想学八段锦,叵奈总是腾不出时间来学。没关系,总能学到学会。我想,您已经不需要 我再去指导了。我的任务完美完成,可以退下来歇歇了。” “我也有私心。先前多次暗示,总在想,您总要有一次能听懂罢。可是,现在来看,您好像真没听懂。没关系,您听不懂,我再说一遍。这次不是暗示。” 接着,他说了一句轻浅而坚定的告白。 言讫,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总算在落幕前,亲口对她说了出来。 喜欢啊,爱啊,他总觉太轻浮。所有晦暗卑微的心思,都压在四个字上面。 “我心悦您。” 卓旸侧过身,直视浮云卿。 这算是捅开了窗户纸,暧昧烟消云散,留下的是赤裸裸的情意。 浮云卿却当了回懦夫。她躲过卓旸灼热的眼神,紧张地飞快眨着眼睫。 没有回应。 良久,她恍惚的眼,寻到了焦点。 浮云卿望着天空,“下雪了。” 下雪了,明日就能去商湖耍冰嬉。耍完冰嬉,收拾行囊坐船回家。之后,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继续过日子。 她伸手接过雪花,又重复一遍:“下雪了。” 在此刻,没有回应,就是最好的回应。 卓旸笑得苦涩,“下雪了,我们下山罢。” 他背着她下山。明明坦白了心意,该高兴才对。可他的眼里却蒙上僝僽,慢慢化成雾蒙蒙的泪。 眨了眨眼,几滴泪珠落在阶面。 幸好浮云卿看不见他的失态。 他沉住声,这次换他絮叨嘟囔。只是浮云卿没有像他附和她那样,附和着他。 来去同一道山路,可却被卓旸走出了大喜大悲的气势。 他不后悔,只是捱不住心痛。 雪势颓山,眨眼间,他与浮云卿就白了头。 他说:“公主,您带上氅衣帽,不要让雪洇湿头发。” 浮云卿听话地戴上帽,窝在他背上,依旧一言不发。 他不知浮云卿想了什么,但他知道,自己模糊不清的心,被雪色搽得锃亮。 小浮云,你可得记住我啊。 记住有个人,站在这座冷清的山巅,终于做了回勇士。 你一定要记得我。 作者有话说: 埋的一个伏笔,是时候揭晓了! 第93章 九十三:冰湖 ◎重要剧情,勿跳。◎ 均州十八连营。 淮桉领着刘师门进了连营里最宽敞的营帐。 淮桉打小与敬亭颐一同习武。敬亭颐说要北上陇西, 他待在虢州庄里,再也坐不住,马不停蹄地跑来均州连营, 操练精兵。 淮桉比手唱喏,“庄主, 人带来了。” 原先,刘师门在陇西郡下各州都建了马场,尤其是巩州。连夜把他从京城叫来,也是想在进巩州城后, 依照刘师门手里的堪舆图, 快速找到浮云卿,直接将她带走。 刘师门深深地鞠了一躬, 陪着说了几句场面话。他掖手唱喏时,偷瞄着坐在长桌前掂笔写信的敬亭颐,那个被称作庄主的人。 敬亭颐褪了常穿在身的襕袍对襟, 此时的他, 通身明光鎏金铠甲,身侧放着一把金银钿大刀,全不似往常那副文雅君子模样,反倒像一个真正的,即将上战场的英勇将军。 铠甲与大刀都是大历上将军配用的规格,当年太.祖为寻这副装备,逼死了无数人,遍寻半生, 都未能寻到。殊不知装备早被挪到了虢州庄里。 大历男儿, 浴血厮杀时, 不会用文文气气的长剑, 多用锋利的大刀,甩得迅疾,手起人头落。 敬亭颐抬眸,眉目间是前所未有的狠戾。 见他此状,刘师门心里松了口气。这才是他们的庄主,这才是他们全力扶持的皇帝。 敬亭颐掂镇尺压住信纸,乜了刘师门一眼,又转眸看着洇墨的信纸,边写边问:“听刘伯说,你在巩州也有马场,是在哪里?” “小底在巩州建的马场最多,一把手数不过来。有一处马场最大,落在崆峒山脚下,临近商湖,有草有水,那里的马最矫健。”刘师门回。 敬亭颐说正好,“前日,卓旸寄来的书信里提到,他与公主会先去登崆峒山看景,若次日落雪,会去商湖冰嬉。恰好这几日都是大雪天,他与公主还待在巩州境内。若公主冰嬉时,我军正好赶到,那后面的事,就好办了。” 刘师门揣度着敬亭颐这番话。 敬亭颐携精兵连夜北上,到均州与另一拨精兵会合,打的是“攻陇西当先攻腹地巩州”的由头。 弟兄们一听要起兵攻城,一个比一个劲大。刘师门原本不愿淌这趟水,他想留在京城,亲眼见证敬亭颐攻进京城,披袍为王的场面。但架不住刘岑劝说,便骑马踅来。 敬亭颐造反的气势是有了,可这话里话外,话头都栓在了浮云卿身上。不禁让刘师门起疑,他到底是借着救公主的由头造反,还是打着造反的由头救公主。 但人家是庄主,庄主命令高于天,他只能应声说是。 敬亭颐又吩咐淮桉几句,旋即起身踱出营帐。 刘师门扯开北落马身上的绳,把它拉到敬亭颐身旁。 “雪天掩埋了北落师门星的光亮。可虢州庄里的人,都能看出北落师门星的异变。星辰异变,按咱们大历的说法,不是自变,就是他变。我们是自,也是他,是时候反了。”他言辞恳切,视死如归,“如今,马北落,人师门,都到齐了。场主,上马罢。” 闻言,敬亭颐抬头望向远不可触的天。 愁云惨淡万里凝。 所有暴动,都被压在翻滚不动的浓云里。 他利落上马,下一刻,无数精兵也上了马,整装待发。 不料马蹄刚走半步,就睐见信差惊慌失措地奔来。 “庄主,燕云十六州境内突生异变!” 信差三步并两步踅近,将皱巴的书信,塞进敬亭颐被铠甲包裹的手里。 信差匆忙下马,双腿剪得比风火轮还快。喊话时气喘吁吁,因此精兵并未听清他的话。 但围在敬亭颐身边的几位亲信都听得清楚,霎时脸拉得有老婆子的裹脚布那么长。 敬亭颐眉头一皱,飞快扫过书信。 萧驸马归辽后,已经将燕云十六州的实际治辖权都转给了敬亭颐这方。他们远在京城,但有亲信在燕云十六州。 亲信接近广平王耶律隆庸,给他下了一种操纵蛊。萧驸马将治辖权转交耶律隆庸,自己则专注压制都城内的反叛势力。入秋以来,燕云十六州都被敬亭颐牢牢掌控着。 而今,刘岑递来的信上写,耶律隆庸遭其兄耶律隆德刺杀,虽刺杀未成,但耶律隆庸伤得不轻,卧病在榻,治辖权被耶律隆德名不正言不顺地夺了过去。 偏偏耶律隆德是官家的人,这就相当于,官家出招,想趁敬亭颐北上陇西,出其不意地攻占燕云十六州。当然,信上还说,大批禁军现今已经赶到了陇西。此刻,最危险的不是十六州那片地,而是陇西,尤其是他们要去的巩州。 一张被攥得皱巴巴的信纸,被几位亲信来回传着看了一遍。 燕云十六州是他们攻陇西的保障,此行若攻城失败,好歹还有燕云十六州这个大后方保底。眼下保障没了,他们必须做出选择。 亲信半点不犹豫地做出了选择——攻城这事,只能往后拖延。去陇西硬碰硬,这处丢,那处也丢,他们的大半腹地都会被夺走。 亲信一齐看向敬亭颐,这个骑着高头大马,意气风发的年青郎。 敬亭颐沉默半刻,他们猜不透他在想什么,却也清楚,他心乱如麻。 纷纷暮雪恍似素白的纸钱,祭奠着这场艰险的行军。 雪花簌簌飘落,眨眼间便裹上了北落马的蹄子。 北落仰头嘶鸣,引得数匹马一道嘶鸣。 声势镇天,却把团云镇得愈来愈黏稠。 良久,敬亭颐落了句:“撤。” 话音甫落,就甩鞭驾马踅出。 北落跑得飞快,恍若长了双鸟翅膀。它跃出连营,只给诸位精兵留下一道残影。 “撤!” “撤!” “撤——” 一句一句地复述,大家勒紧缰绳,紧紧跟在敬亭颐身后。 他们虽感到失望,但更愿意相信敬亭颐的判断。他们等着敬亭颐带领他们,再次攻打陇西。 他们坚定地远睐打头阵的那道身影,而打头阵的那个人,眉头皱得能打场官司。 他的眼里明明飞快闪过风景,可却像是失了焦距,再难聚合在一起。 又一次,在情爱与家国之间,他选择了家国。 他能感知到,浮云卿深陷险境,难以脱身。明明只差一步,他就能赶到巩州救她。 他想,陇西郡内有他精心安插的七千精兵。若变局突来,卓旸会领精兵救出浮云卿。 他相信卓旸能将浮云卿平安护送回京。然而,然而…… 他还是担心他的公主。 最坏的打算,在他脑里一闪而过。 就算卓旸与精兵都折在巩州,也能将浮云卿送出陇西。出了陇西,一切都安全了。 然而凡事未必都能顺心顺意,就算提早做好了挑不出半点纰漏的规划,到时候,仍会被打得乱糟糟的,没有思绪。 原先浮云卿不理解这话,今下到了商湖,才深以为然。 她穿好鞵鞋,戴好护膝护腕,流利地滑进商湖里。 然而抬眼却见,商湖死一般的岑寂。偌大的冰面上,只站着她与卓旸两个人。 明明当地百姓说,今日会有许多年青男女到此冰嬉,这处定会热闹非凡。 空旷的地方,总要添些人气,才不至于显得那么惨淡。今下场地冷冷清清,搭配上愁云万里的天,倒像个走进了个活地狱。 卓旸说:“不对劲,要不咱们回去罢。” 浮云卿坚持说那可不行。虽然气氛诡异,但来都来了,至少得耍一圈罢。要不大老远跑来,白白折进去一趟路费,那又何必! 正整装待发时,就见一位拄拐棍的老翁蹒跚踅近。 老翁很是自来熟地说:“商湖是一把弓箭,装着最坚硬的冰和最深的湖水。” 浮云卿与卓旸两位小辈默契地对视一眼,朝老翁道好。 老翁铺满沟壑的脸上绽出一个真诚的笑容,他认真地劝道:“年青人上去耍耍冰嬉就好,千万不要在那里多做停留。” 他那对泛着黄垢的门牙磕磕碜碜,一个往东撇,一个往西撇,像两扇束起的门帘,露出中间黑乎乎的口腔。 浮云卿不自在地四处乱瞟,最终落到他饱经沧桑的嘴里。 见他两瓣干涩的嘴皮子一张一合,解释着:“近些年雪势越来越小。二十年前,巩州的雪势是陇西郡最大的。那时常有外地赶来的年青人到商湖冰嬉,乌泱泱一帮人乱蹦乱跳,直接把冰面蹦裂囖,齐刷刷地掉进了冰湖里。那日雪下得大,大家都在家烤火呢,没人出去。这帮人呐,福气薄,就这么沉到湖底去了。还是在来年开春,汉子们凿冰时,尸骨才被捞了出来。肉被湖里的鱼吃了,捞出来一网碎渣子。嗳,真是可惜。” 或许是今日本来就冷,或许是老翁这个故事讲得太瘆人,浮云卿兀突突地拢紧氅衣,止不住打寒颤。 听老翁这话音,好似故事还没走到底。浮云卿斗胆问:“后来呢?” “后来嘛……”老翁拄着拐棍,八字白胡颤颤巍巍,“这桩就是‘嘉佑冰湖案’。因着这桩案,那年的衙门官员,统统撤了职。死者共计一百三十二人,都是各州郡贵胄世家的年青人。因此事,巩州在国朝算是声名狼藉喽。地方原本富庶安康,一步错步步错,最终成了今日这副落魄模样。结案后,衙门便加强了关防,外来人进城卡得很死。” 浮云卿说原来如此,“我还以为,巩州是最近才设的关防呢。” 她说话时,特意不往卓旸那处瞟,尽力把目光都停在老翁身上。 老翁擤擤鼻,拐棍敲了几下冰面,发出“咚咚”的沉闷声。 “倒也不能这么说。入冬以来,关防卡得连只蚯蚓都爬不过来。入了冬,关防是一天比一天严。咱们老百姓不敢问衙门官员原因,只能在私底下瞎猜。都说如今不太平,说不定哪日就乱了。”他说道,“你们俩年青人,今日耍过冰嬉后,赶紧收拾行囊回家罢。再不走,万一天有不测风云……” 话语未尽,老翁就转身一瘸一拐地走远。 空旷的湖面上,又剩下俩人。 浮云卿不自在地摸摸鼻。 她与卓旸之间,弥漫着浓厚的尴尬气氛。昨日回去后,她噤声无言,卓旸倒喋喋不休地说这说那。 真是怪得很。 卓旸有时不着正调,但头脑机灵,往常见她没心思听,话茬子落到半空,就再也不说了。昨日却不顾她心情低落,一直在说。说渴了就喝茶,润过喉管后,再碰着嘴皮子说话。 说她要养成早睡早起的好习惯,说练武健身要一直坚持下去,说每天都要好好吃饭,好好歇息。 从日落说到深夜,浮云卿不理他,他仍旧坚持说。 夜深了,他不困,她却困得眼皮打架。 忍不住,她数落了句:“你是赶着在明天去投胎吗?” 不然怎么会如将死之人一般,交代着遗言。 这话说得难听,倒真堵住了卓旸的嘴。 今日去商湖这一路,卓旸又成了絮叨的老婆子。 今下瞥及老翁走得远,几乎望不见人影,卓旸才思忖道:“公主,您觉不觉得老翁出现的时机颇为怪异?” 卓旸那双跅驰的眸里,很少蒙上正经意。而说话间,他满脸认真,不像是说着玩的。 浮云卿反问:“哪里怪异?” 卓旸环视着一望无际的冰面,总觉会有变故发生。 他说:“老翁莫名出现在商湖,到此处,只与你我说了几句话便匆匆离去。除此之外,没往周遭多看一眼,什么事都没做。您说,难道他来这里,只是来提醒你我的?” 经他一说,浮云卿也不禁颔首说在理,“只是仅靠这些,并不足以断定老翁有坏心。万一是当年的冰湖案闹得他心有余悸,自此每年这时候,都要往商湖来看看,提醒提醒游人呢?万一他只是随处走走,恰好走到商湖,恰好遇见你我,好心提醒几句呢?” 话说到这里,心情不免沉重起来。 浮云卿抬步自卓旸身边滑了出去,鞵鞋啮着寒冰,滑出一圈圈圆痕。 若没听卓旸这番提醒,此时她耍冰嬉,定会勾起灿烂的笑,徜徉在冰天雪地里,将所有烦心事抛之脑后。然而她心里的确装了许多挥抹不去的事情,鞵鞋啮着寒冰,也啮着她兀突突的心。 热闹时,会有伎子用胡琴琵琶配乐,会有冰嬉客的欢声笑语。场地会变得阗拥,大家冰嬉的架势,会融化冰雪,把冬天暖得像夏日一样暖。 这些是《地物志》里描写的场面。这本被卓旸扣下的书,把巩州夸的天花乱坠,也迷惑了浮云卿的心。 她因《地物志》来到人生地不熟的巩州。 头日下船呕吐,她给巩州带来的礼物,是一场洋相。身子不舒服,她想,没事,好歹还有座合她心意的宅邸。结果宅邸被虢国夫人占了,她被劈头盖脸地骂了顿。住不成宅邸,还有一间包间。虽然她嫌与卓旸住一间屋尴尬,但卓旸是她的家人,这也就忍了。爬山崴脚,看景时遇卓旸告白,尴尬程度又上一层。 一切的一切,她都忍。只因想着,冰嬉后就回家了。这段不算完美的出行,将来再回想起,倒也不失为一段别样的回忆。 结果商湖打了她一巴掌。她期待的事,一件没做成。 浮云卿发着愣,不觉间,人已经滑到了冰面中心。 她与卓旸离得远,甚至若肯侧首回望,会发现她眼里的卓旸,已经变成了一道黑点。离得远,也就没听清卓旸气急败坏地叫她赶紧回来。 这会儿雪势小了点,卓旸抹一把脸,拂落雪花,又搵帕擦掉脸上的雪水。 他的脸色白得能与雪花媲美。一半是雪水冰的,一半是他勘破了商湖冰面上的怪异之处。 他蹲下身,抚着冰面,细细窥探。 冰面边缘起了无数裂痕,缓缓朝中心蔓延。 这裂痕起得蹊跷。 明明当地的百姓都夸商湖的冰面平整,冰层厚,千余人站在上面都不会崩塌。他们从没提到过,冰面上会有纵深的裂痕,一道一道,不像是冰面自带,倒像是提早被人钻了许久。 昨晚浮云卿歇下后,他出去走了一圈。深夜,楼外仍有不少年青男女,打着伞,腻歪地走在长街上。十对小夫妻里,有八对都说今日会来商湖耍冰嬉。 卓旸确信,他没听错。 可今日他与浮云卿来了冰湖,游人竟都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加之那老翁的反常行径,浮云卿看不出,难道他还看不出,老翁的步履蹒跚是装的? 卓旸想,有人提前凿了冰,压制了游人,就是为着引他与浮云卿二人走到冰面上。接着,找准时机伏击。 想及此处,卓旸心跳得飞快。他用尽全力滑到浮云卿身旁,不曾想,终究还是慢了一步。 “嗖——” 忽地有一道凌厉的箭声,穿过浮云卿耳边。 箭矢射在她面前,大半根都扎在了冰层里。平整的地面霎时被箭射出一个拳头大的窟窿,锋利的冰凌溅到她的膝盖,划破了她的棉绒护膝,刺破了她的裙摆。 浮云卿瞠目结舌,来不及反应,身子一软,在瘫倒在冰面之前,被卓旸搂住了腰。 来不及解释,卓旸低声道:“快跟我走,此地不宜久留。” 迟钝如浮云卿,此刻也知道俩人中了埋伏。再不走,这条命都得赔进去。 一时顾不得其他,疯狂偎着卓旸,生怕留出空隙让箭射过来。待抬眸看清局势后,鞵鞋却像是被黏住了,怎么也迈不开。 只见原本空荡荡的冰面,眨眼间就冒出许多杀气腾腾的刺客。乌泱泱一群人围成一个闭合的圆圈,把所有出逃的生路都给堵死。刺客拉弓搭箭,箭矢直冲冰面中央的两人。 卓旸也僵住了脚步。 看来一切的一切,的确如他所料。 剑鞘别在腰间,他拔剑出鞘,护着雌懦的浮云卿。 不待他安慰句“别怕”,再一眨眼,数箭齐发,朝这处袭来。 箭如雨下。 射箭的刺客力道控制得极好,没一把箭射中浮云卿与卓旸,全都不约而同地射在俩人附近的冰层上。 浮云卿迟迟未曾反应过来,“我们……该怎么办?” 话音甫落,就听见脚底的冰层,“咔嚓”一声,从最深处开裂。 卓旸护紧她,只是这份力量,寡不敌众,未免显得单薄。 他说没事,“贼人有兵,我们也有。” 在来商湖前,他就已经给七千精兵下了令。无论如何,就是拼命,也得杀出陇西军,赶到商湖将浮云卿接走。 在来巩州前,他就已经安排好了一切。 算算时间,这时精兵该赶来了,只是眼下,为甚还看不见影…… “卓旸,不必再痴心妄想。你调的那些精兵,早被成璟给扣下囖。你一定没想到,陇西军今日有重要操练,没人能闯到这里营救你。再有,你递给精兵的那些信,早被掉包了!就算没操练,他们也不会赶来救你。” 人影绰绰,逐渐有一道熟悉的身影,踱了出来。 那人戴着獠牙面具,身着甲胄。说完话,放声大笑。他的笑声回荡在商湖之上,震耳欲聋。 原来如此,竟是如此。 卓旸死死盯着那道身影。尽管那人特意换了副声线,但他依旧能辨认出,那人正是韩从朗。 “你想怎样?”卓旸问。 韩从朗百无聊赖地抛着箭杆子,“破局。敬亭颐跟你说过罢,陇西会有一场变局。什么变局呢……” 埋在獠牙面具后的眼,倏地变得无比阴险。 “我要造反。” 他说。 紧接着,又落下一阵箭雨,冰面裂得更深。 无数个被箭矢割碎的瞬间,拼凑在一起,拼命袭向卓旸。 他握紧浮云卿的手腕,飞快说了句,“一定要护好红珠手串。” 话落,慢慢松开了环着浮云卿的手,慢慢拉开与她的距离。 他那双常洋溢着张扬肆意的眼,此刻笼罩着前所未有的悲戚。 悲戚里隐藏着一层深意:他遵循早被旁人定好的命运。 “卓旸,你……你要做什么?”浮云卿慌忙地伸出手,想拉回逐渐远离她的卓旸。 可下一瞬—— “咔嚓——” 她与卓旸共同踩着的那道冰面,顷刻间迸裂。 裂开的冰面飞快朝两个方向缩去,天摇地震,浮云卿差点歪着身掉落湖水里。 她脑里乱糟糟的,无数条线扯着她的脑,也绑着她的身。 什么破局,什么精兵…… 那个戴獠牙面具的究竟是谁,卓旸为什么要放开她的手,为什么不要她了…… 她会水,她解下鞵鞋,想游到卓旸那处。 卓旸却看穿了她的心思,用他那悲戚的眼,警告她不要动。 浮云卿当真不动了。 她听见,那个戴獠牙面具的人,让刺客把箭矢抹上毒药。搽药的箭矢不多,约莫十杆。 她以为那些毒药,全是冲着她而来。 未曾想,那十杆搽着毒药的箭矢,竟直直冲着卓旸。 浮云卿浑身颤抖,不觉间,泪已流了满面。 她知道卓旸想做什么了。 这次她疯狂地朝冰裂处跑,撕裂碍事的裙摆,扔掉松散的簪珥。 差一步,就差一步…… 她没能下水,她的身,被那戴獠牙面具的死死扣住。 他的力道之大,甚至能捏碎她的身骨。 顾不得疼痛,浮云卿拼了命地挣扎。 “看来你对他的情不浅啊。”那人喑哑着声讽刺,“那好。你就亲眼看着,他是怎么死的罢。” 接着摆摆手,十道箭矢骤然朝卓旸射去。 卓旸持剑斩落七杆,剩下三杆,直中心腹。 他踉跄地跪在冰面上,嘴角溢着血珠,胸口不断涌着鲜红的血。 一滴,两滴…… 冰面被洇成了一瓣曼陀罗花。 接着万箭齐发,嗖嗖地射向他,射向破碎的冰面。 惨白的天被箭矢搽得髹黑,眨眨眼,又恢复了从前的惨白。 从前是雪的惨白,现在是死尸的惨白。 雪停了。 挣扎间,浮云卿的右胳膊脱了臼。可她的泪不是为身痛而流。 卓旸撑着最后一分力气,悲戚地望向她。 在他全身洇血,砸落冰冷的湖面的那一刻,浮云卿终于读懂了他。 他突如其来的告白,他反常的喋喋不休,他那眼悲戚…… 她都读懂了。 然而,太迟,太迟。 血红的湖水迸溅而起,有几颗水珠,溅到她的脸上。 水珠竟然是温的。 是卓旸的血,还是被他暖热的湖水…… 大片湖面顷刻间崩塌,轰隆隆的声音砸着她的耳鼓。 耳里的轰鸣声快要把她震聋。 下崆峒山时,她望着漫山皑皑白雪,轻声问: “卓旸,你为甚非要在这时告白?” “因为我怕,再晚些,你就听不到了。小浮云,我要让你听到。”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 她懂了,她都懂了。 她是只被折断羽翼的青鸟,眼球凸着,只管庸俗无能地流泪。她华美的羽毛被一根根揪掉,光秃秃的,可笑极了。 但她仍逼紧喉管,吐出全身力气,化作一道声嘶力竭。 “卓旸!” 紧接着,砸进一片黑暗。 第94章 九十四:兴州 ◎你猜猜,这把是不是。◎ “咔嚓——” 既是冰面顷刻破碎的声音, 也是脱臼复位的声音。 韩从朗抚着怀中少女冰凉的脸,垂下的眸里滚着得逞的癫狂。 指尖拨捻着她脸颊两侧的清泪,豆大的泪珠躺在指腹上, 他总觉得这泪不干净。 想了想,兴许是因泪为卓旸而流罢。 他掏出一方干净的手帕, 轻轻擦拭浮云卿的脸,沉声吩咐道:“把毒药碾成齑粉,投到湖里。” 随从佘七攥着几摞毒药,犹豫着回:“主家, 此举太过冒险。商湖下毒, 要是被陇西军查出来,这事可不好糊弄。” 韩从朗伸手指着前面的一滩血水, “要么,把湖面封死。要么,往湖水里投毒。佘七, 我的意思是, 绝不能给卓旸半点逃命的机会。” 言讫,慢条斯理地摘下獠牙面具,盖在浮云卿脸上。 这时,百里冰面都咔嚓咔嚓地裂开大缝。无数冰块冰凌相撞,压死了那片血色愈来愈浅的湖水。 韩从朗抱起浮云卿,不顾佘七阻拦,蜻蜓点水般地踩在冰块之上。 脚底下,是沉湖的卓旸。 天冷的时候, 卓旸会化作一具冰尸。等天气回暖, 他那被泡发的尸身, 会被无数凶鱼吞噬得连骨头渣都不剩。 这是韩从朗之前的设想。 现在, 他改变主意了。 看在浮云卿哭得这般伤心的份上,他就勉为其难地给卓旸这厮厚葬一次罢。让全商湖的鱼虾给卓旸陪葬,这已是他最大的仁慈。 “公主,你看不见卓旸的死相,真是可惜。”韩从朗轻声呢喃。 立在冰山之巅向下俯视,他能清楚睐见,卓旸在往冰湖深处沉。都说死不瞑目,卓旸死得措不及防,可却一脸安详,阖着双眼,恍若一个静静沉睡的人。 这头佘七碾好了毒齑,尽数洒向翻涌的湖水。 毒齑毒性强,能腐蚀万物。甫一下水,死寂的湖水立刻沸腾起来,咕嘟咕嘟冒着毒水。 一时间,偌大的冰湖,冰块裂得更快,湖水上涌,飞速地融化着分裂的冰块。 韩从朗脚下的冰层愈来愈薄,在冰层彻底融化前,他踩着刺客的背,迅速离开。 他拥着昏迷的浮云卿上马,刚撤离几里地,就见山脚下的马场一阵异动。 佘七跟在他身边,解释道:“据小底了解,这处是敬亭颐手底下的一处马场。” 听及敬亭颐的名讳,韩从朗不自觉地搂紧浮云卿的身。 “敬亭颐……”韩从朗嘴角一扯,冷笑一声,“若非我从中设阻,挑起他与官家两方的火苗,恐怕这时候,他就攻进巩州来抢人囖。” 佘七连连赞他手段高明,“主家,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把马场处理了。”韩从朗勒紧缰绳,“陇西军军营驻扎在延州。节度使与副节度使,此刻都待在延州看军兵操练。这个时候,我们的人,会出其不意地攻延州边境的金明寨与三川寨。两寨接近西夏,我方此举,算是给西夏开了攻打大定的口子。局面混乱,二十万陇西军会集中兵力攻打西夏。巩州被我方攻下的事,传不到延州那里。” 党项人野心勃勃,原先打辽国,尚能吞并几块土地。自打萧驸马执政后,辽国全线边境加强戒备,党项人捞不到油水,就把视线转到了定朝这方。 他们觊觎延州许久。攻落延州,南下征伐就会一路顺畅。此次战役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韩从朗造反的步子走得大刀阔斧,不算光明磊落,却带着坐收渔翁之利的精明。各国都盯着定朝土地这块肥肉,那好,就让他们乱斗罢,他乐于坐享其成。 佘七说是,旋即吆喝一队人马,拉紧弓箭,直冲马场。 未几,马场里响起一声比一声凄惨的骏马嘶鸣声。 数百匹骏马,连同数十位看守马场的仆从,被射成了筛子。 浓烈的血腥味分外呛鼻,韩从朗满眼嫌弃,冷漠的话语像淬了毒。 “佘十一,你领一拨人去内城砍下知州和判官的头。剩下一拨人,随我去兴州。” 佘十一是佘家军里,做事最利落爽快的人,深得韩从朗信任。见韩从朗把重要任务托付给他,他当即拍着胸脯说放心,耍着长缨枪直奔内城。 巩州与兴州两地之间,隔着一道湫窄陡峭的悬崖——五川口。 韩从朗自然不会走五川口这条路,他寻了道捷径,赶在暝暝日暮落西山前,踱及营地万福寨。 万福寨虽沾了个“寨”字,咳规格布局却全然不像个平平无奇的寨,反倒像稍微小些的御内行苑。 寨里的男女老少见韩从朗抱着一位小娘子下马,毕恭毕敬地敛袂问安。 韩从朗笑得张扬,“这位小娘子呢,不久后就是尔等的皇后。” 大家一听,惶恐地跪倒在地,不迭磕着头。 这头韩从朗踅进凌云阁。 凌云阁是他处理公事,早晚歇息的地方。如今,空荡荡的阁楼里,多了个会喘气的人。 他把浮云卿轻轻放在一张柔软的大床上面。 浮云卿安静地躺在大床中央。 她并不孤单,因着无数栩栩如生的,精致灵动的傀儡,都紧紧偎在她身边。 这些傀儡梳着各种漂亮的发髻,穿着五颜六色的衫子。 傀儡或笑或哭,或臊眉耷眼,或羞赧露怯。从头到脚,都是依照浮云卿的模样,一针一线地缝制而成。 每个傀儡,都藏着韩从朗变态扭曲的爱意。 他唤来两位女使,“好好照顾她。她若醒来,一定要告知我。” 女使朝他道万福,一起回是。 这两位女使一瘦一胖,仔细看,竟与侧犯尾犯有六分相像。 韩从朗满意地扫视一眼两位女使,旋即转身离去。 两位小女使,不仅相貌身材与侧犯尾犯相似,就连名字,也模仿得有模有样。 瘦的叫“侧栊”,胖的叫“尾栊”。 当然,她们俩并不知道侧犯尾犯的存在。此刻窝在床边,打量着床上面容姣好的小娘子,和那一群,与她相像的傀儡。 描皮不描骨,侧栊尾栊与精致的傀儡一样,任人随意摆弄。 她们像被吸走精气的落魄书生,眼神呆滞,死死盯着床榻。 戌末,大床上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 俩人抬眸望见,那位小娘子紧蹙着眉,两手抓着褥子,像是做了场噩梦。 对视一眼,当即决定禀报韩从朗。 鲜活的人气倏聚倏散,眨眼间凌云阁顶层又变成一座冰冷的棺椁,裹着浮云卿,慢慢地碾碎她的精气。 还有,她眼前的那道身影。 他跪在冰面,身上被捅出无数个血窟窿。他汩汩外涌的血液,洇热破裂的冰面。 而她被揪掉了羽毛,她华美的翅膀,成了一副难看的骨架子。她飞不起来,无法带他逃出险境。 明明只差一步,明明触手可及…… 他离她愈来愈远,她看不清他的脸,唯独把那双悲戚的眼记得清楚。 刹那间,无数句话阗拥地挤进她的耳朵,挤进她的心口。 “卓旸,是哪个‘旸’?” “旸山开晓眺的旸。” “名字这么难,记不住。” “没事,总有一日,您会记住。” 卓旸,卓旸…… 要与她一起守岁过年的卓旸,死在了年末。 “昏着还能哭呢。啧,真是小瞧你了。” 是谁在擦拭她的泪? 渐渐从噩梦里走了出来,浮云卿猛地睁眼,不曾想却看见了个意想不到的人——她最讨厌的韩从朗。 “醒了。”韩从朗抚着浮云卿松散的鬓发,心疼地说道,“待会儿下床吃口饭,今晚就早点睡罢。” 浮云卿像个痴傻儿,直愣愣地盯着他。 她记得卓旸悲戚的眼神,也记得藏在獠牙面具后的阴险毒辣的眼神。 是韩从朗杀了卓旸。 想及此处,浮云卿恶寒地往后缩身,一面摩挲着腰间藏着的短刃。 “你……你……”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嗫嚅着,躲过韩从朗的触碰。 韩从朗不在意地拂拂袖,他掏出一把短刃,问道:“你是在找这个物件吗?” 这把短刃,是卓旸交给浮云卿防身的利器。然而在今下,短刃的意义与从前大为不同。 这把刃柄纹着狼爪的短刃,锋利,精巧,是卓旸留下来的遗物。 这个遗物,唤起了浮云卿脑里所有记忆。 她往前探身,使着全身力气,想夺回短刃。 “给我……给我!”浮云卿强忍恶心,凑近韩从朗身边。 可没等她碰到短刃,韩从朗蓦地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容,“当然不能给你。” 接着在浮云卿难以置信的目光下,抬手将短刃投进侧栊尾栊抬过来的熔炉里。 那把短刃,肉眼可见地熔化成一滩水。 韩从朗侧眸看着泪流满面的浮云卿,接过女使递来的铁链,一头扣在床边,一头扣在浮云卿的手腕上。 浮云卿像是哭懵了,缠着身往后躲。 倒也正常。韩从朗想,她需要慢慢习惯。 她不是喜欢温柔么,那他就温柔给她看。 韩从朗沉声道:“把手递过来。听话,你也能少受点罪。” 她很乖,或许是认清了挣扎也无用的事实,任由他将铁链扣在她左手手腕。 “把右手伸过来。” 不料话音甫落,就见浮云卿背起右手,使劲往后躲。 “别碰我……别碰我……” 韩从朗斥她欠收拾。 言讫,强硬地掰过她的右手。这才发现,她右手手腕上,戴着红珠手串。 韩从朗嗤笑道:“手串而已。把它摘下来,之后你想戴什么,我就给你什么。” 不料这红烛手串诡异得很,哪怕他用尽全身力气,也没能将它移动半分。 什么怪物件,他不喜欢。 一筹莫展时,见浮云卿歪了歪头,勾勾手指,蛊惑道:“我有话想对你说。” 韩从朗皱着眉俯身。 浮云卿飞快抽出另一把短刃,狠狠刺向韩从朗的小腹。 一下,再一下…… 她知道,她无法杀死韩从朗。但这几下,足以让他不能人道,精气大伤。这就够了。 女使的尖叫声能刺穿她的耳膜,可她毫不在意。 “韩从朗,那把不是他留给我的。”浮云卿咬牙切齿地说道,“你猜猜,这把是不是。 作者有话说: 脑子真是用进废退。一年前写宋夏战争,思绪捋得很清,现在一点都想不起来了。借了点三川口之战的事写造反~ 第95章 九十五:鸟笼 ◎她的好姐妹,一直在骗她。◎ 浮云卿活的这十六年, 并不算真正意义上的一帆风顺。 从前大家把她捧得很高。同龄人还不会跑,她就已经学会了写字作诗。后来她吃错了膳食,像神农尝百草那样, 替兄姊试了一次毒。她昏了一天一夜,刚醒来话都不会说。 大家开始传, 国朝的六公主,因贪吃变成了个傻子。 贤妃哭得凄惨,抚着她的脸摩挲,求着老天爷, “我儿千万不能傻。” 浮云卿想, 她不傻,她只是反应迟钝了些, 记性差了些。曾经信手拈来的词句,中毒后,半句都想不起来。曾经看一遍就能流利背诵的辞赋, 如今是看三百遍也背不下来。 过早地承受太多鲜花与闲话, 谄媚或诋毁,于她而言,是家常便饭。 后来慢慢长大,她仍旧被骂迟钝,被骂是空有皮囊无精气的痴傻儿。 有的说,像她这样的傻子,被坏人捅了一刀,都得跟人家说句谢谢。 有的说, 她识不破世间任何一句拙劣的谎言, 反倒还把谎言当成宝, 搂在怀里不放手。 大家都忘了, 她的迟钝,最初只是体现在读书学习上面。更多时候,是不愿计较。真要计较起来,人是会疯的。 但不愿计较,不代表她什么都不懂,不代表她能忍受所有骗局。 她目睹卓旸惨死,当即哭昏了过去。她是在被韩从朗拥着上马那时,恢复了意识。冷冽的朔风扑簌簌地往她脸上刮,她的脸被摁着一张獠牙面具,闷得她喘不过气。她听见了韩从朗的所有阴险计谋,她想睁开眼,给他一拳,可实在是太累了。 一路上,时而清醒,时而昏迷,郁闷得心悸。 她想,敬亭颐卓旸把她当傻子,韩从朗把她当傻子。他们随意来去,全然不顾她的感受。她知道自己陷进了一场诡谲的局,所有人都在瞒着她什么事。 所有怨气,都聚集在这一把短刃上面。她一下又一下地捅着,像个疯妇。 “滚!” 浮云卿吼得声嘶力竭,胡乱瞪脚,一脚将韩从朗踢到床下。 所以兔子被逼急了也会咬人,韩从朗总算亲自证实了这句真理。 他捂着腹部,手撑在冰冷的地面,原本想用自己的手段驯服床上这个疯子,可不待他开口说些什么嘲笑话,数位身着甲胄的佘家军便一道出现在顶层,把空荡荡的顶层衬得愈发阗塞。 佘九怒不可遏地揪起浮云卿,把她狠狠地往地上一甩。 她那刚复位的右胳膊,又被甩得脱了臼。左手被铁链锁着,没办法触碰右手。她听到“咔嚓”一声,接着她的右胳膊就软瘫无力地倒在了地上。 浮云卿狼狈地缩紧身。她不知道自己会有什么下场,但大抵都逃不过“惨死”二字。 但不曾想,韩从朗竟比她还狼狈癫狂,不顾佘九阻拦,一步步爬到她身边。紧接着,拽来锁链,执拗地锁住她的右手手腕。 “这个手串碍眼得很。”他的手渗了血,紧紧揿着浮云卿的手腕,把她干净的衣衫染得血呼啦差。 脱臼复位这事于他而言,再简单不过。他身子孱弱,骨头脆,常常碰个墙都能脱臼。所以他积攒了不少经验,他知道哪种接法最温和,哪种最能让人疼。 韩从朗掰正浮云卿的脸,瞧清她满眼厌恶后,笑容僵了几分。 他最恨这种神情。明明他把最软的床都给了她,她还是这么不知好歹。 韩从朗选了最能让人痛不欲生的接法。 “痛么……痛才好。”韩从朗笑得瘆人。睐及浮云卿小脸煞白,笑声更大。 他欹着柱子,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佘九见状,赶忙拿着纱布上前,想给他包扎伤口。 韩从朗摆摆手,“都退下。” 待人都下了楼,他才开口:“捅这个位置,不能人道。这是敬亭颐教你的罢。但有什么用呢。” 他松开捂着伤口的手,掏出一方手帕,慢条斯理地擦拭沾血的手。 “你以为,我会在乎生育这事吗?”韩从朗满不在乎地说道,“敬亭颐没跟你说,世上有结扎这种事罢。” 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在琼林苑目睹浮云卿与敬亭颐你侬我侬后,他气愤地回了府邸,一气之下结了扎。 结扎这事,妙就妙在,任他以后如何亵玩浮云卿,都不会闹出生育这种幺蛾子。 韩从朗又低声嘟囔了许多句,浮云卿都没听清。 她不关心韩从朗在想什么,忍痛问:“我什么时候能出去?” 韩从朗却像听到天大的笑话一般,嗤她天真至极。 “你出不去。乖乖地在这里待几日,事成,我自会带你去京城。到时,你我就是帝后出游。” 浮云卿脑子乱哄哄的。她想勘破全部机密,然而悲痛在前,她只能拼凑出一条线。 韩从朗要造反。原本,敬亭颐要北上巩州寻她,却被韩从朗引至别处。韩从朗趁着局势大乱,攻陷巩州,让所谓的佘家军上战场卖力,而他待在万福寨,坐享其成。 只是她不懂敬亭颐与官家之间的事。一个是她的郎君,一个是她的爹爹。他们俩关系不算亲密,却也不像韩从朗口中的绝对对立。 韩从朗想当皇帝,从他话里能得知,造反一事,他并未告诉韩家人。他有底气造反,自然不单单只有佘家军的支持,还有另几拨势力在背后支持。 想及此处,浮云卿渐渐冷静下来。哭得眼疼,她不能再像个懦夫一样只会用哭来逃避事情,也不能再发一些疯混淆耳目,毕竟自己身处韩从朗的地盘。 事已至此,她得先活下去。 浮云卿垂眸看着腕处的铁链,说道:“还有哪几家投奔你了?” 韩从朗眼神一愣。他倒没想过,浮云卿能想到这处。 再转念一想,想到这处也好,他很期待浮云卿得知真相后的神情。 “到时你就知道了。” 言讫拂袖走了出去。 侧栊尾栊一直躲在屏风后,见韩从朗走远,才怯懦地扶起浮云卿。 她们俩做女使的倒是尽心尽力,伺候浮云卿沐浴洗漱,给她换上贴身里衣。 而浮云卿,同那些傀儡一样,不哭不笑,木木的,活着像死了一样。 侧栊给她捏着酸疼的腿肚,开口说:“小娘子,您以后就歇在凌云阁了。凌云阁是万福寨里风水最好的地方,您站在顶层,能环视整个寨,风景尽收眼底。” 浮云卿噢了声,“顶层,是我自己一个人睡吗?” 侧栊回当然不是,“主家跟您一同歇息在此。” 浮云卿想,当初太.祖说的话真在理。 今下,她把这话,原封不动地传达给两位女使。 “卧榻之侧,岂可许他人鼾睡。” 侧栊大惊,说这话不吉利,往后不要再说了。 浮云卿嗤笑问:“你知道我的身份吗?” 话落,随意拿起一个精致的傀儡,仔细打量。 “公主府里,有两位贴身女使,叫侧犯尾犯。”浮云卿踢翻脚边盛着温水的木盆,水洇湿了尾栊的衣摆,尾栊惊慌失措地起身,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假的就是假的,再精致的傀儡,再相像的女使,都是赝品。” 见此状,两位女使默契地起身走远。 她们踅到韩从朗面前,把浮云卿的所言所行,一五一十地说出。 这厢浮云卿认命般地窝在床褥里。 她盯着傀儡,傀儡也盯着她。她荒唐地想,韩从朗是个心灵手巧的。要是把这功夫用到正地,说不定,他才是名满京城的第一绣娘。噢,该改口称作绣郎。 想必韩从朗打探到她爱极了那股干燥的草药气,所以凌云阁里不间断地熏着药香。甚至顶层家具的布局,都与她的卧寝十分相似。 药香苦涩,其实她最爱的还是缓缓调的果香。卧寝的布局,在与敬亭颐成婚前,也不是现今的模样。她喜欢,仅仅是因为敬亭颐。 敬亭颐的一切,她都喜欢。 今下韩从朗搞这出,她只觉是东施效颦。 不过韩从朗有句话说得对,她确实乏累。她需要歇息,哪怕身处在如此危险的地方。 想了许多事,不知不觉间就睡了过去。 再睁眼,身侧褥子骤然一沉。接着,一道陌生的气息便窜进她的鼻腔。 她僵着身不敢动,生怕韩从朗发疯。 阁楼内漆黑一片,她只能听到韩从朗的呼吸声。 他好心地给她掖紧被角,接下来什么都没做。 看来他还没坏到极致,浮云卿想。 不过次日,她就惨遭打脸。 相安无事地睡了一夜后,韩从朗好心地解开了她手腕处的铁链。 “走,看看我给你精致布置的新窝。”他笑眯眯地说道。 “窝”这个字,带有侮辱人的意味。 常把动物住的地方称作“窝”,地方狭窄,挥挥手就能将其摧毁。 韩从朗瞧起来心情异常愉悦,他走在浮云卿身前,不迭威胁她:“别想逃。” 路上,浮云卿来回张望,妄图把寨里每一处都记在心里。 走了小半晌,韩从朗在一处幽静的宅院前站定。 只扫一眼,浮云卿便心知肚明。这座宅院,与那座被虢国夫人抢走的宅邸的布局大体一致。 韩从朗莫名奇妙地激动起来,揿着浮云卿的手腕往院里直走。宅院里有三间平屋,他带她去的,是最宽敞的那间。 推门进去,只见一座精致的囚笼摆在中央。囚笼自屋顶处泄下,每根杆子都渡了一层金,杆子比浮云卿的小腿还粗。这是座鸟笼,笼里摆着一张扑满羽毛的床。而笼外,四面摆着竖镜。 韩从朗不顾她挣扎,把她推到床上。霎时无数羽毛荡起,轻飘飘地滑落。 他说:“你得感谢我啊。只有我会对你这么好,只有我不会乘人之危做猥亵事。” 一边低声安慰,一边将更粗的锁链,扣在浮云卿手腕和脚腕。 他没有猥亵,但他在明晃晃地侮辱她。 她不正是一只受人摆弄的鸟嚜。她的挣扎,她的斥骂,都显得微不足道。 浮云卿抬眸,瞧见韩从朗走出笼,把笼子锁紧。 “啪嗒。” 他给笼子上了锁。 兴许是因这屋的动静太响,惊动了待在侧屋里的人。 “发生什么事了?”一道人影悄无声息地踅进屋。 霎时,那人与浮云卿都惊在原地。 “素妆阿姊?” 浮云卿不可置信地揉了揉酸涩的眼。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熟人。 素妆裹着狐裘,清冷脱俗。她该是月下仙子,不食人间烟火。偏偏,出现在万福寨。 韩从朗故作惊讶,“真是抱歉,本来想给你俩一个正式的见面机会呢。但既然碰上了,那就好好叙叙旧罢。” 言讫抬脚往外走,不曾想猛地被素妆推搡到墙边。 “你怎么敢把她拉进来?”素妆利落地抽出佩剑,抵着韩从朗起伏的胸膛,“你明明答应我,会保证她安全,不会让她知道此事。” 浮云卿从来没见过素妆这副模样。在她心里,素妆与缓缓一样,都是别人家的好孩子。她们诗词书画样样精通,可在耍刀弄枪方面,可谓是一窍不通。 可现在,素妆持着剑与韩从朗对峙。 浮云卿跟着卓旸练过武。她知道,素妆这个持剑的姿势,一看就是练家子。 素妆与韩从朗勾结在一起,意图谋反。 这个事实,比素妆精武,更让浮云卿感到震惊。 所以她的好姐妹,一直在骗她。 偏偏这时韩从朗又说了句戳她心肺管子的话。 “施小娘子,与其同我置气,不如向你的好姐妹说说,荣小娘子都做过什么,说说你们两个,都瞒着她做过什么。” 浮云卿气得浑身发颤,她不敢眨眼,死死盯着门外。 难道缓缓也待在院里吗? 只是她没等来缓缓,反倒等来了荣常尹。 他与素妆一样,睐见她那刻,气急败坏地堵着韩从朗。 “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挟持公主!” 接着进来的是杨太妃与清河县主,她们俩大喊大叫,大抵是被浮云卿这般憔悴模样吓住了罢。 屋里热闹到了令人觉得聒噪的程度。 他们互相指责,甚至动了手,瞧起来不像一起蓄谋造反的同伴,反倒像互看不顺眼的仇敌。 浮云卿静静地注视着他们。最初是心痛,后来痛得麻木,甚至荒谬地期待,到底还有谁没出场。 原来伤害她,伤害这个国度的,都是她眼熟,甚至推心置腹的人。 她该笑,还是该哭。 最终还是默默流着泪,冷眼遍观。 有过一瞬,她在想她是不是疯了,所以才会看见这么多荒谬的人事。 恍惚间,她突然想起,半年前,她扯着傀儡线,心想日子过得太过安逸,她要寻乐。 原来不是世间本就平和安逸,而是她被裹挟在假象里,一步步迷失自我。 时局早就波涛汹涌,偏偏她迟钝地丝毫不曾察觉。 他们都在骗她,从相遇初始,骗到现在。 那么,敬亭颐呢? 他也在骗她吗? 第96章 九十六:闹剧 ◎她催得紧,卓旸甚至没吃上热饭。◎ 这趟荒唐的西北游行, 越往西北走,天气越是冷冽。 离了京才知,为甚京城会被称作温香软玉地。京城四季分明, 懒洋洋的春日,躁动灼热的夏日, 凉爽丰收的秋日,瑞雪庇佑的冬日,每个季节都有足够多的魅力,让人沉醉其中。 北地则不同。陇西北地, 过了十一月, 才算入了冬。原先几场大雪像是闹着玩一样,今日落的雪才算北地的朔雪。 一群人争吵时, 浮云卿就窝在飘满羽毛的床几里,挺直腰杆,冷漠着注视这场闹剧。 若非她手腕与脚腕处都戴着沉重的锁链, 恐怕大家会以为, 她才是游刃有余的主家。 无聊时,她艰难地抬起手腕,垂眸睐着敬亭颐强制给她戴上的红珠手串。 这个她使劲全身力气都没能摧毁的手串,曾经遭她嫌弃,今下却成了逃出去的念想。 恍惚间想起,那时她问敬亭颐为甚要欺骗她,他只称自己有不能说的苦衷。 方才她问素妆与荣常尹为甚要助纣为虐,这俩人的脸顿时臊得像猪肝, 支支吾吾地说有苦衷。 俩人的苦衷很好猜。人为财死, 鸟为食亡。无非是捞的油水少了, 受的委屈多了, 不想再继续受苦。 浮云卿拨弄着手串,脸色澹然,全似置身事外。 听及俩人回话的那一瞬,浮云卿本能地想质问:“官家给你们两家的功名利禄,还不够多吗?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你们当真想颠覆这个盛世吗?” 再转念一想,这些质问,颇有何不食肉糜的滋味。 她天天待在四方院墙里,出行有死士和环卫官保护,俸禄高,乱花也不会破产。这十六年,她想要什么,就算不伸手,也有人递到眼前。 她遭受的非议谩骂,在旁人遭遇的苦难面前,不值一提。 她待在空中楼阁里,看不清人间疾苦。就算看清了,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那次与敬亭颐骑马到渡口,她看清了一些不公平的现象。百姓辛劳,可赋税重,挣的辛苦钱大半都用于交税,钱根本花不到自己身上。这次在巩州,当地百姓听闻她是京城来的贵人,一个劲地朝她抱怨变法变得偏激,再变下去,他们的命就折进去囖。 她真诚地安慰:“大家放心,我一定传达给朝廷。” 可她再受捧,也只是一个女人。太.祖定下女人不能涉政的规矩,圣人尚不能议论朝政,何况她一介公主。 从前日思夜想,一定得把百姓的苦禀给官家。好不容易去趟禁中,官家顾左而言他。九五之尊是她的爹爹,她怎能读不懂他话里的深意。他其实想说:“你一个公主,待在府邸里安逸享乐就好,不该管的不要管,不该说的话就不要多嘴。” 她畏惧长辈的训斥,所以经官家提醒后,只能逼着自己忘记百姓的苦。 人是得装傻充愣的,否则她会像郁郁不得志的诗人一样,含恨而死。 及至巩州,就算她不愿听,不愿想,也亲眼见证了百姓流离失所,庄稼颗粒无收的凄惨景象。 她要把这些苦告知衙门,逼着知州判官作为。可卓旸拦下了她,“根不在地方衙门,在上面的上面。” 卓旸说得很隐晦。上面的上面是官家。官家犯错,有似丁伯宏这等不要命的谏官劝谏,而旁人上前诉苦,是僭越。 就像素妆与荣常尹所说,连官家最疼爱的公主都在御前说不上话,那他们的想法,还有谁会听?没人听,那就造反罢。 想及此处,浮云卿心底蓦地窜出股凉意。 她不傻,但她的确犯了傻。她唾弃“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之流,却无意间向其靠拢。 我思我见即一切,要不得。 所以,落了个被囚禁的下场,也算是报应罢。 再抬眼观战,如今是杨太妃与清河县主俩人打抱不平。 杨太妃伸着比鸿鹄还长的脖颈,身待在原地,脖颈快要倾倒在韩从朗身上。 她叽叽喳喳地说了些话,浮云卿竖耳一听,原来是嫌韩从朗言而无信。 “你之前说过,只要攻陷巩州,就放我和县主走。如今巩州被你紧握在手,是时候守诺开寨了罢。” 韩从朗说急什么,“我后来不是还说,非得等到杨节度使把陇西军调令兵符送来,才能开寨吗?杨太妃,没有你这样做交易的。当初我说,若事成一半,只会允你与县主在寨里自由走动。只有两件事都做成了,才能放你母女俩走。” “调令兵符……”杨太妃缩回了颐指气使的脖颈,嗫嚅道,“再给我三天。你明明知道,二哥他待在延州杀敌,紧要关头,他走不开。节度使调军全靠兵符,这个时候给你,恐怕延州就要失守了。” 韩从朗嗤她天真,随即挥挥手招来一位小厮。 只见小厮托着金盘虾腰走来,金盘上稳稳立着一道啸天虎状的兵符。 “把这假的送到延州,让杨节度使将真的送来。先有狸猫换太子,今有假符换真符。陇西军听令兵符,兵符在,士气在。他们可没胆凑近看兵符到底真不真,拿出来唬唬人就行。”他滚了滚喉结,威胁道:“杨太妃,你也不想跟县主在寨里待几十年罢。” 杨太妃没想到韩从朗行事如此阴险,听罢他的话,拍着胸脯大喘气,恨不能当面指责他不要脸。 这头县主将太妃护在身后,颇为大胆地与韩从朗对峙,“你能走到今日,一半得益于荣殿帅,另一半,全靠我们杨家。没有杨节度使效忠,你怕是连京城都走不出。” “‘我们杨家’?陆缅,你还没改杨姓罢。从前在花楼当狗,现下给杨家当狗。欸,你是不是属狗的,不然为甚会活得那么贱呢?” 韩从朗讥讽他的未婚妻,从来是穷尽侮辱人的词句,噼里啪啦地吹进陆缅的耳。 好好一位小娘子,原本想讲理,结果听了韩从朗这不中听的话,登时怒目圆睁。 好,既然韩从朗不留情面,那她也不计较那些有的没的了,骂就是! “你说谁爱当狗?”陆缅抬高话声,恨不能让方圆百里都听见。 “韩从朗,要不是杨节度使助力,你会有底气跟韩相对峙?要不是我杨家赏你几箱钱,你早就咳死了!要不是我杨家托人给你置买地产,你会能搬进永宁巷,会有资格与公主做邻居?好啊,现在你刚得了势,狗尾巴就翘上天,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引党项,造假符,盼望着辽金西夏吞没国朝,骂你一句奸贼都不为过!我看你才是不受待见的腌臜狗种,狗肚里装不了二两香油!” 这串长句把韩从朗喷得狗血淋头。他也拍着胸脯大喘气,扶着墙,长叹道:“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孔圣人实在聪明。” 用人靠前。他恨不能掐死陆缅,只是如今杨家还有些利用价值,他只能受骂! 陆缅这番话道尽在场众人的心声。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可这不代表,他们待韩从朗马首是瞻。 荣常尹并不在乎谁夺天下,他只想多捞些油水。他爱喝名贵的酒,吕氏爱淪名贵的茶,缓缓与两位兄长,都爱用名贵的宣纸练字。他只想熬到尘埃落定,带着一大家好好过日子,仅此而已。 素妆呢,她不在乎吃穿住行。她在施家不受待见,倒也乐得清净。她淌这趟浑水,只是为了她的情郎归少川。归少川不在乎功名利禄,但他的亲戚在乎。素妆想,爱屋及乌嚜,能帮就帮…… 再说句假大空,她实在看不惯这场变法。既然无法阻拦,那干脆掀翻天罢。现在她是乱臣贼子,届时事成,说不能她还能被奉进太庙万古流芳呢。 杨太妃是为清河县主,清河县主是为杨家。俩人不是母女胜似母女,彼此体谅着体谅着,就走上了绝路。 所以说只有永远的利益,没有永远的好友。浮云卿算是深刻体会到了这句话的妙处。 后来这几人又争执一番,太妃自然拗不过韩从朗,只能眼睁睁看着韩从朗自顾自地行事。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曾经再落魄又能怎样,如今还不是得道升天了? 因着这场闹剧,大家都没精力操心浮云卿的事。 甚至连韩从朗都气冲冲地摔门而去,临走前,还好心朝她说:“喝水如厕,只管唤女使来,她们会给你短暂的自由。” 浮云卿当然不会傻到趁着寨子戒备森严之时,不顾一切地跑出去。 她煞有其事地叫来女使。仔细一看,又是熟人。 前来的两位小女使,正是侧栊尾栊。 这俩人也是可怜,活了十几年,蓦地被告知自个儿是赝品,一时无地自容,畏手畏脚地围在浮云卿身旁,半句话都不敢说。 浮云卿观摩俩人半晌,无奈地叹口长气。 今下往田垄里走一趟,可不敢再烜耀盛世的好囖。今下是到处割据厮杀的乱世,大家都活得不容易。 侧栊尾栊看起来比她年龄还小一些,她又何必为难做不了主的女使。 浮云卿甩甩手腕,“进来,陪我说说话。” 当然,心疼归心疼,到底是敌对方,不能轻敌。 她擅长跟未婚的小娘子家打交道,邀人进来说话,也是想打探打探敌情。 侧栊尾栊对视一眼,既然主子吩咐,自己只能照做。 她们俩进了笼,敛袂道了声万福。 浮云卿故作轻松地开口说:“韩从朗把我带到寨里,我那些搁在脚店里的几箱吃的穿的,是不是都没捎来?” 侧栊一板一眼地回不是,“主家想得周到。那几箱都一同捎带了过来。您怕是没瞧见,那几箱物件,就放在凌云阁顶层。小底跟尾栊都给您归好类了。” 浮云卿勾起一抹勉强的笑,说那可真好。 她捎的榨菜干粮和漂亮衣裳,今下哪还有心思吃穿。她想问的不是这些,而是,那一排小动物兵。 卓旸送她的那把短刃,后来她又塞到了他手里。 所以那把短刃,随他一道坠了湖。 那些小动物兵,才是她最后的念想。 她问:“你俩收拾的时候,有没有见十几个由狗尾草编的小动物?有小猫,小狗,小白兔……” 尾栊搭话回:“主家说,那些低贱物件不值钱,配不上您。在您昏着时,主家拿剪刀把它们都剪得稀碎,扫进簸箕里扔了。” 侧栊说是呀,“主家还说,他会给您更好的。他把狗尾草剪碎了,会赔您无数金玉琳琅。” “赔”这个字用得妙。损坏别人珍视的物件,才得赔。 浮云卿唇瓣张张合合,此刻竟是什么打探的话都说不出来。 她仍然无法接受卓旸的离去。她只是感觉,俩人仅仅是短暂地分离,总会有重逢日。 可一切的一切,都在告诉她,陪伴她近一年的教书先生,全心全意为她好的家人,死在了冰湖里。 甚至,都没有留下半句遗言。 浮云卿眨眨眼,泪珠又像那日一般,断了线地往外涌。 那日,她催着卓旸赶快出发,早去早回,好腾出更多时间收拾行囊,继而折回京城。 她催得紧,卓旸甚至没吃上热饭。 没吃饱,没穿暖,毫无怨言。只因她想去,他甚至连句抱怨话都没说。 他那么爱逗她气她,那么不着正调。在最后时刻,竟纵容着她所有娇气的举动。 浮云卿捂着脸痛哭流涕。 恐怕卓旸早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在来巩州的第一日,甚至更早。 来巩州那日清早,麦婆子说了句,“昨晚两位先生都歇得很晚。他们俩说了很久的悄悄话,天快亮了才回去歇息。” 所以是在那夜罢,卓旸把一切坏的结果都想了遍。 他什么没跟她说,她也迟钝着不曾开口问。 总幼稚地想,来日方长,她与卓旸中间的窗户纸,不急着捅。 侧栊尾栊手足无措地安慰浮云卿。 她俩什么都不知道,只是看浮云卿哭得伤心,像是要哭尽一生的眼泪。 朔雪飞扬,白花花的,像春三月的柳絮一般,不迭往屋里扑簌。 寒风旋来,无数雪沫子直往笼里飘。 侧栊尾栊俩人合力才将门扉勉强关紧。 最后一颗雪沫子划过浮云卿颤抖的指腹。冰凉渗骨,她却执着地留存那点微薄的凉意。 那日也下着大雪,卓旸将她护在身后,他身上的凉意,与雪沫子相当。 他借着雪沫子虚空抱了抱她,恍惚间,她听见他轻声呢喃。 “我走了。” 好好吃饭,好好歇息,早睡早起,时常练武。 他就这么走了。 作者有话说: 又逢周末,争取多更! 第97章 九十七:打探 ◎打脸时刻会那么快就到来。◎ 浮云卿被锁在那间紧凑的宅院里, 侧栊说,这进院有个好听的名字。 “桥头渡。” 浮云卿冷笑一声,“桥头渡, 要是这院真是个渡口就好囖。这样我就能飞出去,再也不回来。” 侧栊将汤婆子塞进浮云卿怀里, 又给她添了件厚墩墩的大氅,避开这个话头不谈。 打浮云卿来到寨里,已经过去了十几日。她先歇在凌云阁,后来歇在桥头渡。一日内大多时间都傻愣愣地待在笼里, 有时会哭得不能自已, 有时会坐在床头,让侧栊打开门, 静静地看雪。 侧栊窝在她身侧,思忖道:“其实主家待您极好。主家待我们这些仆从,常常喜怒无常。上一句还心平气和地说着, 下一句就阴阳怪气起来了。他待您不一样。您天天给他使脸色耍脾气, 他都没朝您发过火。” 原本赏雪赏得投入,结果听罢侧栊这番话,浮云卿顿时没了心情。 被囚禁这十几日,吃喝不愁,就是人身自由卡得紧。她还得在韩从朗面前说几句好话,才能求得短暂的外出自由。起初万福寨里的人只当她是京城贵女,后来不知谁放了风声,一夜之间, 大家看她的眼神都变得彻底。 原来大家都知道了她的公主身份。倒是没难为过她, 只是士气大振, 仿佛明日就能将千里江山一网打尽。 士气大振, 就连韩从朗这奸邪小人对她说话都温柔许多。 不过到底是小人。外人在场,他尊重厚待她。待夜深人静,他跑到屋里贬低她。 “别做你的春秋大梦囖,你不会还痴心妄想,盼望着敬亭颐来救你罢?” 韩从朗扒着笼杆探头,在黑漆漆的夜里,像个阴魂不散的邪灵,围着她打转。 他的尖酸刻薄,在她面前展现得淋漓尽致。 所以听见侧栊滔滔不绝地夸着韩从朗的好,她心里毫无波澜,甚至觉得世道可笑。 想来人做事的勇气和底气都是环境给予的罢,她日复一日地套侧栊尾栊的话,渐渐在心里拼凑出了韩从朗的真实形象。 韩斯有五子三女,除了老幺韩从朗,旁的子女个个人中龙凤。韩从朗母亲是伺候大娘子的婢女,韩斯酒后乱性与其苟合,后来去母留子。韩家家大业大,韩从朗年少时只与傅母婆子住在湫窄的跨院,受尽冷眼。 兄姊一母同胞,都为大娘子亲生。偏偏韩从朗的娘连卑贱的外室都不算,无名无分,他也跟着受罪。这二十多年来,韩从朗谨慎行事,自卑怯懦,直到攀上杨家的高枝,才有底气搬到永宁巷住。 自卑之人最爱跳脚。所以韩从朗常喜怒无常,一件事做错,便会将怒火牵连他人。 说实话,若非经历此遭,浮云卿这辈子都不会了解自卑之人。 尤其是像韩从朗这样的,自卑到心里扭曲,手段狠辣的人。了解后,她行事更加谨慎。尽量不碰他的逆鳞,不与他起冲突。 说一千道一万,求人不如求己。与其日夜期盼敬亭颐来救她,不如自救。 这十几日,她这里走走,那里转转,绕着寨落走了几大圈。寨里的人一个个魔怔得不可救药,见到韩从朗恍如见到救世主,恨不得磕上一天一夜的头,让韩从朗带他们过上好日子。 又一日例行放风。 出院前,侧栊说,这次韩从朗会前来陪同。当然,往好听处说是陪同,实则是监视。 浮云卿云淡风轻地说好。心里想,看来今日打探不到什么消息囖。可真出去时,小厮慌忙来报:“贵人,主家临时有事来不了。” 侧栊尾栊枯着眉说真是可惜,“原本您可以与主家增进增进感情呢。” 浮云卿噢了声,踅足走远。 看看这两位女使心眼都歪到哪里了罢。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与韩从朗是正经谈情说爱的一对璧人呢。明明她是囚犯,而韩从朗是乱臣贼子。但凡长点脑的都知道俩人是死敌,偏偏俩女使乐于撮合。 慢悠悠地抬脚走,反正韩从朗不在,她想走多久就能走多久。 雪厚路窄,窄得几乎只能站下一人。 女使跟在浮云卿身后,睐及身前人漫无目的地走,心兀突突地慌。 尾栊提着衣裙,踢落沾在鞋面前的雪沫子,催促道:“贵人,要是您不知道去哪儿,那就赶紧回桥头渡罢。在外逗留太长时间,主家会生气。” 浮云卿心想那可不行。她三步并两步地往前走,“谁说我不知道去哪儿。人有三急知道不,还不兴人去如厕了?” 大抵只有去如厕,两位女使才能停住脚步,让她有机会打探消息。 浮云卿憋着气进去,找了个角落待,一面竖起耳朵细听。 唇边长痣的是脾性泼辣的赵牙婆。 赵牙婆将两颗干瘪的红枣塞进鼻里,闲聊道:“听说主家引到燕云十六州的那批军半路折回来囖,说是中道发现其中有诈,领头的带着十几万大军连夜往回赶。中道都是寒冷的北地,天寒地冻的,马匹冻死不少,人也死了许多,伤亡惨重。” 另两位面面相觑的分别是房牙婆与蔡牙婆。 房牙婆百无聊赖地扣着干涩的嘴皮子,回道:“我也听说是两拨人马在对打呢。原本不是说,燕云十六州是那厮的地盘嘛,后来被另一拨给占了,那厮连忙往十六州赶。要是没出这茬子,说不定那厮就打到了巩州。幸好出了茬子,要不然咱们也没办法安逸地待在寨子里过日子。” 蔡牙婆凑嘴说是呀,“就算那厮领人折回巩州,他也进不去。如今巩州被咱们控制着,他们有军,咱们也有军。等主家将陇西军调来,任那厮神通广大,他也攻不下城。” 几人你一言我一句地聊了半晌,本来还能再聊半晌,叵奈蹲得腿麻脚肿,约着出去到新奁街仔细说道说道。 所以老话常说,世间有四种人惹他不得:游方僧道,乞丐,闲汉,牙婆。① 牙婆到处倒卖小姐,当说霪媒的中间人赚油水。没活儿的时候,要不坐在街口编排这事那事,要不打着坏心思背后阴谁一把。 待人都走完,浮云卿才迟迟从茅厕走出。 如厕许久,还能是什么原因。 侧栊尾栊俩人心知肚明,不好开口明说,只好委婉劝:“下次早点出来。”一面在心里想,看来得调整每日膳食了。 见俩人这羞赧状,浮云卿就知道她们没多想。 后来恰好经过新奁街,浮云卿又装模作样地说脚痛,非要坐下来歇歇。 女使没辙,只能任她坐在石墩上,给她捶腿捏肩。 隔着一层冬袜,看不出脚踝与脚面有什么异样。侧栊暗睃一圈,见街巷里只零零散散地坐着几位牙婆,没看见汉子的身影,这才松了口气,慢慢褪下浮云卿的鞋履与冬袜。 大冬天的,侧栊只把冬袜边往下翻了翻,就瞧见浮云卿的脚踝处红肿不堪,肿得比天还高。 尾栊站在浮云卿身侧,像个守门神护着她。偶尔侧身垂眸一乜,心想难怪连连叫痛。再肿些,恐怕脚踝就要折成两段了。 侧栊盯着红肿处愣神半晌,还是浮云卿说脚踝,她才迟迟反应过来。 侧栊蓦地觉着心酸,“小底给您揉了揉。”言讫便认真给她揉着。 觉着心酸,兴许是想浮云卿这么娇气的小娘子,遇见伤痛,竟十分能忍。 其实她不知道,浮云卿一直都是忍性极好的孩子。在讨长辈欢心方面,她称第一,大家都说名副其实。有时候,眼泪是哭给心疼自己的人,让他们看看,自己多么可怜,好博得更多疼爱与怜惜。 所以若亲朋好友在场,她定会捂着脚踝,掖泪说疼。 眼下不哭不闹,若非来新奁街另有目的,她根本不会把红肿的脚踝展示给两位女使看。 因为能忍,所以在目睹卓阳惨死后,她只哭了几场,便将更多精力投入到打探消息上面。不敢清闲,生怕甫一清闲,那些惨痛记忆又如潮水般袭来。 这厢侧栊揉了许久,反而把肿处越揉越肿。 浮云卿龇牙咧嘴地说:“新奁街距桥头渡不过百余步,要不你去桥头渡,把药膏拿来给我搽搽。” 侧栊满心犹豫,“贵人,既然只有百余步,要不您随小底一道回去罢。再说,放风时间早到点了,您该回去了。” 见此状,浮云卿连连哎唷,说当真是疼得走不动路,“难道你俩还想把我抬过去吗?你俩这单薄小身板,抬起我走路,我还怕折断你俩的腰呢。” 侧栊说那好罢,“我自己去拿,让尾栊留下照顾您。” 然而刚走出一步,忽地想起,药膏那类物件,一素是尾栊在收拾。尾栊收拾物件有她自己独特的方法,她收拾过,那物件只有她能找到。要把尾栊也拉过去么……可若俩人都去,浮云卿会不会趁机乱跑呢。 侧栊走到尾栊身侧,“消肿化瘀的药膏你摆在哪里?” 尾栊仔细说了几番,叵奈侧栊仍没听懂。 浮云卿心想,当真天助我也。一时加重语气,吃痛地喊爹喊娘,一面催促:“既然如此,那你俩都去罢。快点去,疼起来真是要命。” 侧栊想,瞧浮云卿这吃痛模样,她根本走不到哪里去。一时应声说好,拉着尾栊往前走。 胡乱撵走人,浮云卿才松了口气。 两地相距百余步,可路难走,来去一番折腾,中间空出来的时间,足够让她打探到有用的消息。 她坐在犄角旮旯,几位牙婆正聊得起劲,谁都没注意到她。 方才侧栊尾栊在场时,牙婆们说的是家长里短。俩人刚走,牙婆们就转变了话头,接着之前没聊完的说。 房牙婆掰着二郎腿,呱嗒呱嗒磕着南瓜籽。偶尔嗑到苦的,吐着舌头呸几声。吐干净皮,开口问:“都说那厮那厮的,欸,你们知不知道那厮姓甚名谁。我只听汉子说,那是位年青郎。” 赵牙婆冷得门牙打颤,“听说,那厮姓敬,还是哪个公主的驸马呢。至于叫什么,妻是哪个公主,就不清楚囖。嗐,这都是皇家的事,咱们老百姓不用瞎操心。” 蔡牙婆说正是,旋即又问:“这样说来,姓敬的是皇家那边的人,那抢燕云十六州的是哪拨人马?欸,十六州那片地不是辽国的嚜,什么时候成皇家属地了?” 言讫,几位便噤了声。 这个话头,越想越绕越复杂。 还是赵牙婆开口说道:“主家心里有数,咱们就别瞎想喽。天怪冷的,走,回去打马吊牌。” 另两位牙婆附和说好。起身扽平衣襟,推开一道院门往里走。 浮云卿眯眼一望,原来那院是打牌院。寨里人消遣打牌,都往这院走。 恰好侧栊尾栊踅来,二话不说地挖出一坨药膏往浮云卿脚踝处搽。 浮云卿百无聊赖地数着对面的巷墙上有几块砖,一面试图捋清思绪。 从牙婆里的话得知,原本官家让敬亭颐领军解救巩州,无论是为救她与卓旸,还是为扫清逆贼。可还未来得及走到巩州,燕云十六州被另一拨人侵占的消息就传到敬亭颐那处。十六州与巩州,孰轻孰重,不言而喻。而今,敬亭颐知道燕云十六州的消息有诈,忙往回赶。但天寒地冻,全军被迫减速,迟迟未曾赶回。 敬亭颐一个驸马都尉,不可能有领军权。故而应是官家看在他是皇城司副使的份上,让他领军围剿巩州。 燕云十六州在前历朝,就已经归属辽国,如今却不知不觉地成了定朝的土地。 萧驸马一定知道此事。 数到第三十三块砖时,浮云卿倏地眼眸一亮。 秋猎时,敬亭颐曾说,许给萧驸马与行香治病药方是一场交易。一方交出药方,一方交出土地。 想必那块土地就是燕云十六州。 可牙婆提到的另一拨人马到底是何方,是谁公然破坏定辽双方非正式的交易,是谁冒着得罪两国的风险,不要命地抢地? 唯独这点想不通。 药膏搽了一层又一层,红肿却不好消。再说,回院后又得锁上铁链,只要铁链仍在,红肿只能缓解,不会消失。 想及此处,侧栊尾栊默契地纵容浮云卿在外多停留片刻。 俩人荒谬地想,虽然韩从朗阴晴不定,喜怒无常,但对浮云卿,好歹还留几分人性。 只要浮云卿不忤逆激怒他,不想办法从寨里逃出去,韩从朗都会给她留几分面子。换而言之,不会用他惯用的下三滥手段对付她。 韩从朗对俘虏用过无数酷刑,尤其是对女俘虏,令人闻风丧胆。 侧栊尾栊搀扶着浮云卿回院。那一刻,她们真心希望,浮云卿能好好地活下去。然而不曾想,打脸时刻会那么快就到来。 作者有话说: ①出自《喻世明言》“世间有四种人惹他不得,引起了头,再不好绝他:游方僧道、乞丐、闲汉、牙婆。” 这段剧情快结束了,等小敬赶到,文案剧情差不多就算走完了~ 第98章 九十八:铁笼 ◎你以为他是谁?◎ 后来几日的记忆于浮云卿而言, 无比模糊。 她想不通某件事,过得浑浑噩噩。这日侧栊伺候她穿衣洗漱,竟发现她比刚来时整整瘦了十斤。 胸前骨头依稀可见, 原本略显丰腴的胸脯,此刻都瘪成了个漏气鞠球。腰肢像被削去小半, 恍若一把手就能攥紧。侧栊将长长的系带绕了几圈,才勉强将厚实的衣裳挂到这副骨头架子上面。 时不时抬眸偷乜浮云卿一眼,见她憔悴无神,自己心里也不是个滋味。 这次出院放风, 浮云卿固执地说要去南边的院看看素妆。 那次争执后, 韩从朗将素妆关在南院。太妃与县主能在寨里自由走动,但身后会跟着韩从朗的几位亲信, 无异于步步监视。至于荣常尹,他是殿帅,趁乱跑来兴州, 不能待太久, 快马加鞭回了京城。若京内有异动,随时会与韩从朗传信。 侧栊听罢她这想法,连连说不行,“南院有佘大佘二把守,您是进不去的。您忘了么,昨晚主家才跟您说过,往后出院放风不能乱走,更不能去南院看施小娘子。主家这几日心情低落, 时常殴打仆从, 您还是避避险, 不要忤逆他。” 浮云卿盥了手, 将玉做的手指仔细盥洗干净。她敛眸睃着红珠手串,尽管手腕青紫淤血,可红珠手串依旧漂亮,每遇阳光洒落,红珠手串就会流动着暗暗的红光。这件手串与敬亭颐一样,隐秘又晦暗。 冒着风险到南院去,也是想向素妆打探敬亭颐的消息。毕竟牙婆嘴里的敬亭颐身份有多重,听起来总能让人脑补出个背负血海深仇的男郎形象。 到底是年青,没见过多少阴险事,故而免不了会犯些错误。 浮云卿想,既然女使阻拦,那她就跑到韩从朗面前说。韩从朗虽常羞辱贬低她,虽日复一日地囚禁她,可并没对她做出实质性的伤害。她赌韩从朗不敢害她的命,他会把她当作人质要挟官家。 韩从朗口口声声称,他做这一切,都是为着获取与她相配的资格。他常森然一笑,猛地拽过铁链,把她拽下床榻,用他虚弱的声音腐蚀她的心。 “都是为了你,是你把我逼上了绝路。” 接着就开始讲,十几年前,他是卑贱的庶子,她多情的眼里藏着许多人,唯独没有他。 短暂回忆,再气急败坏地把铁链往地上一摔,“我众叛亲离,你享尽宠爱,凭什么?” 继而把铁链箍得更紧,恨不能箍碎浮云卿的身骨。 起初遇上韩从朗发疯,浮云卿怔忡无措。后来遇见的次数多了,甚至能嘲讽几句,乐于看他气急败坏。 无非是要忍受一些极其难听的谩骂与变本加厉的禁锢,她不怕。 浮云卿从来不空想,拉上侧栊尾栊,直奔凌云阁。 这个时候,韩从朗都会在凌云阁处理公事。 浮云卿带着侧栊尾栊直愣愣地闯了进去,从一层踅到顶层,空荡荡的阁楼里,竟没见着一个人。 浮云卿叫两位女使在外面守着,说道:“我想在这里等他回来。” 贵人等贵人,把仆从撵出去倒也正常。 两位女使应声说是,心想反正凌云阁这地她俩熟悉。当真俩人的面,浮云卿也跑不到哪里去。 把女使推到阁外看门后,浮云卿偷摸往外瞄了几眼。很好,侧栊尾栊对她很放心,尽职地做守门童,没转过身看她。 凌云阁岑寂安静,浮云卿长吁了口气。 半月前,她就发现了凌云阁暗藏玄机。一层西面墙满墙花瓶,插着各种鲜花生花。第六排左起第六个插着牡丹花的瓷瓶是密室机关,她曾窥见佘九转动此瓶,架子随之移动,露出个黑漆漆的密室。 机关好猜,妙的是开密室时,阁里仍旧静悄悄的,并不像话本子里描写的那样,“厚敦的室门发出沉重的声音”。门开得悄无声息,浮云卿扒头一瞥,铺满苔藓的墙壁上放着桕烛灯台,烛光黯淡葳蕤,一直蔓延到愈发狭窄的密室洞里。 她确信,韩从朗就待在密室里。 浮云卿沉气噤声,提着衣裙悄摸往里走。 平常她没这么大的胆子,敢当着女使的面往密室里去。进寨以来,她一直处在被动的地位。如今有用的消息都打探完了,寨落地形烂熟于心,身边人的脾性也都摸清了,是时候莽头往前跨步囖。 鞋履踩着泥盘盘的地,边走边给自己打着气。 密道狭窄,恍似能把她的脏器挤到九霄云外。里面的烛光愈来愈亮,拐过几道弯,终于睇见了人影。 她虚虚欹着潮湿的墙壁,窝在暗处隐匿身形,先打量打量里面的情况。 先听见韩从朗扬声问了句:“卓旸的尸骨捞出来了吗?” 回话的是佘九,他沙哑低沉的声音极具辨识度。 “主家,您先前不是说,要把卓旸毒死在湖里吗?毒齑都下到湖里囖,前日小底去商湖看了一眼,冰层化了又结,从远处望去,冰层绿油油的,像片大草原。不过气味难闻,小底没敢上前看。佘家军驱赶了几家住在崆峒山脚的百姓,无人伤亡。现在山脚与百余里湖都带有毒性,就是要捞尸骨,小底们也不敢冒险去。还是,主家您改变了主意,想把他拉出来鞭尸?” 韩从朗翘着腿窝在太师椅里,盘着两颗保定球,听罢佘九这番话,不屑地扯了扯嘴角,“鞭尸?佘九,你倒提醒了我,噢,把他从湖里拉出来鞭尸,不失为一种乐趣。不过湖里都是毒,他的尸身恐怕早被腐蚀成了怪物。把这么晦气的东西拉出来,反倒会惹得自己一身腥。” 保定球在他手里正转逆转,太师椅一晃一晃,两者“嘎吱嘎吱”的声音在空旷宽敞的密室里不断回荡。 韩从朗懒散地往后仰着身,悻悻道:“我在想,卓旸会不会假死或诈尸?不行,还是得捞出来。我得亲眼确认他死得彻底,倒不是为着鞭尸,只是图个安心。佘九,你快马再去巩州一趟,交代弟兄们戴好护具,破冰捞尸。” 佘九没有立即答应,他犹豫道:“恐怕不好捞……” 且不说是假死还是真死,单说能否捞到尸骨,答案都是否定的。百余里商湖,天寒水冷,听当地百姓说,湖水足有十几个健壮汉子加起来那么深。这时用网捞,恐怕不合适。且商湖是弓箭状的封闭湖,没有下游,下了毒后,变成一汪臭气熏天的死水。就算几万人下湖捞,恐怕也得捞到下辈子去。 佘九把下湖捞人的苦难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闻言,韩从朗盘球的动作一滞,说这倒也是。还未来得及开□□代些其他事,就被从侧方走来的佘三截了话。 “主家,小底带人在商湖仔细捞了几遍,谁的尸骨都有,就是没卓旸的尸骨。” 韩从朗疑惑地噢了声,枯拢着眉心问:“怎么捞上来的?” 前段时日,他的确派佘三往巩州走了趟,只不过当时吩咐的任务是按时给百姓发放粮食。毕竟如今的巩州是个封城的州郡,外面的粮草进不来。夺下巩州,剩下的就是安抚民心。不曾想,到最后佘三竟是超额完成了任务。 佘三做事谄媚,滴水不漏地回道:“陇西的官盐营设在巩州。小底叫弟兄们往湖里洒盐,半晌后所有死物就都飘上来囖。商湖水是国朝最密的,只洒了三桶盐,没有浪费。主家放心,营里盐山充足。” 其实在捞尸这件事上,佘三佘九各有各的考量,可偏偏人就怕比较。佘九原本好心劝阻,结果落得韩从朗一句:“猪脑子。” 骂过后,韩从朗转眸睐及佘三,“没见卓旸的尸骨?你说,他是根本没死,还是尸身被箭矢上的毒给融化了?” 这个问题上来不得半点马虎,佘三认真回:“小底以为,是尸骨被箭矢上的毒腐蚀囖。那几杆毒箭里,有小底搽的毒药,也有小底射出的一杆,小底清楚那毒。再说,就算尸身仍在,数杆毒箭分别射向卓旸的心肺,除非他是金刚身,否则难逃一死。小底以为,总归是死人。” 韩从朗心想这话在理,便不再计较这个话头。 这几人说得云淡风轻,这头浮云卿听得恨意骤生。她攥紧拳头,后槽牙咯吱作响。她恨不得冲上去捅死这群卑鄙小人,可没有贸然行动的底气,何况他们下个话头转到了敬亭颐身上。只得贴紧墙壁,竖着耳朵细听。 有几句重要的话被风声与隐隐的狼吼声尽数吞没。不过浮云卿听出了大致意思,他们想让敬亭颐死。 待敬亭颐踅至巩州,届时延州尘埃落定,被韩从朗控制的数万陇西军与佘家军,会往死里攻打敬亭颐带的军兵。敬亭颐必会不顾一切地去巩州,因着在韩从朗放出的假消息里,浮云卿尚停留在巩州。 然而这些忤逆话,仅仅是让浮云卿怒目圆睁。真正令她藏不住身形的,是韩从朗说的另一番话。 “待延州事定,咱们就坐等看好戏罢。看看敬亭颐与官家这两拨人,到底怎么斗。俩蠢蛋抢夺燕云十六州,不顾内地事宜,这事说出去谁不嗤笑一声?他们一定没想到,耶律隆德与耶律隆庸其实听命于我。辽国俩耶律氏兄弟明争暗斗,官家与敬亭颐这对翁婿撕咬争抢,真是一出好戏。噢,准确地说,不是翁婿,是世代结仇的宿敌。” 他说风凉话时,佘三佘九俩人就垂眸盯着投映在地面的灯苗影。 忽地双眸一缩,见一道人影飞快朝这里踅来。 “站住!”俩人默契地同时呵斥。 原想跑来个不要命的老鼠,哪知抬头细看,竟是气冲冲的浮云卿。 “韩从朗,你把话说清楚,不要空口诋毁敬先生和爹爹!”浮云卿气得大喘气,伸出修剪极好的指甲,直指韩从朗的脑门。 她飞快瞥眼韩从朗,旋即将目光移向别处,环视着神秘的暗室。暗睃一圈才发现,这片地哪里是狭窄幽闭的密室,分明是个小型斗兽场! 韩从朗窝着的那把太师椅后面,摞着一笼接一笼的凶兽。花蟒蛇,灰狼,吊睛白额虎,比小腿还长的毗狸…… 凶兽闻见一股陌生的气息,眼里泛着绿光红光,一齐瞥向怔忡的浮云卿。 有几种凶兽的面貌,浮云卿曾在秋猎遇险时见过,所以眼前这几笼都是被下了疯药的疯兽。 一群疯兽里,唯独一笼灰狼反应激烈,尾巴尖下竖,刨着肥厚锋利的爪,“哐哐”地擦着笼杆。 它们凶狠冒光的眼,似要 把浮云卿给生吞活剥。浮云卿心想,或许她要因莽撞行事而丧命在此了罢。不过就算死,她也得在死之前弄清真相。 密室里的三位满脸惊讶。 不过眼下不是问她为甚会走到密室的时候,韩从朗重新转起保定球,吊儿郎当地说:“空口诋毁?公主,你的口气真是大。不仅口出狂言,还乱给人扣帽子。我是不是空口诋毁,敬亭颐最清楚。” “你有什么资格念他的名字。”浮云卿冷声道,“我比任何人都了解我的爹爹,我的郎君。” “是么,未必罢。” 公球母球恰好转到最初所在的位置,接着被韩从朗猛地往后一抛,恰好落到锁着六匹灰狼的铁笼里。 保定球落笼声一轻一重,跳了几下,每声都在催发灰狼的疯性。它们躁动不安,尖嘴流着黏稠的口水,堆成一滩白花花的沫子,黏在笼杆上。 韩从朗眯眼乜着浮云卿这副倔驴样。他最烦看她这副嘴脸,仿佛他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罪人。 乜了会儿,她仍在咄咄逼人,“看来你很了解他俩。那你倒是说说,他俩到底在斗什么。” 啧,又在套他的话。平时他给她脸,敷衍几句。今日他不想给脸了,非但不给脸,还得赏她几个耳光,让她不识好歹,让她胳膊肘总往外拐! 韩从朗气得牙痒,恨不能剜下浮云卿身上一块肉,尝尝她的肉,是不是带着呛鼻辣眼的倔味! 今日就给她个教训,让她看看,谁才是她需要讨好的人。 韩从朗猛地站起身走到浮云卿身旁,掐着她的胳膊肉,把她拽到关着灰狼的笼子前。 随即开笼,忽视浮云卿的挣扎咒骂,用力把她往笼子一甩,继而关笼闭锁。 见人影扑来,灰狼聪明地往两侧一躲。待到铁笼被锁上,它们才一个接一个地围在浮云卿身遭,死死盯着她。 浮云卿摔得不轻,隐隐觉得身上哪几根骨头断裂开来,捂着腰腹浑身疼。 还未开口臭骂韩从朗,就听他给其中一头灰狼下了口令,“坐。” 下一刻,离她最近的那头灰狼就屈腿坐到了她面前。 浮云卿皱眉抬眼看,待看清眼前物后,霎时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 “看清那狰狞器物了罢?”韩从朗站在铁笼前,笑得恶心。 “你不会天真地以为,我给灰狼下的是令它抓狂的疯药罢?呵,我告诉你,这六匹都是尚在发霪期的公狼,我给它们下了霪药,霪上加霪,好不容易看见个母的,你猜,他们会不会整死你?” 言讫,又朝最靠前那头灰狼下声指令。只见那狼骤然向前一扑,在浮云卿的尖叫声中,划破她的裙摆。 布料被灰狼踩着,渐渐被泛着臭气的口水洇湿。 浮云卿尖叫地向后退,直到退无可退。她抵着笼杆,眼底却不见半星点屈服意。 “韩从朗,你卑鄙无耻。” 其实这时候,简单的咒骂已不足以表达浮云卿的恨意。都说骂人先骂娘,浮云卿知道,韩从朗真正在乎的不是她,而是他卑贱的娘。 都说那些傀儡是按照她的模样做的,实则不然。一个又一个空洞的傀儡,都是他懦弱惨死的娘! 他对着他早死的娘做不耻之事,人神共愤! 好,横竖得死,在受辱死前,让她过过嘴瘾,看韩从朗这小人跳脚罢! 浮云卿说:“你这怂货,是不是还记得你娘被一群野狗……” “闭嘴!闭嘴!” 不等她把话说完,韩从朗就攥着笼杆,疯狂朝她吼。 睚眦目裂,那凸出的眼球布满可怖的血丝,像一条条红蟒,飞快往浮云卿心里钻。 浮云卿却勾起一抹凉薄的笑,“你这种人,就算做了官家,也抹不掉血液里的卑贱卑鄙。你该死,你就该死到你娘肚里。” 韩从朗攥得笼杆咯吱作响,“给你脸了?你这臭婊婆还敢威胁我……” 看看罢,这才是所谓深情郎的真面目。浮云卿心里悲凉,什么因她才走上绝路,放屁! 韩从朗往后退了几步,朝灰狼吹了声口哨,“看看我这卑贱人,怎么整死你。” 紧接着,六匹袒露狰狞器物的疯狼,挤搡地围到浮云卿身前。 有的划烂她的褙子,有的抢走她的鞋履。 真到受辱的时候,心里反而不再惧怕。只是恶心反胃的本能让她止不住尖叫。 “啊!” 她甩着手臂,紧紧护着自己,嫌脏一般地闭上眼。 不曾想,料想中的事情并没有发生。 她悄摸眯开眼,却见灰狼踌躇不前,而笼外的韩从朗气急败坏地下命令,叵奈灰狼只是摩擦着爪,丝毫不动。 韩从朗先反应过来,他连说几句脏话,又恨铁不成钢地斥道:“是手串搞的鬼!” 闻言,浮云卿举起右手腕,晃了晃。 只见灰狼抖着毛,连连往后退。它们惧怕的目光,直直射向红珠手串。 黯淡无光的笼子里,红珠手串散发着暗红的光,光束时而显,时而灭。 她曾无比嫌弃这怪异难解的红珠手串,不曾想手串却在这时候救了她的命。 惊喜之余,恍惚想起,那晚敬亭颐说过的话。 “这件红珠串由二十八颗百毒珠制成,气味浓烈怪异,可人闻不到。” “这种气味,能吓退所有猛兽,哪怕是那日遇见的疯兽变异兽,红珠串都能将其驱散。” 甚至能驱散,被下了浓烈霪药的疯兽。 那时她跟眼前的韩从朗一样,疯魔地听不进任何话。不曾想,哪怕敬亭颐不在她身边,他依旧护着她。 浮云卿摩挲着百毒珠,眼里渐渐攒了许多泪花。明明,她被韩从朗百般侮辱时都没落泪,偏偏避开了险境,委屈得像丢失所有宝贝玩具的小孩。 她捂脸痛哭,手腕随着身子一抖一抖,把灰狼吓得够呛,哆嗦着转向韩从朗,那六根腌臜物件直怼韩从朗的眼。 韩从朗隔着笼杆,揪起一只灰狼的耳朵使劲拧,“忘了主子是谁了?” 灰狼两方为难,最终忍了霪念,乖巧地窝倒在韩从朗身前。 韩从朗呢,是个见过大风大浪的人。他知道说哪句话能戳浮云卿的痛处,他了解浮云卿,亦如浮云卿了解他。 随即拍着巴掌嗤笑,“精彩,真是精彩。不过,你以为他是谁?仅仅是你的深情郎君吗?” 他阴阳怪气地说:“哎呀,要是敬亭颐知道,你竟能为一个欲图造反的前朝皇子哭天抢地,恐怕会感动得痛哭流涕罢。” 第99章 九十九:泄气 ◎怎么,你还想殉情?◎ 韩从朗摆摆手, 示意佘三佘九点亮无数盏摆在暗处的方灯。 昏暗的密室骤然变得无比亮堂,无数道强烈的光束凝聚成一捧光曜,刺向紧紧贴着铁笼杆的浮云卿。 她哭得几欲昏厥, 明明泪花是往下流的,可偏偏阗了她的耳朵, 叫她听不清韩从朗的话。 浮云卿掖一把泪,拍着胸脯艰难地喘气。清泪把原本浑浊的眼眸洗得干净明亮,可抬眸看光那刻,还是被刺得眯起眼。 “你什么意思?”她问。 韩从朗勾起一抹讽刺的笑容, 掏出铜管似的锁钥, “啪嗒”一声开了铁笼。 他抬脚猛地朝前踢,沉重的笼门砸向六匹灰狼。灰狼痛得低声嚎叫, 笼子一开,争先恐后地窜出笼。 痛到极致,再生猛的公狼也没了霪欲, 眼里的绿光渐渐消失, 狰狞猩红的器物终于萎缩下来。 灰狼群把韩从朗这厮当作狼王,此刻窝在笼外看韩从朗走近浮云卿,而浮云卿狼狈地掏出一把短刃,在韩从朗面前划了划。 灰狼见韩从朗有危险,龇牙咧嘴地警告浮云卿,不曾想却遭韩从朗一计眼刀。 韩从朗弯腰,捡起被灰狼口水洇湿的残破布料,这里一片, 那里一片, 最后将数片布料攥在手里, 枯瘦如柴的指节翻飞, 将布料扎成死结,扔到浮云卿怀里。 他挺直腰杆,低头睐着失势的浮云卿。曾经的天之娇女,如今跌落凡尘,脏得不行。而浮云卿抬头望着他,满眼恨意。 “还不明白吗?”韩从朗沉声说道,“你只知道敬亭颐是前朝人,却不知他是前朝皇子。他可不是一般的前朝皇子,他的母妃是元灵帝的宠妃惠嫔。惠嫔姓敬,敬亭颐随她姓。从他进公主府当教书先生那刻,他就开始蓄势造反囖。噢,也许造反这个念头,出现得更早。” 他背着手,假惺惺地给自己洗白,“人嚜,都是有利益冲突才会斗得死去活来。这天底下,我想当皇帝,他也想当,我能怎么办,当然要明里暗里同他斗。” “我不信你对他的身份从未起疑。他常外出,你当他是去做什么?你以为,他每夜持剑杀人,都是打着皇城司副使的幌子?错,他是杀阻止他造反的所有人。你以为他为甚会对你这么好,你不会以为他是真在乎你罢?天真!他是想利用你,要挟官家禅位。” 既然决定磨破嘴皮子揭露真相,那干脆把一切的一切都倾倒出来罢。 韩从朗又道:“卓旸,他本来不姓卓。他是寿春芾氏的后人,是前朝世子。还记得明吉这个小内侍罢,他为我做事,按辈分来算,是卓旸的远方表兄弟。” “荣缓缓与施素妆这俩小娘子,你的好姐妹,你不会以为,人家俩待你真诚,是因为喜欢你的脾性罢……你这张嘴,在好姐妹面前,常是有什么说什么。她俩窃取有用的信息,荣缓缓供给荣殿帅,施素妆供给我。别当人家俩都蒙在鼓里,对造反一事毫不知情。荣家沆瀣一气,把你骗得彻底。你狼狈至此,荣缓缓倒轻松脱身,真是可怜。” 每说一句,浮云卿的脸色就白一分。起初哭得满脸通红,今下脸色比飞雪还白。嫣红的嘴唇像是蒙了层厚实的白纱,唇瓣张张合合,想说些什么话辩解,可又不知说什么。 “骗人。”她无力反驳,“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鬼话么……你说什么,难道我就要信什么?我说过,没人比我更了解他。” 恶狼在前,她尚想勇敢搏一搏。可如今,明明险境已过,她没有屈服于韩从朗下三滥的手段,没有被玷污。劫后余生,可她却像被抽走了全身筋骨,泄了力气,软瘫颤抖。 韩从朗说:“我有骗你的必要吗?骗你,好让你与敬亭颐离心,与身遭亲朋好友离心?话语是真是假,你自己心里清楚。 自己心里清楚…… 浮云卿眨了眨眼,眼周干涩酸疼。 后来佘三佘九一人揪着一位小女使,将两位失职的女使甩到韩从朗面前。 韩从朗出了笼,重新窝在那张太师椅里,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坐,满意地喟叹一声。 他故作落寞,指腹轮换着在扶手上面弹奏无声乐曲,“保定球脏了,可我还想盘球。你们说,该怎么办呢?” 意有所指,佘三佘九都噤了声。俩人知道,韩从朗又要发疯了。 当小底的,这时候要是虾腰上前,谄媚地说:“小底立马给您买新的”,未免太不知好歹。 韩从朗对仆从的沉默很满意,他垂眸乜着侧栊尾栊。 两位女使惶恐地跪在地上,眼神懵懂,全然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倒是在想,没拦住浮云卿,而主家又说了这番话,是不是在暗示她俩,要买球赎罪。 俩女使也是倒霉,根本不知道凌云阁有密室这事,只顾没心没肺地守在阁外。结果被拽到密室,惶恐至极。 韩从朗拢紧掌心,朝女使说道:“不如你们俩猜一轮拳罢,谁输,我挖谁的眼珠当球盘。或者一人挖一个眼球,凑成两个。保定球嚜,一公一母,声音一轻一重,两个球缺一不可。这两种方法,自己选,还是我来选?” 言讫,斜眼窝在笼里失魂落魄的浮云卿,补充道:“或许让她来选。” 方才说罢真相,韩从朗又嘲讽许多句,这些浮云卿都没给回应。眼下听及挖眼珠的话,浮云卿才肯抬眼,憎恶地瞪着韩从朗。 “干脆来挖我的眼球。” 浮云卿撑着一副落魄身,摇摇欲坠地站起来,一步一步朝韩从朗踅近。 眼前模糊不清,她荒谬地想,是不是哭瞎了。 事已至此,破罐破摔倒是个好结果。 “你我之间的事,何必拉无关紧要的人下水。” 浮云卿抬起握着短刃的右手,她想,杀不死韩从朗,多捅他几刀也好。 不料刚调好姿势,就被韩从朗飞快弹出的石子击落。石子坚硬锋利,划过她的手掌,霎时划出一条带血的长口子。 韩从朗以为她想不开要自杀,讽刺道:“怎么,你还想殉情?” 说殉情,是因他笃信敬亭颐死期将至。谁死在谁前面不要紧,只要最后结局是双死,不就是殉情吗? 当然,他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嘲讽浮云卿的机会。顿了顿,又道:“殉情,好歹双方得互生情意罢。你爱慕钦佩敬亭颐,他呢,约莫只把你当作顺手的工具罢。” 伤口划得长,倒不算深,可还是叫浮云卿枯拢了眉心。 万念俱灰时,下场小雨都能把人砸得粉身碎骨。 侧栊尾栊吓得大气不敢喘,一面怕韩从朗迁怒浮云卿,一面怕自己的眼球不保。 局面僵持了半晌,末了韩从朗叹声气,“女使无罪,那牙婆总有罪罢。” 言讫拍拍手,消失许久的佘三佘九又押着仨牙婆走近。 蔡牙婆,房牙婆,赵牙婆仨人嘴里塞着破布条,干瞪着眼求情。 “牙婆惹不得。”韩从朗眯起眼,打量着三位牙婆,“说这说那,到最后,连主家的事都给说了出去。” 他那卑贱的婢女母亲走得早,母亲留下来的遗物大多被韩斯烧毁。 他拽来傅母,将傅母的手摁进燃烧的火盆里。傅母废了双手,他却得了一幅没被烧毁的自画像。 那是母亲给她自个儿画的。 他病态地爱上了那个遥远模糊的形象,并在多年后惊喜地发现,浮云卿与母亲眉眼相似。约莫只有两分像,可旁人连这两分像都没有。 他给浮云卿面子,也是给母亲面子。傅母印象里的母亲温柔大方,根本不是韩斯嘴里的霪荡妖女。倘若母亲还在世,怕是也会像浮云卿那样劝阻他,不要迁怒无辜的女使。 韩从朗陷入甜蜜的回忆,蓦地弯腰捡起那把短刃,接着走到蔡牙婆面前,卸掉她的下巴,手下的动作又准又恨。 “嘎吱——” 短刃无情地剜进牙婆的眼里,在血色深渊里尽情搅弄。 在牙婆尖细刺耳的惊呼中,一对眼球落到了韩从朗掌心里。 蔡牙婆的眼眶里渗着两行血,她佝偻着腰,恍似中了牵机药,腰杆佝偻得几欲变形。她的手虚虚靠着脸,想捂住凹陷的伤口,可又不敢。 血浆迸溅到房牙婆与赵牙婆脸上,俩人抽搐地往外边爬。刚爬了两步,又被佘三佘九拽了回来。 韩从朗将短刃扔给佘三,“冲着公主的方向,把这俩婊货的眼珠剜下来。让公主看看,保定球是怎么制成的。” 浮云卿怔忡得七魄丢了两魄,她连连往后退。然而佘三佘九带着牙婆,不断逼近她。 最终,在她的尖叫声中,两对眼珠落地。 “捧给她看看。”韩从朗说道。 只是不等佘三佘九拾起眼珠,浮云卿就眼前一黑,斜着身昏迷过去。 霎时,密室里阗挤着牙婆的喊痛声和女使的哭泣声。 人一昏,韩从朗随即叫上佘三佘九,一起把眼珠投给饥饿的灰狼。 这时,他的疯性才完全显露出来。 他乜着花容失色的女使,“滚出去,各领十棍。” 话落,一把抱起浮云卿,抬脚往外走。 比及踅至拐角,他吩咐佘三佘九:“这仨牙婆,剁开喂狼。” 接下来的血腥与尖叫与他无关。 他换了一批照顾浮云卿的仆从,全都是他亲手培养的女军,不会再犯侧栊尾栊犯过的种种低级错误。 看样子,浮云卿还得昏上一阵子。 趁这大好时机,他找来寨里精通机关的王老汉,抬起浮云卿的右手腕,说道:“老汉,你来看看,这红珠手串到底怎么解开。” 老汉欸了声,捻着百毒珠,眸色晦暗不明。 “主家,据小底所知,这是前历朝最稀奇的宝物,知道的都说这串叫‘婆娑杀’。但具体的解法,小底不知。恐怕解铃还须系铃人,您得找到婆娑杀原本的主子,让他说出解法。另外,这珠串认主。能戴到小娘子手腕上,就说明珠串已经认她做主。就算火烧冰融,穷尽办法,也解不开。” 韩从朗疑惑问:“万物相生相克,有没有能克婆娑杀的物件?” 王老汉惶恐说没有,“主家,您还是尽早找到系铃人罢。” 韩从朗心想说了相当于白说,潦草噢了声,便赶走了王老汉。 所以还是得绑来敬亭颐,刮他的肉,削他的骨,也得问出解下珠串的方法。 韩从朗将更沉的铁链扣在浮云卿的手腕与脚腕,命女军撤了她那几箱物件。 吃的穿的,以后他来提供。 未几,屋里便只剩下一个精致华丽的金笼,一张柔软厚实的床榻。 是夜,桥头渡死一般地寂静。 第100章 一百:相逢 ◎在这么狼狈的时候,与他相遇。◎ 逼仄的四方院墙里, 栽种着一株轮囷离奇的蟠木。蟠木枝桠伸展,有的甚至探进了屋里。哪怕身处北地冬日,蟠叶依旧苍翠。肃雪压硕枝的景象, 总能让人想起国朝百姓爱吃爱做的一碗豆腐汤。 新鲜的豆腐切成直直方方的小块,甩几缕蛋花, 出锅时再加一小把芫荽。捧着一碗豆腐汤一饮而尽,身子暖和和的。 新来的一批女军里,厨艺最精的是高挑清瘦的捞玥。 捞玥偷摸找到卖豆腐的老汉,用碎银子换来一方白豆腐, 烧着干草生火, 麻利地做好豆腐汤,就着几碟咸菜, 一起搁到食盒里。 她是这批女军的女军长,也是韩从朗新封的掌事女使。照顾看管这类事,全任她调度负责。毕竟她在女军里以心狠手辣, 冷漠无情而著名。她威信最深, 韩从朗很信任她。 然而冷漠如捞玥,却撬开了浮云卿身上的锁链,给她搽过止肿药膏后,又悄摸搬来一张软榻,放在榉木窗边。 提着鸳鸯食盒踅进里屋,见浮云卿踩着鞋帮子,虚虚地将身欹在窗棂边。 “小娘子,吃碗热乎的豆腐汤罢。” 捞玥搬来方桌和杌子, 轻轻放在靠窗的地方。 浮云卿噤了声, 没有回应。纤细的手腕伸出窗外, 试图将外面嘒嘒的月光拢在掌心。 眼前时而飘过三对浑浊的眼珠, 时而飘过凶恶的灰狼,时而飘过韩从朗小人得志的嘴脸。 心口像被一块大石头死死压着,她的嚎叫与啜泣无法将沉石挪动半分。反而越挣扎越郁闷,想不通,当真想不通。 捞玥给她披件厚氅。她比浮云卿高出不少,今下垂眸睐及浮云卿几乎瘦骨嶙峋,心里百感交集。 她再三恳求,浮云卿才勉强踱几步,呆呆地坐到杌子上面,舀起豆腐汤,吃得食不知味。 捞玥先前去过京城,恰好碰见浮云卿出降。 那时浮云卿灵动贵气,洋溢着幸福的气息。翟衣金袖套着一副曲线玲珑身,搭着云鬟簪珥,活似下凡普渡的仙子。 金车慢悠悠地驶过御街,道路两边挤满了聒噪的看客。捞玥长得高,就算站在人群外,也能睃见车内端坐的浮云卿。 那时的她天真无虑,是被捧在手心的天之骄女。而今,面前的天之骄女举手投足之间,仍旧矜贵优雅。 可捞玥宁愿她不优雅,哪怕大哭一场也好。 浮云卿握紧汤匙,柔软的豆腐划过她干涩的喉管,竟尝出了久违的家的味道。 她哑着声劝:“你把我从笼里放出来,倘若被韩从朗知道,怕是会像牙婆一样,活不成了。何必沾染一身腥呢……” 捞玥毫不避讳地回:“人人都有各自的恻隐之心。” “所以你对我动了恻隐之心?”浮云卿颤着恍若沾染霜雪的眼睫,“可你我萍水相逢,我并不认为,你是真心为我好。” 从前,浮云卿会感念这份恩情。现如今,她浑身扎满了刺。苛待她,是因她的身份。可对她好,怕是别有所图。 从前也有个无条件宠她爱她的人,她毫不设防,结果那厮一直欺瞒她,利用她。 她的情窦初开,满心春日,她羞红的脸与献出的吻,在他眼里,怕是非常可笑罢。 浮云卿揉着右手腕,指节时而搓过红珠手串,“捞玥,你出去守院罢。我想一个人待着。” 她仅仅是随口一说,实则并不好奇捞玥异常的举动。 捞玥欸了声,收拾好碗筷,提着食盒走了出去。 人呢,遇见外人在场,总会强撑着体面架子。瞥见捞玥走远,浮云卿的精神头可见地萎靡起来。 她需要很多独处时间,去消化她被骗得团团转的事实。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敬亭颐的身份起疑了呢? 大概是秋猎后罢。秋猎遇险,惊魂未定。后来待在公主府修整一番,那段时日,二妗妗顾婉音常邀她到矾楼小聚。 二妗妗握着她的手,“府邸内人多眼杂,说什么,做什么,都不方便。” 她反问:“有什么要紧事吗?” 二妗妗支支吾吾说没有。但她一眼就看出了二妗妗的难言之隐。 彼时听闻二妗妗在备孕,找了太医与民间知名的大夫,一直怀不上。她还当生育这事是二妗妗的难言之隐,每每相聚,总会设身处地地宽慰她。 浮云卿抬眸凝睇,夜色如墨,眼前的雪景灰蒙蒙的,而她的记忆却五光十色。 她从二妗妗支离破碎的话语里品到许多信息。 她与敬亭颐在南侧林遇险,坠崖,绝望地等待救援,那厢爹爹唤来一帮兄姊闭门说事。 听及二妗妗提到此事,她并未多想。秋猎后,兄姊们待她与敬亭颐都冷淡许多,能不来往就不来往。她想,临近年关嚜,大家都忙,顾不上她也正常。 她并未把闭门说事与大家异常的反应联系在一起。 在密室,韩从朗提到:“你以为这世上只有你的郎君,你的好姐妹骗了你吗?大错特错!你们浮家的人,哪个没骗过你?” 所以那时闭门说事,说的就是敬亭颐的身份罢。这样想来,官家早就知道敬亭颐是前朝皇子,在秋猎时把这事告知兄姊。兄姊们的支支吾吾,大抵是官家令他们保密。 大家为什么要独瞒她一人呢? 浮云卿想,也许大家并不知道敬亭颐要造反。仅因她先前说过,最恨前朝人,尤其是前朝皇子,故而才不敢把事实告诉她。 原先,兄姊们未曾婚配,他们是相亲相爱一家人。后来各自加冠及笄,娶新妇,嫁新郎,大家分成无数个小家,都有各自的顾虑,所以做不到完全真诚。 浮云卿确信,亲人之间的爱不假,兄姊们并非故意欺瞒。他们只是想她好好地,无忧无虑地活着。 但他们连同她的郎君,的确骗了她,甚至蓄谋已久。 她可以说服自己原谅亲人,但绝不宽宥敬亭颐。 捞玥仿佛知道她心里所想,在离开前,把她捎来的一箱物件搬了过来。 浮云卿揿着密钥开锁,只听“啪嗒”一声,下刻精致的篾丝箱就露出了条浅而窄的缝。 篾丝箱浅,里面只装着一张写满字的宣纸。 隽秀的字迹洇着墨,乘着昏暗的光线垂眸睐去,原来那些字,只组成一句话。 “我心亦如卿。” 秋猎遇险后,她无比怜爱敬亭颐。某日敬亭颐称养好了伤,将她拥在怀里,扣得紧。他汲取着她的气息,缱绻地说:“臣带您练字罢。” 于是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地把这句话写了无数遍。 她能从他的字迹里,看出他绝望的爱恋。捎这张纸,只是想他了。 浮云卿慢慢将宣纸展开,把头埋在宣纸里,拼命嗅着根本不存在的草药气。 像只乌龟,探头忍受着烈日的熏烤,此刻终于缩回了壳。 那张宣纸仿佛把她带到了京城,周遭是熟悉的人事,熟悉的风景。 早点铺蒸笼里冒着香喷喷的蒸气,头陀诵经敲梆,商贩拉着长腔的吆喝声,金车辘辘驶过,她黏着敬亭颐,佯作抱怨,如愿以偿地得到一个虔诚的亲吻。 那些习以为常的日子,甚至平常到令她觉着枯燥,此刻都成了一种妄想。 假的,全都是假的…… 再也忍耐不住,浮云卿跪在冰冷的地面,痛苦的脸被宣纸掩盖,放声痛哭。 无数破碎的画面浮现在眼前。 紫藤花廊下的邂逅,花圃洞房里的悸动,一次次把她从水深火热之中解救出来,一次次纵容她坠入情爱深渊…… 他的眼眸里,凝着搽不去的僝僽与浓情,她一次又一次地深陷其中。哪怕发觉出些许异常,也从不愿深究。 只因是他,只因他是敬亭颐。 唯一令她心动的男郎,她抢夺来的驸马,她尊敬仰慕的敬先生。 所以他说的爱恋都是假的罢。他需要一个痴傻愚笨的工具,好让他顺利上位。所以她只是一个工具,工具嚜,用完就扔。 她无法把儿女情长一桩一件地捋清。 最初她待敬亭颐,的确像待一件有趣的玩物。可后来他们日夜相伴,她动了真情是真,将他放在心里是真。 她贪恋他的母性,爱恋他的霸道与醋意。他是她的伴侣,更是她认定的“母亲”。 这种畸形扭曲的爱,她不敢同旁人说,旁人也无法理解。 偏偏他敞开怀抱,温柔地接受她带给他的所有。她还以为,自己三生有幸,遇良人结良缘。 原来都是假的啊…… 呜咽的哭声清楚地传到捞玥耳里。 她抵着门扉,竖起耳朵听了许久,犹豫许久。 时局变幻莫测,从前敬亭颐在明处,韩从朗在暗处。如今俩人的地位颠倒,让捞玥有机可乘。 她真正的主子,是浮云卿日思夜想的敬亭颐。她是虢州庄的人,后来蛰伏在韩从朗手底。 大家都说韩从朗造反果断狠绝,殊不知,敬亭颐才是那个得利的渔翁。 捞玥对敬亭颐会做皇帝这事,毫不存疑。 可今晚窥见浮云卿的失魂落魄,她的想法竟破天荒地动摇了。 一切的一切,尽数被敬亭颐掌握在手。 他知道韩从朗使离间计,将他引到燕云十六州;知道卓旸会牺牲在冰湖,而浮云卿会跟着韩从朗来万福寨;知道浮云卿会被告知真相。 实际情况是,虢州军与官家派出的禁军,两军会合,派两万人平定燕云十六州。此后禁军归京,而虢州军歇在均州。 均州,是离兴州最近的州郡。 换而言之,只要敬亭颐想,他随时能诛灭韩从朗这帮反叛势力,救出浮云卿。 但这半月来,他始终按兵不动。 捞玥知道,敬亭颐每日都在忍受着巨大的煎熬。 刘岑催他,趁京城不备,联合各州郡,一起攻打京城。这是造反的大好时机,机不可失。 若此时不反,时局变幻,官家会猛地反扑,他们将毫无优势可占。 所以于敬亭颐而言,这是个颇为艰难的抉择。 救浮云卿,意味着此后造反,胜率几近于无。不救,他又怎能忍心不救。 捞玥没有进屋安慰浮云卿,她抬眸望着黑漆漆的天。 临近年关,瑞雪兆丰年,今年会是祥瑞年。 这一切,该做个了结了。 捞玥掏出卷好的信,绑在信鸽腿上,倏地把信鸽往空中一抛。 霎时,那只信鸽就飞得无影无踪。 她是刘岑的养女。这么多年来,她一直把敬亭颐当作亲兄长,他忍辱负重,她心疼,但无计可施。 那么这次,她就大胆地帮他一把罢。 虢州庄里的人,都是无家可归的候鸟,竭力扑闪着千疮百孔的翅膀,飞来飞去,始终寻不到个落脚的地方。 捞玥过惯了这种心惊胆战的日子。从前浑浑噩噩地过着,这次,她要绚烂绽放,哪怕绽放后玉石俱焚。 敬亭颐也会这样想。 捞玥抹去眼尾的泪花,想了想,还是推开了门扉。 她像个孤魂野鬼,静静地站在门口,身影被月色拉得细长。 浮云卿看不清她的神情,只听她开口说道:“小底给您指条明路。” 这一晚,众人心思各异。 星推月移,延州军帐内烛火葳蕤。 杨思邈与成璟围着沙盘桌坐,一脸严肃。 成璟揣度道:“正使的意思是,你是假装与韩从朗勾结,实则早向官家陈述了情况?” 杨思邈说是,“我没把事情原委告知我那妹妹。但愿她不要做什么傻事。太宗驾崩后,她承遗旨守皇陵。多年深居简出,过着青灯古佛的苦日子。空守个太妃的名号,实则与女冠无异。早年有一子一女,后来都夭折了。认清河县主为养女后,精气神才好了点。男人为争权夺利,不断设局,落局的却总是无辜的女人。这出实在身不由己……” 延州事发,亏得杨思邈把状况告知了官家,事情才没闹大。如今延州安定,党项人没落半点好处,夹着尾巴逃跑。有的跑得慢,做了俘虏,受不了严刑拷打,便把实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所以在今下,禁军,陇西军,虢州军,都识破了韩从朗的歹计,三军合伙做戏给佘家军看,认真做了半月,结果还真把韩从朗给骗得团团转。 杨思邈开口说:“经此一事,算是摸清了驸马都尉的底。他的身份与目的,我军无需关心。陇西军,职责是守好陇西七十二州郡。旁的事,只要官家不说,咱们就按兵不动。” 成璟知道,杨思邈是在告诫他不要淌这趟浑水,但仍开口问:“若我方按兵不动,那公主……” 杨思邈数落他格局小,“你还不懂吗?救公主这事,用不着我军去抢风头。禁军,虢州军,有一方去营救就好囖。说不定,两军都会去!不要瞎操心,最后还会沾染一身腥。” 说倒也是这个理,成璟硬着头皮说好。后来送走杨思邈,刚想歇息,就见有人不顾守军阻拦,夜闯副使营帐。 成璟刚拔剑出鞘,竟见是他的妻胡佟踅来。 胡佟孕七月,肚皮顶得比鼓大。大夫说,这是怀龙凤胎的迹象,怠慢不得。成璟怕影响她歇息,故而俩人分帐而睡。 见胡佟掖着泪花奔来,他连忙放下剑,拥着她臃肿的身安慰。 “这是受什么委屈了?”成璟搵着帕给她擦泪,心疼地问。 哪知胡佟歪歪斜斜地跪到他面前,拽着他的襕袍求情。 “郎君,妾恳请你出兵下兴州,把公主从歹人手里救出来罢。”胡佟哭得大声,“妾打听到,她受韩从朗那狗贼百般折磨,人都丢了半条命。郎君,你我能结缘,全靠公主做媒。今下她遇难,你怎能坐之不理呢?” 都说女怕嫁错郎,其实郎也怕娶错妻。好在成璟有幸得了位贤妻,俩人情投意合之际,每每会想起浮云卿。 若非橫桥那场相看宴,他俩估摸就要错过了。 不过感激归感激,但出兵攻打万福寨这事,还需再想想。 成璟的犹豫激恼了胡佟。 她猛地推开成璟,在他挽留之际,掏出一把短刃,虚虚抵着圆滚的肚皮。 胡佟随意抹一把泪花,坚决道:“丑话说在前,你要是不救,我和俩孩子就命绝于此!成婚后,我与好姐妹的来往越来越少。现如今,我只有公主一个好友。她良善体贴,我发过誓,只要我胡佟还活着,就不会让她受委屈。现在她颠沛流离,无人支援,我也绝不独活!” 说着就抬起手腕,不过在短刃接触到衣裳前,成璟就夺过了短刃,猛地甩在地上。 “你这又是何必!”成璟握着胡佟的手,给她揉着浮肿的手腕。 兴许是私心作祟,兴许是心底的意气被胡佟激发了出来。 他噤声片刻,继而开口:“我答应你。” 他说:“杨正使担心韩从朗会调换军符,故而把真军符交由我保管。军符在手,我立即领兵下兴州。” 胡佟哭得更惨,不过是欣喜而哭。 是夜火星四起,散是满天星,聚集起来,已渐渐成燎原之势。 敬亭颐站在瞭望台,俯视着十八连营。 刘岑猜他有所顾忌,不迭吹着耳旁风。 “庄主,再不发兵攻打京城,往后可就没机会了!” 凡此种种,这些劝解话,半月以来,他说了无数遍。 叵奈都被敬亭颐当成了耳旁风,充耳不闻。 没辙,刘岑只好使出杀手锏。 “我儿,你若还认我这个老父亲,我求你,起兵罢。”刘岑苦苦哀求,“你要知道,现在不反,往后再难占据上风。” 敬亭颐澹然道:“往后,会有好时机再次降临。我想,届时再反。待时机成熟,待各州郡都臣服于我,再起兵造反。” 敬亭颐转过身,静静地看着饱经风霜的刘岑。 在他记忆里,刘岑魁梧高大。而今,他长大了,刘岑却缩成白发老头。 “父亲,我想领兵攻兴州。” 敬亭颐的“想”,与旁人不同。他只要想,就会不顾一切地做。 曾经,他说想复国。如今,他的话外之意,是想救浮云卿。 刘岑怎会不知道他的心思。 此时此刻,再多的劝阻都已无用。 刘岑直愣愣地看着敬亭颐走下塔楼,无可奈何。 良久,他喃喃道:“你该知道,放弃这个时机拐去兴州,于你于我,于整个虢州庄而言,意味着什么。但愿你说的另一个好时机,当真会准时降临。” 次日,兴州又落着鹅毛大雪。 雪势将铁蹄声掩去大半,却还是被佘三灵敏地捕捉到。 看清寨外形势后,佘三慌慌忙忙地跑到凌云阁,说大事不好。 韩从朗搂着傀儡,斥他坐不住场,“什么事?” “主子,万福寨外面忽然出现大批陇西军。小底站在塔楼上看了看,不是杨节度使那帮人,是成璟领着陇西军打过来了!” 一听这话,韩从朗忙捞来几件衣裳穿好。 “什么?”韩从朗满脸不可置信,“怎么会?他们应该待在延州才对……” 怎么会,怎么会…… 用脚趾头想想就知道,他是被这三帮人合伙给阴了。 好啊,好啊,三帮人马给他演戏,把他骗得彻底。 韩从朗心里一沉,顾不上其他,穿好甲胄,召集佘家军应敌。 不曾想刚迈出凌云阁半步,就被箭矢射中了右腿。 眨眼间,气焰强盛的陇西军就攻破了万福寨,将佘家军杀得片甲不留。 射箭人正是成璟,他骑着骙瞿骏马,居高临下地睐着韩从朗。 韩从朗折断箭矢,“你……你为甚还能调动陇西军?” 成璟满眼凉薄,“会耍阴招的可不止你一人。你放眼看看,你那数万佘家军,如今何在?” 何在? 韩从朗闻言望去,佘家军不在寨内,反而在寨外堆成了一座座尸山。 原来敬亭颐派捞玥给佘家军饮水的那口井投了毒。 佘家军打水洗澡,用膳。毒发正好需要一晚,清早刚穿好甲胄,人就已经软瘫无力,哪还能舞枪弄剑,只能任由陇西军刺杀。 所以常言厚积薄发,蛰伏许久,就为了今日的出其不意,一招致胜。 甚至不等韩从朗骑上马厮杀,败局就已落定。 死到临头,韩从朗心底倒像明镜一样,什么都明白了。 虽然佘家军全军覆没,不过好在他还藏有几批死士,密室里也有大批凶兽,能撑一时是一时。 此刻人与兽都被放了出来,场面混乱。 成璟并不想当即杀死韩从朗,遂将他死死捆住,交由两位军兵看守。 旋即握着缰绳拐头,遣散一拨人,对身后一小队人马说:“随我去解救公主。” 闻言,韩从朗笑得森然,他怎么忘了,还有浮云卿这个人物在。 成王败寇的无情之处就在此,成也一瞬,败也一瞬。 他的人生即将落幕,不过临死前,势必要把浮云卿也拉入地狱。 他朝成璟说道:“你以为,她会安生地待在院里吗?” 成璟皱起眉头,“什么意思?” 韩从朗抬着下巴,示意成璟往桥头渡那处看。 桥头渡燃起熊熊烈火,蟠木易燃,枝桠探进屋,会立即把几间屋烧得只剩黑齑。 业火吞噬着一方小院,没人能从这等火势里逃生。 就算今日不出意外,他也会派人点火烧院,烧死那个总是顶撞他的婊货。 “我用世间最硬最沉的铁链锁着她,把她关在金笼里。遣散女军,院里只留她一人。”他挑衅地看着成璟,“快去灭火,给她收尸罢。” 成璟脸色铁青,咬牙切齿地攮了韩从朗一剑。接着驾马,飞快踅至桥头渡。 一面灭火,一面试图闯入院。 火势愈来愈盛,成璟找来湿毛巾,正准备往里冲时,蓦地被一女军拦住。 这女军正是捞玥。 “公主不在此处。”捞玥沉声道。 顾不上想她这话是真是假,成璟本能发问:“那她在何处?” 捞玥没有回应。 说罢该说的话,她飞快跑没了影儿。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可偏偏成璟就信了她的话。 因为捞玥消失的那瞬,正好有亲信来报,敬亭颐领虢州军来了。 成璟松了口气,旋即投入胜负已定的战局,利落地斩杀死士与凶兽。 寨里刀光剑影,人影四处窜逃。未几,血腥味就蔓延开来。 几帮人浴血厮杀,谁都没注意到有道娇小的身影,灵活地躲过火炮流星与枪林箭雨。 雪势颓山,远处山脉绵延,像是要折倒在万福寨。天压得越来越低,逼仄灰蒙,叫人喘不上气。 血浆泡在纷纷乱乱的雪花里,不多会儿,纯白的厚雪地便全然覆盖上了浓烈的血色。 红与白交际之间,有道青影不断晃动。 浮云卿提着衣裙,不顾一切地往东头跑。 捞玥说,往东直走,道路尽头是万福寨的侧门。穿过侧门,她就自由了。 青衫飞扬,冰雪催枯了她的眉心。耳边北风呼啸,脸庞也像覆了一层冰。 浮云卿不顾一切地疯跑,裙摆翘起的弧度越来越高。 桥下清波青绿影,在群山头的掩映下,她是茫茫天地间不可多得的一抹春意。 喘气声愈来愈大,浮云卿眼前一片模糊。 恍惚间,她穿回了春三月。彼时公主府内的乌桕苍翠骇绿,而她懵懂地待在廊下。 最初的最初,什么事都还没发生。 终于,穿过侧门。 她靠双腿,逃出了阴暗的囚笼,结束了这段不堪回首的俘虏岁月。 她抬起眸,眼前一定会是接她回家的军队。 她的确看到了数万大军,但大军受领头人压制,半步未动。 明光鎏金铠甲镀着一位威风凛凛的年青郎,金银钿大刀配在腰间,远远望去,那是位英勇的将军。 哪怕隔着几里地,她仍能清楚地描摹年青郎的面容。 她爱得热烈,恨得极致的人,竟措不及防地出现在她面前。 敬亭颐。 浮云卿眼里的锋芒被他的甲胄割得粉碎。她没未想过会在这么狼狈的时候,与他相遇。 他如今是装都不肯装了,穿着前朝甲胄,淡漠地望向她。 那双眼里,总算浮现出它原本的神色——毫不遮掩的滔天恨意。 而后,他利落地搭箭拉弓,“嗖”地射出一把火箭,直直朝她奔来。 作者有话说: 感谢读者阿台灌溉21瓶营养液,感谢读者西伯利亚二哈灌溉1瓶营养液~ 第101章 一百零一:回来 ◎也许他明天就会回来。◎ 冰天雪地里, 火苗倒显得稀贵。 浮云卿紧紧阖着眸,腿脚像被脚底下的冰给冻住了。有杆火箭朝她所在的方向射来,她的两腿却像灌了铅, 直愣愣地站在原地。 不过她确信,火箭不会伤她分毫。 果然听见身后传来“扑通”一声, 侧身望去,中箭的竟是韩从朗。 他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静悄悄地跟在她身后。此刻火苗灼着他的身,一尾火越燃越旺, 眨眼间, 他就烧成了个火人。长杆火箭射得精准,射穿了他的心。 活生生的人, 霎时被烧得面目全非。韩从朗胡乱翻滚,像一条竭力蠕动的肉虫。 浮云卿连连往后退,这时又有四杆火箭一齐射向他。 韩从朗的手腕与脚腕, 皆被火箭钉死。这条蠕动的肉虫, 被火箭强迫掰直。 渐渐有烧肉味传来,浮云卿这才意识到,箭矢头的火苗不同寻常。这类火苗焰温最高,焰火燃烧的热度能轻松熔化铜铁,何况是娇嫩的人皮。 韩从朗的喉管与鼻腔都呛出了大股鲜血,浮云卿只来得及乜见他暴突的眼珠,下一瞬,他的脸与身就化成皴皱黑黢的焦皮, 人也断了气。 浮云卿被眼前这骇人场面吓得不轻, 兀突突地愣在原地, 丝毫未曾察觉到身后的动静。 不过待在万福寨做俘虏这半月, 她也不是吃素的。没听见动静,但背后蓦地凉丝丝的,恍若有条蟒蛇在甩着尾巴靠近她。 没想太多,浮云卿飞快侧过身,扬起胳膊防卫。 结果—— “啪!” 这耳光扇得真是实在,不搀半点假。几里外,数万虢州军望得真切,一时瞠目结舌,不知该作何反应。 这头浮云卿也满眼震惊。 原来那条甩尾的蟒蛇是敬亭颐啊。 敬亭颐侧着脸,那双澹然平静的眸里,浮现着些许惊愕。他也没想到,俩人小别重逢,话没说一句,他竟又被扇了一耳光。 缓过来神后,倒颇感欣慰。 很好,力气渐长,手法日渐娴熟。她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仍旧顽强成长。 浮云卿的胳膊垂在身侧,暗自攥紧拳头。 其实她是无意为之,她本能地想开口解释,再一想,凭什么向乱臣贼子解释?再说,就算没这出意外,赶早赶晚,她都得把敬亭颐暴揍一顿。 就当是无心插柳柳成荫罢。 敬亭颐偷摸睐她,她也偷摸斜眼观望他。 嘁,明金镀的甲胄都穿上了,真是威风得很呢。就这一副病弱身,还敢穿沉甸甸的甲胄,真该把他压病压倒,看他还怎么做忤逆之事。 她曾以为她见过敬亭颐所有模样。情动难捱时,他红着眼尾,揉着她渍层水光的嘴唇,一下比一下重。落寞吃醋时,他扯着她的裙摆,无声挽留。他光风霁月的模样,他澹然镇定的模样,她都见过。 唯独没见过他意气风发,威风凛凛的模样。 这模样罕见,她却不是第一个看见的人。 所以说剪不断理还乱。情意是捋不完的,尽管她心里不承认,但她仍旧爱着他。从前恨不得把爱意写在脸上,如今却只能压在心底,不敢叫任何人看出。 浮云卿本能地躲避,甚至往那具焦尸处挪了挪。 韩从朗死得磕碜,但好歹算是死了。 浮云卿揉着手腕,到现在她的手腕肉还肿得老高,韩从朗对她做过的坏事,她记得清楚,一件不敢忘。 俩人怔愣时,成璟骑马赶到。 他利落下马,觑见韩从朗的尸体,心里一阵恶寒。 成璟朝俩人掖手行礼,随即比了比手,示意亲信将韩从朗的尸骨带下去。 原本韩从朗被麻绳捆着,不料这厮还留有一手,悄摸用匕首割开麻绳,割了两位守兵的喉。 韩从朗不知从哪处听见浮云卿往侧门跑的风声,一路瘸着腿追到侧门。若非敬亭颐早有先见之明,带军守在侧门,浮云卿怕是又得遭受毒害。 成璟把经过解释一番,“臣原本想带这逆贼进京,打入诏狱,听候官家发落,结果他自己倒上赶着寻死。不过就算死了,臣也得把这具焦尸保存好,命人带回京城给官家看。” 死就死了,浮云卿想,她心里叹了不知多少声死得好。她的心思不在韩从朗身上,开口问:“素妆阿姊呢,她没受伤罢?” 成璟满脸为难,“这……公主,臣实话跟您说,寨里的人,不论男女老少,一概打为乱臣贼子。臣都打听清楚囖,韩从朗与荣殿帅是主谋,而施小娘子,杨太妃与清河县主,这仨人也都与韩从朗有利益往来。所以这几人一个都逃不了,臣一并捆了,押回京城。” 成败只在一瞬,如今尘埃落定,贼子落网,还能有什么好下场。 施家,荣家,杨家,韩家,四家皆有罪。 成璟没把话说太满,不过他想,浮云卿能听懂他的话意。 他知道浮云卿于心不忍,可既然敢淌浑水,就得做好有朝一日计划败露的准备。 成璟说罢,又转眸看向敬亭颐。 “驸马,这身甲胄威风,只是往后不要再穿囖。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也是乱臣贼子呢。押送贼子归京这事,交由你去做罢。陇西军非承官家懿旨,不得擅自离地。”成璟又掖手朝浮云卿道谢,推心置腹地说:“臣与内子感恩公主做媒,自成婚后,总在想如何报答您的恩情。这次率兵前来,违反军规,回去怕是得挨军棍。不过臣不后悔,若早点知道您的处境,臣定会提早率兵踏破万福寨。” 浮云卿感动地说道:“替我向胡娘子问好。待孩子百日举宴,我定去讨盏酒吃。” 琼林苑猎场上,胡佟道自己有喜。只是那时不显怀,洋溢着精气神。今下算来,胡佟已经孕七月了。时下孕妇常早产,不足月妊娠并不罕见。即将临盆的孕妇,因担忧她的处境,请成璟冒险出兵,这份恩情,无以为报。 成璟应声说好。事情一件件地做成,他也不欲在此多做停留,说罢几句场面话,旋即骑马领军折回延州。 寨墙外,佘家军的尸体摞得比泰山还高。中毒的尸体不能留,敬亭颐摆摆手,霎时无数火箭如流星般射向尸山。 渐渐眼周可见全是黑雾,鼻腔里阗塞着难闻的烧焦味。浮云卿踅到角落,咳嗽声一声比一声重。 成璟告别时,有那么一瞬,她真希望陇西军能把她送回京城。可这不是强人所难嚜…… 她看不懂成璟眼里的深意。 迟钝如她,都知道敬亭颐这身甲胄是前朝服制,他带着叛军攻寨,就算扫清了另一拨乱臣贼子,难道就能洗清他欲图谋逆的罪孽了吗? 她不信成璟不懂,可成璟的确没说懂。 所以她走上了绝路,尽管她从牢笼里逃了出来。 她只能被敬亭颐这拨人带回京,可她不愿。若非天寒地冻,路途遥远,加上她不认路,她也想像成璟那般潇洒,寻来一匹快马,只管走就是。 黑雾缭绕,万福寨被火烧成灰烬,没有停留在此的必要。 雪越下越大,遥遥睐去,浮云卿就被快雪花酿成了个雪人。 敬亭颐三步并两步地走到她身边,终于开口说出重逢后的第一句话。 “随我回家。” 话语里带着不容拒绝的强硬,甚至不等她回话,就兀自将她拦腰抱起,轻松地将她摁到北落马的背上,先给她披了件厚实的鹤氅,旋即利落上马,将她拥在怀里。 体型有差,故而身后的虢州军看不见浮云卿的身影。虽然痛失良机,但他们相信,庄主冒险救人,定有他自己的想法。想必是公主还有利用价值罢,理解,理解。 先前敬亭颐吩咐过,只要接来公主,虢州军应即刻兵分两路,一拨去均州,一拨折回虢州。故而此刻大军默契地分流,马蹄声整整齐齐,各自回各自的去处。 随敬亭颐一道归京的,是数位死士。这些死士浮云卿认得,先前在兔演巷来了场惊心动魄的初遇,后来敬亭颐调.教好死士,带到她面前展示成果。再后来,她与卓旸踅至商湖,十几位死士皆被韩从朗射杀。 见过几次面,每次心境都不相同。正因如此,才叫浮云卿多生感慨。 氅衣挡着冰凉的甲胄,把她裹得暖暖和和的。敬亭颐说什么话,她全当耳旁风。 她明明活着,脑里却走马灯般地重复着过往场面。 春三月至立冬前,这段岁月过得悠长闲适。这段时日里发生的事,一桩一件皆有迹可循。可自打她知道敬亭颐的欺瞒,后来发生的一切事,扭曲缠绕。还未等她反应过来,一切就结束了。 她还记得,卓旸无助地跪在冰面上,不等她品出他眼里的悲戚之意,她就被韩从朗挟至万福寨。 起初,她是骄傲的青鸾,绝不能忍受此等侮辱。于是不顾一切地往外逃,被韩从朗掐着喉咙威胁。后来韬光养晦,趁着放风时打听消息。那时多么期待敬亭颐能带她走啊。 知道真相后,她内心崩溃。原来卧榻一侧睡的不是意中人,而是乱臣贼子。 她想,若能与敬亭颐见面,她怕是会失心疯一样地大吼大叫,宣泄她的糟心。 然而今下意外相逢,她却成了个痴傻儿,什么反应都没有。 不喜不怒不悲,像具行尸走肉。 再回过神,听敬亭颐开口问:“您要去商湖看看吗?” 浮云卿张了张干涩的嘴唇,声音也涩得要命,“卓旸,他还活着吗?” 没人捞到他的尸骨,可说他还活着,又觉无比牵强。 提及卓旸,敬亭颐倏地勒紧缰绳。 北落仰着头,冲着灰蒙蒙的天,长声嘶鸣。 敬亭颐说:“也许他明天就会回来。” 他从来不给模棱两可的答案,所以尽管今下答得驴头不对马嘴,可浮云卿一下便勘破了他的话外之意。 她没有立场指责敬亭颐。正如捞玥所言,人人都有各自的恻隐之心。卓旸惨死,敬亭颐只会比她更心痛。 浮云卿说看看也好,“商湖死气沉沉,不如拐到香津楼罢。我有物件落在那里。” 茫茫天地间,她忽然觉得,没有一处是她的归宿。 作者有话说: 小情侣又闹别扭了,不过不会闹太久。闹别扭期间,会把文案走完~ 第102章 一百零二:后事 ◎一命换一命,他救活了她的命。◎ 北落与他的主人脾性相像。说过什么事, 立马去做,半点时间都不肯耽误。偏偏跑得稳当,骑在马背上, 不觉有半点颠簸。 浮云卿抻手接着雪花,双手一拍, 酥雪霎时化成雪水,黏在指缝间,啪嗒啪嗒地往北落的鬃毛上流。 她想她已经变成了一个疯子。扪心自问,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干些什么。 北落脾性好, 鬃毛湿透, 它就停脚甩甩毛。它乖巧地甩毛,这厢敬亭颐就扣着她干瘦的腰杆, 带她往后挪。 敬亭颐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方帕子,给她擦手。 他沉声说:“赶路要紧,不要玩水。” 浮云卿没出声回话, 把头一扭, 看天看地,唯独不看他。 她把敬亭颐素有的澹然化为己用,此刻凝眸观景,瞧起来闲适自在。然而心里始终不平静,雪水融进心扉,掀起一层层巨浪,快要把她拍死在岸边。 要不说人靠衣装马靠鞍呢。瞧瞧她身后这位男郎罢,穿着花里胡哨的甲胄, 金银钿大刀时不时擦过她的腿肚。如今他翻身得势, 从不称“臣”, 一句句“我”说得顺溜。 他之前明明不是这样。他会趴在她耳边, 轻声哄:“回家再玩闹,好不好?” 他会穿宽松的对襟衫,任由她扯松宫绦,把他规整的衣衫扯得凌乱。 如今的敬亭颐,满身锋芒,甚至都敢爬到她头上,反过来命令她囖。 所以她喜爱的模样,都是他刻意伪装而成吗?她嫌他变了,可万一他生来如此呢? 回过神来,蓦地吁了口长气。白花花的哈气喷薄而出,恍似一团浮云,一吹就散。 不能打北落的主意,那总能呵气吹气罢。 浮云卿想,她总算知道为甚失意的文人,要借景抒情,托物言志了。若非这样,心里郁闷呐,郁闷到极致,就会寻来根麻绳抹脖子。吊死鬼死得多难看,吐着舌头翻白眼,她才不愿落得这般下场。 于是只能做一些奇怪的举动。 吹了几口气,上下嘴皮子一碰,暗叹敬亭颐心思深沉。 敬亭颐模样比从前威风,可还像从前那般絮叨。 拢紧她的氅衣,撩起她被寒风吹乱的发丝,真是百宝囊降世,还掏出个细绒耳暖戴到她耳朵上。 尽管话没从前说得好听,可该有的关心,一件不落。 实话说,不悄摸睐他是假的。浮云卿不知瞥了他多少眼,不过每次侧眸,都没看到他嘴里有白气喷出。 大冬天,嘴里不冒气,无非有两种情况。一是这人死了,身子冻得硬邦邦的。别说哈气,不冒尸臭味都是好的。二是提前往嘴里塞了冰块,含了半晌。 她知道敬亭颐嘴唇和口腔的温度,曾经大胆地往他嘴里刮涎一番,几乎就快要被他的温度融化囖。 好好的人,含冰块作甚。 不迭腹诽时,俩人就进了巩州。 敬亭颐贴心地给她讲起巩州的形势,“成副使带军兵分两路,一批攻落万福寨,另一批人马众多,平定巩州。今早寅初,陇西军悄摸踅及攻州,打得佘家军落花流水。这场仗打得轻松,佘家军皆已伏诛。陇西军特意封锁了战胜的消息,故而那厢韩从朗并未及时获取巩州的最新形势。” 旋即补充道:“如今未末,想必地方厢军早已把场面清理好了。您去内城,不会看到血腥场面。” 敬亭颐轻描淡抹地揭过此事。实则双方交战从不是件轻松事,从作战到收场,每一步都走得如履薄冰。稍有不慎,时局就会翻个底朝天。战争过后,死尸众多,堆积成山,常伴有瘟疫爆发。故而收场时,第一件事就是放火烧尸,接着泼水冲血,捡起断肢残臂,来回洒扫。 光是消散血腥味,都得花费不少心思。 及至内城,通衢干净整洁,闻不见半点异味。浮云卿心叹陇西军做事迅速细心,不愧是国朝最强盛的一批军队。 巩州的景色与从前别无二致,无非冷清些,积的雪更厚些。 无论战败战胜,受苦的总归是老百姓。这时老百姓惊魂未定,都关紧院门躲在家里。偌大的内城,几乎没人走出家门,细细一窥,倒像座诡异的死城。 没想太多,浮云卿领着敬亭颐踱将香津楼,不曾想还与熟人打了个照面。 香津楼前仍旧搭着彩棚,棚架上挂着各种精致的彩灯。不过碍于天还亮着,灯罩子里的灯芯还未点上。 走近后,眼前原本模糊的身影逐渐清晰。 只见虢国夫人满脸心虚,扣着猩红指甲,往一国字脸中年武将身后躲。 那中年武将浮云卿不认得,不过他倒自来熟,兀自掖手行礼,“公主殿下辛苦。” 浮云卿干瞪着眼,心想你好歹得先自报家门罢。 现在她最怕听见“辛苦”这俩字。每每听见旁人对她说辛苦,总觉这一切好事坏事,都像被人提前谋划好一般。 因为她始终蒙在鼓里,所以大家看不下去,安慰一声“辛苦”。 浮云卿轻咳几声,正想开口问话,就听敬亭颐搭腔回:“杨节度使,你不在延州待着,怎么跑到巩州来了?” 噢,原来这厮就是大名远扬的杨二哥,杨思邈。 浮云卿不动声色地打量,一面附和说是呀,“此遭多亏有成副使出手相助,我才能从贼窝里脱身。成副使提过一嘴,正使副使未承懿旨,私自带兵离地,违反军规,得挨数十军棍。他说正使你是延州最遵守军规的人,谁挨军棍,你都不会挨。怎么你就贸然跑来巩州了?” 杨思邈自知理亏,尴尬地赔不是,“臣这次来巩州,是来向公主您赔罪的。您也知道,平南王走得早,无儿无女的,只留下一位孤零零的遗孀。平南王与臣感情深,他走后,弟媳没个依靠。杨家的家风嚜,只要姓杨,谁有困难都得帮一帮。弟媳也算半个杨家人,因此臣对她多有照顾。她嚣张跋扈惯了,只要不犯法,做什么事,臣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杨思邈推心置腹地解释前情,接着又说:“这不,弟媳最近看上一处宅邸,喜欢得紧。叵奈那宅邸早名花有主,不过那户人家只把地皮买了下来,常年不住。一个屋檐下,住不出两家人。臣想,干脆帮一帮。臣用了点私权,让衙门重置地产票,我们出钱把地皮买走。那时臣想,就算原主家来囖,用些银票也能将其打发走。后来听您来巩州游玩,臣赶紧给您定了脚店,就在香津楼。臣所言句句属实,若当初知道原主家是您,就是给臣一百个胆,也不敢占您的便宜啊。” 言讫把虢国夫人推到浮云卿面前,“弟媳,你好好给公主道歉。” 事已至此,虢国夫人只能敛袂道礼,数落自己的不是,祈盼浮云卿的原谅。 说完话,又掏出一张地产票,双手奉上。 “奴家的东西都搬干净囖,公主,这是奴家当时用来置买宅邸的地产票,请您收了罢。往后那宅邸是您的,您再来巩州游玩,奴家随时前来陪同。” 浮云卿冷哼一声。 巩州这等晦气地方,谁爱去谁去,她这辈子都不想再来了! 那猩红长指甲捏着地产票的边角,刺得浮云卿眼疼。 浮云卿接过地产票,当着虢国夫人的面,把地产票撕得粉碎。 动作慢条斯理,可每撕一下,总能令虢国夫人想起当初她站在宅邸门口,臭骂浮云卿的场面。 那时她骂得难听,撕票的动作鲁莽狠疾。做事冲动,不曾想过后果。 浮云卿猛地将稀碎的地产票往空中一抛,地产票沾着雪沫子,像一张张纸钱,纷纷扬扬地洒在杨思邈与虢国夫人身遭。 “只因不知原主家是我,便能罔顾国朝律法,将地皮随意转手。如今知道是我登住不成,便携人前来致歉。若原主家非我,怕是这辈子都等不到你俩的道歉了。杨节度使,天底下没有你这么做事的。”浮云卿冷声说道,“你既然肯承认自己动私权,想是能接受处罚。杨太妃仗着娘家有你这个二哥护着,什么疯事都敢做。为了给清河县主一个好名声,她竟带着县主投奔韩从朗。这件事,你知道罢。届时会由大理寺与刑部共审此案,至于太妃与县主会落得什么刑,那就要看官府怎么判了。” 这世间总是格外残酷。你有关系能走后门,能肆无忌惮地仗势欺人,可总有比你关系更硬的,你总得服输。陇西节度使又如何,只要沾上谋逆,不死个人都是轻的。 国律如山,任你是天子还是平民,一旦犯法,公平待之。 没人比武将更清楚律令的威严。杨思邈眼前昏黑,颤颤巍巍地说是。 惊慌之余,也庆幸浮云卿并不知晓内情。他为官家做了许多桩忠心事,难道还没能力救回两位亲人吗?再说动私权,谁不懂官官相护的道理?做事靠人情,一环套一环。若因滥用私权被褫夺职位,那天底下的官员都得被遣返回老家! 官家敢么?当然不敢。 他心里想,公主与其警戒他,不如把这套话术跟她的驸马说说罢。明明驸马才是隐藏得最深的恶人,按国律,驸马受凌迟都不为过。 反正人都有旁观看戏的顽劣天性。杨思邈想,傻有傻的好处,最起码能安生地多过几日。真怕到时真相大白,浮云卿会哭着抹脖子。不过皇家的事,与他有何干系。 杨思邈听着浮云卿的训斥,从不反驳,只附和教训得对。后来说一番场面话,带着虢国夫人离场。 小厮生得一对千里眼,瞥见俩地头蛇走远,呵腰踅近浮云卿与敬亭颐,朝俩人比了比手,“二位贵客,里面请。今日后厨备好了香饮子,二位舟车劳顿,喝一盏香饮子暖暖身罢。” 浮云卿摆手说不用,“原先我定的那间屋,可有新客住?” 小厮回没有,谄媚地说:“嗐,莫说一间屋,如今整座香津楼,都给您留着呢。今日店家去外地办事,派小厮接应您。您身份贵重,小底不敢怠慢。” 浮云卿意味深长地噢了声,跟着小厮上楼。一面叹,现在挣钱真不容易。小厮待在巩州,要顾着不得罪地头蛇,还要兼顾其他客人。短时间内,经历韩从朗占据巩州与陇西军平定巩州。换做旁人,怕是早就躲在家里不肯出来了。偏偏这小厮不仅敢出门,还热情待客,恨不得把浮云卿捧到天上去。 小厮推开门扉,比手请浮云卿与敬亭颐进屋。 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大床。屋里空荡,放眼望去,什么私人物件都没有。 小厮体贴地开口说道:“二位贵客,倘若没有其他吩咐,小底就告退囖。小底在一楼算账,有什么事,随时唤小底来。” 言讫,不等客人回应,他就已关好门扉,三步并两步地下了楼。 敬亭颐不解问:“您是有什么物件落在屋里了?” 浮云卿不想跟他说话,兀自坐在床边,暗睃一圈空荡荡的屋。 她倒也想让卓旸留下个什么物件,好让她来寻。可卓旸什么都没有留下,捎来的衣裳被韩从朗烧尽,而那把短刃,随他一道坠入冰湖。 她执意往巩州拐趟,仅仅是想看看这间屋。 “国律,年前最后一月即十二月,白事不得大办。出殡摆席,不得声张。只许抬着棺椁下葬,不许嚎哭,不许布白幡。年底大家欢喜,大兴白事招惹晦气,明年霉运缠身。待来年一月,允许补办白事。”浮云卿垂眸道,“十二月归京,一月才能给他立碑。他有没有跟你说过,他最喜欢哪个地方?活着处处受限,死后总得葬在好地方。” 心被扎得次数多了,人就会变得麻木。 浮云卿从没想过,她会待在这间屋,用最平静的语气,说最残忍的话。 她必须要承认一个事实——卓旸不能起死回生。 他的尸骨,兴许是被剧毒腐蚀,又或是被湖里的食人鱼给啃得精光。总之,他因她而死,死得惨烈。 在生命面前,欺骗还算得上什么事。卓旸是前朝世子,可一命换一命,他救活了她的命。 浮云卿说:“他过得潇洒,最讨厌那些繁文缛节。所以我想,他应该不喜欢厚葬罢……” 说起这个话头,浮云卿终于肯对敬亭颐说句话。 “你比我更了解他,他的身后事,该大办还是小办,没人比你更清楚。” 不愿再叫他“敬先生”,她念了声他的名字。 “你说,他想葬在哪里?” 作者有话说: 没什么悬念,死了就是死了,作为男配,他不会起死回生。最后会给卓旸写个单人万字番外。卓旸的结局,前面章节有提示。“死在她最在乎他的时候”,于卓旸而言,这是最好的归宿。 第103章 一百零三:病发 ◎我想看看你的脸。◎ 敬亭颐踅及窗边。榉木窗关得紧实, 四四方方的木屋像一座升温的熏笼,他无助地困囿在此。 他其实没有底气与浮云卿对视,所以故意穿一身甲胄撑场。沉重繁琐的铠甲撑起他的脊梁骨, 好让他能站得比雪青松还直。 敬亭颐支开窗,寒冷的气息扑面而来。 在远处的远处, 厢军将死尸押到乱葬岗。这时未到十二月,故而厢军在火堆旁挂上一串接一串的白幡。他的心跟死尸的遭遇一样,都被戳成了个四处漏风的筛子。 雪势不停,四周静悄悄的。他待在窗边, 思绪飘到远方的商湖。 敬亭颐撺紧腰间的金银钿大刀, 僝僽地回:“青云山。” 事态发展至此,有些事情, 他想慢慢同浮云卿说清楚。 “青云山上那座无名坟冢,葬着许从戡太医。” 浮云卿眨了眨眼,“等折回京城, 我把这事同缓缓说说。她一直在寻许太医的坟冢, 心里郁结。倘若知道许太医就待在青云山,一定会了却心愿。” 再转念一想,知道又如何。 荣常尹怕露馅,提早折回京城。如今事情败露,荣家几十口人一并被押入诏狱,听候发落。 她没办法把诏狱里的罪人带到青云山,把坟冢指给缓缓看。 至于卓旸…… 浮云卿说这事到时再说罢。她知道敬亭颐只是随口一说,青云山并不适合卓旸长眠, 何况她也有自己的打算。 动身前, 浮云卿先去当地衙门看了看。 知州与判官狼狈下台, 衙门诸官, 死的死,伤的伤,在懿旨尚未下达前,官僚一致决定,先由推官兼任知州。 衙门富丽堂皇,金玉琳琅铺满,比禁中的装潢还奢华。 推官是个年青人,听闻公主驸马上门拜访,穿着一身官服,信步走来。 遥遥睐见浮云卿脸上的不满,推官掖了掖手,先把衙门贬低一番,“过去风气歪邪,当地酋豪纸醉金迷。衙门里,有些同僚禁不住诱惑,被腐蚀得不轻。公主放心,新年一过,臣就命人修整衙门。” 既然人家志气满满,自己也不好再说什么。浮云卿跟着推官往衙门里面转了转,推官随手推开一扇门,里面坐着几位商议公事的官员。 年青的不过二十来岁,年长的不过四十岁出头。 浮云卿想,这倒也好。整顿地方风气,要不得手腕强硬有后台,要不得初生牛犊不怕虎。巩州积弊已久,反复动乱,给一拨年青人提供了建功立业的大好机会。 碍于身份,她不便说太多。只是望着院里一丛濯雪的翠竹,意味深长地说道:“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久坐对腰椎不好,处理完公事,常到院里走走,看看翠竹,兴许会有收获。” 推官哪里会听不懂,不迭点头说好。 最后一程,浮云卿去了商湖。 原本以为商湖死寂,来了才知,原来推官安排了数位力气大的汉子,提着数桶水往湖里倒。 汉子说,这是推官从庙里求来的神水,能净化商湖水质。说得玄乎,结果水刚倒进去,湖水就涌动翻滚起来。眨眼间,湖里的毒就消散不见。 汉子笑得憨厚,“巩州是陇西的腹地,是兵家必争之地。这片土地千疮百孔,但我们自有对付方法。太宗当朝,巩州就已发生过动乱。贼人知道商湖受欢迎,往往会往湖里下毒,残害百姓。神水平时不会用,只在动乱后现身。” 当然,汉子不会把神水的出处说给浮云卿听,这是巩州的秘密。 眼见湖水愈来愈清,浮云卿想了想,开口问汉子:“真没发现新鲜的尸骨?” 汉子说是呀,“湖里打捞上来的,都是几年前不慎坠湖的人。森森白骨,一看就是死了很久的样子。新鲜的尸骨嚜,真没捞出来。” 所以卓旸尸骨无存的事情是真。死者为大,讲究入土为安。尸骨无存,走得不体面。再加上卓旸也没留什么贴身物件,到时棺椁里只能空着。 一众汉子里,混进个娇滴滴的小娘子。她是推官的新妇,听推官讲了遍浮云卿的遭遇,前来宽慰她。 她做寻常打扮,只说是自己是随意来这处走走。 浮云卿并未多想。 商湖不仅是一道靓丽的风景,更是能让百姓挣钱致富的财机。商湖出事,最伤心的是老百姓,所以有人来这里看看并不奇怪。 小娘子称家在城郊,以前过冬,总会来商湖耍耍冰嬉。 浮云卿说真是惭愧,“若真论起来,若非我执意要拉他来耍冰嬉,也许商湖就不会出这事了。” 小娘子笑得腼腆,“都过去囖,过去的事,就不要再计较了罢。再过个三五年,商湖会变得与从前一样。” 她大胆地拍了拍浮云卿的肩膀,“一切都会过去的。” 半日四处辗转,浮云卿看景,与人说话,敬亭颐始终默默守在她身后。 浮云卿望着百里商湖,复杂忧愁的心,忽然就平静下来。 这个时候,汉子与小娘子都已走远。 她与敬亭颐站在湖边,雪花扑簌簌地飞扬,灰蒙的天万里无云。渐渐的,湖面开始结冰,起初结的是一层薄冰。刚冻结好,浮云卿就伸脚踩碎。后来冰层越堆越厚,已经能轻松地承受她的重量。 天际压得低,仿佛触手可及。夜幕降临,那点微不足道的黑,被白雪压制。雪夜里的光亮,不同于太阳光,光线惨白萧瑟,有一束雪光打在湖心。 浮云卿踩着冰,一步一步地朝那处踱去。 敬亭颐并不设拦,沉默地跟在她身后。 雪光映照着厚实的冰层,浮云卿蹲下身,掌心触摸着最亮的那块冰。 “卓旸,跪在这里,浑身是血。只来得及看他一眼,下一刻,他就砸进了湖里。” 她的声音轻飘飘的,被寒风吹得将散未散,却叫敬亭颐听得无比清楚。 所以这束雪光,是洒照给卓旸罢。 掌心肉紧紧贴着冰面,不断往外渗的冷意似能把皮肉粘连下来。 凉意从掌心渗到浮云卿心底,她没觉得冷,只是感觉,卓旸用他凉冰冰的手,握了握她的手。 恍惚间,她听见卓旸说:“走罢,不要回头。” 他说,往南走,到春暖花开的地方。 她仍旧想不通,卓旸泛着悲戚意的眸里,到底凝着什么事。 那是种败局已定的悲戚,他仿佛早就知道他会牺牲在此的命运,所以义无反顾地赴死,没留下半句遗言。 这种悲戚,她在敬亭颐眼里也看到了。 浮云卿朝他问:“你还有什么事瞒着我吗?” 她说:“你是要复国的前朝皇子,利用我对你的信任,迅速上位。除此之外,还有吗?” 朔风呼啸而过,将俩人的衣襟吹得乱晃。 敬亭颐垂眸睐着眼前倔强绝望的小姑娘。 千言万语,抵不过一句,她长大了。 从前她对他毫不设防,他夸她一句,她就恨不得把全部事情都跟他说来。如今她满心防备,恨意毫不掩饰。她意识到他的坏,而他再也不用伪装。 他的确是凶神恶煞的坏人,伪装蛰伏数年,如今终于能卸下伪装。 敬亭颐阗然回:“还有很多。您知道的,仅仅是冰山一角。” 他迈步走向浮云卿,她却连连后退。 “我杀过很多人,好人,坏人,一概杀之。” “趁他们还没咽气,我对他们上刑,反复折磨。” “您最喜欢我端方温柔,是么。都是假的,我从来不是只会空谈道理的教书先生。” 他抽出金银钿大刀,在浮云卿惊恐的眼神中,狠狠刺向那块泛着雪光的冰,把平整的冰面刺得四分五裂。冰碴子四处飞溅,把浮云卿最后的念想刺得粉碎。 “我与卓旸一起长大,无论我怎么努力,长辈夸赞的总是卓旸。我心怀怨怼,看不惯他,想让他死。终于寻到时机,与韩从朗联手,杀死卓旸。” “您被韩从朗虏到万福寨,而我并没有中韩从朗的奸计,与禁军联手平定燕云十六州。后来折回均州,并不急着赶到兴州解救您。我只是想看您被韩从朗折磨,满足私欲。” “在公主府那段时日,是这二十四年来,过得最憋屈的日子。您不顾我意愿,招我入赘。天底下,没有哪个男人愿意当上门女婿。婚后,我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我是个自私记仇的人,我想终有一日,我会报复欺负我的所有人,包括您。” 刀刃割着冰面,一道又一道。 谎话一旦说多,哪怕说得再违心,听起来也像掏心掏肺的真话。 说这么多,浮云卿应该会恨他罢。 敬亭颐居高临下地睃着神情崩溃的浮云卿。 她畏缩着身,只管往后退步。泪水断了线地往外流,她真想放声臭骂一通,偏偏泣不成声。 她恨眼前这个彻头彻尾的骗子,更恨对他动春心的自己。 哀恸郁闷,最后竟眼前一黑,直愣愣地倒了下去。 敬亭颐揽过她的身,只有昏倒时,他才能趁机抱抱她。 如今她比柳絮还轻,抱在怀里,毫无重量。 敬亭颐的脚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沉重。每走一步,他都会在心里念一句抱歉。 黑夜落幕,他们的故事也即将落幕。 * 昏昏沉沉地赶路,踏上京城的土地,又过去了半月。 十二月初五,城郊渡口一艘大船靠岸停泊。 船刚靠近渡口,公主府派来的金车就等候在此。 车夫搓着冻成萝卜条的手指头,不迭拱手往手心呵气。在雪地里站了半晌,终于瞥见了人影。 久别重逢,就算他只是个车夫,也激动得原地蹦三蹦。 车夫虾腰踅近,接过行囊,领公主驸马上车。 公主消瘦,驸马憔悴,俩人谁也不搭理谁,尴尬的气息扑面而来。 巩州兵变,公主遇险的消息,在京城里都传疯囖。京城消息灵通,时候再长些,国朝上下都会传遍这道消息。 车夫并不知道其中细节,仅仅是在想,平安就好。 天大的事,抵不过好好活着。 车夫做事利落,接来人,旋即挥鞭驾车而去。 外面天寒地冻,冻得人连连哆嗦。车厢内比外面更冷,人冷,心也冷。 打那日在商湖听见敬亭颐一连串气人话,哭过一场后,浮云卿变得异常冷静。此后不哭不闹不说话,与敬亭颐闹冷战。 坐船十几日,他刚给她披好氅衣,她立马把氅衣拽掉,关紧门,任他说什么都不出来。 彼此折磨至今,浮云卿本想能顺利进公主府,结果刚拐到滑安巷,就听见巷里喧哗聒噪。 踩着脚蹬下车,甫一落地,眼里就塞进无数陌生的面孔。 这些人挤挤搡搡地围着她,拿着姓名簿,直往她手里塞。 七嘴八舌,这厮话还没说完,那厮就插上了话。浮云卿竖起耳朵细听,原来是知道她的两位好姐妹都被关进诏狱,连忙赶来向她介绍自己。 这些人呢,都想跟公主攀上关系。从前见她与施素妆荣缓缓仨人情谊坚不可摧,找不到时机下手。今下老天开眼,公主没玩伴了,他们得赶紧补上去。 世间每种情,都讲究天时地利人和。看对眼,就算一句话不说,也能走得长远。比起自荐,浮云卿更愿意自选。 正想开口呵斥众人,就见禅婆子气冲冲地走来,“诸位都回去罢!年前公主府谢门闭客,诸位各回各家过大年去罢!” 口头呵斥并不能劝退众人,最后还是护卫军挑着长枪踅近,诸位才不情不愿地散开。 麦婆子心里不是滋味,揩干泪眼,握着浮云卿的手,“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他们也是后来才知道,敬亭颐跑到巩州接应浮云卿去囖。三人同行,如今却只回来两人,缺了一位先生。 他们心里都清楚,缺席的这位先生,再也回不来了。于是默契地避开此事不谈,给浮云卿接风洗尘。 “想吃什么?奴家让周厨去做。要是想吃外面酒楼的饭菜,奴家也能让闲汉给您捎来。”麦婆子亲昵地搂着浮云卿瘦削的肩膀,喋喋不休。 浮云卿叹声气,“我不饿。” 她哪里都没有去,也没有心思管任何事,直奔群头春卧寝,“砰”地合上门,把麦婆子与侧犯尾犯隔在门外。 侧犯尾犯一脸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没猜出浮云卿想干什么。 麦婆子拍拍两位女使的肩,“让她自个儿待着罢。” 女使不依,反倒把耳朵贴在冰凉的门扉,仔细听着里面的动静。 窸窸窣窣,听不出到底在做什么。 听得认真,身子直往门上贴。 不曾想门扉骤然一开,俩人差点栽进浮云卿的怀里。 浮云卿倒颇为镇定,手里揿着一张洇着墨水的宣纸,冷声问道:“驸马呢?” “驸马……驸马刚才不是跟着您进府的么。”麦婆子绞着帕子回道,“奴家这就去把驸马叫来。” 然而刚旋脚走两步,就见女使慌忙来报,“驸马托奴家给公主说一声,他出去处理一些私事,晚间回。” 私事,事到如今,他还能有什么私事。 浮云卿心不在焉地噢了声,“那等他回来再说罢。” 接着又“砰”一声合上门,“我乏得紧,睡一晌。禁中若传信让我过去,就推辞说改日再去。” 言讫,潦草摘下发髻上插着的篦子,将头发扯散,捞开被褥,蛄蛹窜进暖和的被窝。 来不及想什么事,人就已进入梦乡。 门外,侧犯尾犯无助地望向麦婆子,“公主状态不好,她与驸马是吵架了吗?” 麦婆子“嘘”了声,扯着两位女使走出院,踱将回廊。 回廊不保暖,侧犯冷得打哆嗦,一面问:“你们说,公主手里揿的那张纸上,到底写了什么?” 尾犯说不知,“公主传唤驸马,所以那张纸是要赠给驸马的。看起来,俩人像是闹了场小矛盾。所以我猜,纸上或许写着,她想跟驸马和好罢。” 人都有好奇心与窥探欲,年青人捱不住求知的心情,可麦婆子却能沉得住气,敲了下侧犯尾犯的头,“瞎胡乱猜。主子之间的事,咱们做小底的不要多想。与其想那些不切实际的,不如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宽慰公主罢。” 外人掌握的消息,无非是韩从朗起兵造反,后来被陇西军平定。而韩从朗盘踞在万福寨那半月,浮云卿作为人质,受了不少委屈。内情约莫只有当事人清楚,可府里一帮仆从,怎么忍心向浮云卿打听内情。 他们心疼弥补都来不及,打探内情,那不是往浮云卿心口撒盐么。 这件事扯出京内许多小人,几家欢喜几家愁,不过那都不是公主府该关心的事。 今下公主府颇有种风雨飘摇的意味。卓旸牺牲,浮云卿与敬亭颐离心,主家死得死,散得散,仆从像被遗弃的小孩,惊慌失措。 大半日人心惶惶,仆从不敢松懈半分,劝退上门拜访的数家贵胄。 深门紧闭,戌末,门檐下的灯笼被点亮,发着暖黄的光。 护卫军刚换过班,简单交接过事务,旋即兢兢业业地守着门。 不知过了多久,冷清孤寂的巷子里,传来沉闷的马蹄声。 护卫军凝眸,原来是敬亭颐骑马而来。 护卫军掖手道:“下晌公主派人寻您,碰巧您出门办事。辛苦您往群头春跑一趟。” 敬亭颐说好,他没有把北落牵进府,毕竟公主府内并没有设马棚。北落温顺听话,但不愿被困囿于四方院墙内。敬亭颐抚着马鬃毛,指了个方向,下刻北落就跑没了影。 及至群头春,见麦婆子满脸为难,犹豫道:“驸马,您来得不巧。下晌打您走后,公主就一直睡着,现在还没醒过来。要不您先到别处歇会儿,等公主醒了,奴家再给您说一声。” 敬亭颐说无妨,“我在这里等她。” 后来又用他那三寸不烂之舌,将群头春的仆从都劝离此地。 敬亭颐站在雪地里,抬眸望着面前黑魆魆的卧寝。 雪光月色交缠,一半洒在屋顶,一半洒在那道颀长劲瘦的身影。 初雪称作寒酥,而今晚的雪,像条光滑平整的缟素,自漆黑的天空泄下,轻飘飘地落在敬亭颐身上。 后来越积攒越沉重,几欲要把他埋葬在此。 良久,有片枯黄的光在黑魆魆的卧寝里亮起。紧接着,紧闭的门扉斜开一条狭窄的缝。 “吱呀——” 开门声在寂寥的院里荡出回响。 浮云卿没有挽发,墨发尽数散落,服帖地偎着她的身。她穿着单薄的荼白衫子,从前衣裳合身,如今穿上身,却显得有些空。 衫子下摆坠在雪地里,倘若忽视她手里的长剑,约莫会以为,她是从月宫里跑出来的仙子。 浮云卿眼神落寞无神,踱到敬亭颐身前,扽开一张纸。 宣纸第一行,落着三个大字——“和离书”。 “我已经写好了自己的名字,食指往印泥里滚了圈,画押在此。你回去后,写名画押即可。” 直到此刻,敬亭颐才读懂她的异常冷静。 不抱希望,才不会失望,不会伤心。这一路来,她不哭不闹,仅仅是不理他。 不理他并不要紧,她还是他的。 他从没想过,浮云卿会狠心至此,把和离书摆在他眼前。 是不是那日说的话太难听了,他没把握好度,竟把她刺激得生了要与他和离的念头。 在他与浮云卿这段关系里,他以为,他才是始终运筹帷幄的那个人。他可以跪在浮云卿脚边,虔诚地仰望她。他可以接受她所有放肆的举动,伪装成她喜爱的任何模样。 仅仅是因胜券在握,他知道无论过程如何,她都只能是他的。 他知道他的一举一动,会引来浮云卿作何反应。他的直觉从没出过错,所以哪怕浮云卿一步步地逼近真相,他依旧镇定自若。 仅仅坚信,也许她会恨他,但多少还是爱他的。 但今晚雪花飞扬,他再也无法从浮云卿的眼里窥出爱意,哪怕是半点。 恨他怨他,与他渐生嫌隙,他都不在意。 可她不爱他了…… 她怎么可以不爱他。 敬亭颐扮起可怜,眼尾泛起红意,眸里藏着无尽僝僽。 “您要同我和离吗?”他低声问。 又来了,他又开始耍起扮猪吃老虎这一套。 “不和离,继续经营这桩失败的婚事吗?”浮云卿手指一松,和离书就被冷风旋起,飘到不知名的角落。 敬亭颐暗自松了口气。 浮云卿冷眼睇他,“什么都是假的,那你的爱是假的吗?” 当然不是。敬亭颐在心里回道。 原本可以把这句话当面说给浮云卿听,可话语滚到喉管,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 沉默噤声的模样,落在浮云卿眼里,全当是无声的承认。 既然无爱,不如快刀斩乱麻,把这段孽缘斩得稀碎。 浮云卿握紧剑柄,利落地提起长剑,锋利的剑尖直怼敬亭颐的胸口。 再往前凑近些,剑尖就能刺穿他虚伪的心。 人呢,真到寒心的时候,连半句废话都不肯说。 浮云卿失望地问道:“你有真心地爱过我么,哪怕只有一刻?” 好像世间男女反复成仇时,总要问句爱不爱我。 答案自然是肯定的。 虚伪的爱,坦诚的爱,都是爱。情意捋不清,也许骗子编织过无数虚假的情话,到最后把自己也骗进去了。 敬亭颐认真望着这个决绝的小姑娘。 他明明知道,她期待着肯定的答案。他明明知道,她在给他解释弥补的机会。可事已至此,他已在绝路上走了很久很久,再也回不了头。唯一庆幸的是,她还能回头。 “我不能爱你。”敬亭颐沉声回。 出声回话那一瞬,他握紧剑尖,哪怕掌心被剑尖划出血,仍旧不肯放手。 血珠淌得比湍流还快,啪嗒啪嗒地滴在剑身,继而滑落雪地。 睐及浮云卿神情犹豫,他骤然将长剑往身处拽,直到剑尖捅进他的血肉。 霎时,胸口处绽开一朵妖冶的血花,不断朝外扩散。 提剑不仅能装样子,更能防身进攻。 卓旸只教过浮云卿提剑,却没教过她怎样能一击致命。 所以今晚,敬亭颐既当先生,又当靶子。他想,今晚过后,她会永远记得杀戮的滋味。 她不爱他,但他爱她就够了。只是他的爱意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有时甚至要给自己一遍遍地洗脑,他们立场不同,他不能爱她。 然而爱与不爱,从来不是能与不能的事。 一遍遍地说不能爱,实则爱得深入骨髓,甚至为了能光明正大地爱,愿意赔 上一切。 他是最高明的骗子,每次都能骗过浮云卿,这次也不例外。 浮云卿觉得他的回答敷衍至极。 他总是这样,顾左右而言他,回得驴头不对马嘴。明明一句话就能说清,偏偏吊着她的胃口,反复摧残折磨她。 今下见他不要命地任她捅,心里的火倏地燃烧起来。 浮云卿抽回剑,气得浑身发颤。 “你想一死了之是么,我偏不让你如意。” 她把沾血的长剑随意扔到雪地里,说道:“我恨你。” 恨意滔天的背后,往往伴随着一重又一重的报复。明知结果会如此,可真到这刻,敬亭颐的心底还是泛起细细密密的痛。 血肉的疼痛尚能忍受,可心里的疼痛发作起来,能要人的命。 敬亭颐往前挪了半步,本能地想安慰浮云卿。可他刚一动,浮云卿就嫌恶地往后退。 “您当真恨我吗?”他问。 浮云卿不带犹豫地说是,“我有那么恨你。” 听到此番话,敬亭颐反倒轻笑出声。 结果又遭浮云卿斥了句“疯子”。 “恨好啊,恨我,我就不用有所顾忌了。”敬亭颐淡声道,“您的驸马是乱臣贼子,难道您不想去禁中告发我吗?还待在这里做什么,您就不怕,今晚过后,叛军逼城,屠杀百姓?” “疯子,疯子……”浮云卿愈发看不懂他,“你到底想做什么?” 他却只是催促她赶紧进宫,向官家揭发他的恶行。 浮云卿躲在屋檐下,与他遥遥相望。 斜开一条门缝时,她借着月色,偷偷乜他。他那双深情眼望着卧寝,恍似情丝缠身的清冷谪仙,只把温柔缱绻馈赠给她。 可当门扉全开,他的深情尽数退散。他冷淡,耍心机,白长一张嘴,什么都不肯说。她穷尽办法,也无法问出他的难言之隐。 而今,他像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鬼面阎罗,明明身上被剑戳出个窟窿,月白袍快被洇成红袍,可他却笑得惨淡瘆人。 她讨厌这种处处被他拿捏的感觉,偏偏总是想按照他说的去做。 国律亥末门禁,外人不得入禁中,否则处以杖刑。眼下不过亥初,纵使来去一趟,也能赶在门禁前折回府邸。 浮云卿想,越到这种时刻,越不能急。 她想,为甚敬亭颐话里话外,都在引导她去禁中,向官家说明情况呢?乱臣贼子,难道不该遮遮掩掩,祈盼任何人都不知道自己的意图吗?偏偏敬亭颐行事坦荡,他大方地承认自己的身份,承认他非良善,甚至逼她向官家陈情…… 他是不是根本就不想造反,是不是这一切的一切,另有隐情? 于是她大胆猜想,“爹爹是不是早就知道你要造反的事了?” 只有这样,后来的事才能说通。敬亭颐之所以不畏惧,是因为官家早就知道他的意图,甚至与他进行着什么交易。 随口胡诌的话,竟叫敬亭颐怔愣片刻。 恍惚间,有种念想盘踞在浮云卿心头。那一瞬,她好像明白了所有。 她踅到敬亭颐身旁,扯着他的袖往外走。 敬亭颐被她扯得踉跄,听她说:“我是要去禁中告发你,但你也得跟着我一起去。我要问爹爹,你俩之间,到底都有什么事瞒着我。是不是都把我当傻子,耍来耍去?” 她很想对所有人说,她是迟钝,不是傻。 她待人真诚,不代表能忍受所有欺骗与隐瞒。 不曾想,这时敬亭颐又不愿迈脚朝外走了。 他将浮云卿拽回来,“我不能去。” 浮云卿满头雾水,“刚才不是挺嚣张的嚜,我还非得让你去。” 只是仅凭她那些微不足道的力气,根本无法拽走敬亭颐。反倒是他,在拉扯间,脸色愈发苍白。到最后,竟脱力般地跪在了雪地里,枯拢着眉心,可怜巴巴,像条无家可归的流浪狗。 罢了,夜已深,明日再说罢。 绝不是动了恻隐之心,浮云卿心想。。 雪天路不好走,万一耽误片刻,她就得担个夜扣宫门忤逆门禁的罪名。何况看看她面前这个快要昏厥的人罢,这副模样,哪还有力气造反。 最后一次,下不为例。 浮云卿深吁一口气,她弯下腰,“今晚你跟我睡。我会让麦婆子熬些助眠药,亲眼看着你喝完。我倒要看看,你还能不能起来,做大逆不道的事。” 言讫转身欲走,却被敬亭颐拽住裙摆。 侧眸睐他,他泛白的唇瓣张张合合,小声说着什么话。 浮云卿勉强当了回好心肠的菩萨,蹲下身,凑近他身旁,竖起耳朵想听听他在嘀咕着什么。 不料甫一凑近,就被他猛地拽进怀里。 他抬起干净的左手,轻轻捧起她的脸。 距离如此近,甚至只要她稍稍抬头,就能吻上他的嘴唇。 她终于听清了敬亭颐的话。 “我想看看你的脸。” 他的眸里藏着许多深意,每一种浮云卿都看不破。 她想不仅是她疯了,敬亭颐更是疯得彻底。 明明上一刻他们还在针锋相对,这一刻,他们好像又重新恩爱起来。 她抬起手,覆上敬亭颐冰凉的手。甚至把脸朝他掌心里歪了歪,不解地看着他。 她说:“你已经看到了。” 敬亭颐却说:“还不够。” 他的指腹擦过她的嘴唇,继而重重地吻了上去。 气息交缠那刻,她忽然想起,他在琼林苑猎场里,笑着对她说:“赢了,奖你不限量的亲吻。” 后来发生了许多事,他们的心越来越远。不要提亲吻,就是和和气气地待在一起说话,都很少做到。 愣神时,又听敬亭颐呢喃几句。 “您为什么不捅穿我的身呢。这样,我再也不用忍受煎熬,不用一遍遍地告诉自己,我不能……” 话语未尽,就栽倒在浮云卿怀里。 她抵着他的额头,探了探他额前的温度。 热得能把她烧熟。 原来他是生病了。 为什么难受也不告诉她呢,为什么作为乱臣贼子,提起造反,神情比她还抗拒呢。 浮云卿搂紧敬亭颐的身,扯着嗓子唤来婆子女使。 洇着血的雪地里,落着一张和离书与一把沾血的长剑,而她无助地瘫坐在雪地里,搂紧昏迷的敬亭颐,不肯放手。 麦婆子与侧犯尾犯瞠目结舌,可她再无心开口解释。 岑寂的公主府蓦地热闹起来。大夫提着药箱快步往群头春赶,小厨房熬着药汤与安神汤,而群头春的每盏灯都被点亮,仆从进进出出,不敢在此停留。 热闹来得快,去得也快。 浮云卿叫婆子女使守在卧寝外,屋内只有她与敬亭颐俩人待着。 大夫说,寒气入身,老病根犯了。加之剑伤差点伤及心脏,这次得认真把身子养好。 差点伤及心脏…… 她使出全身力气,才把剑尖稍稍往旁边偏移半点。 若真任由敬亭颐将剑尖引至他想要的那个方向,怕是他早已咽了气罢。 浮云卿坐在床边守着他。弯腰凑近看,他竟长了根白发。 拔,还是不拔。 想了想,手指勾起那根白发,轻轻一拽,白发就缠在她指间。 她将白发放在香囊里,继而转眸望他。 小敬先生,你其实不用活得那么辛苦。 只是,为什么不肯跟我说呢。 第104章 一百零四:招安 ◎他有那么爱她么。◎ 这趟回家的路走得艰难。歇在卧寝的第一晚, 浮云卿窝在病人身旁,将就睡了一夜。 次日见他烧退了,浮云卿揉着惺忪的眼, 甩了甩酥麻的手臂,唤来女使洗漱更衣。 在女使推门进来前, 她不忘给敬亭颐掖好被角,放下帷幔。她总想把敬亭颐藏起来,他病弱可怜的模样,只能给她看。再说昨晚她靠着他睡, 来回翻滚, 嘴皮子又嗛着人家的胸膛。 左胸口敷着草药,她聪明地趴到他的右胸口, 搂紧他的身不放。睡得昏沉,梦里只觉吃到了个樱桃。结果今早睁眼,差点把那处嗛破皮。他的素色里衣被她扒得凌乱, 痛得枯拢了眉心, 却仍纵容着她的霪。 像个被玷污的黄花闺郎。所以这副模样,还是不要被旁人看到了罢。 侧犯捧来一件檀色衫,说这是入冬以来最时兴的衣裳颜色。 尾犯附和说是,“外面冰天雪地,到处都是白花花的。所以人要穿得靓丽些,也能提提精气神。” 支开窗朝外看去,细箴竹帘依旧静静地垂落。夏天挡光,冬天遮风, 少数刺眼的光线与寒冷的风透过竹叶, 洒在廊里。 麦婆子掂来几个瓦罐, 搁在廊芜底下。又拿出掸子, 扫落廊顶的雪。廊下结着冰凌,后几日回暖,冰凌与积雪都会慢慢融化,水珠啪嗒啪嗒地滴进瓦罐里,过滤几番,就是冬水。开春,贡茶配冬水,风雅极致。 阖府并未因一个小插曲而停步,大家洒扫庭除,积攒年货。就算经历了伤心事,可日子该过还得过。难道因为死个人,新年就不过了么?说句不好听的,惨死的只是一位教书先生,不是主家。大家惋惜哀叹,可毕竟与卓旸非亲非故,只当他命运多舛。 然而浮云卿不这样想。 她的生辰在大寒,过完生辰,四日后就是大年三十。细细想来,半月后就是她的生辰。在过生辰前,她还有许多事要做。她要弄清敬亭颐的难言之隐,要派人将信天游院收拾干净,整理卓旸的衣物。她还想去看看缓缓与素妆,她总觉得,事情没她想得那么简单。 恰好内侍递来口信,说禁中传她过去一趟。 两位婆子领着内侍踅至浮云卿身旁。浮云卿抬眸,见内侍眼生,偷摸问麦婆子:“先前往府里跑的,不是苍巴和明吉这俩人么,怎么突然换人了?” 麦婆子小声回:“明吉那厮与韩从朗是一伙的。听说韩从朗出事那日,明吉与他往来的书信被一位环卫官抖了出来。那时听及巩州兵变,京城人心惶惶。其中内情,奴家不清楚,只知道后来明吉被关在诏狱,跟他走得近的内侍都受刑而死,唯独明吉好好地活着。您离开府邸许多日,京城的天变了三变。瞧见谁觉着眼生,倒也正常。” 苍巴是通嘉的干儿子,做了几日跑腿活儿,就被调至内侍省,跟着通嘉伺候官家。明吉呢,作为取出新火的人才,三天两头往各大贵胄世家跑。年青郎宠辱不惊,做事利落,浮云卿常塞给他跑腿钱。不曾想,他竟与韩从朗是一丘之貉。 新来的内侍拿不准浮云卿的心思,沉声催促道:“殿下,您接过旨就准备出发罢。” 浮云卿应声说好,一面吩咐麦婆子时刻关照敬亭颐。 这厢踱将北落门,正好碰见朝官下早朝。 金车偎着宫墙,浮云卿掀开车帘,偷摸听着朝官之间的攀谈。 “施枢密与荣殿帅都因子女遭了殃,都说养儿防老,这还没等闺女出嫁呢,就被倒打一耙。” “最惨的还是韩相,深得官家信任。结果呢,儿子大张旗鼓地造反,被烧得不成人样。儿子死得轻松,连累他老爹全家蹲大牢。” 京城常年安逸,数日出不了一件大事。现在荣施韩三家成了今年最大的笑料,朝官们上朝不敢说什么,背地里议论声能掀翻天。 兀自听了许久,浮云卿才发现事里的不对劲。 她知道,素妆投奔韩从朗并未告知家人,甚至连归少川都不知这事。而韩从朗在韩斯面前是一套,背后又是一套。韩斯本就对这个私生子不上心,所以根本没对他起疑。但荣家的情况,绝不是朝官所言。 荣家串通一气,缓缓没做实质性的恶事,但荣常尹却私自调军,为虎作伥。 事情传来传去,最后全都变了味。要想探清真相,只能当面对证。 待朝官稀稀散散地走远,金车才辘辘朝后宫驶去。 官家要她去仁明殿,却没说找她来有什么事交代。不过浮云卿想,就算官家无事告知她,她也会窝在官家身边喋喋不休地问。 仁明殿离慈元殿近,两座殿阁中间夹着一道长长的游廊。站在殿门外,示意宫婢去通报时,遥遥望见游廊底下有几位老道士,揿着黄符纸来回比划。未几,又有几个年青的小道士费力地搬来锁链,跟老道士说着话。 难道后宫闹鬼了? 浮云卿蓦地打了个哆嗦,来不及细想,就被宫婢请进殿里。 甫一进殿,浓厚的檀香味就往浮云卿鼻腔里跑。殿内搁着几座小火炉,木柴噼里啪啦地烧着,时不时迸溅出些许火星子,不过都被炉罩压在里面。 那头圣人,贤妃,淑妃仨人正捧着建盏呷茶,而官家挤在仨人中间,掀着书页默读。睐及有道身影走近,四人不约而同地抬起眸。 官家欣慰地笑了笑,亲自掇来条杌子,摁着浮云卿瘦削的肩膀,叫她坐下。 “朕知道,你心里有许多困惑。今日把你叫过来,就是专门给你解惑的。”官家开门见山地说道。 见他胸怀坦荡,毫不避讳,浮云卿倒罕见地犹豫起来。 贤妃捧着黑釉盏,满眼心疼。 八月,官家意味深长地同她说,待九月初九秋猎,他要给她仨说件大事。然而在琼林苑,他却遮遮掩掩,说:“有这回事吗?朕不记得了。” 贤妃了解官家的脾性。他年青时忘性就大,年岁渐长,更记不住事。所以那时他称忘了要说什么,贤妃并未多想。 秋猎后,小辈们聚过几次,贤妃一下就发现了其中的不对劲。只是到底哪里不对劲,她又说不上来。听及浮云卿出门远游,她只当是去散心。如今才发觉,原来这竟是场巨大的阴谋。而操控全局的人,正是官家。 贤妃心乱如麻,“平安回来就好。年前好好歇着罢,把身上掉的肉都养回来。至于困惑,年后再说。” 浮云卿想,好不容易来一趟,不能耽误大好的时间,因问官家:“爹爹,您与兄姊们为甚要瞒我呢?您明明早就知道驸马的真实身份,您能告诉兄姊,为甚不告诉我呢?甚至还联合兄姊们独独瞒我一人。” 真正的原因官家当然不会告诉她,只是扬声解释道:“这事是爹爹做得不对。二月,朕就踅摸到了敬卓两人,仔细考察一番。俩人文武双全,谈吐非凡。朕想,这般优秀的男郎能当你的先生。三月,朕把两位男郎送到公主府。后来才查出俩人隐藏的身份,叵奈那时你执意与敬亭颐成婚,朕不好介入,只能由着你去。这些日子,朕一直派人观察敬亭颐。他真心待你,朕想,这就足够,往事不再计较。秋猎前,朕发觉他另有目的,于是在琼林苑闭门说事。瞒着你,是怕万一告诉你,打草惊蛇怎么办?他是个危险人物,不能轻举妄动。” 浮云卿说不止如此。回想起在兴州所见,她仍觉着亲自经历的事颠覆了过往的认知。 “驸马说,禁军与虢州军合力平定燕云十六州。燕云十六州自建朝以来,都属辽国疆土,什么时候变成了国朝的地盘?再者,您既然知道驸马的真实身份,那一定能查出来他手底下有数万虢州军。虢州军是叛军,您与驸马之前做了什么交易,竟能让叛军与禁军共事?” 官家低笑一声,“看来驸马还是对你有所隐瞒呐。” 他说道:“驸马与萧绍矩做了场交易。驸马托你向荣缓缓求来药方,没错罢。那药方能治萧绍矩与越国公主的病。药方给萧绍矩,萧绍矩将燕云十六州归还国朝。前历朝,十六州地域就被契丹人掠夺过去。说到底,十六州都是我们的地。萧绍矩一颗心悬在越国公主身上,他并不关心十六州归属于谁。不过这事不能声张,否则辽地与国朝都会掀起动乱。” “至于数万虢州军……”官家满不在意地嗤笑一声,“他有兵马,难道朕就没有吗?他敢造反,朕就第一个将他打得落花流水。”旋即话头一转,“小六,朕知道你待他还有情意。朕放任叛军跳脚,只是想给你多争取些时间,让你劝劝他。朕不怕打仗,但说句实话,叛军禁军,不都一样是人命吗?临近年关,你也知道过好年是国朝百姓最在乎的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如今能劝他走回头路的,只有你一人。朕的意思,你懂吗?” 听罢这番话,女眷们皆瞠目结舌。军国大事与小情小爱,被官家强行捆绑在一处,颇有种不靠谱的意味。 圣人蹙眉说:“小六待他有情,那他呢,纵使他待小六有情,难道会为了小六,放弃造反吗?纵使他想放弃,叛军还不同意呢!官家,你想想驸马的身份。他是前朝皇子,为了复国接近小六。如今真相大白,你半句不提和离,反倒催着小六劝降。未免太不厚道了罢!” 淑妃附和说是呀,“您这不是养虎为患嚜。” 浮云卿也说实在荒谬。 几人叽叽喳喳地否定官家的话,贤妃反倒一言不发,把官家的话碾碎思考。 定朝建朝以来,没经历过大的战争。五十年富庶安逸,百姓与军兵都被养得磨失了锐气。别听官家说得底气十足,实则若两军真打起仗,禁军与各地厢军未必战胜叛军。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而国朝的军兵,更像是何不食肉糜的暴发户。加上国朝重文轻武的风气,哪里会敌得过虢州军。官家的意思是打仗不如招安,能动嘴皮子就不动拳脚,对两方都好。 所以这是一场豪赌。 在官家的遮掩下,几人到最后也没商议出个所以然来。 浮云卿眉头蹙得能打几局官司。她心里甚至有个荒唐的念头——大家都疯了吗? 她疯了,敬亭颐疯了,一向理智冷静的爹爹也疯了。她看不透任何人的想法,那些说辞荒唐可笑,没解她的惑,反倒把她的心扰得更乱。 相较于浮云卿的惊慌失措,官家倒显得无比淡定。 他慢慢呷着茶,“从始至终,敬亭颐都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这大好江山,只要他想要,十之八九都会被他吞入囊中。年青时,朕或许会与他拼上一拼。可朕年纪大了,有些事力不从心,也就不愿计较了。朝局变幻莫测,满朝文武看似忠心耿耿,实则背地里不知道怎么骂朕呢。朕需要招安,把敬亭颐这个人才招过来,为朕所用。” “就说说朕信任的韩相,施枢密与荣殿帅这仨人罢。平心而论,朕待他们仨不够好吗?可看看他仨,都给朕捅了什么篓子。这家儿子造反,俘虏朕的女儿。那两家女儿勾结逆贼,胆大包天。养不教,父之过。如今朕把他们都关在诏狱里,他们寒心,朕也寒心!” 所以这就是为君者的厉害之处,不动声色地转了话头,偏偏没人起疑。 浮云卿正想提缓缓与素妆的事,就听见官家这番话。她想开口反驳,荣家勾结逆贼的罪过,不在缓缓一人身上。可若把实情全盘说出,良心又过不去。原本罪在一人,牺牲最少。她要是说实情,不是害了所有人么…… 犹豫间,紧闭的殿门蓦地被宫婢叩响。 “道士们都准备好囖。”宫婢禀道。 官家见浮云卿一头雾水,便出声朝她解释:“韩从朗死不足惜,只是留下一堆烂摊子难以收拾。朕已命刑部与大理寺联合查案,不冤枉任何一个人。不过眼下,这几家宅邸都被抄了,金银财产充国库。查抄荣家时,在荣缓缓的卧寝发现她大搞巫蛊之术。那时你还没回来,这事在京里闹得沸沸扬扬。老道士说,留园不干净,需得摆阵除邪灵。若在平时,这等三教九流之事不值得花费心思。可偏偏临近年关,家家的眼都盯着留园。没办法,只能请道士摆阵做法。拢共要摆三次阵,如今只剩最后一次了,几日后立马做。” 浮云卿噢了声,说原来如此。 细细想来,她倒觉得官家说得有理。一年到头,百姓就指望着过新年除晦气。时候越是关键,方方面面越是不能出错。所以她认同官家的话,若能化干戈为玉帛,那诸方皆喜。 她相信,亲人不会害她。大家欺瞒她,的确是为她好。另一方面,她是国朝的公主,她得为百姓的利益让步。百姓想过安乐日子,无论付出什么,她也得让百姓得偿所愿。 只是敬亭颐当真会听她的话么。他有那么爱她么,甚至爱到为了她,甘愿放弃筹备数年的造反。 官家让她好好想想,权衡利弊。帝王的话语常常蕴藏着许多种含义,他其实没给她做选择的机会。 帝王让她劝敬亭颐,劝不成,他会诛杀敬亭颐。这是最坏的结果。 从仁明殿出来时,万里苍穹又开始飘雪。 宫婢给她撑着伞,静静地跟在她身后。 浮云卿停脚,侧眸睐宫婢。宫婢的手指被冻得红肿僵硬,衣裳被雪花洇湿,直打哆嗦。 “天怪冷的,你回去罢。剩下的路我一个人走。” 宫婢说那怎么行,“从这里到北落门,还有好长一段路要走呢。您一个人撑伞,手指暴露在外,会被冻皲裂的。” 浮云卿把伞柄摁到宫婢手里,“撑着伞回去,熬点姜汤喝,暖暖身。” 宫婢无奈,只得快步折回。 浮云卿戴上氅衣兜帽,兀自朝前走去。手揣在厚实暖和的衣衫里,冬靴踩着薄薄的雪地,吱吱作响。 临走前,官家大发慈悲,说明日会破例,允她去诏狱探视素妆和缓缓。 毕竟事情还没查清,施荣两家尚未定罪。官家仁慈,想叫浮云卿出面,问出隐情。 小姐妹之间不耍心机,有些事,刑部那些大老爷们儿问不出,但或许能被浮云卿问出来。 对于这两位小姐妹,浮云卿心疼,不解,唯独没有怨恨。 人人都有各自的立场,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她执着地相信,素妆与缓缓不是十恶不赦的坏人。 韩从朗说,俩人接近她,仅仅是为了套话。浮云卿对他的话半信半疑。她比韩从朗这厮更了解与她相处数年的好姐妹。就算目的不纯,可素妆与缓缓从未做过伤害她的事。 素妆饱读诗书,教她许多道理。若非缓缓提供药方,燕云十六州至今仍是辽国的地盘。 三人行本就艰难,她竭力不偏不倚。可人心本就是偏着长的,素妆与缓缓相比,她还是与缓缓更近些。 缓缓请仙,在外人看来是大兴巫蛊之术。可于缓缓而言,许太医是她的救赎。缓缓与许太医帮国朝夺回十六州。就事论事,她也算国朝的大功臣囖。 素妆孤僻,原先浮云卿以为,素妆待在家里读书写字。后来才知,她日日都黏着归少川,俩人游山玩水,不亦乐乎。与情郎相处时间多,自然会忽视姐妹。浮云卿偏向缓缓,实在正常。 遐暨北落门,车夫瞥见她的身影,赶忙搬来脚蹬,让她上车。 匆忙半日,再踅回公主府,总算听见了个好消息。 敬亭颐醒了。 第105章 一百零五:攻心 ◎不好听的说法叫圈禁。◎ 浮云卿总嫌府邸里游廊多。有时心情急切, 偏偏无法一步跨过长长的游廊,只能三步并两步地走,越走越急。而今, 她倒感谢游廊给她思考的时间。 当下的情况无比复杂。 家里住进一位野心勃勃的乱臣贼子,而亲人劝她抛去过往芥蒂, 与乱臣贼子好好聊一聊。 万一能把他劝回来呢…… 想得荒谬,但浮云卿也希望这事能成真。在更大的谎言面前,身份上的欺瞒也就没那么重要了。她用那句自己捏造的真理,不断麻痹自己的心。 “人人都有各自的难言之隐。” 爹娘兄姊欺瞒她, 素妆缓缓欺瞒她, 她敬爱的两位先生欺瞒她。好人恶人,仗着她心里不设防, 穷尽一切法子压榨她。到头来,在她面前哭诉,说:“我是为你好, 我实在走投无路。” 她恨不起来, 那些欺瞒她的人,都是她极其在乎的人。 就算不说他人,但她自己也不真诚,不是么? 她罔顾敬亭颐意愿,仗着自己的皇家身份,将他锁在自己身边。那时她的确把敬亭颐当作一个新鲜的玩物。兄姊们的婚姻各有各的不幸,她偏要向大家证明,她的婚姻是十全十美的。因为她的玩物郎君, 不会也不能拒绝她。 倘若那时不冲动, 再考察考察, 兴许后来的一切糟心事就不会发生了罢。 谋逆是重罪, 一旦案情水落出,施荣两家性命不保。卓旸惨死的事实已经足够令她痛心,她不愿看施荣两家人被处刑,更不愿看敬亭颐似卓旸那般,走得匆忙潦草。 拢紧氅衣及至群头春时,女使正在扫台阶上的厚雪。 群头春院最扎眼的是几株油松树与树旁的小亭。如今油松枝桠处堆满了雪,而亭里,坐着一位男郎,持白子下棋。 满院不是冰凌就是雪沫,银的白的,几欲叫人望花眼。 可男郎的身影无比清晰,深深刻在浮云卿心里。 那人是她想了一路的敬亭颐。 敬亭颐披着鹤氅,头发用一根丝带挽着,垂落到身侧。隔得远,他的神色有些模糊,动作却轻柔优美。 原本思路清晰,想与他推心置腹地说说其中利害。可看他那副可怜样,自己又不忍心开口。 抛却皇家身份,她有什么资格要求忍辱负重数年的前朝皇子,为当朝百姓着想,从而放弃造反呢? 站在原地怔愣时,那头敬亭颐机警地侧过眸,朝她勾勾手。 浮云卿深吸口气,坐到他面前。 她不懂变幻莫测的棋局,因此想:一个人也能下棋吗? 垂眸细看,方正的棋盘上布满黑白棋子,黑子紧紧绕在白子周遭,而白子亟待冲破困局。 所以这是一人分饰攻守两方。 起初,俩人谁都没说话。 棋罐里的棋子一个接一个地落在棋盘里,渐渐全被掏出,成了个空罐子。 观摩半晌,浮云卿后知后觉地发现白子原本有下天元的时机。白子先行,完全可以持先手下天元。虽不厚道,但若以获胜为目的,下天元完全是制胜招数。 一子慢,子子慢。最终白子困囿于黑子的围堵中,惨败。 一盘棋下完,敬亭颐收回手,没有下一步动作。 待他收手,浮云卿抻起手,随意挪动黑白子,摆成奇形怪状。指节拨动,一个僝僽的哭脸就直愣愣地摆在敬亭颐面前。 “您去禁中一趟,应该了解了目前的情况罢。”敬亭颐澹然说道。 烧刚退,他就踱到亭内,下了许多盘棋。 无论持黑子还是白子,每一步,他都下得审慎。棋子落定前,他想了无数种造局破局的手段,却从未遵循天衣无缝的巧妙方法,反倒愿意随波逐流,走一步算一步。 明明能抢占先机,却甘愿困囿于四方天地里,等着被裁决,等着被宣判败得落花流水。 他何尝不是黑白棋子呢? 敬亭颐眸中深意翻腾,他什么事都看得通透,却没说半句解释的话。垂眸观局时,眼眸里阗挤着哭脸。他静静看了很久,旋即捧起一把棋子,放在棋罐里。 浮云卿艰难地吞咽了下。她不信敬亭颐会看不出这张哭脸就是她。她两方为难,里外不是人。有些话不好明说,只能借棋子抒情。 “爹爹让我劝你,做事要三思。”浮云卿不自觉地扣紧衣袖,故作镇定。 她说:“为什么要造反呢?为了权势么……国朝驸马都尉只能做一个散官,你是不是觉得做散官委屈你了?我无权,空有一个响当当的头衔。在仕途方面,不能助你平步青云,不过并不是无计可施。只要你我和离,我定会朝爹爹引荐你。爹爹疼我,他会让你先做京官。做几年京官,哪怕政绩不功不过,你也能当朝里的肱骨大臣。还是想要金钱……可你不像是缺钱的模样。” 有些话,一旦开了闸就再也停不下来,必须一口气说尽兴才好。 浮云卿猜不中敬亭颐的心思,干脆说起自己的想法。 “若不是为金银权势,那你是不是看不惯百姓受苦,想把他们从水深火热之中解救出来?这场变法,由韩相一手操持,爹爹全力支持。起初效果是好的,后来颁布的律令愈来愈极端,有些州郡渐生歪邪风气,于是有几位朝官提议,不要事事一刀切。可为时已晚,覆水难收。你是我的郎君,离爹爹近,有什么话是不能当面说的呢?” 后来絮絮叨叨说了许多种猜想,没一种能说进敬亭颐的心坎。 不是为金银权势,因为他本身富可敌国。不是为解救百姓,天下人生死与他何干?他并不想独自力挽狂澜,做普度众生的救世主。 敬亭颐轻声说:“也许是一种执念罢……” 惠嫔爬上刘岑的床,不是因为儿女情长,而是恨□□的暴行,蓄意报复。所以敬亭颐是在滔天恨意里出生的孩子,所有人都告诉他要造反复国。昔日耻辱仍历历在目,刘岑一遍接一遍地给他讲太.祖的伪善暴戾。 敬亭颐有时想,那些屈辱的过往与他有甚关系?上一辈的恩恩怨怨,为甚要延续到他这一代,甚至往后无数代。刘岑告诉他,这就是他背负的使命。人为完成使命而来,他若不反,会遭大家唾弃。 一遍又一遍地洗脑,到最后,敬亭颐都听了进去。不为其他,这只是一种执念。 浮云卿问他造反的缘由,他只能用虚无缥缈的执念回应。 他与浮云卿立场不同。在她眼里,世道虽多起混乱,但仍旧称得上盛世。在他眼里,大多地方,百姓安居乐业,吃得饱穿得暖。他好像没有造反的必要,但执念在此,他不得不为。 敬亭颐了断地说道:“您不用再煞费苦心地劝我回头,我早已没有回头路可走。” 浮云卿蹙起眉头,满心不解,“什么叫没有回头路可走?我这不是在给你造路么,就连爹爹他都在给你造路。” “您与我的身份搁在此,我们注定是两方人。”敬亭颐决绝道。 说罢,强忍的咳意急不可耐地窜了出来。他掩面咳了几声,脸颊浮现一抹轻微的红意。 局面僵持之际,他不介意对浮云卿说些真心话。 “没几个人做事能全按照自己的心意来,大多数都被裹挟在浪潮中,起伏漂落,根本无法由自己决定。”他感慨地说道,“我只是浪潮里一滴微不足道的水,来去身不由己。有些事,并没有您想得那么简单。” 言讫站起身,抬眼望着油松,怔忡出神。 “世道混乱,这些时日,您就不要出门了。万一又有哪个人走到您面前,给您扇阵耳旁风,您又得磨破嘴皮子,劝我回头。” 浮云卿早已习惯他的言行不一,并未把他暗藏深意的话听在心里,反倒侧眸睐他颀长消瘦的身影,自顾自地想事情。 大夫说,敬亭颐这次病得重,一定要好好休养。否则但凡来场雪,人就会丢半条命。病因尚且不明,不过浮云卿想,无非是受凉染寒,加之心事过重,种种糟心事堆积在一处,心火攻心。 浮云卿冷眼看着她这个倔强的郎君。身子都糟成这个样了,还想着造反,异想天开! 恍神间,她发现敬亭颐鬓边又长了根白发。 “年纪轻轻的,大好前程不要,非得堵上所有,这又是何必。”浮云卿低声感慨道。 敬亭颐只是叹气说她不懂。 温室里被精心呵护培养的花朵,没尝过风吹雨打的心酸滋味,怎么会了解干草所想。 掐着手指头算,他定下的时间该到了。 “仅凭几位花拳绣腿的护卫军轮班守门,根本无法保障阖府的安全。” 闻言,浮云卿猛地站起身,踅到他身旁。心里隐隐落着一种猜想,她颤着话声问:“所以呢?” “所以……”敬亭颐的目光转到她惊慌失措的脸庞上面,“我派了些人过来,时刻守护您。” 守护是好听的说法,不好听的说法叫圈禁。 话音甫落,岑寂静谧的公主府邸,蓦地闯进许多身穿前朝甲胄的军兵。 浮云卿一眼就认出,这些正是虢州军。 “你竟把虢州军带到了京城里?”浮云卿惊得连连向后退,却被敬亭颐拽住手腕,动弹不得。 “当然。过新年辞旧迎新,大家都期盼新鲜事纷至沓来,既然如此,我得加快进程。我想在年三十前,把一份厚礼送给百姓。” 当然,他不会像韩从朗那般粗鲁,在浮云卿手腕脚腕上都扣上锁链。他有更高明的方法——攻心。 作者有话说: 阳了,发烧艰难码字,等烧退了再修修文。 第106章 一百零六:笃定 ◎在对付敬亭颐这件事上,从没失过手。◎ 于敬亭颐而言, 爱一个人,爱到极致,念想最强的不是放她自由, 而是自私地占有她。 他极度缺爱,因此但凡有人给他施舍点爱, 他就感动得恨不能掏心掏肺。 他从未享受过母爱,可虢州庄里每位年长的妇孺,都曾慷慨地给予他独属于女人的关怀。等啊等,终于等到个报恩的好时机。有次庄里被洪水淹了, 他左肩背着锅碗瓢盆, 右肩背着床褥衣裳,脖上还套了块破铜烂铁, 一趟趟地给妇孺搬行李,少年挺直的腰杆差点被行李压弯。那次后,新旧伤一起复发, 落下了很严重的病根。 他享受到的每份父爱, 都逼迫他负重前行。长辈们卷着烟杆吐气,烟味往他鼻腔里窜。不好闻,想逃跑时被刘岑死死摁着,“听,把定朝造的孽都听在心里。”他无欲无求,常常觉得活得像行尸走肉也不错。可他无比想报父爱的恩,于是掂起笔杆长枪,把不感兴趣的事做到极致。 卓旸是他的好兄弟。他喜静, 而卓旸最爱与同龄人成群结伴, 往这处捅个篓子, 往那处捅个篓子。卓旸想当山大王, 梦想是包下一座山头,从山坡滚到山脚,沾一身狗尾巴草。爱热闹爱动的人,总会闯祸。敬亭颐呢,就给卓旸收拾烂摊子。后来共同经历许多危险事,九死一生。兄弟交心过命,不过如今他已还不清卓旸的情。 亲情,友情,尚能令人保持理智。偏偏在爱情这事上,他磕磕绊绊,哪怕摔得浑身淤青,还是会不断追求。 所以浮云卿与旁人是不同的,甚至在他心里,占得独一无二的地位。 既然独一无二,他又怎么会把那些低劣的手段对她施展。挂个笼与锁链,幼稚粗暴。他走的是另一条路,他要攻落浮云卿的心。其实说“攻”不足以外化他的心思,不如说是“囚”。浮云卿的心里住着许多人,他曾想清除那些人,但这样做会伤了她的心。 他自愿画地为笼,做笼中雀,被浮云卿所囚。 再恍回神,虢州军已经列成两队,整整齐齐地站在亭前。 内宅能进叛军,说明京城里已经快要沦陷。 观敬亭颐这副胜券在握的模样,浮云卿心里就落了个底。 官家有法子牵制他,他也有无数手段反牵制,甚至能反将一军。 他还能大气不喘地站在她面前,说明虢州军已经牵制住了禁军。只要他想,国朝的风水随时会变。 敬亭颐倒没顾虑这些。他将一个坠着穗的雕花铜球塞到浮云卿手里,让她收好。 管它是情物还是赃物,谁愿意在这时候接受来路不明的物件!浮云卿赶忙张开手指,想把铜球抖落在地,可手指却被敬亭颐一根根地掰拢。这下倒好,挣脱不开,她只能握紧这个微微发热的铜球。 暖暖的,像个小型汤婆子。哪曾想握了会儿,头脑就开始发懵。 最后一眼,睐见敬亭颐稍稍张开双臂,等她晕晕乎乎地砸过去。 眼前倏地昏黑一片,嘈杂的声音被隔绝在外。手指一松,铜球就滚落在地。触地,反弹,清脆的铃铛声叮铃作响。最后铜球埋在雪里,而浮云卿也直愣愣地砸进敬亭颐的怀里。 那头麦婆子被军兵挡在院外,睃见浮云卿的异样,吼叫道:“你对公主做了什么?” 敬亭颐搂着浮云卿软瘫的身,朝麦婆子“嘘”了声。 “她需要休息。” 他的眼里一下没了温度,射向麦婆子的目光冰冷复杂,叫她打了个寒颤。 她紧咬着后槽牙,面目狰狞,“你若敢伤她……若敢伤她……” 下面的话却说不出口。 在富贵人家当差的婆子,待遇比员外家的妾室还好。尤其遇上个浮云卿这么好的主家,更活得心宽体胖,哪会有遇见危险的时候。今下局势突变,麦婆子想斥出几句狠话,却发现她根本没力量威胁敬亭颐。 若敢伤公主,她会拼上一条命,哪怕鱼死网破也得闹上一闹。可就算豁出命,也无法对敬亭颐造成半点伤害。 敬亭颐自然也想到这点。他轻蔑地乜着麦婆子,话语却难得真诚。 “我不会伤她。”言讫,抱起浮云卿往卧寝走。 这时麦婆子猛生巨力,推开军兵,绕到敬亭颐身前阻拦,“你想怎样?我告诉你,你脚下是天子的土地,你敢有异动,天子不会饶你的!” 弱兽竭力挣扎的模样,可笑又凄惨。敬亭颐扯了扯嘴角,“她需要休息,我不会伤她。至于天子……” 他讥讽地说道:“天子又能奈我何?若天子拦我,我亦不会对天子手下留情。” 他们眼里无所不能的天子,却用极其卑劣的手段坑蒙拐骗。天子又如何?脱去一身黄袍,不过是左右逢迎的墙头草罢了。何况这个天子,并不是他甘心臣服的天子。 风水轮流转,明天到我家。无非是气运好差,他最看不得旁人拿天子做倚仗。 麦婆子枯着眉心,无可奈何。她那点本就稀薄的锋芒,被敬亭颐几句狂妄的话磨得半点不剩。最后只能无奈地感慨一句:“时也,命也。” 一旦说出这句话,便是投降的前兆。敬亭颐心下了然,睇军兵一眼。下刻,军兵就尽职尽责地捆住麦婆子的手脚,将她押到院外。 大半晌,没一个人待在卧寝。因此甫一踢开门,萧瑟冷清气就扑面而来。 敬亭颐将浮云卿放到柔软的床褥里,熟稔地捞开被褥,盖在她身上。继而掖好被角,把她裹得像含苞待放的花骨朵。 认真看看这间屋罢。床褥是他铺的,衣裳簪珥是他整理搭配的,就连茶具摆放的位置,也是他精心布置。他了解浮云卿的喜好,也知道如何深挖她的喜好,并在这个过程中,不动声色地掺杂进他的喜好。 数旬翩然而过,他留下的痕迹处处可见。她早已离不开他了,只是她尚不清楚这个事实,旁人也不知。 他的身阻拦不住她去任何地方,但他早已窜进她的心里,那是无法抹去的印记。 再踅出门外,阖府仆从齐聚群头春。仆从被捆住手脚,身子颤抖,可眼里恨意半分不减。 敬亭颐长身而立,等到檐铃被风吹响,他才沉声道:“我不会伤你们。” “你们只要待在府里就好。” 大家当然不信。嘴里没被塞布条,一时破口大骂。你一句我一句,无非是骂辜负了大家的信任,背叛了真心待他的所有人。 骂得最狠的,不是汉子女使,而是两位婆子。她们俩算是仆从堆里最了解敬亭颐的人,知道假大空的话骂不进敬亭颐的心,于是将话头引到浮云卿身上。 禅婆子立眉瞪眼,往前挺着身,像只被烫得半熟的虾。 “驸马?呸,我看你是德不配位!等公主醒了,你就等着被休罢!你做建朝以来第一个被妻子休的男郎,这次让你青史留名。” 麦婆子手腕被麻绳勒得生疼,可仍竭力挣扎,冲着敬亭颐发泄怨怼。 “公主最恨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人,你要让她恨你吗?” 然而就算差点磨破嘴皮子,也没能让敬亭颐收手,反倒见他愈发冷漠,脸阴得能拧出几桶水。 他不在意外人如何评价,哪怕骂他爹娘,骂他祖宗十八辈,他都毫不在意,甚至觉得可笑。 他在乎的那个人,安静乖巧地躺在床榻里。骂就骂罢,反正他不会收手。 他早已没有回头路可走。 院外风起云涌,院内风平浪静的生活过了两日。 当晚浮云卿就醒了过来。她的脑子装不下太多事,偏偏那些大事小事都爱往脑里跑。 一会儿爱,一会儿恨,一会儿无奈…… 欹在床边想事时,侧犯端着桕烛盏走进屋,开口问:“公主,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啊?” 暗黄的烛光一晃一晃,顺着床幔往上爬,爬到浮云卿紧皱的眉间,快要把她从头烧到尾。 该怎么办,还能怎么办。 浮云卿拢紧被褥,拍拍身侧的褥子,叫侧犯坐到她身旁。 她给侧犯分析一番局势,又开口说:“遇上他,就别想正面反抗囖。他的脾性我了解,吃软不吃硬。你若硬要硬碰硬,到最后只会把自己给折进去,得不偿失。不过咱们可以背地里动心思。我想,表面待他如常,背地里与禁中联系。” 好方法,公主真是绝顶聪明。侧犯朝浮云卿竖起一个大拇指,旋即问:“待他如常,是怎么如常?背地里与禁中取得联系,可该怎么联系?” 听过侧犯这番话,浮云卿尴尬地笑了笑,“放心,我了解他。对付他这事,交给我。你们呢,就找准时机,趁军兵松懈,溜出府,打探打探外面的情况。再悄摸溜回来,待我整理好所有情况,我自会去禁中一趟。” 她拍着胸脯,坚定地说道:“我从没做过信心十足的决定,可在对付敬亭颐这件事上,从没失过手。” 她可不是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废物。这十六年,别的没学会,偏偏学会了拿捏各种人的心思。 心底有种声音,越来越响。 敬亭颐在虚张声势,他根本不会反。所以她不恨他,看他过得如履薄冰,做了一场又一场戏,她只觉得心疼。 唯一未知的事是,从虚张声势地反到光明正大地不反,在这个过程里,他要塞进些什么事件,才能使各方都信服。 这两日,她所谓的待他如常,是一遍遍地质问他,“你到底要做什么?” 疑惑,不解,慌乱,这是她该有的正常反应。 要真比起谁做的戏真,浮云卿不输任何人。敬亭颐做戏,那好,她也做戏,看看谁先站不住脚。 不曾想,第二日晚,她露出了马脚,敬亭颐也难得慌乱无措。 作者有话说: 接下来就是文案剧情~ 第107章 一百零七:碾碎 ◎文案剧情。◎ 是夜, 京城各处瞭望台狼烟四起。黑魆魆的烟雾像团黏糊的鬼影,裹挟着呛鼻的气味,扑向四面八方。百姓趿鞋下榻, 躲在篱笆里朝外望。他们安逸惯了,觑见狼烟, 竟大眼瞪小眼,一时都忘了点狼烟意味着什么。 后来看见禁军齐聚校练场,大家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噢, 原来是有人起兵造反了。要逃么, 敌人已深入腹地,逃亡还来得及么。怎么逃, 逃去哪,要带上看家宝贝,还是穿好衣裳就走。 这样想着, 竟是直愣愣地待在自家院里, 谁都没舍得动脚。 那头禁军急匆匆地窜到长衢小巷,只要是有人有路的地方,都挂上了明亮的珠灯。子初夜深,大多人家已经歇息好,打上了呼噜。京城御街一片夜市多,灯火通明。剩下的地方都灭了灯,昏黑一片。如今黑暗地骤然被点亮,整个京城像炉膛里即将淬好的窑器, 哪里都亮得刺眼。 国朝的甲胄繁琐, 冬天也比夏天穿得更厚更沉。一层套一层, 上身的拢共有九层。禁军里大多都是身材高大, 肌肉虬结的年青男郎,穿上甲胄,臃肿得恍若一条蠕动的蚕。副统领江舵朝来人掖了掖手,“正统,确定是驸马敬亭颐造反吗?那批军马出现得措不及防,我怕其中设有埋伏,不如先按兵不动,观摩观摩情况。” 被称作“正统”的那位,年纪较长,约莫三四十岁,是李贤妃娘家的大哥,李议珖。所以这样算来,他是浮云卿的大舅。李议珖呢,打小就与贤妃不亲近。官家给贤妃面子,才将他从兖州调到京城,做了几年武散官,碰上浮云卿出生,官家大喜,借机封他为禁军正统领。 国朝官场有不少讲究。正官一般由官家或肱骨大臣亲自提拔,而副官,大多是靠自身的本事一步步升上来的。李议珖沾了姻亲关系的光,偏偏不认贤妃的人情。今下见浮云卿府里出了问题,心里窃喜,严肃说道:“不是他,还能是谁?他穿着前朝甲胄,骑着高头大马,那嚣张模样,我不会记错。按兵不动?你的意思是,等京城沦陷,我们再带兵反击?” 模样再嚣张,江舵也没亲眼看见过。他与敬亭颐这厮只见过一面。那时敬亭颐毒发,虚弱地欹着洞壁。这样文弱的男郎,说他能拥兵造反,江舵万万不信。 江舵皱着眉头,说道:“好,就算是他……现在要逼退叛军,难道不得先向禁中请示一声?禁军的主子是官家,总得问问官家的意思罢!” 李议珖无语扶额,“好,你去请示罢!你有请示的功夫,人家有攻城的功夫。等你折回来,这天下就改姓叫敬了!” 这一出活像闹剧。狼烟起,禁军匆忙集合。严阵以待,却迟迟未见叛军身影。去禁中,攻叛军,事情乱糟糟的,人的心思也捋不清。 李议珖与江舵争执半晌,争执之余,不忘派亲信去禁中报信。 禁中同样陷在惊慌无措中。 通嘉老眼昏花,领着文武百官朝殿内走。 推开门扉,却见官家云淡风轻地坐在圈椅里,翘着腿,甚至舒服地哼着小调。 朝廷丢了一个副相,官家旋即提拔出新的副相——曾任苏州知州的吕勐。 正相年老体衰,挂个宰相的名,实际并无实权。所以今下相权都由吕勐一手包揽。 吕勐深谙官家的心思,在诸位同僚激烈地商讨对策时,他一言不发,悄摸往官家身边凑。 殿内颇有风雨飘摇的意味。大家都觉得国朝将倾,还没尝够盛世的滋味,莫名其妙地成了亡国之臣。不算宽敞的宫殿内,阗塞着各种绝望声音。官家摆摆手,叫停大家的议论。 “朕还能坐在这里,说明事不要紧。都听过狼来了的道理罢。这个时候,先别想狼来了往哪里跑,先想想,来的是真狼还是假狼,第一个说狼来了的人,看见的是真狼还是假狼。” 官家这么说,大家再说也无用,稀里糊涂地回了衙门。今晚发生这等险情,谁还能睡得着?干脆坐一夜冷板凳,处理公务罢。 待朝官走完,吕勐才开了口。 “官家,臣打听到了。驸马今夜出去,仅仅是跑到城郊外买了包马蹄糕。假扮驸马与叛军的那几位,臣都已经处理好囖,不会有外人看见。因着狼烟点得突然,正统与副统两位争执不下,都未与‘叛军’起冲突。” 官家欣慰地说好,“今晚是给百姓提提醒。第一次点狼烟,大家不明所以。第二次点,都知道该逃到哪里去了。公主府有没有新情况?” “有几位真叛军溜进了公主府,公主被驸马圈禁在府,出不来。”吕勐说道,“接下来,禁军与公主府都会派人给您通风报信。这些人,臣要拦下来吗?” 官家摆摆手说不用,“禁军不要紧。没朕的旨意,他们不敢贸然行动。至于公主府嚜,就顺着驸马的意思办罢。待在府里也好,一睁眼,一闭眼,事情就过去了。” 吕勐应声说是,踅出殿后,又赶忙叫人灭了狼烟。 他走到李议珖与江舵面前,“点狼烟,是因瞭望台的守卫的确发现叛军有异动。结果呢,竟是几位贪吃的叛军偷摸潜入内城,想偷几个炊饼吃。时间紧,来不及换衣裳。一行人鬼鬼祟祟,甲胄长刀傍手,守卫看错也正常。” 听及此话,两位统领都松了口气,幸好只是一场乌龙。俩人默契地对视一眼,江舵灭灯,李议珖遣散禁军。未几,狼烟味悉数散尽,京城又变成了黑匣子,里面装着惊魂未定的百姓。这就算事情平定了罢,大家长吁口气,重新躺回榻睡觉。 狼烟味飘进公主府里时,浮云卿正闭着眼辗转反侧。 她没闻过这味道,心里兀突突的,总觉有甚大事要发生。 随便披件衫子出屋,院里黑漆漆的,死一般的岑寂。 公主府的院墙砌得高,后院的墙头插着奇形怪状的尖锐物,就是怕有哪个心思歹毒的趁虚而入。墙高,能挡住劫匪,也会隔绝外界的喧嚣。 在眼下这个紧要关头,墙高反倒成了件坏事——叫浮云卿无法分辨府外的局势。 她很想与敬亭颐好好谈一谈,可他总有各种事忙。一天十二个时辰,几乎都在往外面跑,看不见人影。 今下刚走出院,就被军兵无情拦住。 “主家吩咐,您不能出院!” 浮云卿抄着手,疑惑地问道:“临近子时,你们都不困吗?要不你们去屋里睡觉罢,我替你们守值,怎么样?你们心里清楚,我出不去府,所以我还能造出什么动静来威胁你们?” 军兵当然不从。再想开口说什么话时,见浮云卿蓦地掏出个铜球,在他们眼前晃了晃。 紧接着,军兵身子一软,四仰八叉地倒了下去。 浮云卿心想这叫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她醒来时,这个掉落在地的铜球,乖巧地靠在枕头边。 敬亭颐迷晕她,她用铜球迷晕他手底的军兵,一仇报一仇。 她对军兵撒了谎。今晚敬亭颐不在,她想趁此时机,悄悄窜出去。坐以待毙非她所愿,这两日过得无比煎熬,她与敬亭颐僵持着,谁也不肯朝谁迈步。所以今晚,她要破局。 躺在床上,她的思绪清楚。出院后,一路直奔府门口,哪处都不做停留。可如今真出了院,反倒摇摆不定起来。想了想,决定先去信天游院看看。绝不多做停留,只是扫一眼这个冷清的院。 私心作祟,浮云卿猫着腰,将脚步放轻,遐暨信天游。 经过月洞门再往前直走,就能走到她想去的院。哪曾想刚过月洞门,竟遥遥窥见那院里闪着葳蕤的光。 好生生的,总不能是鬼火罢。浮云卿打了个寒颤,仔细遥望,那是昏暗的烛光。 看来院里进了人。 浮云卿捂着心口,这时万分庆幸,院里有座假山能让她藏住身。不知不觉地走到院里,定睛一看,差点吓破胆。 院里那道身影,她化成灰齑都能认出来。她趁敬亭颐外出办事出逃,结果造化弄人,人家正主根本就没出去! 院里,敬亭颐踩着一团蠕动攀爬的物件,眼里满是轻蔑。 浮云卿瞪大眼睛才看清,那根本不像人的物件,是被砍去双脚的死士!他痛得失了声,却仍扭动着身,竭力往外爬。 敬亭颐不屑地开口说:“有胆做内鬼,没胆承担后果嚜……” 下一刻,他拔剑出鞘,狠狠刺向死士挣扎的身。这一剑刺得迅疾狠戾,死士当场断了气。而敬亭颐还嫌不解气似的,在拔剑的同时,踩着死士紧挖着地面的手指,一点点将其碾碎。 有些场面,听旁人说与自己亲眼见,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效果。 血腥味隔着一条青石板路,直直飘进浮云卿的鼻腔。难闻,恶心,呛人得紧。一时没忍住,浮云卿轻咳出声。咳一声,咳意便再也止不住。没辙,她弯着腰,咳嗽声一声比一声重。 忽地有道阴影压在身前,浮云卿慢慢抬眸。 敬亭颐不知何时转了身,趁她不曾防备,慢慢踱近她身边。 他难得露出跟从前一样的笑,恍似他还是曾经温润如玉,无底线地纵容她的夫子。 然而笑意不达眼底。月光洒在俩人脚边,模糊了一切轮廓,却把敬亭颐的眼神勾得无比清晰。 他眼里像淬了冰,难得向她解释,“死士不忠,臣杀之,公主无需担忧。” 第108章 一百零八:坦白 ◎只在爱着你时,我才是自由的。◎ 无关紧要的一切, 他舍得开口解释。一旦她问回关键话头,他解释的底气又缩了回去。 浮云卿把脊梁骨抵在假山凹凸不平的洞壁上面,犄角旮旯里的雪团被她一顶, 倏尔扑簌簌地砸向她的衣裳。厚襟子被雪洇得三分湿,袖管沉甸甸的, 变成沉重的枷锁,扣着她的手,叫她无法动弹。 在下一团雪即将滑落前,敬亭颐把她拉出假山。浮云卿惊慌失措, 他也好不到哪里去。杀人时的澹然轻松, 在睐见浮云卿那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难得透露出惊讶。惊的不是被浮云卿窥见恶行, 而是自己的失礼。 敬亭颐朝院里说了声,“把尸体处理掉。” 他当然不是对着空气说话。话音甫落,院里就出现几个蒙面的死士。他们对惨死的同行并不关心, 这个负责拼凑尸身, 那个泼水清场。死了个人,到处都是血,有几滴甚至还迸溅到墙上。这不是敬亭颐一贯以来的处置手法。死士动作麻利,偶尔抬眼,见敬亭颐满脸愠怒,霎时面具下的毛孔都抖了几抖。 清场时的血腥味最浓厚,不仅往人鼻里扑,还往心眼里钻。血呼啦差的场面摆在浮云卿面前, 她反应迟钝, 直到死士抬着尸体离开, 才恶寒地拍着胸口, 艰难喘气。 她问:“死士做了什么?” 敬亭颐说死士不忠,想必是说死士对他不忠。人的忠心总要有个归处,对敬亭颐不忠,难道是忠心于官家? “通风报信。”敬亭颐将剑身的血珠擦净,“如今公主府的院墙,是京城里最密不透风的。不曾想,敌人反倒出现在内部。” 浮云卿轻轻噢了声,心里揣摩着敬亭颐的话意。按他的意思想来,那死士应该就是官家的人罢。 被这事一闹,浮云卿也没了出去打探情况的心思。冷丝丝的风拍着她的裙摆,叫她差点站不住脚。浮云卿尴尬地摸了摸鼻子,随意瞥敬亭颐一眼,接着目光就停在了他身上。 以前春意盎然,敬亭颐穿着青袍蓝袍,既有年青人的锐气,也有小长辈的成熟。入冬以来,他常披着大氅,里面搭一件素色袍。氅衣宽松,但凡拢得紧些,里面穿什么颜色的衣裳,根本看不清。不过就算看得清,无非是元青衫苍绿袍。 自从重回京城,每每见他,常是雪色或缟色袍着身。衣袍宽松,放量大,腰间不是配玉革带,就是搭一根弯弯绕绕的宫绦。不像造反头子,反倒像极了无欲无求的道士,差一步就能羽化成仙。他明光甲胄覆身,金银钿大刀砍人的飒爽模样,仅仅是昙花一现。 浮云卿有颗矛盾的心,有时格外不喜素净,在一众素净色里,格外不喜与白相近的颜色。大家都穿白衣往她面前飘啊飘,跟个鬼似的。说句不好听的,她觉得晦气。所以今下开口斥道:“如今公主府都是你的了,看你那狂妄样子,天下都是你的了,你难道不想敲锣打鼓地庆祝庆祝?穿点喜庆的罢,天天白衣傍身,活脱脱一个短命鬼。” 这段时日,她嘲讽过许多句。反正依照她这处境,能做的只有口头上嘲讽。这番嘲讽话,是她说过最轻的。偏偏轻飘飘一句话,将敬亭颐砸成了个落汤鸡。 他垂眸看了看这身装束。袖身,衣袍下摆,到处落着血点子。真是奇怪的人呐,不在意真面目被她看到,反倒在意被她看到时,自己是狼狈的。 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 他曾想过无数次,他是翘首以盼的妃嫔,日夜盼望君王的临幸。旬日里,哪怕只有一晌能把君王盼来,过去那些不要命的等待,也是值得的。可悲的是,他摸不透君王的心思,所以没日没夜地盥洗打扮,每一刻都得是漂亮的,用最美的姿态迎接君王。 这晚,他等来了浮云卿。而他的白袍与佩剑,都带着肮脏的血。他的姿态很失礼,自己都嫌弃这副模样,何谈去讨她欢心? 不过事到如今,已经没有太多时间容许他胡乱想了。 敬亭颐回道:“短命算不上,不过……” 话语未尽,不过他并不打算接着这个话茬说,反倒问浮云卿:“您来信天游,是想做什么?” 浮云卿回:“院里还有他的衣物吗?” 说到这里,敬亭颐就懂了。 浮云卿还是个不成熟的孩子。过去想他,窝在他的衣裳堆里,拱出一个窝。现在想卓旸了,也想要找几件卓旸的衣裳,窜到衣裳窝里,好像只有这样做,才能忘掉已经发生的悲伤事。 怪可怜的。没人安慰她,没有时间容许她嚎哭一场,让她静下来思考。 敬亭颐说都烧了,“卓旸没回来的消息,刚传到府里,府里仆从就把他的衣物都烧了。人走衣也走,不然等到头七,再招惹来不干净的东西。” “头七?”浮云卿眼里没了光亮,愈发落寞,“再过几日,他就走了一个月囖。至今尸骨未寒,来的时候没有家,走了更不知道往哪里去。” 她对敬亭颐说:“我想一个人静静。” 敬亭颐却回:“静一静可以,但一个人不可以。” 这等紧要关头,他真怕她一个人会遭遇不测。偏偏在浮云卿听来,他这是又想动用私权□□她了。 浮云卿噤了声,心想她非得要一个人来回逛。他能怎样,还能把对死士那一套照搬过来,用在她身上吗? 哪知敬亭颐对付她的方法是,她走一步,他跟一步,恨不得踩在她的脚帮子上面,跟她合二为一。 一时不知从哪里窜出来的怒气,浮云卿转身,猛地推他一下。 “不要跟着我!你不是日理万机,忙得焦头烂额吗?天王老子都没你这么忙!既然如此,你还去忙你的罢,不要管我!” 推搡的这下她没用真力气,毕竟心里还存着良知,敬亭颐还是个多重病根傍身的病人呢。不曾想敬亭颐被推得连连后退,然而他半点不生气,反倒如释重负地笑出声。 “我不忙了。”他说,“这几天,我留在府里陪你。” 浮云卿反问:“那后几天呢?” “后几天……”敬亭颐犹豫道,“后几天的事,你不是都知道了吗?” 俩人又打起了哑谜。 浮云卿很讨厌空长一张嘴什么都不说的人。她从小被教育,嘴不是白长的,有误会及时说清,有困惑及时问清。只要长嘴,就不会饿死。偏偏这个方法在敬亭颐这里施行不下去。明明三两句就能说清,偏偏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面说,前言不搭后语。 她的求知欲就那么多,被敬亭颐磨耗尽了,就再难重新升起。 后来几日,她与敬亭颐僵持着,双方都很难堪。 偶尔捱不住窥探的心思,悄摸推开窗棂朝外望,睃见他坐在水井边,浣洗着她的衣裳。 这人真是奇怪。大冷天的,穿着单薄的衣裳,搅和着皂液浣洗。抢了女使的活计,偏偏欣然自得。再一恍神,他已经踱到藤架旁边,拧干衣裳里残留的水,将衣裳夹在藤架上面。 攀膊环着一道劲瘦的身姿,抬胳膊晾衣裳时,腹间肌肉起伏隐隐可见。青筋蔓延的手臂落着皂香的女儿家衣物,半点不违和。细长的指节揿起衣料,赏心悦目。 察觉到背后有道炙热的目光,敬亭颐侧过身,勾起嘴角。 “看够了吗?看够了,就合上窗棂罢。外面冷,不要受凉。” 他像从前那般温柔,不过浮云卿心里明白,他们再也回不去了。 就算敬亭颐不反,就算她忽视他的隐瞒与欺骗。 心境变了,她想的与从前完全不同。 浮云卿揉了揉眼,惊讶地发现,他鬓边又长了根白发。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但他好似完全不在意,绸带捆着头发,晃一晃身,白发就隐匿在了黑发底下。 临近年关,家家割猪羊肉,大吃大喝。她与敬亭颐倒是一个比一个苦命,都比从前消瘦许多。 浮云卿听话地合紧窗棂。 “啪嗒——” 窗扇叶骤然关闭,震得窗台边堆着的雪不迭往下落。 浮云卿心烦意乱地踢倒杌子,梨花木狠狠砸向地面,吱呀,吱呀…… 所以她没听见在合紧窗棂的那一瞬,敬亭颐咳嗽得一声比一声急。 眼下还不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然而病情从不跟着天气走,也不跟着人的心愿走。 敬亭颐摊开手,手心里滩着一团暗红的血。 他什么都知道,但什么都不愿意说。就连逐渐恶化的病情,半句都没跟浮云卿提过。 敬亭颐若无其事地盥了手,血迹被冷冽的水冲走,他搵帕仔细擦了擦。 想过无数次要坦白,可总是苦于找不到一个好的时机。 这晚他又逮到个叛变的死士,很不凑巧,他必须在公主府内处置死士。因着他先前说过,这几天会陪在浮云卿身边,尽管看样子她并不喜欢他的陪伴。 喜不喜欢是一回事,守不守信又是另一回事。已经失信许多次,再这样下去,他真要成信用破产的老赖了。 敬亭颐踩着死士的背,“你是因为什么?” 死士抻着手,艰难地解下面具,梗着脖子瞪向敬亭颐,“你看看我是谁?” 不等敬亭颐说话,他又说:“我是虢州庄那批死士,潜入公主府,准备刺杀公主。而你次次阻挠我的行动,甚至还想杀我……” 虢州庄里的男丁,到了年龄后,会分成三拨人。一拨参军,一拨耕田生子,一拨充作死士。早些年,三拨人都还小,与敬亭颐是一起读书练武的伙伴。被敬亭颐踩在脚下的,是刘师门的小儿子刘英成,是跟他一起求学的刘英成。 敬亭颐眸色晦暗不明,“刘英成,你是因为什么?” 其实答案呼之欲出。刘英成与近日来被他杀死的数位死士目的相同,他们都想把探到的消息报给在邓州驻军的刘岑。 刘岑对他起了疑心,不断派死士来摸清实情。但他不会让他们如愿。 揭下面具后,刘英成什么都没再说。但凡说话有用,磨破上下嘴皮子,他也要说。可他知道敬亭颐的脾性,他心里清楚,敬亭颐心意已决,再难回头。 刘英成一动一动地趴在地上,大有任君处置的决绝之意。 挑断筋脉,卸掉手脚,长剑刺穿骨肉,再一剑封喉。 这样的事,敬亭颐早做得轻车熟路。可这一次处决却无比艰难,那剑像是也抵着他的喉,要划破他的喉管。 恍惚间,他跟着刘英成一起死了回。 但最后咽气的只有刘英成,死不瞑目。他的眼珠往外凸着,直愣愣地剜着敬亭颐,用凄惨的死相一遍遍地质问敬亭颐:你为什么要杀我? 是啊,为什么呢…… 夜间的风将敬亭颐的身形吹得愈发清瘦。如今,他如愿做了具行尸走肉。再往前摇摇欲坠地走,会落个众叛亲离的下场。 或许从他杀害第一个潜进府的死士开始,这一切都变了。 敬亭颐无力地摆摆手,示意死士把刘英成的尸身带下去,“剁碎,或者藏好,你们自己选。” 无论如何,刘英成的尸身不能被虢州庄的人发现。 敬亭颐给自己找着借口。或许是发现刘英成被旁人下了毒,活着也是痛苦,不如给他个了断。 又或许,他怎样通风报信都可以,但万万不该打浮云卿的主意。 过了今晚,他就真的无法回头了。他把自己逼上绝路,偏偏还要若无其事地演戏粉饰。 今晚,敬亭颐又是一身雪色长袍,映在月光里,脸庞被泡得模糊。 浮云卿想,眼见不一定为实。 先前,她坚定地以为,死士是给禁中通风报信。不曾想,人家一个接一个地潜进府,最大的目的是为了杀她。 无巧不成书,刘英成一番话里透露许多信息,偏偏她就听到“刺杀公主”四个字。 看样子,死士与敬亭颐是一伙的,不过中间闹出了不愉快,双方互斗。 所以,敬亭颐也是想杀害她的罢。 所以他真正的难言之隐,是作为她的教书先生,作为她的驸马,她的郎君,却想杀害她。 这才是他心底的秘密。 浮云卿害怕地捂紧胸口,生怕自己的心会跟那死士一样,被敬亭颐毫不留情地捅穿。 她想逃,可往哪里逃呢。敬亭颐布下天罗地网,她逃到任何一处,都会被网罩得挣脱不出。 到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敬亭颐朝她踱来。 “夜已深,您该回去歇息了。”敬亭颐僝僽地出声道,“今晚,让我伺候您洗漱,好么?我有些话想对您说。” 浮云卿自然说不好,可敬亭颐却置若罔闻,牵起她的手,踅及卧寝。 他端来一盆热水,给她洗脚。趁此时机,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话。 “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等到数九寒冬,您可千万不能再这么任性囖。不能大冷天的跑到外面傻站,不能穿单薄的棉袜和薄底的鞋履。往后要听女使的话,穿冬袜,着冬靴。这样就能无所顾虑地淌雪了。” “季节更替,常常容易生病。来年开春之际,厚衣裳不要急着脱。等到春暖花开,才能换上春季的衣裳。多喝水,不要总是等到渴了再喝。多喝热水,多吃热饭。小姑娘家,心肺肠胃都要照顾好,不能落下一处病根。” “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吃饱睡好之余,不要忘了学习读书。敏而好学,不耻下问。不懂的就要问,不要怕麻烦别人。” 敬亭颐捧着棉布手巾给她擦脚,看她始终乖巧地坐在床榻边,一时并未多想,折到盆边盥了手。再折回时,竟见浮云卿泪流满面。 是被他那副模样吓到了罢。 他揉了揉浮云卿的发顶,“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但我想,你还能做得更好。” 擦掉她的泪,他转身想走,却猛地被浮云卿拉了过去。 天旋地转间,他欺着浮云卿的身,俩人一同倒在柔软的床褥上。 床幔应景地散落,将他们俩拢在一方旖旎的小天地里。 身下的小姑娘无助地扯着他的衣袖,哭得脸颊粉红,凌乱的发丝沾在脸侧,看起来像是被欺负得狠了。 很像洞房花烛夜,但敬亭颐清楚,这夜不是洞房花烛,而是姗姗来迟的诀别。 他不知道浮云卿在想什么,但他知道自己不该在此停留。 敬亭颐慢慢地把衣袖从浮云卿手里抽出,狠下心来,无视她的挽留。 “睡罢,我一直都在。” 因他这话,浮云卿原本止住的泪,此刻报复似的流得更凶。 她大胆地用腿环紧敬亭颐劲瘦的腰身,心里愈发不是滋味。 她的腿丈量过他身上各处的尺.寸,所以在这一刻,她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敬亭颐有多憔悴。 白皙的腿肚从凌乱的亵衣里抻了出来,可敬亭颐却没有半分与她狎戏的心思。 “不要哭,睡觉。” 浮云卿不依。 她心里又是惊慌又是害怕,颤声说道:“之前某一晚,卓旸莫名变成了个话痨,絮絮叨叨地说了好多话。后来他死了。今晚你也是这样,你要做什么?” 其实她知道答案,但仍想听敬亭颐亲口说出。 然而敬亭颐再一次避开这个话头,继续劝她好好歇息。 不说,就当是默认了罢。浮云卿双腿绞得更紧,搂紧敬亭颐的脖颈往下压。 “敬亭颐,你把我当什么?挥之即来呼之即去的宠物么?那我们呢,我们又是什么关系?” 当成什么,当成唯一的爱人。什么关系,如她所见,夫妻关系。只可惜,这份关系就快要走到头了。 敬亭颐握着浮云卿的小腿往下掰,一面俯身吻去她的眼泪,声音低哑缱绻,“我们是什么关系?我是公主虔诚的奴,公主也当为我一人的主……” 然而这并非他所愿。 “可您不必为我一人的主。您属于大家,而我属于您,这就足够。” 他用轻佻又真诚的话,四两拨千斤地绕开浮云卿想听的话头。 不过他的话毫无作用,反而让浮云卿哭得更凶。 她执着地扒紧他的身,仿佛只有紧紧相贴,内心的不安焦躁才能被抚平。 真到要诀别的时候,敬亭颐反倒彻底平静下来。 他不做任何反抗,任由浮云卿往他怀里乱拱。 怪可怜的,他就好心肠地再安抚安抚她罢。 敬亭颐低下头,含住她的唇瓣。他极其狡猾,溜进更深的腔壁后,渡去一个药丸。 “睡罢,好好地睡一觉。我保证,等您再醒来时,一切都结束了。我会如您所愿。” 这个时候,浮云卿才意识到,她又中了敬亭颐设下的计。 她当然知道这深藏不露的药丸是什么,那是她与敬亭颐共同研制的阿胶柏子丸,专治失眠。药丸的分量,足够她昏睡上几天几夜。她竭力挣扎,可眼皮越来越沉重。昏睡前,她忽然明白了所有。 敬亭颐要抛弃她,独身去邓州。此去如商湖一行,再难回来。 昏睡着的浮云卿依旧流着泪,敬亭颐耐心地给她擦泪,“真是水做的孩子。” 想来也是可笑,等浮云卿不哭了,他眼底又泛起红意。 万籁俱寂之时,他终于可以把心里话掏出来,摆在明面上。他是苟且偷生的失败者,但他的爱不是。 “只在爱着你时,我才是自由的。” “我爱你。” 泪珠落在浮云卿的唇瓣上,他低头细细吻去。 盖好被褥,掖紧被角,拢紧床幔,就像曾经做过无数次的那样。 门扉一开一合,他就已经走出卧寝。 剩下的,就是他一个人的战争了。 第109章 一百零九:商议 ◎这是我的私事。◎ 夜里岑寂得瘆人。站在檐下, 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敬亭颐在公主府内留了一批死士,临走前取出一封信,交到死士手里。他出声提到一个日期, “等这日到了,把信交到公主手里, 你们的使命就算完成了。” 这批死士是按照傀儡的标准培养起来的,届时完成使命,会服毒而死,不会留下半点后患。 天气渐冷, 马蹄所踏之处, 到处都是坚硬的冰碴。酥雪层层堆叠,覆盖在冰碴层下面, 踩上去“咯吱咯吱”响。门禁前刻,新宋门内外两拨人里应外合,把敬亭颐送出了城。 从京城至邓州, 快马加鞭, 只需走上半天。路滑难走,夜间行路不便,敬亭颐夹紧马腹,一面抚着马鬃毛安慰,一面观察沿路动静。次日清早,途经乡野庄稼时,被写门对的老汉拦住。 老汉白花花的胡须略显寒碜,声音却无比热络, “年青人, 你是从京城出来的嚜……你我有缘, 我送你一副门对。年底再忙, 也不要往外面跑囖,回家吃口热乎饭,比做什么都强。” 言讫便攥笔在红门对上写了几个字,胡乱塞到敬亭颐怀里后,拄着拐棍走远。 敬亭颐扽开凌乱的门对,上联“苦海无涯”,下联“回头是岸”。 所以老汉是要劝他回头么。敬亭颐顺势侧身,身后茫茫无际。顾不上思考老汉的身份,敬亭颐利落上马,直奔邓州。 那厢虢州军穿好了甲胄,列成方阵,听着站在高台上的刘岑讲话。 “诸位,我们韬光养晦数年,不就是在等复国这一日么!现在办大事的时候到了,一鼓作气,攻进京城!” 鼓舞人心这方面的事,刘岑早已做得得心应手。要让将士们精气神高涨,只说些假大空的话可不行。台下人头攒动,他在人前宣布了一件机密要事。 “北有燕云十六州做腹地,南有江东诸州郡配合。如今富庶的江东诸路皆被我军收入囊中,只需攻下京城为首的中原八郡,这天下就又是我们的了!” 消息如平地一声惊雷,霎时欢声沸腾,胜利仿佛就在眼前。 江东的事,刘岑瞒得极好,甚至连官家派出的最聪明的探子也不知。 刘岑轻轻松松地说出结果,然而过程中的心酸,大概只有他们几位亲历人才懂。当年敬亭颐新旧伤一起复发,请来无数医术精湛的大夫,都说这小子废了。既然武功方面废了,那就好好读书,凭靠一张嘴吃饭罢。不过纸上谈兵要不得,刘岑备好几本兵法,拴在马背上,让敬亭颐游历山川。 第一次上路时,敬亭颐还是十五岁的少年郎。骑着北落马,一边读兵法,一边结实各种能人。一人一马闯南走北,再折回虢州庄,已是七年后。久别重逢,少年愈发出落,长成文武双全的年青郎,还给刘岑带来个好消息:江东诸州已表投奔心意。 那七年被敬亭颐一笔带过,他带回大半江山,也落得无数伤痛。敬亭颐在刘岑的看护下长大,原本生得活泼好动的脾性,病痛摧残一次,人就内敛一分。现如今,敬亭颐心思深沉,他在想什么,谁都猜不透,哪怕是生父刘岑。 空旷冷冽的山野间,刘岑带着将士静静等了很久。大半晌后,终于睐见一道人影飞快奔来。 待看清来人后,方阵外围的将士高高举起军旗,挥得一下比一下用力。 西北风刮得军旗猎猎飞扬,红色的军旗面落着一个烫金大字——敬。 不出意外的话,他日国姓会改为“敬”。历朝尚红金色,关于红金军旗,有一句俗语:“旗红金,战常胜。” 敬亭颐下了马,几位将领偎在他身旁,亲自给他穿好明光甲胄,并将金银钿大刀奉上。甲胄妥帖,原本他骑马而来的像是个文臣,如今甲胄傍身,活脱脱是个战无不胜的年青将军。 刘岑将敬亭颐迎进军帐,挪动着沙盘,给他讲解局势。 “今下江东各路厢军十五万,虢州军八万,燕云十六州置军六万,拢共二十九万。不用理会八万陇西军,杨思邈的心全栓在杨太妃与清河县主身上,无心恋战。成璟也不会下场淌这趟浑水。他新妇刚出月子,家里乱成一团,哪有空操心邓州的事。陇西军未得官家懿旨,不得擅自出兵营救,这是太.祖定下的规矩。陇西紧邻西夏,若擅自调兵,党项人定会趁机而入。党项人有异动,辽国那边也会跟着动。我们的计划是速战速决,年前打赢胜仗,让将士们过个好年,所以还是不要惊动西夏与辽比较好。” 言讫,掇来条杌子示意敬亭颐坐下。 刘岑并未察觉出敬亭颐的心不在焉,继续自顾自地说道:“邓州是块穷乡僻壤,只有一座陡峭狭窄的清濛山打掩护。山野无草无马,不要紧,粮食与马匹军械,我们自己备好。唯一的利处是地势易守难攻,届时想尽一切办法,要把禁军引到这座清濛山。清濛山入口窄,他们进不去太多人。于他们而言,这几日是逆风,不利作战。他们的劣势是我们的优势,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万事俱备,只待我军一招重击。” 敬亭颐澹然地噢了声,“所以,要怎么把禁军引到清濛山里呢?我们知道的事,他们也知道。我军竭力把禁军引到清濛山,禁军也会竭力把我军引到青平关。青平关那处的地势对禁军有利,对我军不利。所以我猜,他们会在青平关设下重重埋伏,将我军引至青平关后,瓮中捉鳖。” 刘岑皱着眉,“禁军十五万,听官家差遣。而我军八万,数量上敌不过人家,所以要从战略入手。再说,虢州军日夜操练,耍得了长枪,骑得了骏马。禁军呢,一个比一个白胖,臃肿无能。他们是养在温室里的花朵,我们才是见识过大场面的,作战经验比他们丰富。所以就算一方人多,一方人少,也不必惧怕。” 两军作战,光靠莽劲,只会伤亡惨重。战略为重,其余次之。事到如今,只能借鉴先人的智慧了。 刘岑焦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这头敬亭颐仍旧云淡风轻,甚至还有闲情雅致淪茶。 他慢悠悠地刮着茶沫子,“哼哧哼哧”的声音听得刘岑紧皱眉头,“看样子,你是心里有计了?” 敬亭颐应声说是,“父亲,我给您讲个故事。”话落,旋即说起北魏孝文帝迁都这件事。 “当年孝文帝拓跋宏不顾朝臣阻拦,极力推行汉化。从迁都洛阳开始,一步步扩大改革范围,到最后完全汉化,甚至把鲜卑都改革没了。孝文帝深知迁都不易,所以想出奇招对付顽固的文武大臣。他领百万大军与文武大臣南下,鲜卑人嚜,不适应南方诸境,苦于南下征途。那时大家正好走到洛阳城,孝文帝体谅军队与朝臣,允许大家在洛阳休整几日。不过几日后要重新出发,继续南下汉化。停过脚,尝过休整的甜头,大家哪里愿意继续南下,继续接受更多的汉化改革。所以该出发时,大家极力阻拦。” “孝文帝给出两个选择:要么迁都洛阳,要么继续南下。实际上,大家想要的是第三种选择:取消汉化改革。摆在眼前的两种选择都非大家所愿,但天子之意不可违,大家只能选迁都洛阳。局势不利,但可以使计,迂回地达到目的。” 刘岑深觉有理,“所以你的意思是……” “折中。”敬亭颐说道,“既然禁军不愿入清濛山,我军不能去青平关,不如使计折中。清濛山与青平关中间,隔着一道川口江。川口江的江水较别处暖,深冬不结冰。我们先派精兵猛攻,将禁军杀得连连后退。这时给出两个选择:要么江上对战,要么眼睁睁看着我军踏破青平关。渡江战役我军经验丰富,加之风向有利,届时再使点阴招,定能将禁军打得落花流水。” 听及此番话,刘岑兀突突的心才落了下来。先前他总怕敬亭颐耽于情爱,为一个公主抛弃家国。如今看他分析得头头是道,想是胸有成竹罢。 接着敬亭颐又献出几出阴招,更是叫刘岑听得眼眸一亮。 这个儿子没白养。 刘岑假意咳几声,开口感慨道:“万万没想到,你竟肯在两军对战上面使阴招。我还以为,哪怕交战,你也会固执地坚持文人那一套。” 敬亭颐回道:“这是父亲的偏见。” 刘岑意味深长地噢了声,继而问出那个隐秘又尖锐的话头。 “事成后,你打算怎么对待公主?” 敬亭颐当然知道刘岑在试探他,毫不犹豫地说道:“这是我的私事。” 无论是将浮云卿当作收获来的俘虏,还是放她自由,又或是让她做皇后,他怎么对待浮云卿,从始至终都是他的私事。言外之意,是嫌刘岑的手伸得太长。 话音甫落,刘岑刚落下的心,此刻又悬在半空中,不上不下的,闹得他心里难受。 后来敬亭颐挪动着沙盘里的地标,继续讲着他的看法。怔愣出神,心不在焉的,换成了刘岑。 刘岑的目光停在沙盘里,思绪却不知跑到了哪里去。 眼前不断重演着那段久远又鲜活的记忆。 某年某日,他带着敬亭颐到京城办事。那次正好遇上浮云卿,她坐在一块石头上,专心致志地啃着炊饼。 他要独自赴约见人,于是将敬亭颐一人撇下。回来后,他躲在假山后面,看见浮云卿递给敬亭颐一张炊饼。 那是他第一次见敬亭颐笑得这么开心。或许从那时起,这段孽缘就结下了。 如今,他只盼望敬亭颐爱她不要多于爱国。 第110章 一百一十:前奏 ◎只要及时赶到。◎ 后来俩人又商议着更为详细的策略, 再踱出军帐,已是酉中。邓州比京城的天黑得早,将士们举宴助威, 一切事宜都备好后,天已经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了。 刘师门将两捧火把揌进墙里, 霎时主座附近被照得无比明亮。敬亭颐与刘岑先落座,接着落座的是几位有头有脸的将领,将领后是坐着密密麻麻的士兵。大家围着篝火堆,聊得热火朝天, 半点不觉得冷。 刘师门一手操持今晚的宴会。战帖已经下好, 明早两军对战。所以今晚这场宴,是为无数即将奔赴战场浴血厮杀的勇士而办。战前紧张气氛蔓延, 大家说了半晌话,就不再开口了,一齐睁着明亮的眼眸, 期待菜肴登场。 刘师门掖手朝敬亭颐与刘岑躬了躬身, “主家,今晚的重头菜是烤全羊与炙牛肉。这个时候,尝膳官已经在试毒囖,您且稍等片刻。” 所谓尝膳官,是历朝历代在禁中里,给御膳试毒的人。厨子盛好菜肴,尝膳官先用银针试毒,再亲自品尝。品尝过菜肴后, 尝膳官人还活着, 大气不喘一口, 才能证明膳食的安全。今晚大家相聚, 原本不需尝膳官出场。只是这约莫是打仗前用的最后一餐,就怕心思歹毒的小人动了邪念,在菜肴里下毒。 事出有因,无非厚非。敬亭颐低垂着眉眼,手里把玩着夜光杯。夜光杯慢悠悠地转,杯壁散发着暗淡的幽光,时而折射在桌面,时而折射在脚边。 见敬亭颐始终没个回应,刘师门又朝刘岑一人躬了躬身,听刘岑开口说道:“一年十二月,每月月中十五,都是亲朋家人团聚的好时日。十二月十五过去了,怎么始终不见你那几个儿子的身影呢?” 刘师门有六个儿子,有的参军,有的耕田,有的做死士,平时各司其职,每逢十五,都要聚一聚。今年最后一个月,大家却罕见地没来齐。刘师门回道:“小底的其他儿子之前都回来看过小底了,唯独小儿子刘英成没回来。” 话头拐到刘守成身上,刘岑旋即说明白了,“噢,你这话倒是提醒我囖。英成这小子,先前一直待在虢州庄里。他是按照死士的标准培养的,那时找不到机会进城。前几日趁京城混乱,我叫他潜入公主府,好好守死士的本分。”又将目光转到敬亭颐身上,“英成在你手底下做事,怎么这次没把他带出来呢?” 敬亭颐转杯的动作一滞,沾染霜雪的眼睫眨了眨,投下一片阴影。火把照着他的手,而他的脸庞隐匿在黑暗里,神色晦暗不明。 敬亭颐没有演戏的兴致,实话实说。 “杀了。” 这两个字说得轻飘,却在刘岑与刘师门心里投下一块沉石。 刘岑神色焦急,“‘杀了’是什么意思,你把话说清楚。谁杀了,自杀还是他杀。” 敬亭颐倏地将夜光杯往桌上一掷,“我杀了刘英成。” 话音落下,恰好碰上菜肴端上场。炉火架里噗呲噗呲地往下滴油的烤全羊抢去了将士们的目光,羊肉独特的膻味与腌料味完美融合,大家咽着口水,等待厨子割肉分食。炙牛肉紧随其后,后面的是牛肉拨霞供、香醇的美酒。 美食在前,大家都没朝敬亭颐那处睇去一眼。今下主座周边只有敬亭颐,刘岑,刘师门仨人。 敬亭颐开门见山:“刘英成动了不该有的心思,所以我出面清除业障。” 刘岑毫不留情地戳穿敬亭颐的假话,“是你动了不该有的心思罢。我派英成潜入公主府,要他时刻监视你的行动。若窥见你有半分迟疑,立即给我写信禀告。除此之外,他还背负着一个艰巨的任务——刺杀公主。公主无辜,但她活一日,你就会犹豫一日。紧要关头,断不能因为一个女人误了大计。” 刘师门倒不知其中内情,老父亲深陷丧子之痛,恨不能软瘫在地,好好为他死去的小儿子哭一场。叵奈眼下不是哭丧的时候,儿子死了,而他这个做父亲的,明早还得披甲作战。只能一遍遍地劝自己忍一忍, 但仍旧捱不住气愤的心,气冲冲地问敬亭颐:“这又是何必!英成他有什么错?” 敬亭颐解释过原因后,一言不发。他始终融不进今下欢喜雀跃的场景,怔忡地踱到篝火堆旁,默默烤着火,把背影留给刘岑与刘师门。 刘岑心里一沉,“他从小就是这样,心里藏事时,谁都不理,远离人群,孤零零地坐在一处。”言讫往篝火堆旁一指,“给他点时间消化消化罢。” 做父亲的,都偏袒自家孩子。刘岑心疼敬亭颐背负得多,刘师门心疼英成辛苦二十年,为他人做嫁衣裳。不过家国当前,他也不好再说什么。刘师门再躬躬身,闷声不吭地走远。 刘岑艰难地吞咽了下,明明今夜无风,可他还是被吹得头疼。额前青筋一缩一缩的,他扶着额,吩咐将士们不要喝得烂醉,点到即止。交代完事,刘岑就折回军帐,盯着沙盘发呆。 这头篝火堆越烧越旺,火星子四处迸溅。敬亭颐盯着一瞬即逝的火星子,久久不能回神。肉香味直往鼻腔里扑,可他并没有用膳的心思,反倒觉得今晚端上来的牛羊肉太香,香得像被下了毒似的。不过还未来得及细想,就瞥见有个鬼鬼祟祟的信使逼近这处。 敬亭颐拢紧氅衣起身,将信使引到一个偏僻无人的地方。 信使叉手行礼,将一封信奉上。 再偏僻的地方,也保不准会有偷听墙角的人。所以眼下这时候,能少说就少说,关键的信息都在信里,用眼睛扫一遍,比说千万句话都强。 敬亭颐展开信,只见信里密密麻麻地写着京城各家的动静。 自变法以来,官家与韩斯渐渐生了许多隔阂。韩从朗有勇气反,多是由官家派人引导。韩从朗虽已伏诛,但韩家难逃死罪。这一出借刀杀人耍得精妙,不仅除了叛军,还不动声色地将韩斯拉下台。 临近年关,民间忙,衙门也忙得焦头烂额。大理寺与刑部处理各种案件,难免有疏忽的时候。在施荣两家牵涉的案情前面,还有更多更为紧要的案件,官员忙着处理那些更为紧要的案件,所以施荣案的案情至今没查出个结果。再离奇的事,摁在过年的框架里,霎时变得通顺合理。官家正是借过年打掩护,他并不急着处理施荣两家,因着两家还有利用价值。 施家的价值不在施家任何一人身上,反倒落在归少川这个富商身上。近日来,归少川关铺歇业,迫切地想把施素妆从诏狱里捞出来。归家家大业大,官家想将归氏产业收为官营,从施素妆这处做文章,效果最好。 至于荣家有甚利用价值,敬亭颐尚未想出。荣家狼狈为奸,能苟且偷生到今日,全是看在荣缓缓与浮云卿关系匪浅的份上。信上写,已经将许太医坟冢所在告知荣缓缓。按荣缓缓那病急乱投医的脾性,此刻定是在想出狱的办法。不过她一个小喽啰,闹不出大动静。 邓州聚集叛军的消息已经传到了禁中。这次事态严重,朝官都当了真,一时纷纷献策,哪知官家早有定夺,胡乱搪塞过朝官后,叫来禁军统领,让禁军全军备战。 定朝少经战乱,每场仗都属险中制胜。浩浩汤汤的大军列队出发,当日百姓堵街,依依不舍地挥手送别军兵,一面送上最真诚的祝福。有人反,那就让军队去战。百姓们并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依旧窝在酒楼里享乐,丝毫没有察觉到亡国气息的逼近。 禁军与叛军算是彻底宣了战。再有几日,京城有难的消息会传遍各个州郡,届时江东诸路厢军会一齐赶到邓州支援。 这个时候,京城各家前都插上了旌旗,敷衍地表示全城已在备战。公主府也不例外,甚至墙头插满了旌旗,唯恐外面人看不出府内备战的决心。 信上最后一句,“公主府一切安好。” 写信的死士特意避开浮云卿,敬亭颐的思绪也特意避开她不想。看完信后,敬亭颐解下蹀躞带上环着的火折子,将信笺烧得一干二净。 “继续监视公主府。”他冷声说道。 信使叉手说是,说罢话走远。 后日是大寒,浮云卿十七岁的生辰。十七岁的小娘子正值芳华,是个哪怕只会吃喝玩乐,也不会遭受太多谴责的美好年纪。原本他想给浮云卿备一份别出心裁的生辰贺礼,后来仔细一想,还是送金银财宝罢。他攒的那些金银钿,每年送一车,也够送上几十年了。别出心裁的贺礼难想,俗气的金银却取之不尽。 按计划,他陪不了浮云卿过生辰。人不到礼到,也算是聊表他的心意罢。 敬亭颐抬眼望着黑魆魆的天,今夜,连月色都是那么黯淡。 他待在偏僻的角落,默默望了很久。 夜里起了阵狂风,骤然吹开紧闭的窗棂。 “砰”一声,惊醒了昏睡在榻的浮云卿。她猛地起身,拍着胸脯大喘气。 眼前不断浮现敬亭颐僝僽悲戚的眼神,渐渐与卓旸那双眼重叠到一起,狠狠砸向她的心头。 她知道敬亭颐想干什么。不行,决不能任由他一意孤行…… 去邓州,她要去邓州阻拦他,趁两军尚未开战,趁恶果还没酿成,一切都来得及。 浮云卿趿鞋下榻,掏出藏在妆奁盒里的匕首,死死抵在脖颈侧,接着踢开门,试图用自己的命,逼退院里紧守的死士。阖府仆从被关押在离群头春最远的南侧院,无法前来支援,所以她能靠的只有自己。 死士见她提前醒来,一时瞠目结舌,不知作何是好。握紧刀,威胁道:“休想踏出府邸。” 猛地惊醒,后遗症是身子随时能软瘫着倒下去。浮云卿欹着门框,艰难喘气。实际上,在敬亭颐阖眼吻她那一瞬,她就察觉出了不对劲之处。紧闭牙关,却还是被他趁虚而入。他渡过来药丸,天知道她费了多大力气,才没让那颗药丸彻底融化。这颗药丸威力不浅,若完全吃下,约莫得昏上十天半月。幸好她还留着心眼,并未如敬亭颐所愿,彻底昏睡过去。 强制醒来,身子的不适感愈发强烈。浮云卿摇摇头,逼退脑里那些逃避的念。,锋利的匕首划破脖间肌肤,血珠断了线地往外涌。 僵持之际,浮云卿沉声说道:“不让我出府嚜……所以,你们是想看我血溅当场吗?” 伤口愈来愈深,几欲见骨。死士内心动摇,浮云卿往前走一步,他们就往后退一步。不知不觉间,两方就踅出了群头春。 血珠“啪嗒啪嗒”地流了一地,浮云卿胸前的衣衫被血洇透,发丝凌乱,像个从地府里爬出来的恶鬼。 死士不敢动她,只能握紧刀装模作样地威胁。在不能伤她的前提下,若她非要走,其实他们束手无策。渐渐的,浮云卿脖颈上划开了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痕,死士慢慢放下了刀,心想这小姑娘对她自己真是下得去手啊。 浮云卿衣衫单薄,站在冷风里,畏缩地吸了吸鼻子,“我要出去。” 声音无比坚定。 莫名其妙的,又陷入一阵僵持。突然逼近许多脚步声,浮云卿定睛一看,来的竟是禁军。 一队禁军围紧死士,副统江舵朝浮云卿掖手作礼,“公主,臣奉官家之命,前来捉拿叛军。您安心待在府里,外面动乱,就不要出去了。” “叛军?”浮云卿脸上的惊喜之意倏地僵住,“真正的叛军在邓州,不在公主府内。你奉官家命办事,死士也是奉叛军头领之命办事,你们双方,都要将我囚.禁在此。是禁军还是叛军,于我而言,有甚区别呢?” 话落,果断扔掉江舵递来的帕子,“我有办法降服叛军。我得出去,我必须得出去。” 江舵自然说不行,朝禁军递去个眼神,示意当场诛杀死士。哪知禁军刚一动脚,死士就咬开了藏在腔壁里的毒药,当场毒发身亡。 等大家反应过来,死士都已咽了气。 江舵顺水推舟,威逼利诱道:“降服叛军?您太异想天开了。想必您都知道叛军的情况了罢,先前他是驸马,但这时他是要造反的叛军头子。大事面前,儿女情长又算得了什么。” 他说这话,也是在提醒自己。他一直不相信敬亭颐会做出这等大不敬事,不过事到如今,即使千万般不相信,也得奉命办事。 江舵交代完事后,让一队禁军守在公主府,时刻监视浮云卿。哪知刚一转身,浮云卿猛地抽出其中一位禁军的佩剑,一手长剑,一手匕首,长剑对着大家,匕首仍旧亘在她脖颈上。这次她将刀刃抵在动脉处,“别过来,都别过来。” 言讫,不断抬脚往外面走。 江舵示意禁军跟紧浮云卿,大家屏气凝神,他不断出声相劝,好话坏话都说尽了,也没能劝动浮云卿。 不觉间,禁军围着浮云卿,已经走到了府门前。 江舵暗叹不好。禁军进府前,已经诛杀了守在府门口的死士。因着时间紧急,并未派人接替死士守门口,所以当下府门前空无一人。 江舵好声相劝:“不要往前再走囖,世道变了,外面乱得很。您乖乖待在府里,不会受到任何伤害,何苦执着于去劝叛军投降。” 再说,他并不相信浮云卿能如她自己所言,说服叛军不反。 电光火石间,猛地有一道身影自府门口处踅近,飞快捞过浮云卿,带着她拼命往府外跑。 江舵心里一惊,赶忙带着禁军往外追。 终究是慢了一步。 窜到府门口时,那俩人已经骑着马跑没了影。 江舵气急败坏,“你们几个,骑快马封锁所有能出城的路!你们几个,随我一起追!” 逃跑这件事嚜,常常是人在前面跑,魂在后面追。 一路走捷径出城,走到城外,浮云卿才回过神,侧目看向身边这位救出她的勇士,“你是……” 那人摘下帷帽,露出一张憔悴不堪的脸。 “缓缓?”浮云卿瞠目结舌,“你不是在诏狱么,怎么出来了?” 缓缓说这些事不要紧,“一路向北走,逢岔路就都往右走,这是去邓州畅通无阻的小路,他们不会发现你的踪迹。不过天寒地冻,路不好走。你千万要注意安全!” 说罢又放下帷帽帘纱,勒紧缰绳,准备往另一条方向完全相反的路上走。 睐见浮云卿真诚的眼神,缓缓咬着后槽牙,多说了句,“小六,你帮过我很多次,我无以为报。不过你我的关系,该断了。你的恩情我还不尽,今晚先还一点,剩下的,下辈子给你当牛做马。” “缓缓……” 浮云卿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消失在眼前。来不及多想,她夹紧马腹,甩着一路马鞭狂奔。 只要及时赶到,她就能阻拦一切坏事发生。 敬亭颐,素妆,缓缓…… 只要及时赶到。 第111章 一百一十一:诀别 ◎重要剧情,勿跳。◎ 更深露重, 比及禁军查封过出城的所有道路,已经到了门禁的时候。京城置有早市和夜市,原先门禁只设在禁中, 后来每每临近年关,子时一过, 夜市就要收摊关铺,摊贩客人回家,各处城门封锁。今年也不例外。 后半夜又开始飘雪,雪沫子压在江舵肩头, 眼看着就快要把他埋成了个雪人。雪水融化得快, 江舵抹一把脸,把鼻涕雪水一起擤了出来。他气急败坏地训斥:“一群窝囊蛋!她的脖梗儿都快断了, 受着伤,穿得单薄,能跑得多快?骑马怎么了, 你们没马么, 不会追么?现在她出去了,你们让我怎么向官家交代?” 禁军恨不得把头弯到雪地里去,冰凉的甲胄贴着身,大家都冷得直打哆嗦。 江舵长叹一声,“这次战事的前线不在大西北,而在京城百里外。叛军云集,禁军忙得焦头烂额。你们还算幸运,跟着我守京城。结果呢, 城池守到一半, 公主跑了。偏偏是最受宠的公主, 偏偏是与叛军头子有牵扯的这位……” 想了想, 江舵决定即刻折回禁中,将消息禀报给官家。门禁时,禁中三十二道深门紧闭,唯一能进去的是禁军,因此江舵一路畅通无阻,飞一般地踅进启和殿。 启和殿是处不起眼的偏殿,内里却暖和得像大夏天一样。掖手行礼的功夫,甲胄就啪嗒啪嗒地往下滴着雪水。做了错事本就心虚,如今见雪水把脚下的毡毯洇得湿漉漉,江舵更是羞愧得不敢抬头。 通嘉听罢江舵的话,眉心枯得比八瓣菊还紧皱。他龇牙咧嘴地说:“这这……所以副统就任由公主出了城?她受了伤,衣裳单薄,万一病倒在路上怎么办?再说,她说去劝服叛军,万一是借口,实则是去了其他地方呢?” 江舵愧怍地说他知道,“臣已经派两批禁军,拢共一百八十人,去追公主囖。他们分成几小拨,守在去邓州的各条路上。只要不出意外,应该能寻回公主。” “应该?”通嘉连连哎唷几声,“这不是应不应该的事。哎唷,副统领啊,你可真是做了件大错事。” 二人一来一去地对话,一人一个劲地道歉,一人一个劲地责怪。说得口干舌燥后,一齐望向批阅劄子的官家。 女儿受伤夜奔,他却仍旧窝在圈椅里,置若罔闻地看劄子。 江舵心想官家老糊涂了,通嘉却心下了然。官家这般淡定,想是早就料到今晚的情况了。 “这孩子挺聪明,知道威胁自己,以退为进。”官家沉声道,“也挺实诚,要做的事全都肯跟人家说。她不是说去邓州劝服叛军嚜,还当大家都看不出她的心思?她哪里是一心劝叛军,分明是想见驸马一面。这次交战,朕有十成十的把握。朕只看结果,至于过程怎么发展,随它去吧。” 江舵不解地“嘶”了声,“官家的意思是,任由公主做事,不做任何干涉?” 官家颔首说正是,“朕的孩子,朕了解。只要她下决心要做哪件事,别说是一百八十人,就是派一千八百人追她,也追不到。不用堵在路上守株待兔,让这一百八十人提前到邓州等她,战场刀剑无眼,让他们时刻护着她。” 交代过事,又问:“那前来救助的人是谁?” 江舵如实回:“俩人走得快,臣只窥见,那是位戴着帷帽的小娘子。” 说到此处,正逢内侍苍巴慌慌忙忙地走来。他走到官家身旁,“官家,荣缓缓,荣小娘子,从诏狱里跑出来了!” 江舵又倒嘶一口气,“荣小娘子……那臣看到的那人,一定就是荣小娘子了。” 官家仍旧淡然自若,摆摆手禀退苍巴。 “荣小娘子魔怔得不轻,听狱丞说,她在诏狱里大病一场,差点咽了气。重病时,嘴里一直念叨‘许太医,要找许太医’。朕派皇城司查了查,她嘴里的许太医的坟冢在青云山。今晚窜出狱,想必是去青云山了。不要紧,荣家还待在诏狱里呢,她不会舍全家逃跑。看完坟冢,解了魔怔心,人就回来了。” 荣缓缓大兴巫蛊之术招魂灵的事,闹得沸沸扬扬。现在京城里都讨论着这件八卦,唾沫星子都能把荣缓缓淹死囖。江舵恶寒地打哆嗦,见官家无旁事吩咐,拜了拜身走远。 没有外人在场,官家开始和通嘉说掏心窝子话。 “道士们已经带着符阵出发了吧?” 通嘉说是,“司天监冬官观测到,这几日有大雪封山的架势,路恐怕不好走。所以那日被公主撞见后,道士们就收拾物件去邓州了。今下他们已经在邓州待了几日,随时听候吩咐。” 官家说那就好,“这出戏,还得让小六在场,亲眼目睹,才能圆满收尾落幕。你说说这孩子,把贤妃的倔强劲学了个十成十。还敢往脖颈上划口子,不要命了!实话说,只要她想走,朕是不会阻拦的。嗳,偏偏哑巴吃了黄连亏,朕不能说啊。” 言讫,继续批阅劄子。韩家倒台后,他提拔了个曾经师从韩斯的学生,学生的许多想法与他不谋而合。龙椅架在万里山河之上,底下反馈如何,没有比他更清楚的。他还是藩王时,韩斯是太宗朝的大学士。几十年一起共事,其中利害,哪会是几句话能说清的。变法以来,君臣渐渐离心。他借韩从朗除掉韩斯,心里两大忧患,除去了一患。 另一患也即将被除去囖。借浮云卿除掉敬亭颐,他这一生,算是相当圆满。 不知过了多久,长信宫灯里的烛火苗燃尽了。通嘉添了根桕烛,灯罩盖着一簇新生的火苗,灯光打在官家板着的脸上,通嘉悄摸乜一眼,仿佛能从官家眼里看到一对燃得旺盛的火苗。 伴君如伴虎,君心难测。哪怕他在官家身旁服侍了十几年,仍旧会惧怕这个心狠手辣的男人。尤其猜出官家的心思后,通嘉更觉那些自诩聪明的谋士像跳梁小丑。最聪明的,分明是坐在龙椅上的官家。 不再年青的中年人,用老态龙钟掩饰野心。不上不下的年纪,再可行的野心,落在年青一辈眼里,不过笑谈一桩。官家掩饰得极好,想法荒谬,但他精于拿捏人心。不费一兵一卒,坐在屏风后,澹然地享受所有成果。 这个中年人蛰伏许久,今晚破天荒地坐不住了。他站起身,在偏殿里踱来踱去,焦灼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他说:“通嘉,朕要去趟邓州。朕必须亲眼见证这出戏的落幕。” 盛世的世道依旧混乱,有头有脸的人物,都会培养傀儡,做自己的替身,替自己应付刺杀或一些重要场面。 官家也不例外。 话音甫落,替身就从暗室里走出。他有专属的名字——傀影。 官家将傀影摁到圈椅里,“后几日休沐,不用上朝。这阵子也没有要紧的公务,所以你只要恪守本分就好。” 后来又交代通嘉一些事,要他瞒住后宫,尤其是敏感多疑的李贤妃。 任务艰巨,叵奈通嘉根本无法拒绝,只能硬着头皮说是,一面目送官家离去。 司天监的观测从来没像今下这般精准。是夜大雪封山,司天监里欢声笑语,都说这次要被官家赏了;那厢浮云卿却走得无比绝望。缓缓指的小路紧挨着山,雪崩堵了路。莫说去邓州,就是从雪堆里窜出来,折回京城,都是件难事。 马尚冷得哆嗦,何况是受伤的人。 浮云卿站在雪堆里,面前的雪石亘在她身前。前后左右,四个方向被雪石堵死。那雪石比树还高,马跃不过去,人也没办法刨开一条路。 雪打得愈来愈急,浮云卿咳嗽出声。四周死一般岑寂,只有她的咳嗽声不断回荡。 “就是死……也得死在邓州……” 她几乎是把一条命赌了进去。夹紧马腹,猛地借力一跳。 “扑通——” 跃过了雪石,但很不幸,马腿被割成两截,她也重重摔落在地。 无比狼狈。 浮云卿在雪地里趴了很久。她无助地垂着眼,脖颈上的伤口不再往外渗血,可她的手被擦破皮,碎石子扎进皮肉里,血呼啦差的,瘆人得紧。 她从来不是坚强的孩子。平地走路能摔倒,忍住眼泪不是因为不痛,而是觉得丢人,不配哭。可今晚摔得四仰八叉,被碎石划开的右手差点废了,她却莫名笑出声来。 明明很痛,但她却笑了。 浮云卿艰难地站起身,侧身一望,腿身分离的骏马只抽搐了一会儿,接着就咽了气。骏马死不瞑目,亮晶晶的眼紧盯着她。浮云卿跛着脚走过去,把马的眼皮覆下来,继而一瘸一拐地朝前走。 还来得及,一切还来得及…… * 天大寒,白天大雾弥漫,到处雾蒙蒙的,十指外根本看不清人影。 在刘岑眼里,邓州起兵,原本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哪想天一亮,西北风往军营里刮,清濛山反倒成了逆风的地方。他精心筹备的策略竟被禁军一一攻破,虢州军连连败退,将士们士气大减。 刘岑心里一沉,不过仍吆喝着让大批将士冲锋,尽管在此之前,已经折去小一万人。 他有一张保底的牌——川口江。虢州军精通水战,只要中道不出什么茬子,他们一定能逆风翻盘! 在渡江前,敬亭颐始终待在军帐里做军师,以不变应万变。兄弟们一个接一个倒下,血腥味隔着层层帐帘,直冲他的鼻腔。 他是所有人的希望,不到最后时刻,大家都想让他待在帐里,安稳军心。敬亭颐一袭白衣,待在军帐里,不断听将士来禀报前线最新的情况。 听到小一万将士牺牲后,敬亭颐额前青筋猛跳,再也坐不住,猛地站起身,不顾将士阻拦,执意要跟着大部队渡江作战。 刘岑责怪他将战争当儿戏。平时穿着明光甲胄耀武扬威,真上前线战场了,甲胄与佩刀全都没带。 “打仗,你穿白衣裳?好,好得很!”刘岑气得咬牙切齿。他乖巧听话的儿子,自从去了公主府,心里就只剩情情爱爱。刘岑心里想,待事成,一定要当着敬亭颐的面,将那祸水公主抽筋拔骨。 川口江纵深长,大大小小几百艘船只遇大雾阻拦,得等半晌才能睐见禁军的身影。 江面上约莫几千将士,剩下几万人,都站在江对岸蓄势待发。刘岑想,就算他们江战惨败,还有江岸上几万人能撑大半天。按计划,这时候江东路派来的援军该赶到了。届时江东与燕云十六州一起造反,他就不信,拼上一切还压不住禁军! 忽视掉敬亭颐异常的心不在焉,刘岑站在船头,挥斥方遒。 第一艘船成功击退禁军。 第二艘船成功击退禁军。 …… 前方捷报不断,刘岑终于绽开笑容,声嘶力竭地大喊“太好了!” 直到刘师门慌张踅来前,他一直处在无比亢奋的状态。 “主家,大事不好!岸上几万人全中了毒,他们,他们已经全都……” 刘师门抖成筛子,跪在刘岑面前,涕泗横流。 “是昨晚的牛羊肉有问题……”刘师门绝望地说,“尝膳官与厨子早被收买了!他们在肉里下了毒,事发后全都服毒自尽。尝膳官和厨子都是我千挑万选的人,不曾想,他们竟被腐蚀了。几万人的大宴啊,大家几乎都吃了肉。他们下的是毒性强的毒药,刚刚毒发……这是蓄谋而为。” 此刻,刘师门像只发出了最后一声绝唱的精卫。说完话,不等众人反应,长刀抹了脖子,投江而死。 刘岑怔忡地连连后退,佝偻的脊背撞上船身。再一眨眼,滚烫的泪水铺了满面。大家都听到了刘师门的话,一时哀嚎声不绝。刘岑低喃:“天要亡我,天要亡我。” 话落猛地反应过来,气愤地揪住敬亭颐的衣襟,“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肉里有毒……你根本就不想反!” 几万人一齐毒发而死,这场仗不打自败。 命里注定有这一劫。 敬亭颐面色苍白,“昨晚,肉香得异常,我只当是错觉。不曾想……” 他根本不想反是真,知情不报是假。在他的计划里,川口江一战,他会联合禁军,逼退虢州军。 不用任何人前来劝降,被大家当作救世主的他,被大家信赖的他,会承包一切罪恶,在最关键的时刻叛变。 他心里清楚,像知道虢州军会惨败那样清楚,在这场局里,他会输得彻底。 他死不足惜,可官家分明答应过他,只要他死,就会放过其他人。 只要他死。 可现在,其他人中毒而死。官家言而无信,却要无辜之人付出代价。 对峙之时,又听传信将士一声声地倾诉噩耗。 “江东诸路前来营救是假,他们根本没分裂!” “燕云十六州被陇西军死死控制,那里已经沦陷了!” …… 忽地大风四起,寒潮突来。终年不冻的川口江,不过半晌功夫,湖面就结了数层冰。数百艘船被冰面禁锢,动弹不得。偏偏这时浓雾消散,对面的风景全都显露出来。 禁军站在对岸看笑话,而擅长江上作战的虢州军,被封在冰里。他们傻愣愣地待在船上不知所措,禁军见了,哈哈大笑。 笑声无比清晰地传到刘岑耳里。人要面子,年纪越大,越要面子。年青人鲁莽办事,顶多被嘲笑几句。而他是个半只脚都快要踏进棺材的老人,再也承受不起嘲笑,哪怕是一星半点。 一瞬间,刘岑失了所有力气。手臂垂到身侧,不再看敬亭颐。 孤立无援,无非如此。 数万人杀数千人,几乎是碾压的程度。禁军看完笑话后,搭弓射箭。箭头搽了腐蚀骨肉的剧毒,箭矢齐发,乌泱泱地直冲船只所在处。 败局已定,天要亡我。 刘岑神色恍惚,不可置信地盯着敬亭颐。 “儿啊,你把你老爹骗得好苦。”刘岑低声说道,“燕云十六州与江东诸路,一直是你在中间牵线搭桥。我对你绝对信任,所以你做事,我从不过问。没想到啊,没想到啊……” 当真讽刺。敬亭颐非但不反,还假装将大半山河收入囊中,给虢州军演了一出天衣无缝的戏。 他把破碎的山河拼凑完整,而后心甘情愿地送到官家手里。 忠心得很,只不过是对定朝忠心。 刘岑明白了,这一切都是报应。 “儿,我不怪你。”他惨然一笑,笑比哭还难看。 “是我错了。我要你造反,给你灌输造反的思想,却从来没问过你的想法。我罪无可恕,我不恨你,不怪你,是我错了。” 枪林箭雨像长了眼睛一般,谁都射,唯独不射刘岑与敬亭颐。仅存的几千将士,还未来得及反抗,就被万箭穿心。 毒药腐蚀皮肤的滋啦声,响在刘岑耳边。 刘岑想,至少没有惨败。四万虢州军,被毒死,被射死,但没有一个投降的懦夫。 他悲戚地看向敬亭颐,“儿,你我也不要做懦夫。” 而后,在敬亭颐惊慌失措的眼神中,拔剑自刎。 “父亲!” 在刘岑倒下的那瞬,无数只箭矢射穿他的身。他被刺成了个蜂窝,布满血丝的眼球微微往外凸着。 死不瞑目。他的眼里什么都有,唯独没有恨。 茫茫天地,突然爆发一阵狂笑。 那人笑弯了腰,笑出两行泪,被禁军搀扶着,慢慢走到冰面中间。 敬亭颐无助地跪在刘岑面前,给刘岑合了眼。 “敬亭颐,敬亭颐……你真是朕最忠诚的狗啊。”官家拍着巴掌,“成王败寇,往往就在一瞬之间。古往今来,没有一个痴情种能造反成功做皇帝的。这道理多么浅显啊,偏偏你不懂。” 船只被毒箭腐蚀,一点点地往冰面下坠。 敬亭颐从船里一跃而下。他没有甲胄傍身,佩刀与长剑都被遗弃在船上。 衣袂飞扬,他站在官家对面,形单影只。 “你失信在先。”敬亭颐淡声道,“所以你想要的,未必都能如你所愿。” 官家读不懂他的话,不过也不需要读懂。 实在看不惯他这副倔强模样,官家扔给他一把剑,“好歹挣扎一下,给朕个面子。” 然而挣扎与否,又有甚意义。 大雾散去后,天气渐渐放晴。很快,很快,就能看见滚滚的浮云堆,湛蓝的浩瀚苍穹。 很快,只要他死,这一切就都结束了。 背叛,不甘,绝望,悲痛…… 他早已罪孽深重,下地狱受尽极刑也无怨无悔。只要他的狼狈模样,不要被她看到。 砰—— 长剑折成两截,敬亭颐跪在冰面上,浑身是血。血液从无数个窟窿里流出,将他的白袍洇成红袍,无数滩血液渗进冰里。光风霁月的先生,终于败下阵来。 官家轻笑出声。 敬亭颐是他的劲敌。这天下,只要敬亭颐想要,他根本守不住。敬亭颐的确心狠手辣,不过到底逊他一等。 他用最疼爱的女儿,成功牵制住敬亭颐。这是套险招,但好在他赌赢了。 杀人诛心。现在只要他挥挥手,敬亭颐就会死无葬身之地。杀人是他所愿,但他还没彻底诛心。他在等待,他最擅长等待。 等待处决的时间,于敬亭颐而言,无比漫长。箭矢将他的腹部捅出窟窿,却没有伤及他的心肺。尽管如此,他也快要撑不住身。剧毒腐蚀着他的血肉,冰天雪地里,他却快被烧熟。 官家的嘴快咧到了耳朵根。等啊等,终于等来最后登场的人。 “敬先生!” “敬先生!” 一声声急切的呼唤,传到敬亭颐耳里。他总觉自己是出现了幻听,那个根本不可能出现在此的人,怎么会声嘶力竭地唤他名字。 意识涣散,眼前一片模糊。敬亭颐缓慢地眨了眨眼,他没有力气抬眼,看一看四周。 但官家与身后数万禁军看到了。 那个快被冻僵的,一瘸一拐的,头发与衣裳都无比凌乱的小娘子,义无反顾地朝敬亭颐奔来。 那是谁…… 敬亭颐再没有力气思考,身子一歪,然而却没有瘫倒在地。 沉重的身躯倒在小娘子瘦弱的肩头,熟悉的气息扑到敬亭颐鼻腔里。 是她。 “不听话的孩子。”敬亭颐的声音轻到能被风轻易吹散,“你怎么来了啊……” “敬先生……敬先生……” 浮云卿嚎啕大哭,“你为什么不早点跟我说,你从来都没想过要反,是不是。你跟我说,我跟爹爹求情。我……” 她再也说不下去。她亲眼看见,她的爹爹一声令下,射死了刘岑与虢州军,也将敬亭颐一步步逼上绝路。 浮云卿捧着敬亭颐的脸,看见他眼神逐渐涣散后,哭得更惨。 “不要哭。”敬亭颐脑子转得缓慢,只是本能地抬起手,想拭去她的泪。用尽全力,手才往上扬了扬。 可他的手上满是污秽的血,他又怎么敢玷污她呢。 他想说很多话,然而眼前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黑。最后一眼,是浮云卿泪流满面的模样。 他想,至少像勇士一样死去吧。 敬亭颐的腰杆依旧挺得比青松还直,他说:“小浮云,你该回家了。” 而后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推开浮云卿,砸向冰面。 好时机!官家心花怒放,“妖孽已伏诛,道士布阵!” 话落,示意禁军搀走浮云卿。 “我不走……我不走……” 浮云卿拼命挣扎,可她哪里敌得过五大三粗的禁军。只能眼睁睁看着道士念着咒语,将锁链拴在敬亭颐脖颈与手腕上。 漫天符咒飘扬,锁链被数位道士合伙拉起,咒语声直冲云霄。 朔雪扑簌落下,白茫茫的天地里,倏地升起一道血红色的身影。 敬亭颐阖着眼,任由道士用锁链将他定在半空。 众目睽睽,大家冷眼看着符阵里所谓的妖孽。 “嗖——” 倏地有道毒箭射穿了敬亭颐的心。紧接着,无数杆毒箭齐发,射向那具本就被戳成筛子的身。 冰面之上,浮云卿经历了两次死别。 她一遍又一遍地呼唤敬亭颐,直到哑得说不出半句话。而后身子一软,昏倒在官家面前。 恍惚间,她想起一番对话。 “归京后,你为什么总是穿白袍?换个其他颜色的衣裳罢,这不喜庆。” “我在为自己服丧。” 今天是什么日子?噢,想起来了。今天是大寒,她的生辰。 她的生辰,他的忌日。 敬亭颐,他…… 他怎么会反呢。 在家国与情爱面前,他宁愿选择自己死。她早该明白的啊。 第112章 一百一十二:争吵 ◎牺牲她,成全大家,不好吗?◎ 一场戏, 最精彩的往往不是开局与落幕,而是中道无数波折起伏的高光点。最精妙的一场戏被官家谋划了出来,棋局下尽, 好戏剧终,这一刻, 他等了十六年。 官家肃声道:“将公主带回京城。叛军尸身聚堆,这种情况好处理,一把火烧了就是。查抄虢州庄,将刘岑的尸身抬过去, 与惠嫔合葬。至于驸马……” 他想了想, 又补充道:“处理好伤口,让他体面地走罢。” 剩下的事就好处理了。禁军快速折回京城, 虢州知州领着厢军查抄虢州庄,两地余孽都是有骨气的种,甫听造反失败, 下刻就服毒而死。不过查抄结果倒令人大失所望。大家都在猜想, 这样一个卧虎藏龙的山庄,总得有座金库与武器库罢。哪知庄里空落落的,什么值钱的物件都没有。 当晚知州就写了张劄子,猜想财物与军械一定是被转移到其他地方了,奏请官家派大理寺严查。 官家扶额,颇感无奈,“有事的时候,大理寺就是各州郡衙门的救星。请大理寺严查, 哼, 大理寺卿手里攥着那么多桩案, 他想得倒轻松, 想插队办事,也不问问大理寺愿不愿意接这桩案!” 通嘉躬着腰研墨,“偌大一个山庄,亘在荒山野岭,财物军械不翼而飞,会去哪里?难道贼人早已料到败局已定,提前将重要物件转移了?” 京城的风声向来比海东青飞得还快。下晌大军刚刚归京,公主驸马间的那档事就已经传得人尽皆知囖。外人聊着这件八卦,知情人却总想避嫌。如今除了官家,旁人都将敬亭颐称作“贼人”,谁也不敢提“驸马”二字。通嘉心思缜密,借着明亮的灯火,悄摸乜眼官家的脸色。 精神抖擞,眼眸明亮,嘴角勾起,浅淡的笑容挂在脸上。 落在通嘉眼里,怪得很。女儿受凉发热,昏迷不醒。女婿被刺成刺猬,躺在棺椁里亟待下葬。而官家这个做父亲的,春风得意,窥不出半点愧疚心疼。 官家揉了揉眼,长叹一声,“当年太.祖逼城,对历朝皇族百般折磨,但在民间却从不杀烧抢掠。太.祖是位高风亮节的君子,前历朝的金银珠宝,他一概不取。唯一的污点,约莫是将戾气都撒在了皇族身上。所以前朝皇室的财产,至今仍在前朝皇室余孽手里。所以啊,那座山庄表面落魄,实则背地里富可敌国。查抄山庄,不过公事公办罢了。朕也不是没见过钱和军械。只是朕要不要,与那头给不给,是两码事。追根溯源,无非是想给朕自己,给千万百姓一个交代。” 通嘉应声说在理,“物件不会凭空消失,肯定是被贼人藏到哪里了。现今山河完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寻到这些物件,只是时间问题。” 官家微微颔首,“总归是属于国朝的,早点查,晚点查,这事并不重要。” 言讫,开始说另几桩重要事。 正好这些事都需要入内内侍省出面,他说,通嘉默记。 交代过事,官家莫名心潮彭拜,再也看不下枯燥的劄子,起身在殿内晃悠。 川口江上发生的一连串事,恍然如梦。就这么轻松地扳倒了劲敌,他想收回的地盘,就这么容易地收了回来。 官家心里想,仅仅只凭这桩功绩,他也值得被后人赞誉罢。他开口说道:“通嘉,朕的心情,你能明白吗?” 通嘉赧然一笑,“官家,您是什么心情,小底猜不出。不如您给小底讲讲?” 一把老骨头,还要猜来猜去,实在折煞通嘉。 官家道:“朕是大仇得报的爽。但说实话,朕与敬亭颐之间,并没有深仇大恨。他恨朕,恨太宗太.祖,恨老浮家统治的天下,一是因太.祖灭了他的国。落地凤凰不如鸡,你想啊,人家原本能做矜贵的皇子殿下,结果一朝失势,成了过街老鼠,怎能不怨不恨?二是因他的长辈,受太.祖百般折磨。成王败寇,赢得坦荡,输得心服口服。偏偏老浮家有折辱人的阴暗心思……” 人人都有各自的劣性,浮家也不例外。浮家人真诚和睦,偏偏那故意折辱人的阴暗心思,辈辈相传。 “朕不恨敬亭颐,朕怎么会小气到去记恨年青人。朕只是想看看,这落地凤凰还能作何挣扎。十六年前,贤妃有孕。那一年,小六降世,这是朕执政以来,听过的最好的消息。同年,朕也听到一个最坏的消息——前朝余孽要造反。那时,朕有个荒谬的想法。风雨飘摇十六年,小六从奶娃子长成亭亭玉立的小娘子,按朕的计划嫁给敬亭颐。朕在赌,敬亭颐会不会为了小六,不仅放弃造反,还甘愿做朕手里最隐晦最锋利的剑,把完整的山河图奉到朕眼前。” 官家盯着长信宫灯出神,“朕成功了。将铁骨铮铮的男儿汉,塑造成围着小六转的痴情种,朕从里到外地彻底摧毁了他。那种反将一军的快意,大抵只有朕能懂。老浮家做官家的男人,都带着一股疯性。太.祖将疯性泄在前朝皇室身上,太宗将疯性泄到各种变革上面。朕比起那两位,还算是比较仁厚的。朕没伤害任何好人,那些被朕伤害的逆贼,本就该受尽千刀万剐。朕无非是顺势而为。” 他低声说道:“除却心头一大患,朕人生无憾。” 听过官家一番疯魔话,通嘉瞠目结舌。他不知该如何评价官家这番作为,他好像谁都没伤害,又好像伤害了所有人。通嘉忽地很心疼那位无辜的公主,她什么都没做错,却要承担所有恶果。 享尽舐犊之情的公主,从未对她的爹爹起过半点疑心。然而她遭遇过的所有不幸,都是由她爹爹造成。偏偏罪魁祸首丝毫没意识到他的错处,反倒沾沾自喜,这晌已经在幻想后人如何称赞自己。 通嘉心里悲凉,感慨道:“您这出破釜沉舟啊。官家,您有没有想过,从启和殿出去后,您该怎么面对后宫嫔妃与您的子女。” “他们?”官家侧过身,满脸不解,“他们会理解朕的。用一个女儿的幸福,换得江山太平,难道不好吗?” 这…… 通嘉眉心枯拢,这番话很难评价。 “好,当然好!这想法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您是第一人!” 殿门被来人撞开,通嘉侧目远望。待看清来人,他心想能降服官家的人终于来囖。心里窃喜,面上却仍佯作惶恐,“贤妃娘子,您您……您怎么来了?” 李贤妃身着华丽翟衣,可再华美的衣裳也掩不住她的憔悴。她眼里布满血丝,来的路上刚蓄好一泡泪花,结果凑近听见官家的话,泪意生生憋了回去,取而代之的是难以置信。 贤妃提着衣裙,三步并两步地踅近官家身旁,揪起他的衣领愤然质问:“这没脸没皮的话,竟是从您嘴里说出来的。您利用她,得她同意了么,得我同意了么?她是您的女儿,是我与您合伙把她供养长大的。虎毒尚不食子,您呢,大言不惭地说她牺牲得值当。她是人,不是傀儡!您太让我失望了!” 官家不甘示弱,揿紧贤妃枯瘦的手腕,猛地一甩。用劲太大,贤妃没站稳脚,狠狠砸向地面。 通嘉连连哎唷,赶忙将贤妃搀扶起来,一面唤来宫婢,示意宫婢赶紧把她搀走。 空荡荡的殿内,霎时阗塞进许多无关紧要的仆从。内侍,宫婢,甚至是巡逻的环卫官,听见官家与贤妃争吵声不断,不迭凑近,等着看好戏。 夫妻吵架,原本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件事。结果被通嘉一吆喝,成了桩凶案。官家恶狠狠地瞪着通嘉,低声训斥,“看看你干的好事,赶紧把他们都领出去。” 通嘉惶恐地欸了声,领着一帮没眼力见的仆从踅出殿外。 贤妃花容失色,瘫倒在地上,任官家如何劝,就是不愿意起身。 浮云卿浑身发烫,身子僵得硬邦邦的,躺在榻里,不知何时才能转醒。而最疼爱她的父亲,生龙活虎地站在殿里,为所作所为沾沾自喜。 贤妃心底升起莫大的悲戚,脸皱成数瓣菊,眨了眨眼,却怎么也哭不出来。 “官家,您是不是很恨我们李家人。” “朕不恨。朕恨你娘家人作甚?” 贤妃落寞地噢了声,“不是恨李家人,那一定是恨这个女儿囖。她傻得要命,您恨她,发泄到我身上不好吗?您把我大卸八块,五马分尸,千刀万剐,甚至把我剥光了,圈在猪笼里供人观看,我都毫无怨言。我想不通啊,为甚非得是小六呢?” 官家觉得可笑,“你以为朕想吗?” 他当然想要子女幸福,尤其想要浮云卿幸福。可敬亭颐喜欢的是浮云卿,不是其他人,他有什么办法? 事已至此,干脆把过错都推到敬亭颐身上。官家解释道:“你怎么不怪敬亭颐?他的尸身还待在棺椁里,你去揪着他的衣领,去问他,为甚非得是小六?去啊,拿出对付朕的狠劲,去问问你的好女婿,为甚他是前朝皇子,为甚他要造反,为甚他要对小六有念想?朕恨她,朕恨她……朕要是恨她,就不会把她想要的都给她,不会把她捧在手心里呵护疼爱!” 越说越气,官家拍着胸脯大喘气,“朕比任何人都想要她幸福。但事实如此,朕的方法是最可行的。来,你来说说,有劲敌要造反,朕不用她这张牌,还能用什么方法,不费一兵一卒,就能达成目的?牺牲她,成全大家,不好吗?” 第113章 一百一十三:展信 ◎卿卿爱鉴如晤,展信舒颜。◎ 这个时候, 他又开始发表见解。他说:“你没和敬亭颐打过交道,你不知道此人有多危险。倘若十六年前朕从没听到过虢州庄的风声,倘若朕不出险招, 那么现在龙椅上的主已经换人囖。你不知道敬亭颐背负着什么,也不知道朕背负着什么。执政数年, 每一日朕都过得如履薄冰。事事并不如朕所愿,你懂吗?” 说罢抻手,想把贤妃拽起来。哪知胳膊刚抻过去,就被贤妃猛地拍落。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仔细扽平翟衣。水波似的缭绫漾了漾, 话音夹着挥散不去的寒意,“这干我何事, 干她何事。今日是她十七岁生辰,您还记得吗?我是在今早才被内侍告知,她连夜赶路去邓州。昨晚我一夜无眠, 枯坐在慈元殿, 给她准备生辰贺礼。一夜,明明有整整一夜的时间,您能将这事告诉我。可您没有,反倒在召见禁军副统后,让大家都瞒着我,瞒着后宫诸位。这一夜,您知道她是怎么熬过来的吗?禁军在路上发现腿身分离的马尸,雪地里一滩血, 有马的, 也有她的。她脖颈上有道长而深的伤口, 太医说, 割得太深,得留一道疤。”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贤妃瞪着官家,“您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记得。您知道她拿自个儿的命要挟禁军,知道她性子倔,从马背上摔下来,就是死,也得死在邓州。今下她卧病在床,高烧不退。您呢,您笑逐颜开,向大家烜耀您的功绩。您是君父,事事为民着想。但您也是她的父亲,她从未怀疑您,您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利用她。” “您太让我失望了。” 言讫甩袖走远,气冲冲地推开殿门,每一步都走得义愤填膺。踅及北落门,睐见公主府派来的金车已经等候在此。 贤妃拢紧厚斗篷,侧身朝宫婢交代些事,继而利落地登上金车。见主家坐稳,车夫搓了搓冻得通红的手,勒紧缰绳,驾着金车辘辘驶出禁中。 不算宽敞的车厢里,阗挤着两个面面相觑的人。对面的娘子雍容华贵,衬得自己愈发寒碜。麦婆子把手帕绞得死紧,时不时偷瞥贤妃几眼,越瞥心里越不舒服。 嫡母,生母,乳母,表面上和和气气,见了面互相问好,实则总在背地里争夺孩子的喜爱。圣人娘子远在天边,心思不在浮云卿身上。而麦婆子与贤妃恨不得把浮云卿栓在裤腰带上看护,不见面时尚心存芥蒂,更何况如今是面对面相处,心里醋意滔天。 嗳,谁让人家是生母呢。在浮云卿心里,最重要的是生母,而非她这个老糊涂的乳母。麦婆子艰难地吞咽了下,硬着头皮开口:“公主睡得紧实,出了一身汗,今下烧已经退了。御医和府内的大夫轮番给她把了把脉,都说最多昏上两天,人就能苏醒。” 贤妃心里兀突突的,尽管听麦婆子说病情不重,可一想起浮云卿这番遭遇,胸口还是闷得慌。“烧退了就好。我娘家有个表妹是坐堂大夫,专门研究祛疤的药膏。等回头我问问她,看看有没有能祛小六脖颈上那道疤的药膏,拿来搽搽。”贤妃说道,“人心不古啊,真诚待人,反倒落得一身伤。” 如今公主府阖府都知道了事情原委,麦婆子也不例外。她怅然附和说是,“可怜公主一片赤诚真心,屡遭践踏。今日还是她的生辰呢,阖府仆从被禁军解救出来后,火急火燎地备礼写请帖,想大办寿宴。结果生辰当天,寿星跑没了影。她被禁军抱回府时,衣衫褴褛,狼狈不堪。嗳,这日子过得真是魔幻。” 事已至此,她们这帮置身事外的女眷,能交流的好似也只有无限感慨。遐暨公主府,贤妃顾不上与众人寒暄,抄着手炉,直奔群头春卧寝。甫一推开门,屋里苦涩的药气不迭往鼻腔里扑。 贤妃挥袖掩着鼻,在云雾缭绕中,艰难地踱到床边坐下。 “熬药汤,不是炼丹修仙。门扉关上也就算了,至少还能挡风御寒。屋里几扇窗棂关得那么紧作甚,想把人活活闷死啊?” 侧犯尾犯挨了训斥,垂着头不敢吭声。闻言,麦婆子揿起长杆,把几扇支摘窗都捅开一条斜缝。缝隙不算大,既能通风换气,也能阻挡凌冽的冷风,屋里仍旧暖和和的。 贤妃满眼心疼,紧紧握着浮云卿的手不放,“儿啊,赶快好起来罢。” 也只有在她昏睡时,贤妃温柔的脾性才会稍稍显露出来。经此一事,她也想开了。命最重要,什么事都得排在好好活着后头。从前她在浮云卿面前摆着一副冷脸,固执地以为,严厉的长辈才能教养出优秀的后辈,她不能溺爱孩子。所以一味忽视浮云卿的想法,强逼着浮云卿读枯燥无味的书籍,以为这就是对她好。 现今想来,那些做法大错特错。各人的活法不同,她又何必将自己的活法强加在浮云卿身上。倘若时刻关注浮云卿的需求,也许就不会酿成今日这般恶果。 贤妃偎着床边,静静坐了很久。 红泥炉膛内,麦秸秆烧得劈啪作响,火星子四处飞溅,热浪一晃而过,紧接着都化成了零零散散的齑粉。雾腾腾的白气在屋内尽情延伸,闻久了,竟能从苦涩的药气里闻出微乎其微的香味。 浮云卿先前说过,她贪恋敬亭颐的气息。卧榻里阗着他身上独特的草药香,那股气息比安神香好用,轻轻闻上一闻,就能一夜好眠。贤妃想,所谓药香大同小异。敬亭颐身上的药香,与此刻屋内的药香别无二致,所以没有敬亭颐,浮云卿也能睡好觉罢。 贤妃搵帕,给浮云卿擦落额前的汗珠,一面吩咐道:“年前年后这一个月,她心里肯定不好受。你们呢,寻来驸马的衣物,让她歇息时搂着,也算是给她留个念想。” 女使应声说好。 后来贤妃又将两位婆子传唤至大椿堂,殷切嘱咐一番。话落起身,赶在门禁前踅回禁中。 欢乐时光总是眨眼而过,留人在苦难日子里反复煎熬受挫。在浮云卿昏睡那几天,阖府仆从只觉十二时辰过得比蜗牛爬行还慢。日盼夜盼,终于在大年三十那日,把浮云卿的精魄盼了回来。 憔悴怔忡的小娘子活似一具行尸走肉,任由女使梳妆打扮,一声不吭。养好病后,说的第一句话是,“敬先生在哪里?” 还能在哪里,自然只会待在厚重的棺椁里。官家是铁了心地要他死,为防诈尸,让他在棺椁里待七日,七日后才能下葬入土。麦婆子如实告之,又听她问:“棺椁停在哪里?” 麦婆子说这就不知道了,“官家没跟任何人提过棺椁所在,所以奴家想,您想知道内情,恐怕只能亲自进宫问一问囖。” 浮云卿怅然所失地噢了声,摆摆手遣散仆从,独自走到书房,待在敬亭颐常坐的圈椅里,从天亮待到天黑。因着她交代过,任何人不许靠近书房,所以大家只敢窝在月洞门后,时刻关注书房这处的动静。 坐到眼睛酸涩,腰椎生疼,七魄丢了三魄。再抬眸观望,见书房外站着一个陌生的身影。 那人察觉到她的目光,生硬开口,“主家去邓州前吩咐小底,大年三十晚,把这封书信交到您手里。” 浮云卿推开门扉,接过死士递来的信,“你知道他兵变未成吗?” 死士不悲不喜,神情动作比她更像傀儡。他一板一眼地回:“小底知道,这是主家的选择。信交到您手里,小底的使命就完成了。之后,小底会随主家离去。” 死士何时进到府邸,又会跑到哪里去,这些零碎事,浮云卿并不关心。 她点亮桕烛灯盏,枯黄葳蕤的烛色照亮了信封上的字。 “己丑岁暮赠吾妻书。” 一行字下面,落了个暗红色的浮云章。 浮云卿拆开信封,里面有几张信纸与一柄钥管。细长的铜钥管无意碰到她右手腕处的红珠手串,浮云卿并没在意,慢慢展开信纸,借着黯然的光亮,默声细读。 “卿卿爱鉴如晤,展信舒颜。 迭遇琐务,吾性雌懦而反复避躲,深感愧怍。季冬云寒,枯藤虬枝,常覆雪沫冰凌。比及云祁寒,谨记添衣烫食。若兴致难捱,务必氅衣冬靴覆身,手炉常备。 若深陷困囿,禅麦二婆与禁中娘子可为卿解惑。自古男出閤女出降,后必分家。所谓人情,无非愈聚愈亲,分则一盘散沙。幸卿阖家和睦,破镜重圆,黯然往事不必再追。 犹记合卺之喜,龙凤烛彻夜长明。卧榻一侧,卿阖眼酣睡。吾心惶惶,唯恐辜负真心。似吾不伦不类之辈,蛰伏数年,初心尽失,常作坦然貌,欺人欺己。现今真相大白,吾之所有,或欺瞒或无奈,卿可知晓。卓兄曾问,复国否?吾不曾回应。卿心乱如麻,吾亦反复纠结。曾窥长天寥阔,云影倏散。浮世万千态,何用吾手翻云覆雨?归路已明,无非困兽强撑,祈盼处决之日。 俱往矣。吾稔知此路不可回头,于拥兵复国一事无怨无悔,然于卿深以为愧。吾欺瞒行骗无数,罪孽深重,自愿堕入地狱,受尽极刑,洗刷孽障。惟情爱一事,所言所行,皆出自真心,悃愊无华。 知之不可为而为之,吾之天命也。回望潦草终生,曲径危桥历遍,悲欢离合阗满,已而,已而。 逢卿生辰,祝卿新禧,并将书信奉上。信封内附钥管一柄,由仆从引导,卿可窥见吾之所有。 永言配命,自求多福。参商难遇,不必思吾。祈卿安乐如意,长寿无极。笔落情深,恕不一一。 某叩首谨拜。 辛丑年庚寅月己丑日 ” 读完那刻,红珠手串倏地崩开,百毒珠零散地落了一地。 啪嗒,啪嗒…… 落了地,红珠终于失去了光亮,彻底沦为一颗颗毫无作用的废物。 也带走了浮云卿最后的念想。 作者有话说: “曲径危桥”出自“曲径危桥都历遍,出来依旧一吟身。” 第114章 一百一十四:除夕 ◎她疯魔似的叩响宫门。◎ 生辰过得潦草, 外面送来的贺礼堆在杂屋里,蒙上一层灰。除夕夜也过得无甚滋味,剁好的牛羊肉片闷在冰鉴里, 年夜饭一道没上,大家吃着剩菜剩饭, 将就过活。两位先生接连离世,别家置办喜事,阖府置办丧事,门对灯笼一概没有, 取而代之的是捆扎好的白幡。大椿堂被布置成了灵堂, 驸马的牌位摆在高处,地上搁着火盆和纸钱, 等待浮云卿去这里走走。 婆子女使们睐见死士来去匆匆,扒着墙头一跃而过。公主府的墙头高,墙顶插着许多奇形怪状的瓷片。死士甚至不需借力, 跟只野猫似的, 摁着瓷片跳跃,把墙顶染得血淋淋的,血珠一滴一滴往底下流。 女使们看得龇牙咧嘴,揪着婆子的衣裳,惶恐问:“他不嫌疼么?” 两位婆子尴尬对视,异口同声道:“过完年再请熟稔的老汉修一修墙。” 月黑风高的,书房那处的对话她们听得一清二楚。婆子想,反正听那死士心意已决, 她们多劝多想毫无用处, 那是管不了的事。能跃过, 说明墙不够高。修高墙头, 省得往后再有不三不四的人来扰乱浮云卿的心。 几双手摁在月洞门壁,大家竭力探身往书房瞄。明明亲眼看见她点了盏灯,可屋里仍旧黑黢黢的,暗到绝望。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猫腰踮脚,排成长队往书房走。 凑近了,耳朵贴在冰凉的门框上,屏息凝气,窥听屋内的动静。 窸窸窣窣,像是有只身手灵活的小老鼠,在屋里乱窜。 尾犯戳了戳麦婆子的腰杆,张着嘴不出声,递过去一句唇语。 “要不要推开门?” 麦婆子“嘘”了声,低声道:“让我想想。” 话音甫落,不知是谁从背后推搡一把,直接把前头两位婆子推进了屋。 “哎唷!” 慌不择路间,麦婆子走了个踉跄。脚底一滑,骤然摔倒在地。禅婆子摸瞎搀扶人时,后头几位女使已经跟了过来。一小帮人阗在门口,默契地往黑黢黢的书房里张望。 窣窣,窣窣。屋里暗,所以她们只能听声音,一面等待眼睛适应昏暗的环境。 麦婆子竭力瞪着眼,寻着动静,悄摸踅及书桌旁。 甫一看清场面,眉头就皱成了几道山川。“老天!公主,您这是……” 书桌下跪着一位披头散发的小娘子,胳膊往更深处抻,像是在捞什么物件。 禅婆子深吸口气,早先在禁中做教习傅母,什么惊悚场面没见过。走进去才发现,那点桕烛光亮,早已被扑灭了。今下屋里静悄悄的,连月色都不曾照拂。她摸到烛台处,掏出匣盒里的火折子,“嚓”一下点燃烛火,又将桕烛放在烛台盏里,借着烛火,点亮几盏灯。 星星点点的烛光汇聚摊开,照亮了书桌一方的光景。 只见浮云卿屈着指节,这里叩叩,那里攥攥。凌乱的发丝披在肩头,挡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窥见惨白的下颌。她好似在极力隐忍着什么,从指节到整个身子,微乎其微地颤抖着。 “怎么会断了呢……谁要你现在断了……” 断断续续的话传到麦婆子耳里,她绕着浮云卿来回踱了几趟,这才发现,原来浮云卿狼狈地跪在地上,是在寻崩开的百毒珠。垂眸一瞥,那不过是普普通通的珠子而已,往地上滚了几圈,还沾上点灰尘呢。 麦婆子叹口长气,弯起腰拍了拍浮云卿的肩膀,安慰道:“公主,起来罢,别捡了。左不过是一个手串罢了,您要是喜欢,奴家给您重新串好,或者另买几条也行。” 这一拍可不得了。浮云卿瘦弱的肩膀颤抖的幅度更大,胸口艰难起伏,下颌崩得极紧,只是什么话都没说。 麦婆子撩起裙摆,轻轻跪在她身旁。摁着她的肩膀,强硬地把她的身子掰过来,面对大家。 不曾想,映入眼帘的是她泪流满面的模样。泪水洗面,眸底是消散不去的疲倦意,脸颊苍白,嘴唇也被咬得毫无血色。 来不及掏出帕子给她拭泪,她就猛地扑向麦婆子怀里。 紧随其后的是强捱不住的哭声,她恳求麦婆子,“抱抱我罢。” 麦婆子悲痛地欸了声,环紧她瘦到极致的腰肢,手掌拍着她的背安抚,掌心底下的触感是瘦骨嶙峋,原本肉就不多,经此一事,更是只剩具骨头架子在撑着。麦婆子揉了揉她的脑袋,“乖孩子,畅快地哭出来罢,你辛苦了。” 余光瞥见浮云卿攥着拳头,麦婆子想把那拳头掰开,叵奈浮云卿攥的劲头太大,手面青筋暴突,瘆人得紧。 低声细语的安抚并没有效果,反倒迎来更令人心碎的哭声。 泪眼朦胧中,浮云卿抽泣地开口:“到现在,他还在骗我。信里的字迹根本不是己丑日写的,很久很久之前,他就料想到他的下场了,原来他早就想在大寒日了结自己了。” 所以是什么时候写的这封信呢。是在俩人闹矛盾,她置气出走巩州那时,还是更早,在相遇的春三月,他就提早料到了后来会发生的事。 他什么都知道,爹娘兄姊们也什么都知道,而她是在这出戏落幕时,才后知后觉地读懂他们的难言之隐。 麦婆子捋平浮云卿翘起的发丝,“一切都过去了。这场局,已经结束了。” “结束了,过去了……”浮云卿急切地揪着麦婆子的衣裳,“回来的路上,我昏了又醒,只听见他们兴高采烈地说‘一切都结束了’。他们说,我是爹爹精心布下的局里,最关键的那颗棋子。所有人都知道,偏偏都瞒着我。局势按照爹爹所想发展,如今局散了,爹爹大获全胜。可我这颗棋子,连什么时候入局的都不明白。” 她问:“所以我的亲朋好友,我的爱人,我的师长,都是深陷局里的棋子吗?” 麦婆子不知该怎么回她。官家的想法只有官家懂,她只能说:“这些事,您得去问官家。往事不可追,过好当下才是要紧事。大年三十,总得吃顿年夜饭罢。您的病刚好,千万得爱惜身子。” 禅婆子凑嘴说是,“阖府忙了一晌,帮衬着周厨,一起备好了年夜饭,您多少得吃一点。先不说守岁这回事,就先吃顿饭,好不好?” 侧犯搭腔说道:“您生辰那日晚,贤妃娘子来看过您。她说往后不再逼您做任何事了,只想让您活得开心。事已至此,吃好睡好,才能走得更长远啊。” 大家都在劝她吃年夜饭,好似吃过年夜饭,一切都会慢慢变好。浮云卿艰难地站起身,摊开手掌,“他留下一柄钥管,死士已经把要去的地方告诉我了,所以我有更要紧的事去做。” 钥管仅仅与红珠手串擦过,便能解散手串。浮云卿想,难怪先前敬亭颐总说,只有他才能将手串解下来。 可谁要他擅作主张地解开手串呢,她分明早已习惯手串的禁锢,甚至只要睃及手串还在,就能佯装他还陪在她身边。 相遇不由她,生离死别也不由她。她厌极了这种事事不由己的日子,可又无可奈何。她只是一个手无实权的公主,只是一个迟钝的傻子,被人耍得团团转,还好心地替人家数钱。 浮云卿抹一把泪,“我还有很多事要做,还要很多事想做。倘若将这些事说出来,兴许你们会觉得,我是个疯子。我很清醒,我不是疯子,我只是想寻找真相。我要去禁中见爹爹,要去诏狱找素妆,要去青云山找缓缓。大家都说真相大白,我不信。在我还没被伤得寻死觅活之前,我要做完该做的事。” 言讫,自顾自地踅到门前,推开门扉。 人就是这样,有时坚强得刀枪不入,有时风一吹,就能吹走所有精气神。屋外点着方灯,一盏接一盏,点亮了整个院。寻常的雪色里,夹杂着一种陌生的白。 那是白幡,死了人才会挂上白幡。 冷风骤然扑来,大家将散落在地的红珠捡起,起身时暗叹不好,默契地一齐抬头—— 浮云卿扣着门框,挺直的脊背越来越弯,到最后弯成天上的上弦月。艰难地跨出屋,却再也没有力气往前走路。她偎着门扉蹲下,蹲也蹲不稳,于是脱力地跪在地上,手却仍旧扣着门框,扣得死紧。 她又开始哭了,也许是因为望见飘扬的白幡,将白幡视作魂兮归来的游魂;又或是天实在太冷,把她冷得涕泗横流;也可能是看见熟悉的装潢,一时生发无限感慨。 大家猜不透她的心思,只知道她从来没这么伤心过,接连赶到她身边,争抢着搀扶她。 扶起来,她又摇摇欲坠地瘫倒。姿势却从来没变过,扣着门框不肯放手。大家合力才掰开她的手指,苦口婆心地劝她打起精神。 她手里仍旧攥着那柄平平无奇的铜钥管,钥管把门框刮出几道划痕,一道比一道深。 大家没辙,陪着她坐在地上。围成半圈,一句接一句地开导她。 不觉间,刻漏已经滴过了子时。 嘀嗒,嘀嗒。漏针指向子时,今年的最后一日,在压抑中翩然而过。 浮云卿眨了眨眼,似有所感地捂住耳朵。 炮竹声响彻云霄,浓烈的炮仗味飘进府邸,飘进她的鼻腔。炮竹碎屑崩得哪里都是,最后大多落在雪地里。五颜六色的,像给素白的雪地披了件花衣裳。 漫天炮仗声能遮盖住所有异声,包括浮云卿的哭声。起初婆子与女使还能出声安慰她,到最后,大家一起流着泪,陪着她哭。 那哭声或是本就扎根在土地里,被灿烂盛大的烟花旋起,轻飘飘地飞到了天上去。 哭了会儿,浮云卿手撑地站起身。她说:“我不哭了。”说罢,径直踅出院。 大家掖好泪,跟在她身后,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途经灵堂,浮云卿的脚步顿了顿。她果真没哭,只是抬起牌位,猛地朝地上砸去。 “亡夫”俩字,能戳瞎她的眼。 大家原本想,她或许只是在府内转悠几圈。等走累了,就会乖巧地折回卧寝,好好睡一觉。 可谁都没料到,最后一段路,她竟提着衣裙跑了起来。 她跑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裙摆扬起的弧度比刻漏壶里积攒的水还满,眼瞧着就要溢了出来。 婆子女使一路追赶,可终究慢了一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跑出府,甚至连门口的护卫军都没能拦住她。 子时一过,门禁悄然降临。通衢空荡荡的,只有一位散着头发,身着素衣的小娘子不顾一切地奔跑。 大家在后面疯狂追赶,一面猜测她会跑到哪里。 从滑安巷追到御街,大家呼哧呼哧喘着气,心里都落了块沉石。 浮云卿依旧没停脚,直冲宫城门。 深门紧闭,门禁时只有禁军能进出禁中,哪怕是在除夕夜。 麦婆子隐约猜到她要做什么,边跑边大喊:“回来!您想做什么,奴家都不拦,先回来,好不好!” 要紧关头,护卫军迅速接近浮云卿,然而一步慢,步步慢。 浮云卿魔怔一般,将门禁抛之脑后,眼里只有那扇紧闭着的宫城门。 朔雪飞扬,晃了所有的眼。 “砰——砰——” 万籁俱寂之时,她疯魔似的叩响宫门。 第115章 一百一十五:夜寻 ◎我不是疯子。◎ 御街正对宣德门, 通衢两侧分别落着开封府、秘书省与尚书省。宣德门后是大内宫城,这扇门离东宫最近。 子时过后即大年初一,但此时夜深天未亮, 大家仍旧当作除夕夜过。点燃炮竹,鞭炮噼里啪啦地响, 在硝烟弥漫中守岁。所以即便在子时,即便大家都守在自家院里足不出户,大家仍旧清醒,仍旧能捕捉到任何一丝动静。 子时过, 炮竹熄, 是约定俗成的一件事。御街一带静悄悄的,掉根银针都能清晰听见, 何况是咚咚地叩门声。 “咚咚——咚咚——” 浮云卿叩着金铺首,一声比一声响亮。 比及护卫军孟军与张科慌忙赶到,将她腾空架走时, 宣德门已经被叩了四五声。 麦婆子和禅婆子撑开伞, 叉腰大喘气,一道数落:“公主,夜叩宫门是国律大忌。您这次闯祸了!” 浮云卿像是突然回了神,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几位,“我我……我刚才做了什么?” 孟军与张科俩人为了追赶浮云卿,连府门都忘了守,紧赶慢赶,还是晚她一步。见她拨开粘在脸上的发丝, 眼神里透露着懵懂, 俩人对视一眼, 齐刷刷地说道:“公主, 您是失忆了还是傻了?您方才不顾一切地从府里跑了出来,还叩了宫门。完了,完了,这次阖府都得跟着受罚。” 围着她的婆子与护卫军臊眉耷眼,而浮云卿却满心疑惑,喃喃道:“我一定是魔怔了罢。” 她最后的清醒在看见灵堂里的牌位那刻,瞬间消散。她那时气极了,只要她不承认,只要她没亲眼看见敬亭颐下葬,他就没死。他们凭什么自作主张地给她的驸马立好牌位,凭什么挂白幡,凭什么! 她只记得自己揿起牌位,猛地往地上一摔。接下来如他们所言,听不见身后的呼喊,一路提着衣裙疯跑,跑到宣德门前,不计后果地叩响宫门。 浮云卿无措地揪乱头发,脸色比雪沫子还白。眼里蓄了泡盈盈泪花,她往婆子身旁躲了躲,可婆子也后怕地躲避着她的靠近。 浮云卿彻底愣在原地,“我是不是生病了……” 粗枝大条的孟军回:“您的病刚好。一年到头,末了您还带来个惊吓。” 不怪他说话尖酸刻薄,实在是因此事重大。前朝有个夜叩宫门的公主,后来行杖八十,当场咽了气。公主失责,公主府阖府连坐,跟着行杖八十。事情越闹越大,到最后三四十口人都受尽折磨而死。 他当然盼浮云卿好,可更盼自己能好好活着。旧例在前,他想的是自己能不能活着看见明早的太阳。 禅婆子瞪孟军一眼,“说什么屁话呢。你这张嘴要是不想要了,那就削下来。” 紧接着陷入死寂般的沉默。冷风灌袖,大雪浇头,此刻几人异常清醒。耳听八方,眼观六路,清楚地听见宣德门后一阵骚动。 不过揉了揉眼的功夫,宫墙头便出现大批禁军,人头攒动,隔着一道宫门,窥听门外的动静。 副统江舵撤开锁篦子,吩咐随从开门。 沉重的“咣当”声响彻禁中,沉寂的禁中久违地躁动起来。 往往是有重要军情骤然到来,朝官才会冒险叩响宫门与皇城门。不过更多时候,就算遇上反贼逼城,国朝将倾的危急情况,那帮守礼法的朝官依旧会按照请开宫门的步骤,一步一步走。 官阶低下的朝官没有资格请开宫门,往往是肱骨重臣得官家敕命,持鱼符告知具体情况,经中书门下盖公章,再由监门卫诸官上劄子奏准,取开锁篦子的钥管,合符勘验,才能打开宫门。 因着步骤多而杂,故而建朝以来,从没出现过叩宫门的情况,何况叩的还是紧守大内的宣德门。 江舵深吸口气,就怕再听到前朝余孽重新袭来的消息。结果推开门,仇敌没看到,反倒看见老熟人堵在门口。 “臣问公主殿下安。”江舵掖了掖手,“您这是……” 事已至此,浮云卿揩去泪,坚定地说道:“我要见爹爹。” 江舵反问:“您是有什么事?是知道哪里又有逆贼反了,还是探清了重大案件?” 浮云卿摇摇头,“与这些无关,我有些事要亲自问爹爹。” 江舵眉头皱得能打官司,“您知道夜叩宫门意味着什么吗?与这些无关,那您是为了私事么。您轻松叩响宫门,麻烦的是整个禁中,甚至惊动了整个京城!就这一会儿功夫,几千禁军齐聚,整装待阵,就怕军变发生。您要是继续叩宫门,想必陕西路的边防效用①都能马不停蹄地赶来囖!您为一己私欲,麻烦整个国朝,您真的明白这事有多严重吗?” 浮云卿本就精神恍惚,蓦地挨江舵一阵痛批,泪花又飘在眼眶里。 她指着自己,“我,被你们从头骗到尾。现在我想讨要个说法,这都不可以吗?” 听她说到此处,江舵心乱如麻。 公主自己选的驸马都尉是前朝皇子,是造反头子,如今是一具躺在棺椁里的尸体。江舵与这对夫妻打过几次交道,从前心怀愧疚,心疼他们俩。不过今晚瞧见浮云卿出现在此,那点愧疚霎时消散不见,剩下不解与气愤。 见浮云卿执意要进来,江舵抬脚堵紧门,抬高话声道:“国律:夜叩宫门者,殿门杖九十,宫门及宫城门杖八十,皇城门杖七十,京城门杖六十。您叩的是紧挨着大内宫城的宫门,当门杖八十。这个时候,您不担心自身安危,反倒请见官家。罔顾国律,成何体统!” 说话间,开封府府尹浮深与两省官员都皱着眉头踅到门前。 雍王浮深是官家一母同胞的弟弟,官家即位后,封他为开封府府尹,挂名任职。真正管辖事务的是权知开封府的乌勍,让浮深挂名,无非是借他一双眼监视京官举动。浮深呢,与官家兄弟情深,两家子女也走得亲近。 这厢浮深远远乜见一道熟悉的身影,三步并两步地走过去,“侄女,你不呆在府里过年,怎么来宣德门这里了?方才我与同僚聚在屋里打牌,听见有不要命的哐哐叩门,顾不得胡牌,赶紧来这里查看情况。” 话说一半,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颤声问:“侄女,你不会就是那叩宫门的人?。=” 浮云卿抄着手,跟个鬼魂般,呆呆地站在雪地里。听及浮深不可置信的话,她抬眼凝睇,可怜巴巴地喊了声“叔翁”。 这一声叔翁把浮深叫得心都要碎了。一帮年青后辈里,他最疼这个鬼灵精侄女。心疼她的时候,礼啊法啊,什么都不再顾及。浮深解下鹤氅,披到浮云卿身上。 “可怜孩子,为了见大哥,你竟冒着风险夜叩宫门。是有什么要紧事得跟他说?” 浮云卿摇摇头,“有些事想不明白,回过来神,我已经站在宣德门前了。叔翁,你不要套我的话。我想知道的内情,只有爹爹能告诉我。” 心思被她毫不留情地戳穿,浮深尴尬地揉揉鼻子,侧眸睐向江舵,“副统,看在孩子这么可怜的份上,你就放她进去罢。她做错了事,会受到惩罚。事已至此,不如顺着她的意去罢。” 江舵扶额,“雍王殿下,恐怕不能如您所愿。” 浮深身后的一帮朝官哪见过这危险场面,一时议论纷纷。 僵持间,宣德门后又踱出几人。众人瞪眼细看,竟是东宫派来了人。 穿过宣德门,往西直走数百步,就是储君储妃所在的东宫。因此但凡宣德门处有甚动静,东宫听得最清楚。 太子詹事袁行也朝浮深与浮云卿两位贵人叉手作揖,“两位殿下安好。太子殿下派小底来问一问情况。” 浮云卿侧身直面袁行也,低声说道:“宫端②可能请内侍往后宫跑一趟?” 袁行也见多识广,来的路上早听内侍禀明情况,说的纯属场面话。实际发生了什么,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欸了声,“既然来了,您就进来罢。不过您想茬了,官家没待在哪位娘子的殿阁里,反倒连夜召见文武重臣,待在启和殿议事。新年伊始,初一要行大朝会,官家原本能等天亮后,在垂拱殿上朝时说事,偏偏赶在除夕夜。天落落黑,启和殿就阗满了人。”又伸手一指,“太子和其他几位皇子,都待在启和殿。这不,到现在殿还亮着呢。殿门紧闭,灯火通明,想是讨论要紧事呢。” 浮深说宫端明理,“错已酿成,将错就错罢。” 言讫,走在最前头,领着浮云卿直奔启和殿。 浮云卿不懂事,门外那些朝官却怕得要死,推辞说省内还有许多公务要处理,推搡着走远。 宫端传达的是太子的意思,更是官家的意思。既然官家有意引浮云卿去启和殿,江舵也不便再拦。 禁军面面相觑,为防事情闹得下不来台,江舵开口吩咐道:“弟兄们今晚都多操点心,万不能再出差错。你,还有你,各领一队,巡视禁中。” 黑暗里,无数双眼睛盯着浮深一帮人。 胆大的宫嫔跑到北落门前,扒着头望前朝那边。禁中的风声不比民间慢,耳朵尖的已经知道夜叩宫门的正是浮云卿。对于这位素未谋面的公主,她们直道可怜,祈求她能度过此劫。 后宫还算得上平和,前朝那处却已经炸开了锅。 因着走得快,环境暗,慌不择路间,谁都没注意到浮云卿的变化。 知道前情的婆子与护卫军被拒在宣德门外,他们忽然想起浮云卿说过的一句话。 “我不是疯子。” 一味掩饰,其实是变相的承认。 一桩又一桩的事几欲压断了浮云卿的脊背,她变得扭曲,癫狂,偏执。 每个黑夜,她被心事撕得四分五裂,面目全非,却总在次日清晨,小心翼翼地把自己拼凑好,掩饰逐渐加深的裂痕。 谁都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攥来一把长剑,悄无声息地逼近启和殿。 而后,用脆弱的身子猛地砸开殿门。 作者有话说: ①效用:宋代军士名称,又称“效用士”。 ②宫端:太子詹事。 如果能赶在高考那几天正文完结,那就太好啦=v= 粗略算了一下,还有大概3万5可以正文完~ 第116章 一百一十六:启和 ◎那一箭,是谁射的?◎ 启和殿位置偏僻, 亘在北落门前头,是离宣德门最远的议事殿。所以除非有殿直报信,启和殿内诸位根本听不到宫门被叩响的声音。 想来真是凑巧。殿直前脚报公主夜叩宫门, 浮云卿后脚就冲了进来。 说是“冲”,其实一点都不为过。 殿内东西南北四方都有禁军把守, 将数位文武朝官拥在中间。这晌殿门“砰”地被撞开,殿内霎时安静下来,大家一齐朝殿门口望去。 这一望,差点没吓个半死。 来的路上, 浮云卿悄摸将鹤氅解下, 扔在雪地里。朔风一阵接一阵,刮得她发丝凌乱。所以踅进殿时, 她裹着一身缟素色的衣衫,披着长长的黑发,枯眉耷眼, 活似女鬼降临。然而比她女鬼般的装束更吓人的是, 她竟提着剑进了殿! 殿门外,浮深与袁行也几人瞠目结舌。 禁军拔剑出鞘,拥在浮云卿身前,剑身泛着寒光,毫不客气地指着她。 满殿岑寂,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新上任的谏官丁伯鸣。他持着笏板出列,肃声道:“官家,门禁是祖制, 不可不严。公主不仅叩了宫门, 还提剑上殿。此乃大不敬!连逆贼都不敢与您正面交锋, 公主此举, 意欲何为?必须严惩!” 丁伯鸣是丁伯宏的兄弟。丁伯宏被查出与韩从朗有书信来往,半月前处以绞刑。丁伯鸣呢,继承了他的官位,一并继承了他的执拗与大胆。丁伯鸣恪尽职责,这会儿又趁乱参起浮云卿的状,“叛军皆以伏诛,公主虽不知情,但毕竟与逆贼相处一年有余。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臣奏请降公主罪,并同违逆门禁之制,持剑上殿,数罪并发,一道处决!” 他心知这话会戳中官家的逆鳞,故而说完话后,跪倒在地,重重地磕了个头。 话音甫落,有几个爱跟风的朝官附和说丁伯鸣的话在理,一并跪在他身旁,奏请官家降罪。 剩下那些朝官来回张望,站在殿里一言不发。 今晚商议燕云十六州的后续治理,事关重大,三位皇子穿着朝服,站在队列最前,时而反驳朝官的奏请,时而献出自己的想法。皇子嚜,向来只会纸上谈兵。真遇上什么事,星点经验全无。因此窥见今下的危急场面,三位皇子都愣在原地。听罢谏官的话,才迟迟回了神。 太子浮宁侧身瞥浮云卿一眼,见她怔忡憔悴,心里愈发不是滋味。浮云卿被逼成这副模样,还不都是他们这帮人造成的。浮宁并未劝浮云卿放下剑,反而厉声回怼丁伯鸣。 浮路与浮俫紧随其后,痛斥丁伯鸣武断行事。 官家呢,窝在椅里,不迭揉着眉心。他心知浮云卿会来禁中见他,可万万没想到这小姑娘竟是命也不要了,错事一桩接一桩地做。 几只出头鸟叽叽喳喳,笏板磕在地面,砰砰作响。无凭无据,不能滥杀士大夫。所以这些谏官与学士,话语愈发猖狂,竟都讨论起怎么让浮云卿走得体面了。 官家拍巴掌叫停,“我看诸位是在暖和地待久了,头脑不清醒。现下殿外雪絮朔风不绝,诸位不如站在雪地里清醒清醒。惯得诸位无法无天,要不要把朕的脑袋也砍下来,以泄诸位心中之愤呐?” 丁伯鸣叩首说臣不敢,“官家仁厚慈爱,然律法万万不可违。若不杀鸡儆猴,那好,往后这宫门任人敲,禁中任人持剑,那才是无法无天。” 僵持之际,那头随行内侍捡起鹤氅,快步踅到浮深身旁,将鹤氅递到他手里。 浮深叹了口气,“侄女,你这是……为了一个男郎,大逆不道的事你要做尽了!何必呢,好儿郎多的是。这样好么,叔翁明日就给你办场相看宴,还定在橫桥。届时把全城年青人都聚在橫桥,供你挑选,行么?” 见浮云卿岿然不动,浮深上前一步,“侄女,不要错到底。你把剑给我,剩下的事,叔翁给你解决。他是驸马,不是你的爹娘。人家磨刀霍霍向猪羊,你怎么磨刀霍霍向自家人呢?快,把剑给我,别被情爱蒙了头。” 说完飞快踱及浮云卿身旁,拽住剑柄。浮深想,劝不动,那干脆硬抢罢。拽住剑柄,不料遭浮云卿猛地一推,浮深踅了个踉跄,幸好被禁军及时搀扶住。 长发飘飘,有时的确很碍事。譬如眼下,齐腰黑发挡住浮云卿苍白的脸,浮深根本没看清她的神情。 这时候,浮深真想把浮云卿的头发撩开,可又怕吓到浮云卿。只能屡败屡战,试了好几次,都没把剑夺过来。 带剑上殿,与逆贼无异,国律当斩。浮深劝着劝着,心里蓦地窜起一股火,抬高话声道:“他是给你下了降头么?侄女,你魔怔得不轻!” 一声怒斥,终于把浮云卿喊回了神。 她侧过身,迈步朝浮深走去。可刚走半步,禁军就围紧了她,数柄长剑指着她的脑袋。 只差半寸,锋利的长剑就能把她的脑袋削下来。 官家再也坐不住,拍桌而起,“小六,把剑放下。殿里诸位不是你的仇家,你的剑该指向逆贼。你带剑进殿,是想针对谁?” 有官家开头,诸位朝官算是打开了话匣,七嘴八舌地附和说是。 浮云卿却充耳不闻,剑指着地面,继续迈步朝浮深走去。 没有官家的指令,禁军并不敢伤她。她走一步,他们便围紧一分。 浮深不可置信地眨眨眼,“侄女,你你……你怎么变成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了?” 浮云卿僝僽地说道:“叔翁,你觉得,我叩宫门闯启和殿,仅仅是为了小情小爱么?” 浮深回当然,“不仅是我,你问问大家,他们难道不这样想吗?你是被那逆贼,被那妖孽下了蛊,被他迷得七魄丢了三魄。你从前多么乖巧啊,看看他把你迷成了什么魔怔样了。” 不知是哪个字眼戳痛了浮云卿的心,她勾起嘴角,惨然一笑。 “那就当我是为了他,为了一个妖孽逆贼。”浮云卿睃了睃殿内众人,他们几乎全都幸灾乐祸地乜着她。他们的眼里满是轻蔑与嘲讽,在他们眼里,她是为逆贼喊冤的疯子,她德不配位,活该受尽极刑。 偏见已定,无论她怎么辩解,她已经是只顾情爱不顾大局的形象了。 天大的冤屈摧毁了她的清醒,她瘦骨嶙峋的枯瘦身,该怎么撑起比天高的偏见。 浮云卿惨笑出声,旋即撇起嘴角,在无数道目光中,慢慢抬起手腕,剑身直怼众位朝官。 兴许是被她孤注一掷的气势唬住,真到紧要关头,禁军的双腿却像灌满了铅,钉在地上,半步都走不动。 而浮云卿恍若一缕鬼魂,轻飘飘地移过去。她指着站在队列尾的朝官,“那一箭,是谁射的?” 话意不明,朝官又没亲眼看过,怎么会理解她的话?娇小的公主,比五大三粗的男人低上一头,可对上她的眼,总觉自己是被猎食的海东青盯上了。朝官发怵,连连摆手,“不是我,不是我。” 浮云卿冷笑出声,每往前走一步,就会问一遍这句话。 “那一箭,是谁射的?” 没人知道她在说什么,在她走后,暗骂一声“疯子”。 有人发怵,也有人毫不惧怕。丁伯鸣趁乱爬了起来,等浮云卿走到他面前问话的时候,反讽回道:“是谁射的,重要吗?逆贼敬亭颐万箭穿心,早已伏诛,这难道不是人尽皆知的好事么?射得好,就该将他射穿!” 恨意无端而生,通过夹枪带棒的话语宣泄出来。丁伯鸣的话比毒箭更锋利,直往浮云卿心口扎。 她本就不甚清醒,而今心里的魔障被丁伯鸣尽然激出。原本是颤着话声质问,今下受了刺激,猛地揪着朝官的衣领大吼大叫。 “是谁,到底是谁?是谁射的那一箭,是谁这么恨他?是谁……我要杀了他!” 那个被揪衣领的,恰好是浮俫。 他满眼震惊,艰难地吞咽了下。 “小六,是我啊,是三哥。你能看清么……有话好好说,冷静,冷静。” 浮云卿面目渐渐狰狞起来,她头脑发懵,眼前模糊不清。指根到指节,颤抖得愈来愈凶。到最后浑身发颤,可身子却像被一双无形的手摁在原地,挣脱不出。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是生病了,还是正在经历一场噩梦。 谁在劝她,谁在骂她,谁在笑话她。 耳里阗杂着无数喧嚣,她讨厌这股挥散不去的喧嚣。 全身的力气都凝在掌心,她不自觉地握紧剑。 刺下去就好了,刺下去就好了。 “刺啦——” 电光火石之间,谁都没料到浮云卿会刺向浮俫的胸膛。 浮俫惊恐地连连朝后退去。万幸刺得不深,只是划破了衣裳。 “小六,你疯了!”官家怒斥道。 言讫,不顾朝官阻拦,三步并两步地走下台阶,一把夺去浮云卿手里的剑,扔到地上。 “你不是想知道是谁射的那一箭,是谁射穿了他的心么。好,朕告诉你!”他说道,“是朕,是朕射的那一箭。你要杀了朕吗?” 说不清是精彩还是惊恐,朝官一个个瞠目结舌,不知作何是好。 官家的脸比暴雨来临前的天还阴,比盛开的牡丹花还红,比泔水还臭。一张脸百种神情,额前青筋突突跳。吼声在殿内回荡,他甩袖扶额,“是朕执意要他死,你还不明白吗?伤及心肺才会致命,他必须得死,这是朕和百姓共同的夙愿。” 浮云卿盯着他额前的青筋,跳一下,再一下…… 这就是她想要的答案,心里知道与听他亲口说出,是完全不同的感觉。 蓄谋已久。她与敬亭颐从相识相知到相爱,原本以为是天赐良缘,结果却是官家布好的局。 她是傻乐呵的傀儡,手脚被傀儡线穿过,以为自己享受着前所未有的宠爱与自由。甚至痴心妄想,哪怕她要捅破天,也有人给她起造天梯。但那些宠爱与自由不过是筹码,温水煮炖,直到被烧熟了才蓦地发现,原来她一直戴着镣铐跳舞。 而给她戴上镣铐的,是养育呵护她的爹爹。 浮云卿腿脚一软,跪在官家面前,倔强地抬起头,“那我呢?” “我合该被您蒙在鼓里,像个傻子一样,听您指挥,做出您想要的反应。我就应该亲眼目睹在乎的人惨死,目睹无数将士不明不白地死去。我就应该承受大家的不解与谩骂,被他们说是情爱冲晕脑的傻子。”她颤声说道,“您面前触手可及的真相,于我而言,却远在天边。在公主府,万福寨,在巩州,邓州的那些时日,于您而言,弹指一瞬。可您知道我经历了什么吗?” 浮云卿撩起衣袖,细芦苇杆般的手臂遍布结痂的 疤痕。 有的粉,有的青,像道五颜六色的花环,裹着比麻雀还小的骨架。 她抬起手,泪眼朦胧,“无时无刻地受蒙骗,无时无刻地忍受煎熬。我被韩从朗卸掉手臂,关在笼里。脖颈,手腕,脚腕处挂着锁链。您知道他对我说过什么话吗?我出去放风或如厕,要跪在他面前,学三声狗叫,给他磕个头。我不从,他用蛇鞭打我。打过后,又让女使给我搽疗伤药膏。我想过要逃生,也想过,干脆就死在这里罢,这样还能走得体面些。” 原本想像个坚强的勇士,云淡风轻地陈述过往。可真到说出那些憋在心里的话的时候,反而像个脆弱的懦夫,哭得可怜巴巴。 “您知道,那时我有多盼望您能来救我吗?”浮云卿话音颤得不成样子,泪流满面。 “若不是有敬先生赠的红珠串护着,我就要被一笼被下了□□的野狼给玷污了……” 她揪起官家的衣袍下摆,望着沉默的他。 “为什么啊。”她问道,“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而后疯得更紧,捞起长剑,架在脖颈上面。 “我也去死好不好,是我错了。我死了,您布的这盘棋就会大获全胜,这一定是您想看到的罢。” 她没有开玩笑。脖颈上原本有一道长而狭的疤痕,剑刃往动脉处抵,缝好的伤口重新裂开,大股大股地渗着血。 她嘟嘟囔囔地说了很多,却好像什么都没说。 因为大家根本不在乎她说了什么,他们只相信固有的偏见。 被韩从朗反复折磨的这些事,在今晚之前,她没跟任何人提过。 官家也是刚刚知道。他动了动嘴唇,想解释什么,但最终只是夺去她的剑,让禁军把她押走。 现在大家的目光都停留在他身上,他焦灼不安,稍稍体会到了浮云卿的心境。 然而他没有安慰崩溃的女儿,也没有向皇子与诸位朝官解释。只是强装镇定地转过身,重新坐到椅里。 他又拍了下桌子,“疯子!” 他还是选择将所有罪过与偏见都推到浮云卿身上。 这个大哭大闹,疯言疯语的疯子。 作者有话说: 因为私事气愤抓狂了两天,请大家原谅我3号没更新QAQ,正文完结前不会再不更啦,请大家监督我(拍胸脯) 第117章 一百一十七:投河 ◎我走了,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这声呵斥唬住了大家, 喧嚣声齐刷刷地停了下来。 朝官摁紧笏板,默契地低头垂眸,生怕自己会挨官家投递过来的耳刮子。浮宁与浮路一左一右地搀住浮俫, 仨人一齐望向被禁军拖拽走的浮云卿。 她一步步地接近真相。 起初知道敬亭颐是前朝人,她劝自己原谅。紧接着, 她又被告知敬亭颐是个手底有兵,蓄谋造反的前朝皇子。从前是个人喜好问题,现在是立场问题。所以她选择不原谅。沟通不成,那就和离, 然而所有人都不同意和离, 一遍遍告诉她,劝劝敬亭颐, 将伤害压到最低。她说好,尽力劝了,没把敬亭颐劝回头。那夜她忽然开了窍, 敬亭颐是头外强中干的老虎, 偏偏她没在最恰当的时候辨识出他拙劣的谎言。她想,他只是做戏给所有人看。他不会反,或是会在关键时刻叛变,劝服叛军不反。但无论如何,他不会回来了。 他确实没回来。及至那夜,她仍旧天真地以为,敬亭颐当真如他自己所言,罪孽深重。她想, 敬亭颐是悲剧背后的操控者。不曾想, 真正操控全局, 罪孽深重的, 却是疼爱她的爹爹。 她怎么就忘了呢。他是她的爹爹,但不仅仅是她的爹爹,更是万人之上的官家。 牺牲一个孩子,拯救千千万万个孩子,多么划算啊。除了他们几位知情者,没人会想深究这件事。 敬亭颐是伏诛的逆贼,虢州军是叛变失败的叛军,刘岑与刘师门死得其所,历朝旧事终结,在大家眼中,一切都在慢慢变好。 而她呢,她是夜叩宫门,持剑上殿的疯子,公然忤逆国律,数罪并发。只因驸马死了,她便魔怔得不轻。她是国朝最丢脸面的公主,没有之一。也许将来,她会被正史野史写成叛国的痴情种,为着男人,连国家都能抛弃。 没人能知道,没人想知道,她曾坠入多么阴暗危险的深渊。爹娘兄姊合伙欺瞒她,却又在此刻,冷眼乜着她发疯失控的模样,满眼不解。 明明这才是让她逐渐变成疯子的原因。 浮云卿像是要哭尽后半生所有的泪水,拼命挣扎,却被禁军箍紧手脚,像条被针线缝紧的蚕,所有求救的蠕动,在殿内诸位看来,恶心又离谱。 浮深品着她话里的信息,久久不曾回神。 直到襕袍被浮云卿拽住—— “叔翁,救救我,求你救救我。” 跪在官家面前诉说着心酸事,已经用尽全身力气。拽着浮深衣袍下摆时,她仍旧将散掉的劲头重新聚集到一处,指节用力到泛着惨白,青紫色的筋脉像是被挑了出来,触目惊心。每一次求救,她都会用尽全力,当作最后一次。可她的用力轻轻松松地被禁军搅开,不等浮深回应,她就已经被拖出了殿。 现在满殿只剩下她毫无意义的吼叫声,她明明在大声呼救,却没一人肯挪挪脚,将她拽出深渊。 浮深抬起手,想帮帮这个可怜无辜的孩子。 她被禁军抬走,鞋履无力地蹬着。有时蹬到殿门上面,更多时候,蹬在黑黢黢的夜里。 就在他想开口求情时,官家抢话道:“雍王,你倒是比朕还宠她。” 听到这句,浮深便放下了手。不忍再看浮云卿的僝僽模样,他阖紧眼,应声说臣明白了。 不觉间,天亮了。朝官还未来得及回家吃口热乎饭,又被大监传唤到垂拱殿,列队行大朝会。 官家一夜未眠,眼皮一个劲地往下耷拉,时不时打个哈欠,浑身倦态。照例走完流程,他肃声问:“诸卿可还有事要奏?” 识趣的心里都明白,这是即将散朝的前奏。太子率先回无事要奏,旋即有几位朝官附和说是。 官家耸了耸肩,还未来得及拍巴掌说散朝,就瞥见丁伯鸣出列走上前,“臣一夜未阖眼,将夜里的事翻来覆去地想了许多遍。臣尚不知公主所言是真是假,不过窥及她精神不佳,似有疯魔之态。人不清醒便会做糊涂事,公主虽持剑上殿,但本意并非要行刺杀,反将剑抵在自己脖上,妄图自裁谢罪。虽有悔悟之心,然夜叩宫门不得不惩。臣奏请,门杖八十,持剑一事,不再计较。” 言讫,深深地躬了躬腰。 垂拱殿阗拥着数百位文武重臣,人群中,十之有三是在启和殿待过,亲眼目睹昨晚事情经过的。更多朝官仅仅听及浮云卿夜叩宫门的风声,其中细节一概不知。今下听罢丁伯鸣一番掷地有声的话,大家心里都有了数。一时不迭附和说臣附议。 这便是谏官的可怕之处。正常来讲,没人比谏官更了解皇族贵胄的脾性。毕竟上谏不可空穴来风,谏官往往是用自己和密探的慧眼探得实情,不偏不倚地奏上劄子。殿内原本不知情的,听过丁伯鸣一番话,也成了知情人。 然而这番话叫真正的知情人听来,颇有颠倒黑白的意味。将所有错都推到浮云卿身上,只字不提官家的不是,这是丁伯鸣的明哲保身之道,也是官家愿意让他入谏院的原因。 太子终于按捺不住替浮云卿喊冤的心思,出声驳斥道:“丁谏此话有失偏颇。她绝不是有错在先的那一方,她因何而疯,你可知?” 丁伯鸣冷哼一声,“因驸马而疯。如今国朝上下都清楚驸马的身份与目的,大家都为平定邓州叫好,独她兴致阑珊,这难道还不能说明她吃里扒外吗?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且问她做到了吗?不仅没做到,还知情不报,妄图用儿女情长感化逆贼,可笑!” 话里话外,无不将矛头指向浮云卿,把官家的罪过撇得一干二净。偏偏太子无法反驳。浮云卿知情不报,分明是官家的旨意。倘若他从未掺进局,面对丁伯鸣的质问,一定会将事情原委全盘托出。然而他的确不无辜,他是可恨的帮凶,他只能指着丁伯鸣,斥一句“放肆”。 他没有底气做五十步笑百步的事。 官家揉着眉心,十分为难。这时候他又扮成心疼孩子的老父亲,“门杖八十,你这不是要了她的命吗?她是有错,可错得更厉害的是失职的仆从!主子要叩宫门,他们都不会阻拦吗?所以啊,错的是仆从,不是她。这样罢,罚公主府仆从一年俸禄,护卫军各打十杖,婆子女使各打五杖,汉子小厮各打五杖。至于她嚜……” 官家吁了口长气,“她生病了,养病已经足够痛苦,就不要再罚了。” 丁伯鸣当然不满意,“官家,万不能包庇罪魁祸首。臣以为……” 官家无意与他扯拉锯战,敷衍说道:“好了,散朝。” 遣散朝官,又叫通嘉派内侍往公主府传懿旨。 大年初一,民间热闹,禁中却没有半点年味。官家挥手遣走随从,独自一人出殿,往北落门处走。 宫道长得一眼望不到尽头,朱红墙,隔夜雪,看久了新鲜全无,只会感到前所未有的疲倦。 官家刻意放慢脚步,一步拆成三步走。望着惨白的天空,心乱如麻。 萧绍矩与敬亭颐做交易,将燕云十六州割让给定朝。江东诸路唯敬亭颐马首是瞻,就连京畿路都对他钦佩有加。现如今,天下一统,可地方仍旧向着敬亭颐,即便他已经躺在了棺椁里。官家呢,是天下的官家,可在无数个瞬间,他总觉敬亭颐才是那个令人信服的官家。 他常对身边人说,这天下,只要敬亭颐要,他是守不住的。敬亭颐是他最忌惮的人,午夜梦回,他总能看见一缕游魂来索他的命。这份忌惮,从数年前初具雏形,在今日达到顶峰。哪怕敬亭颐病弱,哪怕成了他的女婿,哪怕用行动告诉他不会反,可他依旧怕,怕到了骨子里。 时而想,若全盘皆输,他不就成了亡国之君么。老浮家辛苦打下的江山会断送在他手里,他是万古罪人,会遗臭万年。时而想,万幸他险胜了。 也许他们现在不理解他,但总有一日,他们会折服于他的精明谋略。这就够了。 慢悠悠地踅至慈元殿,还未来得及让宫婢禀报,骤然听见殿内的吼叫声与瓷器被摔得粉碎的噼啪声。 官家心叹,不愧是母女,发起脾气来,一模一样。 甫一推开门,就被贤妃揪着衣领往殿内拽。 宫婢瑟瑟发抖,合紧殿门后,默声走远。 贤妃哭了整整一夜,眼睛比核桃还肿。她颤声质问道:“小六五岁那年,端午家宴上,是不是你派死士给她下的毒,是不是?” 官家甩开她的手,不自在地搓着手指,“你也疯了?说什么傻话呢,朕难道会害自己的女儿?” 贤妃惨笑出声,将一张信纸扔到官家怀里。 “睁大你的眼看看罢。”贤妃说道,“明吉死前,将家宴投毒的经过告知于我。秋猎时,敬亭颐派他调查当年家宴投毒案,他很快便查出幕后真凶,但却不敢报给任何人。他是被你暗中杀害的罢,你知道他查到了你的头上了,随意找个缘由,治了他的死罪。” 恍惚一瞬,贤妃散掉了全身力气,瘫坐在软榻,止不住地发颤。 她指着官家,哭诉道:“在敬亭颐要反的消息泄露前,你就筹划着这盘局。五岁前,小六聪慧过人。教习傅母说,她不会比男儿郎差。那时你高兴极了,你疼爱小女儿,哪怕后来她变得迟钝愚昧,你也毫不计较。这十几年,我还当你真在心无旁骛地疼她爱她。你好狠的心呐,为了降服敬亭颐,不惜拿小六的前途做赌。” 贤妃心里最在意当年的投毒案。此案不了了之,只有她这个生母在乎真相。她怀疑过身边所有人,唯独没对官家起过疑心。却不曾想,罪魁祸首竟是她的枕边人。 官家捡起滑落在地的信纸,认真地通读一遍。 写得有理有据,头头是道。 “倘若小六不傻,那朕怎么在去年三月,将两位先生顺理成章地安插在公主府?没有先生教书,她不会把目光挪到敬亭颐身上,敬亭颐也不会动情至深。没有那场投毒案,焉得盛世天下?她是你的女儿,也是朕的女儿。她受的委屈,朕都看在眼里。朕在心里下了个决定,此后无论她要做什么,朕都全力支持。”官家劝道,“夜叩宫门这件事,她没受到半点伤害,活得好好的。这难道还不足以证明朕的决心吗?” 坦然承认比矢口否认更可怕。贤妃掖着泪花,不知该说什么好。 平了平混乱的思绪,她开口说道:“往后你是你,我是我,再也不要以夫妻相论。我尽了为皇家开枝散叶的责,认真侍奉姑舅,真心对待郎君,但我得到了什么呢?你强硬地塞给三哥一个王妃,差点让赛红娘丢了命;强硬地射死小六的驸马,一步步逼疯她。儿女伤的伤,疯的疯,我这个娘做得失败。而你呢,你什么都没失去,你还过得好好的。” 后妃不比寻常人家的娘子。寻常人家受了委屈,尚能写和离书脱离苦海。后妃呢,若要寻得清净,要么认命,要么自请守陵,要么入道观做女冠。 贤妃踢开脚蹬,跪倒在官家面前,叩首求道:“妾无能失德,自请移居闲云庵,入道为女冠。官家,允了妾的请求罢。” 官家原本想开口相劝,睃及她一脸坚定,无奈地叹口气。 “闲云庵在新宋门一带,近京郊远内城,你这是铁了心要离开朕嚜。”官家眼前发黑,踱到案桌边,淪了盏擂茶。 “从前你吃擂茶,朕还嘲笑地说:‘朕闻不惯擂茶的怪味。’现下尝一口,味道真是不错。时也命也,朕不拦你。往后随你的意,也随小六的意,朕不管了,就当是微不足道的补偿罢。” 事情就此落定。初三,贤妃告别后宫诸位宫嫔,轻装上阵,义无反顾地离开禁中,连头都不曾回。 行至南汴河处,长街竟被堵得水泄不通。 车夫勒紧缰绳,下了车,灵活地挤到前头。打探到消息后,慌慌忙忙地跑回贤妃身旁。 “娘子,咱们换条路走。有家小娘子大年初一投了河,尸身在河里泡了两天,才浮到水面,人都泡脓囖。” 贤妃心口猛地一痛,蹙眉问:“泡了两天?这两天河面并未结冰,怎么泡了两天才飘上来?” 车夫心里兀突突的,小声回:“这小娘子去意已决,腰间系了块石头,唯恐自己得救。打捞的汉子说,系石头的绳被河里的鱼咬断了,尸身这才飘上来。” 贤妃说真是可惜,“是谁家的小娘子?” 车夫坦诚回道:“汉子不认得人,但有位围观的老婆子说,这是荣家小娘子,荣缓缓。” 说罢,斗胆抬眸,想询问贤妃绕路的意见。不曾想却见贤妃悲戚地流起泪,满脸不可置信。 而后听她颤着话声说:“快,折回公主府。走最近的路,去公主府……” 贤妃想把这消息阻挡下来,毕竟以浮云卿目前的状况,再承受不起半点挫折。 然而终究是晚了一步。 慌忙下车,却见禅婆子与麦婆子焦急地站在府门口。 禅婆子接来贤妃,说道:“贤妃娘子,您是来看公主的罢。您来得不凑巧,半刻前,公主听到个什么消息,早膳都不顾得用,冲出府去,不知去了哪儿。想来走得不远,等会儿就回来了。您先进府喝口香饮子罢,暖暖身。” 贤妃却如雷劈般,直愣愣地站在原地,不肯动弹。 她怔忡地开口道:“缓缓投了河。” 缓缓投了河,对大家来说,是道晴天霹雳。对浮云卿来说,却是天塌了半面。 她拖着病躯,最后几步,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跪到了缓缓身边。 她的手抖成了筛子,抻在半空,想揭开蒙在尸身上面的白布。晃了晃,终究是没有勇气。 围观人群指着她,议论纷纷。离世的小娘子身旁,趴着一位黑发白衣的疯子。 大家指指点点,更多的是在看笑话。看得正起劲,哪怕有大风袭来,仍旧刮不动他们的脚。 却刮开了一角白布。 缓缓安详地躺在湿漉漉的石板地面,紧紧阖着眼,像是睡熟了一般。 然而她的脸与身恍若被充了气,肿得像被无数只蜜蜂蛰了,皱巴巴的,像是被缝了无数条线,皱在一起,比女鬼的神情还要狰狞。 浮云卿目不转睛地看了许久。吸了吸鼻腔,与涕泗横流一起来到的,是刺鼻的尸.臭味。 她猛地回了神,掖起白布,趴在河边,不断干哕。 冰冷刺骨的河水打湿了她的衣裙,前所未有的狼狈。 忽然想起那夜大雪封山,缓缓骑在马背上,眼底满是决绝。 临别前,缓缓说:“我走了,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浮云卿不解,扯着她的衣袖,轻声问:“缓缓,你要去哪里?” 缓缓近乎绝望地回:“我要去青云山。小六,有些事我实在想不通。想不通,就容易想不开。许太医的坟冢在青云山,我要去那里,送他走。他成功渡过情劫,我也要去我该去的地方了。小六,你一定要好好活着。珍重,再见。” 缓缓娇小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雪路与群山之间。那时浮云卿并未多想,毕竟缓缓一向多愁伤感,常常说一些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原来缓缓早已向她道了别。这一别,从此天人相隔,再也不见。 而迟钝的她,始终没勘破缓缓的话外之意。 系着沉石投河,缓缓是蓄谋已久。 第118章 一百一十八:归来 ◎我这短暂的一生啊,净看你哭了。◎ 失了魂一般地踅回滑安巷, 恰逢霜雪飘满天。 飘满薄雪的巷道,此刻仿佛比海湾还要长。涣散的眼神里,渐渐被素净的雪色阗满。浮云卿抬眸, 抻起手,怅然地接着扑簌簌的雪花。 衣袖滑落, 露出来的手臂青紫伤痕交错,一点一点地被雪埋没。 慢慢举高手,想接到一捧雪花。但那可恨的雪啊,落到她的发梢里, 落到她的肩头, 唯独从指间窜过,只留下冻手的雪水, 聚成一滩,啪嗒啪嗒地往地上落。 浮云卿不再往前走,蹦着跳着, 执着地要抓空中的雪。 贤妃与婆子女使站在府门口, 齐皱眉心,暗睃着在雪堆里转圈的浮云卿。 及腰黑发配一身白衣,神情憔悴,脸色苍白。从邓州回到京城后,她一直是这般装束,不知在为谁披麻戴孝。 贤妃微微眯起眼,一下就瞧出浮云卿胳膊上布满了伤口。抵紧墙,半边身子往里缩了缩, 轻声问麦婆子:“她胳膊上的伤是怎么来的?是被谁伤了, 还是自己拿匕首划的?” 麦婆子掖着泪花, 颤声回:“都有。大年三十那日, 她大半天都待在书房里,那是从前驸马常待的地方。阖府以为她在屋里读书,谁都没去打扰她。不曾想,她竟拿着匕首,往小臂,手腕处都划了几道伤口。出屋前,她搵帕擦掉血,瞒过大家。夜黑风高的,听她呜咽啜泣,大家都没顾得在她的胳膊上多留个神。” 禅婆子眼眶里也泛起泪,说真是造化弄人,“原本大家以为她是想殉情,后来问了才知,她是想用新伤掩盖在万福寨受的旧伤。划过后,人就一溜烟窜没了影儿。之后闯禁中的事您都知道,被禁军遣送回来后,她甩了甩胳膊,可怜巴巴地说真疼呀。大家听罢,心都要碎了。” 女儿自残,她这个当娘的竟是最后才知道。贤妃心疼不已,揪心地探探身,默默注视着不远处的浮云卿。 她不抬脚,众人也不催,只在心里祈祷浮云卿早点回来。 半晌后,滑安巷的岑寂氛围被一阵慌乱的脚步声打破。 入巷的是个小厮,在浮云卿身后站定,先掖起手躬了躬腰,旋即从腰间掏出一封信。 “公主,这是荣小娘子托小底传给您的信。荣小娘子走前特意交代,非得等您知道她离世的消息,才能把信给您。” 闻言,浮云卿垂下胳膊,侧身观察小厮。小厮眼下乌青,却并不眼生。从前缓缓总派他往公主府跑一趟,传达口信或是书信。只是荣家几十口人都进了诏狱,这小厮是怎么出来的? 小厮仿佛知她心中所想,解释道:“荣小娘子越狱前,把小底一并捎带了出来。给您传信,是她生前吩咐小底做的最后一件事。小底送过信,会去开封府诉状自首。” 言讫,忽视浮云卿的挽留,快步走远。 这头浮云卿小心翼翼地拆开信,信上无关缓缓自己,只是求她救救爹娘。荣常尹与吕氏把缓缓当心肝宝贝来疼,听及她投湖的风声,老两口恐怕承受不了。 “千错万错,只在我误入歧途,与爹娘无关。” 接着,缓缓又将荣家与逆贼有染的罪过全揽在自己身上,请浮云卿将这封信交予开封府,坐实她的罪名。 “惶惶难安,愿投河洗刷罪孽。此去,勿念。” 手指一松,信纸便被风吹起,晃晃悠悠地荡在半空。飘啊飘,最终落在布满碎瓷片的墙头,卡在缝隙里,没了动静。 浮云卿凝睇望去,望见府门口站着几个人。她们竭力躲藏,可飘动的裙摆在告诉她:回来罢。 她扽整衣袖,在反复确信掩饰好胳膊上面的伤痕后,方抬脚走去。 “姐姐?”浮云卿蹙起眉,“您不是要去闲云庵么,怎么拐来我这里了?” 贤妃拢紧她冰凉的手,不迭朝她手心哈着热气。 “本来是要去的,路上碰见缓缓那事,放心不下,就想来看看你。终究是晚了一步……”贤妃解下氅衣,披到浮云卿身上,“穿得这样薄,冷不冷啊。” 浮云卿轻轻摇了摇头,“不冷。” 造化弄人啊。先前她日夜盼望贤妃能够温柔些,能像寻常人家的母亲一样,关切地问她饿不饿,冷不冷。可当真享受到这份温柔时,又觉恍如隔世,不可思议,甚至浑身不自在。 好似责骂才是她该得的,体贴细腻的母亲,只活在她的梦里。 乖巧地跟着贤妃进府,一路上,贤妃絮絮叨叨,温声开导她。 原本想去珍馐阁用膳,可浮云卿却坚持要去卧寝换身衣裳,贤妃没辙,说那好,“我陪你去换衣裳,之后再吃顿热乎的饭,好不好?” 浮云卿木讷地颔首说好。 贤妃想,肯换厚实的衣裳,或许是心情变好了罢。所以推开门扉后,她自来熟地翻箱倒柜,给浮云卿搭配着厚襟子与三涧裙。 贤妃半弯着腰,时不时犯嘀咕。 “这件桃色衫衬气色,可会不会太艳了。” “缭绫华贵,却不及狐绒暖和,出行暖和要紧,华贵的衣裳等开春再穿也不迟。” “雪路难走,尖头履就不要穿了罢,换成厚靴,防滑又保暖。” 无论是哪种模样的疼爱,总归是爱孩子的。贤妃这个娘,习惯将爱意压在心底,以为含蓄最为精妙。却不曾想,其实爱意不需隐藏,藏着藏着,自己都忘了。而今竭力弥补,可藏起的爱太多,一时无从下手。 忘了浮云卿喜欢什么款式,什么颜色的衣裳,忘了她穿哪种料子的衣裳最贴身,哪种尺寸放量有度。 贤妃满心自责,揿紧衣裳,慢慢直起腰。 “小六,这件衣裳喜欢么?” 甫一转身,便被浮云卿紧紧抱住。 “姐姐,我该怎么办……”浮云卿拼命汲取着贤妃的气息,抵在她胸口,囔着话声说道。 贤妃愣住,本能地环紧这具枯瘦的身,慢慢地拍着浮云卿的背安抚。 她对浮云卿的记忆,还停留在浮云卿五岁那年。那时的女儿白白胖胖,笑时眼睛弯成新月,瞧起来福气满满。而今,怀里的女儿几欲瘦成了皮包骨头,抬起眼皮看她,带着搽不散的绝望。 时隔多年,浮云卿终于鼓起勇气,抱了抱她的母亲。她没想哭,可泪水偏偏不听使唤,糊满她的脸。 “我是不是疯了。”她问贤妃,“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总在闯祸,总在连累大家。我要怎么办才好。” 贤妃也落起泪,将浮云卿抱得更紧,“你不是疯子,不是傻子。你只是生病了,养好病,一切都会过去。” 贤妃揉了揉浮云卿的脑袋,“你只是病了。” 她一遍遍地复述,告诉浮云卿,你只是病了。病人是最需要呵护疼爱的,过去贤妃总是忽视浮云卿的感受,总在浮云卿需要她安抚的时候缺席。她想,往后不会了。 “我们都在爱你。”贤妃沉声说道,“所以,你也要爱你自己,好么。做你想做的,不留遗憾,但不要再伤害自己。” 只有孩子会不断求抱,在母亲的怀抱里,渐渐平静下来。 浮云卿掖一捧泪,换好新衣裳,挽起头发,吁了口长长的气。 她握紧贤妃的手,“姐姐,我要去禁中见爹爹,我想完成缓缓的遗愿。” 贤妃挑了一根篦子,插在浮云卿鬓边,“你爹爹倒还有点良心,你只管去,无论要求什么,他会答应的。” 贤妃想了想,还是没告诉浮云卿投毒案的真相。 她脆弱的女儿,再也经受不起任何谎言与真相,哪怕是善意的谎言,迟来的真相。 贤妃站在阶前,目送浮云卿离去。 浮云卿坐在车厢里,在金车即将驶出滑安巷那刻,掀开车帘,朝贤妃挥了挥手,口语道:“我走啦,你快回去罢。” 白净的脸庞上,缀着一双会说话的眼眸。 贤妃勾起嘴角,释怀地笑了笑。 她多么想亲亲女儿的侧脸啊,多么想与女儿裹一条被褥同睡,翻着书籍,给女儿讲睡前故事。 她错过了太多,即便有心弥补,也回不去囖。 贤妃叫来两位婆子,细致地交代一番,“拜托二位,替我好好照顾她。” 又多分给麦婆子一眼,握起婆子的手,认真道:“过去这十几年,你辛苦了。她还是幸福的,有你这样好心的干娘疼她爱她。” 这句话直戳麦婆子的心窝,骤然泪流满面,“欸,不辛苦。” 心结已解,贤妃不欲在此停留,果断坐上车,直奔闲云庵。 后来的事果真如贤妃所料。 浮云卿跪在官家面前,走过场般地哭诉一场,官家就软了心肠,应声说知道了。而后召来刑部,开封府与大理寺的人,肃声道:“既然是荣缓缓从中挑唆,那荣家旁人就无罪了。她系石投河,难道还不足以体现她的悔过之心吗?横竖是死了,勉强算是赔了罪,就不再计较了。” 刑部尚书何楠一听这话,旋即说不可行,“荣缓缓死不足惜,然荣家并不无辜。臣奏请,当依照国律,绞杀荣家三十五口人。” 官家不耐烦地“啧”了声,“小六生辰那日,太子监国,朕跟着禁军一道行至邓州。因着急于平复叛乱,忽视了小六的生辰。新年伊始,朕欲大赦天下,也算是弥补她罢。诚如卿所言,荣家并不无辜。所以朕想,将荣家数口流放福州,一月之前启程。荣常尹是土生土长的中原人,这次去闷热潮湿的福州定居,就当作惩罚罢。” 开封府派来的官,正好是府尹浮深。听及官家这话,他拍着巴掌说好,不忘给官家戴高帽,“官家圣明,流放福州是小爱,大赦天下是大爱,实乃国朝百姓之福祉!” 大理寺少卿有眼力见,附和说是。 事已至此,何楠只能屈服,“官家圣明,臣即刻去诏狱放人。” 官家说那好,摆摆手遣散几位。下晌雪势停歇,官家从小山般的劄子堆里抬起头,伸了伸懒腰,朝通嘉说道:“朕想出去走走。剩下这些劄子送到东宫,叫太子忙一忙,别整天黏着太子妃腻歪。” 通嘉笑着说好,“您想去哪里?” 官家沉吟半晌,“永昌陵。朕去永昌陵看一看先帝。” 当然,这话只用来搪塞通嘉。遐暨永昌陵,官家直奔陵园后方的一处冰窟。 冰窟前,有两位守陵的老汉站在此。官家递去一个眼神,俩人就默契地离开。 敬亭颐的棺椁停在冰窟里最冷的地方。 走到停棺处,官家已经冻得直打哆嗦。他掇来条杌子,坐在棺椁旁边。 “你可真是难杀啊,难道命中注定会活下来么。”官家抚着棺椁边,“国朝最珍贵的就是你身下这副冰棺。尸身置于棺中,可数年不腐。只可惜,你享受不到尸身的待遇囖。” 幽暗的冰棺,不迭散发着凉丝丝的寒气。冰棺里,躺着一位白衣白发的男郎,神色阗然平静。仔细睐去,他的呼吸声渐渐平稳,垂落在身侧的指节轻微动了动,恍若下一瞬,就能坐起身,睁开眼。 官家自然没错过这些动静,耸了耸肩,兀自开口:“朕派死士给小六投毒,毒量小,微乎其微。虽解了毒,但却在小六身上种下一种母蛊。那年你坠马受伤,朕在你喝的药汤里下了子蛊。子母蛊相遇,母蛊独善其身,子蛊则会催生毒素,某日毒发。朕是想借小六的手杀了你啊,为防你有机可乘,朕射的那一箭,直中心脏。可那一箭,终究是射偏了。也许是朕失误,也许是朕心软,总之,你得感谢朕给你留了一线生机。” 在隐秘的角落,将压在心底的话尽数说出,官家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你被射成了个刺猬,却因祸得福。大出血,却也换了血,误打误撞地消了子蛊。子蛊碰淤血,还消了你的陈年病根。病根一消,你身上的伤竟好了七八。唯一付出的代价,约莫是青丝变白发囖。年纪轻轻的,头发全都白了。” 言讫,官家站起身,挑杆合上棺盖。 “朕才是罪孽深重的人呐,合该竭力赎罪。你就好好待在这里养伤罢,待哪年春暖花开,朕再命你与小六相见。你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只能仰靠朕。值得吗?” 空荡荡的话语飘在冰窟里,无人回应。 官家深深地叹了口气,踅出冰窟后,又走到太宗陵墓前,给这个逝去多年的爹,烧了捧纸钱。 “爹啊,儿做到了。儿幸福了,只是儿的孩子不再信任儿了。你说,儿值得吗?” 官家问出的话,依旧无人回应。 从永昌陵踱出来时,官家的腰彻底佝偻下去。他唤来内侍,想让内侍陪他赏赏山里的景。然而话语还未说尽,眼前骤然一黑。紧接着,人就瘫倒在内侍怀里。 天气一日比一日冷,恨不得冻死人一般。守陵的老汉往冰窟里走了圈,见冰棺盖得死紧,心里提溜的重石方落了下去。 其中一位老汉说道:“走,去屋里噇酒。” 另一位说好,“人都死了,难道还能掀棺跑出去?天天守着冰窟,乏味得紧。今晚放纵一次,喝个不醉不归!” 俩人勾肩搭背走远,谁都没注意到冰窟里的异动。 * 公主府。 浮云卿吹灭桕烛,裹紧被褥,坐在床榻上一动不动。 日复一日地失眠,就算不疯,也会被折磨得死去活来。 帷幔重重,她的眼眸始终没寻到焦点,四处涣散。 忽地妖风刮过,她好似意识到什么,警惕地暗睃四周。 视线落在合紧的榉木窗上面,浮云卿心想,该不会闹鬼了罢。 心鼓咚咚作响,浮云卿捂着眼,可又捱不住好奇的心思,从指缝里望着窗。 “嗖——” 有道身影,极快地划过窗边。 来不及思考,浮云卿的嘴就先做出了反应。 “啊!” 叫声响彻云霄。下一刻,门扉被麦婆子推开,紧接着窜进许多人。 大家围着她,七嘴八舌地询问发生了什么。 浮云卿揪着胸前衣襟,想说看见了鬼,可又怕被当成疯子,只能窝进麦婆子的怀里,放声大哭。 而后委屈地哭诉:“睡不着了……这下彻底睡不着了……” 暗处,敬亭颐窥着卧寝这处的动静。 他无奈地摇摇头,白发轻微晃动。月色倾泻,将他衬得恍似刚下凡的谪仙。 “我这短暂的一生啊,净看你哭了。” 作者有话说: 标了he,必须he!小敬魂兮归来成功~ 充满希望的一章,献给要高考的妹子们,加油加油! 第119章 一百一十九:动身 ◎离开这处伤心地。◎ “ 桃李子, 桃李子,春水绕山好明智。 明智天,明智地, 天地起风魂归兮。 风儿轻,月儿明, 关上窗棂心儿静。 瞌睡儿,瞌睡儿,搂着被儿成盼儿。” 麦婆子握着浮云卿的手,低吟浅唱着古老的歌谣。 她扽落床幔, 偎着床榻边坐下, “您睡罢,奴家今晚守着您。没有鬼魂, 您安心地睡。” 浮云卿什么话都不想听,扯着被衾蒙着头,将自己闷在厚实的被衾里。直到喘不上气, 她才扯开半面被衾, 只肯露出个头。黑黢黢的眸子盯着屋顶,不知在想什么。 后半夜,阖府渐渐恢复宁静。麦婆子抵着床榻睡得香,浅浅的呼噜声不迭传到浮云卿耳里。 浮云卿其实不怕鬼。她相信缓缓说的话,世间原本无鬼神。可她确信,方才的确有道清瘦的身影划过窗棂外面。她不敢跟任何人提及那道身影,甚至破天荒地想,这时候要是闹鬼就好囖。 因着那身影像极了敬亭颐, 可说出去谁会信呢。 下晌给荣家求情时, 她问了句棺椁的事。 官家怔了怔, 旋即回:“棺椁停在永昌陵, 虽有意将尸身保存完好,可归京路上,不免有磕绊,已经开始腐烂囖。脸啊,手啊,遍布尸斑。蛆虫乱爬,啃得这里少一块肉,那里少一块肉。尤其是脸,骨头都被啃出来了。停尸七日,并无诈尸。明日是第七日,合该下葬。墓地朕已选好,定在青云山。正月不便大办丧事,所以出殡要悄无声息。” 驸马不入皇陵,这是国朝的老规矩。青云山偏僻岑寂,风水好,适合做墓地。官家心叹他做事真是周道,一面问浮云卿:“棺盖还没钉,你要开棺看看他的遗容么?” 她说不必,“人死魂散,就算看一看尸身,难道还能把魂魄招回来么?他已非他,他不是一具冰冷的躯壳。” 玄之又玄的说辞把官家唬了住,他说那好,不再细问。 浮云卿呢,不仅不想看遗容,更不愿陪同出殡。 没有敬亭颐的时间都是虚数,时而比流星甩尾还要快,时而比蜗牛攀爬还要慢。她想,她的时间停在他被锁在符阵里那刻,停在他受万箭穿心那刻。此后的时间,她不在意。 所以开棺合棺,出殡安葬,都与她无关,她不愿再徒增僝僽。 次日,仪仗队悄摸出完殡后,领头人由赞者引入仁明殿。 踅进殿时,正好碰见太医吩咐宫婢按照药方煎续命汤。 圣人焦急地来回踱步,翟衣拖尾,扫来扫去,“官家这病来势汹汹,人还没出永昌陵呢,就昏了过去。” 官家呢,虚弱地躺在卧榻,骤然苍老许多。脸上横肉松松地往下垂,沟壑纵横,脸色比桕烛苗还要黄。他有气无力地哎唷几声,任由太医把脉。 “人老囖,就得认命。认什么命呢,认生死有命。一把老骨头,不比年青时硬朗,实在正常。”官家虚弱道,“说句不好听的,就是走了,朕也没有什么放心不下的。太子监国,尤其出众。大哥这孩子啊,惧内,玩心大,可该他正经做事的时候,事事做得挑不出错。二哥家,小两口如漆似胶。听他说,婉音已经怀上囖。三哥这小子,年后二月成婚,虽未娶得意中人,但与上柱国家的五娘子相敬如宾,也算是觅得良缘。大姐心思扑在孩子身上。二姐呢,收了心,遣散面首,与驸马逐渐磨合。我们家小六啊,往后也会有她自己的打算。” 恍如临死前走马灯一般,絮絮叨叨地说起子女的近况。 圣人听得揪心,跟官家说不通,干脆问起太医:“情况如何?” 太医在官家额前与手臂处扎了几针,说道:“人百病,首中风。真阳一旦虚损,必会罹患中风。中风,无非由心火、痰热、肝风内动所致。臣给官家扎了几针,活血祛痰。小续命汤三餐后服用,一日三饮,连续服用数日,即可好转。” 官家点了点头,朝太医道声辛苦,反倒吓得太医跪倒叩首。 摆手遣走太医,官家艰难地抬起眼皮,唤来仪仗队里的领头人,因问:“一切尚还顺利?” 隔着珠帘,领头人躬了躬身,说一切顺利,“小底按官家的吩咐,提前调换了棺椁。如今冰棺尚停留在冰窟里,人也待在冰棺里,而下葬的棺椁搁着您安排好的尸身,不会有人起疑。” 官家满意地说好,乜及圣人满脸不解,在她开口询问前,抢先解释道:“如你所想,没死。” 圣人松了口气,双手合十置于胸前,煞有其事地拜了拜,“那就好,那就好。上天保佑我们小六,一定要幸福。” 官家沉吟,待领头人走远,复而补充道:“人是没死,但不知何时能醒过来。所以在他醒来前,你要保密。” 圣人不解地“啊”了声,“事到如今,您还想骗她吗?驸马没死,别管醒不醒,那都是一件欢喜事。小六时而魔怔时而清醒,清醒时少,魔怔时多。她都这样了,您还如此残忍!” 官家最烦圣人这副喋喋不休,问东问西的模样,像一条依依不饶的蟒蛇,非得把他缠死才尽兴。这时候,他又想起最懂他心思的贤妃。倘若今下侍奉御前的是贤妃,定会附和他的话,而不是一味反驳。 话不过脑,直言道:“要是贤妃在,朕不会过得这般辛苦。” 这话彻底惹恼圣人,她指着窝在榻上的病人,厉声回:“那您去找她,何必召我来!您骗小六,我可不想再骗!” 言讫提着衣裙往外走,差半步就能迈出殿门时,听官家威胁道:“大姐的驸马,朕已经在重新踅摸了。你要出去,好,朕不拦!小六如意了,大姐这头未必能如意。” 圣人停住脚,手指一松,裙摆重新垂落在地。 大姐苦难日子的根源在驸马,这点大家心知肚明。圣人认真想了想,最终折回卧榻处,掂起药碗,撇掉冒泡的药汤沫子,一勺一勺地喂官家吃药。 她是浮云卿的嫡母,也是浮念慈的生母。大姐到底是亲生的,官家拿亲生孩子要挟,她果断选择亲生孩子。 “最后一次。”她说,“这是最后一次。” 官家勾起一抹得逞的笑。虽是得逞地笑着,可倦态再也挥散不去。 圣人是最后一次做帮凶,他也是最后一次行凶。 心劲散了,腰杆彻底佝偻下去。后来几日,官家过得晕晕乎乎,终日卧榻,靠小续命汤吊着一口气。 有些消息灵通的朝官私下议论官家何日驾崩,不迭在太子面前献媚,唯恐太子谋得富贵时,忘了他们这帮兄弟。 官家阖着眼,瘫在圈椅里,享受着通嘉的按摩。 “‘苟富贵,毋相忘。’这句话被朝里某些人演绎得淋漓尽致。”官家感慨道,“朕还没驾崩呢,他们都已经在想朕的后事喽。” 通嘉连连朝地“呸”几声,“正月里,不说这些糟心事。官家长命百岁,老鳖走了,您都不会走。” 官家笑他谄媚更甚,“朝政要务,交予太子处理。他做事果断狠绝,有朕年青时的风范。朕想做的还有很多,但朕都做了,小辈做什么?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朕得给小辈留些忧患,懂么?” 话头一转,说起家宴一事,“今日正月初七,最后一日休沐。之后千家万户都会忙碌起来,迎接新的一年。通嘉,你派内侍往孩子们那处跑一趟,就传午中艮岳家宴,务必让他们来齐。” 通嘉应声说是,走前,回头望了望老态龙钟的官家,感慨万千。 懿旨传到公主府时,浮云卿正坐在毡毯上,收拾衣裳。 她说正好,“正好能趁家宴,将此事告知爹娘兄姊。” 麦婆子说是呀,“贤妃娘子先前不是说过么,您提什么要求,官家都会点头答应的。如今您想带着阖府移居临安,官家一定会同意。临安郡是个人杰地灵的地方,奴家都打听好囖,那里跟京城一样繁华热闹。临安处处各有茶坊茶肆,像黄尖嘴蹴球茶坊啊,车儿茶肆啊,内城清波门处,甚至还有茶坊岭。爱吃茶的人去临安,真是有口福啦。” 说话间,侧犯尾犯抱着满载簪珥的妆奁盒踅近。 此去临安,阖府并不打算轻装上阵。浮云卿的意思是,往后几十年久居临安。除非逢红白事,轻易不回京城。所以能带走的,大家都打算带走。簪珥,衣裳,厨具等,一箱箱地往院里搬。反正走水路,船只大而深,装得下行囊。 细心的婆子女使都翻着书,浅薄地了解一番临安。 侧犯帮衬着浮云卿收拾衣裳,扬声道:“临安设厢坊,厢官管厢坊,商铺林立,都说是小娘子流连忘返之地。到那里啊,有八作司,内酒坊,绫锦院等官营铺,也有鲜鱼行,交引铺等新鲜作坊,比京城还热闹呢。” 尾犯笑眯了眼,“瓦舍勾栏也多,光是北瓦的行首都看不过来。不仅有口福,还有眼福。” 大家只想离开这处伤心地,去到陌生的地方安家,平平和和地过日子。 浮云卿知道大家是在想方设法地安慰她,勉强勾起嘴角,朝她们笑了笑。 遐暨艮岳,爹娘兄姊已经到场,一齐站在研池前等她。 贤妃与淑妃一左一右地搀扶着佝偻的官家,王太后拍着他的背,给他顺气,圣人抱着哭闹的孙辈,兄姊们黏糊腻歪,这般场面,勉强称得上阖家欢喜。 数道深切的目光落在浮云卿身上,官家先开口:“人来齐了,挪步香乐园用膳罢。” 浮云卿却说等一等,“爹爹,我想搬到临安住,带着阖府仆从一起。” 官家怔住,“何时启程?” “明日。” 作者有话说: 感谢读者玖蘼不啾咪灌溉13瓶营养液~ 走几章副本,然后完结嘿嘿 第120章 一百二十:无解 ◎欢迎久别重逢与破镜重圆。◎ 众人心思各异, 但见她心意已决,只好把想说的话都咽回肚里。 慢慢走着去香乐园的时候,浮云卿偎在官家身旁, 解释道:“儿移居临安,是目前能做出的最上等打算。京里风声四起, 将儿与缓缓并列为要男人不要命的痴傻儿。儿背负这些罪名不要紧,可缓缓走得凄惨,还要承受莫须有的造谣谩骂,实在冤枉。儿无能为力, 只求等儿走后, 爹爹能颁一道罪己诏,叫逝去的人走得清清白白的。” 流言蜚语有多可怕, 浮云卿见识过。百口莫辩,无可奈何,但凡出门就会惹得非议。她解释过, 可他们宁肯相信抓不住影的风声, 也不愿相信她说出口的话。 身边人走得走,散得散。她呢,苟活于世,偏偏还要承受无休止的诋毁。如今她在国朝百姓心中,是红颜祸水,是任性胡闹的疯子。这些乱糟糟的风声,她再也无法承受,干脆逃走罢。临安郡的百姓不会知道她是谁, 会对她有全新的认识。 乜及官家的脸色愈发蜡黄, 浮云卿再开口补充道:“爹爹先前不是总说, 会竭力补偿我么?既然都肯大赦天下了, 那想必也能罪己诏罢。” 她犯过的错她认,但她要求,官家认下他犯过的错。 下罪己诏,也就是要承认他行凶无数,承认他利用下三滥的手段对付仇敌,承认他的心狠手辣,于历代官家而言,总是个风险极大的挑战。 然而官家只犹豫半晌,便应声说好。 王太后心生感慨,望向浮云卿的眼里满载心疼,“驸马与荣小娘子都已入土为安,荣家流放福州,施家流放儋州,你看,他们演的这出戏,有的落了幕,有的迈上新路。你也该往前看囖,沉湎过去,即便再心痛,也无法扭转既定的结果。既然如此,不如好好过好当下,走路时,常抬头看看。” 贤妃说是呀,“往事不可追,结局不算圆满,但已是最好的圆满。此去临安,有阖府仆从陪同,能互相照应着,我也就放心了。记得逢年过节,常回家与兄姊们聚聚。” 有人开口,接下来关怀的话就好说出口了。皇子皇女们一句接一句地安慰浮云卿向前看,顺便对她的迁居生活表示期待。 不觉间踅至香乐园,大家说了好些话,这时饿得肚子都瘪得像漏了气,围着一张大圆梨木桌坐下,杌子挨得近,坐在一起说说家常话,像是回到了无忧无虑的从前。 今冬大家破天荒地没凑在一处吃年夜饭,家国两头闹得鸡飞狗跳,谁都没好心情拼场家宴。不过彼时没聚成,最主要的原因是不敢面对浮云卿。一家人没有隔夜仇,正月头几日,大家不迭登门拜访,把话说清,事情也算过去了。 官家指着一桌珍馐,慈祥地笑道:“就当补一顿年夜饭吃,也算是给小六饯行。”又举起茶盏,“朕中风未愈,以茶代酒,祝孩子们前程似锦,来日可期。” 各人身前都摆着一碗飘着葱花肉丝的馎饦,香油沫冒着小气泡,在羹汤里来回翻滚。五辛盘摆在中央,散发着辛辣气味。冰鉴盒供着一碟百事吉盘,盘里摞着饱满清香的柿橘,柏枝缠绕,祝阖家百事吉祥。酸馅面茧配浆水,炙牛羊肉碟穿插在精致的小碗之间,一张大圆桌,菜肴主食摆得满满当当,生怕有谁吃不饱。 初七要吃酸馅,馅里包着小纸条,谁吃出纸条,就是新一年的福星。 通嘉端着酸馅筐,拿起酸馅往皇子皇女手里塞。他有私心,塞给浮云卿的酸馅外形最饱满,馅汁外溢,香味直往浮云卿鼻腔里窜。 浮宁调侃道:“每逢家宴,大监都会把最美味的菜肴塞到小六面前。先前还佯作掩饰,今下是挑明了偏爱囖,光明正大地给我们穿小鞋。” 浮路凑了句,“这样多好,还跟从前一样。” 这话真是说到了大家心坎里去。是啊,小家聚成一大家,无所顾忌相处的日子,多好啊。 其实人幸福的时候,常常感受不到幸福。从前浮家诸位打打闹闹,今日吵架,明日和好,聚在一起聊八卦,八头牛都拉不走,热火朝天。那些习以为常的日子,过着过着,难免心觉无趣。最觉无趣的,恰恰是最幸福的浮云卿。 彼时她享受着女使提供的膝枕,摇着精致的傀儡,总想找个乐子。所以她将目光停在敬亭颐身上,一发不可收拾。如今一颗心支离破碎,反倒时常怀念过去枯燥无味的日子。 帕子裹紧酸馅,一口咬下去,馅汁阗满口腔。浮云卿没想太多,大口大口地咬着吃。塞满嘴,或许空落落的心也就满了。喉头骤然一紧,她疑惑地“唔”了声,旋即吐出圆筒状的纸条。 贤妃无奈扶额,“过一年长一岁,怎么到你身上,心眼还是半个没长。快打开罢,看看上面写了什么话。” 浮云卿迟钝地点点头,剩下一小半酸馅也不顾得吃了,屏气凝神地拆开纸条。 通嘉是个人精,知道此刻需要营造气氛,便抬高话声道了句恭喜,“这筐酸馅里,只有一个包纸条的。公主好手气啊,一下就揪中了这一年的福气。” 气氛烘托到这里,大家也都笑着道喜,其实心里都清楚,这是故意哄浮云卿开心呢。 顶着数道目光,浮云卿轻声念出纸条上的字,“顺天行化。” 顺天行化常常被写在天行帖子①上面,意为顺应上天,教化做事,是对自身的劝诫。 冥冥之中,上天都在劝她好好过日子。浮云卿扽着纸条,默默看了很久。 浮子暇坐在她身旁,趁大家说说笑笑时,咬耳朵道:“常言道,好死不如赖活着。小六啊,你得想开些。男人如衣裳,这件破旧了,还能换新的嘛。” 浮云卿深以为然,只是她要怎么跟浮子暇解释,敬亭颐于她而言,不仅仅是暖被窝的男人。 她该怎么解释,她贪恋敬亭颐身上独一无二的母性,其实把他当成了理想中的母亲。 她不敢说,闺房里这些小心思,还是只有自己知道比较好。怔了怔,反问浮子暇,“二姐,听说你把府里的面首都遣散囖,连花楼都不去了,专宠二姐夫一人。你怎么突然改性了?” 浮子暇“嗐”了声,“过去一年,我这头发生过许多坏事。面首们呢,一见我有失势之状,心都不在我身上喽。这些吃里扒外的白眼狼养不熟,经此一事,也算看清了他们的真面目。只有驸马是真心想我好,所以浪子回头喽,好好过日子去。” 言讫,悄摸指着被浮宁浮路轮流灌酒的何狄,“瞧那个傻子,被灌酒都半点不敢反抗。” 话里的爱意就快要糊到浮云卿脸上,她心想,二姐这次认真了。 她当真钦佩何狄,头上草原茂盛,是个亲眼看见二姐与面首颠鸾倒凤,仍旧能给二姐披上衣衫,说不要着凉的狠人。这样没脾气的男郎,挑个灯笼也再找不到第二个。 右手边是失意的浮俫,见浮云卿转眸睃及自己这处,浮俫还以为她是在求安慰。 清了清嗓子,肃声道:“小六,你不用将重任都压在自己肩头上。是不是还在想夜叩宫门那件事啊,其实说也凑巧,御街冷清清的,没人阻拦,你能畅通无阻地走到宣德门。往年守岁夜,禁中诸班直耍傩戏,驱崇自东华门外出,由西华门踱至宣德门,与民间打夜胡的伎艺人相遇,聚在一起,挨家挨户地讨吉利。所以你要是在往年叩宫门,咚咚声会被这些杂声掩盖下去,大家不会把目光挪到你身上。偏偏今年巩州邓州发生叛变,大家没心思打夜胡,都窝在家里,街上自然冷清。你就像那咚咚鼓一般,连连叩几下,能不叫人听见么?” 浮俫拍拍浮云卿的肩,“咱俩也算是难兄难妹囖,时运不济,想做的都没做成,反倒弄巧成拙,到处捅娄子。” 见话头终于拐到她想问的事情上面,浮云卿往浮俫那处倾身,小声问道:“三哥,你和赛红娘,还有上柱国家的五娘子,你们仨之间,都发生了什么?先前你不是还和赛红娘处得好好的么,怎么突然闹掰了?” 浮俫唉声叹气,尽管懊恼地说别提了,但仍给她解释,“武林选举盟主,她呢,到擂台上乱打一通,莫名其妙地成了盟主。这下好囖,人家说要重新回到江湖忙自己的事情,要跟我分开许多时日。后来分居两地,书信来往,无不在吵架冷战。这时上柱国趁虚而入,邀随国公做大媒,要将五娘子许配给我。后来嚜,电光火石间,稀里糊涂地就成了。” 浮云卿惊得瞪大双眸,没先安慰身旁错失良缘的兄长,反倒出声感叹赛红娘真有本事,“波涛汹涌的江湖里,她一介女子,能打赢无数男儿郎,登上盟主之位……三哥,你这样想,是咱们配不上人家。你就当放手,让她飞往自由天空喽。” 浮俫哭笑不得,“武林地就在临安郡,此去临安,说不定你还能见到她呢。” 浮云卿说那真好,“临安哪哪都好,有祖婆买下的宅邸,有热闹的商铺集市,有数不过来的美景,哪哪都与京城不同。” 说到此处,不免感伤起来。 午后侃聊多晌,到了该分开的时候,大家搂抱在一起,各归各家。 浮云卿掂着衣裙小跑到贤妃身旁,腼腆地要她抱一抱。 贤妃自然不会吝啬拥抱,拍着浮云卿的背安抚。睐及众人皆已走远,她才悄声说:“你爹爹怕是不行了,就在这几年。去临安散散心,但不要耍得太野,要时刻操心京城这边的情况。” 浮云卿愣住,顺着贤妃的视线看向官家。 不知何时起,记忆里伟岸健壮的爹爹,已经拄起了拐棍,步履蹒跚,脸色枯黄,看起来比王太后还显苍老。 好像一夜之间,爹爹就倒了下去,再也站不起来。 浮云卿从贤妃怀里扒出头,瞥及官家慢慢走远。 想了想,还是决定跑过去,要爹爹抱一抱。 猛地被人抱住,官家停住了脚,大喜过望。他的眼睛浑浊不堪,却能偶尔看到浮云卿看不到的景色。 譬如眼下,浮云卿紧紧抱着他,可怜巴巴地唤了声爹爹。他欣慰地欸了声,望着园后层山叠叠。 忽地,群山间闪过一道白影,一晃而过,而后遍寻不见。 他忽然就懂了。 “去临安好好地玩一玩罢。”他说道,“那是个欢迎年青人的地方,欢迎久别重逢与破镜重圆。也许在那里,你会过得开心些。” 可惜浮云卿没听懂话里深意,她只知道,她就要变成没爹爹的孩子了。 这场局,注定无解。 作者有话说: ①天行帖子:春联横批。感谢在2023-06-07 23:59:25~2023-06-08 23:58: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台 6瓶;西伯利亚二哈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1章 一百二十一:插曲 ◎她生来就属于他。◎ 二月初一, 岁属中和。中瓦语笑喧阗,客人互相赠送装着瓜果种子的青囊,塞到对方怀里, 祝声多子多福。 赛咿哥①厚实的左衽袍里塞满了青囊,他灵活地穿梭人群, 髡发小辫飞扬,圆润的脸庞掀起波浪,稚气地喊着:“辽国特有的欧李子装在此,一文钱爽利带走!” 赛咿哥操着一口流利汉话, 装束却是辽地打扮。中瓦里新来的客人心想这场景真是新鲜, 辽地小孩不回辽地,反倒在临安瓦市混得有模有样。客人勾手唤来茶博士, “这小孩是谁家的?” “客人您有所不知,这小孩是土生土长的临安人。听说他爹是边疆将士,打了败仗, 死在了疆场。他娘带着他, 原本住在钱塘门一带,后来搬到中瓦这片住。他叫赛咿哥,是中瓦一带的小霸王,能说会道,精着呢。” 茶博士给这位坐在角落的客人添了盏茶,抬了抬眸,这才睐见客人斗篷覆身,脸上还带了个银面具。这身装束神秘得很, 像银字儿里隐于市的侠客。 客人举手投足之间, 尽显矜贵优雅。微微晃了晃身, 划落一缕白发。 茶博士没敢多看, 端起茶盏走远,嘴里念叨着:“听声音是位年青郎,可头发却白了,真是奇怪。” 那位客人并未注意到茶博士的异样,凝着睇,盯紧赛咿哥的身影。 原来这孩子就是赛咿哥。 赛咿哥自然不知有人背地里念叨他,袍里的青囊送出大半,他把剩下几兜香囊零散地系在腰带上,出了中瓦,抬脚跑向钱塘门。 钱塘门道和巷算是在他临安的老家,如今虽然搬走了,但空闲时仍会跑来看一看。当然囖,回忆过往不是赛咿哥今日奔来的缘由。 道和巷寸土寸金,巷里地皮最贵的,是一处空置许久的宅邸,月官渡。正月末,月官渡搬来一家贵人,富得流油。赛咿哥想,贵人的心肠软,看见他跑得满头大汗,肯定会可怜可怜他,一下把剩下的青囊全买了。 呼哧呼哧喘着气,踅入巷,遥遥望见月官渡的主家站在门口,由着女使给她系帷帽。 赛咿哥认得她,美得跟仙女似的,就是总有心事,常常枯拢着眉心,恍似谁欠她万千贯铜钱。 这位小娘子身旁跟着一猫一狗,赛咿哥也记得,这是她前日从北瓦抱来的宠物。 小娘子拒人于千里之外,赛咿哥只好从宠物这处下手。 他变戏法似的掏出一罐熏鱼肉泥,嘴里“嘬嘬”两声,悄摸靠近。 这厢浮云卿手指被牵引绳扯动,敛下眸,见窝在脚边的猫狗都摇着尾巴站了起来,哒哒地踏着脚,蓄势想往外跑。 她“啧”了声,“敬小猫,敬小狗,你们俩怎么回事?乖一些,待会儿要坐船游西湖。你俩这么激动,是不是想把船也给掀翻呀?” 尾犯想笑可又不敢,手指穿梭,系了个漂亮的蝴蝶结。而后扽了扽纱帘,说道:“祝三皇子殿下新婚新禧的贺帖和贺礼已经送回京城囖,殿下回信,京城一切安好,问您近况如何。” 见猫狗仍不听话,浮云卿无奈地踢了这俩一脚,一面回:“近况如何?还能如何,凑合地过嘛。麦婆子不是在记我每日的精神劲嚜,我昨日寻来记事簿,偷摸窥了窥,‘疯’字后面,写了五个正。‘好’字后面,写了半个正。你问我,我说凑合,但我说的不重要。姐姐会听婆子的回话,在她们心里,我还是整日寻死觅活的,失眠多梦,半夜起来会嘶吼的疯子。” 然而就算是疯子,也需要宣泄情绪,所以她买来猫狗,取名“敬小猫”,“敬小狗”。抚着它们油光锃亮的毛,看着它们真诚无辜的眸子,有些糟糕情绪一下就不见了,与之日渐增长的,是她对敬亭颐的思念。 听完她丧气的回话,尾犯默了声,什么都不再说。 出了巷,往西边走数百步,就能走到西湖。浮云卿攥紧牵引绳,心想就这么短的距离,应该不会再出差错了罢。哪知刚走几十步,猫狗猛冲起来,拽得她只能跟着跑,踉踉跄跄。 过了会儿,猫狗终于停住脚。浮云卿叉着腰呼气,掀开纱帘一看,原来是在吃搁在地上的一罐肉泥。 缓过来神后,警铃大作。她抱起猫狗,气急败坏地训斥道:“俩糊涂蛋,平时缺你俩吃了?路边的野花不要摘,知不知道?也不怕被毒死。” 这话真是冤枉人。赛咿哥从暗地里走出,“肉泥没毒。我就是看你家猫狗可怜,瘦骨嶙峋的,想喂它们吃点肉泥。” 话落,奉上一把青囊,扬声道:“相逢即是缘。小娘子,今日是中和节,来买个一件一文钱的青囊罢。没成婚,祝您觅得良缘。成了婚,祝您多子多福。我这青囊可不简单哩,囊袋里装着辽地特产欧李子,酸酸甜甜,十分开胃。小娘子,不如来沾沾喜气?” 常言道,不能轻信陌生人。可面前这小子,穿着辽袍,梳着辽髻。这身装束令浮云卿倍感亲切,像瞧见耶律行香一般。鬼使神差的,她就信了这厮的话。放下猫狗,任由俩馋嘴狼吞虎咽。她呢,挑拣出一件青囊,悬在指间,细细观摩。 成婚不成婚,这厮都没猜对。她年纪轻轻的就守了寡,与亡夫做过最亲密的事,无非是相拥亲吻。觅得良缘,叵奈世事无常,天人两隔。 浮云卿没由头地泄了气,解下青囊,塞到这厮手里,“多子多福的福气,谁爱要谁要。” 赛咿哥还是第一次遇见中途反悔的客人,连连劝阻说这可不行,“小娘子,你摸也摸过了,岂有不买之理?” 浮云卿无语凝噎。好啊,原来是想强买强卖。别想成!她捋起衣袖,正想同这小孩讲道理,忽然转念一想,算了,买就买罢。毕竟是行香的老乡,不给他面子,也得给行香面子啊。 “买,买还不行嚜。这一把我都要了。一共是六文钱,对罢。”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本来小插曲到这里就算结束了,哪想有个悍妇,三步并两步地闯进巷,把小孩提溜起来,扔到一边。 浮云卿被她这不好惹的气势吓得后退几步,而她慌乱的脚步声正好引起悍妇的注意。 悍妇刻薄地打量她几眼,旋即说道:“你是公主殿下罢,是那个死了驸马的公主,对罢?” 浮云卿惊诧地“啊”了声,落在悍妇眼里,算是变相的承认。 悍妇怒火中烧,掰正赛咿哥的脸,让他记下眼前人的面目。 “儿,记下这个祸水。”悍妇咒怨道,“红颜祸水,只会在关键时刻拖后腿,还装作无辜,顾影自怜。” 莫名其妙。浮云卿拆解着悍妇的话,明明是初见,可瞧她这阵仗,倒像是宿敌见面,分外眼红。 出门在外,底气都是自己给的。浮云卿毫不客气地反呛道:“我得罪你了?” 悍妇说当然,嘴角猛抽,讥讽道:“你得罪谁,心里没数吗?” 她愤恨地指着浮云卿,“恶人终有恶报,你别想逃。” 言讫,不经意地瞥了眼吓得哆嗦的猫狗,旋即搂着赛咿哥走远。 浮云卿怨了句晦气。地头蛇哪个地方都有,巩州的虢国夫人,临安的无名悍妇,都毫不露怯地将满腹恶意泄到萍水相逢之人身上。 遇见这些意料之外的事,只能自认倒霉。当然不能因为小人打乱自己的计划,浮云卿深吸口气,乜眼发抖的猫狗,“不敢撒野了罢,欺软怕硬的东西。” 在此之前,她从没养过毛茸茸的小东西。若非此遭,想是这辈子都不会过上给猫狗喂粮铲屎,鸡飞狗跳的日子。 没办法,谁叫它俩是“敬小猫”和“敬小狗”呢。她对敬亭颐的爱意转移到小猫小狗身上,她耐性不好,但她的驸马耐性无底线的好。她也想成为他那样的人。 本想今日糟心事到此为止,谁曾想瘫在船里赏湖景时,骤然受一重撞。 这一撞,差点叫她飞出去。 猫浑身炸毛,狗不迭狂吠。她呢,心肺差点移了位。一面安抚猫狗,一面龇牙咧嘴地喊痛。 帷帽被撞了下来,浮云卿摇摇头,气急败坏地朝后面吼:“谁呀,长不长眼?没看见船里坐着人,坐着猫狗?” 结果吼了个空。 身后是一艘空船,空船后面还是一艘空船。空船头尾相连,目光所及,空无一人。 浮云卿揉了揉眼,眯着眼朝远去望去。 自打从万福寨逃出来,她的眼看物件是越来越模糊了。瞪眼自然看不清,眯起双眼,勉强能看见视线尽头处,站着一道白影。 白斗篷掩着白袍,斗篷帽蒙头,脸上覆着银面具。苍茫天地间,蓦地闯入一道白得晃眼的身影,十分扎眼。 一定是那厮撞了她,因着他对上她的视线后,肉眼可见地慌乱起来。 心一慌,掖在蓬帽里的一缕发丝不听话地飘了出来,荡在半空。那厮察觉到后,手抖得比蝉扇翅翼还快。 所有白的物件里,浮云卿对白发最敏感。这时候有些感激敬亭颐,见过他的白发,才能在一堆耀眼的白里,迅速捕捉到白发所在。 再仔细遥望,这厮手还抖着呢。 身姿清瘦颀长,看着像年青郎。可头发白了,手也抖了,那一定是老糊涂的老翁伯了。 浮云卿有些动摇,再转念一想,若不发火,这不是任由那厮倚老卖老么。 她站起身,骂道:“欸,那边站着的白发老翁伯,你撞了我的船!你给我赔个礼,我就不计较囖。” 这话多么合情合理啊,不曾想那厮冥顽不灵,竟一跃跳上了岸,快步跑没了影。 浮云卿气急反笑,临安郡的百姓真是怪异得很。 后来回了宅邸,回想起今日的事,仍旧气鼓鼓的。气起来,只想狠狠揍恶人一顿,哪里还顾得上伤心缅怀。 浮云卿偎在侧犯怀里,添油加醋地描述悍妇与老翁伯的不讲理。 麦婆子呢,趁她不注意,掏出簿子,在“好”字后面添了一笔,凑齐一个正字。 心灰意冷的人,就算旁人骑在她头上作威作福,她也会唉声叹气,说不如死了算了,根本不会生气。而浮云卿真真切切地生气,不就说明她的情绪正在慢慢挪到正轨上么。 这是好事。 那厢被称作老翁伯的人卸掉装束,丧气地窝在太师椅里。 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 原先自负地以为,浮云卿不会在意他是白发还是黑发,他因她的不在意而不在意。今日倒栽了个跟头,她哪里会不嫌弃呢,她分明嫌弃得紧。 小没良心的。 他踅进屋里,摸出一盒染色膏,给自己染发。 染的是银发,只因她先前提过一嘴,银发披身似谪仙,她喜欢谪仙,更喜欢将谪仙拉下凡尘。 递信的小厮见他染了发,震惊溢于言表。 小厮凑上前,说打探清楚了,“赛咿哥是辽人继钦与其妻廖氏的孩子。继钦有勇有谋,原先在萧绍矩身旁伺候,后来在虢州军自燕云十六州折回内地的路上,偷摸参了军。继钦战死邓州,廖氏心怀怨怼,今日闯到道和巷,刁难公主一番。” 小厮见他愣神,轻声唤了句“敬主家”。 “敬”这个字,把敬亭颐唤回了神。 他对继钦这厮有印象,典型的辽人面相,高大威猛,熟读兵法,是刘岑的左右臂。赛咿哥生在虢州庄,百日宴时,他曾去凑了场热闹,对赛咿哥这个名字记忆深刻。 敬亭颐梳着刚染好的银发,敛眸道:“赛咿哥不要紧,盯紧廖氏,倘若她欲对公主下手,定要在她动手之前,杀了她。” 小厮躬腰说是,转身刚走几步,便听见太师椅上的人咳嗽起来。 “主家,您重伤未愈,最近还是不要冒险出面了。” 敬亭颐并不在意,“死不了,不碍事。” 官家摧残他的身心,百般折磨他,他都撑了下来。只期盼哪日鼓足勇气,能与浮云卿重逢。 他曾以为他伪装得天衣无缝,然而实际却是,只要看她一眼,他就溃不成军,所有精妙的伪装都显得无比低劣粗糙。 然而即便伎俩被戳破,他也不舍得离浮云卿太远。 也许在她心里,他已经成了一具腐烂的尸首,魂飞魄散,早已不存在了。但这并不重要,即便不曾重逢,他也想让浮云卿觉得他从未走远。 气也好,喜也好,只要不再僝僽,不再蹙眉揪心。 他能忍受与亲友生离死别的煎熬,甘愿背负背信弃义的罪名,只求她长命百岁,肆意自在。 如今他什么都没有了,不再惧怕失去,只怕她忘了他。 死在她最爱他的时候,是他想出的攻心计。 囚身易,囚心难。他要浮云卿永远记得他,她生来就属于他。 作者有话说: ①赛咿:契丹语,五月。 感谢在2023-06-08 23:58:44~2023-06-09 23:57: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西伯利亚二哈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2章 一百二十二:纸鸢 ◎她向过去颓废的自己挥手告别。◎ 倒春寒来去匆匆, 刚刚溺在暖洋洋的春日里,眨眼间,酷夏就悄然降临。 月官渡门前摆了两瓮莲花, 扁平缺角的莲叶浮在被晒出彩光的水面,睡莲陡然挺起, 莲心对着紧闭的宅门。知了嘒嘒作响,窝在粗壮的树干上,尽情吸吮着树汁。餍足后,抖着脉络清晰的蝉翼, 扑闪扑闪地飞进内院。 临安人爱午休, 酷热的晌午头都歇在家里,铺上竹席, 燔艾设帐,摇着青篦扇,渐渐入睡。 浮云卿入乡随俗, 睡在通风的廊下, 四角都搁着一座燔艾炉,四缕白烟晃晃悠悠地飘远,驱走了蚊虫。 敬小猫与敬小狗都长得愈发出落,发育成熟后,浮云卿就带着这俩去了趟骟坊,果断骟之,以绝后患。 从骟坊回来后,这俩性情温顺许多, 叫声都变得娇弱起来。从前单浮云卿一人是万人宠, 如今加上敬小猫与敬小狗, 月官渡每日都热热闹闹的。欢声笑语间, 大家渐渐恢复了精气神。今日到瓦市吃鱼桐皮面和虾燥棋子,明日泛舟西湖,登梵天寺经幢。江南美景秀丽,儿尾词点缀的吴语听起来与中原官话完全不同。 反正大家初来乍到,看一只蝈蝈都觉新鲜。唯一不好的,也就是廖氏三天两头来闹事。 起初浮云卿并不知那悍妇是廖氏,她想人家是本地人,势利眼一点也正常。对待地头蛇这类人嚜,翻个白眼忽视就成。但凡你分给她半个眼神,她就敢掀翻天。廖氏也是个人精,知她一个小寡妇无心与之纠缠,便愈发蹬鼻子上脸,守在道和巷堵人,说些莫名其妙的嘲讽话。 说她不要脸,不知廉耻,红颜祸水。说就说罢,浮云卿遭人非议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廖氏见使计不成,便动起手脚。拆毁浮云卿出行用的车轿,但凡逮到浮云卿只身一人出门上街,必会放恶狗撕咬,往她身上泼脏水,凡此种种,愈发过分。 尽管每次浮云卿都如有神助,总能躲过劫难,可这并不代表她能长久忍受廖氏的欺负。 有次俩人打了个照面,浮云卿抄着手,气得歪了嘴,“你到底是谁,你有什么目的?萍水相逢的,搞得我与你是宿敌一样。” 廖氏冷笑,干脆自报家门。 “‘虢州军’这仨字,从邓州回来后,你怕是再也没有想起罢。”廖氏说道,“于你而言,不过是一场注定失败的叛变。你只是失去了一位驸马,可你还能去找无数位新驸马。于我而言,我的郎君死在邓州。他是辽地威猛的将士,及至邓州,甲胄着身,手握长枪,结果呢,脚还没迈出一步,人就被毒死在江岸。将士从来只愿在浴血杀敌中牺牲,这是最高的荣誉。可他不曾战过,何其憋屈。” 眸里凝着搽不去的恨意,廖氏咬紧后槽牙,指着浮云卿,破口大骂:“你不是红颜祸水么。若非你阻碍在前,场主怎会被你惑乱心神,把即将到手的天下赠给官家?倘若你能死在万福寨,叛变定会成功,郎君能平安归来,我们仨会继续过着幸福美满的小日子。你待在京城,我眼不见心为净。可你个盝儿臊脸皮地往临安跑,真是瘟鸡堕头啦。” 浮云卿被她半吴语半官话地劈头骂,不理解地回:“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历朝已亡,你站在定朝的土地,骂定朝人,是不是太过分了?你心有不甘,与其镇日怨怼,不如试试揭竿而反?一场叛变彻头彻尾地失败,不反思自己这方错误,反倒埋怨对方。男人把灭国的脏水泼到女人身上,好似骂句红颜祸水,就能掩盖他们的无所作为。我只是手无实权的公主,顶多吹吹耳旁风,甚事都干不成。只吹耳旁风,就能吹倒数万叛军。老天爷,我都不知道我有这么厉害。” 移居临安这些日子,浮云卿不单单在游山玩水,她把更多心思花在读书写字。从前厌学的孩子骤然发觉读书的乐趣,埋在书海里不可自拔。从前说话空无一物,如今有书籍加成,单是话里的嘲讽意就能甩廖氏一个耳刮子。 廖氏何尝不知其中道理。没人逼着敬亭颐做事,所以后来的一切,都是敬亭颐心中所求,是他们自作自受。 倘若廖钦没有参军,那谁造反谁投降,干她何事?偏偏扎在自己胸口才喊痛,如今见浮云卿是个软柿子,憋屈的情绪终于找到个宣泄口,亟待爆发。 那次廖氏撂下狠话,说走着瞧。浮云卿没往心里去,谁知午休时,廖氏又哐哐地敲起门。 敬小猫敬小狗听及异响,猛地竖起耳朵,从竹席里站起。犬吠不停,猫则走到浮云卿身旁,舔了舔她的手指。 比及她懵然转醒,那头小厮已经撤掉门闩,入目的是廖氏扭曲憎恨的长脸。 她扒头往里望了望,落了句“等着罢”,而后不等小厮问话,兀自折远。 莫名其妙。 浮云卿听过小厮的禀话,背后蓦地升起一股凉意。她知道廖氏没胆子一刀捅死她,可廖氏兴许会拿她身边人开涮。廖氏走后,浮云卿火急火燎地召来阖宅仆从,教了他们几招管用的防身术,嘱咐他们近来行事小心。 大家听得认真,之后数日相安无事,慢慢放下了戒心。 廖氏虽心思歹毒,可赛咿哥却分外喜欢月官渡,好听话一套接一套地说,只想往浮云卿身旁多待片刻。 赛咿哥被阖宅投喂得愈发圆润,啃着林檎,真诚赞誉道:“公主,我娘讨厌你,可我不讨厌你。我们辽人行事讲究顺应上天,顺应无敌萨满神。耶耶①深思熟虑后参军,我想无论此后走向如何,他心无悔。大人的事我不掺和,各人凭心做事,我也只是做我想做的事。” 这日浮云卿兴致不高,赛咿哥便夸她长得美,夸她肚里墨水多,一番天花乱坠的话,叫她听了忍俊不禁。 赛咿哥小小的脑袋里,装着大人穷尽一生也不曾明白的道理。他掏出一罐肉泥,招来同样圆滚滚的猫狗。 “公主,这是自家做的肉泥,用料良心,敬小猫和敬小狗保准爱吃。” 他眨巴着黑漆漆的眸,询问浮云卿意见。 浮云卿叹口气,摆摆手说好。 她想,天真的孩子不曾亲眼看过世间残忍,所以会将热血与真诚洒向待他好的人。她也成长了,能够区别对待赛咿哥与廖氏。赛咿哥太像远在辽地的行香,她捱不住恻隐之心,一味待他好,也算是微不足道的弥补罢。 焉有全罪?焉全无罪?她不是十恶不赦的坏人,但终究被裹挟着行了恶。只盼赛咿哥能健康长大,就像他自己说的,不受大人干扰。 赛咿哥喂了猫狗数罐肉泥,没一次出过事,因此浮云卿就全然丢了警惕。 一罐肉泥很快见底,然而这次敬小猫敬小狗没再像平常那样蹦蹦跳跳,反倒反胃干哕,起先满口白沫,后来竟哕出了黏稠的血。 这可把大家吓了一跳。 赛咿哥被这严肃阵势吓得哭声不止,不迭朝浮云卿解释他没下毒。 起初浮云卿没往深处想,“兴许是天太热了,这俩吃坏了肚子。禅婆子,快,你快去请巷外陈家铺的大夫来一趟,叫他看看这俩是怎么回事。” 女使哄着赛咿哥,禅婆子提着衣裙跨步走,麦婆子偎在浮云卿身边安慰。 哪曾料到,没过多久,两小只就咽了气,那时禅婆子甚至没走出宅邸。 后院哀嚎声不断,禅婆子没多想,慌慌忙忙地请来大夫,却见浮云卿抱着猫狗哭得悲痛。 大夫走了套流程,施展几番动作,都没能把猫狗救活。 他掂起肉泥闻了闻,说肉泥里有毒粉,“断肠散,人尝一口都能蹬腿升天,何况是小猫小狗。” 这番话把赛咿哥吓得六神无主,跪在浮云卿身前磕头求饶,“真的不是我……我没下毒……” 浮云卿哭得头疼眼花,搂着咽气的猫狗,用力推了赛咿哥一把,“不是说这肉泥是你自家做的么。先前都没出过事,偏偏这次就……” 言讫,她突然恍过神,“是不是你娘?是不是你娘!” 赛咿哥怔愣地不敢眨眼,也就娘娘和他碰过这罐肉泥。可他娘娘分明最疼爱猫狗了,常常投喂街上的脏猫脏狗,她怎么会给敬小猫敬小狗下毒呢。 慌乱之际,一道身影悄摸踅近。 待窥清浮云卿那般惨状,廖氏拍着巴掌叫好,“让你也尝尝痛失所爱的滋味。你要哭啼啼地去衙门告我么,好啊,那你就去告!国朝律法可没定虐待猫狗的罪,你要告我,就下地狱去历朝官家面前告罢!历朝可是定了这方面的罪责!” 说罢,在大家震惊的目光中,拽着赛咿哥嚣张走远。 此后,浮云卿再没见过廖氏和赛咿哥,每每出去打听,当地百姓都说这俩人恍若蒸发一般,忽然间没了影儿。 她无心再去踅摸廖氏与赛咿哥的下落。 那日,她抱着两具尸身,跑遍所有医铺,浑身被汗水洇透,簪珥掉地也无心管,任凭发丝散落,黏在脸颊两侧。脸色潮红,嘴皮却干得起了皮,求着大夫救救两小只,甚至慌得给大夫下跪磕头,“只要能救活它们,你想要什么我都给,哪怕是我的命。” 哀恸神伤,在炎炎烈日下中了暑,瘫倒在长衢,不省人事。再睁开眼,发觉自己被热心肠的百姓抬到了茶棚下。百姓纷纷劝她早点让猫狗入土为安,不然尸身很快就会散发尸臭,招来蛆虫啃咬。 她无助地动了动干涩的嘴唇,说知道了,想静一静。 年纪轻轻的小娘子抱着死掉的猫狗游离在大街小巷,有时哭,有时叫,浑似疯子。大家不好再劝,纷纷走远。 是夜暴雨如瀑,电闪雷鸣。百姓披着蓑衣,跑着赶回家。独浮云卿一人逆行,浑身湿漉漉的,试图用衣袖掩住怀里的猫狗,却徒劳无功。 雨帘重重,仿佛能倾覆远处的皋亭山。 精神头刚好起来的浮云卿,在那日又疯了。 她疯了,遭罪的是她自己和阖宅仆从。淋着雨走了一路,失神落魄地走回月官渡。刚进门,不等女使递来伞,救两眼一黑,又晕了过去。 高烧半月不绝,临安医术最好的大夫,甚至是京城派来的太医,看过她的病情,都说命不久矣,早点备好棺椁罢。 在临安待了小半年,好不容易长了几两肉,这一病,倒是比从前还要消瘦三分。 卧病在榻,昏迷不醒,可她仍旧抱着敬小猫敬小狗不肯松手。 昏迷的第一日,阖宅穷尽办法,都没能把两小只拽出来。麦婆子守在床边,“猫狗没囖,她人可不能再没囖。” 消息灵通的禅婆子提议道:“听说东青门通儿巷住了位会施展幻术的巫师,只接贵胄人家的活计。不如请巫师来摆阵作个法,说不定行得通呢。” 人在无能为力时,往往会请鬼神来做事。今下走投无路,大家只能点头说好,想试一试。 连夜请巫师来,巫师那处欣然接下活计,并要求摆阵时,内院里不得有人在场,恐冲撞了阵法里的生魂。 大家仍点头说行,巫师嚜,神秘谨慎些倒也正常。 比及巫师携符咒枫人而来,大家只来得及睐见他斗篷覆身,浑身包裹得紧。再一眨眼,巫师就推开门扉进了屋。 这巫师正是敬亭颐。解决了廖氏,将赛咿哥遣送回辽地后,他就赶忙换了身萨满装束,生怕晚一刻,浮云卿就会咽了气。 生魂幻术之类,他用得熟稔。不过眼下却不曾施展,只是坐到床边,轻轻地摁住浮云卿的手腕。 而后,两具僵硬发臭的尸身顺势脱落,落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 他比浮云卿更了解她自己,他知道这两小只是敬小猫与敬小狗,知道它们是浮云卿的寄托。 敬亭颐整了整她凌乱的发丝,睃及她这副可怜样,恻隐之心大动。 要不就在今晚相认罢,揭下斗篷,澹然地走出屋,将他还活着的消息告知阖宅,这样他与浮云卿再不用历尽波折,大家也不必再忍受煎熬。 可他终究没这样做。 他还没调养好身子,随时会死。他还没调整好心态,不知怎么面对浮云卿。 他不敢,更多时候他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浮云卿陷在泥潭里,不断呼救。 然而能救她的只有她自己,诚如卓旸先前所言,有些弯路避免不了,必须自己走。 所以他什么都没做,离开月官渡后,南下处理无法继续拖延的私事。 所以他不知道这半月来浮云卿忍受着怎样的煎熬。 婆子买了块地,埋过猫狗后,正经地给它俩立了一块牌匾,还请当地久负盛名的诗人写了篇墓志铭。 浮云卿呢,清醒时甚少,神志不清时甚多。日日以泪洗面,哭她心爱的小猫小狗,哭着哭着,又想起去年年底的伤心事,哭自己命苦,哭世道不公。 后来烧退了,精神头却愈来愈差。最严重的时候,她会穿上最艳丽的衣裳,头戴华丽的发冠,躺在棺椁里,交代女使:“把棺盖推上罢,闷死也好。” 执着地窝在棺椁里,任婆子女使跪地呼喊,岿然不动。 阖宅盼啊盼,终于盼到巫师归来。巫师听罢婆子讲浮云卿的近况,震惊得身子晃了三晃,而后接下劝浮云卿好好活着的重任,禀退众人,义无反顾地进了屋。 像模像样地摆好阵,正欲下一步动作时,便见浮云卿坐起身,痴呆地看向自己。 “巫师,你就是他们口中无所不能的巫师啊。”浮云卿笑了笑,思绪不知飞到了哪里去。 南下这半月,敬亭颐学了个新技能——变声。 他变了声线,像个饱经风霜的老者,开口说道:“您什么都不用想,我会把附在您身上的邪灵赶走。” 浮云卿却满不在意,四仰八叉地窝在床榻里,头发糊脸,比邪灵更像邪灵。 “巫师,你这身板真像我那个魂归望乡台的驸马啊。他说话跟你一样,您来您去的。只是声音比你年青,脸也比你好看,人也比你温柔。虽然你戴着丑面具,我也不了解你的脾性,可我告诉你嚜,我的驸马顶顶好,大罗神仙都没他好。” 巫师布着符阵,生魂,纸人、木人三者合一,摇动金铃铛,叮铃作响。 屋里声音嘈杂,浮云卿却置若罔闻,兀自夸着她家驸马的好,口若悬河。 阵落声平,她蓦地坐起身,认真请求道:“巫师,你神通广大,能不能把我驸马的魂招过来呀。就像请仙一样,你知道请仙罢?就是床头摆个牌位,日日用鲜血供养,魂兮魂兮盼归来。” 就像缓缓跟许太医那样,她也想跟敬亭颐梦中相会,日夜相伴。 叵奈她从没梦见过敬亭颐,他人走了,一并带走了所有念想。 巫师收起繁杂的道器,意味深长地说了句:“也许他从未走远,所思即所在。” 那夜后,浮云卿清醒的时候慢慢多了起来,她叫仆从撤走棺椁,给爹娘兄姊回信,表示自己已无大碍。 夏转秋,秋转冬,日子过得比江水奔涌还快。 腊月大寒,浮云卿过生辰,也过亡夫的忌日。 那日她久违地不清醒,执拗地要一人登玲珑山。大家拗不过她,在她保证不会寻死觅活后,才肯放她出宅登山。 玲珑山地势低,山顶平坦,视线开阔。 雪势颓山,她喃喃自语道:“敬先生,不怕你笑话,我觉得那巫师说得对。你好像从未走远,一直默默陪伴我,守护我。我把这事给大家说,大家满脸不可思议,说我疯了。” 眼睫落着雪沫子,她也不顾得撵走。 “我当然知道你走了,不会再回来了,当然也信缓缓的话,世间本无鬼神。然而,然而……” “你要是能听见我说的话,那就在空中放个云朵状的纸鸢罢。从前我在橫桥放纸鸢,意料之外地召来了你。你也放放云朵纸鸢,好么。” 她当然知道敬亭颐听不见她的话,话落,没抱半点希望地垂下眸,睐着鞋面出神。 不曾想,再抬起眸时,竟当真看见有个云朵纸鸢挂在树杈上。 她静静看了很久,也想了很久。 而后摘下纸鸢,爽利地下了山。 一路走得轻快自在,哼着不成调的小曲,笑得像个傻子。 在悠扬的小曲中,她向过去颓废的自己挥手告别。 作者有话说: ①耶耶:契丹称父亲为耶耶,称母亲为娘娘。 明天正文完~ 第123章 一百二十三:终 ◎正文完。◎ 下了山, 浮云卿把纸鸢递给麦婆子,自己则去了沧浪亭后山小径。扽落盖在竹叶上面的雪沫子,把沫子揉成圆滚滚的团子, 握在手里,朝更寂静处走去。 石狭径后有一处空旷的平地, 零零散散地落着坟头。这是钱塘门一带地皮最贵的墓地,死去的贵胄世家若不想入祖坟,便会买下石狭径的地皮,埋葬在此。 她给敬亭颐买了一块地, 墓碑上 只写着“亡夫之墓”四个字。墓前有她前几日送来的花圈, 今下都已被白生生的雪掩埋住了。 大寒日,百姓都窝在家里, 围着火炉暖手,吃顿热乎的拨霞供,除了浮云卿, 没人想到墓地里走一走。 浮云卿坐在墓前, 把雪团摁在墓碑底下,“敬先生,我给你捏了个小雪人。你是小满降生的酉鸡,所以我捏得是啄米的小鸡。” 米呢,是雪沫子。至于这酉鸡嚜…… 浮云卿仔细看了看,猛觉这只酉鸡更像只头戴金冠,耀武扬威的狗,她再也夸不下去。 扫落覆在墓碑的雪, 甩出条干净的帕子, 把石墓碑擦得锃亮, 倒映出她憔悴无神的脸。 浮云卿烧了盆纸钱。在数九寒冬里, 红黄交加的火焰不像平时那么热,反而暖和和的。浮云卿抻着手,虚虚围在盆边,火苗围着她打转,像敬亭颐握紧她的手一样,温暖,踏实。 纸钱多,烧得慢,浮云卿吁了口长气,诉说道:“已经一年啦,你离开我已经一年啦。年初国朝改了元,如今是景明初年。春和景明,是个好气象。疯疯傻傻,浑浑噩噩的日子,我也过了一年囖,该向过去挥手告别,挣扎着走出来囖。” 她有许多话想跟敬亭颐说,平时憋在心里,日复一日地积攒着。如今真到倾诉的时候,那些絮絮叨叨反倒说不出口了。千言万语,化成一句:“你过得还好么?” 话落,冷冽的风慢悠悠地袭来,裙摆翩跹荡起,仿佛在回应着她的问话。 “我读过一本怪志,上面写了句佛家所言:‘三十三重离恨天,四百四病相思苦。’你的魂会归入阴曹地府,还是会飞向离恨天呢?你还记得我么,还是说,独留我一人守相思苦。麦婆子说,按她们老一辈的算法,你已经是一岁的孩子囖,会投胎到哪一家呢,我还没见过你躺在襁褓里的模样呢。又或是化成人间风雨,化成毛茸茸的猫狗,不做人也挺好,做人太苦囖。可你不做人,我又该怎么寻你呢?又想你欢愉,又想亲眼看见你,你说矛盾不矛盾。” 她揉了揉略稍酸涩的眼,吸了吸冻得通红的鼻尖,缓声说道:“敬先生,我好想你呀。” 然而就算想他想得夙夜不寐,那又能怎样呢。他不能在她蹬被衾时,给她掖紧被角;不能在她痛哭流涕时,将她拥在怀里安慰;没办法见证她艰难的成长,没办法在她成长后,揉揉她的发顶说句辛苦了。 所以她话头一转,“我想你,可我不能无时无刻地想你。我想你的时候会忍一忍,你在那边想我的时候,也要忍一忍。我们不能满脑想的全是爱得死去活来,我们要坚强,继续闷头过日子。” “敬先生,我该走出来了。即使没有你的庇佑,我也要无所畏惧地往前闯。我要为了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活出个漂亮潇洒样。我要打破他们的非议,我不是眼里心里只有情郎的丢脸公主,我就是我,我想证明给他们看。” 原本想再酣畅淋漓地痛哭一场,可她冷得浑身颤抖,别说是掉泪珠子,就是呼吸都觉艰难。 浮云卿拍落黏在斗篷上的雪,这次她没有半点不舍,利落爽利地迈着大步,一步一步往回走。 那日后,她再没发过疯。阖宅都说她这病终于好了,她恢复成原来那副充满灵气的模样,把身子调养好,脸颊两侧终于鼓起肉,终于做回那个对万事万物都充满好奇的小娘子。 很奇怪呀,话本子里,小娘子成长的标志往往是沉郁寡言,像是变了个人。她们历经劫难,也曾自暴自弃,也曾痛不欲生,到最后雨过天晴,她们从泥潭里跳了出来,的确重获新生,但却再不似从前天真。活泼变沉稳,沉稳变得更沉稳。麦婆子很是好奇,为甚浮云卿还跟从前一样呢?跟从前一样当然好,偏偏她活了大半辈子,从没见过这情况。 除夕夜,浮云卿翘着二郎腿,窝在床榻上面读书。麦婆子端来一盅冰凉香饮子,递到浮云卿嘴边,睐见她大口大口地饮着,一盅香饮子很快就见了底。 浮云卿喟叹一声,“大冬天吃点凉东西,快哉,快哉。” 麦婆子失笑,趁机问出憋在心里许久的话头。 浮云卿翻着书页,读得津津乐道,“人历经磨难后,为甚非得要变得沉默寡言,变得自己不像自己呢?倘若性情大变,那不恰恰说明,这厮被磨难打败了么。我偏要跟从前一样,甚至要比从前更灵动。” 她晃了晃厚实的书,“从前我可不会主动读书练字,不会趁日头正好耍拳跑圈。人呢,不能在同一处栽跟头。可以在某日多睡会儿,但绝不能荒废学业。读万卷书,也得行万里路,不然只会纸上谈兵,只会耍花拳绣腿。行万里路前,得先练真功夫。我把卓先生教过的拳术剑术都练了练,不说精通,最起码已经扎牢了基础。从前不懂姐姐为甚非得逼我读书,今下想来,还真得感谢她逼我读书哩,也得感谢两位先生,感谢缓缓和素妆阿姊。” 道理一套连一套,叫麦婆子听得一愣一愣。 这倒也好。浮云卿说释怀了,婆子悄摸观察多日,果真见她不再气馁,每日都似打鸡血般,冲劲十足。 浮云卿呢,恨不能把一日拆成三日过。 因着没日没夜地练武,她竟练出一身精瘦的肌肉。偶尔阖宅仆从聚在一起打马吊牌,她会凑嘴说句:“欸,要不要比掰手腕?” 汉子小厮们爽利说好,一个个摩拳擦掌,蓄势待发。起先大家还存着气,有意承让浮云卿。待看见她以一敌十,再也笑不出来。结果不言而喻,她一举成为宅邸里武力最高强的人。 人从阴霾里走了出来,常常沉不着气,撒欢往外跑,谁也拽不住。阴差阳错间,浮云卿竟闯进了江湖。 盟主赛红娘见她是熟到不能再熟的熟人,热络地搂着她的肩,把她介绍给诸位盟友。 浮云卿受宠若惊,慌乱间给自己起了个别名,“我叫呼延清,呼延赞的呼延,清水的清。太.祖朝的名将呼延赞是我祖翁,我是得他真传的亲孙女。”呼延清这个名字,是从前行香赠她的。行香听茬了,她却把这名字延续了下去。 反正出门在外,尤其是混在江湖间,身份都是自己给的。江湖人士没那么多心眼,简单了解过她的身世后,旋即提议与她切磋武功。 她动作灵活敏捷,善近攻,与五大三粗的男儿郎不同路,切磋时,优势尽显。 打败几个武力中等的,又凑巧战胜武力高超的,自此在江湖里出了名。 从此浮云卿这个公主渐渐被众人遗忘,取而代之的是女侠客呼延清,有着最美艳的脸,也有着最精妙绝伦的武功。 人生就是如此奇幻奥妙啊。十六岁的浮云卿懒散厌学,捧起书来直泛恶心,跑半圈就喘不上气,十八岁的浮云卿名满江湖,满腹经纶,熟人都在暗地里说,她如今是越来越像敬亭颐了。 浮云卿却不认同,“我只是在过我喜欢的小日子,何其美哉。” 不过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景明二年,官家驾崩,庙号敦宗。浮云卿马不停蹄地赶到禁中时,官家还拖着最后一口气。浑浊的眼里骤然闯入他最疼爱的孩子,官家粗糙的手抚着她的脸,嘴唇动了动,然而话还没说出口,人就咽了气。 生离死别,悲痛过后,新一番悲痛又不迭碾来。 浮云卿闷在贤妃怀里,泣不成声。怀念独属于皇室家眷,国朝仍需要官家视朝,朝官仍要不迭上奏劄子。 贤妃说,官家拖着病躯撑了大半年,棺椁就备在侧殿,大家早已做好奔丧的准备。最后一眼,只是想见见浮云卿。见过囖,人也该走囖。 孝子孝女守孝,浮云卿跟着兄姊们,在永昌陵守了小半月。 暮春,储君浮宁继位,储妃王西语成了执掌后宫的圣人。王西语眼里容不下沙子,吵闹着要浮宁废除后宫,惹得朝官不满,日日上奏圣人善妒,甚至有请废后的。龙椅虽好,可却时常坐得腰酸背痛。浮宁当真怀念从前做太子监国时的快活日子,今下朝官扮可怜,他也扮起可怜,可怜巴巴地说不如把他这个皇帝也废了罢。 天长日久的,朝官再也受不了这小两口发疯,退一步道:“废后宫可行,然圣人需得担起为皇家开枝散叶之责。”言外之意,就是撮合小两口多生几个娃,毕竟便宜不能白占,难道不是这理嚜。 说也奇怪,自打浮宁继位,他跟王西语再也不吵了,小两口日子愈过愈滋润,生养孩子自然不在话下。 那厢王太皇太后,洪太后,赵太妃仨人搭伙住在瑞圣园。因着打马吊牌常常三缺一,索性把久居闲云庵的李太妃唤了过去。敦宗不在了,太后太妃虽感伤怀,但想到此后再没男人管她们了,乐得咧起嘴笑。当然囖,这些小确幸万不敢在太皇太后面前提起,仨女人心照不宣地窃喜,此后子孙满堂,和睦美满,日子安适又自在。 时间是世间最奇妙的物件。斗转星移间,浮子暇与何狄恩爱非常,浮俫与上柱国家的五娘子互相动了真情,感情好得羡煞旁人。赛红娘也没有沉湎在她与浮俫那段无疾而终的恋情里,转头搭上忠心小弟,被小弟伺候得妥帖舒爽。 浮云卿呢,敦宗孝期后,被浮宁封为魏国长公主。久违地穿上翟衣大袖,戴上沉重的花冠,她忽然发觉自己也是小辈眼里的大人了。 兄姊们各有各的幸福,浮云卿就放心囖,乘船回到临安。本想把这份喜悦分享给阖宅仆从,哪知刚落地,就听见行香逝世的噩耗,享年十八。同月,驸马萧绍矩殉情,享年三十五。行香被进封为陈国公主,与驸马合葬。 麦婆子掖一捧泪,“听说墓里陪葬无数,还有顶国朝的白角冠呢。” 浮云卿愣在原地,不知说什么好。那时行香开玩笑般,说会珍视这顶白角冠,甚至等她死后,还要把白角冠带到墓里。浮云卿呸几声,说不吉利。后来她与行香分居两地,再也没有遇见过。哪曾想,原来秋猎那次,是初见也是再也不见。 浮云卿想,人是越活越信命啊。相遇重逢,早已命中注定之事。在阖家团聚时,她最怕离别。今下死得死,散得散,她倒释怀了。 不过在离散无常的日子里,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她始终认为敬亭颐从未走远,在她眼睛看不见的地方,默默守护着她。 这几年总有情窦初开的男儿郎凑到她身前,或扭捏或坦诚地向她表明心意。年青俊朗的面庞扎堆往她眼前凑,她却无欲无求地摆摆手,“我想安生地做个寡妇。诸位,请另觅良缘罢。” 有男郎不解,“小娘子,如今民风开明,你大可痛快改嫁,何必给自己身上安个贞节牌坊?” 浮云卿无奈地笑笑,“我把全部的爱意都馈赠给亡夫了。人的爱是有限的,用光就没了,再也补不回来。我没有安贞节牌坊,有看顺眼的自然会勇敢试一试,只是眼下还没有找到比亡夫更合我心意的人。” 何况人这一生,未必都要缠着小情小爱不放。她做个独身女侠,浪迹天涯,难道不好么? 江湖都说无爱一身轻,她很是赞同这句话。 独身的日子悠悠过了四年。景明四年冬,她重拾厨艺,给阖宅做了一大桌菜。她说就让我这个寿星动动身罢,你们照顾我许久,今日换我照顾你们。 大家满心感动,哭得稀里哗啦,不忘祝她生辰喜乐。 烛火葳蕤,她的脸庞被烛苗照得暖黄。二十岁的小娘子许了个心愿,来年春日,她想请老浮家的亲朋好友齐聚月官渡,她想邀众人来临安逛一逛,看看这里的美景。 心愿被四季风荡起,飘到浮宁耳边。他扯着王西语的手,热泪盈眶,“小六没忘我这个兄长,她心里还是有我的。” 王西语哈哈大笑,“既然咱们都想她了,那就等年后开春,一齐出发去临安。” 就这么约定好囖。景明五年春三月,阖家终于团聚。 与从前不同,这次团聚,各家都带上子女,小孩子聚在一处,叽喳声几乎要把月官渡的屋顶掀翻。 话头引起从前,大家聚在游廊下,眼里都泛起泪花,感慨一句活着真好。 酒足饭饱后,浮云卿揉着稍稍鼓起的肚子,带着一帮孩子,踅至前院放纸鸢,玩蹴鞠。 二姐家的莺奴燕哥,三哥家的玉奴恒哥,先后揪着浮云卿的裙摆,异口同声地要抱抱。 浮云卿无奈扶额,纵使她浑身腱子肉,可也不想抱起四个娃满院窜。 她拿出珍藏许久的浮云纸鸢,又寻来精巧的蹴鞠球,问孩子们:“你们想先玩哪个?” 孩子们不假思索道:“蹴鞠。” 浮云卿说那好,把纸鸢放在躺椅里,旋即开球,任由他们在草地里撒野扯欢,自己则欹着廊柱,时刻关注草地处的动静。 恍神半瞬,四个孩子又跑到她脚边,哭着说球不见了。 浮云卿叹了口长气,心想带娃真是难呐,问道:“不见了?有没有看见球飞到哪个方向了?” 大家都摇摇头说没有。 好罢,事已至此,先稳住孩子的情绪最重要。浮云卿把纸鸢塞到年纪最大的莺奴手里,“乖莺奴,先带着弟弟妹妹玩纸鸢,好不好?” 莺奴懂事,点头说好。 安置好一群小祖宗,浮云卿活动一番筋骨,认命似的到处跑,眯着模糊眼,到处寻蹴鞠球。 寻啊寻,没踅摸出蹴鞠球,反倒意外发现宅门开了。 斜开半条缝,难道是野猫野狗溜了进来? 浮云卿提着衣裙踅近,顺手将宅门开展。 门外站着一位身姿颀长,银发披身的男郎,握着蹴鞠球,清雅矜贵。 “您是在寻这个球么?” 他慢慢抬眸,眉睫恍似凝着不曾融化的霜雪,可眉眼含着笑,溺着真诚热忱的爱意。 风过林梢,莫名吹来一股困意。 浮云卿眨了眨眼,本能地想开口唤声“小敬先生”。 这个深埋心底,日夜碾磨的称呼。 再转念一想,如今重逢,可不能再唤他小敬先生了。 他是无果浮萍,无根明月,却始终亘在她心头,搽抹不掉。 他是敬亭颐。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故事开头,相遇在春三月。故事结尾,重逢在春三月。感谢各位读者的陪伴,从2月到6月,春夏相伴,感恩。 番外周二开始更,暂定接着正文写几章+卓旸单人番外。 有想看的其他番外可以留言说一下嗷,没有的话,大概一周能写完已定的番外。 预收《拢娇》,《义妹》,《如果这都不算虐男的话》求收藏,今年应该都能写完~ 新文《拢娇》暑假开,大概在7月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