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名称: 糙汉将军宠妻日常 本书作者: 溺子戏 本书简介: 【预收《不良妾》《回头婿》文案见下方~】 季卿语出身江南,书香门第,眉眼如江南画,体态似江南水,是季父捧在手心养大的娇娇小姐。 不想一日,季父为报救命之恩,把她嫁给了一个五大三粗的将军。 将军威武,身材健阔,个头极高,其名顾青。 季卿语第一次见顾青:坐姿大马金刀,长相凶神恶煞,连吃饭模样也很粗犷~ 顾青第一次见季卿语:走两步路就面红喘气,长得弱柳扶风,连饭量都小家子气。 宜州城人人盼着两人和离,不说家世,就是这气质太不般配了——将军太威武,娇小姐肯定会被吓哭。 可他们全然不知,哪是武将军欺负娇小姐?分明是娇小姐把武将军吃得死死的。 *柔柔弱弱的季家小姐扯他衣角,温声细语:“用膳需得细嚼慢咽。” 顾青臭着脸:“吃个饭穷讲究什么?!” 下一秒,吃饭的速度就慢了。 *娇滴滴的季家小姐坐在榻上抱他枕头,香腮映雪:“沐浴更衣才能上榻歇息。” 顾青蹙着眉:“规矩真多。” 下一秒,便扯了亵衣悻悻起身,跑去沐浴。 *知书达礼的季家小姐握笔写字,娴静温婉:“写字须得平心静气。” 顾青侧着眸:“整日弄这些假把式。” 下一秒,便唬着脸,叫小夫人教他。 #口嫌体正直 #嘴硬式宠妻 #先婚后爱 五大三粗的大将军X知书达礼的娇娇小姐 【高亮】: 1.在收尾,写得慢,写完就发,不一定能日更~ 2.慢热,小甜文。 3.架空。 内容标签: 甜文 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季卿语,顾青 ┃ 配角: ┃ 其它:作者专栏求收藏~ 一句话简介:嘴硬式宠妻。 立意:平淡才是真,学会认真对待生活一点一滴。 第1章 青松落色 日阳晴薄,山色空新。 九华山山道,一辆榆木马车悠悠行上石林路,车前没挂铭徽,一时间瞧不出是哪家车马。直到它行至严明寺前,一缎面盘扣长衫的管事领着位双丫发髻鹅黄襦裙的丫鬟从马车下来,才教人猜出,大抵是个殷实人家。 只那两人并不说话,微微仰头往石阶上望,似是在等什么人。 这会儿新雨刚过,山林间空旷清新,夹道竹林映着幽静石板,清澈泉水淙淙淌流山石。灌木林丛,青鸟低走,鸣声清越,层叶间滴答落下的雨露让人心悠旷远。 寺中偏阁小院,季卿语跪坐软垫,伏案而书,字很秀气,是寻常闺阁女子惯喜爱的簪花小楷,一截长袖微挽,露出皓腕,像凝了段霜雪似的,只静坐着,那娴静的姿态连着外头的清风徐来,叫人看得入迷。 一纸写到最后,棂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她搁下笔,抬头,看到来人是菱书。 “小姐,行李都收拾妥当了。”菱书一身素罗裙,十六七岁的面孔,黛眉挺阔,眸光从容,模样很是稳重,“府里的马车也已经在寺门外候着了。” 行至寺门,主仆二人瞧见住持正拿着帕子在擦一柄油纸伞,伞上沾有几道泥渍。 两方见过礼,住持温和道:“季姑娘这便要离开了?” “半年来,多有打扰,承蒙乐山师父照顾。”季卿语说着,从绿衫袖中抽出笺纸递去,正是方才在小院里写的那张,“时近秋日,天气渐凉,江南烟雨重、多湿雾,大师父痹症久矣,卿语医术浅薄,恐难根治,这方子补阳祛湿,效用不敢说,但求勉强舒缓一二……” “陈年旧疾,早已不求痊愈,劳季姑娘费心。”乐山笑曰,“说起来,这段时日多亏姑娘妙手,解了我们许多难。” “举手之劳罢。” 几句寒暄,季卿语本要告辞,菱书却把目光落在了那油纸伞上,季卿语见她目光有些直,跟着看了过去—— 乐山便道:“此伞是贫道今日在寺门前拾到的,想来是哪位施主无意落下,伞上描的这兰花,雅致矣,贫道觉得可惜,便拾了回来,若有一日失主忆起这伞,也好有个寻的去处。” 主仆二人对视一眼,没作声,不为别的,只因这伞是季卿语的。 准确来说,是季卿语借给旁人的。 昨日,季卿语在寺门前等信,却眺寺下石阶远处乌泱一片,看了好一会儿才估摸出大抵是城中哪户官宦子弟,还颇有孝心,竟背着家中长辈徒步上山祈福。 九华山连日大雨,那会儿也是刚歇未久,山间树多风大,风一起,树上刮落的尽是雨水败叶。季卿语思忖一二,让菱书取了把伞,给人送去,莫教老人家冻着。 她在寺中清闲,那伞面还是亲手画的。 但可惜她好心送伞,人家却没这般好意,借了伞不亲自还不说,还随手扔在寺外,今日又是大雨,好险叫风吹跑了去。 往阶下走时,菱书面上挂着不满:“也不知是哪家公子,竟这般不知情知趣,他若有意,略打听便该知是小姐在此抄佛理经,宜州多少官绅才子等着一睹姑娘红颜,偏那小子得了便宜却不懂珍惜!” 季卿语看她皱面,也不知像了谁,柔声以慰:“他若想见我,我未必能见他,借伞不过举手之劳,也并未想着凭借还之意演那才子佳人话本里的戏码。如今我以待罪之身在此悔过,还是鲜叫人知道为好。” 提起旧事,菱书泄了气,瞧见候在阶下的车马和容管事,倏然把那无趣公子忘在了脑后。 容管事遥遥望见那抹青绿人影,早早拍了衣裳,整顿仪容,待人走近,热络上前恭敬问好:“二小姐。” “容叔。” 说话间,季卿语先瞧了眼菱角。她有两个丫鬟,一个菱书,一个菱角,菱书稳重,菱角活泼,只不过当初她上严明寺是为悔过,不好多带丫鬟,菱角便留在了府中。 目光对上,菱角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说,安静地挽了车帘,季卿语知她这是有话,便先上了马车。 “家中可都安好?” “一切都好。”这话依旧是容叔答的,他是季父身边的管事,半年不见,对她说话如旧客气,“就是夫人想您的紧,不时便要同三公子提起。” “娘的身子如何?” “夫人也都好,前几日还同梁夫人一同打双陆呢。” 眼看是聊得热络了,容叔话里沾了七分笑。 却见季卿语进了车厢,没声了。 容叔也不恼,抹了把脸,偷琢磨着府里这二小姐,只觉得比起半年前愈发端庄文秀—— 二小姐本就是宜州顶出众的人物,年近豆蔻,便已初见姝色无双,如今在严明寺抄了半年佛经,素裙寡饰也教人移不开眼,眼波流转着的淡淡风光,都是能叫人品味许久的脾气,气若幽兰,华容婀娜,整个人多了股清清冷冷的仙气。 他暗自品味了一番,想着老爷筹划的那事,心里五味杂陈,借着支使车夫好生驾马的功夫,才稳住心绪,最后道:“夫人老早便吩咐老奴来接您,还命厨房烧了您爱吃的菜,怕是现在已经在府门外等着了,就等您一下车,便把您往双栖院带。” 车马动身,车轮碾过山道,与小石细砾摩梭作响。 菱角借着声响低语:“小姐终于回来了。” “可是家中出了什么事?” “……奴婢也不知,只觉得怪得很。”菱角喃喃皱眉,“前些日老爷从扬州回来后便一副高兴模样,给咱们院里送了好些上等细绫,昨儿同武推官一道吃了酒,转头便吩咐人把您从寺里接回来,这可是夫人求了老爷大半年都没见松口的事儿!这段时日,老爷日日红光满面,听人提起年前那事也不恼,眼看像是不计较了……” 年前那事说来话长。 那时,季卿语刚过二九,正是议亲的年纪。东池初会,柳腰芙蓉,她相貌出众,又有才名,登门拜访的人络绎不绝,几乎要将季家门槛都踏破了。 官绅才俊见了不少,诗会游园参加了许多,一番折腾到最后,季父挑中了知府魏大人的二公子魏轩。 几场酒席连着簪花宴,季父暗暗表了意,魏家似乎领了情,本该到两家儿女三五七言入相思,长相思兮长相忆的时候,季卿语出了岔子—— 季卿语并非对魏轩不满意,只她刚巧与布政使司右参政江家的长女江莺有旧,又听闻江姑娘心仪魏轩,便使了些手段,把亲事辞了。 说来,季家在江南也是有名的钟鸣鼎食人家,诗书簪缨之族,祖上出过一位太傅,两位祭酒,还有一位大诗人,族中子弟更是不乏进士举人,是真正的书香门第,而季父在宜州,官至六品通判。 这样的家世,在宜州,相看的人家能把门槛踏破,遑论江家比季家还要显赫。 江大人时任右参政,在江南一带颇有威势,其父在职监察,于朝中也颇有门路,和那为求晋升外任宜州的魏家可谓望衡对宇。照理,既然江大小姐属意魏二公子,两家该是门当户对、喜结连理才是,但偏不巧,那江家大小姐是个哑人。 隐情在前,江姑娘又曾对她有恩,季卿语便起了恻隐之心。 一番心思,魏家和江家如愿定亲,季卿语连贺礼都已备下,孰料变生不测—— 魏轩面上一心取仕、洁身自好,好不谦谦君子,背地里却早与一农家出身的女儿有染,甚至还在外头留了子嗣。得知此事的魏夫人为了不让江家发现,只能暗中派人取她们母女性命。 幸是路过的好心人出手相救,二人才逃过一劫,更幸好心人是位见多识广的义士,听了那女儿陈情,又识得魏家家仆,不由怒从心头起,将母女俩送出宜州后,把此事告上了衙门。 孰知,衙门一听是知府大人家务,连连摆手,连推带撵将义士请了出去,驳了个无凭无据、胡说八道。 可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隔天这事便传了出来,毕竟是义士所言,众人三分真假七分评述地猜,到后来,又有人空口白牙地说在扬州见到了那对母女,当面听过她的故事,人们愈发信之凿凿,更有甚者,把这事编成了话本故事,在勾栏茶肆传唱。 如今,凡临井水处,黄口小儿也能吟上几句,知道魏夫人心狠手辣、魏公子风流不端、魏大人治家不严。 事已至此,江魏两家的婚事自然不了了之。 按理这事错在魏家,可吃亏的却是江家,好端端一个姑娘被退了亲,江莺又身有不便,往后怕是更难议亲。 再后来,东窗事发,魏家知道季卿语有意搪塞,江家位高权重奈何不得,他们又理亏在前,思来想去,便只能怨季父这六品小官不懂教女。 江家得知后,也怨季家其实早知魏家为人,自己推脱了婚事落得清闲却不告知他们。 那段时日,季家在宜州“如坐针毡”,直到季父将季卿语送上严明寺礼佛思过,这事才勉强算过。 “如此看来倒像是件好事?”季卿语没听出怪在哪里,睨了她一眼。 菱角也刚巧抬起圆眼看她,两人目光一碰,菱角怔然,要紧话一时忘了七七八八,心里只剩一个念头——小姐怎生得这般好看。 从前便端庄大气、清秀文雅,如今在佛寺住了半年,整个人好似多了股禅意,本就不多的少女烂漫消逝殆尽,一袭素净薄衫把骨子里的清贵寂宁都勾了出来,只静坐着,举手投足间的矜持便让人侧目,教人忍不住一看再看,又不敢多看。 许是她太久没答话,季卿语拍了拍她的手背。 菱角连忙回神,面上有些烫,咳了两声才答。 “奴婢也觉得是好事,可今日出门,夫人却问奴婢,有没有什么法子,不接您回来……” 季卿语一默,陷入沉思—— 难怪容叔亲自来接她! 方才容叔那几句话看似无意,却是叫她回府之后直接回双栖院,不必请安! 依礼,父亲既允她归家,当是原谅了她才对,可独独不让她请安,这是为何? 季卿语双唇微抿,目光低低,借着车马走动带起车帘看地上的不知路。车辙深深浅浅,中有零落成泥,似碾过野花,又似碾过野草,渐行渐远,愈行愈近。 她既从严明寺出来了,便没有掉头回去的道理。 只能道:“过两日便是父亲生辰,总归要回去的。” 一番舟车劳顿,几人总算进了宜州城,到了季府。 只见长街如故,飞檐斜出,烛罩空悬,松风高洁、兰气幽芳的对联互照,模样依旧。 甫一下车,季卿语便看到季母王氏和李妈妈一道往门前来,王氏脸上带着愁容,整个人比半年前消瘦了许多,泪眼盈眶地唤她:“语姐儿” 季卿语扶过母亲的手,直道:“女儿不孝。” 王氏长叹一声,悲说:“你不该回来的。” 季卿语这才怔然:“母亲何出此言?” “老爷给你说了门亲事,要把你许给乡野出身,只会打仗的顾将军。” 第2章 不知情趣 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季卿语扶着王氏回到厢房才问:“此事可是爹亲口同娘说的?” “是玉如早早差人来告知我的。”王氏倚在圈椅里,眉眼透着疲惫,“昨日老爷外出吃酒,宿在了玉如那儿,酒意上头才说了这恶讯。” 玉如是王氏的陪嫁丫鬟,今年年初才被抬成姨娘。 季卿语宽慰母亲莫着急:“母亲将听到的,原原本本说予我听。” 王氏便道:“去月上旬,老爷赴扬州兰亭诗会,来去匆匆,孰料回来的路上,在惠山遇到山匪抢劫,惊险万分,幸得顾将军出手搭救,才得了一条生路。两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同道回城的路上不知怎的谈到了成家立业……老爷问顾将军是否婚配,顾将军答没有,老爷便说家中有待字闺中的女儿,愿结朱陈之好。” 这一听,前因后果倒是简洁明了,一旁的李妈妈担惊受怕了一早上,现下松了口气:“这话听着客套,顾将军年岁没有三十,也已二十五六,不像未娶妻的。” 季卿语却觉得这人应当不会在此事上说谎,未有正房妻子是真,但有没有旁的通房外妾便不好说了,通说这年岁还未娶妻,不是持身不善便是身有隐疾,就是不知这顾将军是独取了一瓢还是雨露均沾…… 想得颇有些远,季卿语定了定神,问了个紧要话:“女儿久住严明寺,还不知这顾将军是何人?” 王氏这才想起送走女儿时,那顾将军人还未来,略略介绍:“此人单名一个青字,出身宜州府上音县合安村,自小便父母双亡了,家中只有一个祖母。十五六岁从了军,如今怕是打了有十年仗,算个寒门武将。大小军功也是有的,朝廷敕了封号‘威武’,是个将军。两年前北羌犯境,顾青带着精卫深入敌腹,救败军于危难,力挽狂澜,还于千钧一发时救了五皇子一命,也因此得了皇爷青眼,留在京中养伤。” “顾青……” 季卿语低喃了一番这名字,又问:“既在京中得皇爷赏识,又怎会来宜州?” “……许是因为思乡心切?” 王氏也说不上来,她没想过会和此人有交集,匆匆打听的消息也不全:“顾青五月到宜州时只留了几个近卫在城中安置,自己先行回了合安村,在宜州的宅子置的还是城南那家……那院子从前住的是位进士,也是你曾祖的门生,家里栽着晏公盛爱的红梅,如今典了个武夫,也不知往后那花该谁赏……” 李妈妈在一旁补充:“奴婢还听人说,那顾将军生得魁梧,个头又极高,面凶带煞,一道断眉添上一口刀疤,着实吓人,刚进城那会儿,一顽童走路不当心,在那人身上撞了个脑门大包还不敢哭闹,瞧见的人都觉得惊奇,毕竟能止小儿夜啼的罗刹可是话本里才有的人物!”李妈妈捂着胸口,似有余悸,“知情人还道,那小儿甫回家便起了高热,整整烧了两日,大夫说是吓的,可就是这般,那家爹娘也不敢上门要个说法……” 季卿语听得心下微沉。 顾青如何不算身份显赫?这般年纪便有军功累累,还在皇爷皇子面前挂了脸,换在哪处都是个不错的如意郎君,但偏生这是宜州—— 江南富庶,文教兴盛,宜州又是此地有名的才子之乡,多的是贤才佳士、文豪墨客。虽然江湖侠客、将士将军也敞亮,锄强扶弱、仗剑天涯也让人向往,但论起挑夫婿,管整个宜州府的丈母娘问一问,那就是要个书生女婿,希望女儿做个进士夫人,最好还能给争个诰命,遑论季家书香世家。 至少季卿语从没想过自己的夫君会是个武将…… 王氏瞧女儿如今愈发出尘秀雅、清瘦纤细的模样,一想到顾青站在她身边,那大块头的影子就能把她整个人盖住,不由两眼一黑。 这婚事怎么能成! 可她长吁短叹喃了许久,就是一句不成,再说不出旁的话来。 季卿语知道母亲的难处,也没开口求什么,柔声说:“顾青对父亲有救命之恩,两人结伴同行又相谈甚欢,爹作为长辈关心他成家立业理所应当,但草草几句就把婚事定了,不和礼法,也不似爹的作风……兴许真如李妈妈说的,是句客套话?” 王氏听她这话,心中更是难受,牵起她的手念她小名。 李妈妈也劝:“语姐儿说的是,夫人莫要自己吓自己,诗会那会儿都是去月前的事了,若老爷真有心结亲,当时就该把语姐儿接回来,怎会拖到现在?玉如也说那是老爷的醉话,兴许记错了呢?老爷不总这般……”这话一说,厢房静了静,李妈妈也知失言,一个耳光打在嘴上,低头当作没说过,重新道,“怎么说您也是语姐儿的亲娘,老爷真要把语姐儿许出去,也得您点头答应不是?” 王氏倒没说什么,只是依旧愁容不减,叹道:“老爷已经邀了顾将军来赴明日的生辰宴。” “那便等明日的生辰宴,母亲别担心了。”季卿语反握住王氏的手,改说新话,“今日容叔来接我,说娘让厨房备了我喜欢的菜。” 李妈妈早知语姐儿是个懂事的,忙也笑起来:“语姐儿在严明寺吃了大半年素斋,下巴都瘦尖了,那素斋虽出了名,但到底是素,如今好容易回来,正该好好补补。” 说起这个,王氏轻松不少,当即站了起来:“咱们先用膳、用膳……也不能吃太肥,这段时日清减惯了,太腻味不好克化,还伤肠胃……” 次日,生辰宴。 季卿语换了身藕色细绫梅蒂印花裙衫,梳着分髻,鬓边一支红梅簪,缓和了昨日那一身清气,红唇点绛,平添有几分姝色绰约。她本就长得极白,通身上下不带一点余瑕,眉眼如江南画,体态似江南水,不必细看就知是娇养出来的深闺。 王氏最满意的便是季卿语的样貌,眼眉里带点读书人喜欢的欲语还休,通身文气,一看便是书香人家的女儿。 想到这点,王氏稳住了心神,一早带着她去给老爷请安。 季父季云安两榜出身,样貌清秀儒雅、风神俊朗,年轻时曾列江南四俊才之首,如今几经岁月沉着,俊逸不减,还添几分稳重从容,一身鷃蓝常服更衬人气度卓然。 他接过季卿语端来的茶。 “女儿自作主张,给家中惹了不少麻烦,一直心有所愧……这半年在寺中反省思错、诵经祈福,明白了许多事理,知道爹娘是爱重我,才送我上严明寺。这段时日,女儿抽空读书、精益书画,不敢说著书立传,只求将来父亲年逾苍鬓,女儿能给您抚琴唱诗,膝下承欢。” 这话便是在说终身不嫁了。 季父叹了一声,双手握住杯盏:“本就是无妄之灾,那魏二行止不端惹出祸事,却让我季家平受牵连,如今半年已过,城中议论之人也少了许多,你既已悔过思改,这事便算过去了。” 王氏听完,心中一喜,可季云安的下句话却让她面色骤变—— “书是要读的,但身为女子,读书却不是一等要紧事。”季父搁了茶,目光穿过季卿语,落在门边那只檀木百灵笼上,里头那鸟半年都不唱歌了,叫他颇为烦躁,“你有孝心,爹知道,只是不嫁人这种话以后休说。今日筵席来了不少才俊,你也不小了,不该为着件旧事耽误年岁。” 百灵在笼里跳走,从晨光跳进暗处,季卿语目色随之一空,淡声说:“全凭父亲做主。” 请过安后,王氏因要同季父一起操持筵席,只能留在堂中,季卿语欠身离开时,恰又看到母亲忧犹的面容,不好言他,季卿语只能给母亲留了个宽慰的笑。 从正堂出来,连廊两侧的针柏上结了一层霜,季卿语仰头看那不亮的天光,真正感觉,秋日将来。 辰时刚过,季家便陆陆续续来了人。季父和季母在前厅待客,季卿语便在后院招呼各家女眷。 这会儿七夕才走,女眷们还聊着天河配的新戏,季卿语没听过,便让她们讲给自己听,听泰嘉班挑班的新裳、听春风楼新出的妆面、听风月楼的新曲,虽没见过,但听着颇热闹。 就在一女眷张口问今日来的人怎么这般少时,季卿语忽觉得肩上一重——她转头看,来人是武令仪,武推官的小女儿,季卿语为数不多的好友。 季卿语向诸位告了罪,请武令仪到一旁说话。 “我今日求了爹爹许久,他才准我来的,要是错过这回,也不知何时才能见你一面。” 武令仪前些日许了人家,最近被她娘拘在家里绣喜服,季卿语也是从信里知道的:“去月你生辰,我在寺中多有不便,未能送你个体面礼,只盼你莫要生气,回头我给你补个新的,再请你一盏好茶。” 武令仪暗说了句话“好姐姐”,继而道:“快别说这闲事,我可听说今日季大人要给你相看夫婿。” 季卿语心里一惊:“你如何得知?” 武令仪瞧她神色是知道的,先松了一口气:“前日季大人同我爹吃酒,是我端的醒酒汤,走到门外时,刚巧……刚巧听到令尊对初来的顾将军很看重。” 这便是明示了。 季卿语在心里谢了武令仪的好意,却说不出什么感激的话,望着连廊上的灯笼出神。 “……这段时日你不在城中,可把我气死了!”武令仪面上轻松,心里却沉甸甸的,“魏家招了个赘婿进门,不过一月就把他提到了司攻参军的位置!也不知那赘婿什么手段,还把徭役的差事给抢了,那位置我家打点了不少银两,上头早应允了我大哥,到头来竟被这么个倒插门截了胡。” 自古黄河水患是大事,朝廷自会派御史监察,若表现好,很容易得人青眼,再舍得打点一番,只怕还能在皇爷面前挂个名。魏家还是有手段的,不然也不会放着京中好好的郎中不做,跑到宜州来谋出路。 武令仪话说到这份上,见季卿语不言语,便知她也是知道的,只她是个读书人,是讲究气节体面的,总不会把攀附求荣拿上台面,也不会把“父命难违”这样的孝道拿出来陈情。 季卿语自小养在曾祖膝下,她曾祖季渊泽是大梁颇负盛名的诗人,很有影响力。时年五王夺嫡,季渊泽连中三箭都没说出太子下落,武令仪还记着季卿语同她说,她是摸着曾祖的伤疤长大的……也听她说过,要嫁一个她爱他学问,他爱她才情的男子。 许是武令仪的目光太灼灼,也许是因为武令仪太了解她,那份目光里多了几分沉甸甸的重量,它把季卿语压得有些抬不起头,最后不堪重负地倚靠在梁柱上。 她缓缓笑起来,眼里闪着碎光:“你怎就不替我想想,若顾将军是个好的呢?” 好又如何?你又不喜欢。 武令仪在她这句话里抿了唇,明明要嫁人的是她,却把她委屈得想哭,武令仪心里有些生气,觉得她是懂得怎么让人心口疼的,张口就要驳她这句话,可说出口,又变成了:“没办法了吗?” “……爹爹还是疼我的,若不是到了艰难处,不会走这一步。”季卿语又轻声说,“他也是个读书人。”曾祖对爹爹也是有期望的。 武令仪咬了咬下唇,狠狠出了口粗气,摆着手:“罢了罢了,不管其他,今日那顾将军也来,咱们就去瞧他一瞧,看看他到底是个什么凶煞。” 季卿语知道她在哄她,便问:“怎么瞧?” “正堂侍女上菜架了几盏屏风,咱们就躲在后头瞧一眼,反正都要嫁了,看一眼又如何?若那顾青真长得恐怖骇人,难道还得等到洞房花烛掀了盖头再跑吗!” 季卿语在她这话里笑起来,第一次坦然做了这不合礼数的事。 今日的筵席设在正苑,他们这样的人家,酒席花样不多,玩来玩去不是行酒令便是掷骰吟诗,聊的也不过近来时兴的文集,带了好礼便说一说礼,没带礼的便献几句酸诗。 季卿语和武令仪偷偷往前头去,刚进来便看到了个不熟识、又格格不入的人影,两人对视一眼,无言地异口同声,那人就是顾青—— 只见屏风外,烛灯隐隐跳动,落在顾青轮廓分明的脸上,下颌线硬挺分明,鼻梁高直,眉骨清晰,整个人似乎没有一点含糊的地方,便是烛夜不明,也看得出他体型健阔,肌肉有力。 黑衫下,是极高的个头,长发束成了马尾,坐姿大马金刀,一人便占了一张长桌,吃起饭来颇有风残云卷的气势,像是什么都顾不上一般,与身旁对酒小酌、长歌当哭的白面秀才仿若两个世界的人。 最重要的是,这人左眉上有一道刀疤,堪堪停在眼皮处,生生将剑眉一分为二,略略抬眼,便有一股刀锋般的凌厉之气。 季卿语蓦然想起昨日母亲说过的话——这人打了十年仗。 这样貌,就算不至凶煞,也是凶的。 武令仪想了半日,竟夸不出此人半句优点,这人长的就不是季卿语会喜欢的模样! 一时间,两人都没说话,武令仪在想词儿,季卿语却觉得这人越看越眼熟,总觉得在哪见过。 好半晌,武令仪吐了一句:“……这人瞧着倒是一点也不知情知趣。” 也不算夸奖。 季卿语想起来了,确凿凿说道:“确、实、不知趣。” 第3章 摽梅之年 酒过三巡,苑中玩起了掷骰吟诗。 恰逢入秋,难免悲菊,众人便拟了个菊字掷骰令。玩法也简单,凡吟诗句里,定沾个菊字,掷出几点,菊字就得落到句中相应位置,对上的,小酌一杯助兴;实在说不过,那便吃个大盏,旁人也不会怪罪,只当玩个热闹①。 季云安陪众宾客玩了几轮,心里还惦记着事儿,借一次对不上诗,吃了两盏,摆手推说才疏学浅,让了位置。众人玩得起兴,没工夫呼他,只劝他又喝一盏,重新开了局。 季云安逛了一圈,好容易在人群中寻到顾青,连忙拱手上前:“顾贤侄。” 顾青起身相迎,可光是站起来的高度,便让人心惊,好在他自己先开了口:“季大人,小侄仓促前来,只能略备薄礼,还望季大人莫怪我礼数不周。” “贤侄公务如此繁忙还能惦记备礼,怎会落得个礼数不周的罪名?我瞧着,就没有比你更识礼数的了。”季云安刚吃了半壶酒,听顾青说话客气,心里高兴,顿时红光满面,“今日薄席可还入口?” 顾青看他有些醉,摇摇头:“我一个打仗的,树皮都吃过,山珍海味有什么吃不惯?就是诸位大人玩的这游戏……我实在不懂,扫了季大人的兴。” 当真是乡野出身,胸无点墨这等事竟也好意思说出口。季云安连忙哄:“话不是这般,若无你们征战苦,哪得我们行酒令?” “季大人言重。” 眼看是聊得热络了,季云安才重提旧事:“不知先前那事,贤侄考虑得如何?” 顾青有几分意外,才知那竟不是文官间的打官腔,但他到底没说,毕竟他今日回家,又被祖母偷着问何时能成亲,如实道:“祖母年岁已高,如今闲下来便总劝我成家。” 季云安急急问:“那贤侄如何想?” “……自然也想寻个好姑娘,早日成家。” 季云安舒坦了,叹道:“可怜你双亲早逝,家中只有一个祖母年迈,这样的大事也没个长辈替你费心谋划……这般,你我相识虽短,却一见如故,今日,季叔托大做一回你的长辈,这婚事,季叔给你做主了。” 顾青对他这态度略有些惊讶。 季云安干笑起来,似是有些不好意思:“说来惭愧,季叔家里恰有个适龄、未出嫁的女儿,眼瞅着过年便要十九了,我这做父亲的心里难免着急。” 顾青知了他意:“还是府上的二小姐?” “正是小女。”季云安见他还记得,便觉得这事成了一半。 哪个男人不爱美色? 他知道顾青年岁不小,也猜他不近女色,却不是很担心,因为季卿语着实长得美,纵是顾青油盐不进,把季卿语叫出来让他瞧上一瞧,顾青就是个石头也该心动了! 季云安乐呵呵说着:“蒙贤侄救命之恩,我这二女儿知道了你,心中感激又震惊,一直惦记着要当面答谢将军恩情,后来又听闻将军大战北羌的事迹,便感叹将军英雄出少年……我这二女儿从小少私寡欲,难得对什么人上心,我这做父亲的自然不忍女儿失落,也是舔着脸来张这个口……” “是吗?”顾青听他这话,不知信是不信,手指摸索着茶盏杯壁,忽然感觉有人在看他。一抬眸,目光越过季云安头顶,直直向后射去。 季卿语被他盯得一怔。 两人明明离着不远的距离,还隔着一道屏风,但顾青的目光犀利得好似能穿过屏风看到她一般!如同盘旋高空的雄鹰,蓦然发现了藏在风吹草动中的白兔,利眸里算计的全是怎么才能将它叼走吃掉。 也不知习武之人是不是真的目力远超常人,但足以让季卿语张惶,走,怕被人发现,不走,又自觉慌乱,她长着般大,还从未有过这般进退两难的时候。 而且她方才还在想,这人借了她的伞,承了她的意,却不礼貌答谢,当真是个无趣无礼之人,昨日不该拦着菱书编排他,可目下被他这么盯着,倒有几分说闲话被抓包的羞赧。 季卿语的脸面热辣辣地烫起来,到最后,只能顶着顾青的目光,双手叠在腰间,行了一礼。 顾青原是发现有人窥视,便随意看了眼,不想那人竟像受惊的小鹿般慌乱起来,还有几分慌不择路,似是再被看下去,就要撞到树了,倒是个胆子小的,他不再看了,收回目光。 季云安没察觉,依旧兴高采烈地说着:“小女卿语自小便爱读江湖话本,喜欢茶楼故事,自然对贤侄这般的人物倾慕不已。” “二小姐还真是与众不同。” 季云安咧着的嘴一顿,语气又是宠溺又是无奈:“我也是为她操碎了心啊,整个宜州府都寻不出第二个她这般性子的姑娘,拙荆也整日为她的婚事发愁,可愁有何用?还不是生生拖到了这个年纪?季叔原想着,嫁不出去就养在家里吧,又不是养不起,谁曾想就遇上贤侄了!”季云安说着,喜上眉梢,“贤侄威名在外,小女又追慕红缨,可不是正好般配?” 顾青微微提起酒杯的手一松,一时间,白瓷震荡,水珠溅起,涟漪在面上绽了个旋。他回看了一眼季云安,久未说话。 季云安被他盯得心里发怵,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像是要把他看穿一般,他立得不稳,心想是不是说得太过,刚准备掩饰一二,就听顾青道: “确实正好。” 夜色渐浓,曲罢酒散,安置好那些不便归家的宾客,王氏跟在季云安身边走着。 天色凉了,阆苑回廊里的花淡了香味,静谧的鹅卵石路上飘散着季云安身上浑浊的酒气。王氏心头跳得有些快,像在胸口揣了只兔子,面色也不好,一路上几经张口,却久未能言。直到接过李妈妈手中的灯笼,两人进了双栖院的院子,王氏才状似无意地开口:“老爷可是属意顾将军?” 闻言,季云安睨了她一眼,那目色含着幽暗黑夜里跳动的烛火,闪出迫人的光。 王氏在这火苗幽邃里,呼吸渐渐紧了,不知为何,竟觉得眼前人比起筵席上见到的顾青还要让她心惊。 季云安徐徐开口,声音夹着夜风,清清凉凉:“我观顾将军少年英豪,倒是个不错的如意郎君,夫人觉得如何?” 王氏提着灯笼的手指微曲,勉强道:“古来定亲,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曾见过郎君亲自上门提亲的先例……老爷替语姐儿着急妾身明白,但这么三言两语的就跟顾将军把婚事定了……往后语姐儿进了门,怕是会让婆家看轻、让宜州人笑话……” 季云安停了步子:“夫人是不满意顾将军吗?” 王氏小心翼翼开口:“顾将军少年英豪,妾身岂会不满意?妾身、妾身只是忧心礼制……” “这就不劳你一个妇道人家操心了。”伴着话音,季云安在厢房正堂的圈椅里坐下,“难道夫人认为,我不想语姐儿嫁个好人家?” 王氏哪敢答这话,当即道:“妾身从未这样想!” “是不想还是不敢?”季云安挑起眉,眼睛却眯了起来,“我当是我许久不来,你都忘了自己是谁!” 话音一落,王氏已经跪下了。 季云安取出帕子,细细地擦起手来,慢条斯理地又问了一遍:“夫人可还记得自己是谁?” 王氏低垂着头不敢抬眼,僵硬地吐出一段话:“……妾本贯云阳,生于商贾王家,自幼不读蒙书、不识大体、不懂礼制,混迹市井、满身铜臭,是个身份低微的商户之女。” 季云安冷哼一声。 王氏继续道:“夫君出身宜州河泽,官拜正六品通判,身世显赫;□□季厘,天启二十三年位列三公;太叔公季明然,天佑十一年任国子监祭酒;太叔公季明舒,历官国子监祭酒、礼部侍郎、监察御史;曾祖季渊泽,天沐三年进士及第,授庶吉士,官编修,充东宫讲官,官至内阁大学士、少师兼太子太师,以河泽诗派闻名天下。先祖功德,荫季家子孙,先祖基业,千秋流芳。” 厢中没点灯,灯笼恹恹地躺在地上,季云安整个人靠在圈椅里,像是被泼墨盖住,酒气跟着浓稠地浇,没有神色。听完王氏的话,他眉头一松,森冷的气氛散去些许,夜色跟着拨了下弦:“夫人记性倒是好。” 下一秒却话锋一转:“不过,夫人可还记得,当初何德何能得以进我季家的门?” “先夫人早逝,老爷公务繁忙,老太爷、老夫人重病,以致中馈杂乱,妾追慕老爷才名,自愿携家产嫁进季家,只求老爷能替我脱了那商籍名分,赏我做个贵门夫人。” 季云安的眉头渐渐舒展:“季家比王家何如?” 王氏闭了眼,深深吸了口气。 恶臭的酒气侵入脾肺,刻进薄骨,化成了那句说过不知多少回的话:“云阳王氏不过地方商户,士农工商,最为卑贱,是王氏,高攀了季家……” 厢房静了许久,久到长街外的更声传进院子,半座城的窗驳相继灭灯,季云安静地呼了口气,将酒气糜烂一团,吐进夜色里,他又轻又轻地说:“有些事,语姐儿跪过一遍就能记住,倒是夫人,还需夫君时时提醒……” 王氏身躯微颤,垂着头不敢抬,轻声道:“妾身一定谨记在心。” “无妨。”他的袖袍随着扶手垂下,浅浅带起一段风,阴冷地刮着人皮,“夫妻一场,夫人记不清楚、想不明白的事,夫君日日提醒便是。” 翌日,季卿语如常起身,在厢门外等着伺候母亲梳洗,却见容管事刚好也在。 容管事问了安,主动道:“夫人差人告诉老奴说老爷昨夜吃醉了酒还将衣裳弄脏了,可老爷却说没这回事,还说昨夜去的是如姨娘的院子,真是奇了怪……”他说着,露出一个讨好的笑来,“老奴心想,许是底下人干活不仔细,记错了,又怕耽误事,便赶早过来问问。” 季卿语沉默地听完,不知想到什么,看容管事告辞也没吭声,在厢门前站了好一会儿,又见李妈妈从里头出来。 二人打了个照面,李妈妈手中的药酒没藏,无人说话。 李妈妈欠身让她,季卿语安静地进去。 这日不过晌午,季卿语的婚事便定下了。 又过一日,媒娘子领着位面色雍容的贵妇人带着两只活雁登了季家的门。 纳采、问名,过了三书六礼,次年春日,季家的轿子进了顾家的门。 第4章 洞房花烛 “嫁了!当真嫁了!” “亲眼所见?” “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千真万确!季家大郎背着季二小姐出的门,迎亲队都走快到顾府了!长街上尽是人,热闹都看不清了!” 清阳坊太元茶楼,一群宽袍大袖的白面书生聚在厢中吃酒,听到这话,各个怅然若失,半晌,不知谁叹了句:“可惜,实在可惜……” 于是众人附和:“可惜!确实可惜,怎不可惜!” 凭栏处的书生长叹回首:“正得西方气,来开篱下花。质傲清霜色,香含秋露华①……季二小姐冠绝江南,该配唐才子那般的人物,才算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如今!如今竟落到个武夫手里!简直彩凤随鸦!” “仁兄此言正意,冰肌玉骨、亭亭韵色,季二小姐怎一个妙字了得?”另一人扼腕长叹,“要我说,这季二小姐最妙的,便是她那双眼睛,远而望之,清冷若春早滴露;迫而察之,哀婉若凉夜秋波,欲语还休、欲言无声,叫人忍不住一品又品,想为她作诗,恨才学不够,想为她作画,又恨丹青色薄……这般妙人,该是在书房研墨抚琴、红袖添香的,如今轮到个粗犷武夫来赏,如何不算公明仪对牛弹琴?” 众人知他追慕季卿语颜色,听他这般说,顾盼打趣:“季大人确实糊涂,不过季二小姐深闺简出,你没见过,如何知她那双眼睛甚是妙美?”他们都只是远远瞧过一眼,后听人传唱罢了。 那人支吾了下,斜眼开口:“怎么没见过?去、去年中秋诗会,我可是远远地瞧过一眼!” 果然也是远远的,众人笑话:“半个宜州城都是你的美人恩,季二小姐好生可怜,让你这么个好色君子睹去了芳颜,芙蓉面都淡过一层了。” “我瞧了人家,人家却没瞧我。”那人撇嘴,倒也没不甘心,转而慢悠悠道,“你们猜,季二小姐当时在瞧谁?” 这话一说,众人摩拳擦掌,不知哪个人物竟能得美人青眼。 他们挨个报名字,上到古稀下至幼学,各个心急如焚,催促许久,那人才挤出一个名字:“临川书院,裴瑛。” “竟是他!” 一群人啧叹许久,却说不出一二三来,最后服气道:“那也算郎才女貌……” 就在风流文人、吃茶看客七嘴八舌、不知所云时,迎亲队打巧从茶楼下过,鼓乐阵阵,红云满天—— 今日婚仪,排场不小,十里红妆。光马车便足足排了十二辆,后面抬着箱笼的长队更是一眼望不到头,几位喜娘穿插其中,夹着花瓣撒铜钱,锣鼓唢呐吹得喜气洋洋,连桂树上挂着的红绸都扬起来了。前头高头大马上,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身戴红花,看周遭围观的人这般多,便咧开嘴双手抱拳跟他们道谢。 也不怪今日热闹,宜州许久没有这样盛大的喜事了,何况成亲之人还都是有名有姓的人物,一个战功赫赫的将军,一个才貌无双的美人,搭配虽古怪了些,但胜在热闹、排场大又能沾喜气,不来瞧上一眼就跟吃了亏似的,若是能有幸一睹新娘芳颜,那简直大有所观! 于是乎,前来观礼的人都伸头探脑地盼着今日的风能吹得高些,最好掀起车帘,让他们看看传说中,冠绝江南的新娘到底美成啥样。 他们聚成一团,刚开始只是心里想看,可人一多,胆子也大了,竟开口嚷起来,都是凑热闹。只不过,那几个会来事儿的刚嚷了两声,就被前头那个高头大马的瞪了! 这人戴着的大红花比旁人的大,不是新郎官是谁? 众人被他瞪得缩起脖子,心想着,诶哟,都当新郎官了咋还这么凶?新娘指定要被吓哭! 他们心里嘀咕,面上却不敢吭声,因为一张口就想到新郎的眼神,怵得很,这可是杀人不眨眼的威武将军!谁敢招惹? 于是乎,场面一度静悄悄起来,只剩喜乐漫天响,和心里头偷偷许愿风高的百姓。但可惜,他们许了半天愿,未等灵验,轿子便进了顾家—— 轿落帘起,外头嘈杂的声音一下子涌了上来。 季卿语微微起身还没出去,便看到眼前伸来一只手。 手掌宽大,指节修长,骨节分明,此情此景,不消猜便知这手的主人是谁,但季卿语还是怔愣了下,不因别的——那手上横着一道长长的刀疤。 它突兀地落在手心,狰狞着粘连起一片肌肤,似乎刚长好不久,颜色比旁边稍白,带着淡淡的粉色。顾青是个将军,这伤怎么来的,刀磕斧伤都有可能,原因背后,其中经历,怕也难叫人愉快…… 季卿语心口微紧,轻吸一口气,犹豫着把手搭上去,可还没放实,就被握紧了。顾青应是使了力气的,以至于她想些什么的机会都没有,整个人就被提了出去! 顾青也没想到季卿语轻得跟片羽毛似的,他只是轻轻拉了一把,她整个人便险些跌过来! 他松了点劲儿,暗道自己娶的是个书香门第的娇小姐,不是浪得虚名的,是处处都娇气的金枝玉叶,于是他慢了步子,没再冒失,只是扶稳她后,低声说了句:“怪轻的。” 季卿语长舒一口气,松开方才慌乱间握住的臂肘,没应他这轻浮话。心道,这人就连掌腹上也结着一层厚茧,不知是不是因为善用短刃才把它磨得那么硬;臂肘间也尽是结实的肌肉,硬邦邦的,整个人就没有丁点软乎的地方——太硬朗终不适合穿宽袍大袖,这人成不了读书人。 顾青还不知新娘对他不满意了,被季卿语摸过的手臂下意识鼓了鼓,还有点痒痒的。 他重新牵住人的手,一心琢磨着这人的手怎么能这么小、这么软,这么白,握在手心就那么一点点,好像含住就没了,跟他的完全不一样。他牵着走了两步,自觉无碍,握着她的手便稍稍拢起,大掌把人全部裹住。 二人进了正堂,上宾坐的是季父和位老夫人,想来是顾青的祖母,季卿语来不及看真切,喜娘便唱了婚词: 香烟飘缈烛双照,吉时登临福满园; 新郎新娘齐入台,鸳鸯喜鹊同来瞧; 一拜天地, 再拜高堂, 夫妻对拜, 万事安康…… 礼成圆满,迎入洞房,季卿语稳稳坐定房中,才算松了一口气。 菱书和菱角守在外头,周遭静悄悄的,只依稀听到前厅热闹。季卿语顶着盖头规矩坐着,眼睛却打量起厢房的布置来。 这宅子当初住的那位进士老爷喜好晏公诗,知晏公盛爱红梅,在后院里栽了许多,是个颇文雅的人,厢房设置自然不会差,季卿语从布置里瞧不出顾青的性子,目光便淡了许多,略过满堂喜庆的家什和累成小山的桂圆花生,合上了眼,空留那些喜字红绸挂得细致,台上双烛摇摇。 入春时节,天色依旧暗得很快,但今儿日气佳,长庚星隐隐亮在西方。 季卿语安静地睁开眼,听外头忽然传来的喧闹声,越来越近—— 是顾青的声音。 比白日时略显懒散,又带着几分沾了笑意的严肃:“我媳妇是个娇性子,你们这么吵哄哄的,待会儿把人给我吓着了,要你们好看。” 喝了不少酒,众人松快太多,又都是过命的兄弟,没平日那么怕他,笑话:“青哥连人都没见过,这就护上了?” 音还没落就被敲了头:“不护她护你?明日酒醒给我站岗去,还谁想闹洞房?倒时挨个——” “青哥,我我我!” 话还没说完,他们便闹了起来:“青哥我自愿站岗!你就让我们见嫂子一眼吧!我听说嫂子可美了!” “你是抱得美人归了,兄弟们可还素着呢,你也让弟兄几个饱饱眼福!” “就是就是!青哥,当初可是你说的,有你一口饭吃不让兄弟饿着,怎么?忘本了!” “青哥!我给你站洞房!” “站洞房!站洞房!” 里头,季卿语听到这话,心里一惊,面上一阵红一阵白的,连守在外室的菱书和菱角都进来了,面色紧张地护在她身前,就怕新姑爷把那群人放进来,他们这儿可没闹洞房的规矩! 菱角菱书皱着脸挤作一团,心尖儿都在打颤,果然是乡野出来的莽夫,这也太没有规矩了些!老爷夫人怎能把小姐许给这样的人!菱书挡在小姐面前时,手都是抖的,心想着,若是姑爷敢这么折辱小姐,她就跟他拼命! 主仆三人心里头打着鼓,菱书连烛台都握住了,就听外头忽然几声闷声,紧接着哀嚎连连,此起彼伏—— “别打别打!错了!” “真错了哥!兄弟嘴里没规矩,冒犯嫂子了,这就滚!” “已经滚了这就滚了!别踢屁股啊!” “啊!屁股!” “青哥我们真错了,青哥给嫂子带好!” “青哥、嫂子天长地久!” “百年好合!” “儿孙满堂!” 随着一场哄闹,原本嘈杂的声响渐渐淡去,人终于是走了。 季卿语松了口气,过了会儿,才听到外头的推门声。 菱书菱角对视一眼,去门口迎人,福礼叫人:“姑爷。” 顾青站在门边,长长吐了口浊气,扫了那两丫鬟一眼,点过头,她们便退出去了。 夜深人静已,热闹如烟褪去,红烛摇曳下,对影化作成双旖旎。 季卿语的心慌还没散干净,心头便一点一点磨人的烫起来,屋里只有他们两个,她的耳畔里,只能听到顾青的脚步声。听他朝自己的方向大步走来,明明不急不缓,却不知为何攥住了她心口跳动的声律,他愈近,她呼吸愈是清浅,在呼吸越发紧促时,顾青却倏尔停了步子! 他似是想起什么,折了回去。 这一停,季卿语的呼吸就乱了。顶着盖头,她什么都瞧不真切,目光只能一直追着他走,追得双唇微抿都不自知,可就在她将要呼出一口气时,眼前忽地一亮—— 盖头被挑开了,明亮的烛光和顾青身上的酒气一同铺面而来,让季卿语脸色霎白! 那还未长舒而出的呼吸生生停住,眼睫颤过两下,垂定不动,不仔细看,还以为是初见郎君而娇羞不已的新妇娘,只有腿上交叠紧扣的双手,隐隐出卖着她的情绪。 顾青没注意她的失态,将盖头揭下来后,嘀咕了一声:“怪漂亮的。” 拔步床上,季卿语一袭金莲并蒂的嫁衣,庄重典雅,正红的颜色衬得她肤如凝脂、胜雪欺霜,烛影绰约里是人如温玉,眉眼顾盼下是艳若三春桃李。顾青盯了半晌,有些眼热,许久才发觉自己冒失,目光转而落在她的满头钗环上,端起正直:“饿不饿?” 季卿语用力地眨了下眼,轻声:“……不饿,倒是有点累了。” 顾青看她脸色确实有些白,想来是真累着了。都说大户人家的小姐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垂花门都没出过,她今日又顶着这么多首饰走来走去,站了许久又坐了许久,人这么小一只,怎能不累? 他轻咳半声:“那就歇息吧。” 季卿语松了口气,连忙站起来,甚至顾不上去看顾青,也顾不上卸掉凤冠霞帔,跌跌撞撞地入了净室。 净室早备好了热水,热气蒸腾,甫一进来,淡淡的潮意便把她的脸湿了个透,也让她清醒了几分。 季卿语把自己沉进水里,又往水中倒了许多花露,没一会儿,馥郁的香气弥漫开来,渐渐盖去了方才闻过的顾青身上的酒气,也是这时,她骤然紧绷的心弦才稍稍放松。 她坐在浴桶里,隔着窗,看外头月色,久久出神。 待会儿进去,便再无退路…… 季卿语凝神许久,回想着见面不过半日里他的莽撞与无礼,指尖拨出涟漪,没一会儿,自嘲笑笑,成亲拜堂,哪还有后悔药? 厢房里的灯熄了大半,只剩下床边一盏。 顾青是在季卿语之后沐浴的,他洗完,走进内室掀开被子,刚要探头去吹灯,却陡然瞧见被子里只着单衣,身段玲珑有致,露出一段玉颈的季卿语……不知是不是因为周遭烛火太暗,被衾的颜色太红,愈发衬得她白得跟玉瓶似的。春日的天,还带几分寒凉,可被褥里的淡香夹着温热飘到他眼前,像要把他吸进去一般。 顾青哪见过这场面?只一眼便觉得通身的热气往下涌。 他抬头吹了灯,迅速进了被里。 季卿语在顾青进来时,心跳很快,他身上的酒气比方才淡了许多,不知是因为洗过澡还是她方才用了太多花露,可纵是这样,两人如今挤在一张榻上,他那么大的身量,小小的空间都让他的气息填满了,季卿语闭上眼,只觉得四处都是他和他身上的酒气。 顾青微微一滞,只觉得周遭都是季卿语身上的香气,方才他还没进净室,便闻到花香,他鲜和女子接触过,不知她们是不是都这般洗澡。他没忍住,拨了拨季卿语的洗澡水,这一拨不行,初春的天寒,洗了个冷水澡。如今帷帐里,到处都是她的味道,他觉得这是勾引,可方才在净室里,她已经勾引过了。 季卿语的脸白了又白,心跳声愈发快,可她没想到,比她的心跳声更聒噪的,是顾青越发粗重的喘息…… 季卿语不明所以,却在这样的情况下稍稍安了心,鬼使神差地转头看了顾青一眼——他闭着眼,双手交叠地放在肚子上。 不知怎么的,她耳朵跟着热起来,继而听到顾青出声:“你……” 一个字就没音儿了,季卿语心头一跳,今夜是要圆房的。 她没作声,顾青等了一会儿,整个人翻了上来,覆在她的身上,被衾往下滑了滑,季卿语的锁骨便露了出来,她是真的白,不是错觉。 顾青眸光一暗,喉间微动,碰人家之前,认真说了句:“我会对你好的。” 他就这般撑着身子立在季卿语身上等她回答,说话时,气息一阵一阵地朝她面上扑来,黑暗藏不住他的健硕,也藏不住那双发亮的眼睛,季卿语出了身冷汗,伸了伸脖子没说话,算作回应。 顾青盯着季卿语半晌,见她不拒绝,才俯下身在她的锁骨上吻了吻,亲出了个响,又舔了舔,呼吸愈发沉重起来。他抬头想亲季卿语的嘴,可季卿语动了动脖子,整张脸埋进旁边的软衾里。 “……亲别的。” 顾青目光一深,往下边别处亲去了。 第5章 新婚燕尔 翌日晴薄,更时不清。 季卿语倏然惊醒,心悸如雷,猛然睁开眼时,冷汗骤下,双目不聚焦地喘了几口气,才勉强平复。定睛一看,入目是男人陌生而坚实的手臂,半个身子结结实实地压在她身上,把她挤得只能喘口气了,季卿语擦了一把额角的冷汗,明白自己为什么做了噩梦。 两人睡得跟个勺子似的,季卿语用力挣了挣顾青搭在自己身上的手臂,半晌没推动,冷汗成了热潮,身后不着衣衫的胸膛热腾腾地烫着季卿语的后背,季卿语累得没了法子,只好任他贴着,越躺越清醒。 可没躺多久,身后开始隐隐不对起来,热意烫人,她昨夜通了人事,晓得这是什么…… 于是季卿语往前挪了点距离,没挪多远,就听顾青烦躁地嘶了声,松开她,伸手往下揉了两把,然后扯过被子把她盖了起来,自己直挺挺地躺在床上。 顾青迷糊糊的,声音带着些哑:“……醒了?” 好像卯时都不到吧。 季卿语有些尴尬,转头看空荡荡的帐顶:“进门第一日,该早早去敬茶。” 顾青躺着:“阿奶身体不好,起不来大早。” 季卿语知他双亲过世,家中又只有一个阿奶,轻声说:“纵是如此,新妇进门该讲的规矩还是不能免的,该给长辈留个好印象。” 话虽这般,可如今这天色委实算早,天还擦黑着,便是在季府,也万没有这个时辰起来侍奉母亲梳洗的道理,但季卿语还是想起了——她对和顾青躺在一张榻上没甚兴趣…… 新婚燕尔,该是日上三竿,慌忙起身,娇房窃语的时候,眼波荡着春情的鸳鸯一个嗔语责怪,一个含着笑哄,才算甜蜜可人,但和顾青……季卿语委实不知能同他说些什么,昨夜的酒气让她心有余悸,累成那般也是夜梦难安。 顾青的声音困恹恹的:“穷讲究,你起了早,怕是要久等,倒不如睡个回笼觉,起来时间正合适。” 季卿语心觉他可能是犯懒,毕竟昨夜那么卖力气,累着了也正常,虽然她也累着,腰酸膝痛,但更想起身缓一缓:“那将军睡吧,我先去梳洗了。” 她想沐浴。 昨夜虽然叫过水,但那时太累,也不知洗没洗干净,说起来顾青瞧着身强体壮,也不过两回,第一回 时只弄了一会儿,季卿语还没反应过来,就开始第二回了,若不是有第二回,她还不知那就算结束了,可第一回没洗啊…… 季卿语从顾青的臂弯里抽身,心想洗完后,时间该差不多了,倒时再来唤他也不晚。她盘算好时间,离了那怀抱,谁知连被褥都没出,顾青就起了,动作利落地下榻:“我也起。” “……” 待洗完,也到了该起身的时候,季卿语梳完妆,顾青便领着她去见阿奶。 季卿语今日穿了身玉红夹水的束领长衫,长发全挽起来了,露出修长白皙的颈,玉色耳坠沉稳地定着,提裙跨步时自有气韵,举手投足间尽是端庄矜持,亭亭款款。 外头洒扫的下人瞧见新夫人和将军,眼睛都直了,一是因为没见过季卿语这般出众的人物,二是这新夫人和将军简直大相径庭,不说样貌,就是这气质也太不般配了。 顾青打着哈欠,走在她旁边,双手叠在脑后,走起路来晃晃悠悠的,像是不入心,步子也大,走了会儿,发现身边的人瞧不见了,便停下来,等她一等,慢步子的时候借着胳膊肘的遮掩偷看季卿语。 这人怎么生得漂漂亮亮的,脸蛋滑滑的,眼睛亮亮的,偶尔抬头看他一眼,还有种漫不经心的勾人,顾青瞧着她鬓边那只玉步摇,珠子晃得轻轻的,叫人想碰一碰,把它荡起来:“妆奁里那么多首饰,怎么只戴一支?” 季卿语微微抬头,只看到他的下巴,便收回了目光:“穿戴素净便好,月满则亏。” “长得这般好看,穿金戴银才显贵气,你进门第一日就这般穷酸,给人瞧见,像我委屈了你似的。” 季卿语不知道话还能这般说,又像夸人,又像骂人的,她提了口气,颇有耐心地解释:“贵气这般东西,不看锦衣玉食、钗配环饰,一如宰辅王相,名满南梁依旧素袍待人,山肴野蔌,可通身贵气,谁能视而不见?” “王首辅位高权重,所见之人多是为了巴结他,哪有不曲意逢迎的道理?只怕他蓬头垢面、‘虱处裈中’,也没人敢说他不贵气。” 季卿语没想到他还有几分辩才,又道:“贵气在身心,不在身。” “藏在心里旁人如何见?” 我善养吾浩然之气,素来养在心间,哪有到处宣扬的道理,季卿语有些累了,只觉得与他说不明白,偃旗息鼓:“……我喜欢这样。” 顾青一噎,走了两步,快快道:“……那随你。” 说着话,两人进了松鹤堂,此处是顾青祖母的院子,倒是离他们清鹭院不远。 甫从院门进去,就瞧见已经有人在了——那人一副管家打扮,个头不高,头发打理得仔细,一身黄缎长衫,衬得肤色黑黝,远远看见他们,还没说话便笑起来,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模样看着不甚干练,还有些没规矩,但颇为和气。 顾青微微颔首,还未说什么话,廊庑边又看到三道身影有说有笑地走来,一位粉衣少女,一位紫衫妇人。 能在这时候出现在这个地方,这两位的身份定是不凡,但季卿语的第一眼却没怎么看她们,只因她在见到顾祖母的第一面时就愣住了——那是个瘦骨嶙峋的老人,脊背微驼,脚步慢慢,面上的褶皱里甚至能看到岁月沧桑,和她那从前红光满面、精神矍铄的祖母全然不同…… 顾青说:“这就是我阿奶。” 季卿语迎了上去:“孙媳给祖母请安。” 顾阿奶一双眼睛弯了起来,明明这么瘦弱的人,眼睛却很亮,看着她就笑:“阿青这媳妇也太好看了些。” 旁边的紫衫妇人开口附和:“刚到宜州便听人说了,季家的二姑娘是江南数一数二的美人,今日可算见着了。” 季卿语这才分了眼神给她们。 她先看了那妇人,只见这人收拾得体面,钗环耳饰一样不少,面上敷粉,还熏了香,就是这味道不太好闻,衣衫料子选得极好,虽然颜色有些不合适,但做工精致,款式新颖,瞧着不像嬷嬷;再看那少女,模样就年轻了许多,虽然不大会打扮。这两人能进老太太的院子,自然身份不一般,为此,季卿语偷瞧了顾青一眼,大有几分询问的意思。 正巧顾青也在看她,模样正直。 可越正直,越显欲盖弥彰,季卿语想着果然,这般年岁,身边不可能干净的,就是不知这人到底是妾室还是通房了,妾室的话,就算不知规矩,也不该带到堂前,通房丫鬟的话…… “这是我舅娘。” “……” “这是表妹。” “……”表妹也就比通房好一些些,季卿语想。 双方见了礼,便一齐往正堂里去。 季卿语主动上前扶住顾祖母的手,却在扶住她手的那一刻愣住了,这一愣,她又忍不住抬头去看顾青。 尚在家中时,王氏告诉季卿语:“顾家人丁稀落,就他一个独子,后宅也清净,妯娌是没有的,他家做主的就是他祖母,顾青很听顾祖母的话,他之所以这么着急成亲,就是因为顾家祖母说了想抱孙子。” 季卿语当时不太明白,为何顾祖母一句想抱孙子,二十五六都未娶亲的顾青便点了头,今日见到人,却一切不言自明——顾祖母的手腕骨很小,皮肤松弛,皱巴巴地贴在骨上,像只是包着一层皮。季卿语替人诊过脉,却也从未握过这样的手,没有一点生气,温度都很少,教人只敢扶着,连攥紧都不敢。 十年离家再回首,满身功勋,耀祖光宗,可当初亲他疼他的祖母却年老成了这般模样,是谁不孝? 季卿语蓦然想起顾青背着顾祖母上山祈福的事,一路进来都有些怔然,以至于没发现位置上的不对,上头坐的是顾奶奶,她挨着顾青站着,再过去是舅娘,表妹站着,而坐在舅娘旁边的,竟是门口瞧见的那个,管家…… 顾青适时开口:“这是舅舅。” 季卿语也是到这时才开始诧异,顾青衣锦还乡,扶持家里自是理所当然,但扶持的人竟是娘家一脉的亲戚,闻所未闻。 季卿语敛去神思,开口叫人:“舅舅。” “诶诶。”黎阿栓笑得嘴都咧开了。他早听说自家外甥要娶个天仙般的姑娘,昨日拜堂,瞧季卿语那身段就知道肯定是个大美人,如今见着面了,更是觉得惊为天人,漂亮得他手脚都不知该往哪放,“阿青好容易回来了,还成了个威风赫赫的大将军,手底下管这么多人,还要管这么一个大宅子,肯定忙不过来,他家里没什么人了,我这做舅舅的自然要帮一帮的。” 季卿语心中有了大概。 这边说着话,丫鬟那边却开始上菜。 上菜? 季卿语看到几个丫鬟端着菜碟,款款往正堂来,在座的却没一个觉得不对,不由扶额,这怕不是顾家的规矩,新妇敬茶第一日,茶瞧不见一杯,却要坐下一起吃个饭……季卿语哑然,心想怕是没有比这更离谱的事了。 她随着顾青落座,看下人端着米饭放在她面前。 目下这时辰,就是要吃,也是早膳,可季卿语从没有早上吃米饭的习惯,素日里半碗粥都算多的,再者,她目光落在面前的碗上,总觉得哪里不对,打量了一圈,又看不出哪里不同。 直到她入乡随俗地吃了几口,才发现,顾家的碗,似乎比家里的,要大上两指…… 顾阿奶给季卿语夹菜,还都是大块的肉,慈祥地笑着:“阿奶看你哪里都好,就是太瘦了,这手腕骨细的,还没有筷子粗,平日里在家都吃什么啊?” 季卿语有食不言的规矩,这会儿听祖母问她,在座的人又都在看她,捏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顿,快说了句:“……喝汤。” 阿奶笑起来,虽然是瘦瘦小小的脸,但笑起来一双眼睛跟月牙似的:“喝汤好,喝汤补气血,阿奶炖的汤可好喝了,下次炖给你喝。” 舅娘田氏闻言道:“哪还用得着您下厨房?家里有厨娘呢,咱家的日子如今好了。” “阿奶的手艺确实……”黎阿栓还没说完,便咬着牙抽起气来,拿眼瞅了一下田氏,硬生生转了话口,“不错,但如今府里有厨子,还是花了大价钱从扬州请来的名厨,手艺没得说,阿奶往后就别下厨房了,省得让那烟火气熏出个好歹来。” 话里话外,尽是体贴顾祖母的模样。 “哪有那么金贵,弄个汤没啥大烟,这么多年都这般过来了。”顾阿奶笑着,想起什么似的,“阿奶煮汤的手艺虽比不上大厨,却也是我娘亲手传给我的,我也传给了阿青娘,从前大雪天,一家人就爱围着火炕吃我那萝卜汤。” 这话倒有几分想把煮汤的手艺教给季卿语的意思,表妹黎娥盯着季卿语捏筷子的手,忽然道:“表嫂的手那样好看,想来是没进过厨房的,这万一要是拿不稳刀,切了手,可就不美了。” 季卿语默默尝了一小口汤,没应表妹这说话。 这话乍一听像在帮她说话,可如今满堂坐着的全是顾家的亲戚,他们尽是乡野出身,只有她例外。什么名门闺秀大家千金,众人表面上敬着她,捧着她,话里话外放在手心怕掉,放在口里怕化,背地里却指不定怎么嗤之以鼻她金贵。 这事季卿语若应了,往后在顾家,他们就敢瞧不上她,金枝玉叶的小姐到了他们顾家,还不是要进庖房?可若是不应,那便是在驳顾祖母的面子,是瞧不起顾家,那季卿语往后的日子,自是好过不到哪去。 顾青这表妹年纪不小,倒是有些心眼的。 黎娥说完后,见季卿语没领她情,笑容难免有些僵,坐席上一时间尴尬起来。 便是这时,顾青忽然开了口:“阿奶的手艺确实不错,小时候您和爹娘在田里抢收,我在厨房做后勤,看爹累了一天回来,就惦记着想喝汤,我还偷学了您的手艺。” 阿奶笑起来:“那时你才五岁,那么重的刀都能举起来,可把阿奶吓坏了。” “但阿奶还是把手艺教我了。” “是啊,阿奶从那时就觉得,你是个会疼人的。” 原来话口埋在这儿了,季卿语有些意外地看了阿奶一眼。 舅舅一家只看季卿语的出身家世,就觉得她和他们不是一类人,但既然嫁到顾家,做了顾家的媳妇,庄稼汉还能养出公主病不成?自然得磋磨她的性子,教她不敢金贵,但阿奶不一样,她觉得季卿语嫁进他们家,那就是受委屈。 他们不敬茶,不说客套话,坐下来吃了一顿早饭,话里全是她听不懂的家常,唯一让她听懂的就是,顾青会疼人。 季卿语有些无措,捏着筷子低头吃饭,她吃得认真,却忘了自己吃不了这么多,几口下去,便已经撑了…… 若是在家,不吃也就算了,但今日是第一次和顾家人吃饭,阿奶又给她夹菜…… 桌席上,黎阿栓已经换了第二碗,他没听懂那些弯弯绕绕,自顾自抱怨着:“城里的碗还是太小,不如村里用的海碗大,能装。” 黎娥瞧他爹胡吃海塞,想起方才被季卿语驳的面子,更是难堪起来,劝道:“如今也没什么活计,吃这么多做什么?”真是丢人…… “能吃是福,你这小孩懂什么?”田氏给黎阿栓盛饭,“平时你也挺能吃的,怎么今日才吃这么一点?要我说,你这饭量就是随了你爹,你从小就能吃,一日三餐不够,还得偷摸着给自己烤个红薯馋嘴。”田氏没注意黎娥越发难看的脸色,说得来劲,“从小我就觉得你是个有福气的,这不,如今阿青成将军了?” 真真是歪理一通,季卿语听着这大道理,只觉得恍惚,可田氏话里既说到了顾青,她如何能不吃?这不吃,就是在跟顾青的前程过不去。 季卿语偷偷压了口气,想着再吃一口,便是这时,一支手忽然伸了过来——是顾青。 她转过头去,只见顾青依旧是那张凶脸,没什么表情,用筷子拨了拨饭,很自然地把季卿语碗里的饭全扒拉到了他的碗里,最后还回来时,还意思着给她剩下一小口,叫她能安心坐着。 季卿语从未见过这般行事的,就是在家里,也从没见过爹吃娘的剩饭,爹在她们院里用饭时,她和娘是要在一旁伺候的。 顾青没看她,神色坦然,嘴上说了句:“大早上的,哪吃得了这么多?” 不知是在帮黎娥说话还是什么。 他这般说了,田氏自然不会再说什么,但看顾青吃了季卿语的剩饭,眼神便忍不住往他们身上打转。 季卿语的脸慢腾腾地热起来,话是不敢说的,也不敢抬头教人看她。 顾阿奶看着季卿语那张染了薄红的脸,笑得欣慰。 用过膳,顾青送阿奶回房,又说了会儿话,再回院子时,看到季卿语和她的小丫鬟正在廊下转圈。 “这是干什么?” 菱书福了福礼,回道:“夫人吃撑着了,在消食呢。” 顾青想着那几口饭,觉得她跟猫似的,抬脚要过去,又生生止了步子,掉头不知往哪儿去了。 季卿语兜完圈子,回了厢房,刚吃半口茶,菱书就端着个漆盘进来了。 季卿语看她支支吾吾的,便问怎么了。 “夫人,这元帕,不知该给谁好……” 季卿语看着上头那点红,微微一愣,又想起顾青今日吃了她的半碗饭,心道,这家,是个没规矩的。 第6章 猫儿吃饭 见过长辈,下午就要见一见顾青的贴身小厮和各院重要的下人,可季卿语等到申时,也没瞧见哪个嬷嬷带人来见礼,眼看天要黑了,只得让菱书和菱角出去看看。 顾府是四进的院子,同季家差不了多少,可瞧着却比季家要大,原因无他,这府里的人太少了,贴身侍奉的下人几乎没有,都是些干粗活的杂工,家什摆件也少,除了几间住人的屋子,其他几乎都是空落落的。 菱角回来禀告:“奴婢四处看了看,府里的下人统共不过十来个,厨子两位,马夫两位,一位浣洗嬷嬷,剩下的多是昨日大婚请来的短工,如今时间没到,便在院里做些洒扫的活儿,等他们走了,人怕是更少。” 菱书补充道:“奴婢打听了一圈,府里下人这事,是黎夫人操办的,牙行也送来过伶俐的、在大户人家家里做过事的下人,但黎夫人用过两日,就把人送回去了,说是那些下人心高气傲看不起人,不喜欢用,如今能留在府里的,多是周遭村子出来找活计的散工,模样手脚倒是老实勤快,但都大多没有卖身契。” 难怪今日从敬茶开始,便处处没规矩,家里连个懂规矩的人都没有。那位舅舅说是来管家,但瞧着却是个没主意的,想来这半年,整个顾家都是凑合儿过的,又因为从前清苦惯了,不觉得有什么。 菱角露出为难的神色:“这么大个宅子,就这么点人,忙得过来吗?” 清鹭院还好,虽然只有她和菱书,但她们在季卿语身边服侍惯了,勤快点,总能忙得过来,可老夫人那边,她可听说了,那是跟舅爷院里共用一个下人,那可是四位主子。 从前在双栖院,光是贴身照顾季夫人的,就是前前后后八个大丫鬟,衣裳、首饰、胭脂、头发,样样都得有人管。 季卿语也颇有些头疼,家中确实是要添人的,但这事还得顾青来说。 今日她刚进门,还万没有到可以指手画脚的时候,况且还不知这舅舅一家和顾青到底是个什么情谊,娘家的亲戚,却全家带在身边,贸然行事,唐突了不说,闹出什么龃龉就不好了。 “此事容后再议。” 菱书看夫人扶腰皱眉,倚椅而靠,下意识想起昨夜那三大桶水来,她贴身服侍夫人快十年了,今日再瞧夫人,便觉得有些不同,可究竟是哪里,她也说不出个确凿来,只觉得清泠的气质里多了丝柔媚,明眸善睐里散出了点点旖旎,菱书脸颊微红,蹲下身替夫人揉腰,慢声说:“顾家后宅清净,确实不错,但奴婢瞧这舅爷一家……怕不是个好的。” 这话就奇怪了,按理说,三亲六眷的事,只道这人好不好相与,难说到好与不好的程度,季卿语抬起眉眼,眼尾透着一点懒:“怎么说?” “依奴婢看,如今是黎夫人在照顾老夫人起居,按理,顾家到宜州也有半年了,老夫人虽然从前住在乡下,可条件再差,养了半年也该有起色了,可夫人今日也瞧见了,老夫人那气色,那是比走街串巷、担篮卖菜的嬷嬷还要差……”菱书越说声音越小,透出点小心翼翼来,“而且黎夫人和黎表妹的衣裳料子,可不要比老夫人的好太多,老夫人的衣裳看着鲜亮,但料子却一般,黎夫人怕不是见老夫人和姑爷不懂这些,诓骗他们……” 闻言,季卿语睨了菱书一眼,菱书缄了口,不再说了。 树影西移,黄昏狭斜。 季卿语一下午无事可做,躺在美人榻上任菱书按腰,这一按,昏昏沉沉地睡了半日,再醒来,已见昏阳入户。 她恍惚起身,周遭静悄悄的,许久没偷懒了,又许是因为昨夜太累,以至于蓦然醒来时,脑子都是懵的,她坐着醒神半刻,才发现有人在门口瞧她。 一转头,顾青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在的。 “吃饭了。”他叫她。 一下午没见,季卿语也没过问顾青去了哪儿,现下见着他,就想谢了他今日的解围。 她在顾青对面坐下,正想开口,却被面前摆的一只小碗引去了注意力,其实不过是个瓷碗,白白净净的没个花样,也没什么值得看的,但就是比起早上用的那个小了许多,和她未出嫁时,在家惯用的一样…… 季卿语瞥了顾青一眼,见他用的还是早上的大碗,又想起那半碗剩饭来,这人虽然长得凶,块头大,也没读过什么书,但心思却细,她合起手,刚想开口谢他的好意,顾青风残云卷的吃饭声便传到了耳边。 腮颊鼓动,大吃大嚼,啮骨流歠,狼吞虎咽,当真是好不痛快。 “……” “你怎么不吃?”顾青嘴里还咬着饭,含含糊糊地说,“再不吃,我就要吃完了。” “……” 季卿语不忍扶额,见他说着话,还挑了块大肥肉放进她碗里,动作利落,行云流水,以至于让季卿语想不起要说的话,只能盯着碗里那块肥瘦相间的扣肉发神。 “盐菜扣肉,厨房今日特意做的。” 季卿语额角突突地跳,她从来不吃肥肉,如何是张不开这个嘴的,可她不吃,顾青就边吃饭边拿眼睛看她。 “怎么不吃?” 季卿语端起碗,转移话题:“共食不饱,毋抟饭,毋流歌,毋咤食……” 顾青筷子不停,头也没抬地就问:“什么意思?” 季卿语一噎:“……用膳需得细嚼慢咽。” “吃个饭而已,穷讲究什么?” 顾青面相有些凶,没有表情时,看着就是臭脸,季卿语不懂,疑心他是不喜欢被人念规矩,温声又道:“……吃太快,对身体不好。” 顾青睨了她一眼,放下碗,歇了歇,有一搭没一搭地吃起菜来:“从前在军营里,吃饭都是一群人围着一口锅,盖子一揭,七手八脚地就得抢起来,手要是慢了,晚上就得饿肚子。” “可如今又不是在军营,也没人同你抢。” 顾青笑了:“要人人都跟你似的,我当然不用抢,不抢就罢,怕是还得让着你点,你吃饭跟吃猫食似的,吃了不如不吃。” 有些人就是天生有这种本事,一句话直接把季卿语心头存的那点谢意给说没了。 吃猫食……季卿语还从没被人这般说过,下意识就瞪了顾青一眼,瞪完又觉得失礼,不想同他说话。 顾青直得一根筋,没看出季卿语不高兴了,还劝她:“多吃点。” 季卿语懒得再说,今日这“谢”字无论如何是开不了口了。顾青喜欢吃饭的时候说话,如今就他们两个在,季卿语食不言,又不能不应他,那便索性说一说正事:“如今祖母可是舅娘在照顾起居?” 顾青原也想告诉她这事的:“我十五岁从军时,家里就剩阿奶了,没办法,只能送到舅舅家,请他们照顾。” 季卿语了然,十年看顾之恩,不还便是不孝不义,顾青对黎家的态度可想而知,既然如此,下人那事便不能直说,季卿语换了话口:“过两日回门,妾身想从家中再带几个丫鬟嬷嬷过来,院里杂事多,菱书和菱角忙不过来,吃茶都不方便。” 她刚进门,贸然插手家务事,未免显得太心急,也容易闹得两边不愉快,倒不如先赖自己娇贵。 季卿语说得自在,心里却担心顾青不答应,虽然顾祖母说顾青会疼人,可在季卿语看来,那不过是长辈对自家晚辈的偏心,曾祖也常说她的诗文写得比国子监伴读们好,可季卿语不傻,她那打油诗连韵脚都没押上,所以旁人怎么说,信不得真,顾青心里怎么想,季卿语猜不出。 她鲜接触这样的人,一脸凶相让人看不透他半点心思,季卿语心里盘算着解释,却见顾青忽然站了起来,继而弯下腰,把筷子伸进她碗里,夹走了刚才夹给她的扣肉,直接塞进嘴里:“院里下人不够用?那是得添点,实在不行就找再买点人,若你用惯了家里的下人,都领过来也成,我还能让你茶都喝不上吗?” “……” 顾青站在那里咬着肉,边咬边说:“不喜欢吃可以直说,藏在碗里,我又不是瞧不见。” “……” 夜色入幕,季卿语沐浴后,坐在妆镜前通发,准备上榻歇息。 没一会儿,顾青就来了。 季卿语躺在被褥里,心里有些紧张,不知今夜顾青会不会还想要,两人刚刚成亲,她也不好拒绝,可她又对昨日那场伴着酒气的合欢尚有余悸。 酒…… 季卿语猛地睁开眼,昨日,没喝合卺酒…… “睡了?” 季卿语又忙闭上眼睛,“嗯”了声。 厢房里的烛灯渐次灭了。 一阵悉悉索索,顾青进了被子,然后,侧躺着,面朝她转来。 季卿语呼吸随之一紧。 下一瞬,就见顾青忽然抬手掖了掖被角:“昨夜睡得晚,今日又早起,不累?” 下午补过一觉,其实没那么累,季卿语还是说:“……累了。” “那快睡,明天别起早。” “……” 又等了一会儿,季卿语见他真的没有再动作,绷紧的情绪慢慢散掉了许多。 这一夜直到子时过去,季卿语的呼吸才终于变得清浅和缓。 顾青左手枕在脑后,听枕边人总算是睡着了,才转过头去看她,看了一会儿,心里嘀咕:日日都洗得这么香。 季卿语安睡后,不似醒着时喜欢绷着脸,未施粉黛的芙蓉面不设防地转向他,青丝微微乱在颊边,鸦羽般的睫毛长而卷翘地垂着,根根分明,安静缱绻,美人就是睡着了也漂亮得很。 顾青看了一会儿,伸手想揉一揉她的头发,看看是不是真有看起来那么软,可刚伸到一半,就顿住了,脑子里蓦然想起昨夜她全身的僵硬和发抖,明明不大痛快,却又不说一句不要,问了几遍,也只说是累了,再到方才他上榻时,她骤然绷紧的脸…… 顾青捏了下她的脸蛋,把手收回来,明明是软的嘛,翻了个身。 第7章 月露风云 梦醒时分,又是卯时。 季卿语从睡梦醒来,醒神时发现自己竟不知何时从里头睡到了外头,心里惊疑不小,见腰上还沉沉箍着一只大臂,才知道还是顾青,这人长臂揽着她的腰,呼吸绵长而均匀,还睡着。 她枕在顾青的左侧肩窝上,隐隐感觉着下方心脏的跳动,这还是季卿语第一次直面顾青身上结实的肌肉,胸肌健硕、身材紧实、狼腰猿臂,垂眸安神时,剑眉不改凌厉,让人害怕的断眉疤依旧触目惊心,蜜色肌肉连着线条冷硬的轮廓,透出令人血脉喷张的雄性气场。 季卿语瞧着自己的上臂都抵不过人家一个前臂粗,面上一阵红一阵白的,想到昨日睡前顾青叫她不要起早的事,动作小心地从他怀里钻出来。 男人哪知道后宅女人的艰难,新妇哪有睡到日上三竿的道理?说到底,没生下子嗣前,女人都是外家的,要靠守规矩活着,守了规矩,自然得长辈垂爱,往后的日子才不至难过。 季卿语好容易从他怀里出来,跪坐起身,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变到外头来的,仰抚云鬓间抬头,目光被顾青左肩上的那道长疤吸去,骤然惊住——那疤从肩骨上竖刃而下,从前头看只能瞧见一小段,可季卿语的眼前却恍然漫过战火。 阴狠的敌寇挥着长刀劈来,顾青持剑抵挡,不堪重负,锋利破开了他的盔甲,重器不敌,只剩血肉之躯…… 季卿语浑身寒毛立起来了,心如鼓悸,像是被火光燎了睫底,慌忙不稳地下榻,不敢再去想这疤的来历,也不敢想这么一个活生生的人,曾经是怎么经历刀山火海的。季卿语有些心慌,匆匆出了门,直到走在廊庑,面上淌过清冷的早风才觉得清醒。 主仆三人打垂花门过,还没出去,那头便响起了着急火燎的声音。 “阿青的媳妇怎么回事,昨日敬茶还好说,怎的今日还来?难不成往后日日都要这般早来请安?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主仆三人对视一眼,都听出这是舅娘田氏的声音。 黎娥话音里带着风声:“表嫂刚进门,自是要做出孝顺模样,好给顾阿奶一个好印象。” “阿奶都多大年纪了,留这好印象有什么用?留着带到土里吗?”田氏隐隐呸了声,声音渐渐远去,“要我说这顾阿奶也是年纪大了,觉少,不然还能把阿青媳妇搪塞回去……” 等人走远了,菱书才气愤道:“这舅娘一家果然不是好的,怎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菱角也气:“夫人刚才怎么不出去?” 季卿语睨她:“去了之后呢?” “当然是质问她为何出言不逊!”菱角捏起拳头,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 她是饥荒年被卖了奴的,小时候穷,吃不饱饭,家里的米和菜都紧着阿哥阿弟先吃,吃剩的才轮到她们,可她家女儿多,剩饭哪里够分?若不是阿奶从自己嘴里省出一两口米给她,她活不到今日。昨日菱角见着同样瘦瘦弱弱的老夫人,就像见到从前的阿奶一般,见田氏这样说阿奶,如何能不气? “质问了又能如何?”季卿语反问。 菱角一噎。 菱书明白过来,一砸手心:“田氏定会矢口否认,到时没有证人,光凭我们空口白牙,没人会信的,说不定还会反咬一口,说是不是昨日早席上哪句话说得不对开罪了夫人,才这样诬陷报复,闹到最后,只怕还要给夫人安上个小气的名声。” “这……田氏也太坏了!”菱角瞪起眼睛。 季卿语宽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背:“先请安。” 她们到时,顾阿奶正在浇花,其实也不是花,一些草叶子罢了,据说是顾青特意给阿奶划来解闷的小菜圃。 远远瞥见季卿语进来,田氏连忙叫起来:“阿奶哟!您怎么还亲自浇菜!这些粗活交给下人去做就是了。”田氏接过那水壶,随手递给黎娥,扶顾阿奶坐下,一套戏做了全,才装作刚瞧见季卿语,高声喊起来,“阿青媳妇怎么也来了?” 季卿语今日穿了身滇红色的碎梅束领,明艳的颜色衬得她肌肤如雪,站在日光下,像渡了层光似的,她步子款款地上前,福了福礼:“孙媳给祖母请安。” 顾阿奶瞧见她就笑,伸手让她坐下:“怎么起这般早?” 季卿语语气如常:“还未出阁时,也是日日给爹娘请安,已经习惯了。”她顿了顿,又道,“将军说祖母身子不好,觉深,一般卯时起,四刻请安就好,比起我在娘家时,已经晚了四刻钟,进门两日,已是偷懒了两日。” 田氏的笑容僵在脸上,额角突突地跳,听季卿语一口一个阿奶身子不好,一个觉深,疑心她是不是听到了什么,又听她说习惯了每日早起请安,更是忍不住胃疼,这娘们儿怎么一进门就同她作对! 原先田氏在村里就是个惯会躲懒的,仗着嗓门大,一个劲儿地使唤男人干活,黎阿栓又是个嘴笨、没主意的,那时在村里,黎家那是田氏说什么是什么。 可当初村里的日子穷,靠庄稼过活,再懒又能懒到哪里去?不吃不活了不成?那时的田氏不敢太犯懒病,拖拖拉拉地也干活儿。 但如今的日子不一样了,她跟着厉害外甥到了城里,摇身一变成了官太太,庄稼田地等着收租便好,那身懒病自然得以大显神通,日日没事可干时,田氏不是逛街买东西,就是日日窝在房里睡大觉。 顾阿奶没瞧见田氏的着急上火,同季卿语说话:“那阿奶往后起迟些,让你们多偷会儿懒,我一个黄土埋半截的老太婆,用不着你们日日来看我。” “哪就到那份上了?孙媳瞧祖母还年轻着呢,待会儿让菱角她们送些银耳燕窝过来,祖母好好补补,我瞧祖母定能长命百岁。” 顾阿奶被哄得高兴,笑说:“阿青一个糙汉,也不知什么福气,娶了你这么个懂事的媳妇。” 顾阿奶觉得她懂事,田氏就不这么认为了,横看竖看都觉得这季卿语碍眼得很,好容易等她走了,出了松鹤堂,拉着黎娥张嘴就骂:“这阿青媳妇还真是生了个黄鼠狼般的心眼,进门才两日,就这么得阿青和顾阿奶欢心。” 黎娥抱着手,脸上看着不大高兴:“表嫂想讨阿奶和表哥的欢心,那就随她去好了,干我们什么事?” “我怎么生了你这个的傻女儿,你要有她半分心眼,我也不用这么为难给你找婆家。”田氏有气不打一处来,“你没瞧见她方才在里头说话,都没拿正眼瞧咱们?我好歹是她的舅娘,她那是什么眼神?分明是看不起我,嫌弃我们顾家!” 听到田氏这话,黎娥的指尖掐出了一片红,从表哥定亲开始,她就听人说季卿语漂亮,各种诗词曲子都往她身上套,什么倾人城倾人国的,真有那么美吗?黎娥不信。她从前在村里,也被村头的牛大郎说好看,被人叫村花,村里是个男的都想娶她。 后来到了宜州城的胭脂铺,那店小二也唤她作美人,如果说村里的男人没见过世面,那胭脂铺里的小二怎么说?他见过多少来买胭脂的漂亮姑娘,会认不得美人?她黎娥走在宜州府的大街上,还真就没瞧见过哪家的姑娘能有她好看,什么美人才子胜柳如云的宜州城,其实也不过如此。 黎娥一直以为自己是最好看的,直到昨日,她瞧见了季卿语…… 她也不知道怎么去形容季卿语长成了什么模样,她穿着自己最漂亮的裙子,戴着最贵的首饰,描着宜州最时兴的妆面,可只要和季卿语对上眼,她就忍不住低头,忍不住去整理身上的衣裳,摸摸发钗是不是还正。 黎娥这时还不知道有个词叫相形见绌,但却知道了什么叫做嫉妒。 田氏不知道黎娥心里头的弯弯绕绕,还想着季卿语是不是听到她骂老太太了,自顾自地说:“都说新婚燕尔,阿青媳妇长得那样好看,又刚进门,你表哥自然是新鲜喜欢的,可她瞧不上咱们……你说她瞧不上咱们,若是知道了从前的事,咱们还能有好日子过吗?” 豆蔻色的指甲被黎娥生生扣掉了一块,她猛地抓住田氏的手:“决计不能让她知道!” “当然不能让她知道了!” 田氏让她吓了一跳,也不知她打哪来的这么大力气:“如今只能待老太太更好些,让她忘了从前那些事,提都提不起来,这样,你表哥才不会赶我们走……也不能让顾青太喜欢他那媳妇,省得她看我们不顺眼,跟顾青吹些枕边风。” 说起要待顾阿奶好些,田氏就忍不住想起请安那事,哈欠都打得不痛快,嘱咐黎娥道:“你也时常到你表哥面前走动走动,献献殷勤,别整日摸你那些衣裳首饰,跟顾青搞好关系才是最要紧的。” “……知道了,娘。” 另一边,季卿语陪阿奶说完话,正准备回清鹭院,谁知刚走到院门,便听到里头一声清亮稚嫩的——“阿爹!” 季卿语随之一怔,菱书菱角面面相觑。 只见院子里,顾青身边站着个刚到他膝盖的男孩——那孩子扎着马步,绷着脸,攥着小小的左拳用力挥出,大呵了一声“哈”,“哈”完连忙转头看顾青: “阿爹,我打得对不对?” “……” 妾氏通房是没有的,难道有个孩子不成? 第8章 朱砂梅红 “还行,就是马步扎得不够稳,腿绷紧,用力!” “……” “……阿爹,阿土站不住了。” “坚持。” “……阿爹,阿土要跌倒了!” “那跌吧。” “诶哟!” 清鹭院前正巧有一大块空地,昨儿个季卿语还疑心这地专程空出来作甚,看着突兀,今日一瞧,原是用来练拳的……顾家人少,院子一直清净,如今站了好些人,倒是一下子热闹起来。 顾青着着麻布粗衣,落拓不致,个头极高,长手长脚,墨发束成髻,余了点儿刘海斜垂在左眼皮上,隐隐遮去那道浅浅的刀疤,整个人的模样勉强还算干净。只见他叉腰低头,看那孩子打拳,面上虽严厉,可那股凶狠劲儿不达眼底,还莫名透出几分温情来,与平时对着她时,相似又有些不同。 再看一旁还站着两个劲装少年,一个蓝衫,一个红衫,皆是高束马尾,扎着蓝发带,坚毅的面孔里透着几分稚气,看着十六出头的模样。 自称“阿土”的孩子说跌倒就跌倒,顾青也不扶,任那孩子快要面朝石板,趴倒在地时,顾青一抬腿接在他的小肚上,把人顶住了,阿土顺势抱住顾青的腿,嘿嘿笑起来。只他笑了会儿,不知怎的,忽然把脸转向了院门—— “还不起来?真让你摔地上了。” 难得阿土没听他说话,趴在顾青腿上冲着外头就是一声:“阿娘!” 一时间,院子里的人簌簌把目光转向了院门外的季卿语。 季卿语:“……” 饶是她见过大场面,此刻对着一院子四个脑袋、八双眼睛,也难免慌神,好在十几年世家出身的气度风仪,让她不至于失礼,沉静端庄的面容教人看不出端倪,仪态款款、闲庭信步,季卿语顶着一院子好奇的目光走了进来。 顾青踢了踢阿土,叫他站好,身旁的蓝衫少年顺势把人牵了过去。 季卿语没什么表情,先给顾青行了礼,再是听两个少年对她抱拳问礼:“夫人好。” “在下闵川,是顾将军副将。”红衫少年潋滟着一双桃花眼,说话时眉眼间隐隐露出佻达风流,颇有几分意气风发。季卿语看了他几眼,莫名觉得熟悉。 “在下镇玉,是顾将军近卫。”蓝衫的少年面上带着文气,眼睛黑白分明,面容多清秀,倒有几分陌上人如玉之感。 二人说是顾青的副将和近卫,却没一个像顾青的,没有那种征战过沙场的气魄。 季卿语一一颔首,进门第二日,总算是见到了真正在顾青身边伺候的人,她示意菱书拿红封,分别递给两个少年。可就在镇玉接完,闵川行礼时,阿土自以为小声地捂着嘴,眼睛亮亮地同镇玉说:“阿娘好好看呐!” 镇玉:“……” 闵川:“……” 季卿语:“……” 也不怪他大声,只是在场之间没人说话,就显得他这一声感叹来得突兀。 镇玉扯了扯他的手:“要叫夫人。” 阿土抬起圆眼,看看镇玉又看看顾青,撮起嘴“哦”了声,学方才他们的模样,冲季卿语抱拳,抬手时袖子顺着手臂滑下来,露出他一截又一截肉呼呼的手,软糯糯开口:“夫人好!” 季卿语心头微乱,面上却不动声色,心觉自己怕是弄错了。 镇玉适时开口:“愚弟镇圭,唐突夫人了。” 季卿语说了声“无碍”,又将红封递过去,顾青连黎氏一家都能带在身边,家里出现什么人都不奇怪。 镇圭看漂亮夫人的红包,先是转头去看哥哥,见哥哥点头,才接过:“谢谢夫人。” 季卿语点过头,不想那孩子又问:“今日不是过年,为何会有红包?” “……这是见面礼。” 他想了一会儿:“是因为第一次见面,所以夫人给阿土?” 季卿语垂眸想了想,认真同他说:“是因为你叫了夫人。” 难怪哥哥让他叫夫人,镇圭明白了:“所以叫阿娘就没有。” “……你为何要叫我阿娘?” 镇圭迟疑地眨了眨眼睛:“夫人,不是阿娘哦,是二娘。” ……原是听错了。 镇玉拉住镇圭的手,面上有些尴尬:“镇圭年幼,还有些吐字不清,唐突夫人了。” 顾青见他们说了好久的话,踢了踢镇圭的屁股,吩咐人:“先带他去阿奶那。” 三人告了辞,就剩季卿语同顾青两个。 顾青看着他们出了院子,才同季卿语说:“是从前在北边打仗时买的人,我看他自己年纪也小,瘦胳膊瘦腿地背着个箩筐,里头装着他弟,那年头大人都养不活,别说小孩了,他们没人要。” 短短一句话解释了前因后果,镇圭刚出生就没了爹娘,会说话认人之前就跟着顾青了,难怪会对着他叫爹。季卿语走在顾青身边,闻到他身上的汗味,咸咸地撩人鼻尖,不动声色慢了半步:“就放在军营里养吗?” “不能领他们去打仗,就放在伙夫那儿了,镇玉年纪大点,能给打个下手,顺便还能偷点吃的,养他弟,我那点军饷不够三个人花的,自己都吃不饱,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活到现在的,啃树皮大的吧,北边的树皮冬天脆得很。”顾青这话说得混不吝,再张口就是别的事了,“不是叫你别早起吗?怎么还起这么早?” 一边说自己吃不饱,一边还是把人买回来了,娇养的婴孩都不好活,啃树皮又怎可能活得了……季卿语瞧了他一眼,随口道:“习惯了,睡不了多久。” “穷讲究,有些亲戚,隔得远了还好,要是整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不吵架也心烦,你们这些大户人家的宅斗,就是这些规矩闹的。” 季卿语不置可否,说了个要紧事:“明日便要回门,我有个急事,正想问将军……”她说得斟酌,察言观色,“不知咱们院里的红梅,可否剪上一段,添进礼单?” 顾青皱起眉:“什么红梅?” 城南薛家的红梅,冬日能红遍山雪,因此名满宜州,顾青竟是不知?季卿语说得细了些:“这宅子从前住的那位进士薛老爷在院中种了半山的红梅,是从晏公家中分出来的,颇为珍贵,我母亲很喜欢,所以想问问将军,可否剪一段回去,也让母亲瞧瞧。” 她说得小心的事,顾青倒是一点没犹豫:“既是岳母喜欢,一段如何够?我叫人全移过去。” “……倒也不用。” 顾青觉得不行:“花而已,一支一朵的,显得我待你小气。” 季卿语浅浅摇头,知道他不懂:“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足矣。” 顾青陪季卿语到了那处梅园,才知道这宅子里还种有这么多梅花。 他坐在石桌上,另一只脚踩着石凳,看季卿语进去挑了好久,快把整个院子都转遍了,才磨磨蹭蹭地剪下一小段,放进花篮里。 他不明白有什么可挑的,只觉得满园的花开得都一样,坐了半个时辰,也就看出有些是开有些是谢,还不如遍野寻芳里的倩影好看。 红梅簇簇里头,站着一霞粉,芙蓉面,楚宫腰,凝着细蕊,黛眉微蹙,不自觉地让顾青想起了别的,水骨柔嫩玉山峰,胭脂湿破娇喘吁,顾青食髓知味,知道了那档子事的好处,想得升旗,但人家又有点不乐意同他好…… 季卿语不知道顾青已经无聊到想入非非了,目光被这满园的梅花惊艳,如今正是二月,天气还凉,正是朱砂盛时。 “将军,我可以多剪些吗?” “随你,这院子都是你的。” 季卿语慢慢看了许久,不仅将带给母亲的那些收好,还剪了几枝回去插在白瓷瓶中。 光是侍弄梅花,这日子便到了傍晚,这一忙,险些将回门礼的事给忘了,顾家没个正经管事,就得主子事事记在心上。 季卿语把菱书叫来:“回门礼的事,可都安排好了?” “不曾见府中有人来报。”菱书顿了下,忙说,“奴婢这就去问。” 说去问问,那就是找黎阿栓。 菱书和菱角寻进黎家的院子,先同他福了礼:“舅爷万福。” 黎阿栓被这一声舅爷叫得通体舒畅。 “奴婢来是想问问舅爷回门礼的事,看看有没有能帮得上忙的。” 黎阿栓知道她们是季卿语的人,不愧是大户人家出来的,连丫鬟都长得这么标致,明明就是来看东西的,话却说得好听:“一早备好了,就在后院的马车上,我领你们去看。” 菱书菱角跟过去,结结实实看到了三辆大马车。 黎阿栓站在一旁眉开眼笑的:“也不知道侄媳妇的娘家都喜欢什么,就各式各样挑了一点,你们慢慢看。” 菱书和菱角谢完舅爷,待他走后,两人面面相觑,只得上马车查看一番。 不多时,菱角就气喘吁吁地靠在了菱书身上:“姑爷大方是大方,就是这么多东西,也不知弄个礼单吗?” 菱书又合上一个锦盒:“想来这家里没几个识字的。” 菱角哑然:“那怎么办?” “你去拿纸笔来,咱们自己写……万不要让夫人操心了。” 菱角跳下马车,快快去了。 天色擦黑,顾青安顿好和镇玉他们一道回来的人,正回院子的路上经过后院,瞥见里头马车亮着光,隐隐还有动静传来。 顾青和镇玉对视一眼,换了方向,他们没遮掩脚步,里头倒也是一点反应没有。 “天丝云锦、逢花蜀绣各三匹。” “玉璜、玉珩、玉雁各六件。” “绿松石珠、朱色玛瑙各十六颗。” “悬颈壁瓶一件。” “唾壶一个。” “……” 顾青听了一会儿,镇玉才开口:“谁在那?” 只听里头声音一顿,须臾,车帘边探出半个头来,看清来人,瞬间又躲了回去。紧接着,马车震荡,下来了两个丫鬟。 顾青认得这两人:“大晚上的,你们在这里做甚?” 菱书菱角一般不和顾青打照面,要见,也是远远跟在夫人身后,可夫人从没说将军这么吓人啊……高是真的高,个头遮掉了半边烛光,气势迫人,连声音都和平时听到的不同——威严和冷漠敲着人脑壳,深邃凌厉的目光一凝,就叫人想跪下。 菱书掐了自己一把,颤微微开口:“回将军,奴婢在写明日回门的礼单。” 镇玉接过来,递到顾青面前,顾青看了一会儿:“你们先回去,这东西我叫人写。” 两个丫鬟不敢迟疑,连忙把纸笔和灯笼都交到镇玉手里,欠身跑了。 这夜直到沐浴出来,季卿语才瞧见顾青。 进了内室,顾青跟在季卿语后头更衣,就要上榻,季卿语打量了他两眼,总觉得哪里不对,目光向下,见他衣摆上沾着墨迹:“……将军这身衣裳不是昨日穿过的吗?” 顾青也上下打量了自己一番,坦然道:“是啊。” “……” “将军不换衣裳吗?” 顾青不在意道:“如今天气凉快,也不出汗,里衣干净着呢。” “可今日早时,将军打了一会儿拳……” “那哪是打拳,活动筋骨而已。” 那便也穿的这一身了,季卿语在那儿站了一会,想着待会儿还要同他睡在一张榻上,不忍头疼,委婉道:“将军不沐浴,只怕夜里睡得不舒服……” 顾青刚想说没事,习惯了,转头就见季卿语坐在了榻上。 一旁的灯火盈盈落在她脸上,仿若香腮映雪,眉眼顾盼间,欲语还休的勾人若隐若现,顾青今日降过的旗差点就地起立,下一瞬,就见季卿语的指头悄悄动了动,然后不动声色的把他的枕头往外推了推…… 也不知是故意还是无心,嫌弃他或是威胁,几乎要将他的枕头推到地上去了! 顾青蹙起眉,看着那枕头,只觉得不好,嘴里说着:“规矩真多。”步子却走向衣桁,单手从上头扯过那身大红的亵衣,悻悻进了净室。 第9章 聊赠余春 因着回门,季卿语今日没去请安。 梳洗罢妆迟,青绿莲纹纱,黛眉薄胭脂,玉梅替兰花。 正院门前,五辆马车纵列成队,经幡领首,俊马星驰。 菱角跟在季卿语身后,悄悄同菱书说:“昨夜你忙着写字没看全,后头三辆马车里具是府里备的回门礼,我听老夫人院儿里的丫鬟说,夫人还没进门,这些东西就开始备下了,挑的还都是最金贵的,可见顾家看重夫人。” 菱书也高兴:“季夫人和三小姐一直担心夫人被姑爷欺负,大婚前哭了一整夜,三小姐的眼睛第二日都还是肿的!今日回去咱们定要好好宽一宽季夫人的心,就说,顾将军其实不凶……”菱书想起昨日,顿了顿,这话自己都不信,“呃,凶是凶了点,但待夫人还是很好的,老夫人也喜欢夫人,后宅清净,没有妯娌,没有妾室,和和美美……” 季卿语在一旁同顾祖母道别,还不知菱书她们已经把她在顾家的两日光景描绘成了世外桃源,直等顾青来,季卿语才上马车。 菱书替她挽车帘时,轻说了句:“大小姐回来了。” 季卿语步子没变,凤瞳微敛:“姐夫呢?” “大姑爷近日刚好巡察到宜州。” 难怪大姐会来…… 季卿语心下了然——今日这归宁,怕是不太平。 季大小姐季卿兰乃是季云安原配赖氏所出,赖氏一族在江南颇有名望,和季家具是书香门第,算是门当户对。因此,王氏进门时,季卿兰虽只有两岁,却没有过继到名下,而是由赖氏的陪嫁嬷嬷一手带大。后也因生母不同,季卿兰与季卿语一直不对付,常年多有龃龉,是三年前季卿兰出嫁,两人硝烟才停。但与其说停战,不如说是季卿兰没有机会再刁难季卿语罢了。 值得一提的是,季卿兰的夫君覃晟,为提刑案察使司正五品佥事。 今年都察院考满,正是地方各部升迁降调的时候,季卿语知道父亲把她嫁给顾青,明着是为避魏家旧事打压,但究其根本,还是迁官。 季云安任宜州通判已有九年,此番若不调回京里,往后怕是难有际遇;反观魏硕,调任三载,却有黄河治理之功。京中位置紧俏,又逢翰林大考、科举在即,一个是资历,一个是实绩,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怎敌三国周郎赤壁。 今日归宁,既有覃佥事,又有顾将军,季云安不会放过这个时机。 他会开口吗? 他又会跟顾青提什么? 季卿语走神之间,车马动了,神思像茶壶里的水无措地晃,她被迫地走,被迫地动,如豕囚笼,贩摊肉糜,明码标价。 她忽然想知自己几斤几两,目光流落,才发现顾青不在车上,微微打起车帘一点,问菱角:“将军呢?” 菱角指着前头那团光:“将军在前头骑马呢。” 季卿语递去目光,看前头那个高持端厚的背影,想起他过嘴的每一句不着调的轻笑,心底没由来一慌——定亲半载,成亲几日,她只想着自己所嫁非所愿,命途舛且波,却忘了顾青也是个人,也忘了想,他会如何看她…… 她自以为不把腌臜拿上台面,就不是脏,可是到头来,她在别人眼中,或许从来就不干净。 风从帘底进来,露出外头斜角的石阶,春日晴薄淡淡,浮光片影时有时无,零星碎在地上,影漾随日,阴云逐波,定睛再看,季府已经到了。 一家人尽在正院候着。 男子聚在前厅,女子围去后院。 季卿语还未见到娘,便在花园看到了季卿言。 “二姐!”季卿言三两步跳过来,鬓上珠花晃荡,她挽上她的手:“你才三日不在家,我便想你了。” 季卿语挂了点浅笑:“没惹娘生气吧?” “我乖着呢,才不会惹娘生气。”季卿言努了努嘴,“惹娘生气的,另有人在。” 季卿语了然。 两人进门时,王氏和季卿兰已经在了。 王氏远远看见她来,端秀的脸上闪过动容,再一看,眼底已经蓄上了水花,她看季卿语行完礼,牵着手引到身旁坐下,连说了几句“回来就好”,又问了几句体己话:“顾家人待你可好?顾将军待你可好?” “女儿一切都好,顾将军也很好,请娘放心。” 王氏真真切切听她一句很好,才终是觉得安心,温温地拍她的手:“你过得好,娘便放心了。” 季卿语握好娘的手,问候季卿兰:“大姐怎么来了?” 季卿兰看她们母女二人交叠在一起的手,眼里不大痛快,但面上还笑着:“说起来,我也有两年没回来了,正好近来覃晟到宜州巡察,我惦记着好久没回娘家看看,便跟着来了,原是租了个院子住着,这不,一听你回门,就想来给你撑场面。” 季卿语谢过她的好意,也关切了句:“小侄儿也来了吗?” “留在扬州了,如今还不满一岁,但已经会叫娘亲了。” 季卿言喜欢小孩子,这两日听季卿兰一直在夸儿子,便也忍不住关切:“不知小侄儿身子如何?” 季卿兰脸上的笑意顿了顿。 覃晟风流,娶她之前,家中便已有妾氏,还颇得覃晟宠爱,就连孩子,两人也是前后脚怀上的。虽然是季卿兰早诊出喜脉,月份也更大,但生孩子这事,谁又能说得准?妾氏在正室前头生孩子,对他们这种人家来说不体面,因此怀孕那会儿,婆母便一直催她快点生,每日请安时,也总要说上几句,好像说上几句,孩子就能生下来了。 季卿兰头胎本就怀得难受,婆母给她的压力也不小,孕期心情一直不美,弄得覃晟不爱来她房里,还又纳了个妾氏进门。季卿兰一时气急,教孩子七月出头便破了羊水。万幸母子平安,还在妾氏之前临盆,但不幸是,因为早产,孩子天生体弱多病,大夫说怕会早夭。 季卿兰不爱人提儿子体弱的事,一提起,那段日子的苦,就得‘搜肠刮肚’再来一遍。 “在扬州寻了几个名医,已经好多了。”季卿兰浅浅带过,说起别的,“如今咱们三姐妹都有了归宿,卿语已经成亲,嫁的还是个魁梧将军,将军嘛,想要孩子不是轻而易举?就是不知离开宜州前,能不能听到好消息。” 季卿语没听她语气里的暗指,就听三姐妹都有了归宿,惊讶问:“三妹许了人家了?” 王氏还没来得及张口,就听季卿兰悠悠道:“说起来,这事还得谢谢二妹你呢。” 季家前厅。 季云安看到顾青进门,面上的笑就没下来过:“这位便是连襟,提刑案察使司的覃佥事。” 覃晟闻声,抱拳相迎:“久闻将军大名,百闻不如一见。” “虚名。”顾青见这人一身月白袍,冠木髻,面容清秀,身材瘦削,个头一般,便知他也是个读书人,季家还真喜欢读书人,也夸了句,“覃佥事学问不错。” 这话惹得覃晟的笑容一僵。 覃晟算得上季云安半个学生,从前在书院里学问做得一塌糊涂,能当上官,不过是靠家里荫入国子监,又舍得花钱打点。 季云安知道覃晟不喜欢被人揭短,接了句:“怀谦从前在学,写过一首颂菊小诗,被曾祖赞过神来之笔。” 那颂菊小诗是覃晟这辈子的得意之作,不想竟被季渊泽夸过,当即喜上眉梢:“改日拿出来邀顾兄品鉴。” 顾青摆手:“不必了,我大字也不识几个,看到诗文就头疼。” 他这样说,覃晟就舒服了,也明白这人真是个粗人。和一个粗人比,他学问如何都算高的,覃晟自得起来,目光里淡淡透了点瞧不起顾青的意思,不过是个拼血拼肉搏名声的,一身污糟血腥,没有丁点清贵傲岸的君子气。 南梁自景帝始,便重文抑武,风气如此。 “今日备有好酒好菜,两位贤婿快请上坐。” 顾青入席,自酌小酒一杯。 覃晟和季云安对视一眼,覃晟道:“久不来宜州,还不知宜州有没有什么好去处?” 季云安笑道:“宜州虽富庶,但远没有扬州景色怡人,目之所及山川湖景,样样巧夺天工,去年有幸一睹,便常常梦回扬州。” “岳父去年到过扬州?怎不叫小婿作陪,瞧他个十万东风?” 季云安摆手:“当时为参加兰亭诗会,来去匆匆。” “可是绥王宅里那个兰亭诗会?” “只是外围小坐,未能入得绥王帐中,不过要是能与绥王同席共饮,也是人生一大幸事……”季云安摸了摸美须似是在畅想。 如今这话,明眼人一听便该识趣地接上一句:“这有何难?”,季云安想搭上绥王的心思落到了面上,没人听不出来,但偏生他对着的顾青——顾青一直在吃酒。 去年,季云安匆匆赶往扬州赴兰亭诗会,确系绥王所邀,但却没能见到绥王。 他在宜州为官数十载,在通判这个位置已有九年,再不升迁,往后一辈子便只能待在宜州,他不得不另求他法——绥王李津偏好音律,诗文亦是上乘,在南梁与季家曾祖季渊泽并称“李季”。 季云安出身季家,又有一个颇有诗名的曾祖,想求绥王一见不难,他献诗汲引,为求升官,可绥王收了他的诗,却不见他的人,结果不言自明——绥王没看上他的诗。 献诗这事,一次碰壁,第二次就难了,他没了曾祖做倚仗,现如今,只能看顾青的名声。 季云安停了半晌,不见人回,直接点他:“顾贤婿可知绥王其人?” “当今圣上的幼弟,自是知道的,皇爷爱重绥王,连封地给的都是扬州。” “……不错。”季云安问得更明白了些,“不知顾贤婿可认识绥王殿下?” 顾青看了他一眼,筷子不停,捡了片菜叶子吃:“绥王久居扬州,又是个喜好词曲的逍遥王,我一个粗野武夫,不如岳丈能得绥王青眼,自是不认识的。” 季云安干笑两声:“……贤婿倒是不拘小节,不知这两日和卿语相处如何?” 顾青皱起眉来,在这时候听到季卿语的名字,并不叫人愉快,他捡了片扣肉:“就日日看她莳花弄草,没什么意趣。” 季云安看他皱眉,心里竟开始悄悄打鼓,顾青的面相生得太凶,阔眉高鼻,下颌线锋利,还有一道断眉,仅是蹙眉,就教人觉得再多说一句,他就会把人提起来发怒,那点试探的心思,偃旗息鼓,他提壶给顾青倒酒:“贤侄莫急,听岳丈同你慢慢道来。” 季云安便把献诗的事说了,只是只字不提升官,只说绥王擅长作诗,此番只是为求指点,末了请求顾青道:“如今也是难得了几首佳文,又想贤婿自京城来,人脉甚广,便厚着脸皮求贤婿帮忙引荐一二。” 顾青眉头散去,他不懂文人献诗的酸文假式,但左右不过几张纸,对方又是他岳丈,这有何难的?他道:“岳丈有事,尽管直言,都是一家人,小婿能帮的地方,自然会帮……”他说着,又抬起眉,冷冷地睨他一眼,“但岳丈说事便说事,莫说其他。” 季云安连应了几声“是”,冷汗就下来了,解释道:“绥王爱听曲,卿语会弹琴,说起来,就想到一块去了,贤婿若觉得花草不好看,可以让卿语弹琴听,她的琴技师承曾祖,倒与一般的小家碧玉很是不同。” 顾青淡淡地“嗯”了声,回了句:“花草确实不好看。” 一场饭吃得不痛快,季云安看着顾青的背影,想着这人刚刚给他脸色瞧,还是当着覃晟的面,心气愈发高,转头让人把如姨娘叫来。 人刚到跟前,季云安便冷声问了句:“卿语和顾青到底圆房没有?” 如姨娘身躯一颤,不仅是为季云安的语气,还惊心季云安怎能开口问起这种事,这可是后宅妇人的私房话!但她不敢疑,抖着身子小声说:“奴不知。” “那你就去问问王氏,看她怎么教的女儿!” 第10章 烧灯续昼 “说起来,这事还得谢谢二妹。”季卿兰语气悠悠,像在说一样趣事。 季卿语看向娘:“谢我?” 王氏顿了半晌,脸上笑意也淡了许多:“也就昨日的事,是致仕刘大人的长孙刘燊刘公子,今年刚中二甲进士,同你三弟还是同窗。” 既是登科进士,想来这姻缘还是不错的,可看王氏和季卿兰的神情,季卿语却觉得没这么简单—— 季卿兰畏寒,春日的天还抱着汤婆子,她见王氏不愿细说,便兴高采烈地补充起来:“这刘公子啊去年中举后,就想到咱家提亲,算起日子,那天好巧还是爹的生辰,刘公子少年天才,十四岁便中了秀才,如今登科也不过二十出头,当真是天资卓绝。这般出众的人物,还长情不忘,真真是教人心生好感,那日他来,就是想打听二妹的事。” 季卿语心下一沉,爹的生辰宴,可不就是定下她和顾青婚事的日子…… 季卿兰看季卿语面色不善,心里高兴得很,过去十多年,她几乎是长在季卿语的阴影之下——她认识的所有人都偏心季卿语,外头只要一提起季家女儿,第一个想到的人不是她这个季家大小姐,而是那个继室所出的季卿语,溢美之词不要钱似的往她身上沾,金石玉器流水似的抬进门,尽是地方官贾为睹佳人红颜。 她没有娘,只有爹,可爹最看重的也是季卿语这个商户女的女儿,就连季家的长子,都未曾得过曾祖的亲身教导,唯有季卿语! 她处处针对,想方设法刁难,就想看她蹙眉,可她从不计较,好似什么都不入心,把她衬得一如跳梁小丑,她真真以为季卿语什么都不在乎,如那些人说的像高岭之花,但好像也并非如此,什么他爱她才情,她爱他学问,在季卿兰看来,简直天真烂漫,是个笑话。 活了二十多年,她忽然看清季卿语不过是个笑话,这个结论令她欣悦:“只可惜刘公子年纪尚轻,心底压不住事,又是第一次吃酒,没喝几杯就生生醉倒了,真是白白耽误了一桩好姻缘。”她说完这句,刻意顿了顿,倒像是才想起来在说什么似的,合掌欣喜道,“也不算耽误,如今这桩好姻缘,不就让三妹捡着了吗!” 一个“捡”字着实刺耳,季卿兰看王氏和季卿言一同沉下的脸,愈发喜上眉梢,最后轻悠悠补了句:“所以说,这事啊,还真就得多亏了二妹。” 季卿语坐着,已经很久没有觉得难过了,上次,似乎还是和武令仪说话的时候—— 如果这时,刘燊站在季卿语面前,她一定会觉得熟悉,当时她和武令仪一道去正苑偷看顾青,刘燊就刚好坐在顾青旁边,就是那个吃饭模样和顾青天差地别的白面书生。 他们曾经,真的很近…… 季卿言走在季卿语身边,她双手背在身后,语气轻快:“二姐成亲那日,刘家夫人也来了,她同娘说刘公子因为耽误了时机,一直郁郁寡欢,定亲之后,城中又总有风声说二姐你所嫁非人,刘公子便把这责任揽到了自己身上,他原觉得自己功课不扎实,想着再学几年,先成家后立业,这事一出,不过十日,刘公子就背上包袱赴京赶考去了,可能是情场失意,科场得意,没想到一击即中,登科中榜了。” 她说得风轻云淡,像在说别人的事:“那日刘夫人看见娘就上来道谢,后来仔细一问,才知刘公子是暗恋二姐。这事被爹知道了,爹就同刘大人说家中还有一个小女儿尚未出阁,性子模样倒是与二女儿别无二致……刘夫人把我叫去说话,回头问过刘燊,他家就来提亲了,也就是昨日,爹已经同意了。” 姐妹二人站在廊庑上,久未说话,今日的风颇高,把薄阳吹成段,破碎又明媚,季卿语看着廊下兰花,问:“那你呢?你怎么想?” 季卿言喊了她一声二姐,又重新撇开头:“我是真的想嫁给刘公子。”春风微浮,扬起佳人鬓发,两张相似的脸故作云淡风轻时,连眉头都皱得一样,“我没觉得自己是在你身后捡东西……” 季卿语呼吸一蹙:“你若不愿,我去求爹……” “我说了我是愿意的。”季卿言又一次肯定说,“二姐,我同大姐不一样,我从来不嫉妒你。” “你从小就比我懂事,我以为你是姐姐,所以如此,但后来我发现并不是所有的姐姐都这样……爹不喜欢娘,小时候,你出生,爹都没来看你,娘一个人抱着你在房里哭,你也就随了娘,爱哭,但只要爹在,你就不哭了。爹叫你笑你就笑,爹不喜欢的事,你从来不做,从小我们学规矩,你永远都是学得最快,做得最好的那个,就是被人夸了也不敢高兴,因为爹说你这叫谦逊,善养浩然之气在心,那些大人的不喜欢还没说出口,你就已经改了,在我还只会犯错的年纪,你就已经学会了怎么讨人欢心。” 季卿语不喜欢听人说这种,好似她这些年过得很苦,没有一日是开心的,但她却又反驳不出一句。 “但你从来不会那样教我,我每次做错事,问你会不会惹爹生气,你总告诉我不要看人眼色,错就错了,改正就是,你还总跟我说做自己喜欢的事,不必日日都跟你一起在书房看书习字,我小时候想爹,你就早早起来给爹煮汤,把爹哄高兴了,爹就会来院里看娘、看大哥、也看我。”季卿言平了嘴角,“我从前不懂娘为什么一有事就找你商量,明明我也是个大人了,但现下我好像知道了,我同娘都很依赖你……” 季卿语目光落在远处,定定出神,不知怎么,眼前浮现出王氏的脸,印象中,娘总是皱着眉,面上总有愁容,她担心这事、惊忧那事,每有苦痛,细说起来,也总是掏心掏肺,卿言忽然这么说起,季卿语才恍惚发觉,原来这些年,她都是这样过来的…… “因为魏家的事,爹爹不高兴,那是我第一次见爹对二姐生气,娘每日担惊受怕,却没什么主意,最后,还是二姐你提出上严明寺悔过。严明寺那么远、那么清寒,可你一说,爹娘立马就答应了……大姐总说爹娘偏心你,但卿言觉得,爹和娘也没有想象中那么疼你……曾祖去后,家里一日不如一日,祖父涉案受牵,被贬云阳,一生的希望都寄予在爹的身上,可直到祖父去世,爹还是宜州六品通判,爹想迁官,他让你嫁给顾将军,你就嫁……” 季卿言微微侧头,有些不明白:“你同我说是为了还江大小姐的恩情,可为了一点恩情,二姐就敢忤逆爹爹的意思,但到头来,婚事落到自己身上,却没了二话。”季卿言深吸了一口气,转头去看季卿语,“二姐,宽于待人、严于律己不是这么用的吧?” 她微微勾唇,可刚笑到一半,忽然又敛去了笑容:“门户联姻本就寻常,氏族女子哪有什么纸短情长?如今季家式弱,只能如此,大哥二哥仕途不顺,三哥尚且年幼,刘大人虽已致仕,但门生颇多,刘家家世不错,刘公子已中进士……我已经长大了,姐姐一声不吭扛在肩上的责任,我也想分担一点,我不想姐姐嫁给顾将军后,还要为爹爹的仕途操心,卿言也可以。”季卿言重新笑起来,这回是真的在笑,“而且我见过刘公子的,他人不错,玉树临风,相貌堂堂,温文尔雅,比顾将军好多了。” 季卿语看着她,忽然觉得她们二人何其像,表面温顺,什么都可以,但实则却是最骄傲的那种人,卿言知道季卿语喜欢读书,身上带了点读书人的清贵,不可能张口去问顾将军要什么,将自己摆在案板上任人挑拣,她想宽她的心,季卿语又如何不是?她摇摇头,也笑笑:“顾将军挺好的,不比刘公子差。” 这日用过晚膳,季卿语和顾青便要回府。 王氏和卿言来相送,几人恋恋不舍地说些体己话,顾青远远在一旁看着。 “进了顾家的门,就好好同顾将军过日子,我听菱书菱角说,顾将军还是挺好的。”王氏原本已经被季卿语的两个小丫鬟说服了,但现下看到顾青的模样,那些天上有地上无的好话一时间又忘了七七八八,这人当真跟她想的一般,光是影子就能把卿语遮得严严实实。 季卿语不知王氏心里的纠结,只同卿言说:“在家好好听娘的话,快要嫁人了,莫要到处乱跑。” “知道了二姐。”季卿言仰起下巴,又成了那个活泼模样,好像下午那个同她说自己已经是大人了的不是她一般。 王氏瞥了顾青好几眼,才想起要紧事:“娘给你备的嫁妆,都看了吗?”王氏到底出身富贾,傍身的东西不少,但大多留给季卿语和季卿言了。 季卿语如实说:“还没来及得看。” “那你回去好好看看,除了一些地契田契,最重要的是一个绸缎铺子。” 这个绸缎铺子可以说是王氏所有陪嫁里,流水最多的,但却不全是王氏做主,背后真正的老板,是王氏的妹妹,季卿语的小姨。 这个小姨是跟着王氏一起从云阳到宜州来的。王家心疼女儿,怕女儿远嫁无依无靠,就把铺子开到了宜州来,坐镇宜州的便是这个小姨,做生意好不厉害,一手算盘打得炉火纯青,江湖人称“王算娘”。 因为嫁给季云安的缘故,王氏不怎么敢跟家里来往,一些铺子,都是交给这个小姨去打理,流水和银两虽是进的季家口袋,但却不敢随意到季云安眼前晃。如今季家没落已有征兆,季云安花在各处的银两滚滚如流水,若无王氏支撑,早已捉襟见肘,何谈什么升官?当然,这些也是不可以拿到明面上说的。对外,季家一直在做笔墨生意,听着文雅,也符合季家身份。 但现在不一样了,季卿语嫁了人,还不是个读书人家,这就方便许多。 “那铺子我很多年没过问了,一直都是你小姨在打理,但这些年分的银两一年比一年少,一问便说是如今的生意不好做……你若有空,就去看看什么情况。”王氏说着,顿了顿,“要是不能去也没事,咱家也是有钱的,不缺那几万两银子。” 王氏也不敢说太多,快快说完嫁妆的事,就催他们上马车,怕顾青在一旁等得不耐烦。可她刚一催,又看到季云安催促的目光,王氏闭了闭眼,又叫了季卿语一声。 季卿语回头,有些匆忙,手指不小心敲到车厢,一下子红了起来,痛感袭人,只她面色不变,疑惑地问了句:“娘?” 王氏小声问她:“你跟顾将军……有没有?” 季卿语怔了一下,只觉得四目睽睽,晃过神来,也不过点了头。 王氏一下子心累起来,挥了挥手:“回吧回吧。” 顾青跟在季卿语身后,刚一靠近,季卿语便闻到他身上有淡淡酒气,虽然不重,但她不喜欢,季卿语屏住呼吸,就要往马车里去,只见顾青面无表情,飞快地捏了捏她的指尖。 季卿语心下一惊,这么多人! 如今夜色正黑,也不知被人发现没有,但又不好直接挣开,教人看他们热闹,小声问:“怎么?” 顾青吐了一口浊气,脸有点黑:“磕红了,没发现吗?” 第11章 拨雪寻春 季卿语轻轻把手抽回来:“无碍……只是碰了一下。” 顾青不喜欢坐车,一般都是骑马,回家的路上,只有季卿语一个人坐在马车里。 她盯着自己的右手出神——春月的天,她在外头站了许久,不仅身上凉,连手也是凉的,但顾青不一样,他身上总是很烫,一靠近,就让人觉得像站在火炉边似的,不知是不是因为吃过酒的缘故,体温比平时更高些,只是捏过她的指尖,便在上头留了余热,一时间,竟让人怀疑,那抹泛红不是掐的,而是烫的。 季卿语微微勾起车帘,让夜风飘进来一点,浮在面上,吹去余热,也把人吹得清醒,她脑子里想着方才母亲过问圆房之事,神情有些不一般。 不该问的…… 若她和顾青没圆房,季家不可能不知道,爹和娘也不可能等到她快走才问。 爹为何想知道她和顾青圆房的事?季卿语思来想去,只剩一种可能——他们今日的谈话不愉快,爹疑心顾青对自己不满意。 没有几斤几两吗? 季卿语倒不这么觉得,顾青若不满意,方才就不会捏她的手,两人虽无情爱,但到底夫妻一场,如今还是新婚燕尔,季卿语虽对顾青没有爱慕之意,但成亲两日,季卿语至少能感觉到顾青对她还是满意的……如此,他们两人谈话不愉快,只能是因为季父。 狮子大开口吗?还是别的其他? 季卿语猜不透,又不好直接问顾青,心绪兜兜转转了没一会儿,顾府也到了。 夜色沉沉落下,顾青和季卿语进门后,先去见了祖母,报过平安。 今日回门,季卿语问家里要了两个嬷嬷,盘算过顾家的下人后,索性一家子的卖身契都要了过来,清鹭院一下子热闹起来,都得菱书菱角领着安排。 这些下人在季家干了好些年,听完顾家的情况后,也不用吩咐,训练有素地干起活来。 菱书最后留了曾经伺候季老夫人的赵妈妈,吩咐说:“夫人想把您安排到老夫人身边去,但您也知道夫人刚进门,家里一些琐事还是舅爷在管,老夫人那儿也是舅娘在照顾……” 赵妈妈是季家的老人了,但季老太爷和季老夫人去后,她能干的不过打杂,如今年纪也大了,活儿不好找,季府见用不着她,已经存了给点养老钱打发的心思,今日二小姐一回门就说想点几个下人走,她连忙自荐。 与其费心费力再找个新东家,不知能留着干多久,倒不如跟着二小姐。二小姐的性子她是知道的,不会苛责下人,月例给得也多,是个不可多得的好主子。再说顾家人少,能有多少活儿?她来就是照顾老夫人,还能带着全家一起,要是往后事情办得好,儿子说不定还能在顾家当个院管事。 “省得了,老奴自有办法让老夫人主动留下我,不会给二小姐惹出麻烦。” “那就辛苦赵妈妈。”菱书给了赵妈妈一两赏银,“该改口叫夫人了。” 安顿好下人,季卿语开始打听嫁妆的去处,问了一圈才找着放嫁妆的院子。 顾家真真是没人打理,嫁妆也不入库房,随便寻了个带锁的房间放着,万幸刚进门几日,也没遭贼……不过这家是个将军出身,一般的贼也只能绕道走,不敢轻易上门。 季卿语开了门,就看见一房间的箱笼,她开了几个,多是金石玉器、名贵字画,她叫来几个下人把东西分门别类,贵重的东西先入了库房,最常看的书收拾到一边,她今日还从季家带了两箱书来。 再回到厢房时,顾青已经洗完澡了,他喝的酒不多,洗过澡,身上的酒气全散了,看来洗得还是仔细的,不过他这人懒,洗完澡从来不擦,穿着中衣都能看清哪儿还沾有水渍。 顾青走过来,身上热涔涔的,也不知今日是哪个下人备的热水,他看季卿语蹲在地上,就问:“看什么呢?” “早村游记。” 顾青只识得几个大字,书名没听过几本,只知道三字经,他拿着帕子擦着后脖颈上的水,随口应了:“哦哦哦。” 季卿语看他走开,兀自翻了一会儿,这书是她出嫁前常看的,没看完,里头还有一些笔记。原是很感兴趣的,但放了两日,好像也就那么回事,重新再读,也找不回看下去的欲望,这书还是简单了,行文里夹着几首小诗,只勉强算朗朗上口。 她翻着书,没一会儿思绪就散了,想到今日卿言说刘燊温文尔雅还是个二甲进士,才华出众,又想到两人险些能缔结连理的缘分,怔愣半晌,看了眼准备上榻歇息的人,忽然唤他:“将军。” “嗯?”季卿语倒是鲜少叫他。 “将军会读诗吗?” 顾青看她眼睛有些亮,衬着厢房荧火,亮晶晶的,比平时的欲语还休多了几分干净纯粹,素日里顾青看她的眼神只觉得软绵绵的,叫人想揉搓,现下这个眼神,倒是带了点明亮的意思,叫人心动欢喜。 今日覃晟叫他品诗,他一口拒绝,张口就是自己不识字,但现下对着季卿语,却说不出来,好像一说,就会叫她失望,叫人看不见她这难得一见的漂亮眼睛,他捏着后颈,走过来:“……会一点。” 季卿语把书递给他。 顾青接过去,随手翻了几页:“从哪里开始读?” 季卿语竟然期待起来,鼓励他:“读你感兴趣的就行。” 顾青一个也不感兴趣,但季卿语等着,他还是挑了一首看着像诗的,整整齐齐地读过去,没有磕巴,也没有读错,还挺流畅,他自己倒是挺满意的:“读完了。” “……” 嗯,干巴巴的,读不出音律平仄,连私塾里的七岁小儿都不如,季卿语问他:“然后,有什么感想?” “写得不错,挺好读。” 季卿语语噎,忍住没叹气,罢了罢了,她怎会想不开拿顾青和进士来比…… 顾青捏着那书,翻过两页,大概知道这书讲的是一些见闻,跟地方志差不多:“还读吗?” “不必再读。”胸无点墨,再读多少遍都是一样的,季卿语把书拿回来,目光暗了几分,心里说不上失望,索性站起身,看着那两箱书——这部分是今日从家里带过来的,库房里还有不少,孤本有,套书也多,她看了一会儿,吟诗弄月不适合他们,倒不如想想安置的问题。 从前季卿语的书一半放在厢房,一半放在曾祖的书房,倒不是说清鹭院比从前的院子小,相反,还要大上许多,但因为没住过季卿语这样的藏书人,厢房里没那么多书架,根本存不下这么多书,她思索半晌,只能开口问顾青:“不知将军可否把书房借我一半?” 书房自古以来就是各家男主人最私密的地方,外人不得擅入,就如闺阁独属于女子一般,那是独属于男人的私人领域,藏着辛秘。 季卿语不知道顾青会不会介意,毕竟娘也从未进过爹的书房,她细心解释:“妾身平日绝不会擅入,只是看书着实有些多,想借地方放一放……”季卿语说到一半,见顾青皱眉,没再坚持,“实在不行,腾间放书的房间也可以。” 古来书贵,总要寻个仔细的地方妥善保管,随便放着冒犯圣贤,怕是会影响文运,季卿语原是这般想的,但又想起顾家是武将出身,怕是对科举之类的事,不甚讲究。 顾青倒不是不愿借她,只他也刚到这宅子不久,书房在哪……他平素没进过书房,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在哪儿,听她这么客气,不太高兴地接了句:“说什么借不借的。” 季卿语心想果然,却在下一秒又听顾青说:“我平日不用书房,你可以直接把东西全搬进去,我要是急用,寻你借个案头,再借点笔墨。” “……”季卿语就知道不该用寻常人的思维想他。 顾青见她不说话,以为她不愿,读书人矜贵,规矩一大堆,连在书房放个书也要借来借去:“你若不愿借我也罢,我随便寻个桌子舔两口笔墨就是。”顾青把随手拿起来的书放回去,觉得自己在读书这事上也不是一无是处,不会读诗不要紧,典了这么大个宅子,还能少她一个书房吗?他扯开话题,“睡不睡觉?” “睡……” “明日起来你就能见着书房了。”顾青想了想,又说,“不过你得起晚些,起得太早……就得迟一点才能见到书房。” 翌日依旧卯时,季卿语按时起来。进门三日,顾青除了第一晚同她圆了房,这几日倒是没碰她,晚上两人相敬如宾的睡着,季卿语因为酒气染上的心悸消了许多,只她没想到,夜里睡得规矩的人,日日早上醒来都要压着她,明明床榻这么大,却总要睡在她身上,今日难得身上轻飘飘的,倒是让人泛起迷糊来。她闭着眼,伸手往旁边一摸,榻边已经凉了。 梳洗时候,菱角说:“将军在练拳。” 季卿语没再问,先是去了祖母那儿。 再回来,顾青正好靠在院门边等她,整个人看着松松垮垮:“弄好了,带你去看看?” 季卿语跟上顾青的脚步,到了清鹭院的西厢——回廊小院,石板小路,静谧而清幽淡远,院中一棵桂树,窗边一丛竹林,翠色浓郁,与日光成趣。这里倒是采光极好,从南侧支开窗子,又刚好能瞧见顾青平日练拳的空地,视野开阔。 进去一看,屋里不少书、博古架,紫檀架几案发着幽香,南窗有新绿,季卿语想此处应原是薛家书斋,只是架上的书和器什清走了,显得整个屋子有些空荡。 “你看看还缺什么?” 季卿语转了一圈,书架上也不全是空落,还是有一两本的,她走过去,瞧见那是《孙子兵法》和《练兵实纪》,封面很新,但不是全无翻动的痕迹。这是兵书,自然只能是顾青的。 季卿语收回目光,问他:“家中可有紫檀湘妃竹屏?” 房里的东西都清走了,若不是有书架在,看着哪像书房,得重新布置起来才是。 顾青听她说屏风,想着这原是有个屏风的,但他今日来看,觉着碍路,就给清走了。 只他还没来得及应,府里的下人陆陆续续地把季卿语的书搬进来,三五六箱数不清本数,比昨晚那两箱笼多了不知多少,顾青也是这一刻才真真切切感觉到季卿语的书香门第出身不是说出来唬人的,外头说她有才名,也不是附庸风雅,是真的读过很多书。 季卿语看人搬东西,她的书需要分门别类放好,什么类型和什么类型放一块儿,自有讲究。她看得专心,甚至不知顾青什么时候出去的,正对着怎么排书发愁时,就只听外头一声:“让让。” 她回头,见顾青一个人抱着一展大屏风进来了,正是她说的紫檀湘妃竹! 季卿语没觉得惊喜,只觉得心惊,没想到顾青会自己去搬屏风! 平日她见下人搬东西、重物,从没觉得哪里不妥,甚至不会分给目光,但现下见顾青一个人搬着这么大个东西进来,没工夫去想顾青怎么这么大力气,就已经上前伸手要帮。 只她还没靠近,顾青瞧见她葱嫩玉白的手,已经皱了眉,他抬了抬下巴,叫她让开:“站旁边去,待会儿撞着你。” 季卿语额角突突地跳,又怕碍事,连忙让开了,看着顾青三两大步进来,把屏风一放,问了句:“这里可以吧?” 面色不变,气息均匀,甚至连汗都没出,深色薄衫下,高大健硕的身材无处遁形,漂亮的肩背线条用力时绷紧、卸力时舒展,宽肩窄腰,混成一体。 季卿语连忙点头,就见顾青大臂一展,单臂直接把屏风排开了! 顾青站在后边,从上沿露出一个额头,今日没束冠,像镇玉他们一样,束了个高马尾,额前乱着碎发,整个人伏在上头,无端透出点年轻英俊来,他浑不在意地问站在另一边的季卿语:“还想要什么?” 第12章 厮抬厮敬 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傀俄若玉山之将崩①。 季卿语怔愣半晌,撇开头,心神乱了几分,从初见开始,她对顾青样貌的评价就是魁梧有余,而风骨不足,不想一日,对着他,竟也有诗句脱口而出的时候。 她转身去看书案上的文房四宝,答他:“斋中长案一,端砚一,青石笔山一,紫檀笔床一,雕石笔屏一……白瓷笔掭、湘竹笔筒、玉石镇纸、笔洗糊斗,北置珠帘映榻,上置青木花尊,下置红木都承盘,画缸一、博山炉一,秘阁一,古琴一,中置香几,以紫檀云竹几式最佳②。” 季卿语说完一长串,见顾青脸已经黑了,他本就长得凶,一皱眉,格外叫人害怕。 “笔山要青石的,笔屏要雕石的……”顾青记了个七七八八,只觉得他们读书人麻烦,不过是几样文房,就青石白石、红玉紫檀、花里胡哨,“一个够吗?” 季卿语顶着他那张凶脸,心觉诗句什么的,果然是她想多了:“……若有白玉或檀木也可以。” 顾青看着不高兴,嘴上却记下了:“还要什么?” 季卿语说了个尾巴:“悬画一,水墨山水为上。” “还有呢?” 季卿语见下人都被他吓走了,想着他方才搬屏风的事,只好说:“……库房中还有一伏羲琴,是特意从家中带来的。” “旁人带个嫁妆都嫌多,你怎么什么东西都带?像我会短你吃穿用度似的。” 季卿语同他说:“是从小就用的琴,倒也不是名贵,就是那琴侧,有我曾祖的行书刻。” 顾青听她说小时候的事,皱眉一松,嘴上道:“那字刻在什么位置?” “左侧,八字而已。” “……右侧倒是空着。” 季卿语一愣,反应过来他是在开玩笑:“将军也会行书刻?” “不会。”顾青直接道,“你昨日不是嫌我书读得不好吗?实话实说,我字写得也一般。” 这话说得就大大出乎季卿语的意料了,她竟不知他心细如发到了这地步,下意识挪了两步,轻声慢语:“……术业有专攻,将军不过是另一行的状元罢。” 这话一说,如绷弦轻拨,那因得知错过与进士婚约的忧伤,似涟漪泛去。 “挂哪儿?” “东侧。” “正了吗……” “……往左一些。” “现在呢?” …… 两人忙了半日,昏阳淡淡入户,原本空荡的书房一下变得有生气起来,风卷珠帘透着文雅,丝竹斜影入户,恰好落在湘妃竹屏上,隐隐绰绰,教人一时分不清是纹竹还是影竹。 季卿语坐在南窗边擦琴,玉手拨弦,垂眸忧思。 顾青原是来叫她用膳,可甫一进门,便没了话音——他自是知道季卿语是好看的,没揭盖头时便知,想来也没人比他更清楚季卿语有多好看,但他原以为美人在皮,欺霜赛雪,肤如凝脂,玉骨冰肌,今日才恍惚发现,美人在骨,她坐窗前,便让人有清风明月之感,她本就长在诗词琴曲里。 顾青敛眸,一一扫去书架上的书,半晌忽然道:“看来岳父说的话,确实不能尽信。” 季卿语擦琴的手一停,目光斜落新绿上,指腹压住了弦,险些拨出一个响,语气不变:“将军怎么突然这般说?” “岳父说家中二女喜好话本茶楼、沙场将军,性子活泼,调皮捣蛋,满宜州都寻不出第二个比她更难嫁的姑娘。”顾青说着,顿了顿,“但我看你这满堂书架,倒是没有一本江湖诗话。” 文官堂前言,听七分信三分,季卿语倒是不知竟能谎话连篇到这地步,她按着琴弦的手用了力,已经能感觉到疼来:“少时欢喜罢了……年幼喜欢看戏,武戏热闹,扮相帅气,自是好看的,启蒙读书后,又是不同,家中管得严,不年不节的轻易听不得一回,开始还觉得心痒,后来觉得也就那般,说不上喜欢了。” “是吗?”顾青走进来,提起茶壶往季卿语的茶杯里添茶,他倒茶不讲究,手举得高,案上有水珠四溅:“岳父昨日在席上让我帮忙献诗绥王。” 季卿语一惊,连忙抬头看他。 却见顾青正好也在一错不错地盯着她,她甚至能在他漆黑的瞳仁中看到自己一瞬的张皇。 他在疑。 “怎么?” 季卿语错开头:“无事……就是不知父亲怎会突然想献诗绥王。” “文人的酸文假式?” 季卿语摇头:“确实是文人酸文假式,但却不像爹会做的事。” 顾青微微侧了头,语气里带着疑惑:“哦?” 季卿语无奈笑笑,直言:“爹的诗文写得不好。” 顾青因她的笑敛瞳,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她笑,有种清泉解冰的空灵感,他用力抹去杯壁上的茶水。 “不知将军可否借我爹爹的诗文一观。”季卿语语气轻快,“献诗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却关乎两家颜面,我既已嫁到顾家来,也该替将军考虑不是?” “我一个粗野武夫,就是献臭诗,王爷也会谅我目不识丁,不用担心。”顾青这样说着,还是从怀中捏了两张纸笺出来,“这便是岳父新作的诗文。” 季卿语接过打开,刚看第一眼就愣住了,手指泛白,明明说要看诗,目光却是死死地盯住第一句——这哪是父亲的诗文?分明是她的! “岳父对这两首诗文很是满意,刚作出来就想请绥王指点,想来确实写得不错。”顾青似乎没看到她的不对劲,解释了那句“话不能全信”。 为了平祸,四处嫁女,为求汲引,假手诗文,这对诗礼门第来说,何其下作?季卿语原以为父亲只是因为多年有志不骋而走了歧路,却没想到父亲早已和年轻时那个志高青云的傲岸君子判若两人。 季家家风清明,何至于此…… 季卿语不说话,顾青就等着,半晌才听到一句:“不是两首吗?” “是还有一首。”顾青摸了半晌,又拿出一折纸笺,“我虽不懂诗文,但读过之后,也觉得此首甚妙,岳父确实满腹文章。” 顾青的夸奖,季卿语一句也没听到,看完新的那诗,指尖忍不住发颤——这是曾祖绝笔…… 曾祖晚年累病缠身,很早就握不动笔了,很多诗文都是在病榻上,由季卿语代为执笔纪录,而手上这首,几乎是曾祖的绝笔——曾祖在吟出最后一句后便口吐鲜血,没过三日,驾鹤西去。 当时场面慌忙,季卿语甚至没来及收拾,连写最后一句的功夫都没有,只想着撂笔寻人。 等后来想起要替曾祖整理诗集时才发现,这诗不见了。季卿语自觉颇为可惜,可当时年幼,还未开智,读不懂这诗的意思,只知曾祖是在感慨年老体衰,报国无门,等大些,再想品悟,才惊觉那诗怎么也记不全,辗转思忖,到头来只剩那还未来得及添上的尾联…… 如今前言在纸,最后一句却绝不是曾祖所言,狗尾续貂之作,让季卿语如何不痛心?她一闭眼,昨日仿若重现,曾祖倒在病榻、病体憔悴,音容笑貌更是历历在目,季卿语越想越心惊,险些坐不住,就要栽下来! 父亲怎能拿曾祖绝笔,前去求荣!这让曾祖在九泉之下,如何能安! 顾青把茶水放在她面前:“这诗有何不妥?” “……未有不妥。”曾祖的诗文,从来都是上乘,岂会不妥。 “那便确实是好诗文了。”这便是想要回去的意思。 季卿语眼睫慌乱,连忙说:“将军且慢!” 顾青还未见过季卿语情急的模样,两人的手各执着纸笺一边,他要拿,她捏着不放。 便是这时,书房外有脚步声进来,张口就是:“将军,惠山那儿有——” 只还没说完,便一口倒吸凉气,连忙跳了出去。 顾青分毫不动,连着季卿语的手,去看她慌张的脸,比圆房那日还要白。 季卿语心急,忙说:“既是献诗,又是佳文,自是要好好包装一番,如何能干拿着两张笺纸去献,只怕还未送到王爷手里,就被下人轻视,遗落草荐。” “夫人以为如何?” “将军你看,这纸藏在袖中,也皱了,不如妾身重新抄过,装帧一番,再还给将军。” 顾青捏着那纸,感觉到对面的季卿语使了点力气,心里不动声色地打量起来——季云安为了送这诗,不惜开口提季卿语,这在顾青看来,便是小人所为,可见里头决计不只献诗这么简单,今日一试,看季卿语反应不一般,便知里头古怪不小,问题或许还出在诗上。他倒是不计较季云安差使他,但季卿语的反应倒是有趣。 但眼下似乎不是个谈话的好时候,外头急得很,压着声音高声说了句:“将军,惠山有急。” 季卿语也急,怕他说回来再商量,那便是没的商量了。她的手指用了几分力,甚至曲起指尖更靠近了一点,承诺:“等将军回来,便还给将军。” 顾青挑眉:“等我回来?” 季卿语不疑:“等你回来。” 顾青放手了,像是没有方才那一场拉扯,直起身,把季卿语杯里的茶一饮而尽,喝完原是要走,快走到门边,又回头问了句:“等我?” “等你。” 顾青走了,趁着黄昏出的城。 镇玉和闵川的马跟在顾青旁边,一行人一边出城,一边道:“去年黄河水患征调徭役,因地方官吏有人滥用私刑,导致徭兵逃跑,今日有报说,负责那一行伍的亭长怕受责罚也跑了。” “是谁负责?” “宜州府一个曹姓参军,据说这人有些背景,大概是想让亭长给他顶罪。” “什么背景?”顾青勒了马,巡视山脚的动静,一双利目,像是鹰眼。 他自军营出身,最讨厌的就是关系户,这些人来前线,一不拿刀枪二不上战场,可到头来,他们拼死拼活打下的功勋全得落到他们头上,这就是寒门将领不如世家的地方,熬了十年未必能出头。 “据说这人是入赘魏家。”镇玉吃了一口料峭春寒,快快道,“魏,是贵妃娘娘的魏。” 第13章 徭兵为寇 十年前,太子炘失踪,至今下落不明,如今朝堂,最得宠的便是五皇子。 皇爷年事已高,虽从未表露过让五皇子登大位之意,但明眼人都知,将来皇位非五皇子莫属,而五皇子的生母,正是贵妃魏氏。若说如今的南梁,哪方世家最尊贵,便是魏家。 顾青没深问,转而说:“确定那些人都往惠山去了?” 闵川道:“那伙人逃了挺久,想来也知如果被抓住,就是杀头大罪,轻易不敢出现,但近日惠山山脚村落,不少村民反应打杀劫道颇多,村里常有鸡鸭犬丢失。便是今日,村头那口唯一的水井里,泡着一具男尸。” 镇玉翻出自己记事的小本,他看着就不像能打仗的兵,秀气得很,接过话头:“有村民说是醉酒失足,也有人说是被推下去的,但最后才惊觉,这人竟不是村里的,等县令一查才知,这人是逃跑的徭兵。于是就有村民反应,说这人前几日打劫过他……他们通常夜里打劫,天色黝黑还蒙面,想来确实是怕人认出来。” “那便等天黑。”顾青勒住马绳,赤兔马在原地转了个圈,“今夜来了几个弟兄?” “点了十二个。” “埋伏吧。” 夜色西落将沉,东方吐白既明。 季卿语妆罢,前去给祖母请安,还未进门,就听舅娘田氏喧哗—— “阿奶,阿青媳妇刚进门,就派人到您身边看着,只怕是不安好心……” “什么不安好心?不过是看我这老太婆腿脚不便,想着照看一二罢。” 田氏不舒快地撇嘴:“这两日我瞧阿青媳妇,说话都不拿正眼看人,怕不是瞧不起人,觉得我侍奉不好?您给评评理,吃的用的穿的,哪样不是我精挑细选?家里买到好东西,可都是让您第一个挑呢。” “卿语就是性子淡了些,不爱说话,没看不起你,你想多了。” “就是看我不起,我一个外姓的,整日在家管这管那,看着就叫人不快,但您可知道,当初在村里,我田小玉虽然嘴上凶了点,但从未短您吃穿,每年新年还给您裁新衣!我自个儿可是好几年都没扯过一块布……”田氏絮絮叨叨地说着从前做过的好事,像是怕顾阿奶忘了,一遍又一遍地提醒,末了轻声嘀咕,“如今她只是把我从您身边挤开,说不定哪天,就要把我从这个家里赶出去……” “好了!”阿奶撂下淋菜的水壶,“看看你说的都是什么话?赵娘是卿语从娘家要来干杂活的,是我看她清闲,还会种菜,才叫到身边来,我同她一般年纪,刚好能说说话,怎么?难道你想日日来陪我这老太婆种菜聊天吗?” 田氏语噎,倒不知这人竟是顾阿奶亲口叫来的,不过既是来种菜,田氏自然不可能再张口,她这一辈子都不想再下地了,悻悻说:“原来如此……那阿青媳妇还真孝顺。” 听到这儿,季卿语才往里进。 田氏嘴上没再说,但对着季卿语本人,却也没有轻易好颜色,等季卿语请完安,心里嘀咕着这人假模假式的规矩真多,才开口问起别的:“听说卿语前日回门,从娘家带了好些丫鬟下人回来。” 季卿语抿了半口茶:“府里下人少,日常起居不太方便,索性从娘家带了些人回来。”她说着,补了句,“这事,将军也知道。” 田氏听到顾青的名字,没了二话,心道城里的媳妇当真金贵,不过几步路请安的功夫,就得前前后后八个丫鬟伺候。 看如今的松鹤堂,丫鬟比主子还多,平日喝茶,田氏是自己动手倒,可今日季卿语刚坐下,这些琐碎的杂事,瞬间就让下人接了手—— 她要喝茶,还没伸手,茶水已经叫人添满了,她要吃果脯,还没说话,便有人替她剥好了壳,她瞧见季卿语的丫鬟半跪着给顾阿奶垂腿,不由眼热,她来宜州半年,吃穿用度那是要什么有什么,但今日才发觉自己竟是没过过一天好日子! 季卿语放下茶杯:“原只觉得杂事颇多无人干,同娘一提,便派了好些人给我,却不曾想,饶是诺大的清鹭院,也装不下这么多人……过几日,还是先遣一些回去好。” “别忙!”田氏连忙道,笑说,“来来回回多麻烦?如今府里活多,样样都等着人做。” 季卿语好说话得很:“原来如此?那干脆从清鹭院挪些人过去,省得招人,荒废银两,我院里的人都是干活的熟工了,舅爷只管差遣。” 让舅爷差遣,可不就是让她田小玉随意使唤? 田氏想着往后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生活,眉眼都带着笑,连带看季卿语都觉得格外眉清目秀,又瞧季家来的那些个丫鬟,那决计不能是眼高于顶的货儿! 一番打量,心口熨帖,没说两句,便高兴地走了,说是回去同黎阿栓商量如何安置这些下人。 季卿语从松鹤堂回来,卸了笑,眉眼不郁地进了书房。 她重新展开那两首诗——祖父的绝笔,她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叫顾青送去绥王面前,为今之计,只有重写一首。 她这一坐,提笔就近月色入户。 菱书菱角没敢打搅,都知道自家夫人写东西,整日不能一动,谁来都没辙。 她们守在外头,安安静静,直到子时将过,才见里头烛火轻曳。 如今乍暖还寒,夜还冷人,菱角见人出来,先给披上了大氅:“夫人,吃点东西吧?” 季卿语摇摇头,望着西边蟾宫,本是暖月,身形却格外孤寂单薄:“安歇吧。” 挑灯回廊。 厢内烛火已暗,季卿语睡入梦中,觉得这一梦,会梦到曾祖—— 那是个风和景明的清晨,曾祖带着她外出踏青。 宜州境内,鲜有高山,有的不过一些小土坡,但还算景色宜人。 两人便是去爬坡的,一个七旬老头,一个六岁稚童。 “曾祖,今日要爬到山顶吗?” “当然要爬到山顶。” “可曾祖昨日也说要爬到山顶,不过走了一百步,就说累了。” “胡说!分明是你累了,曾祖心疼你,才先说累的。” 季卿语看曾祖吹胡子瞪眼的模样,知道他在嘴硬,但却没戳穿,一脸好说话的模样:“那今日卿语努力,走上个两百步。” “啊呀!你个小姑娘!怎么这么厉害!”曾祖急得搓头发,最后却还不肯输架子,“真是好样的!曾祖今日舍命陪君子,一定陪你上这平云山!” “……多少步了?” “九十步了。” “多少了?” “九十九。” “还没到吗?” “现在才开始第二个一百步。” 一老一幼搀着手,渐渐走进山林中。 那是春日,绿郁层叠,连着芭蕉细叶,遮映两人身影,遥遥看着,一如画中。 泉水流潺,淙淙而下,溪面隐见行人,静影沉璧,浮光跃金,随波漾去,再定睛一看,却是两年后—— 曾祖已经走不动路了,好一些时,能躺在竹榻上同季卿语说话,每当天色不错,他总会说:“该去爬山了。” 季卿语坐在榻边习字,她年岁不算小,脸上却还有奶瞟、一点婴儿肥,明明是精灵可爱的模样,眉眼却透着一股端庄淑直,说话也正经:“曾祖每次都会偷懒。” “谁说我偷懒!”曾祖又急了。 季卿语却丝毫不为所动:“那曾祖快起来,咱们立刻动身。” “去就去。” 话是这般,但曾祖却没站起来,季卿语知他是在嘴硬逗她开心,却不想老头儿忽然侧过身子,伸出两指落在她纸上——指尖模仿走路时的动作,思忖了一会儿:“今日我们要去泰山。” 季卿语支着下巴:“泰山为五岳之首,素有天下第一山之名,是南梁最高的山峰。” “今日我们就要去这最高的山顶。”曾祖话里志得意满,还带着些俏皮,“曾祖和卿语走啊走,走了一百步,路转西桥,看到一条小溪,溪边有两小儿嬉戏。” “他们挽着裤腿在溪里摸鱼,‘哗啦’一声,一小儿握起两拳,说自己在河里摸到了蝌蚪,叫同伴猜猜是在左边还是在右边,猜对了就归他,还说他马上就能拥有第一只属于自己的青蛙。”季卿语说完,伸出两只手,反握举到曾祖面前。 曾祖欢欣鼓舞地笑起来,夹着声音,装作稚童:“我猜是左边。” 季卿语摇摇头,说不对,把手翻过来,打开,就见里头跳出颗饴糖:“蝌蚪没有,只有饴糖一颗。” 曾祖抢过去,皱纹笑得舒展,举着手,剥开糖纸要吃,谁知糖纸还没拆开,便开始咳嗽起来,这一场激烈而汹涌,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般,曾祖推着手,便咳还便说没事,马上就好,可却如何如何都停不下来,直到最后,有血丝星点溅落糖纸。 季卿语慌了神,连忙叫人,可那些人怎么来得这么慢,她提裙就跑,曾祖却抓住了她的手,他掩着口中的血,念着她的小名,就说:“不要怕……不要怕……” 满宜州的大夫都来了,里头站的全是大人,他们神情肃穆,交头低语,说些什么季卿语听不懂的话—— “季大人恐怕时日无多……” “可京城刚传来风声,说皇爷要见他。” “……姑且只能用药吊着了,具体多少时日,我等只能尽力而为,只盼,盼皇爷的船能快些到,好叫季大人能见皇爷最后一面。” 季卿语站在门边,目光远远地不知在看什么,许久才发觉自己右手硌得生疼,低头一看,发现里头也有一块饴糖。 她怔愣半晌,吐了一口浊气,垂下头,一言不发地拆糖纸,再整颗含进嘴里。 浓糖黏稠地搅人口舌,每一次用力咀嚼,都带着鼓膜屏音,渐渐的,声音淡去,只孤单地留下自己。 人海如浪,颠簸汹涌,朝来夕替,熙攘无关……眼底影影绰绰晃过灰暗人影,他们一一经过她面前,无人停驻,她抬头,想追逐什么,最后眼底只剩一老一幼相携的背影,忽然—— “你哭什么?” 季卿语猛地抬头—— 烈马疾驰闯破黑夜,急停的嘶鸣惊破寂静月色。 顾青料理完惠州后事,趁着夜色回了府。 不过一群逃兵和土匪,竟也这么难缠,白白浪费了一日时间,现下怕是已过丑时了。 周遭静悄悄的,不大的风轻轻徐来,吹在顾青身上,卷起他身上浓重的血腥气。他看了眼早已入睡的厢房,叫人提来两大桶水,在院子里洗了澡。 还没进门,衣裳就全脱了,随手从柜里摸出件中衣,胡乱披着,上了榻。 春深还凉,他又刚洗了个冷水澡,身上全是冷的,刚碰到人,怀里便缩了一下。 顾青怕给人吵醒咯,直接用被子把人团了起来,这才重新抱住,也是这时,他才发现季卿语皱着的眉头,和沾了泪光的眼睛。 顾青想她是做了噩梦,直接用两根手指强硬分开她的皱眉,把人抱得紧紧的,就放在怀里,嘀嘀咕咕地说她:“哭什么?” “有什么好哭的。” “没什么好哭的。” “不哭了……” 第14章 他想要了 这日,季卿语刚醒,一股熟悉的重量压在身上,毋用想,就知来源是谁,只她似乎已经开始习惯了——第一日醒来的心悸消失不见,转而化为了一种厚重、饱满的实在感,一如冬日棉被,给人的暖意扎实。 只不过,今日的姿势并不舒服,她被顾青侧折起来,挤搓成小小一只,而后尽数拥在怀里,这是一个不大舒展的姿势,却很亲密,让她能整个人被纳进怀里。 季卿语轻手轻脚地伸了个懒腰,果然,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是酸的,她头疼起来,这个睡法,怎么能成?还是得商量商量,换个姿势。 她独自难受了一会儿,继而又发现顾青睡在里头,自己睡在了外头。 她之所以疑惑,其一是因为,还没睡着时,她睡在里头,顾青睡在外头,其二是好奇顾青是怎么转到里头去的?最后就是,若他习惯睡在里头,为何不直接换个位置? 就在她想得出神时,顾青睡意惺忪,声音还带着几分低哑,沉沉响在耳边,惹得人心头直跳:“醒了?” 随着话音,怀抱松了些,季卿语动了动胳膊,累人得很:“将军何时回来的?” “半夜。”顾青重新闭上眼睛,说话慢吞吞的,“在你哭得像只小花猫的时候。” 季卿语瞬间转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谁像小花猫?” 顾青被她的头发撩得痒痒的,又困得很,整个人有种不上不下的感觉,昨晚睡下到现在,将将过了一个时辰:“不知道,可能是做梦,有流浪猫一直哭,哭个不停,你说她今夜还哭吗?” 他这样的人,居然还会梦到猫吗?季卿语想了会儿,答:“……应当不会。” 顾青下意识手拍了拍她:“为什么?” “将军不是说它是流浪猫吗?想来遇到将军之后,它就不用流浪了……”季卿语说完,又想到顾青凶巴巴的性子,顿时又有些不确定,问,“将军会养它的吧?” 顾青答得很懒散:“不知道,看它乖不乖吧。” “如何才算乖?” “不哭就算乖,不能比二土还能哭。” 季卿语想起那个喜欢“嘿嘿”笑的小孩:“二土很能哭吗?” “不知道,以前他一哭,我就把他丢给镇玉。” 果然是个没耐心的人。 季卿语有一搭没一句地同顾青说着话,想起还要请安,连忙从被窝里出来。 也是起身后才发现,顾青没穿衣裳,好好一件中衣,拿来做了枕巾,盖在枕头上,被两人睡得乱七八糟的。季卿语原想拿走,叫下人拿去洗了,转而却看到裸着上身的顾青的腰——侧腰上留着一道深黑的淤青,长条状,像是被人打了一闷棍,叫人看得触目惊心:“将军受伤了?” 顾青不知是不是睡着了,过了好一会才问:“没有,哪里?” 又说没有,又问哪里:“后腰上。” 顾青闭着眼睛躺了一会儿,想到什么:“应该是挡了一下,都没什么感觉,没事,过几日就好了。” 他说得浑不在意,季卿语却愈发觉得惊心,她从小也是娇养大的,家里哪个哥哥弟弟就是摔了一跤,都得惊动得全府上下到猫犬都知道,三五个大夫聚在一起会诊,花高价买最好的药,饶是季卿语学过几年医术,也见过不少病人,却也鲜少见过这样的外伤:“将军还是擦些药吧,我看这伤不寻常。” “说了没事,过几日就好,我都习惯了。” “我这儿有些药酒,将军不妨试试。” 季卿语觉得他有点懈怠,人有时候就是这样,讳疾忌医,这次侥幸好了,就以为万事大吉,却不知身子就是这样拖垮的,她这般想着,又想起顾青身上几处刀疤,说不定也是疏于照料,才弄成这样,于是没等他拒绝,自行下了榻,过了会儿,重新上来,不知拿来了什么,一打开,满屋散着味道:“擦药了。” 顾青懒散地睁开眼睛,先是看了她一眼,才伸出手。 季卿语往他手心倒了点,刚想叫他化开,就见他飞快地往后一抹,随意擦了两下,漫不经心的程度,以至于还有药汁沿着腰际缓缓流下。 那是一滴棕墨色,颜色比顾青的皮肤还要黑上许多,以至于流动的姿态也格外明显——如倾雨日,坠落荷叶上的水珠不溶于绿意,勉强停留叶心,那些药酒浅浅在顾青的背沟上稍作停留,而后四散开划过肌肉,在周围留下一道又一道不清不浅的痕迹。 季卿语看那药快要流到榻上,于是曲起手指勾了一下,把药舔走。 顾青瞬间睁开了眼睛。 季卿语晓得了他敷衍的程度,看着没上到位置的药,无语凝噎,索性捉住了顾青的手,往下带了带。这几乎是季卿语第一次主动碰顾青,他身上温温热热,抓起来,就能感觉到紧实的肌肉和硬朗宽大的骨架,甚至于上头跳动的青筋都一清二楚:“在这里。” 顾青就跟着在那处抹了抹。 “……”没药了还抹什么? 季卿语小声叹了口气,把药酒倒在手心里,双手搓热,轻轻擦在顾青后腰上。 顾青眼底多了几条红血丝。 他在被窝里埋了许久,身上热得很,当然,季卿语也是热的,但她下床折腾了一番,热意变成了暖意,还带着如早春般的淡淡微凉,光是碰一下,就让人觉得舒服,有种全身毛孔都张开的舒适,却又不止是舒适。 她一贴上来,顾青就觉得痒,像是春日,微风吹过土壤,细砾滚动,连带着土下青芽骚动,争相着破土而出。 季卿语揉得很专心,甚至很专业,掌心软绵绵的,也没什么力道,柔柔地贴在顾青的后腰上,用她自以为很大的力气,去化顾青的瘀伤。 她分明没什么力气,却还是把顾青揉得热了起来,揉得喉间发渴,顾青的喉结被她折磨得上下滚动,如脱水尾鱼,急不可耐地躁动,每一张鳞片都叫嚣着要入海,可她却始终没有就此收手的打算—— 她的手,从他的后腰,慢慢滑到背沟,又从上头往两侧推开,顾青想象到了方才那滴药的走向,眼底似乎能看到它滑过,不在肌肤,就在他的喉咙里,季卿语倒的药酒有些多,又或是她的手太小,涂开的区域渐渐扩大,似是为了化开那药酒,小小的手总是要带到他小腹的边缘,时与不时触碰,柔软与紧实合一。 顾青咬着牙闭起眼,额角青筋跳动。 季卿语还在弄他,逐渐发烫的手心刮过他的腹肌,让顾青忍无可忍地皱眉,控住不住地猛然伸手往下一抓,直接扣住了她的手腕! 太小了…… 没等季卿语惊慌,人就直接被掀倒在了柔软的被褥上。 季卿语吓了一跳,平时沉稳淡定的面容上是少见的慌张,明明张口要问,却被顾青发黑的眼眸吓得喉间一紧:“……怎,怎么了?” 顾青没吭声,沉沉地盯着她,一动不动,喘息绵长而深重,他眼底还隐有血丝,以至于让他起来像饥肠辘辘的凶兽。凶兽猛然发现了藏在风吹草动里的兔子,饿得发昏的眼睛里再看不到其他,只有那只白得诱人的猎物。 季卿语没由来地缩了缩脖子。 就见顾青滚了滚喉咙,半晌,长叹了一声:“……算了。” “嗯?”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顾青伸手挤了下她的脸:“睡不着,逗你玩玩。” “……” 说完这句话,顾青不高兴的神情愈发明显,径直松开她的手腕下榻,走时还不忘催她:“快去请安。” 厢房内渐渐安静下来,季卿语躺在榻上还没缓过劲儿,半晌手臂渐渐移到面上,盖住了眼睛,臂肘把她的整张脸都挡住了,困在方寸之间,甚至还能隐隐闻到顾青在她脸上留下的药香,只一会儿,季卿语的两只耳朵都红了。 呼吸从温热变得烫人的经验季卿语不是没有,洞房那日便是如此,顾青立在她的上头,问她会对她好的,可不可以…… 他在等季卿语的反应,季卿语没有拒绝,春帐情羞就是最好的反应。顾青在她的安静中,兴奋起来,状态明显,她一闭眼,就能感觉到顾青逐渐烫人的呼吸洒在她的脖颈上,一如那日。 “他想要了……”季卿语自己对自己说。 早上耽误了时间,请安就迟了。 到松鹤堂时,田氏已经在了,一见着她,面上就是揶揄的笑,态度也比往日亲和了不少,季卿语一时间以为是昨日下人的事,后来慢慢反应过来她的脸上春风,再看顾祖母,才后知后觉是什么意思,以至于离开时,脸上都是还红的。 季卿语回房里喝了两杯茶,心火才慢慢降下来,想起要去书房时,却发现里头已经有了客人。 季卿语站在门边看了一会儿,想到这人叫镇玉,是二土的哥哥。 书房里,镇玉看得入迷,是听到菱角的咳嗽声,才恍惚出世,匆匆叫人:“夫人。” 季卿语没怪罪他的逾矩,反而问道:“你识字?” 说起这事,镇玉还有些不好意思:“从前家里还好时,供我读了几年书,勉强识得一些字。” 季卿语又问他读过哪几本,镇玉对答如流,虽然读的不多,但每一本都记得清楚,季卿语犹豫了一会儿,才问:“你可是参加过科考?” 镇玉心里一惊,后知后觉能有这么多藏书的果然不是一般人:“小人参加过童试。” “已是童生?” “不才,明和一十三年河北榆林童生。” 这倒让季卿语有些惊讶了,她一方面没想过跟在顾青身边骑马打仗的人,竟还参加过科考,另一方面也感慨造化弄人,河北榆林并不富裕,想来也是个想靠科举搏出路的寒家子,农家供子读书本就不易,却还因为战乱,家破人亡,被卖成奴,漂泊异乡,真真是生逢乱世,命途多舛,若没有遇到顾青,如今还不知是个什么光景。 季卿语没由来地想到顾青梦到流浪花猫的事,他说是那般,季卿语却无端觉得,他一定会把那只花猫捡回家。 季卿语转身在镇玉方才看得入迷的地方停了停,大抵知道他是在看什么书,于是伸手从上头把书拿下来,递到镇玉面前:“喜欢这个?” 镇玉脸上很是惊讶,不知道季卿语怎会知道他在看什么书:“……也不是喜欢,就是没见过这么多书,忍不住多看了一会儿,唐突夫人……之所以看它是因为小时候在夫子家念书时,他总同我们说,若有机会一定要读一读。” 这确实是一本不可多得的好书,但也没有镇玉想象的那么好,季卿语在六岁启蒙时,通过三百千后,就已经把这书熟读成诵了,因此听到镇玉说“有机会读一读”,难免心酸。 “你若想读,这书送给你也无妨。” “这如何使得!”镇玉分明是眼前一亮,却一直摆手。 季卿语睨了他一眼:“这书我读过许多遍,很多内容已经熟读成诵,笔记也不少,每次再读,总会受从前所记影响,已是读不出新花样了,不如借你一读,你若有感,也可写在一旁,我们相互学习。” 一个“借”字让镇玉的慌张消了不少:“夫人抬举,小人若是有感,定不吝笔墨。” 季卿语看他是真心喜欢读书,指着一格书架道:“这里的书我都看过许多遍,也是读不出花样,你若想看,随时可以借走。” 镇玉对着季卿语行了一个大礼,郑重其事地谢她好意。 季卿语知道寒门出身的孩子,对书敬重,对科举敬重,对做官也敬重,便受了他这一礼,让他能看得安心。 镇玉走后,季卿语见书架上缺了一本书,索性上手整理,这一整理,刚好瞧见嫁妆礼单——这嫁妆礼单不寻常,厚重得很,打开一看,里头还夹着两本账册,一册是田契地契收益,另一册则是商铺。 季卿语想起回门那日,季母说到的绸缎铺子和小姨,便坐下开始查起了账。 王氏进门前三年,分红大抵是八千两银子一年,那时初来宜州乍道,生意不好不坏,是直到三年后,流水才变多了,连着五六年都有上万两银子,虽有长有落,但大抵都在一个合适的区间里,直到六年前,钱是一年比一年少,去年也开始有拖欠账目的情况。 难怪王氏会叫季卿语去问,都是一家人,每年的分红是多是少并不会计较太多,但一年少过一年,忽然出现了迟迟不交账的情况,自然叫人生疑。 季卿语将绸缎铺子近二十年的收益全过了遍,心道还是要去铺子里看看。 去铺子,就是要出门,出门,就要找顾青。 菱书菱角问了一圈,最后是在练武场找到姑爷的。 顾青今日练箭,看起来兴致颇高,季卿语过去时,刚好看见顾青将一柄古铜大弓拉了个满圆,下一瞬,箭矢离弦破空,以十足的力度射中了靶心! “二爹厉害!”二土欢呼的声音响起。 紧接着,又见闵川举起大弓,也是拉得圆满,破空一箭,亦是正中靶心,但力道显然没有顾青那么大。 “川哥也厉害!”二土拍完手,小短腿跑出去,将两个苹果放在靶顶上扶稳,“好了,现在是第二关。” 他边说话边站直,又正好是面对着季卿语的方向,自然就看到她了,于是他挥着手高喊起来:“二爹,二娘在外头!” 顾青转身一看,直接就走了出来,见季卿语领着两个丫鬟在等,阵仗倒是挺大:“怎么了?” 季卿语尚未出阁时,每月只有初一、十五可以出门,还得提前同娘打招呼,去哪处,与谁人作伴,需得讲得清楚明白,得了许可,报上出门和回来的时间,才能领牌子。如今进了顾家,规矩比季家少些,但不能当他没规矩,出门这样的大事,还是得说一声。 于是,她一如从前,如实禀告道:“将军,今日妾身想去一趟福安大街的王记绸缎庄。” 顾青想也没想地就“哦”了一声,心里奇怪着不就是上街,还要特意跑来告诉他,他娘从前去村头买豆腐也没有过特意跑来田里跟爹说一声的道理。 他“哦”完,没再说话,惹得两人大眼瞪小眼,以至于顾青脑子里山路十八弯——确实没必要为了块儿豆腐跑到田里,想来只能是:“要我送你?” “……” 第15章 月落参横 顾青抬眸想了一会儿,似是在算时间:“送倒是可以,但你不是说等我回家?” 季卿语读懂了他的言尽意外,也是早有准备,从菱书手中接过匣子,递到他手里。 其实接过手时,季卿语心里还是一些紧张的,毕竟顾青之前看过诗的内容,若他问起,季卿语确定自己答不上来,她握了握匣子,只能赌顾青信她:“浣花笺纸桃花色,好好题诗咏玉钩①。古之习字讲究,麻纸写字、磁青抄经、洒金封书、薛涛作诗……虽是澄心堂纸最贵,但文人矜持,求雅不求贵,妾身用薛涛笺重新抄录了一遍,又用桂匣封箱,已是礼节周全,还望将军辗转人手时,注意不要沾水。” 顾青接过,将木匣在手上轻轻拍了拍,慢吞吞地没说话,季卿语的眼神跟着顾青的手一上一下,他明明没做什么,却轻易抓住了她的心跳。 要拆开来看吗?应该不会,可对顾青这个人,谁又能说得准? 季卿语的眼神小心又直勾,半晌,听顾青说了声:“好。” 季卿语松了一口气。 这便是不看了。 顾青往后把古铜大弓抛给闵川,走在她身边:“去绸缎庄作甚?” 他个子高,靠得近了,季卿语就得仰头看他,索性抬到一半就算了:“娘给我留了间绸缎铺子做嫁妆,那铺子近年流水变动得厉害,妾身想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顾青了然,难怪特意跑来告诉他,原来是去要账的,那确实得男人来。 套了马车,季卿语和顾青一道出了门,这还是他们第一次一起出门,今日顾青没骑马,而是同她一起坐在了马车里,季卿语又一次感受到了他的高大和健硕。 顾青个头太高,坐在马车里,直接把车厢衬得矮了许多,他骨架又大,一坐下,三分之二的位置全让他一个人占了,季卿语见顾青坐下后,总恍惚有种自己被他挤到角落里欺负的感觉。 好在这种感觉持续得并不久,两人很快到了福安大街。 季卿语下车前戴上帷帽,她的头小,帷帽总不合适,系带的时候总要跑,于是,菱角帮季卿语系带时候,顾青单手在后头帮她扶住了帽檐。 季卿语戴好后,单手挽起一边帷幔,看顾青:“将军今日忙吗?” 顾青站在后头,看她这模样,有种不一样的好看,跟他说话时,眼睛比平时灵动乖巧:“……不忙。” “那将军在此处等我?”顾青没骑马,两人坐了一辆马车来,谁走了,另一个人都不知该怎么回去,季卿语保证说,“我去去就回,不会让将军等太久。” 要账的事,哪有快的? 顾青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戴了帷帽,整个人看起来不真切,有种影影绰绰的好看:“不用。” 季卿语也不勉强:“那将军先……” “陪你一起。” 季卿语张了张口,又闭上:“应当只是谈一些事情。” 要账的事,哪有斯文的?顾青看她细胳膊细腿的模样,又看她那两个丫鬟柔柔弱弱,眉头就皱了起来。 季卿语没敢再推脱,和顾青进了绸缎庄。 快过申时,正是茶余饭后,街市最热闹时,王记绸缎庄自然络绎非凡,不止商铺,就连外头的小摊子迎来送往不知多少商客,可见生意不差。 店小二原在向一妙龄女子鬻卖布匹,这会儿眼尾金光瞧见位身段玲珑有致的夫人往里进,连忙上前,张口就要献殷勤,孰料还未靠近,就被个高头大马的汉子挡住了去路。 他下意识“哎”了声,一恍惚,夫人的半片衣角都瞧不见了。他后知后觉这汉子和那夫人是一起的,心奇,如今的武夫都这般贴心?护起自家主子来贴身不让……不过他这么贴心,家里那位老爷可知道? 季卿语随手捡了块料子看,她好像惯喜欢青绿颜色,看了几块料子都大同小异,顾青却随手拿了匹大红:“这个不好看吗?” “太艳。” 顾青换了块妃色,季卿语又说太俗。 大红大紫往眼底转了一圈,季卿语一块满意的都没有。 顾青比来比去,没看出这些颜色有什么讲究,但也慢慢想起,季卿语好像只有刚进门那两日,身上穿过艳色——成亲那日是大红色,衬得她肤白似雪,眉眼惊艳;敬茶那日是玉红,衬得她玉润娇滴、鲜妍明媚,只那两日后,回门开始,季卿语就常穿淡色。虽没有大红大紫的惊艳淋漓,但好像青绿白蓝更衬她,那些颜色穿在她身上,仿若浑然一体,举手投足间,像是流淌着清澈的写意。 “我觉得这颜色好看。”顾青道。 季卿语睨了一眼他手上的料子——金色、上头有莲花雀纹,牡丹紧簇,华丽非常,季卿语额角突突地跳:“……妾身觉得不甚好看。” “那什么好看?” “淡雅端庄。” “沾灰的麻布袋子,有什么好看的?”顾青说她拿的食白料子像黑灰。 “……” 季卿语哑然,拿着料子往身上一比:“当真不好看?” 顾青看去,就见她隔着帷帽里那双又淡又轻的眼睛,她人好看的,穿什么不好看,由着她了:“好看得很,包起来。” 两人挑好料子,身后便有热闹传来—— “刘公子来了!” “刘公子许久不来光顾小店,今日一来,真真是蓬荜生辉!” 四五道高声欢迎,直接把铺子里半成的店小二都吸引了过去,就连方才还在偷看季卿语的那人都散了心思。 人群中央,纨绔模样的公子哥儿嚷着:“小爷我确实许久不来了。”刘公子拖着难听的音调,像是喝醉了,“来,给我们思烟挑几身好料子,你那几身衣裳,爷都看吐了,什么破布!” 思烟软绵绵地靠在刘公子怀里,玉骨柔撩过刘公子下颚,声音媚丝丝的:“刘公子挑什么,思烟都喜欢,就穿给刘公子一个人看……” “宝贝,话可是你说的……” 她一声软腔,撩得在场的人半边身子都酥了,靠她最近的刘公子更是反应非常,从脸红到了脖颈,握着人的手已经不老实了,眼底都是红的。“放心,只要你跟了我,莫说风月楼,就是整个宜州,都没人敢越过你的名头!” 有些耳根子软又没经验的小二顿时愣在原地,红了耳朵,鼻尖都是热的,幸是管事的暗戳戳给了他们一脚,他们才如梦方醒,连忙把铺子里最好的料子找过来。 这一找,就想要顾青手里的金丝料。 小二原被思烟那一声媚嗓撩得找不着北,面色红润,可看到顾青,整个人霎时从头凉到了脚——高个儿硬朗还有断眉,忽然抬眼见着,着实吓人! 小二咽了咽口水,结结巴巴的:“……老、老爷,这料子,您看您要吗?” “当然要。”顾青想也不想,谁知话还没说完,季卿语就在旁边打断他:“不要。” 顾青瞬间睨她。 季卿语知道男人都好面子,不该当着外人的面插他的话,忙缓着声音商量:“……不喜欢金色,想要这个。”季卿语展了匹白鹤纹玉蓝缎到他面前,是宜州文人惯喜欢的样式。 顾青没工夫看料子,下意识扯了耳朵,季卿语平时说话,听起来清清冷冷,这会儿倒是软乎……不只是软乎,简直腻人得很!有点洞房那时的意思,顾青看都没看,粗里粗气:“包起来!” 小二松了一口气,从顾青手中拿走那批金丝料,谁知刚献过去,管事忽然说:“一点料子,不成敬意,刘公子您看是在店里做成衣裳,还是直接送到府上?” “思烟觉得呢?” “思烟的事,当然是全凭公子做主。” 刘公子被哄得高兴,大手一挥:“记账上,小爷我给你找最好的裁缝!” 管事又说:“哪用公子花钱,这料子,就当我们铺子送的!今日就送到您府上!” 季卿语一听这话,站在顾青身后,分了点眼神给这男子,酒气熏天,站没站相,坐没坐姿,却是熟人——都指挥使司断事堂正六品断事,刘琨。 “思烟谢过公子。” 刘琨得了美人香吻,眼睛都不会动了,勾着人的下巴,搂着往外走:“这算什么?小爷还有更好的,想不想要?” “讨厌……”思烟被他逗得双颊染红,更显魅色无双,附耳道,“思烟自然是想的……” 艳色如风散去,留下捧着料子站在堂中的小二们面面相觑,半晌,其中一人开口:“掌柜,这些料子怎么办?” “怎么办?当然是送到刘府去!”掌柜说着,把手上金丝料一抛,料子沿着台面滚了滚,刚好滚到季卿语面前—— “就这么白送?” “不然如何?回头刘公子问起来,梁子就结下了!” “可刘公子这月已是第三回 来了,每回来,带的人都不一样,送的还都是好料……” “这是你该管的吗?这么多话,赶紧将料子送去!” 他们那边吵得凶,季卿语的手却忽然往料子上压了压,轻声慢语道:“我看今日,掌柜这料子,怕是送不到刘府去了。” 掌柜心里气着,猛然听到人说话,看都没看,见个女声,张嘴就道:“哪来的妇道人家,竟还管起别家生意来——” 只他还没说完,就见一个茶杯劈头砸来!擦耳而过,撞在后墙之上发出巨响,震得人头皮发麻! 铺子里瞬间静了下来,只余方才那清冽一响,余音绕耳—— “别家?”季卿语隔着帷帽,声音清冷如菊,人却往顾青身前走了一步,挡在他面前,“若是你家掌柜在,这一声别家却是千万叫不出来的。” 掌柜吓得双腿发软,还沉浸在方才差点被砸的惊吓中,现下听到季卿语的声音,慌忙转过头去,可季卿语他是没见过。 也是这时,她身边的小丫鬟开了口:“我家夫人是王掌柜的侄女,这绸缎庄我家夫人也算半个东家,万掌柜好大的胆子,竟敢说跟东主这么说话!” 万掌柜搀扶着柜案的手一抖,连忙看过去,王掌柜的侄女他是知道的呀,满宜州都寻不出第二个比季卿语还出名的人了,他忍着腿软,连忙绕出来相迎,讨好着开口:“原是表小姐光临,小人有眼不识泰山,您赶紧里头请!” 季卿语被人请上了二楼,顾青原想跟上去,谁知闵川的马匆匆到了门外,一看便是急事,没等顾青开口,季卿语冲他点了点头,独上二楼。 顾青也料那掌柜知道季卿语家里有男人撑腰,不敢乱来,颔了首,他也不走远。 二楼隔间。 万掌柜斟好了茶,是上好的碧螺春,刚沏出来,香飘满屋。 菱角把账册放在案前,季卿语没看,也没翻,抿了一口茶,眼眸低低的,她分明轻声慢语,却叫人隐隐心慌:“我当是铺子流水越分越少,原是全作了人情。” 万掌柜汗颜:“哪里的事,这是第一回 ,第一回!” “是吗?我瞧掌柜们熟练得很,刘公子一来,各个争相上前,恨不得家底都掏出来,如何看不出第一回 的模样……但我也不会冤枉掌柜,索性今日有时间,不如我们对对账?”季卿语说着,放了茶杯,“想来万掌柜既然敢开这个口,私做人情的事定是没有的,不然银两丢了,还得自掏腰包补上,如此费力不讨好,万掌柜这么聪明的人,千万是不会做的……毕竟掌柜也知,贪银可是杖责五十的大罪。” 万掌柜被季卿语一句话威胁了三回,冷汗直下,只能开口:“表小姐,这种大事,我们如何敢私做主张啊!全系王掌柜安排!” 季卿语端正了神色:“小姨为何要你们讨好刘家?” “这我哪知道?这都是东主私事,我们就是给人干活的……”万掌柜解释了一番,见季卿语不说话,心里跟打鼓似的,不知为何,明明看不清她,心里却格外害怕,难不成是因为方才那个说都没说,就砸他的茶杯…… 万掌柜咽了咽口水:“……老奴也是猜的,前几年,福安大街开了间新铺子,也是卖绸缎的,叫邹家布行,料子虽不如我们,但价格低,弄得不少客人都往他们那儿跑,东主去找邹掌柜理论,谁知第二日,官府就找上门了,说我们铺子借着卖绸缎走私盐……” 邹家布行背后,竟是有官府支持? “私盐没查出来,却在布坊里搜出了三只死猫,指定是那些官兵收了银两,陷害我们!”万掌柜说得义愤填膺,“那事闹得沸沸扬扬,街坊邻居都说我们不祥,不敢穿我们的衣裳……东主明知他们搞鬼,但碍于官府势力,只能作罢。眼看生意要做不下去了,无奈之下,东主只能给官府送礼,巴结官员……方才那思烟姑娘,就是东主的朋友……” 思烟可是宜州最出名的技子之一,这人琴棋书画一绝,宜州不少文人都以自己的诗作被她传唱为荣。思烟是王算娘的朋友,想来,王算娘和风月楼都有交易,只怕是借风月楼和文人官商往来密切,撺掇他们来买布,光顾的达官显贵多了,邹家便不敢轻易下手。 难怪这些年的流水越来越少…… 王算娘初来宜州做生意,本就不易,原以为季家能帮衬一二,奈何季父看不上商贾,根本不会帮忙,王算娘负责经营生意,每年平白给季家送这么多钱,到头来还落得个低贱名声。这些年这么难,王算娘都没找过季家,想来也是心灰意冷。 季卿语暗暗叹了口气,出钱将要送给刘琨的料子买下来:“你们将料子送到刘府去,只下回莫要再随意做人情了,总归不是长久之计。” 都说商人重利轻别离,可谁又知人间情薄是官家,人情不是银子能送出来的…… 季卿语从绸缎庄出来,就见顾青站在马车边,已经带了刀,一副急着要走的模样。见她过来,飞快道:“官府有事,我得去一趟。” 季卿语一惊,离闵川来报,怕是过去半个时辰了:“那将军快去忙。” 顾青“嗯”了声,抬手敲了下她的帷帽边缘,他许是斟酌了力气的,但手劲儿大这事儿,不是一朝一夕能改掉的,这么一敲,直接把季卿语的帷帽敲歪了,她带子系得不紧,眼看要往前头掉。 季卿语连忙抬手去扶,就听顾青说:“自己回家。” 第16章 自报家门 宜州府官衙。 闵川和镇玉跟在顾青身后,快快进了衙门。只他们刚进大门,官府胥吏着急忙慌地迎出来:“将军可算来了!将军真乃神人!我们官府抓了几个月都没抓到的人,一下子就让您给抓着了!小的听人说起昨日,将军简直关张在世,神通无常!奈何他魑魅魍魉也得现原形!” 顾青听他打官腔难受得很,直接喝了一句:“有屁快放!” 那胥吏不过是官府里的办理文书的小官,被他这么一喝,腿都抖了,结结巴巴:“那几个逃兵,招、招了!” “招什么了?” 吏胥四处张望起来,半晌才小声说:“说他们之所以逃跑是被人逼迫……” 踢一脚蹦一句,顾青真是耐心有限,觉得这人说话费劲,跟季卿语吃饭似的:“谁?” 胥吏装模做样,吐了个名字:“曹嶙,曹参军。” 顾青皱起粗眉:“带路。” 曹嶙,曹祟雨,魏家大小姐的夫婿,听说还是个赘婿。 此人出身宜州文平县,还是个秀才,但多年仕途未有精进,也就勉强不算白身。 但不知怎的,一年前,魏大小姐魏子云同魏夫人回乡省亲,认识了这个曹祟雨——曹祟雨一副秀才模样,也是清俊潇洒,没多久,就和魏子云有了私情。不仅如此,此人不知什么手段,竟也能让魏夫人交手称赞。 原碍于这人身份太低,魏夫人有些不大乐意,但又舍不得这么算了,就把他引荐给了魏硕。再后来,曹祟雨得了魏硕青眼,连带着愿意上门入赘,这才进了魏家的门。 镇玉有些好奇:“秀才出身,却做了上门女婿,家中没有怨言吗?” 一个县里能有多少读书人?秀才这样的更是凤毛麟角,再不济,每年在乡里开个私塾,也能挣不少钱。 闵川答他:“曹嶙乃曹父原配所出,如今他家继母当道,待他不算好,此人心气颇高,考了十多年又没考上,父亲不喜,想来是气不过,索性与家里断了来往。” 几句话的功夫,到了牢房外,宜州府的牢舍十分低矮,常人需弯腰才能入内,窗子只有镇玉他们齐腰高,顾青这种大块头,就是进门,也得花一阵功夫。他单手撑着门顶往里进,就见灯火不明,昏暗光薄,幸是他目力极佳,才能瞧真切。 里头刚好有人在说话—— “依南梁律法,乏徭可是死罪!你们这群刁民,还有什么好辩驳的!” “冤枉啊青天大人!草民都是有苦衷的!” “那曹嶙心肠歹毒,侵吞田粮不成,就对我们暗下毒手!我这条腿就是让他给打废的!大人,您看看我这帮兄弟们!饿的饿,伤的伤,死的死,别人服役还能吃饭歇息,独独我们文平县出来的,没日没夜干活,稍有拖拉,轻则鞭打!动则剜肉!” “什么曹嶙?刁民岂敢胡乱攀咬!你们可知曹参军是谁!”狱卒大喝道,“况且谁知道你们嘴里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你们跑了大半年,身上的伤谁知道是什么时候弄的?再敢信口胡来,鞭子伺候!” “你们这分明是官官相护!就是想要我们的命!这天底下哪还有王法!” “王法?你敢跟我说王法!进了牢房,我就是王法!”这人说着话,扬手就是要给那人一鞭子—— 谁知还没来得及挥下去,右手骤然就被人往后一折,生生掰脱臼了! 那人痛呼长声,转头去骂,可话刚到嘴边,看清来人,大惊失色:“将军!” 原本坐在一旁吃茶看戏的县令瞬间慌了神,茶杯直接掉到地上,衣摆沾着茶渍顾不上擦,迎上前来,连连告罪:“将军大驾光临,下官有失远迎。” 顾青把随身佩刀朝他面上一扔,那知县慌得连忙抱住,原以为和衙里的长剑差不多重,谁知刚一接过,人险些往前栽了个大跟头!堪堪站稳时,就见顾青已经坐在了他的位置上。知县看着怀里的长刀咽了咽口水,就听顾青道:“我抓的人,自是要我亲自来审。” 豆大的汗瞬间就滴下来了,县令忙叫人把方才那狱卒带走,又叫人端来好茶。还没来得及说奉承话,就见顾青吃了一口茶,又吐了一口,茶渍溅在他鞋面上,茶杯“哐啷”一声,根本没给他说话的机会:“侵吞田粮什么意思,说清楚。” 跪下下头的那几个徭兵,认出了这人是昨日的那个阎王,气势瞬间消了大半,支支吾吾不敢出声,这会儿听他问起旧事,也是面面相觑,过了半晌,有个胆子大些的磕磕巴巴开口:“我们文平县的,几乎都是曹家的佃农,连年天旱,去年好不容易下了雨,却又来了山洪,地小了,收成几乎没有,可要收的地租却不少,家里吃不上饭,孩子都饿死了,我们只能去跟地主买粮,可地主说粮食不卖,只能拿地来换,我们哪有什么地,剩的除了盖房子的宅基地,还能有什么?曹家这是逼我们家破人亡!” 他说得正义凌然,谁知顾青分毫不动,他僵持了一会儿,只得说了实话:“……我们气不过,就和曹家的人打了起来,但打到最后,也没挣出个好歹,只能灰溜溜地回去。回去之后,我们几户商量着,交了赋税,地里粮食也没多少了,捡了些留着家里吃,剩下的,索性放火烧了……” 镇玉径直倒吸了口冷气,他也是农家出身,自然懂得粮食是百姓的命根子,就这么放火给烧了,怎么不叫人生气。 顾青寒声道:“继续。” “曹家派曹嶙来收租金和粮食,我们不肯,就放火烧地,想要把他们吓走……” 忽然,旁边有人小声说了句:“听说那日,还死了个小孩……” 顾青眉头一紧:“什么小孩?” “好、好像是曹家的小公子,具体的,小的也不清楚,不过,这可跟我们没关系!”那人说着,连忙摆手,“我们就放火吓吓他们,杀人决计是没有的,而且我们见那些人走了,就连忙把火熄了,自己种的粮食,还是得自己心疼……” 顾青的手指在桌案上敲得起起落落:“所以你们的意思是,曹嶙在地的事上吃了亏,于是借着监督徭役的功夫,欺辱你们?” “大人,徭役确实苦,可若非忍无可忍,谁又敢犯这杀头大罪!” “还请大人明鉴!” “请大人明鉴!” - 季卿语一觉醒来,顾青也没回来,想来昨日匆匆,确是有急事。 她如常去给祖母请安,看到田氏已经在了,也是难得早起还一副面色红润的模样,看到她进来,还招呼她坐。 “大户人家出来的,就是不一样,下人称心如意得很,不用我张口,自己就懂找活干。” 季卿语看了眼站在田氏身前身后伺候的人,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舅娘管教得好罢。” 进门几日,这还是田氏第一次从季卿语嘴里听到恭维她的话,顿时满面春色:“大家的功劳,哪就能算在我一人身上。” “舅娘不必过谦。” 祖母问起顾青回来没有。 季卿语说:“将军一夜没回来。” “不知什么事,这么忙,原以为成了亲能好些,会着家,但还是改不了说走就走的习惯。” 想来从前一别十年,在顾阿奶心里烙下了疙瘩,季卿语看老人愁容,心中不忍,忙宽她的心:“祖母在哪,哪便是将军的家,将军总会回来的,而且将军昨日走时,也只是说去官府,若真要出远门,一定会回来同祖母商量。” “你呀,莫劝我这老太婆咯,我还不知道他?等以后,你就晓得了。” 季卿语听了这话,目色一晃,还没来得及想清楚,就听外头下人通传,说是季卿语的小姨上门拜访。 季卿语一愣,田氏和祖母也是好奇——娘家亲戚上门在他们这种人家里,可不是什么好事,多是来打秋风的,可季卿语同他们到底出身不同,不知这书香门第的娘家人,是个什么模样…… 坐在一旁的黎娥开了口:“不若请进来,让祖母也见一见,如今都是亲戚,哪有什么见外不见外的?” 季卿语浅浅扫了黎娥一眼,心里却在想别的,她这个小姨几乎可以说是十多年没见,也从没见她去过季家,可昨日她不过去了一趟绸缎庄,今日她便得到消息找上门来,想来确实到了艰难处,想找人帮忙了。 可季卿语如何帮她?只能求顾青。 但,顾青不在,只有祖母和田氏,她与王算娘不熟识,也不知她会说出什么话来。 祖母看季卿语不说话,猜她为难,索性先开了口:“请进来吧。” 四个人坐在正厅里,没一会儿,瞧见月洞门处出现一个湖蓝夹红牡丹直裾的妇人,鬓边一枝珠翠步摇,耳中双明珠,妆容浓丽,一双眼睛甚是明亮,许是没想到顾家这置景,一转身就能看见人,这会儿干练的面容上,闪过一丝精明,仅仅一瞬之间,又成了恰到好处的微笑,热络有余,分寸不足。 这便是商贾。 “小姨。”季卿语起身叫人。 “卿语都已经长这么大了,上次见你,连小姨的腰都不到,转眼都嫁人了,还嫁了个这么好的婆家。”王算娘把季卿语看了又看,继而上前,让丫鬟把手上的礼放在顾阿奶面前,又自顾自坐下,一点不见外地拉着顾阿奶说话,“顾祖母看着真真是精神矍铄,完全看不出年纪,瞧着跟我倒像是一般岁数。” 顾祖母掩嘴笑起来,许是没见过这样的人:“你这丫头,怎还说些玩笑话,逗我老太婆吧。” “哪是玩笑话?我王算娘说话,句句真金白银,依我看啊,就是平安村的风水养人,才能出阿奶这样朱颜鹤发,顾将军这样英勇无敌的人来。”王算娘把礼盒打开,取出个玉镯子直接戴在顾阿奶手上,转眼又开了个匣子,递到顾阿奶眼底,“阿奶看,这可是上等的千年人参,我可是花了好大功夫,专程请人从京城带来的,就是为了给咱们阿奶补补身子。” 这话未免太假了些,宜州到京城,少说也有三日路程,季卿语昨日才去绸缎庄,这王算娘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不可能这么快,从京城买来人参。季卿语不说话,喝了一口茶。 顾阿奶看了眼手上的镯子,先脱了下来:“真真是太客气了,到家里来坐一坐,不用带这么多礼,都是一家人,见外了不是……卿语小姨是吧,你们看着眉毛真像。” “卿语像她娘,自然跟我也像点。”王算娘嘻嘻笑起来,也不急,“不知这位是?” 田氏心头还突突地跳,心里觉得这人也太阔气了些,就她拿来的这镯子,田氏之前在金玉铺子里瞧过,贵得吓死人,她老娘要是知道她买这么贵的镯子,棺材板都盖不住:“我是阿青舅娘。” “舅娘啊……”王算娘这一声,可谓百转千回,意味深长。 田氏让她念得不舒服,直言道:“阿青年纪轻轻就从军了,他家里又没个帮衬,索性把阿奶托到我家照顾,顾青也是个好孩子,飞黄腾达了也是不忘恩,还把我们一家接到身边,让我们也享两天清福。” 王算娘咧开嘴一笑,倒是有些温温柔柔,善解人意的意思:“原来如此。” 这话一说,田氏的脸彻底黑了,一副觉得他们是来占便宜的语气,谁知她还没来得及说话,王算娘又重新摸上了顾阿奶的手,一副不把他们这些外人放在眼里的模样:“顾家当真是家风纯良,此举有情有义,算娘佩服。”王算娘顺着顾阿奶的手,瞧她那衣裳料子,露出惊讶神色,“阿奶,您怎穿这样的料子?” 顾阿奶不明所以,周身看了看:“怎么了?” “这料子,就是宜州城一般家境的贵妇人都不会穿的,这料子看着华丽,但里头掺了麻,城里太太都嫌不够金贵,掉价,平日里,也就是一些普通人家的老夫人才会买回去,但也是偶尔穿一穿,图个颜色吉利。” 顾阿奶倒是觉得无妨,却好奇:“你怎么这般懂?” “我就是干这个的!”王算娘道。 季卿语在这句话里,抬头看了她一眼,顾阿奶惊讶:“原来卿语的小姨是做生意的?”季卿语捏着的手一紧,却又在下一瞬,松了口气,顾阿奶叹说,“做生意好啊,能挣钱……但也辛苦。” “做什么不辛苦?我们这些做生意的,都是靠官老爷赏饭吃。” 果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季卿语没想到小姨竟会这么直接,她端起茶杯时,先瞧了王算娘一眼,这回两人的目光倒是对上了——短短一触,像是什么都没说,又像是什么都说了。 顾阿奶:“你好好做你的生意,不要怕,老天爷自会关照你。” 王算娘叹了口气:“害,怕的不是我不好好做生意,阿奶你是不知道,有时候人吧,在路上走着,也有被马车撞的风险不是?” 季卿语又看了她一眼。 “那你们做生意确实不容易。” 王算娘笑起来:“赶明儿,我叫铺子里送些好料子过来,可不能让咱们阿奶再穿这么差的料子,让人听去,可要说我王算娘不孝顺了,有这么大一个绸缎庄子,还叫家里阿奶穿成这样?” 你一言,我一语,王算娘到底是做生意的,能说会道,简直让田氏插句话的机会都没有,王算娘细细讲着料子的事还夹着自己的生意经,动不动就杀个回马枪,把田氏说得面如菜色。 在座的谁不知是她在照顾顾阿奶起居,这几乎是指着他鼻子在骂!而且她方才还自报家门说了顾青把顾阿奶交给她照顾的事——这王算娘真是个坏胚!竟当着她的面,指名道姓地骂她! 田氏如坐针毡,直到季卿语送王算娘出门,她瞬间坐不住,暗着一张脸出了松鹤堂,快走了几步,又气冲冲地回头吩咐黎娥:“你赶紧到你表哥面前走动走动,打探他是个什么态度……”田氏暗暗觉得季卿语好像没做什么,但又处处拿捏住了她。 黎娥今日瞧见那王算娘也是个明丽精干的模样,这会儿嫌弃田氏得不行,只觉得明明是一样的性子,为何王算娘处事圆滑,田氏却总要气急败坏,如此上不得台面,她心情不美,满不高兴怼了句:“表哥还没回来呢。” 顾青确实没回来,几乎是审了一夜,从曹家曹嶙、曹家小公子,到乏徭和亭长的下落,勉强还算有些眉目。 这会儿他起身,伸了个懒腰,看到昨日那只喝了一口的茶,拿起来又喝了一口,真难喝,跟季卿语的那杯差不多难喝。 一旁抱刀的知县也没敢睡,这会儿见顾青杯子空了,忙上来添茶:“大人,这是最贵的明前龙井。” “贵还这么难喝?” 知县笑不出来,生怕再多讲一句,顾青要算昨日“王法”的账。 顾青倒是没工夫算他这账,他喝起这茶,就想着季卿语喜欢喝茶,想着这人吧,晚上哭得厉害。于是,他站了一会儿,把茶喝完,抬腿自己走了。 后头抱刀的知县见状,松了一口气,真是好容易才把这瘟神送走。 出了府衙,顾青的马走在街市上,原是要回家的,这会儿路过一个茶行,下马,径直往里头去。 里头倒是没多少人,许是因为早亦或是别的什么。 他一进来,便有掌柜仰着脖子招呼他:“……这位大,大人,要点什么?” “明前龙井。” “要几两?” “先来三斤。” 第17章 珠玉在怀 正春时节,晴和日明,万花争奇斗艳,园苑馥郁芬芳。 季卿语原是要送王算娘,但两人都有话说,索性在园中小坐。 “还记得上次见你,你才十岁,外祖母不在,你坐在石凳上握着杵臼捣药,见到我就脆生生地叫小姨,给我倒茶喝,还叫我吃茶饼。”王算娘闻着茶味,声音有些隽永,“那时你粉糯糯的,整个人像颗水蜜桃,甜得可人……不像现在,像枝青莲花,端着架子,一点不亲人。” 季卿语对这样的比喻也颇有些无可奈何,把茶点递到王算娘面前:“那时卿语年纪尚小,稚童心性,如今嫁作人妇,总不能还是从前的性子。” “你也不必唬我了,你娘从前性子多好?嫁人之后,整颗心都是别人家的……当初你刚到外祖母那儿,整日愁眉不展,小小年纪就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若不是外祖母和我天天变着法逗你开心,你怕是如今都不会笑。”王算娘说着,忽然长叹了一声,“原以为你回去后能过得好些,谁知还是长成了如今这模样。” 当年曾祖去后,季卿语跟着大病一场,是王氏坚持,才将季卿语送去了云阳外祖家休养,据说当时也是命悬一线。 王算娘说着话,收了她那一身商贾模样的精明能干,变作了认真:“你跟你娘一条心,但小姨也不是穷亲戚,若非万不得已,不会轻易登你的门。” 季卿语也答:“卿语虽年纪小,但大抵懂得小姨的脾性,不到艰难处,不会这么着急找上门。” 王算娘索性直言了:“去年的流水是没分,但我王算娘自认不欠你们,大姐嫁到宜州,爹就让我也到宜州来,大姐在季家做她的贵夫人,我王算娘一个人在外头做营生,辛辛苦苦挣来的钱,还得分你们一半,这就罢,如今生意不好做,能在福安大街上赁铺子做生意的,背后都有官府撑腰,独我王算娘!我那好好的夫郎,见我生意焦头烂额,弃了科考不顾,也干起了商贾……我在宜州,明明可以有靠山,可靠山却避我如蛇蝎。” 这番话不可谓不犀利,也不可谓不尖锐,几乎是指着季家的脊梁骨在骂白眼狼,但每一句,都是事实,季卿语只能听着。 王算娘像是终于找到机会一吐这些年的不快,语气愈发急切:“我不怨你娘,你们季家清高,不喜同商贾来往,手里拿着我们商贾辛辛苦苦挣来的钱去打点,可你要知道,当初上门孜孜求娶的,可是你爹和你祖父!” “小姨!”季卿语眉头一紧,厉声喝道。 纵使如今她知道了父亲的千般万般不好,但还是做不到任人当着她面,指名道姓□□而泰然处之,她原以为自己嫉恶如仇,黑白分明,到头来,自己早已是中间人…… “……行,我不说了。”王算娘舒了一口气,语气跟着缓了下来,只有胸口的起伏,暴露出方才那一场指责不是梦一场,“昨日你到绸缎庄来,花钱买刘琨的料子,这刘琨不是一般人,我想你也知道。” 刘琨一个都指挥使司断事堂正六品断事不算要紧,但其父是正三品都指挥佥事刘勐,其母是平阳郡主,身份尊贵,便是宜州名声最盛的江魏两家对上,也得客气。 “刘家身份显赫,不知小姨想求他帮什么?”季卿语不解,若只是照顾生意,万不到要攀附刘家的地步。 谁知王算娘竟道:“我想把儿子送去军营。” 季卿语心神剧荡,是啊!王算娘是商人,姨父也从了商,科举这条路基本断了,如今生意不好做,王算娘这些年吃尽了被人看不起的苦,想找出路,最好的法子就是送儿子去从军。 从军,与其找刘勐,不如找顾青…… 她算是知道为何昨日她一登门,今日王算娘就找上门来了! 季卿语沉默了。 王算娘也没打算逼得那么紧,改说了新话:“其实今日上门,也是想看你嫁得好不好,当初你和顾将军定亲的事,宜州城传得沸沸扬扬,不少人说你们不般配,还说你日日都要被他吓哭,每日过得以泪洗面,好不艰难……” 季卿语无奈:“顾将军虽不是读书人,但也没有传闻中那么吓人。” 王算娘吃了一口茶,忽然悠悠:“顾将军不吓人,我看他那舅娘倒是吓人得很,你打小就聪明,不会看不出,家里那个所谓的舅娘,从前待顾祖母是什么心思吧。” 如今是一家人了,季卿语也不好把话说得太重:“大抵是从前的日子难过了些,缩衣减食是有,但应该不至苛待的地步,祖母也不是那么好蒙蔽的人,否则也不会让他们跟着到宜州来。” “你心里有数就好。”王算娘轻哼了一声,“方才握你祖母手时,悄悄把了脉,身子不算太亏,补还是能补上的,但到底是不能再拖了,到了这个年纪,累了痛了对身子伤害都不小……你小时跟在外婆身边,医术大抵还是会些。” 季卿语谢了小姨的好意,把人送到府门,见小姨要上马车,忽然道:“小姨方才说的那事……” “只是同你说过罢了,你若能帮,我自谢你好意,若帮不了,便当我没说。” 季卿语默了默:“我同将军商量……” “那小姨先谢过你了。” 目送车马走远,季卿语回了书房。 一人独坐西窗,檐上原本星点的绿意丛生,露出一派朝气蓬勃的好看。 她出身世族,家里的教导自幼便是,士农工商,商贾身份卑贱,三代以内不得科考,似他们这样的官户人家,对商户出身的人家,最为轻视。 但顾家—— 今日观祖母神色,惊讶有之,但似乎不至介意的地步,或许,真的可以和顾青商量……季卿语心绪颇乱,双手抚过琴弦,滑出一段舒缓的音律。 - 顾青回到家时,先去了祖母那儿,原是想问个安就走,结果被祖母叫住了。 “今日,卿语的小姨来了。” “小姨?” “说是做布匹生意的。” 这么一说,顾青就懂了。 “我听她说话,生意许是遇到了难处,想上门求我们帮衬……卿语有些为难。” 顾青一听为难,就皱起眉:“有说什么忙吗?” 顾阿奶摇了摇头,叫孙子坐下,示意他不要急:“这倒没有,但左右不过是生意不好做,具体什么难处,倒是没说。” 顾青粗声道:“晓得了。” 顾阿奶笑起来,但又知道他性子里带着几分铁面无私,便劝:“对人家上心些,这么漂亮的姑娘嫁到咱家来,见娘家人来求办事,一没帮腔,二没给个准话,心里铁定是向着咱家的,卿语是个好姑娘,不开口,自己就要为难了,反正阿奶是不乐意见我那好孙媳难过!”顾阿奶撇着嘴,直说道,“要是不为难,能帮的,咱帮一帮也无妨。” “我晓得怎么做。”顾青说着话,放了一罐茶叶在桌上:“阿奶留着喝。” 顾阿奶拿起茶罐子看了眼,看完往前一推:“好端端的,怎还买这种东西?我又不爱喝。” “在街上看到就买了,贵得很。”顾青满不在乎道,“她们读书人别的不会,花钱倒是厉害。” 顾阿奶笑着,拍了下他的臂,说他:“你自己买的,怪什么人?疼媳妇就好好疼。” 两人通过气,顾青就从松鹤堂出来,快到清鹭院时,在门口瞧着个人——是黎娥。 黎娥见着他,几步迎上来问候:“表哥回来了。” 顾青点了下头,步子没停:“有事?” “……给表哥送些水果,都是府里新来的。” 顾青随手一指:“拿到里头放着就行。” 他们这边说着话,另一头就有乐音传来,似是有人在弹琴,琴音袅袅,合着暖风,有种山泉淙淙沁人心脾的滋润。 两人没说话,但心里第一时间想着的都是,是季卿语在弹琴。 黎娥的手瞬间就紧了。 顾青提着茶叶,原想着就往书房去,看黎娥没走,皱着眉:“还有事?” 黎娥虽心里嫉妒,但对她这个表哥,心里还是有些怵的:“没,没了……” “以后这些事,叫下人做就是,不必专程在这里等。” “……知道了,表哥。” 青痕上阶,帘卷西风,黄鹂鸣翠,有琴音淙淙。 顾青进来时,季卿语看了他一眼,但没停,依旧垂眉抚琴。 今日好风光,日头浅浅,不够明媚,倒是荫下手谈的好时候,只可惜弈者无有,独有一心乱人,和她那位不识谱的将军客。 顾青确实听不懂季卿语在弹什么,索性坐在一旁,看她的手。 他是早知季卿语的手好看,葱白如玉,纤细骨柔,素日里连指头都是白的,今日却因为拨弦的缘故,用了力,挤了半抹余霞涂在手上,显得有生气又有活力。 就是这样的手,拂过琴、拿过笔,小小的一只握在手里,他大掌一合,就给遮没了。腕骨更细,轻轻一捏,就能捏断,以至于他一只手就能握住她的,让她们哪也去不了、动不得,到最后,无辜又委屈地透出绯红。 书斋小小,琴声慢慢,万籁俱静。 一首《芙蓉雨》弹过,再一转头,就见顾青阖着眼,似是睡着了。 季卿语原是叹了一声想他果然也不通音律,但忽然又想起今日王算娘说的那事——她心中忐忑地凝了顾青半晌,终是不懂如何说出口,没求过人办事就是这点不好,连开口都是难的,她思来想去,原是要放弃了,但又想着,顾青睡着时,她都不敢说,醒着了,又如何敢? 她在原地静坐了会儿,起身走过来,双膝半屈,轻轻对顾青说了句:“妾身有事想求……” 话刚说到一半,她就缄了口,又想着算了,谁料下一秒,原本睡着的人忽然扣住了她的手腕,把她整个人往下一扯! “求什么,说啊。” 季卿语吓了一跳,漏出一声不庄重的惊呼,再反应过来时,整个人已经靠在了顾青怀里!两人的距离骤然拉近,以至于季卿语甚至能感觉到他温热的吐息,以及看清他下巴上,浅浅的胡茬。 顾青睁开眼,没料到人已经跌到他跟前了,近得很。两人都是没防备,但显然,美人入怀,刺激不小,顾青原本想好好说话的心情顿时散到九霄云外,眼底就剩季卿语那口朱唇,晶莹、红润、饱满、诱人,以及她身上的馨香,很淡,很浅,却撩人鼻尖,勾人心痒。 这人怎么处处都这么勾人? 顾青扣着人不赢一握的细腰,隐隐触到她玲珑有致的身材,正经的心绪全散了,他本就一夜没睡,又是在家里,娇妻在侧,珠玉在怀,自制力几乎没有,欲望一煽就起,里头还带着点顽劣,饶有兴致地在她耳边吐了句:“你亲我一下,我就答应。” 季卿语双颊骤然红了起来,耳根都染了霞,骂他:“轻浮。” 顾青却满意得很:“或者,你给我亲一下。” 第18章 严刑逼供 季卿语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她知道男人都是有劣根的,何况还是顾青这种常年征战沙场,欲孽最盛的人——轻浮与放荡脱口就来,每一句都在敲打她的耳膜,挑逗她的自矜 这样的人,成了她的夫君。 季卿语热着一张脸,别开头不看他:“……书房之地,将军还请自重。” 感受到她的呼吸凌乱,顾青不知怎的,竟想到了鹿,想到了那只因为窥视而被发现,随后惊慌失措,险些撞树的鹿,顾青虚搂着人,瞧见她的面颊,日光盈盈映入芙蓉面,连她面上的细小绒毛都照得一清二楚,许是因为季卿语太过沉稳端庄,以至于顾青都忘了,他这小夫人还未过桃李年华,比他要小上许多。 顾青本是粗性子,可偏生这样的性子里,带着几分不合契的顽劣,与他的出身不符,与他的样貌不符,却与他的经历有关。人都有反骨的,清冷自持的青莲花乱掉分寸,这种隐秘的喜欢不必托予人口,他故意说了句:“又没人瞧见。” 季卿语彻底领教了他的轻浮,心里气极,声音都硬了几分:“还请将军放开我……” 顾青听了这句不痛不痒的脾气,搂着人的腰又迫近了几分,明明是愈发过分,可话里却在顺毛:“放你可以,方才要求我什么?” 季卿语双手抵着他的胸口,不必抬头,就能感受到他的逼视:“今日,小姨登门拜访。” “然后呢?” “……小姨想送儿子从军。” “就这事?” “……就这事。” 顾青的戏谑褪去,语气和手都正经起来:“那你怎么话只说一半?” 季卿语闭了闭眼——若她嫁给顾青,只是简单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她定是无顾忌,可季父把她嫁给顾青,为的是升官,是另有图谋,虽然谁都没把这事放在明面上,但自打婚事定下,这事便像块烙铁,搁在了季卿语的心头,平日里不想起来不要紧,一旦想起来,那便是夜不能寐。 从父亲让顾青送诗的那刻起,曾祖从小教会她的那身骨气便没了,季卿语再不剩什么,独余她那颗不值一提的自尊。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她不求此情可待成追忆,但求凤凰花下见,相敬如宾主。 顾青在她耳边打了个响指:“南梁兵制,本就分征兵和自愿从军两种,只要这人能达到入伍的标准,从军并不是难事。” 季卿语一愣。 “若小姨想让表兄跟着我,也并非难事……”顾青说得仔细,“只我手下不收公子哥,我看小姨也是大户人家出来的,不知表兄那人到底资质如何?若真有本事,哪里都不会缺他一个位置,但若真是酒囊饭袋,自也论不到我铁面无私,这人能不能打仗,自己就懂。” 一席话听完,季卿语几乎是醍醐灌顶! 对啊,从军不像当官,需要四处打点,靠人脉关系,当兵靠的是本事。 季卿语豁然开朗,紧跟着眼前一亮:“我这就给小姨去帖子,让她把表兄的情况讲一讲。” 顾青见她开心,舍不得让人为难,环着人的手松开了:“不急,该用晚膳了。” 季卿语看了看天色,确实如此,便叫下人送了膳。 顾青坐下时说:“你直管把我的话同小姨说便是,让表兄想好了直接到东凛校场找我。” 如今的日子渐渐热起来了,季卿语胃口越来越小,每日吃的都不多,所以厨房做的菜都偏咸口,正好开胃,季卿语认真道:“多谢将军。” 顾青睨了她一眼,给她夹菜:“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用完晚膳,顾青还要出门,路过书房时,刚好见季卿语在喝茶,便把镇玉叫了过来,也不知说了什么,吩咐了两句,人就走了。 暮色静悄悄的,季卿语在书房给小姨写帖子,写到一半,端起茶喝,刚吃一口便觉得不对,还把菱角叫来了:“是不是泡错茶了?” 菱角一脸茫然:“夫人,奴婢泡的茶还没好,正在炉子上烧着。” 季卿语倒是没深究,如今院子里的下人多了,许是哪个勤快的,顺手把茶烧上了,她挥挥手,叫菱角把茶端了下去,过了会儿,又换了壶新的来。 晚膳时,顾青收到线索,说那亭长近日在城西一带出没过,这人出不了城,只能藏在城里,据人报,那亭长同风月楼的歌妓是旧识,近日便是藏在她家中,许是藏了太久,今日终于忍不住出门了。 入夜,顾青带着几个人,自奔风月楼去。 楼头小妇鸣筝坐,遥见红妆漫玉楼。风月楼不愧是宜州最大的勾栏,如今已近夜色,依旧灯火通明,门庭若市,一行人仅是遥遥打马,便可见楼内烛光将半边城西的天都给照亮了,琴音笙笙,音悠缕缕,繁荣不矣。 顾青和闵川他们甫一进去,两侧便有三五个身着轻纱曼裙的技子围了上来,拉着媚丝丝的语调唤他大人。胭脂香几乎是瞬间把他们包围了起来,气味浓重得让顾青凝眉。 闵川也没来过勾栏,一时间有些无措,只得抹开刀,把人挡开:“官府当差,还请妈妈带路天字三号,不得声张。” 风月楼的妈妈见惯了达官显贵,但这一进门就拔刀的架势,还是头一回——宜州文教昌盛,才子诗人遍地都是,拿枪带棒的却是少见。妈妈连忙迎上来:“官爷,这是做什么?我们风月楼干的一直都是正经买卖。” 闵川喝道:“正不正经,你们自己心里清楚,不必跟我废话,赶紧带路,耽误了办差,要你们好看!” 妈妈慌得摆手:“诶哟,官爷,您说的这天字三号,今夜接待的是位贵客,您这么冒冲冲地上去,若贵人正在办事,我们风月楼得罪人不要紧,可莫要耽误官爷您的前程。” “少给我打这些官腔……” 闵川还没说完,顾青拦了他一下,对这妈妈道:“妈妈说得在理,我们今日来也不是什么大事,也是听贵宾在此,特来求见一番……这样,妈妈,您给我们开个二号间,我们等一等。” 妈妈要笑不笑起来,可既然顾青已经退了一步,她也不好再拦,只得把人引到了楼上。 风月楼是个回字布局,各侧只有两间房,顾青他们到的那间,刚巧是另一边,甚至都不能路过三号房的门口。 顾青默不作声地坐下,看妈妈给他们上酒,出去后,还把门扣上了。 他们一走,闵川等人便悄悄退了出去,顾青抿过一口酒的功夫,就听他们报:“青哥,那人确在天字三号,还没完事……而且,那老鸨也在等。” 顾青把酒一饮而尽,冷声说:“那我们也等等。” 这一等,不过半炷香的功夫,老鸨那就有了异动——她先是招呼人把贵客送走,紧接着,便见那老鸨往房里去,磨蹭了半天不见出来。 闵川觉得不对,连忙跟了进去,一股难闻的腥气还没散,他眼尖一看,就见他们要抓的那人跳窗跑了! 闵川不敢等,跟着翻窗出去,后头是风月楼的后院,住了些浣洗丫头和洒扫嬷嬷,院子里都是洗好挂起的被褥袱子。 天色已黑,又有这么多袱子,闵川等人在里头转得头晕,好容易冲出来了,可人却丢了。 就是这时,东侧传来一阵乱响,兵刃相接—— 闵川等人连忙赶过去,就见那亭长扯了个技子作人质,叫顾青别靠近。 分明是自己占了上风,可那亭长肉眼可见的慌了,他扯着那女子一直往后退,可上台阶的步子暴露了他的慌乱,就在他被下一台阶险些绊倒时,顾青骤然拔出闵川的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径直擦过那女子的脸颊,瞬间刺穿亭长的肩膀! 力道之大,直接把人震开了几步!痛呼着倒地! 速度之快,几乎是一息之间,那女子被那剑擦破了脸,吓得失声尖叫,紧接着便昏了过去。 见势,闵川等人连忙上去把人质救下,另外两个则是把亭长控制住,顾青收了剑,没理这一屋子的吵闹,冷声道:“把人都带回去。” 老鸨被带走时,整个人已经吓破了胆,顾青倒是没急着审,把人交给闵川后,便先回了家。 夜色欣然入户,人已经睡了。 顾青进房时,闻到一股馨香,这是季卿语沐浴后身上惯有的味道,似乎是茉莉又或是桂花,不知是什么,平时闻着清淡,今日却尤其浓,撩在鼻尖不说,似还要往他衣摆里钻! 顾青按着额角合上门,独自站了一会儿,他身上热得厉害,回来的路上,便觉得不对了——应是那风月楼的老鸨,这人同那亭长是一伙的,为了拖住他,往酒里下了药,却不想,顾青体质远非常人,药效到现在才发作。 他红着眼底暗骂了一声,扭头看了眼已经睡着的季卿语——他目力极佳,厢房里未点灯,也能看到她松松垮垮的中衣,以及拢不好的领口处,露出的半边锁骨,肌肤白皙,骨廓明显,顾青直勾勾看着,全然没了青天白日里的忍耐,像个色中鬼,早上抱抱她都要气要哭,现下要是让她醒来瞧见,指定又要哭上一夜。 顾青转身进了净室。 净室中尚有雾气,季卿语的洗澡水还没倒,不大的空间,四处飘着她的味道,顾青单手撑着墙,呼吸愈发重,“哗啦”一声,进了水里。 很香,浓郁,却又和方才在风月楼里闻到的胭脂不同,这是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香气,越闻,便越陷越深。 顾青在这一场雨里,回溯着自己仅有的两次欢好,仰着头,喉结滚动,他的手掌粗粝干涩,没有她的温润与包容,洗澡水里仅有的那丁点余香,根本不能叫人满足,顾青脱去衣衫,只能对自己用力,他额角青筋暴起,脑子里想的却全是怎么把人按在榻上,翻来覆去地深入。 他很艰难,也很吃力。 谁知,外头忽然来了动静,以至于手掌之间也跟着一跳。 那是一个熟悉的声音,还带着点迟疑。 “……将军?” “是,将军回来了吗?” 顾青倾泻而出。 第19章 掘酒请客 夜色沉静,也乖张。 浴水澄澈,也糜乱。 几步的距离,却像两个极端。 顾青喘着粗气,分明压抑低沉,却让薄凉的黑夜变得危险起来。 “别动。” 他沙哑着,一如深渊里嘶吼困斗的兽。 然而季卿语对里头的危险茫然未知,相反,熟悉的声音一下叫她放下了戒心,她甚至还往前靠近了几步:“怎么了?” “别动。”这一声低沉得不像话,却已经是反复清嗓的结果,“……没点灯,地上有水,省得你滑倒了,还得叫我背出去。” 季卿语应了声,转回头:“妾身去点盏灯来。” 脚步一远,顾青终于得以吐了口浊气。他就着洗澡水把手洗干净,随手扯了件宽袍穿上,既不擦水,也不擦身,这就不是能擦的时候,索性就这么任水沿着坚实的肌肉从上往下流,淌下去。 好容易出去了,才发现人在点着灯等他。 好在老鸨那药下得不多,弄过一次,身上的燥意消了不少,顾青从季卿语手上把灯接过,拿远——季卿语在别人面前做事沉稳,但今夜之后,顾青却觉得她根本意识不到什么叫危险,端着灯也不怕把自己烫着了,他声音不善:“怎么起来了?” “刚睡下,冥冥中听到净室有动静,还以为是遭了贼。” 别看顾家没什么下人,实则是个铜墙铁壁,里里外外不知多少近卫暗卫盯着呢,怎可能遭贼?而且若真是进了贼,要偷,也第一个偷人…… 顾青:“那确实得小心点。” 季卿语走在他身边,见他身上泛着凉意,便问:“将军洗的冷水吗?” 这是个危险的话题,光是提起,就足以让顾青眼眸一暗。他拿着灯,刚好又比季卿语慢上半步,正好能瞧见她单薄中衣下的玲珑身形,玉峰柳腰水骨,平日细心挽起的三千青丝散尽,没有描眉,整个人看着清丽,年岁都小了许多,从顾青这个角度看过去,几乎能一拥入怀——她太小了,以至于纳进他的宽袍都显得那么轻而易举。 顾青原本已经不燥了,现下瞧着她,好容易消下去的欲念又“东山再起”。 他说:“是。” “不冷吗?” 他勾了勾领子:“很热。” 季卿语往榻上钻,她是被吵醒的,精神不是很足,整个人看着有些恹恹,浑身上下都是不设防的模样,一推就倒。 她说:“那今夜不下帷帐了。” 顾青看她都睁不开眼了,说她:“困了就睡,管这么多。” 季卿语的心细后知后觉,发现了顾青的心情似乎不是很好,她俯过身想看一看他的表情,谁知一靠近,顾青就把油灯吹了:“快睡。” 季卿语只得躺下来,埋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看着他:“要不要盖被子?” 顾青难得觉得她烦人得很,把人翻过去:“不盖,睡了,明天还要忙。” 季卿语不说话了,对着里侧眨了眨眼,但到底是太困,没能挣扎太久,整个人便重新睡过去了。 有人睡了,也有人没睡。 顾青躺在季卿语身后,半张脸埋在枕头,一错不错地盯着人的后背,犹如一只猎豹,他又硬了。就这么干挺了半日,顾青往前挪了挪,睡在了她的枕头上,他被她的气息包围,却尤不满足,呼吸埋进她的脖颈,深深吸了一口…… 直到天色将明,才终于从这要命的烦躁里脱身。 翌日季卿语起身去请安了,顾青才起,他几乎一夜没睡,脸色算不上好,洗漱完,看到菱书在泡茶,便问了句:“明前龙井怎么不喝?” 菱角被姑爷的神出鬼没吓了一跳,夹茶叶的手一抖:“……回姑爷,夫人不喜欢龙井茶。” 顾青愣了愣,转而嫌弃地掀开盖子看过一眼——满满一罐子,还有跟这个一样的,好多罐子……这让他不由想起昨日用晚膳时的季卿语,挑挑拣拣没吃几口,难怪没有几两肉,顾青黑着脸嘀咕了句:“这也不吃,那也不吃。” 随后从罐子里捏了一小撮茶叶径直放进嘴里,干着嘴,出了门。 官衙。 时间还早,正是没人的时候,以至于顾青打门进来,便听到两个守门的小吏凑着头在说闲话—— “顾将军真真不愧威武将军的名号,说时迟那时快,长剑出鞘,雷霆之间就把贼人的肩膀刺穿了!”那人说着,啧啧称奇,“到底是上过战场的,跟咱衙门里那些虾兵蟹将就是不一样。” “怎么,你羡慕?我就不羡慕,那顾将军就是个没眼神的糙汉!玉凝姑娘天仙一般挡在跟前,他举起剑来都能目不斜视,简直不是人!换我,我定怜香惜玉,舍不得叫玉凝姑娘吃一点苦!你是没看见,好好的漂亮姑娘,脸叫人划了那么长一道!”那人说着,还拿手指比划了一段。 “伤着人了?!” “可不是,听说当场就晕过去了,醒来之后哭了一夜,美人垂泪,谁见不怜?今日大把豪绅跑去哄了,据说城西那块儿的路都叫轿子和马车给堵住了。” “没道理……顾将军能弯弓射大雕,还能是个睁眼瞎不成?只怕是玉凝姑娘不够美吧?” “不美?玉凝姑娘在宜州可是数一数二的大美人,你见识少就别胡咧咧。” “不是,你难道不晓得顾将军的夫人是谁?那可是季家的二小姐!季二小姐你听过吧?城里那些酸儒文人都为她吵破天了!我看顾将军不是等闲不识春风面,分明是已有珠玉在怀。” 另一人听着,嗤了声:“就凭他那不懂怜香惜玉的性子,我看这季二小姐在顾家,定没好日子过,怕是只能日日以泪洗面,顾将军不会还动手吧?!” “噫吁嚱,那如何行!这必须得和离……” “咳咳……咳咳……” 两人说得正上头,就听一道百转千回的咳嗽,他们不耐地转过去,张口要骂,却见议论的主人公就在面前,他们顿时吓破了胆,膝盖一软,险些就要跪了:“将,将军……” “嘴这么碎,不如沿街说书,看门真是屈才了。”顾青冷声说了句,径直往里头去了。 留下两个胆子豆大的人,半天都站不起身。 这这这……如何能当着人的面叫人和离啊?! 完了完了,全完了! 依旧是低矮的牢房,顾青进去后,便见昨日抓回来的那亭长赵宏林被绑在了木桩上,披头散发,整个人精神不济,一副被用了刑的模样,顾青因此看了知县一眼。 知县只觉得千古奇冤,这赵宏林逃跑的时候硬气得很,如今被抓回来了,倒成了一把软骨头,他什么刑都还没上呢,这人就自己把自己吓尿了。 知县把头摇成了拨浪鼓,推说与自己无关,忙请顾青上座。 闵川在一旁开了口:“赵亭长当真是好大的胆子,明明是逃犯,却还想着逛窑子。” 看清来人,赵宏林瞬间就清醒了:“小人冤枉啊!” 顾青嗤笑:“我看亭长倒是一点不冤,还活色生香得很,满满一炷香的兴致。” 赵宏林被他说得面颊一白,白了又红。 “说说吧,谁叫你跑的?” 顾青冷着一双鹰目,沉沉地盯着人,谁都看得出他今日心情不佳——牢房本就阴湿,春寒还没走,顾青的声音一低,瘆人的气氛就漫上来了,吓得赵宏林腿软。 “不想说也罢。”顾青耐心有限,懒懒散散起身拔刀,“依南梁律法,带领的徭兵逃亡大半,赵亭长是要依律问斩的,本将军有先斩后奏之权,如今人证确凿,不如就地斩杀,刚好省了我的时间,也安了赵亭长那颗忠义之心。” 赵宏林瞬间慌了,没想过顾青能当场要他的命,他连忙喊起来,肩膀上的伤撕裂都顾不上:“慢着!慢着!”顾青根本没停,长刀出鞘,动作快得那刀刃似乎下一秒就要到他的脖颈上! “赵亭长有话要说,最好快些,不然我这刀,可是和赵亭长一样,很快的……” 赵宏林不甘心地垂死挣扎:“我若说了,顾将军可否绕我一命!” 顾青不置可否:“你老实招供,说不定还能留妻小爹娘一条命在。” 赵宏林彻底腿软了,若不是被绑在木桩上,只怕现在早已化成了一摊肉泥,怔然许久,才终于开口:“是曹嶙!曹嶙……曹嶙让我给那些从文平县来的徭兵上些手段……我也没想过他们会跑啊!他们跑了,我就害怕……我只能去找曹嶙,可曹嶙跟我说,让我也跑,要是被抓到,就说是为了把人找回来将功抵罪,可是……” 可是他们没料到,顾青先把那些人抓回来了。 赵宏林只得又去找曹嶙帮忙,他都朝不保夕了,哪可能逛勾栏?不过是曹嶙喜欢逛青楼,他想找到曹嶙,只能去风月楼罢了…… “曹嶙有没有跟你说过为何要对他们上刑?” “没说没说!”赵宏林大声起来,“曹参军是魏家的女婿,哪是我们这种小人物可以打听的……” 顾青的刀刃滑过手掌:“我怎么知道赵亭长说的是真是假?” 赵宏林已经想跪下来磕头了:“千真万确!小人绝无一句谎话!” “不知把曹参军请来,看看他会如何说?” 赵宏林仅存的那点希望都让顾青给掐灭了,这还用想吗?若是和曹嶙当场对峙,曹嶙定会把责任全推到他身上,这事里面根本没他的影子!赵宏林如今才知道怕,他若想活命,曹嶙必得先下马! “曹参军,曹嶙,盗过墓!” “哦?”奇怪的收获。 “他,他盗的是窦仙翁的墓!” 顾青眉峰微动。 窦仙翁窦和,是皇爷盛宠的炼丹师。 南梁皇帝追求长生不老之术,听闻南方有仙师,还特意跑到宜州来,专程请窦和出山,当年若非窦和因炼制长生不老丹药而死,只怕现在的南梁,早已是岐黄当道。据说皇爷为了祭奠他,特许他回乡安葬,墓穴规格也是非常,可见皇上对他的器重,若是曹嶙真的掘过此人坟墓,只怕是会触怒天听。 赵宏林确实不是傻子,他知道自己可能被曹嶙利用了,便四处打探曹嶙的消息,昨夜找曹嶙,原是想拿这事来威胁,求他救自己一命,谁知曹嶙根本不听他说话,叫了几个姑娘,敷衍了他几句,就把这事草草盖过了。 顾青长刀入鞘:“若有一日能将曹嶙捉拿归案,本将军争取给你留个全尸。” 出了官府,顾青倒是没急着回家,因为有人叫他吃酒。 来人是他的兄弟,赵信和冯鸣。 他们三人是一块儿当的兵,如今他回了宜州,这俩人二话不说也跟着一起来了,闹洞房那日就有他们。 “青哥,成亲之后,很少见你出门啊。” “你懂什么?青哥家有美娇娘,还稀罕喝什么酒啊?” “女人哪能和酒比?”赵信乐呵起来,“青哥最喜欢喝酒了,跟着他打过仗的兄弟都知道。” 这倒是实话,顾青平日没什么消遣,从前没钱时,只有发了军饷才舍得去摊子要一碗浊酒,后来有银两了,就到处请人吃酒,算是他为数不多的爱好,几乎是一叫就走。 几人到的是宜州最大的酒楼,清阳坊太元茶楼。 “你们别看这楼的名字是茶楼,但酒一绝!”赵信乐呵呵地竖了个大拇指,“据说掌柜的女儿要出嫁,今日开了好几坛女儿红,酿了二十年,那味道简直香飘十里!听小二说今日光临,那就是人手一杯,这等好事,我能不把你叫上吗?” 顾青今日心情不爽,正是想喝酒的时候,拍了拍他:“这顿我请。” “那敢情好,今夜咱们不醉不归!” 第20章 兔子脾气 一行人热热闹闹地进了太元茶楼。 太元茶楼位于的清阳坊, 是宜州城最繁华的坊市,千门百户、三街六市,商旅交通络绎不凡;花街柳巷、楚馆秦楼, 朱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如今正是午后,恰有日华东来, 刚好能见清阳坊熙来攘往的热闹景象。 他们不讲究,进了茶楼,随便寻了张空桌坐下。 今日来人不少,想来都是冲女儿红来的,佳酿逢喜事可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兆头, 以至于满堂瞧不见几张空桌, 酒香却是实打实的。 顾青在等酒,百无聊赖时,忽然瞧见赵信后衣领处, 露出一道浅浅的红痕,发问:“你这怎么伤的?” 赵信一愣,旋即抬手摸了摸脖子,后知后觉想起来是什么:“……青哥, 你可别跟我说不知道啊,你不是成亲了吗?”他说着,有些不好意思的笑起来,“还能是什么?我家那婆娘给我挠的。” 顾青嗤了声, 他什么不知道?他当然知道。 可让季卿语挠他?那小姑娘哪会挠人嘛?弄急了就抓被子,蒙着头不说话。顾青也舍不得在她身上弄印子, 这人白得很,娇娇弱弱的, 随便碰碰就红了,圆房那日帮她清洗,手腕子那点红都褪不掉,像他做过什么似的。想到这,顾青遽然想起那两个说闲话的小吏,说他会打人,顿时脸就黑了,拿起大碗,闷了一口酒。 冯鸣笑话:“也就弟妹能治你这熊性子。” “悍娘治悍匪,我是熊性子,我婆娘就是母老虎。”赵信说着,还骄傲起来了,转而打趣顾青,“我看嫂夫人也是个厉害的,这不也把青哥制住了?” 这话要是说给旁人听,绝对没人信,娇小姐还能制住武汉子?不可能!也就他们这些老兄弟说说,不过赵信心觉自己说的是实话,顾青糙惯了,一个人也独惯了,哪见他疼过人?他连二土都不疼,那么小的崽子整日被他踢屁股,摔倒了还要怪人家底盘不稳,罚人家蹲马步。但顾青对他那个新媳妇就是不一样,玩笑都不给开,还会着家了,就冲这点,赵信觉得顾青被人制住了! “我婆娘是个母老虎,可谁不知道母老虎能安宅?被她制住是我的福报,福气都在后头呢……就不知能制住咱顾将军的,是个什么人物了。” 顾青喝了两口酒,还能是什么?就是个小白兔。 还是个只吃窝边草,不喝龙井茶的小白兔。人吧也挑剔得很,装饭的碗要小,沾了一点肥的肉不吃,洗澡了才给上床,不然就把他的枕头推到地上……笔山要青石的,笔屏要雕石的,屏风只要湘妃竹,书房里非水墨山水不挂,折扇非文竹纸制不雅,难养得很。 可那能怎么办?自己娶的媳妇当然得自己疼。 他们这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后头突然闹起来了,想是不胜酒力,又掂量不清自己几斤几两,就给喝醉了。有些人就是这样,喝多了不着边,说起话来没顾忌,嗓门大得吓人:“要我说,这宜州城最美的,还属季二小姐!” 竟是个熟悉的名字。 “非也非也,我观崔家书坊的崔姑娘,才当得起最美二字。” “崔姑娘当真是妙人一个,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①。若说季二姑娘是盏美人灯,那崔姑娘就是莲蓬花!一个美得不入俗世,一个则是淤泥出花。” “这番形容当真贴切,素来说季二姑娘美,美在双眸,凄凄婉婉、欲语还休、望穿秋水,但我却觉得美则美矣,但不够灵,少了韵味,但看崔姑娘,明眸善睐,恰剪日晖,一如丛林间出没的鹿灵,看见便让人觉得美好,心之向往。” “能说出这番话来,苏兄定是还未成亲。”这话一说,便惹来众人调笑,“欲语还休说不尽,最是相思入骨时,你们到底还是年轻,不知这世间最难得的脾气,最勾人的缠绵,便是季姑娘这种——玲珑骰子安红豆,一眼万年懂相思,她若喜欢,山无棱天地合,恩爱两不疑,你若能叫她欢喜,除了你,她定是再看不到其他人,但崔姑娘……”那人叹了声,意味深长留了句,“入眼入笑不入心啊。” 顾青安静听着,见这些人讲得那么真,险些就要信了,好似他们见过真人一般——他不懂什么吟风弄月,只知道季卿语闻着香,抱着软,什么脾气勾人,他不明白,就知道她性子乖得很,但也会气会急,是个兔子脾气。 “还叫季二姑娘呢?如今啊,该叫一声顾夫人!”忽然来了一道声音悠悠提醒。 这话一说,便不得不让人叹:“季大人糊涂啊。” “谁说不是?惜惜惜,错错错,我本好容易接受了这个事实,谁知就是昨夜,那好不威武的顾将军,为了捉拿一个逃犯,竟把风月楼的玉凝姑娘给伤了!” 风月楼的玉凝和思烟,齐称宜州府的并蒂花,自来受文人追捧,也是风月楼这些年名盛江南的原因,思烟善书画,作诗唱曲皆绝妙,玉凝善琴棋,棋逢对手,一把古筝更是弹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每逢人家办席,都以能请到玉凝姑娘做客弹琴为荣。 顾青把这人伤了,无疑是惹了众怒,只是碍于威名在外,叫人不敢上门出气,到最后,只能靠嘴泄火。 “好啊,果然是乡野武夫!根本不晓得怜香惜玉!” “不知这顾夫人在顾家过的是什么日子?顾将军征战惯了沙场,那手是舞枪弄棒的手,心是豺狼虎豹的心,顾夫人娇娇柔柔,怎受得住这种彪悍人物?只怕不用三年,就能把芙蓉面磋磨成黄花瘦。” 顾青凝着那杯女儿红,冯鸣他们刚说要细细品味,才能不负好酒,下一瞬,顾青仰头一口,径直把酒灌进了肠里。 这话他不是第一次听了—— 去年刚定亲时,城里也隐有风波,顾青甚至被人拦过马。 他不晓得季卿语的美名,只知她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书香门第,气若幽兰,还知道似乎喜欢她的人很多,有人为她作诗,有人为她作画。 是个到处招惹的姑娘。 “不知你们听过没有,其实顾夫人早已心有所属!和那顾将军分明就是强媒硬保!” “什么?!”半个茶楼的人都炸了,吵哄哄的。 顾青听不真切,只听到人群中,有人说了个名字,好像是叫裴瑛。 众人齐问:“当真?” “千真万确。” “三元榜首状元郎,翰林编修兼太子侍读,潇潇肃肃,清朗如举,公子如玉,学问无双,这样的人在朝堂上定能有一番大作为,可却在一年前因替自己的老师说话,被贬宜州……”一群人啧啧作叹,“这样的人物,才配得上季小姐的无双才情啊。” 也有人疑:“你们怎知顾夫人喜欢裴瑛?” “自然是看到的!” “世人都知顾夫人出嫁前,深居简出,轻易不出门,但就是去年中秋,顾夫人出门了!还是来的咱们清阳坊,人山人海那般多人,顾夫人都没说算了,你们猜怎么着?就为了隔着曲临江,看裴郎一眼!” 顾青喝了两杯烧酒,扔了几两碎银在桌上,惹得赵信和冯鸣面面相觑。 “咋了?” 这两人聋了,只顾着喝酒。 顾青心烦:“回家。” 季卿语洗完澡都没见顾青回来,心里便想着今日听说的事——顾青昨日办差,把风月楼的玉凝姑娘给伤了。玉凝她还是知道的,从前父亲过寿,专程请到家里来抚琴奏乐,确实琴艺绝妙,季卿语还曾指点过她,两人算是有几分交情。 就是不知这份交情,能不能去份礼,叫她宽宽心。 顾青的脾气还是粗鲁了些,前些日在绸缎庄,说拿茶杯砸人就砸人,都不带吭声的,季卿语都被他吓了一跳,好在那掌柜的理亏没吭声,如今为了抓个逃犯,又把宜州这么出名的人物给伤了,这事若不处理好,还不知会惹什么麻烦呢。 季卿语垂眉,坐在铜镜前绞发,谁知刚绞到一半,就听外头一声响,震得窗子都动了,她连忙转头去看——门被踢开了,顾青扶着门框,站在门口。 当真是太粗鲁了。 季卿语想到他昨夜的不大开心,怕不是还在发脾气……她轻移莲步出去,角度有些斜,看不真切他的脸,却莫名觉得有些不对,也是莫名的心跳漏了一拍。 油灯摇曳,好容易随风定住,清风慢走,让季卿语闻到了顾青身上浓重的酒气,不知是喝了多少,像径直泼在身上似的。 季卿语本就吓了一跳,闻见这味道,心气根本平不下来,步子停了,心跳却快得要跳出来:“将,将军……” 顾青扶着门:“做什么呢?” “绞头发……” “这么安于室?” 季卿语没听懂,可顾青已经几步靠近了,他身上的酒气很浊,想来是各种酒都喝了,这很容易醉,他的眼睛也在说,他醉得不清。 他靠近,季卿语就退了半步。 顾青皱眉盯着:“是不是要睡了?” 季卿语心慌得很,捏着桌角的指节都白了,摒着呼吸小声说:“快了……” “那睡觉。”话音一落,下一瞬,顾青就把人抱起了起来,几个大步进了榻里—— 季卿语还没来得及惊呼,整个人就已经被顾青压在榻上了,他从后头亲她,粗鲁又急色,双手不规矩地大肆摸,也让气息变得越发急促,酒味从脖颈处往上冒,原本是他的酒气,可亲着亲着,味道却变成了她的。 这是最原始,也是最凶悍的欲望,没了大婚当夜的洗澡沐浴,没了一池的花香做遮掩,顾青身上所有味道都从他身上沾到了她的,季卿语身上冷汗层层,却根本敌不过男人滚烫着热意的吐息,她那样小,对上他,几乎是手无寸力。 顾青的手臂孔武有力,抱她那样紧,却也因此叫她害怕得发抖……就这么不知亲了多久,顾青忽然捏起她的手,放在嘴边,潮气濡湿了她的指缝,齿牙磨着手,叫那道并不显而易见的疤发疼起来—— 那是一个雪天,冬至才过,晚上吃饺子的时候,季卿语听季母无心说了句近来夜里总睡不好,便上了心,盯着小厨房熬了安神补汤,端去给母亲。 谁知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里头瓷杯碎裂落地的声响,季卿语以为母亲出了事,步子快了起来,谁知见到的画面却让她大惊失色——母亲跪在地上,父亲坐在圈椅里,厢房里没点灯,漆漆一片,但或许点了,灯笼被人丢在皑皑白雪覆盖的青石板路上,翕忽灯灭。 季云安隐在半片黑暗中,只露出一只黑白一轮的眼睛,森冷又阴狠。 “夫人对过去的事,好似很感兴趣?” 王氏的头埋得低低的:“……妾身只是恍惚听到,并不是有意打听。” “恍惚听到?那想来确实是好奇的……可既然夫人想知道,为何不直接来问我?夫妻一场,没什么是不能说的。”季云安坐在圈椅里,冷冷地看着跪在地上的人,“夫人觉得呢?” 王氏跪在地上一颤:“妾,妾已经不想知道了……” 季云安好似很满意他这个反应,语气开始得意起来:“还记得第一次见你,是在云阳念书的时候,云阳那种蛮夷之地,真是没规矩,商贾出身的女儿竟也能入学读书,还是跟男子一起……夫人就是那时候,跟人打听我的?” 王氏猜到了他想说的话,脸霎时一白。 “委实是不知礼数了些,古来婚约,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季云安顿了片刻,“不过话说回来,夫人商贾出身,就是想打听我,也不过徒劳无功,而且那时,我也已和赖氏订亲……”他说着说着,声音又冷硬起来,“也不能说是徒劳无功……若非不是你没脸没皮地打听,赖氏走后,爹也不会想起你来,季夫人的位置也不会轮到你来坐。为夫替你改了商籍,约束你不能和满身铜臭的商贾来往,我原以为你已经忘了自己的出身,但事实,好像不是如此……” 王氏交握的手扣得紧紧,但伏地的姿态却暴露不出一丝情绪:“妾身是季家主母,与那云阳商户毫无瓜葛。” “……夫人清楚就好。” 季云安倚坐着,全无坐相,他把整张脸都喝得红透了,如今全凭欲念在办事,也是这时,他的余光里看到外头飘进来的半片衣角,下意识眯起了眼睛,在寒冷之上,愈发寒冷地刮着人皮:“谁在外面?” 站在外头的季卿语身形一顿,几乎是硬着头皮往前走了半步:“父亲,母亲。” 季云安见着人一愣,旋即竟缓和了语气:“你到前面来。” 季卿语慢吞吞走进,愈近,便愈是闻到父亲身上的酒气,隆冬时节,雪厚沉香,以至于这股浑浊的酒气越显难闻,每走一步,季卿语心间的忐忑不安愈发强烈起来,许是因为方才骇人听闻的责骂,又或是上头坐的那个父亲与她知道的父亲全然是两个人……本该团圆的冬夜弥漫出可怕气息,一阵穿堂风过,冰寒与混酒浸骨,在身体里游荡慌张,让她被酒浇透了。 季云安盯着她的仪态,便是再苛责,也挑不错,他挑剔半晌,斜眼看着地上的王氏:“卿语什么都好,就是有了你这么个娘。” 季卿语瞳孔骤缩! 她心思细腻,从小便觉得爹和娘不是很亲近,但平日见,就算不亲近也是相敬如宾的模样,如今陡然听到这样狠心的话,忍不住张口驳斥:“爹怎能这般说?” 可她刚开口,就被跪在地上的王氏拉住了:“卿语!” 伴着话声,原本坐得好好的季云安抄起个茶杯,擦着季卿语的额角砸了出去! 王氏失声叫了起来,连忙把季卿语护在怀里,甚至不敢去看她额角有没有伤到,嘴上絮絮叨叨地说着:“老爷喝醉了,醉了,你别顶嘴,别顶……” 季卿语吓得失神,就这么躲在娘的怀里,甚至不敢抬头去看季云安——这不是她的父亲,太可怕了…… 可季云安并没有放过她,倏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陡然逼近她们母女:“你方才说什么?” 王氏搂着季卿语磕头:“卿语什么都没说,是梦话,梦话,她睡着了……” “我看她清醒得很!连我这个当爹的话都敢反驳!”季云安把季卿语从王氏怀里扯出来,把她推到雪地里,“我说的不对,那就你来说,说说你这个好娘亲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季卿语跌进雪里,却没有开口。 季云安更气,直接叫季卿语把方才砸出来的茶杯捡起来。 可这如何捡得起来? 外头白雪一片,杯子也是白的,连盏灯都没有。 额角的血一滴一滴地落在雪地里,成了这暗淡黑夜,最刺目的颜色。 王氏跪在地上磕头,一边磕,一边说着骂自己的话。 季卿语听得心碎,手压着雪,雪里有瓷片,掌心漏出血来。 时间很慢很慢,满腹荒唐的院子没人敢靠近,也不知是多久的多久,王氏的声音才渐渐淡去,但季云安却没有放过季卿语,他让季卿语复述王氏说过的话,一字一句。 季卿语不愿意,王氏就在旁边求她,到最后,连季卿语也不知自己说了没有。 只知道再醒来,王氏抱着她,握她的手一个劲儿地哭,嘴里却还说着:“卿语的手快快好,好了,爹爹就不生气了……” 酒气吻过耳畔,渐渐印上额角,惊慌和那段不敢回想的过往漫上心头,刺目的朱红远没有那些难听的话叫人难受。 顾青亲着她的脖颈,已经推掉了她的中衣,系带的抱腹被咬开,热气洒在胸口,季卿语眼底存了点泪珠,惊惶与害怕已经占据了她的内心,便是这一瞬,她抽出手来攥住自己的领口,另一只手去推顾青,挤出的声音里,漏了一声哭腔:“我不想要……” 她分明没用什么力气,但顾青几乎一瞬间就停了,埋在她颈边沉重地喘着粗气,他勃发得明显,但真的停下来了,季卿语没敢动,就这么任他喘着。 不知多久,身上的人一个重重的翻身,把自己摔在旁边的榻上—— 季卿语怔怔扯过被褥,把自己紧紧的包起来,闭上眼,无声地呵气,转移自己的心跳过速。 厢房里乍起的旖旎骤然散尽,随之而来的沉默变成了尴尬,季卿语躲了多久,顾青就那样支着躺了多久。 直到季卿语把心情平复下来,才恍惚方才发生了什么,而自己又做了什么——冰冷雪色退散,满身酒气的父亲的责骂,唯唯诺诺的母亲的卑微,渐渐从她的脑海中离去,有人抱着她……顾青问她睡觉,她说快了,顾青便抱了她……一如洞房那日,他亲她之前,也同她说过话。 夫妻行房本就是正常得正常不能再正常的事了,季卿语听娘说,刚成亲的男子要的都凶,她虽没什么经验,但也知道顾青要的不多,除了洞房那日,这是第二次,她还把人拒了…… 她能感觉到顾青平时不是没有想法,他那么大的个子,欺压她轻而易举,但他好像都忍住了,季卿语躲在被子里想不出原因,思来想去,只能是成亲那夜她的反应……这人兴许想不到她怕酒,但却能感觉到她不是很乐意…… 时间慢慢淌过,季卿语平复之后,轻吸了口气,厢房里没人说话,但季卿语知道顾青还醒着,这人连呼吸都没变……她怔然半晌,准备说点什么,就感觉榻边一轻,顾青走了—— 季卿语呼吸跟着一紧,忽然有些心慌。 第21章 明前龙井 夜色正幽悄, 孤光一点萤。 顾青满身酒气地在净室里狠洗了把脸,单手撑着墙上那面铜镜,任水渍沿着镜面往下淌, 再滴回脸盆中,他抬头看着里头自己的轮廓,恍惚觉得这场景何其相似, 心里愈发不高兴—— 好端端的,逗她作甚?还给弄哭了。 顾青想着季卿语哭的那声,“嘶”了声,越想越烦,只觉得这人说不定还在里头哭呢, 这般想着, 对自己下手的劲儿都狠许多。 人家不愿同你好就不好,非得把人折腾哭,指定往后就怕上他了。 今日刚明白人家是兔子脾气, 兔子急了还会咬人,他家这兔子,急了都不会咬人,就会红眼睛, 让人没办法得很。 顾青自觉做了糊涂事,顿时没了兴致,半晌就下去了。 似乎是过了半个时辰,季卿语才听到外头的动静, 她心口咚咚地跳,担心顾青生闷气去了, 清了清嗓子喊人:“……将军?” 外头明显是听到了,但顿了下才应。 这便是真生气了。 季卿语一时间有些说不出话, 又过了半晌,顾青才回来躺下,也没跟她抢被子,穿着中衣抱着手躺着,眼睛闭得很快。 季卿语窝在被子里,明明还能闻到他身上的酒气,却不像之前那么怕了,她两只手攥在一起,想开口又不知道说什么,就在她犹豫的时候,顾青忽然动了——季卿语以为他又要走,忙从被褥里伸手,拉住他的衣衫。 顾青只是翻个身,没想到会被扯衣角,方才不是哭了嘛,现在该生闷气才是,扯他衣角做什么?顾青还没想好怎么哄,毕竟这人挑剔得很,连龙井都不喝,索性全当动作太轻,感觉不到算了。 季卿语在后头捏着人的衣角,衣角是捏了,却不知能说什么,她没遇到过这种事,根本不知道怎么道歉,到最后,只能小声说了句:“别气……” 声音太小了,顾青没听清,就听到个“气”字,他自然晓得她气了:“气什么?早点睡了。” 季卿语埋在被子里抿了抿嘴角,闭起眼睛又说了句:“下次,你别喝酒。” 厢房静了下来,过了会儿,顾青忽然问:“说什么呢?” 不知为何,季卿语被他这样一问,顿时热了面颊,后知后觉自己像是在求欢,还是带商量的那种,求的下次……可话已经说出口,哪还收得回来?她忍着羞耻,又轻又轻地说了一遍:“下次……别喝酒。” “你怕人吃酒?”这次顾青倒答得很快。 “……是有些怕的。” 其实说完,季卿语心里是忐忑的,她一方面知道不说不行,一方面又害怕顾青往下问,问她为什么害怕? 她说不出口。 这是比起父亲拿走曾祖绝笔诗望求汲取更为不堪的事,也是季家最不能说的秘密。 厢房里静悄悄的,没人继续说话,又是不知过了多久,顾青一声不吭地突然从床上起来了——他腋下夹着枕头,往外走了几句,把枕头扔在美人榻上,转身又从衣柜里拿了床被子出来:“看什么?睡你的,以后我吃酒了,就自己睡在外头。” 季卿语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看顾青动作迅速地铺好被子,很快就睡进去了,行云流水,自然流畅,好似他睡在那儿很久了一般。 “……” 直到再没听见动静,季卿语才收回目光,她的手露在被子外头交叠放着,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整个晚上一波三折的心绪随万籁俱静而和缓,春日渐深,隐约能听到外头偶然传来的几声青鸟低鸣,婉转而轻灵,静谧又安然。 季卿语睫羽低斜,她知道快要到睡着的时候了,但她没有睡,将睡未睡之间,她鬼使神差地往外扭头,去看睡在不远处的顾青—— 那人真真在那儿睡了,美人榻她是睡过的,当真小得很,也就只能躺下一个她罢了,顾青身高八尺有余,身形骨架又大,睡上去,大半截长腿都得落在外头,又没个褥子垫着,怕是又硌又冷的…… 季卿语的目光慢慢移回来,落到身侧那个空了一块,原本放着枕头的位置,一远一近,渐渐的,眼皮缓缓垂下,以为是睡不着的星月,却做起了梦。 季卿语睡了,顾青却没睡,没能把人碰了,心情还挺美,少见。 两只手枕在脑后,心绪慢悠悠地想,他吧,原以为季卿语是不喜欢他、嫌弃他,才不叫他碰,没成想是因为怕吃酒……怕吃酒?还真真是兔子脾气鹿性子,成亲那日他也吃酒,难怪她那么难受,那么紧张…… 被褥盖不住他的身子,竹榻撑不住他的个头,这一觉顾青睡得不舒服,倒是心情还挺好。 翌日阳光明媚,卯时便见天光大亮,余晖沿着屋檐而下,把叶脉都照得清晰可见。 季卿语起身梳洗时,顾青也跟着起来了。 这小榻真不是个能睡人的地方,一觉醒来,浑身痛得难受,展了下胳膊,浑身的骨头都跟着在响,季卿语原本要走了,听到顾青骨头响,又顿住了步子,站在门边问人:“……将军要一同去请安吗?” 顾青展臂把被子扔进衣柜里:“等着。” 松鹤堂。 田氏原因为前日王算娘的事,单方面同季卿语起了龃龉,今日是要刻薄季卿语几句的,没成想顾青会在,她暗吃了个哑巴亏,还得端出好脸色:“舅娘今日买了好些萝卜白菜,冬吃萝卜夏吃瓜,如今冬雪化了,正是吃萝卜的好时候,都说瑞雪兆丰年,大白菜被这雪啊泡了一个冬天,真真是甜得不行,舅娘也没想过宜州城里还有晓得种菜的人……汤已经在厨房里熬着了,待会儿就给你们送到院里去,让你们也尝尝鲜。” “麻烦舅娘了。”顾青掀袍坐下,“阿奶吃过了吗?” 顾阿奶难得见孙子和孙媳一块儿来请安,精气神都比平时好了些:“吃过了,你舅娘大早就来跟我讨方子,说我煮的汤鲜。” 田氏得了句夸,笑得眼睛都瞧不见了,热闹招呼起来:“卿语不是说喜欢喝汤嘛,记得多喝点。” “谢谢舅娘。” 请过安,出了松鹤堂,田氏松掉一口气,问黎娥:“小鹅啊,你先前给你表哥送果子,他可有说什么?” 黎娥摇头:“没,兴许嫂子就没把这事告诉表哥。” 今日逃过一劫,可田氏的心口却惴惴不安,王算娘点破衣衫料子的事不要紧,却总让她想起从前,一些怕被顾青知道的,可细说起来,也不过鸡毛蒜皮,不是什么大事—— 十年前,顾青要去打仗,可顾家这边没亲戚,思来想去,只剩顾母娘家那边还有个一直联系的舅舅,唯一的人选吧,顾青只能登门拜访。 那年顾青十五,已经很会种地了,连着家里从前攒下的银子,统共四十多两,给了黎家十五两。 平安村是个穷地方,一户四口人家一年若是没个大花销,一两银子就够了,何况若只有顾阿奶一人,更是用不着一两,只顾青人不在身边,担心阿奶有个小痛小病没人照顾,便想着多给些钱,叫黎家能对阿奶好些,这样一算,十五两也不贵。 剩下的,顾青拿了十两,余的二十多两留给阿奶傍身,给钱时还说:“孙儿不在身边,阿奶要对自己好些,别舍不得吃喝。” 可顾阿奶知道孙子是去吃苦的,哪愿意拿这么多钱? “咱家在村里还有地,五亩水田五亩旱田租给别人,还有租收,平日在后院还能种些青菜,再抱些小鸡小猪,都是挣头。”总之就是说什么也不肯拿这二十两,全塞给了顾青。 顾青也不肯,他选择离家,最对不起的就是阿奶,不给阿奶多拿些银钱,他哪里敢走远?两人吵了一架,最后见阿奶真生气了,顾青才退了一步,说是同阿奶平分。 总之,顾阿奶去黎家时,黎家那儿给了钱,阿奶身上也有钱,无论如何,都不至于把自己委屈成季卿语见到的那般瘦弱的模样—— 可田氏心眼多,见顾青求他们,还肯一下拿这么多银两,就知道这孙子孝顺,这家里有钱,顾阿奶手里指定有不少。 刚到黎家时,田氏对顾阿奶很好,毕竟顾青拿钱来找时,邻里都是知道,她要敢霍霍顾阿奶,那就是上赶着给人递话柄,叫村里人说闲话,况且他们还是亲戚,田氏虽贪那几个钱,却也不敢明目张胆。 明面行不通,那就私着来。 刚到黎家那三年,几乎是顾阿奶花钱最多的几年——要么今日黎娥病了,急用钱去镇上看病,要么地里遭了虫子,村里说要交钱买药,要么就是黎家大妞要成亲,家里没钱扯布做嫁衣…… 从前田氏和黎阿栓还有个儿子,儿子年岁小,那看病、补营养就是一笔钱,但比这更离谱的是,孩子到了六岁,田氏忽然说要送儿子去读书。 要知道,整个平安村念私塾的小孩都不超过五个! 自古读书就是最费银两的,尤其是对村里的孩子来说,先生的束脩是一笔,买书更是要花大价钱,那时黎家每隔个把月,儿子就要闹上一通说要买书。田氏便仗着地里收成忙,让顾阿奶带儿子去镇上,好容易去了镇上吧,那就不能只买书,笔墨纸砚要添一点吧?盐糖猪肉也就顺便捎点,来来回回几次,又是一笔不小的花销。 这还只是花钱,比这更要命的是田氏叫阿奶下地干活。 顾阿奶从前在家那是不用下地的,地里的活儿有顾青干。顾青力气大,干活快,顾阿奶就只用在家里给孙子做饭,然后送到地里看孙子吃,顾青连绑麦子都不肯让阿奶干。可到了黎家,那是田氏干三日,阿奶就得干两日…… 那时候村里还烧炕,柴火在后山得自己捡,有一回田氏捡柴火时起了歪主意,佯作跌了一跤,直接在农忙活最重的时候,把地里的活全推给了顾阿奶,也是那半个月,田氏仗着农忙伙食好,胖了两斤,顾阿奶却开始消瘦下来。 顾阿奶这一瘦,就没能胖回去,起初田氏没放在心上,直到听说顾青要回来的消息才慌得不行,又是杀鸡杀鸭,还买了鱼回来给阿奶补。可顾阿奶素了太久,哪受得了这么重的油盐,吐了几回,险些吃出病来,田氏又怕又急,却也没了办法。 顾青回来的日子越近,田氏便越怕,怎知顾青回来了,顾阿奶却没翻这些年的旧账,甚至顾青还提出要把他们一家接到城里来! 田氏自然是喜出望外。 到了宜州城,日子好得不得了,可过了几日好日子后,田氏心里愈发没底,总担心顾青是知道了还是不知道?会不会哪天把他们赶出去……那她在村里可就丢大人了! 她不放心,还暗戳戳地同黎阿栓说过,可黎阿栓不懂婆娘心里那些弯弯绕绕。他是顾青的亲舅舅,当初顾青上门来求,是他做主一口答应,这些年照顾阿奶,不说辛劳,苦劳总是有的,他黎阿栓坦荡得很,连张口要给顾青管家这样的话也说得坦然。 于是乎,害怕的人,就剩田氏一个。 王算娘不经意的一句,把田氏的心慌勾出来放在了台面上,她一慌,只能催黎娥一块儿陪她想办法,黎娥却不以为意:“就是表嫂真把这事告诉表哥,又有什么好怕的?咱们直接说不知道不就行了?咱们又不是绸缎行出来的,哪里认得这么多料子?” 对啊!田氏一砸拳心,她怎么没想到! 那王算娘一眼能看出料子不好,是因为她是绸缎庄的老板娘,她田小玉一个乡下人,买料子当然是看颜色鲜亮就买了!而且还能推说是那绸缎行的老板见她不识货,专门诓骗她,又或者是裁缝铺的老板见他们是乡下来的,不懂行,私换了他们的料子……这样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事情圆过去了!而且说不定还能从中再贪上一笔银两! 田氏豁然开朗,一双眉眼神采飞扬,忙夸黎娥:“我就说你这名字没起错,鹅鹅鹅,家里养鹅还真能转运旺风水!” 清鹭院。 季卿语回厢房时,正巧看到顾青站在里头喝茶。可人却是皱着眉头,每喝一口,眉头更深,想来是喝到了什么不好喝的茶……这人长得凶,眉头一紧,就让人觉得他心情不好,以至于季卿语都不好不问他:“……将军在喝什么?” 顾青没说话,却把杯子递到了她面前,季卿语于是就着他的手,低头闻了闻。谁知,刚闻了一下,顾青就把杯子移开了了,仰头一饮而尽。 这茶真是又贵又难喝,还越喝越渴。顾青看季卿语低头,鼻尖轻轻就近茶杯,那块儿刚好是他喝过的地方,上头沾着一点茶渍,以至于她一靠近,顾青就下意识以为,她也要喝……许是这两日觉得她太像兔子,又叫他想起了兔子舔水——季卿语是个兔子脾气,喝水肯定也跟兔子一样,每次会伸出一点粉粉厚厚的小舌头,一下又一下地舔水喝,叫人看着,就想把她的若隐若现的舌头捏起来,又或者想叫她一直喝水,给他看…… “是明前龙井。” “好鼻子。” 茶倒是好茶,总不至于到了皱眉的地步:“将军不喜欢喝吗?” “不喜欢。” “那为何还要喝?” 顾青捏着鼻子说:“不喝浪费。” 吃茶,季卿语算半个内行:“将军是怎么泡茶的?” 顾青觉得奇怪:“把茶叶丢壶里烧不就行了?” “……”季卿语给了建议,“那以后,将军不妨不用这么烫的水,过高的水温会让龙井茶的口感变苦,茶叶不宜过量,一次不宜冲泡太多,放久了口感也会流失。” 顾青点了点头,忽然问:“你要不要喝?还有很多。” 季卿语却摇头:“不喜欢龙井茶。” “为什么?” “……因为太贵了。” 顾青想不到竟还有季卿语会觉得贵的东西—— 季卿语解释道:“龙井绿润,香气清高,一直以来备受皇室喜爱,明前龙井更是其中较为优越的一品,文人矜持,龙井却旗帜鲜明,大张旗鼓……相比之下,妾身更喜欢大红袍,口感平和中庸,讲的是低调谦和之道。” 她说得头头是道,顾青只听懂了一句——这茶叶白买了。 他嫌弃地又给自己倒上一杯,只听季卿语又说:“我虽不喜龙井茶,但却觉得这茶适合将军,龙井茶功效繁多,但去干降火这两点,将军正是需要的。” 季卿语学过医术,下火这事讲得顺口,讲完了才发现有多不合适,尤其是昨夜那事之后……气氛一时间微妙起来,顾青不说话,季卿语也不好继续说,但好在这时,菱角端着田氏熬的汤到了。 本以为是救命稻草,但却又是另一种为难—— 方才和顾青去请安,季卿语答应说会喝田氏的汤,可季卿语根本不喜欢喝萝卜汤,她答应的时候,还想着让菱角他们喝完就是了,没想过顾青会在……汤是要趁热喝的,总不能说先放着……于是乎,季卿语只得把汤端了出来,喝倒是没有,装模做样地吹。 顾青喝着茶,看了她几眼,又收回目光,这人惯会玩装乖的把戏。 “不喜欢就不喝。” 季卿语端着碗的手一顿:“……只是不喜欢白菜。” 不是对舅娘不满。 顾青却想,兔子还有不喜欢吃白菜的? 说了第一句不喜欢,后头的话就好开口许多:“萝卜和白菜煮在一块儿,汤没什么味道,还有些苦。” 这便是真挑剔了,这也不吃,那也不喝,顾青从她手上把汤拿过来,放在茶后面排队,记着她说喜欢喝汤:“你平时都喝什么?” “玉米、胡萝卜、冬瓜……味道甜的汤。” 顾青记下来,听她说胡萝卜,又想着,那确实是兔子。 菱角放了汤,菱书跟在后头,端了个匣子进来,问过礼后才道:“夫人,这是从库房点出来的太清琴弦,已是最后一段了。” 季卿语颔首:“用白玉辅饰装好,随我的信,一道送去风月楼那儿。” 这两日听了太多风月楼,顾青便上了心:“送谁?” “玉凝姑娘。” 顾青皱眉:“为何送她?” 季卿语叹了声:“将军贵人多忘事,把人家打伤了这么大的事都忘了。” 忘什么?不怜香惜玉、辣手摧花的名头都按在他头上了,外头的人日日劝季卿语同他和离,可:“伤了便伤了,作何要你去道歉?” 季卿语说得认真:“玉凝姑娘不是等闲的技子,她与城中不少达官显贵交好,又与各家夫人小姐有故,不是个可轻易得罪的,我自是知将军为公务,难免有情急的时候,但即使入朝为官,世故不能免,这番不解决好玉凝姑娘的事,只怕将军会得罪不少人……我与玉凝姑娘算是旧识,这会儿急急把伤药送去,再把将军本意告知,说是捉贼心切,又以名贵的琴弦佐之,但求玉凝姑娘莫介怀。” 顾青倒是不在乎得罪什么人,他得罪的人多了去了,但这事是他做的,就绝不可能让季卿语去给人道歉,他见季卿语要拿笔,索性先了一步。 季卿语惊讶:“将军要自己写吗?” “一人做事一人当。” 季卿语心里惊叹,她如今都不清楚顾青到底是个什么心性,所谓大丈夫,竟能屈能伸到了这地步,肯亲自给一个技子下帖? “将军左手拿笔吗?” 顾青听出她话里的惊讶,有些受用,甚至换了右手来:“右手也可以。” “那作何用左手?” “右手力气大,从前刚学写字的时候,不晓得小小一只笔竟能这么难用,撅了好多,后来知道一只毛笔都快赶上我一把刀了,又觉得撅不得,便换了左手。” 季卿语站在一旁看顾青写字,没看多久便有了结论:歪歪扭扭,勉强能看。 但用作给人道歉的,如何能行?玉凝姑娘是才女,作诗作曲虽比不上思烟,但也是腹有诗书,顾青这字看着……笔是不费了,费纸不是? “写字需得平心静气。”季卿语怀疑他是不是故意的,轻轻提点,“握笔要端,执笔要挺,写字要慢。” “整日弄这些假把式。”顾青侧眸看她,写帖子不是他本意,不过是看季卿语难得为他上心,不想抚小夫人的意而已,“规矩这么多,你来写?” 季卿语有点懂了他的脾气,从旁边拿了张白纸:“将军跟着我写。” [丁辰中秋,家父寿宴,以善歌曲受邀寒舍。 筵席罢后,同移园中小坐,闲聊技艺,蔚为惊叹。] 季卿语写了两句,顾青忽然停下来看了她一眼,季卿语不明所以:“怎么?” “只是发现你和官衙里那些小吏一般,张嘴就是谎话。” “……”季卿语不想理他,就这么写下去,直到—— [事出有急,拙夫鲁莽,非有意伤之……] “拙夫?” 季卿语愣了一下,想着昨日对他不起,便道:“非拙夫矣,乃良人罢。” 第22章 软玉温香 两人就这么一写一抄, 磕磕绊绊折腾了半炷香的功夫。 待顾青写完,季卿语拿来检查——内容一改先前的大白话,用语古意朴拙, 算得上体面,但季卿语看完有些意外,原因无他, 顾青的字居然同她的一模一样! 若非亲眼看过他先前的字,季卿语都要怀疑顾青是真写惯了簪花小楷…… 也就是说,顾青很会临字,几乎一眼之间,便能掌握他人字迹的精髓, 据她从前看过的小说游记, 这似乎是门不外传的本事功夫,就是正经练字书写的人,要达到他这种地步, 也得下一番苦功夫。 于是,她好奇地问:“将军从前是跟谁学的习字?” 这倒把顾青为难了:“跟谁学写字……没学,看镇玉写多了就会了。” 镇玉?那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季卿语以为自己听错了。 “小时候家里穷,没钱念书, 大字不识几个,后来当了几年兵,听老人们说,识字提拔快。不只提拔快, 有时候认字的,军饷都比别人多几个铜板……好处人人都知道, 可打着仗,哪有命读书?军营里就没几个认字的, 有的连自己名字都认不得,我算好点。想来也是为了多挣那几个铜板,就把整个军营问了一遍,最后镇玉那小子说他会写字。他从前家里不错,念了两年书,字认得多。平时不打仗,他就写字给我们看,教我们写自己名儿,我空着,就捡根木棍在旁边跟着写,写沙地上,不费笔也不费纸。” 季卿语把那写好的帖子看了又看,心道顾青其实是有天赋的,若是生在个富贵人家,怕也能考上功名,只人与人的际遇到底不同,她觉得诗词曲赋如喝水吃饭,轻而易举,没什么为难,但有的人,光是能识字就已经需要拼尽全力了,比如镇玉,比如顾青…… 天光渐渐明朗起来,薄云散去,日朗云稀,亦从季卿语心上飘开一片,或许她是喜欢风流文人的,但对上顾青这种读不上书的,却不再那么苛责。 “若有机会,将军愿意读书吗?” 顾青想都没想:“不愿意。” “……”当她没说。 季卿语叫来菱书,检查好伤药、琴弦及罪帖,欲让她们跑一趟风月楼,不想顾青忽然站起身来,道:“正好去一趟官衙,顺路,顺手捎去便是。” 季卿语只得把东西给顾青装好,又给他讲了好些规矩,比如她们这些夫人乐技间是怎么交往的,都有什么规矩,人情又是怎么过的……到最后也不知顾青记住没有,季卿语放心又不放心的,以至人走后,季卿语回到厢房,才恍惚想起官衙和风月楼是两个方向,哪里顺路? 清阳坊。 顾青随手把那些东西交给镇玉,派他跟风月楼打交道去了,自己则牵着马绳打马转了两圈,对随行的斥候道:“派两个人到福安大街的王记绸缎庄盯着。” 这些斥候都是顾青手底下探听消息的能人,放在战场上,那便是侦察敌情、传递情报用的,本事一绝,这会儿听顾青说要探绸缎庄,虽顾目四盼却没一点迟疑,军令如山,令行禁止,没一会儿,身形便如风一般,散在了人群之中。 顾青的马出了城,一匹快马并着辆低调奢华的檀木马车刚好从城门的方向往里进,朝着季府的方向去了—— 季云安正从官府下差,回来便听容叔说有扬州的帖子来。 季云安身躯一震,他在扬州并无熟人,唯一的女婿至今还在宜州境内巡察,他忍着砰砰直跳的心口,连忙理好衣袍,进了书房。 合下阁窗,点上油灯,拆开信看,果然是绥王府的帖子! 一目十行地看过去,季云安的眉宇渐渐松开,里头是绥王亲笔,虽然了了,却是满篇的溢美之词——几句寒暄过去,绥王说到季大人笔力突飞猛进,又说自己从前目不识珠云云,大的篇幅是在夸诗写得好,从意境到炼字、从对仗到韵脚处处褒扬了一通……帖子末尾附了诗文鉴赏,并欣喜地同季云安分享了自己新为诗词谱的曲。也是最末尾的末尾,才稍稍提了句,此次随帖来的,还有他府里的歌技,佳曲难得,不让季大人一同品鉴,有负佳期。 一张帖子,读得季云安大喜过望,心潮澎湃,连忙叫来王氏设宴家中,还快快去请了平日交好的几位大人、府中的先生和幕僚,容管事亲自到客栈将那歌技接来府中。夜色入户,季府正堂宾客满座,玉盘珍馐,曲水流觞,就连在外都察的覃晟也请来了。 绥王府的歌技果然不是等闲人,远不是什么春风楼、风月楼里的莺莺燕燕比得上的。身段曼妙,莲步轻移,光是进门短短一段路的光景,便有叫人心神摇曳的风姿,倦闻子规朝暮声,不意忽有黄鹂鸣,开口第一句便是动人心魄的清音,轻拢慢捻抹复挑,弦弦掩抑声声思,诗是好诗,曲是好曲,却教众人叹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一曲唱罢,众人久久如梦方醒,才想起正事。 欣欣然将歌技的唱技夸了一通,而后又不加修饰地称赞绥王果不负圣曲名、慧眼如炬识得好诗,最后才是夸了夸季大人的诗写得不错。 季云安兴致勃然,七步之内,把着酒盏作了一首酬和诗,诗里辞藻华丽堆砌,又快又长,还没等众人听清,他便已经将绥王的曲艺,夸上了天宫。 一席酒宴,宾主尽欢。 季云安亲自送客时,歌技突然留了他一步,其人语调清丽,一如夜莺婉转娇啼:“季大人果真有渊泽先生遗风,为人有翩翩君子如玉之姿,诗文有惆怅清狂如炼之风,不愧诗礼名门……只小女尚有一点浅见,不知季大人可愿侧耳一听。” 一个小小技子,哪敢背着绥王和季云安闲谈,想来,只能是绥王殿下托此人口,给季云安带话了。 季云安心头一跳,往前走了半步:“燕辞姑娘请说。” “季大人的诗是好诗,可情远悲然间缺了一些报国意气,少了几分对皇爷的歌功颂德……” 这便是明示了,季云安喜不自胜,抱拳对着燕辞掬了一礼:“多谢姑娘提点。” 燕辞戴着面巾,笑音如铃:“王爷惜才,还望季大人莫负王爷期待。” 车马远去,季云安却站在府门前久久未动,他没笑,目光沉稳,可满腔的情绪却如瓶子里的水,满满当当,好似轻轻一摇,便要荡出来。 良久几何,府中有一人影撑着伞,数步行至身侧,身形不高,勉强算是挺拔,便是覃晟。 两人同西望去,巷子间,灯笼照下的青石板路,于夜色中透着暗红,喜庆如墨浓稠。 “卿语这夫婿选得不错。”季云安话里带了三分笑音,“虽说南梁重文轻武,可今日我却要替这些战士们说句公道话,那就是别轻视这些莽夫……武能行军,文能引荐,从军十年有从军十年的好,威武将军这名头,关键时刻还是顶用的,至少人脉才干这块确实是等闲人不能比的,旁人十言千句都进不了绥王帐中,偏生他一递,绥王千里送曲来。” 这话便是明里暗里在点覃晟了——季云安小人得势的嘴脸在几分酒兴上头之下,张扬得有些猖狂了,伞下,看不清覃晟的神色,只知他嘴角平了平,忽然道:“二妹妹的诗也写得不错。” 季云安面色骤沉。 “卿兰从前在官学,也曾拿自己和二妹妹的诗来问我哪首写得好,我虽诗写得一般,鉴赏也一般,但记性还是好的,岳父说呢?” 季云安没想到卿语的这首诗竟还给旁人看过!他抑制着情绪,语调有些沉:“……贤婿确实从小就善背诗文。” 覃晟冷笑一声:“能得绥王如此赞赏,岳父今日定然高兴,但也不是小婿非要扫岳父的兴致,而是小婿认为岳父高兴得太早……”他勾了勾唇角,“绥王要报国之诗,这便是命题,是在给岳父机会了,就是不知岳父能不能把握住这个机会,又会拿出怎样的诗来,报答绥王殿下这份恩情。” 这话无疑是七月炙暑的一盆凉水,兜头从季云安的头顶泼下,浇灭了他一腔的欢欣鼓舞,以至于原本喜不自胜的情绪低沉了下来,眸色里带着不善:“取仕之诗我并非不会作,你岳父我年轻时写得最多的便是应制诗,得祖父赞扬最多的,也是应制诗,贤婿不必太过担心,岳父既能入绥王帐中,定是不会负了这份厚恩。” “是嘛。”覃晟微微抬眉,于伞下抱了抱礼,“那小婿就恭候岳父的好消息了。” 将近四月的天,细雨如丝绦,打在人肩上,虽不沉,却泛满凉意。 待覃晟离开,季云安的喜悦一扫而空,只剩一脸阴鸷——当初把卿兰嫁给覃晟,不过是看在覃家家境还算富庶,而覃晟又是他的学生,是奔着亲上加亲去的。 季云安原想着有家世替覃晟扶摇直上,覃晟定也能平步青云,可他万万没想到,覃晟还真是个表里如一的玩意,待在佥事这个位置上这么多年,却丝毫没有长进,不说升迁,便是功绩都没有一件,当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只能靠家里的官宦子弟! 季云安想到这,读懂了覃晟话里的那一丝嫉妒,露出一声轻蔑的笑来,到底是不如顾青能耐,好歹人家满身功勋都是自己一点一点打出来的,他覃晟想同绥王说句话,跟凡人想吃仙桃有什么区别?那是连顾青一个手指头都比不上!覃晟算个什么东西?竟也敢说他诗文不济! 季云安拂袖而去,一路快步,却没回书房,行至朝垂花门处西转,穿过桃林竹桥,进了曾祖的书房小筑。 - 菱角来收碗筷时,季卿语才发现桌上那碗萝卜汤已经喝完了,她想起什么,随手掂了掂茶壶,晃晃荡荡,果然还有半壶龙井。 她进门时间虽短,但对于顾青的习惯还是了解些的,这人就不喜欢喝茶,而且今日,顾青自己也说了不喜欢。 不喜欢为何还要喝? 季卿语叫住菱角:“将军怎么开始喝茶了?” 菱角怔愣了会儿,才答:“奴婢也不知……前两日,奴婢见将军买了好些茶叶回来,好几罐子!有钱也不是这么个花法,三斤的茶叶买回来,怕是得足足喝上好几个月,将军真是大手笔……” 不喜欢还买这么多,想来怕不是自己要喝的…… 可这家里习惯喝茶的,似乎除了她也没别人了,季卿语打开茶壶盖子闻了闻这煮得糟蹋了的茶叶,忽然想起两日前她好像也喝过龙井—— 难不成这茶是顾青买给她的? …… 然后这人又发觉她不喜欢喝,就没开口,为了不浪费,索性就自己拿来喝了…… 夜里,季卿语梳洗完,在榻上等顾青回来,专程问了这事。 顾青不知去了什么地方,袍子脏得很,光是抖一抖,都能瞧见一层灰,他把衣裳扔进竹篓里:“下差回来看见茶行顺便买了点。” 嗯,顺便买了三斤…… “将军怎么不同我说?” 顾青脱掉了衣裳,露出宽阔结实的后背:“说这做什么?” “自是会领情,谢将军好意,叫你不用一个人吃这么多茶……” 顾青才明白她是知道了,也没纠结,说了真话:“不喜欢为什么要喝?” 可他这么一说,却让季卿语沉默了。 这话他不是第一次说,季卿语也不是第一次听。 他总喜欢同她说这句话,吃饭时是,喝汤时是,吃茶时也是,但季卿语好似也总说这句话,说给卿言听。 “不要总看父亲眼色,错便错了,改正就是。” “卿言喜欢下棋,那便去和二哥玩棋,不必总和二姐日日在书房看书习字。” “想放风筝就去,不喜欢抄经便不要抄了。” …… 她总同别人说不要做不喜欢的事,却没同自己说过。 可今日忽然有一个人,也这么告诉自己…… 父亲母亲喜欢的事,她便去做,从来没人过问她喜欢什么,甚至她自己都没问过。她有喜欢的东西吗?她不知道,唯一的喜欢,便是那句说出了口的才情和学问。她有不喜欢的东西吗?或许是有的,而她对这,却从来很宽容。 可遇上顾青之后,她的每一个不喜欢,他都能发现,甚至没没等她为难,便把为难的事情化解了……季卿语怔怔然,出神间,又往更深处想去—— 所谓赠人玫瑰手有余香,可这赠礼者,是否问过收礼的人喜不喜欢玫瑰? 赠向来是好意,若是好意却成了别人的负担,是不是就不能叫好意了? 季卿语支着下巴,心想,顾青明明没读过什么书,却能懂得这样的道理,她坐在榻上出神,恍恍惚惚间,发觉自己竟在这一刻,对顾青有些刮目相看起来。 她想得入神,甚至没察觉顾青已经洗完澡了。 顾青拿着帕子擦头发,边擦边往衣柜那处去,不料一打开,今日草草放进去的被子滚了下来,他只得抱出来重新叠过。 季卿语见他忙,便让到了床尾——这便是他昨日盖的被子,当真是小小一张,看上去只能盖住肚子,如今四月的天,将近清明了,正是乍暖还寒时候,一不小心就会染上风寒。 顾青叠被子,架势看着大,但也利落得很,只是偶尔展臂时,能听到一点骨头间摩擦的声响,季卿语又想到他昨日在美人榻上睡得不好:“将军昨夜怕是睡得累着了,不如按按脖子……”只她还没来得及说完,就先打了一个喷嚏,秀气得很。 刚想着顾青会不会乍暖还寒,自己倒是先寒上了,季卿语有些不好意思,顾青却仰了仰脖子:“盖被子。” 季卿语把被子盖起来,找补了句:“今日便先不按了,省得真染了风寒,再传给将军。” “传给我?”顾青把叠好的被子放在床角,季卿语刚好坐在那里,两人骤然逼近,“我倒想看看你怎么传给我?” 猝不及防,也确实让季卿语拥着被子的手一紧。 顾青盯着她的眼睛,没见发红,似是真就只是打了个喷嚏,他检查完,本是要退的,闻到她身上的味道,又不想退了,这人真是香得很,每日都这么香。 “每日都洗这么香?” 季卿语张了张口—— “我也洗了……今日还没喝酒。” 季卿语听懂了他的话中意,脸色羞红。 四目对视,顾青的眼神直接又热烈,季卿语不懂这人是真的想试她,还是真要做些什么,可她昨日说的不是假话,被子里,季卿语的指节微曲,而后缓缓伸出来,主动抱住了顾青的脖子—— 顾青单膝撑在榻上,只有呼吸同她靠近,昨日碰一下就哭的人,今日主动搂了他的脖子,温香软玉在怀,顾青整个人已经热了,他连喉头都是燥的,只觉得被她的香气蒸得厉害,她拍了拍季卿语僵硬的手臂,笑了笑:“你这么紧张,我怎么做?坐着弄?” 这话一说,季卿语的脸更红了,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她抱着人,很为难,但偏偏这种为难的时候,顾青没有帮她解围,她轻吐了句:“随你……” 顾青眸光一暗。 本想逗逗她罢了,可季卿语这反映确实是出乎预料,这么予取予求,任君采撷,自荐枕席的模样,顾青觉得自己能忍得住,就不是人了。 伴着话音,他把手伸进被子,摸到了她的脚踝,把人从被子里拉出来,扣住一条腿还不够,得两条腿都扣住,放在腰后交叉起来。 距离骤然贴近,温热接着温热,热意涨红了季卿语的脸,可那人却尤不满足。 后腰的地方被人又重又轻地拍着,还要凑在耳边小声说她:“你别紧张,不然就太紧了……” 第23章 情念的海 “别说这样的话……” 季卿语耳尖发热, 尽是让他这下流话烫的。 “实话而已,有什么说不得?” 季卿语落在顾青怀里,整个人只有小小的一点, 一只手便能绰绰有余揽住的细腰,软得跟水似的,张嘴说话时, 气息一点一点叹在肩窝,把人的心口都呵上了热气,乖得不行—— 这一夜过得漫长又短暂,温凉又连绵,似乎四月的雨都被蒸成了六月的风, 痛苦经过痛吻, 渐渐变成了欢愉,黄粱夜梦里舴艋轻舟,双溪直行, 摇摇晃晃。 天光不知是几时明的,一觉醒来,两人皆是一团乱,季卿语身上尤其是。中衣不规矩地披着, 就这还是她临睡着前强撑着困意披上的,至于其他的,早已不知被人丢到哪去了,也不知是否完好, 她找不到,也没有气力去找, 却奇异地发现身上并不冷,因为整个人都被顾青拥在了怀里…… 昨夜的记忆回笼, 季卿语的脸颊顿时羞红起来,她想从他的怀里出来,谁知这人抱她抱得紧,根本不让,这男人真是坏透了,她推了推人,也不管他是不是还在装睡:“快醒了……” 这人不要脸,蹭着她的脸颊,却还装作没听见。 “脏了,要洗的,还要请安……” “脏吗?”顾青过了许久,才重新反问,抱着人搂回来,逼得季卿语又是一声低哼,却叫恶劣的他愈发愉悦,“我闻着干净得很。” 季卿语又气又羞,眼底沾了泪花:“放开呀。” 顾青这才懒懒地睁开一只眼睛,白天看人果然和晚上不同,这泪光点点的凤目和微蹙的黛眉,都是晚上看不清的,夜有夜的美,却远不如天光大盛时的活色生香,分明看了一夜,可顾青仍觉得可惜,该点灯的…… 餍足的男人恶劣地商量:“洗澡的话,请安便要迟了。” 那也不能这样去…… 季卿语觉得他不要脸,气得羞人,迫不得以在他腰上掐了一把,掐完也顾不上人会不会生气,她自己就气鼓鼓的:“快放。” 顾青的肌肉鼓了鼓,没什么感觉,心情却越发愉快,想着先前赵信说被他夫人挠过时脸上的得意,也忽然明白了他为何得意,美人羞赧不多见,又是人间好风景,顾青美滋滋地,心觉就是被季卿语掐他十下,都讨不回本。 只他得意是得意,却也不好得意太久,知道人真生气了,也知道昨晚把人折腾得厉害,可这也不能怪他,这人当真是予取予求的,勾人得厉害——顾青虽然无心悔过,行动却得把人哄着,他不怕兔子急了咬人,就怕兔子急了跑,只得任劳任怨地抱人去净室洗。 待到一切收拾好,去松鹤堂请安时,已经是比平日晚了一个时辰。 今日天色不算好,愁云浓皱,连日光都寡淡得吓人,也是这样,才叫人掐指一算,是到清明了。 天色不好,顾阿奶面色却很好,虽然不动声色,瞧不出是因为什么喜气,却给季卿语剥了个鸡蛋。 田氏也在一旁打趣的笑。 季卿语今日多加了件薄氅,一圈兔毛把领口遮得严实,却也将她整个人衬得肤白可爱,她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坐立难安又有些多此一举地找补:“这两日天气转凉,稍不注意便要着凉,祖母和舅娘也要多注意才是。” 顾阿奶看她今日说话,确实气弱,声音也哑了许多,原是着凉了!阿奶收了念头,又给剥了个鸡蛋:“受凉了?难怪,你看着身子骨就弱,穿这么少怎么行?”顾阿奶越看她那件薄氅越觉得薄,“回头得跟阿青说说,那大个子晚上指定抢你被子了……这两日你好好休息,着凉是小,染上风寒就不好了。”顾阿奶说着,又看看这天,顿时觉得太早了,也太冷了,“往后就不要请安了。” 田氏见顾阿奶说得认真,只能收了打趣的心思,跟着关切道:“晚些让厨房煮些姜茶,去去寒气。” 一言一语说下来,都把季卿语说懵了,但还能如何?她只得点头,反正她是如何都不好意思把顾青啃红她脖子的事给说出来的…… 说是给季卿语送汤,田氏这两日还是不大放心,想起来时,便总让黎娥到顾青跟前献殷勤,可只是去了一回,黎娥就不大乐意了——上回给顾青送水果,顾青的脸色就不大好看,一副不欢迎她的模样,叫黎娥心里怕得很,也觉得去的不太名正言顺。 而且黎娥那日还听到了季卿语弹琴,就算她不识谱,也知季卿语很会弹琴,因为弹得很好听…… 自从见到季卿语后,黎娥变了许多,走路步子开始慢了,说话声音小了,笑是不怎么笑的,穿的衣裳也开始变成淡色……她以为改了这些,自己和季卿语的差距就没了,怎知,季卿语还会弹琴! 她在茶楼吃茶时听人说,大户人家的小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可这些全是她不会的,她抱着侥幸的心情以为季卿语或许也没那么厉害,只她万万没想到,季卿语比想象中厉害得太多…… 黎娥不甘心,也越不想见到季卿语。 只她把先前的事给田氏说了一通,田氏只怪她矫情:“什么名不正言不顺看着虚心?你是他表妹,给表哥送些东西关心关心怎么了?而且今日也不是名不正言不顺,是你嫂子染了风寒,需要喝姜茶,方才在祖母那,我就同她说过了,你只管去就是,想这般多!” 黎娥推脱不掉,只得又接了这苦差事。没成想去到清鹭院时,没有人在—— 她站在季卿语的厢房外叫了一声,没人应她,院子里也没什么下人,她站了会儿,想着之前顾青说过让她直接把东西拿进屋就好了,顿时便大了胆子。 其实也是有些私心,想看一看季卿语平时到底都做些什么—— 黎娥进了季卿语和顾青的厢房,入目便是三盏水墨画,皆是写意的山水: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 她看不懂上头的字,也读不懂画里的意境,却感觉得到有一股书卷气迎面扑来。黎娥多看了两眼,无端的有些局促起来,连忙转头去看别的。 目光扫过房间的装饰,只见厢房内,檀木作梁、纱笼作灯、帷幔作幕,显眼的金器玉器是没有的,多是檀木家什,乍眼看去比不上她的厢房华丽,可这便又是叫她嫉妒的地方,因为纵使不华丽,这间厢房里也处处透着精致精巧—— 博古架上雕着的梅兰竹菊栩栩如生,书画缸里放满了画轴墨宝,上头青花瓷的图样是她没见过的,就连香罗幔上都纹有银竹,窗案边一只白玉瓶插着几枝梅花,如今人不在房中,鎏金的香炉却烧着香,长烟袅袅高升,在尾调处夹着一缕不明显的梅花香,几乎是点睛之笔。 黎娥光是在那儿站了一会儿,便忍不住想,若自己从小就住在这样的地方该有多好,这便是旁人口中的书香门第?她若住在这样的地方,是不是就不会有不如季卿语的心情了?又甚,若季卿语才是从平安村那个鬼地方出来的人,那是不是如今,觉得自愧否如的,就是季卿语了…… 她被心绪牵引着,脚步不受控地下意识往里进,这一走,便走到了梳妆台前,桌上,妆匣不设防地大开着,里头饰品吸引了她所有的目光—— 没有哪个女子能两手空空地走出饰品铺子。 钗环、步摇、珠花、玉佩,琳琅满目,而这却不是最要紧的,真真吸引黎娥目光的是这里头所有的东西,几乎都是她不会买的,甚至连看都不会看的,因为不够张扬。 黎娥来到宜州后,买的第一样发饰,便是紫金的牡丹步摇,那东西便是如今也是她的心头宝,贵重又贵气,每每戴上它,黎娥都觉得自己就是生在宜州的,是别人口中的大户人家的小姐、嫡女,金枝玉叶。 可季卿语跟她全然不一样,她几乎没有什么华丽的首饰,朴素得很,稍显颜色的,便是那几只梅花簪和桃红珠花…… 黎娥看了一会儿,虽是看不上,但又忍不住想要摸,她如今学着季卿语挽了清丽的发髻,是不是戴着她的珠花,就能有她那样的气质了? 这么想着,黎娥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从季卿语的妆匣子里拿出了一只青梅簪,别在了鬓边,刚想对着镜子看好不好看,却在下一秒,听到了外头来的动静—— 黎娥心下一晃,害怕极了,匆匆把簪子拔下来,快步到外头,端起那碗姜茶——回来的人果然是季卿语! 她忍着砰砰直跳的心口:“嫂子回来了?” 季卿语有些意外,不知她是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她怎么还进来了:“……表妹怎么来了?” 黎娥强笑着:“我娘说嫂子染了风寒,叫我送姜茶来。” 菱角上前端过,季卿语才恍惚想起:“麻烦表妹,以后这种事吩咐下人做就是,再不济让菱角她们跑一趟。” “几步路而已,不碍事。”黎娥心口不平,语调还有些发颤,甚至有些语无伦次,“……既然嫂子回来了,这姜茶便趁热喝,省得待会儿凉了不好,我还有事,便先走了。” 季卿语有些摸不着头脑,却也将她送到了到门口。 这人走得快,话也没说几句,季卿语回来时便也没多想,从食盒中拿出了那杯姜茶。 这天气确实就适合吃热的,半杯下去,整个肚子都是暖的,只是风寒……折腾了一夜,什么寒都让顾青给挤跑了,这茶喝得七七八八,就剩下润嗓子的功用。 季卿语喝完又拭了口,觉得今日身子累人得紧,便想小憩一番,谁知走到妆镜边正要卸妆,目光往下一瞧,就见一只簪子放在了外头——她一愣,以为是菱角今日忘了收拾,谁知再仔细拿起来一看,上头还沾有一根长发…… 她记得清楚,近日都是没戴过这根簪子的。 季卿语看着这发簪子出神,恍惚间明白了什么,念头还没动,就听外头着急的脚步。 匆匆来的人是菱书,但菱书性子沉稳,若非真有急事,万不会这么冒失,便是快步,对菱书来说,也算慌乱。可比起脚步更慌张的,却是她的神情,以至于季卿语还没能把冷静劝出口,就听她说:“夫人,皇爷驾崩了!” 第24章 八方风雨 永怀帝在位的三十六年, 是南梁战火与和平并存的时代。 太|祖皇帝在位时,屡次开疆拓土,先后平定西戎、北羌, 安定边关,成就南梁盛世。但这份光辉并未灿烂太久,南梁第二任皇帝永怀帝在位时, 便已有颓落之势——西、北联合夹击,朝中矛盾不断,地方割据,那些年,军阀起义、城下之盟、割地让城、公主和亲, 星火纷乱…… 内忧外患之下, 南梁第一个战神出现,一个庶族出身的将领,打得西戎节节败退, 逼得北羌退回边界,安定局势,也让永怀帝得以有余力重塑朝纲。若是将永和帝与太|祖皇帝的功绩相较,恐有失偏颇, 但总体道来,永怀帝虽说不上居功志伟,却也能在其位谋其政,勉强算得上个好皇帝…… 季卿语站在窗前, 看着雨过廊庑,石凳沿下积攒下的一排水珠渐次坠落——永怀帝驾崩, 太子之位空悬,京中只怕风波不断, 只她转念一想,五皇子登大位已成大势所趋,便是皇爷无有遗诏,怕也只需杯水功夫罢了。 她匆匆梳理头绪,恍惚想到消息传到她这,怕是不算快,如今只怕整个宜州都知道了,顾家虽有将军坐镇,但到底是乡野平民出身,陡然遇上这种大事,只怕已经乱了阵脚。 季卿语想到这,连忙往松鹤堂去,走到一半,又刚好瞧见赵妈妈来,阿奶那儿怕是已经乱了,两人不必说话,一同朝正院去。 到正院时,顾阿奶和黎氏一家都在了,下人也在,似乎所有人都在等她。 季卿语甫从月洞门进来,瞧着满院这么多双眼睛,怔愣了下,随后不动声色地扫视了一圈,端出的是世家之仪,在碰到黎娥稍现躲闪的目光时,收回了视线。 顾祖母坐堂上,见季卿语来,伸出手牵她:“京中出了大事,家里处处不懂,只怕还要你来做这个主。” 如今外头已经乱了,便是在这大院里,都能听到外头的人心惶惶,一件千里之外的事,一个千里之外的人,却能叫天下都为他担惊受累。 这便是皇权。 而顾青是皇权之下的臣,还是一个武臣,最是乱不得的时候。 季卿语回握,小小的手,在这一刻显得格外有力,她的声音并不响亮,甚至可以说温柔,是最适合念书的声音,但却在众人心头慌张的时刻,安抚人心:“皇爷驾崩,此乃国悲,京宇内外皆需服丧,素服素冠,不得逾制,每旦设香案哭临,三日除。服内停音乐、嫁娶、祭礼,止停百日①。至于赴京致祭……待将军回来再说。” 院中的下人,大半是季卿语从季家带来的,明白这个家中的正经主子到底是谁,听完季卿语的话,皆是福礼退忙。 季卿语见田氏和舅舅神色还有些慌乱,几步上前:“如今家中杂事繁多,还需舅舅、舅娘看顾才是,将军不在,舅舅撑得半边顶梁柱。” 黎阿栓如梦方醒,被这个小小年纪的侄媳妇稳住了性子,连忙带着田氏领着下人安置府中事务。 顾阿奶看下人有条不紊地忙起来,才算是松了口气,也才敢露出点害怕的情绪给季卿语看:“……圣上好好的怎么就突然没了?” 季卿语在老人面前蹲下身:“圣上也是人,是人就会有生老病死……” 顾阿奶怔怔地听着,心神恍恍惚惚的,原来这么厉害的人也会死,她按着心口,长舒了口气:“如今不是在村里,这些大人物的消息听听就算,阿青做了官,还是个将军,出了大事,我作为阿青的祖母,得给他镇住场面。” 季卿语露了点笑,拍拍顾阿奶的手背:“阿奶做得很好。” 因为季卿语在,顾家一切都如常,府门前挂上了白灯笼,季卿语领着阿奶换了身素服,一齐卸掉了本就不多的环佩,直到将要下午,才在府门外等到顾青回来。 顾青打马疾驰,从牌坊下过,远远就瞧见了站在自家门口的季卿语,脑海中恍惚想到之前去惠山那次,季卿语同他说的“等他回家”,只可惜那日回家已经很晚了,季卿语也没在门口等他,今日才算真正尝到了有人等的滋味…… 现在想想成亲的日子,好似也就不久,可仔细一想,又觉得过了好久,顾青不明白,从前十年的日子都过得飞快,不论是胜仗还是败仗,日子来来去去也就那般,可如今只是成了个亲,日子却好像过不完,每一分每一秒都有滋有味。 日子过得活色生香,媳妇也是看不完的新鲜,昨夜在榻上乖香软糯,娇喘微微,现下又像换了个人似的,一身素白裙,是他说过像沾了黑灰的食白料子,一脸肃容,活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小尼姑,可望着他看时,眼神里又好像有那么点意思,顾青厚着脸皮,自顾自地觉得这人想要他回家。 马越近,季卿语的模样越是清晰,虽说早已把她的样子记得清清楚楚,但每次看,都觉得不同,特别是食髓知味之后——晚上和白天都把人气着之后,这人就一直躲着他走,也是,谁叫他坏,埋人埋了一夜都不肯出来。 快到府门时,顾青勒住了马绳,动作利落地下了马,将马鞭一抛,随手丢给了闵川,继而几步小跑到季卿语跟前—— 今日是愁云浓骤,细雨纷纷,青苔染珠,正是江南烟雨如画,油纸伞相接的时候,又因为国丧,长街上寂静无声,斜雨飘忽,透着薄凉的冷意,但顾青很热,他好像骑马跑了许久,呼吸有点粗,身上浮着一层热气,一阵一阵地烘到她身上,替她挡去了倒春寒。 这人明明站在她两个台阶之下,个子却尤比她要高出一些,但却难得的让季卿语瞧清了他的面容,下颌线硬朗,刀割斧削般硬挺的五官,凌厉的眉宇与眼型,还有那道已经变得很浅的刀疤,一如她第一次见到那般,顾青整个人就没有一丝含糊的地方。他说:“圣上崩了,绥王要回京,我驻守东南,也要回,此番北上还要护送,耽搁不得,今日就得走,半月才能回。” 季卿语知道轻重缓急,没有一点犹豫,连忙点头:“家中有我,还请将军放心。” “放心得很。” 季卿语咬着唇,半晌,忽然问:“将军可是与五皇子有故?” 顾青的眼睛眯了一下:“……在战场相识一面。” 他把救命之恩说得这样轻。 季卿语不懂其中的因由,知道顾青急着要走,只道了她所能想到的:“将军对五皇子有救命之恩,自然得皇子垂青,但此番皇上去得倏然,大位未定,五皇子虽得大势,但自古皇位之争,不到最后顷刻,谁也不敢说登九五。将军拥兵东南,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此番入京,恐会被人拿做文章,把将军列为同党……”季卿语说着,皱着眉顿了下,“若将军真为五皇子一党,尽可当作没听过我这话,但将军若是中正之辈,切记莫被有心之人利用……” 这还是顾青第一次听季卿语说这么长的话,未答是与非,只是忽然抬起大手摸了摸她的头:“照顾好阿奶……” “……好。”季卿语肩膀一松。 顾青像是急着走,不远处长幡飘摇的队伍在等他,可他又好像不急着走,张口欲言却久久无声。 季卿语以为他还有嘱托,催问:“将军想说什么?” “无事。”这人又用力按了下她的头顶,“走了。” 寺庙宫观,鸣钟三万,随着国丧,整个南梁沉寂了下来。 季卿语是在顾青走后的第四天,才听说了新帝登基的消息,五皇子改称元德帝。季卿语不知道里头有没有顾青的推波助澜,但没听到京城兵戈的消息,便是好消息。 她不打听,也不问,日日和顾阿奶领着府里的人跪在香案前哭丧。 田氏被这国丧的气氛震住了,安分了不少,每日哭丧也是尽心尽力,好容易散场,便是躲到院子里不肯出来。季卿语抓住了这空档,多去看了阿奶,还替阿奶把了脉,国丧间不好宴饮吃酒,倒是个补身子的好时候,也是这时,季卿语才发现家里还有个小孩。 镇圭郁郁寡欢地撑着下巴,替阿奶吹凉汤羹,小嘴都撅起来了:“二爹和哥哥嫌我太小,不带我去京城……” 季卿语盯着他的肉手腕想捏,又不好意思捏,认真同他说:“二爹和哥哥一定不是这样想的。” “他们如何想?”镇圭仰起脖子,一脸不信。 “他们一定是觉得,家里需要有男人在,才把镇圭留下,照顾我和阿奶。” 镇圭顿时亮着眼睛,吹汤吹得更卖力了,还要喂到阿奶嘴边:“二土会保护二娘和阿奶的!绝不让坏人欺负!” 季卿语摸了摸他的额头:“我们一起等他们回来。” 在等顾青回来的不止顾家。 季云安得知皇上驾崩后,连忙换了官服往官衙里跑,这一忙,竟是三日之后才归家,也是回来后才知晓绥王已经入京了。 他好容易才得绥王青眼,正是要得提拔的好时候,可偏就这时,皇上崩了……绥王这一走,还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季云安这几日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总觉得上苍没有厚待他,才至于让他的仕途这么艰难,他烦闷不矣,将写的那几首应制诗改了又改,可不知改了多少遍,终觉得没有曾祖写得好——他叫上回覃晟的那番话说怕了,惶惶不安着哪天再冒个人出来,说读过曾祖的诗…… 惴惴不安了两日,某一日再醒来,季云安浑身沉得厉害,才惊觉自己是病了,可便是这时,府里的幕僚匆匆来报,五皇子登基! 季云安两眼一抹黑——五皇子的生母乃是淑贵妃魏氏,也就是如今的孝康太后,魏家的魏便是太后娘娘的魏…… 魏硕,魏轩,曹嶙,这些人一个一个都爬到了他的头上!季云安开始恨起来,恨家中竟没有一个女子能得圣人芳心,好叫他光耀门楣。 为今之计,季云安只能把希望寄托在绥王身上,祈祷他快快回来,再不济,便是顾青也好…… - 无琴无乐的日子总叫人记不清到底过了多少光景,季卿语陪顾祖母吃完饭出来,正走着路,后小腿忽然被人撞了一下,她心下一惊,连忙转头去看,没看到人,低头,看到是镇圭。 “是二土哟,二娘要低下头来看。”镇圭有些轻喘,季卿语走得太快了,他的小短腿有些跟不上。 “怎么了?”微微弯下腰来问他。 明明日日都和二娘一块儿吃饭,但还是觉得二娘好好看,镇圭有些红红脸,磨磨蹭蹭地从身后拿出个苹果:“给二娘吃。” 季卿语眉眼弯起来,想到他吃饭时说自己已经是胖土了:“你吃不下了?” 镇圭摇头,很认真地说:“就是想给二娘吃。” 闻言,季卿语刚要谢他,镇圭忽然煞有介事道:“二爹说二娘不喜欢吃饭,喜欢猫猫吃饭,叫我看着你。” “……” 季卿语瞬间红了脸,没想到顾青会把这种事讲给镇圭听。 镇圭其实是上回季卿语提醒他说要照顾她和阿奶才想起这事的,他把苹果塞到季卿语手里,看着她仔细收好:“二娘不要舍不得吃,晚上还有!” “……好,二娘知道了。” 回了院子,季卿语看着这苹果,就想到顾青把她吃猫食的事告诉了镇圭,面颊蒸得厉害,叫来菱书把苹果切成丁,眼不见为净,坐在书桌旁一点一点吃完了。 只她没想到一个苹果而已,却越吃肚子越凉,她暗道不好,去净室一看,果然是月事来了。她的月信不是很准,但还算有预兆,每回来便格外怕冷,就是夜里也需要盖两床被子。 因为月事,季卿语全身都软绵绵的,困得早,睡得也早,两床被子盖在身上很舒服,翻身换个位置也不会冷,没躺一会儿,便倦意上头,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只是季卿语没想到,四月底不算热的天里,竟也会越睡越热,睡到最后,竟是被热醒的,她有些烦闷地翻了个身,恍恍惚惚时,才发觉自己被挤得厉害—— 这个感觉似曾相识得很,以至于季卿语骤然惊醒了,只她还没从床上起来,腰上的大手就把她揽住了,不需什么力就把她整个人拽了回来,熟悉的温热洒在颈边,顾青在说话:“是我,今夜才回来的,阿奶已经知道了,天还没亮,快睡。” 他一句话,答完了季卿语的疑,以至于她张口半天,也说不出什么话。 顾青好似真的很困,只说完了这一句,便没了声音,季卿语也只能跟着躺着,直到过了会儿,闷热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头,她才想起自己是被热醒的…… 她出神地躺了一会儿,便觉得身上黏糊糊的,她身上本来就不方便,黏糊起来更是难受,不过一会儿,她又挣扎着坐起身来。 谁知,她一动,顾青跟着就醒了:“做什么?” “……妾身想去洗个澡。”季卿语离他远了些。 “这么晚?” 季卿语没答,顾青躺了一会儿,又问:“一定要洗?” “……要洗的。” 她这样一答,顾青便坐了起来,然后季卿语发现他胡茬也没刮,整个人看着乱糟糟的,像是累得厉害,就这样,他还是出去帮她叫了水。 等季卿语洗完,已经快寅时了,顾青边睡边等她,还没等人靠近,便闻到一股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比印象中不知重了多少,顾青动了动眼皮:“洗这么香做什么?” 顾青睡在榻上的位置离她不好,她绕了一圈,从床尾上去,顾青却睁开了眼睛。 几日不见而已,这人怎么变得有些奇怪,像是处处躲着他一般:“做什么呢?” 季卿语抿了抿唇,反应过来他是觉得她怪:“……妾身来月事了,有味道。” 她说完,见顾青没吭声,又移得远了些,谁知顾青忽然转了过来:“是什么东西?” 季卿语有些不好意思同他说这个,但既然开了口,总得说清楚,她小了点声音,但夜色之间足够听清:“是个生孩子的东西,一个月就来一回。” “……每月来一回,就为了生小孩?”顾青掀了掀眼皮,长手长脚地把人从后头捞回来,“不生能不来吗?家里有二土呢……” 这人困得都说胡话了,季卿语原不想同他靠这么近的,可顾青用被子把她盖住,抱得暖暖的,胡茬贴在她脸颊边:“没味道,你香得很。” 第25章 风禾尽起 翌日又是起了个大早。 顾青等季卿语沐浴, 说要一道去见阿奶。离家许久,家中又有长辈,回来后合该问候。 在门边等季卿语时, 这人一出来,顾青便闻到一股不寻常的香味:“你换熏香了?” “嗯……”青天白日的,季卿语不想同他靠这么近, 身子往后仰了仰,“怎么?” 菱书和菱角原是跟在夫人身后的,这会儿瞧见夫人和姑爷亲近,都识趣地躲在厢房里不出来。 “无事,怪好闻的。”顾青说完, 打了个哈欠。一副这几日累得厉害的模样。 “将军何时离京的?”季卿语开始数日子, 先前顾青说去半月,其实这一走,几乎是足月才归, 自成服日始,二十七日除,哪有半月回来的道理?想来一路都是紧赶慢赶,才能回来这般早。 顾青眯起眼睛, 一脸无所谓的模样:“两日前?记不清了。” 以季卿语印象中的三日脚程一看,顾青的马真快:“将军怎不在京中多待些时日?” “京中没甚意趣,人多跑不开马,不如宜州, 有山有坡,到处都可以走。”顾青说着, 想到什么,“你去过京城?” 季卿语走在顾青身边, 今日放了晴,日光透过细篾,落在人身上一丛一丛的:“小时同曾祖一道去过,大抵是六岁的时候?”她抿唇想了一下,但那时太小,“记不清了。” “那么小,记得清什么?”顾青枕着手,他走起路来,总是很放松,“你平日都不出门,是该多出去看看。” 季卿语瞧了他一眼,她生来便是名门千金,书香门第的规矩比同样人家更要多些,尤她还是女子,自幼便被管教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出垂花门,未出阁时,在母亲膝下承欢,出了阁,便安于室,除了偶尔到街上采买,就是在书中读过大山大川,也从没想过要去,她看不到这么远的东西,就没想过要去。 只顾青到底与她出身不同,乡野妇孺为田耕作辛苦都忙不过来,哪有心思考虑出不出得门的道理,家里男人下了地,庖房缺了盐糖总不能不顾收成,这就是女人的活,就得女人出远门到镇上采买,莫说乡野没规矩,不讲男女大防,只是在这方面,免不了要宽松许多。 季卿语想明白这点,觉得挺有意思,和顾青待久了,竟也能长见识:“将军觉得女子也可以随意出门,自在地游历名山大川吗?” “有何不可?” 季卿语不置可否:“从前在家里,出门要提前同母亲报备,领了牌子再出门,什么时刻回来的,和谁一块儿出游,家中都要知道。” 顾青恍然,难怪上次出门还特意来找他,原不是想叫他送啊……顾青顿时有些不满意,亏他还以为这人是有些黏他:“规矩这么多……” 两人进了松鹤堂。 田氏刚好在给阿奶倒茶,一转头瞧见顾青,大吃一惊,手上的茶壶险些掉下来:“阿青回来了!” 顾青叫人:“舅娘。” 田氏围着人看了一圈,乐呵呵的:“回来就好,路上辛苦了,诶哟,瞧这瘦的。” 季卿语倒是瞧不出顾青瘦了哪儿,只觉得这人压着她时,还是那么重。 田氏越说越高兴:“今日得叫厨房多做些菜,给你接风洗尘!”还说着话呢,就乐呵呵出去了,一副急着要备菜的模样。 顾青昨夜回得匆匆,就跟阿奶打了个招呼,阿奶原想起来给他煮碗鸡蛋面,谁知刚站起来,就让顾青推着肩膀劝回去歇息了,俗话说上马饺子下马面,昨日没吃成的鸡蛋面,今早又给端出来了。 他看阿奶拿出来那两个大碗,不是他专程给季卿语弄的那个,就想着季卿语肯定吃不完,他快快吃了一大口,还是从前的味道,只是还没咽下去,就倾过来同季卿语说:“吃不完留着我吃。”说着,还把碗里的鸡蛋都挑给了她。 阿奶还在呢,季卿语脸上微红,又担心他是不是也同阿奶说她吃猫食,吃面的时候,动作都慢了许多——她一慢,就显得顾青吃得更快了,原来顾青吃饭已经不似之前那般狼吞虎咽了,因为他总和季卿语一块吃。 他们俩都不是铺张的性子,季卿语没有那种一顿饭要上十六个菜的习惯,菜都是足量的,只顾青吃得多,又吃得快,他要是不主动让着季卿语些,总担心她吃不饱。 今日便是,盯着她吃的量同平时差不多了,有些吃不下了,才主动拿走她的碗,就这么吃她剩下的。 “阿奶还说想我想得睡不着觉,这不,气色这么好,哄我开心不是?” 昨夜回来的晚,都没能好好看阿奶,今日天气好,仔细一看,阿奶的气色都好了许多,不是那种心情好的气色,而是由内而外的红润。 阿奶笑起来,正要说话,外头忽然有道声音拉得长长的跑进来:“二爹——” 镇圭用两条小短腿从门口墩墩进来,抱住顾青的腿:“是二土把阿奶照顾好好。” 顾青三两口吃完剩面,伸手把人抱起来:“沉了这么多?” 胖土当没听见:“二爹回来不告诉二土?” “你哥没告诉你?” 镇圭鼓起脸:“没,今日起来见着哥哥,吓了一跳!” “不高兴啊?” “高兴!想和二爹一起玩箭。”镇圭说着,凑过来问季卿语,“二娘要和我们一起玩吗?二爹射箭好——厉害!” 这话一说,屋子里好几双眼睛瞧着她,只季卿语对这些不喜欢,她连投壶都很差,摇了摇头:“二娘不会。” “二土教您!” 顾青弹了下他的脑门:“你连弓都拉不开。”说完,也拿眼睛去看季卿语。 季卿语替镇圭摸了摸他的额头:“今日约了武家小姐,刚好要出门。” 顾青不认得哪个武家,又问季卿语要不要送,听她说不用,就知道这人是真不黏他了。 只出门时,季卿语在垂花门那儿瞧见了黎娥,穿得整齐,看着也是要出门的—— 黎娥今日想去买首饰,她那日戴了季卿语的簪子,却没能在镜子上瞧过一眼,越惦记越心痒,把自己的新簪子全翻出来瞧了遍,又觉得哪个都比不上,她歇了心思,便想去街市上买一个,没成想,竟和平日不怎么出门的季卿语撞上了…… 她有些心虚,说话都不敢瞧人:“是要出门……” 季卿语看外头顾青备好的马车:“我也要出门,咱们一块,刚好省了马车。” 她都这般说了,黎娥也不好拒绝,手指为难地曲起来,抠了抠衣料。跟在季卿语身后时,瞧见她未施粉黛的素颜,顿时觉得自己的口脂擦得难看得厉害,下意识抿起了唇。 两人一齐上了马车,车夫是顾青找的人,据说是叫小布:“夫人往后要出门,只管吩咐我,我就住在西边的排房那儿。” 季卿语瞧他年纪不大,点了点头:“小娥是要到哪儿?” 黎娥双手放在膝上,有些不自在地抓了抓衣裳:“……想去福安大街逛逛。” 季卿语轻轻合了掌,语气轻快:“那便真是同路了,我正好也要去清阳坊,不必小布多跑一趟了。” 小布坐在外头听到这话,高兴地回:“不碍事,夫人小姐想去哪都行。” 黎娥心里不待见季卿语,但自从那日偷戴了她的簪子,还险些被撞见后,她见着季卿语人,便下意识有些慌张,全然一副被季卿语抓了包的模样,她也不是偷东西,这不上不下的行为若叫季卿语发现,好似心气就低了一截,那便全然是比不过了…… 季卿语静坐着,她本就是心里很静的人,就算不说话,也不会觉得局促,倒是今日有些忍不住悄悄打量了几眼黎娥,按她想的,黎娥那日来给她送姜茶,怕是戴了她的簪子,只她到底不愿意这样去想一个人,而且还是这样个同卿言差不多年纪的姑娘…… 路过一个点心铺子,黎娥坐不住,便说要下车,季卿语见她到了,又两手空空的模样就把帷帽让给她:“你还未成家,莫要这般出门。” 黎娥一愣,有些没明白是什么意思。 “着纱浅露面,琵琶半矜持,古者深衣,盖有制度,以应规、矩、绳、权、衡。短毋见肤,长毋被土①。” 黎娥是村子出来的,田氏没规矩惯了,她又没什么朋友,根本无人教她这些规矩,她在衣食住上,觉得自己已经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了,可行为上却不是,如今听季卿语讲这些,似懂非懂,却也把帷帽接过去,规规矩矩地戴在头上,戴完还同季卿语说了句:“好了。” 季卿语不严肃,也不温柔,却忽然有点像个大人:“往后出门要记得戴起来,怎么也不叫个丫鬟跟着你?” 黎娥轻咬嘴唇:“下次记得了。” 季卿语看出她不自在,没再说了,抬手指了个方向:“你若是逛完了,便到前头的绸缎庄去,我在那儿等你。” 黎娥只记得听话点头,步子稍显慌乱地随意寻了间铺子就进去了。 等人走远了,菱角才问:“夫人把帷帽让给了表小姐,自己怎么办?” 季卿语不在意地说着:“我已经成家了,只她还没有,黎娥快到了要相看人家的年纪,总这么抛头露面,被人注意到了,怕是影响名声。” 菱角听完点着头,觉得自家夫人心地就是好,处处为人着想。 马车骨碌碌走着,穿过清阳坊的牌坊,正要往太元茶楼去。 前些日,武令仪给她下帖子,邀她出来见面,这人定亲这般久了,直到快成亲,才晓得紧张,说自己还没见过夫婿,今日出来偷看一眼,还拿她从前陪季卿语去偷看顾青的事来要挟,千云万云就是要季卿语作陪。 季卿语欠了人情,没法子拒绝,只能推了镇圭玩箭的邀约。 只他们的马车本就在官道上走着,却忽闻马蹄疾来,下一瞬,由远及近地传来人声高喝:“官府办案!闲杂人等避让——” 音落,官道上哄哄闹起来,人流乱窜,周遭车马也跟着连连避让,小布连忙勒紧缰绳,驱着马往旁边赶,可还没等他们避开,就听外头马声如雷,蹄声阵阵,人群之中,一支箭破空而来,似有贯日之力,“嗡”的一声,直直射在了顾家的车厢上! 力道之大,让整个马车都跟着一颤! 菱书和菱角吓得惊呼,却连忙挡在了季卿语跟前。 季卿语哪遇到过这种事,自然也吓得有些心慌,捂着心口,脸色都跟着白了。 只听外头随着箭矢一道来的马急停在他们跟前,好大官威力喝道:“官府办案,闲杂人等避让,你们没听见吗?妨碍了本官捉拿要犯,你们可担得起这个责!” 小布稳住了车马,不甘示弱地回视:“你是哪处的官!竟敢冲撞将军府的马车!” 没成想,这人射箭时是豹子胆,听了这话,却变成了耗子心,连忙从马上跳下,一脸惊慌失措地拱手认错:“竟是将军府的马车!实在对不住,冲撞了贵人!还请贵人见谅!” 小布冷哼了一声:“我看这箭要是射到了你的脑门顶上,我说一句见谅,看你会不会答应。” 穿着官服的小吏连连作揖,看起来要哭:“小人也是一时情急,害怕那逃了十年的江洋大盗就这么跑了,这才情急出手……” 小布哪听他这些胡搅蛮缠,根本装作没听见:“我今日谅解你不得,如今车里这位贵人,可是你得罪不起的!若是将军知道了,定是要你的小命!” 听到这话,小吏更是慌不择路,也不知怎么想的,竟是顶着小布的脾气和发怒的眼神,又上前一步—— “小人真是无心之失,并非有意为之!不知是将军府哪位贵人,还请贵人饶小人一条生路!”他高声说着话,一副急着求见季卿语的模样,竟是要上手掀车帘! 小布一惊,刚要把人拦下—— 变生肘腋之间,快马直策奔来,到了跟前也不见停步! 就在小吏伸手要掀季卿语车帘时,马鞭挥出,在空中打了一道闪电,直接抽掉了他的手,瞬息皮开肉绽!将撞要撞之间,骤然勒住的马还是直接将人撞了出去—— 力道之大,速度之快,小吏整个人飞了出去,鲜血喷出,翻滚在地却嘶哑得吼不出声—— 两旁围观的百姓骤然惊呼,各个掩面,见不得这么血腥的场面。 只见这人个头极高,胯|下是名马赤兔,一身黑色劲装,硬朗的面容,眉骨略高,剑眉星目,一道断眉气势迫人,带着刀锋般的凌冽气焰,不是顾青是谁? 顾青把烦人的苍蝇赶走,挑开一角车窗帘,看季卿语坐得还算稳,就是脸色吓得有些白,顾青顿时面色又黑了一层,他们一个白脸,一个黑脸,就这么看了一会儿,顾青从外头伸手进去,往她怀里放了包板栗,哄了人:“先吃着。” 打马走近,围着地上那小吏走了一圈,冷冷开口:“什么人派你来的?” 地上那人痛得直叫,听到顾青问话,整个人都在发着抖:“……小人不懂大人在说什么,小人只是奉命捉拿要犯,无意,无意冲撞贵……” 顾青眯起眼睛,叫胯|下赤兔一蹄子踩上了这人方才被打断的右手上:“等闲人被我抽这一下,应该已经死了,你身手不错。” 那人又是一阵哭嚎,撕心裂肺的喊声叫得不少人都掩面避开,可纵使这般,这人依旧咬牙不放:“……小人听不懂大人在说什么。” 顾青全然不信:“捉拿逃犯……又聚着闹事不走,到底是真想捉拿逃犯,还是什么?” 众人被他这么一说,幡然醒悟,那小吏怕不是故意的,只是刚巧今日倒霉,冲撞上了贵人,这要是平民百姓,指定要被欺压—— 只那人还在地上含着血沫开口:“冲撞贵人,怕将军责罚……小人不懂大人……” 伴着话音,众人只见顾青抬手把方才射在车厢上的箭矢拔了下来,转身之间,弯弓射箭,有气贯长虹之姿,射日之力!箭矢离弦,箭锋直指不远处酒肆二楼—— 飞矢出弦,破风而去,瞬息又消失在人潮之中,悄无声息。 顾青将古铜大弓抛给小布,盯着地上的人,冷冷开口:“带走!” 与此同时。 酒肆二楼,曹嶙站在凭栏处,双目骤缩—— 身后竹屏轰然倒地!上头箭羽夹着一段鬓发,直插竹中,箭羽因为力道,震得发颤! 靠近眼睛下方,一道红线应声破绽而开,在他脸上流下了一道血痕…… 第26章 风月事了(一更) 越人歌酒肆二楼, 趿着木屐的小二忙上忙下。 这处酒肆与其他的酒肆不同,二楼的厢房走道是一条响屐廊,据说是仿吴越西施建的, 廊道建的宽厚,却非实心,下头埋了一成排的小陶缸, 肆里的美人、小二各个身系铜铃、身戴佩环,趿着木屐在廊上走时,能叫厢房里的客人听到清越铃响与环佩叮当,真真算得上余音绕梁。 只这一回,坐在厢房内的客人颇觉这声响吵闹, 面色骇人—— 抬着坏掉的竹屏出去, 又换了展新的进来,小二们头都不敢抬,就怕惹厢房里穿着青灰色常服的年轻男子生气——这男子坐在酒案前, 用一方嫩青色帕子捂住了左脸,不着细看便知心情不好,美人环佩叮当地来都不敢劝,轻柔慢语还没开口, 见地上丢着几大碇银,便识趣地滚出去了。 只没过一会儿,外头又有脚步声来,只这回环佩叮当是没有的, 只剩下急切,那人来得急, 气息都还未喘允,便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妹婿, 事情可是败露了?” 随着声音一道来的,仿佛是清泉解冰一般,霎时化掉了里头男子脸上的阴沉,他仰起安慰的笑:“二哥不必担心,只是被发现而已,那姓顾的决计不知道是谁做的。” 魏轩捏着把金扇子进来,头戴玉冠,着着金丝青玉袍,身上还带着浓重的脂粉香,一看便是刚从哪个美人堆里出来的,只额发微乱,倒是还知道急——这人先前惹了祸事,叫魏硕罚了三个月的禁足,谁来劝都不好使,真真是三个月一日不差,只这人又是风流浪子的性子,禁足就像拿刀磨他的鳞,如何不难受? 魏轩想起这事来就后怕,面色忐忑不矣:“我听人说,那办差的小吏已经叫顾青捉去了,你说要是被查出来……爹不会要生气吧?”魏轩徘徊几步,看曹嶙捂着脸,据他的人说是受了伤,才想起来哄,“怨我!无端叫你做这事干嘛,给顾青递了把柄不说,还叫你受伤了……” 今日确确实实让曹嶙给季卿语找麻烦的便是魏轩—— 魏轩这人,说得好听是风流,说得直白些,那便是好色,从前看季卿语好颜色,又见他娘是真喜欢,便动了想娶的心思。这样的美娇娘换做谁家妻,谁能说得出一句不满意?况且季卿语还是季大诗人的曾孙女,相貌才情不必说,放在家里是红袖添香,带出去与官绅人家往来,那便是替他在后园争脸,整个宜州城,怕是没有一个比季卿语更适合娶回家的姑娘了。 魏轩打探了一番,对这女子满意极了,却不曾想这小小六品芝麻官的女儿,竟敢不愿嫁给他!当真是好大的胆子!他先前要出气,可一转眼,这人却跑到庙去了,他没办法,只能对着她爹撒撒火气,叫那季家老头破费不少,都打点不上关系。 热锅上的蚂蚁被煮了几个月,谁知那老头也是有脾气的,转头竟把季卿语许给了个糙汉将军——这将军还是他轻易奈何不得的,魏轩只能忍下了这口恶气。 可今时不同往日了,五皇子登基,太后是他姑母,当今圣上他都能托大叫一声表哥!他魏轩还怕什么顾青?而且顾青不是到京城去了吗?谁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季卿语可不是经常出门,错过了这回,他得等到猴年马月? 其实他也并非想做什么,不过是想吓吓她罢了——叫那些平头老百姓瞧见是季卿语坐在车马里,还能不眼热?宜州城里那些人,除了想看热闹,那最想看的便是传闻中美得天上有,地上无的季卿语到底长什么模样! 魏轩想得清楚,等那些人真瞧见了季卿语的样貌,根本不消他动手,自有人羞辱她,什么千金小姐、名门闺秀?还不是跟乐馆舞女一样,只能任人瞧看?他倒要看顾青回来知道了这事,还会不会喜欢这已经被人瞧去千百回的美娇娘? 魏轩想得美,可胆子却小,自己轻易不敢动手,思来想去,便想到了家中那个上门婿——这人吧,虽是个文平小县城出来的,但却有本事,把他爹他娘还有他那个妹妹云姐儿都哄得高兴,魏轩心里嫉妒这人,可又不敢嫌在明面上,毕竟还得托他办事,况且这么厉害又有什么用,还不是个倒插门、没骨气的,在他魏轩面前,也得一口一个二哥的敬着。 “一点小伤而已,二哥要是来得再晚些,怕是都瞧不见血了。”曹嶙不在意地说着,他笑起来一点不设防的模样,好似真的很敬他这个二哥,活脱脱一个白脸书生秀才样。 曹嶙继续道:“姓顾的知道不了,那人是我买来的死士,要是被人拿住,便会自尽,绝不会留下把柄,再不济,若真的事情败露,我也决计不会让爹知道,这事同二哥有关。” 魏轩听他这话,顿时喜笑颜开:“行!这回你帮二哥顶了事,那二哥指定也不会让你亏着。”魏轩搂着曹嶙的肩膀往外走,一副亲密无间的模样,“你不是喜欢风月楼的小雪燕吗?二哥这就把人找来,让她好好伺候咱们曹大人!” 曹嶙陪魏轩去快活了一回,见魏轩还要来,摆手拒了,魏轩喝了不少,才记起这人是他家的赘婿,是个没骨气的,得听他妹子管着,哪能上勾栏?魏轩心里嫌他,自己又玩了两回,叫曹嶙等他。 这一日,快到暮色沉沉,两人才回来。曹嶙把醉酒熏熏地的魏轩送回了房,听他一口一个好妹婿,都是笑脸应着,只刚一出来,面色便沉了,像换了个人似的。 走在廊庑上,风将酒气散了不少,曹嶙心里想着事——魏轩冲着季卿语去,可他曹嶙却是朝着顾青。 那几个文平县的逃犯和赵宏林早就该死了,他好容易才把这些人送进牢里,眼看着就要问斩,可偏生半路杀出个顾青不说,还逢上新帝登基,大赦天下! 若非顾青执意留着那几个人查别的案子,怎会生出这些枝节?! 这个顾青,真能坏他的好事! 曹嶙越想心越沉,黑着一张脸,回了房间。 房间内灯火通盈,暖融融的,夫人魏子云正坐在窗台边,衬着烛光绣花。 “天这么晚,就不要做这些了,省得把眼睛熬坏了,不过是些绣活,家里不是有下人吗?” “夫君回来了?”魏子云明明语气关切,可头都不抬,“我亲手做的,又怎会和下人做的一样,我看夫君是和二哥跑出去快活惯了,觉得我同那些莺莺燕燕,没什么不同……” 这便是生气了。 曹嶙笑起来,几步上去哄:“醋了?哪有什么快活?净办正事去了,再说了,我快活不快活的,你还不知道?我最快活的,还不是你这里?” 魏子云拿绣棚轻敲他的头:“胡言乱语,你真当我不知道你去风月楼玩?” 曹嶙一顿,转而把魏子云拥在怀里,不在意地问:“到处打探我的事?” 魏子云嗅了嗅他身上的味道:“什么你的我的?你去了勾栏,还怕我知道?我们成亲也快一年了,你吃腻了,我不怨你,只你要知道,我才是你的妻,你是入赘的魏家,是不许纳妾的……” 曹嶙眸光微微一暗,抱着人,唇就靠在耳边的位置,呵出的热气把人耳朵都弄湿了:“是去了,二哥叫我去的,我能不去吗?” 魏子云轻哼一声:“你日日跟二哥鬼混,还拿他来堵我的话。” 谁知曹嶙忽然靠在她耳边说,小声说:“那不是进门快一年了,都没见有个孩子,心里着急,又想着是不是不行吗……” 魏子云的脸顿时就热了,嗔骂他:“哪有这般说自己的?榻上的事,分明行得很。” 曹嶙笑起来,抄手过魏子云的膝盖,抱着人进了里室:“那便给我生个孩子。” 放了帷帐,其实还不到睡觉的时刻,可魏子云被他弄得脸红红的,就是快去,可偏这时,不知道哪个不长眼的来敲门,魏子云勾着人的腰不让走,就听外头催得急:“是老爷急着找姑爷。” 媚丝丝地拉出一句:“……快点。” 曹嶙换了身衣裳,步子很快,到书房时见魏硕肃着一张,便知他是知道了,当即跪了下来—— “糊涂!那顾青是什么人,也是你能轻易招惹的?”魏硕宽袍大袖,这一气,袖子几乎是弹到了曹嶙的脸上。 曹嶙沉着半哑的声音:“不过一个小小顾家,小婿自认为,不足为惧。” 魏硕听他这话,心里是高兴的,自新帝登基后,他的心情便没下来过,从前在宜州,他和江家平起平坐,可如今却大有不同,连江家都要让他几分薄面。 “你啊,什么都好,就是耳根子太软,你二哥一句话,你就去了,意气用事!”魏轩用的那些人都是他的,还真想瞒住他不成?魏硕什么不知道?叹了一声,把人扶起来,“顾青和皇上,那是有过救命的交情,你这般做,不是让皇上为难吗?” 曹嶙站在下首,忽然吐了一句:“爹真的觉得皇上看重顾青吗?” 魏硕一愣,一时间没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此话怎讲?” “若皇上真想重用顾青,以顾青的本事,合该留在京里,又怎会放他来宜州?”曹嶙细细道,“禁军多少兵马?十万不止,可如今跟着顾青的有一万吗?八千不到,爹难道真还认为如今的威武将军,还是从前的威武将军吗?” 魏硕在他这番话里眯起来眼睛:“你的意思是,顾青到宜州来,事有蹊跷?” “朝廷重武,为何?还不是□□皇帝年间兵戈太盛。先帝在位时,为收拢兵权,废掉各地兵制,连绥王殿下都不能在京,顾青有将才,这样的人,就该圈在京中管束,把他放到宜州来,才是危险。” 魏硕站起来,踱了几个小步,思忖道:“你的意思是,皇上用不着顾青,才把他放来宜州?” 曹嶙不置可否:“魏家有爹,在京中还有太后、叔父,是世家,顾家不过一支独木。” 魏硕背着手沉默许久:“此事我自然会查,只今日之事,切不可再发生。” - 今日清阳坊那事,闹得不小,季卿语受了惊吓,没了去武令仪那儿的心情,只得吩咐小布跑了一趟太元茶楼。 武家小姐听说了她的事,也是急得不行,一下子忘了要瞧夫婿的事,拉着小布问了好久,后来知道将军及时赶到,没出什么大祸,才歇了一口气,歇完又觉着今日的罪过大了,若不是她约季卿语出来,也不会平白遭此一遭。 武令仪让小布捎了些茶点给季卿语,说是改日登门赔罪。 小布带着糕点回顾家时,镇圭正抱着一只贯耳壶,来找季卿语:“二娘二娘,我们一起投壶。” 季卿语脸色还有些白,像是惊吓不小,坐在廊下的竹榻上出神,这会儿听到镇圭叫她,都忘了自己不善投壶,没多想便点头答应了。 等顾青端着安神茶过来时,镇圭正靠着季卿语,语气里满满的鼓励,拳头都握上了:“二娘慢慢投,这次一定能投中!” 顾青顺着他们前方不过五步的贯耳壶看去,只见壶中一支箭都没有,地上却已经东倒西歪躺着七八支了。 这准头:“……” 美人榻上,季卿语拿箭的姿势标准,目光很专心,认真得朱唇微抿,几乎是比她写字弹琴时的模样还要认真,顾青站在一旁等着看,谁曾想这人面上胸有成竹,可手离了箭,箭却投了个三不沾的壶。 “……” “没关系二娘,二土再重新教您!”镇圭几步跑过去,把地上的箭全收回来,然后拿起一支,用一只手挡住眼睛,说,“二娘像二土一样,一定能投中。” 季卿语学着他的模样,挡住了左眼,只用一只眼看,握着箭,就要投,忽然这时,一个温暖的胸膛靠上来,她还没来得及反应,顾青就从后头握上了她的手—— 季卿语转过头去,顾青的脸离很近,近得叫人能看清他不长的眼睫,以及瞳孔里,她的倒影。季卿语看着人,人却看着贯耳壶,眼里只有目标,明明是很冷的,可那双手握住她时,又让她觉得温暖。 她从来都知道顾青的手掌很大,一张手就能把她的全部包裹起来,但也很粗糙,手心那道不深不浅的疤时常刮过她的肌肤,让她身上,不管哪处,都轻易泛起战栗,季卿语在这舒服与不舒服,忽然觉得这人有些可靠。 是的,可靠。 她好像从未觉得谁是可靠的——尚在家中,爹爹道貌岸然,不择手段,行止不端,不再是她眼中那个温文尔雅、低调谦逊的父亲;母亲依靠她,满是愁容的脸与目光都叫她不敢依靠,她从前觉得曾祖是可靠的,她也曾有过很快乐的童年时光,可曾祖却早已经早早离开了她。 人生海海,身边的人来了又走,季卿语在娘亲身上、从自己的婚事上,明白了后宅的女子根本没有依靠时,顾青第一次牵住了她的手。 起初季卿语只觉得这人莽撞,可清点岁月之后,这份莽撞里,好似又多了些她至今还不能名状的东西。 “睁眼。” 季卿语把手放下了。 她被人拥在怀里,不需要动,就能感觉到对方的高大,肌肉是坚实的,全身都是硬邦邦,顾青带着她的手,稍稍往后一拉,而后轻巧地往前一推,季卿语顺着这力道放手,“哐当”一声,箭入壶中,空心进洞—— 镇圭欢欣鼓舞起来:“哇!二娘好厉害!” 季卿语笑起来,厉害什么,这些人乱哄她…… “到二土啦!”镇圭兴致很高,撸起袖子,拿起一支长长的箭,左右瞄准着。 季卿语撑着下颌看过去,还没等镇圭抛,汤药就被递到了嘴边,季卿语顺着这碗,目光上移,抬眼瞧了下顾青,面色算不上高兴,只得乖乖端起来喝掉。 顾青总算是见到兔子舔水了,真真是粉粉厚厚的小舌头,叫人想捏起来,也不知道捏起来不给喝,这人会不会哭,但是泪眼汪汪地看着他,就够了。 他坐在一旁,看季卿语和瓷碗一样白的手,心道这人就适合放在家里娇养着,莳花弄草、看书弹琴,风吹草动对她来说都是打扰,泛起点涟漪,都足够叫人心软得厉害。 兔子一样的脾气,鹿一般的性子,还有花一样的身子,人比花娇,就得安逸精致地养着,天阴下来,都是在催人快把她收起来,省得一不小心碰掉了叶子,花还没垂泪呢,就先把自己心疼上了…… 季卿语半靠着,这几日来月事,本就容易累些。 她其实没顾青想的那么娇贵,只是没遇到过这种事罢了,紧张和心慌平静下来后,身上没累,眼皮却在打架。 她也不知自己是何时睡着的,只知道快睡着时,有人轻轻刮了刮她的侧脸,并不温柔地在她耳边催她:“快睡。” 明明不是轻柔的声音,还冷硬得厉害,但就是这般,季卿语缓缓垂下了眼睫,没一会儿,便睡着了。 “二爹!轮到你……” 镇圭还没说完话,顾青一只大手捏住了他的脸颊,把他的嘴巴捏得撮起来。 “干森么……”镇圭的眼睛瞪起来! “二娘睡觉了,找你哥玩去。” 镇圭不敌,小声地“哦”了声,收了箭,真真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自己抱着贯耳壶来的,又自己抱着贯耳壶跑。 第27章 兰因絮果(二更) 顾青把人从廊庑抱进来, 也是今日才发现这人好像比印象中重了些。按他印象里,季卿语不喜欢吃饭,好似也没什么特别喜欢吃的东西, 偶尔愿意多吃两口饭,那便是饭桌有汤的时候。 看来这人喜欢喝汤的话,不是假话。 他在拔步床上, 给人挑了床被子盖上,又把被子掖好,只露出一张小小的脸,顾青难得有看季卿语睡觉的机会,面莹如雪, 唇若樱桃, 鸦羽般长而卷翘的睫毛轻垂着,在眼下留下一层淡淡的阴影,光是看着, 便有岁月安然美好的滋味。顾青站在床边看了一会儿,忽然伸出手比了比——这人的脸太小了,一个手掌就能盖住。 出来时正好遇到菱书。 “姑爷。” 顾青顿了步子:“床上怎么多了床被子?” 菱书一愣,这才听清顾青在问什么:“回姑爷, 夫人来月事时比较怕冷,夜里需多盖一床被子,才能睡好。” 顾青又想着季卿语重了那事:“夫人近来胃口不错?” “这倒没有……”菱书想了会儿,“但夫人前些日子确实吃得挺多的, 从老夫人那儿回来,日日都要绕着院子消食。” 顾青眉间一蹙, 心里猜了个大概,季卿语日日陪阿奶吃饭, 阿奶喜欢她,定是要给她夹菜的,可季卿语面子薄得很,根本不晓得拒绝,放进碗里的就要吃完。他微微颔首,表示自己知道了,吩咐说:“夫人睡了,你看着点人,我出去一趟。” 官衙。 镇玉刚好在门口候着:“将军,这人没名没姓没籍贯,应当是个死士,来的路上便想自杀,被川哥发现后拦下来了。” 顾青步子很大,三两步上了台阶:“如今人呢?招了吗?” 镇玉沉着一张脸,露出几分与年纪不相符的成熟:“没招,问起来什么都不肯说。” 顾青面色一肃:“动刑了吗?” “没。”镇玉顿了下,“这人伤得不轻,还有内伤……”这话说着,声音都低了不小,镇玉早听说这人是被顾青打的,可先前抓那几个乏徭的,下手都没那么狠,也不知今日这个是犯了什么事,竟叫将军下这么狠手——他可是好久都没见将军下这么重的手了。 现下若不是有个大夫在旁看着,这人只怕早一命呜呼了,动刑?现在分明是在阎王爷手里抢命…… “他不说,总有能说的人。”顾青扶着刀,“今日官府这么兴师动众,是要抓什么人?抓到了吗?今日当差的又是谁?” “说是抓一个江洋大盗,近日流窜到宜州的,但还没抓到……” 顾青鹰目一扫:“这人既能混在官府里,那便不可能全然是生面孔,去查。” 镇玉得了令,连忙带人去查,可直到傍晚也没查出人来——那人根本不是衙门的,今日出门办差的人,对着腰牌认脸认人查了一圈,到最后独独缺了一个,只能是这人了,可去到这人家里一查,才发现人已经死了,想来也是平白遭了罪,又打听了一圈,这人平日有没有遇到什么生人,都不知道。 这一圈查得没头绪,顾青又让镇玉到越人歌酒肆去查,也没问今日来的人都有谁,顾青卸了刀,进去就跟掌柜的说:“家里小孩乱射箭,今日把箭射错到店里来了,需不需要赔钱?” 那掌柜的听到这话,顿时火冒三丈,张嘴就要骂—— 顾青把镇玉往前一推:“这就是犬子,认错。” 镇玉:“……” 他们被掌柜的数落了一通,最后才听这人说:“自家小孩要管教好才是,箭是能乱玩的吗?好在今日没闹出人命,只是射坏了我一展竹屏,赔钱吧!” 那掌柜的看他们真掏了钱,才放下了戒心,闲聊似的开口:“你们也当真幸运,厢房的客人没怪罪你们,不然可真要吃不了兜着走了!那可是位官老爷!” 镇玉和顾青对视一眼,追问:“竟是位官老爷吗!还好没酿成什么大错……都这般官老爷也没怪罪我们,真真是心地善良的大好人!” “可不是,你们走运了,那可是宜州数一数二的大人物!”掌柜捏着那几两碎银看得仔细,“魏家知道吧?如今的太后娘娘,就是姓魏。” 顾青的眼神顿时就暗了下来,魏家……曹嶙…… 先前为了查曹嶙盗墓和村子里收租时死的那曹家小孩的事,顾青把那几个知情人扣了下来,说是秋后问斩,没成想这几人撞了大运,命不该绝,竟是遇上了新帝登基,大赦天下。 可顾青觉得他们是撞大运,但曹嶙却不一定这么觉得了……顾青本就冷硬的面容肃了起来,他本是轻靠在柜案上的,想到这处,忽然站直了,久经沙场的战士瞬息间便有夺走人呼吸的压迫感。这是顾青从沙场退下来后第一次觉得不爽,原来小人不只在战场上有,宜州也遍地。 镇玉感觉到顾青忽然生气了,下意识咽了咽唾沫,不敢开口。 就见顾青要把掌柜退给他的几枚铜板收下时,忽然说:“去查查这个曹嶙,看他在文平县究竟都干过什么,从他吃奶开始查!” 身后跟着的两个斥候听令散去—— 顾青他们本要走,谁知那掌柜的坐在里头,忽然同管账的闲聊起来—— “如今魏家算是飞黄腾达了,从前在宜州,那可是江家一家独大,欸,我怎么记得先前江家和魏家有过婚约啊?” “没记错,季家和魏家也有。”酒掌柜煞有介事地补充,“这三家在宜州名头不小,去年也是闹出不小的动静呢。” “可不是嘛?” 听到熟悉的名字,叫顾青的步子一顿,那几个铜板不要了,重新叫了壶茶,坐在旁边听了起来。 “当年和魏家二少定亲的,就是季二小姐吧?” “是啊,可不是没成吗?据说是因为魏二公子太风流,叫季二小姐不喜欢了,所以才拒了这婚事,最后让江姑娘捡着了……可季二小姐瞧不上魏二,我还以为要嫁个什么人物?不就是个将军吗?那还不如嫁魏二呢,那魏二怎么说也算是个绝顶聪明的人物,当年好像也是宜州序首来的……” 镇玉听到这话,一口茶险些喷出来,看了眼顾青的脸色,只能假装没听到。 “文人多风流,个把风流债算什么?只道是那魏夫人心狠手辣,竟是想要那农家女的命,连亲孙女都不要了!” “可不,这事一闹,魏家把江家得罪了,季家背了锅,把江魏两家得罪了,你说当初季二姑娘若是乖乖嫁给魏二,可不就没这些事了?” “要我是季二小姐,如今肠子都悔青了,这跟皇上作亲戚,那不就是皇亲国戚?那日子还不美?” “我听说……当初季家小姐为了不嫁给魏二,是使了手段的,只是后来被魏家的发现,这才把魏家得罪了,有这层因果在,想来如今就是想巴结也巴结不上了,难怪季大人会把女儿嫁给顾将军……” 主簿一脸恍然:“我说季大人怎么把这般天仙的人物嫁给个穷打仗的了。” “是吧,你别听那些茶楼文人说什么追卿慕语,为了季二小姐死去活来,还要砸季大人的车,要我说那些文人全是孬种,也就只能逞口舌之快,根本没有真胆子,你看当时的宜州,你问问,有哪个谁敢娶季卿语?就他顾青,爷们!” “不是,你说季二小姐这样诓骗魏家,魏家人也不打击报复?” “怎么不报复,只是季大人动作快,直接把季二小姐给送到庙里去了!季家还真是属兔子的,跑得真快……要不是顾将军来了,这季卿语还不知得躲到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镇玉看了眼坐在他旁边八风不动的顾青,捧着茶杯不说话,当初和季家定亲之前,将军根本不在宜州,哪知道这些…… 现在算是知道了,可,将军应当不会怪罪夫人吧…… 顾青听了口糙茶,这才是他该喝的茶。 至于魏轩这个人,听他们话里,这人该是个读书人——季卿语最喜欢读书人,可就算是读书人,这魏轩都能叫她不喜欢,只能说明,这人当真不如何。 当初和季家定亲时,顾青没想这么多,也没打听过什么,只知道阿奶想看他成家,刚好季云安又热心做媒,他答应了人,那便上门提亲。 订了婚事,晓得是个比他小六岁的姑娘,那能如何?自然是娶回家疼着了,他如今也不是从前那个靠农田过活的庄稼汉了,娶个高门小姐有什么不敢? 成亲那日见着人,娇香暖弱,那句“我会对你好”的话不是随口说的,他心里没什么念头,只知道既然娶了人家,就要对人家好。这人生得这么娇贵,从前在家定是被护在掌心,顾青觉得自己不能亏待了人家。 只他想不到,这样文文弱弱的姑娘,进门前竟还遇过这么多事,不想嫁人,还把人得罪了,被爹送到庙里去,最后嫁给他,也是为了巴结…… 顾青又想到那日回门时,季云安大剌剌地提季卿语的名字,究竟什么心思,已经昭然若揭。 定亲那会儿,城里有人说他配不上季卿语,顾青不是没听过,有人来拦他的马,什么酸文假屁他没听懂,总之就是说他配不上吧,喜欢这小姑娘的人还挺多,那不是说明这是个好姑娘嘛。 成亲之前,舅娘也说这种人家的小姐难养、矜贵、吃不得苦,也给他介绍过一些自己的亲戚,都是村里的姑娘,手脚勤快,孝顺父母,还懂得管家,但顾青没答应。都已经定亲了,再退亲,不是让人家小姑娘难堪嘛,他是这样告诉自己的。可现下想来,顾青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后知后觉自己可能就是喜欢季卿语这样的,长得白,好看,有点脾气又有点乖的,不会干活不打紧,他能干,不会管家也没事,他家里没什么人。 兜兜转转,成亲两个月了吧,也算是才明白这桩婚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娶都娶了,还想什么? 看别人欺负她?那是不能,管他魏家还是江家?他自个都舍不得碰。 如今这人里里外外都是他的,其他都是狗屁。 顾青捏着镇玉的肩,把人提起来:“走了,你弟天天都管人叫二娘,你怎么不学学?” - 再醒来,已经戌时了。 季卿语睡得暖呼呼的,坐起来才发现自己从竹榻睡到了床上,身上盖有两床被子,捂出了一身汗,大抵是睡得太久了,身上很累。 “醒了?” 季卿语猛抬头,见顾青正端着碗进来,问她:“饭还是面?” “面。”季卿语脑子一团浆糊,只听见问了,她就答了。 “过来吃。” 季卿语走过去才发现顾青端的是一碟小菜,一碗米和一碗面,他吃她选剩下的。 “将军没吃吗?” “等你呗。” 季卿语用热帕子擦了手,坐下来,抱着小碗的面慢吞吞地吃。 天色已经深了,等她吃完,也到了该歇息的时候,只她今日睡得饱,不如何困,她拿茶拭口,刚放下,顾青忽然把她抱了起来—— 季卿语吓了一跳,险些把茶杯碰倒了,两只手下意识搂住顾青的脖子,惊惧不矣:“怎么了?” 顾青没说话,把人放在窗台上,过了会儿,问:“你重了,知不知道?” 季卿语抚了抚额角,松了一口气:“……许是先前和阿奶一起吃饭,吃得多。” “怎么不带你小的碗过去?” 哪有在自家吃饭还带碗的? “那碗同阿奶那儿的不一样,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用的碗不一样,不像是一家人。” 这么乖?顾青刮了刮她的侧颈:“怪讲究的。” 季卿语脸色有些红,他们刚用完膳,还不知道会不会有人进来收碗筷,而且这几日她月事来,顾青想要,她给不了:“还要等几日……” “几日是几日?” 季卿语没想到他这么急,羞着脸说:“大抵是五日才能走干净。” “五日……”顾青曲起指节刮过她的脖颈,他手背的肌肤比手心更粗糙,只是碰上去,便叫人起了一层的战栗,只他捏着季卿语的脖颈,忽然问:“你同魏二定过亲?” 季卿语一愣,思忖着,顾青怎会突然提起魏轩来? 她近日没遇到过什么事,唯一算得上大事的,便是今日受了惊吓,只她当时坐在车里,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事,闹哄哄的,顾青一来,就把人赶走了,竟是魏家吗? 她没得罪过什么人,只有一些前程往事,季卿语想着,下意识抿了抿唇——她不晓得顾青知道多少,一个武夫是不是能明白父亲把她嫁过来是什么意思。 她心里是想他知道的,顾青人不错,这样至少不算诓骗他,可她这样想完,又有些不想他知道,她不想知道这人明白了这事,会怎么想她,又会怎么看她…… 回门那日,惊觉想起这个问题,季卿语敢说自己不关心,但不知为何,今日忽然有些担心起来—— 她想了想:“没定亲,相看过罢。” 顾青的眉头微蹙,看来那两个人的话也不能尽信:“相看?只是相看,还把自己折腾到庙里去了?” 季卿语一愣,明白过来他是全知道了。 她半抿着唇,过了半晌,轻声说:“……那时父亲和魏大人还算交好,两家又都有适龄的儿女,便递了帖子,相谈过,似乎都合了心意,只是我没答应……” 魏硕到宜州的那年,季云安在宜州任通判已是六载,以资历,御史透露要提他任同知,只没想到天有不测风云,调任下来时,本该写着他名字的位置,换成了魏硕,说是京中侍郎外调,为了升迁来的。 从那时起,季云安便对魏家有怨言,他想要的位置等了六年,却只是别人一句话的事,季云安那时才明白爹嘴里的今时不同往日是何意。 因为这层缘故,魏硕刚到地方时,季云安给这人下了不少绊子,明面上各种答应,背地里却是能拖就拖,直到后来打听到魏硕是京城魏家直系,才改了心思,开始巴结讨好。 想着是不是有朝一日,魏硕走了,能把他提到同知的位置,再或者,异想天开地想着,魏硕能举荐他入京……爹当初临死前,对他的期望,就是要他一定要回到京城去。 为了这份念想,季云安甚至动了将季卿语嫁过去的念头,帖子一递,两家都有这个意思,几乎是一拍即合,虽未明说,但这已是两家的默契,所以民间才传说季魏两家定过亲。 可一切顺风顺水,不曾想,原先喜欢季卿语喜欢得不行的魏夫人态度突然冷了下来,再后来,便是突然传出了魏江两家定亲……季云安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魏轩和一农家女有染,还有孩子的事又走漏出来,魏夫人好不歹毒,竟要杀掉自己的亲孙女! 坊间沸沸扬扬,一夜之间,三家姻缘告吹。 “为什么?”顾青好奇。 能让季家看上的,身世定不一般,魏家虽不算书香门第,但也是簪缨世家,季卿语喜欢读书人,魏硕名列序首,大抵也算个人物,只是这人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竟能叫得季卿语不愿意……不愿意嫁给那姓魏的,倒是愿意嫁给他,顾青乐意听得很。 季卿语老实道:“因为我与江家大小姐是旧相识,知道她喜欢魏二公子,便拒了婚事。”其实没人知道她是怎么让魏夫人不喜欢她的,这事只有季卿语自己知道,只她想着顾青问都问了,一句话说了半句,跟全说了有什么不同? “魏夫人信佛,宜州大大小小的寺庙都有她捐过的佛像,我知晓了这事,又得知魏家小姐到绸缎庄买衣裳,便跟着去了,然后,选料子时,故意让魏家那小丫鬟看到我手上的业障……” 季卿语的身子,顾青哪处没看过?那藕臂白得发光,根本什么都没有:“画的?” 这几乎是她做的最荒唐的事,以至于回了家,心跳半日都平复不下来,可虽然荒唐,但有用,因为没过几日,她就听母亲讲魏夫人好似对她不太喜欢了。 “再后来,我到魏夫人常去的那家道观捐了笔香火,让住持给魏夫人算了句诗,是关乎姻缘的,魏公子出生时险些夭折,魏夫人因此信佛,想给他找个八字契合的姑娘。”季卿语说着,顿了下,忽然意识到,魏夫人之所以喜欢她,怕不是也和她的生辰八字有关……家里会拿她生辰八字做文章的人,不言而喻。 季卿语轻轻叹:“江家在宜州势大,虽说魏家在朝根基深重,但强龙压不过地头蛇的道理魏大人肯定懂,不会轻易与江家交恶,所以当时才会牵连季家,把这事怨到我们头上。只那事怕是两年前了,今时不同往日,如今新帝登基,魏家是在宜州没了忌惮,自是想要出一口气。”她把前后因果讲明白,忽然同顾青说,“给将军添麻烦了。” 她一生做过很多别人认为对的事,她自己也觉得至少不是错的,可她第一次错,便给季家惹上了大祸。这不是季卿语避而不谈就能忘记的,所以爹让她嫁给顾青,她虽有怨,却从未怪过,她礼佛半载,也浅懂些佛理,知道万事皆空,因果不空,世间一切,皆有因果。 当初种的因,长成了今日的恶果,她给季家惹了麻烦,如今这麻烦轮到了顾家——往车厢上射箭,这是轻视,也是不敬,换在一般人家,今日回来,季卿语便要跪祠堂,但她没有,顾青和镇圭哄了她半日,把她哄睡了,她如今甚至还在顾青的怀里,这人不规矩,抱着她还要到处摸…… 顾青捏住了她的脸:“这叫什么麻烦?” 他没想到季卿语与他想的全然不同,还把事情全怪在了自己身上——季卿语以为是魏轩循私报复,可顾青却觉得是曹嶙在有意为之,怕不是曹嶙借了魏轩的名头,在出自己的气…… 顾青眯起眼睛,目光里闪着幽暗的光,手上却不规矩地捏起季卿语的脸,像捏镇圭一样:“是我查案查到魏家身上了,不关你的事,安心吃你的饭……在身上画业障,就不怕冲撞了佛祖,你不信佛吗?” 季卿语一愣,竟与她全然想的不同吗? 她犹豫了会儿不敢开口,过了半日,才小声说:“不敢说不信……” 顾青笑她的胆子:“你胆子这么小,还敢说这样的话?” 季卿语还记得自己刚上严明寺的第一日,便是在求佛祖原谅她:“我在严明寺给佛祖抄了半年的经,日日都诚心跪拜,佛祖谅我心诚,应当不会怪罪我……” 顾青听她说得认真,心里又觉得这人乖。 季卿语坐在窗沿上,细说了一遍自己抄过什么经,什么经有什么用,又认真说了一遍相信佛祖会原谅她。 “若佛祖很坏,不谅你如何?” 季卿语垂眸想了想:“那我便多做善事,功德是靠累积的,我可能做了一件难以弥补的错事,但我也愿意做十件、百件好事去弥补。” 顾青看她说得认真:“心这么诚?都做过什么好事了?” “……也就做了一件。” 季卿语轻抬眸子,想起什么似的,她想事情时总喜欢这样,只一会儿,她忽然往后靠在窗子上:“……雨过天晴之时,给一个背着祖母上山祈福的大孝子,借了一把伞罢。” 顾青搂着人的手一顿,总觉得在哪听过—— “……只可惜那人似乎没领情,借了我的伞,却随手扔在寺门外,将军说,他是不是不想让我积这笔功德?”她说得无心,好像全不在意一般。 顾青想起来了—— 半年前,阿奶不知打哪听说严明寺的佛祖很灵,拜一拜,就能包治百病,还念叨了好久,顾青没法子,只能带阿奶去。 严明寺在九华山上,那里山路陡,石阶很多,只能走上去。阿奶说要自己走,才算心诚则灵,可她这身子如何走得了,到头来,还是顾青背着上去的。 只那段时日下雨,山中树多风大,刮一刮便有落叶掉下来,恼人得很,顾青正为难时,有个丫鬟模样的小丫头送了把伞过来,说是自家小姐借的。 顾青给了人家一两银子,人家也不要,送完就走,那时阿奶还说遇到善人了。 后来等阿奶拜完菩萨,顾青有事急着走,便把伞搁在了门口,心想是这人住在山中,总有机会到山寺门前来,到时候看到了,便会自己捡回去。 他是个粗人,根本不懂他们这些文人客之间借伞都是要还的,更没想到这伞竟是季卿语的…… 顾青顿时黑了脸,说道:“那这人可真是个王八蛋。” 第28章 多愁善感 季卿语一愣, 没想到人生还有这样的奇遇,比如听人自己骂自己…… 她也不知怎么就想起这事了,几乎是“灵光一闪”, 只幸好这人是顾青,因为若换了旁人,季卿语都不会开口—— 读书人讲究, 迎来送往、接人待物都有规矩;可顾青是粗人,不懂规矩。 读书人又矫情,多愁善感、悲秋伤春,感怀窃窃;可顾青不同,他不通四书。 她的多思多想, 在顾青那儿全不管用——你的情绪, 他分明照单全收,却从未往曲径通幽的方向去,他自有阳关道, 从不让你一条路走到黑。季卿语后知后觉,同这人待久了,那些明明不好讲出口的事,都说得轻而易举, 那些难为情与尴尬,好像也可以用一句“王八蛋”解开心结,季卿语在觉得这人过分硬朗之后,又觉得这人直爽。 顾青见她不说话, 以为她真在意得紧,硬邦邦说:“不就是伞吗?明日给你找回来。” 这人方才还笑她认真, 现下倒是轮到他了:“那将军记得说话算数。” “我骗过你吗?”顾青又把人抱起来,“一觉起来, 就能瞧见了。” 这个姿势对季卿语来说,出离的高,她连忙双手抱着顾青的脖子:“还没沐浴呢……” “你怎么这么费水?”顾青嘴上嫌着,脚下却抱着人转了个弯,大步往净室去,这人走得粗鲁极了,一路上用脚踢掉了好几个凳子,“正好一起洗了,省水。” 季卿语脸热,哪可能一起洗,心口突突地跳,说什么也不答应地把人赶出去了:“不行。” 又是说话,又是沐浴,等到真正上榻,已经到了平日里可以歇息的时间了,顾青是后洗澡的,他没有擦水的习惯,上床时,发梢的水滴进了季卿语的掌心,惹得季卿语握了握拳心。 顾青记得今日丫鬟说的,季卿语来月事怕冷,见着人只盖着一床被褥,单手又给人加了一床:“着冷了,又要打喷嚏。” 这话一说,就让季卿语想起那日的一夜未眠,她这几日本就腰酸膝软,想起那日来,便更是酸,又想起顾青的一点不好来——这人个头太大,也重,顶得她腰眼发麻。 两床被褥压在身上,饱满的感觉清晰地压下来,季卿语瞧顾青这回没睡在外侧,终于想起来问了:“将军是喜欢睡在里头吗?” 顾青顿了下,才回她:“……不是喜欢,比较习惯。” 季卿语好奇:“从小养成的习惯?” “……打仗留下的习惯。”顾青见这人翻了个身,被子便散开了,又给人掖起来,“从前打仗的时候,大家挑靠着石头、大树的地方睡,像买房子看风水一样,人人都抢着要。” 风餐露宿不过如此。 季卿语不懂这些,书上没写:“为何?” “不懂,只是见大家都抢,我就跟着凑热闹罢,不过我抢到得多。” 苦中寻乐的做法,季卿语眉头却皱起来了:“就睡在山里?能睡得着吗?” “打仗不睡在山里,还睡客栈吗?能住帐篷的都不是一般人。”顾青掀了掀眼皮,觉得这人没吃过苦,从村子上一趟府县,还等荒郊野岭地凑合呢,何况打仗,“而且不能睡着……” 季卿语:“……” 没吃过苦就没吃过吧,顾青解释道:“睡着的话,错过敌袭,人就没了。” 简单一句话,直接把季卿语的呼吸都说得轻了些。她好像忽然懂他们为何喜欢靠着石头睡了:石头硬,踏实——身前是血肉,血肉单薄,后头是顽石,强硬不屈;靠着似乎就多了几分底气,也多了几分安心。 季卿语本是躺着,这会儿却微微抬头去看顾青,是因为只有靠着墙睡才踏实,所以喜欢睡在里侧吗:“若知道没有敌情,夜里睡得着吗?” 顾青给人掖好被子,目光往下一扫,就发现这人在看她,明明是黑夜深深,却莫名让人觉得眼睛很亮,顾青把人的眼睛遮起来,感觉到季卿语的睫毛扫过手心,轻轻碰了碰那道疤,痒痒的留下触感:“睡觉。” 季卿语已经闭上眼睛了。 顾青才说:“……睡得着,这有什么睡不着的,一闭眼就睡了。” 季卿语后知后觉地发现顾青好似挺爱睡觉,还有些赖床——是个和身形高大、样貌冷硬的样子全然不符的爱好,这人从外头忙回来第一件事便是睡觉—— 或许,对于他们这样常年征战在外的人来说,能睡上一个安稳觉,便很快乐了。 季卿语睡不着,心里想着很多事,但今日想得最多的是顾青。 顾青看着就不是个喜欢打仗的人——没人喜欢打仗。 然而,就像顾青说的,南梁的兵制分为两种,一种是征兵,这是最常见的入伍方式,另一种则是自愿从军。自愿从军的人虽少但在军营里并不算少见,而这些自愿从军的,大抵又分为三种人:有钱无权,为靠买官,拉拢人脉;无钱无权,家境贫寒,但求出路;最后一种,胸有大志,适合从军,略有将才。 按季卿语了解的,顾青并非征军,而且以顾青威武将军的名头,他若是少时立志报国,那坊间不可能没有歌谣故事,白衣从军吗?到底是什么让一个偏远村庄,农家出身、父母双亡的男子抛下年迈的阿奶,执意入伍? 冬雪开始化了,偶尔滑下来一点落在常青木上,又渐渐顺着层层叶片往下滑,闷哼一声落在草地里,等明日再看,已经成了朝露。 昨夜睡得迟,今日便起得晚,等季卿语醒来,顾青已经不在了。 给祖母请安回来刚坐下还没喝上茶,季卿语便听说有客人求见,她垂眸思忖一二,大抵猜到了来人,穿过重重垂花门,侍女引着人到了偏厅,季卿语抬头再一看,果然是武令仪。 “我听说你昨日好生惊险。”武令仪一点不客气地坐下,眼睛却是把她看了又看,连礼物都是随手放在一边,来不及介绍。 季卿语给人递了茶,请她缓一缓:“有惊无险。” “你家下人口风紧,只说了出事,什么事都不肯说清楚,害我担心了一夜。” 难怪大早就来了,季卿语猜那口风紧的是小布:“我道是魏家得势,寻了些人来报复。” 武令仪捶桌:“当真是狗仗人势!”她家同魏家因为先前黄河徭役的事起了龃龉,曹嶙抢了她大哥的差事,每每想起来,便叫人不快,“如今只盼着这得势小人趁早升官,早早离了我们宜州。” 季卿语失笑,还从未见过咒人升官的:“只我同将军说了旧事,将军却同我说是他之责,叫我不必自迁……” 话还没说完,武令仪就露出了笑容,不怀好意地打量她:“顾将军人不错?” 季卿语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不由脸热:“只识文断字处处不懂,连附庸风雅都算不上……” “是是是,顾将军目不识丁,但为人不错。”武令仪知道她喜欢读书人,但不妨碍她看得出顾将军待季卿语还是好的,这她就放心了。 季卿语叫人说了个大红脸,连忙转移话题:“……你昨日叫我陪你看夫婿,看到没有?” 说起这个,武令仪泄了气:“没瞧见。” 和武令仪定亲的这个郎君,其实和她是旧相识,小时候两家为邻里,武令仪放风筝,把风筝掉到人家家里去了,为了不挨骂,爬墙去找,结果被站在廊下的读书郎抓个正着,只后来这人从宜州迁到扬州去了,两家再没见过,亲事定下来时,季卿语也觉得匪夷所思。 “你不是说这人小时候相貌周正,还算俊俏吗?” 武令仪就愁这个,她是看脸的:“那小时候的事,谁能说得准?男大十八变,越变越难看,万一他如今长得丑如何?” “……”季卿语无言,“你怕不是不想嫁他?” “——才没有!”武令仪声音忽然大了起来,好像有理声高,只她说谎时,眼睛乱飘。 季卿语忽然怀疑这人是不是和那读书郎只有一面之缘了…… 其实确实发生过丢人的事。 武令仪从小性子大大咧咧、不拘一格,也时常因为这点,讨武夫人口里的嫌,她气性大,每次武夫人絮叨她,她就在花园墙角挖一个洞,藏点银子,总想着等哪日自己实在气不过了,就挖出来离家出走。 只她刚藏一个月便气不过了,当夜就要离家——离家当然得带钱,只她月银本就不多,也是幸好还在墙根埋了一笔。武令仪急哄哄地去挖来,没想到刚伸手要掏钱,就被人发现了,还是被邻居发现的…… 大晚上的,武令仪还以为自己是撞上了鬼,好端端的,手被抓了一下,吓得大叫,一屁股跌在地上,叫完银钱也不要了,转头就跑。 这惊吓不小,武令仪躲在被窝里一夜没敢睡,也没敢同别人说,总之连离家出走的事也给忘了。谁知第二日醒来,丫鬟告诉她说门口有个小公子找她,出去一看,又是那个读书郎。 读书郎是来送银钱的。 “这人同你家做过邻里,都说远亲不如近邻,想来这公子,人和家世都是不错的。”季卿语想着,他们定亲都过半年了,以她着急上火的性子,要急早急了,等到快要出嫁才急,想来不是不喜欢人家…… 武令仪也知道自己不是不满意那人,只是快嫁人了,难免心慌:“难道嫁给顾将军之前,你不紧张吗?” 季卿语重新替她把茶添满:“自然是紧张的……我是读书人,他是将军,我也担心平日里同他无话可说。” 武令仪支起下巴,提前了解成亲后的生活:“你平日在家都做什么?” “看书、弹琴。” “顾将军呢?” 这倒是让季卿语想了半天:“……射箭吧。”上次好像看到过顾青拿弓。 武令仪觉得她不够积极,一方面担心与人家无话可说,但又不关心人家平日里在做什么:“那你们玩不到一块去……你有看过顾将军射箭吗?” “……没有。” 武令仪来了兴致,她也没看过,据茶搂里说书的讲,顾将军能一箭三雕:“咱们一块去看看。” 顾家确实有个校场,就在后院,离清鹭院并不远,但季卿语进门后,只来过一次。 两人带了些饮子渴水往校场去,进来了才发现,这门口看着小,里头却大有乾坤—— 顾青刚从外头回来,只拉开弓射了几箭,勉强热身。 只他一箭又中靶心,镇圭坐在旁边吃苹果呢,两只小短腿乱晃,突然眼尖地叫起来:“二娘来了——” 顾青利目扫过去,就在树荫旁瞧见个青绿身影,身形匀婷,不是季卿语是谁? 他目光都没移开,余光瞥见几个端出一副勤奋练习、不闻窗外事模样的下属,满脸不太高兴的挨个踢了一脚:“衣服穿上!” 第29章 雨疏风骤 顾家这个校场不大, 配备倒是一应俱全,一排的刀枪箭羽,马台马厩马槽, 地都被马跑过一轮了,平平整整,看得见依稀黄土。 季卿语想不到家里还有这种地方, 方才引路的小厮说:“薛家是清贵人家,家里没有练武场,这是将军做主自己改的,原先是一排库房,将军说府里房间多, 多得没必要, 就改成校场了,平日不去东凛时,就在这热热身, 平时有什么军务操练,也可以到这儿来找将军。” 武令仪跟在后头看着,只给季卿语竖了个大拇指:“你家当真与众不同。” 只她俩都是读书人家出来的,自然是没见过这样的场面, 季卿语无言以对。 小厮又说:“今日将军有客人来,说是要凑伙儿打马球,夫人和小姐正好可以看看。” 季卿语还没说话,武令仪倒先欢呼起来了:“打马球好啊, 比射箭热闹!” 射箭就是光看人拉弓了,一堆箭飞出去, 根本看不清谁是谁,看到最后, 尽是听人报数玩。 菱书和菱角置完小案,季卿语引她入座。 她全然与武令仪不同,不喜欢看什么马球、蹴鞠、射箭,还未出阁时,家里卿言喜欢,偶尔拉着她一道去看,只她什么都看不懂,觉得也就那般,一群人跑来跑去,不似打球,倒像是打架。 顾青已经换完了要打球的衣衫,一身暗红色劲装,衬得他肤色白了些,没有平时那般黑,头发高束在脑后,也是暗红的发带束成了高马尾,余了点刘海浅浅把眉梢那块小疤遮住,眉骨高挑,五官挺阔,整个人的气质介于冷硬和拓落之间,身材高大,薄春衫显得他身材姣好,宽肩窄腰。 他走过来发现屏风后头还有个姑娘,看发型似还没出阁,就停了步子—— 武令仪看到人,连忙叫季卿语,还叹了声:“将军也太高了……” 季卿语四处看了眼,校场附近人还不少,都是男子,比她上次来时要多。看到顾青过来,她从屏风后头绕过去。 顾青以为季卿语有事,这人平日不往这来:“怎么过来了?”今日天气不错,阳光明媚的,季卿语站在下面,白得发光。 “……就看看。”季卿语往后示意,“武家小姐想看射箭。” 顾青皱着眉头,觉得自己是个猴儿:“你呢?想看什么?” 季卿语对这些不感兴趣:“……我随便看看,看看将军?” 顾青顿时松了眉头:“今日不射箭,今日打马球,想看吗?” “将军也打吗?” “打。”顾青掀了掀眼皮,“和赵信,冯鸣他们几个,三打三,就打一会儿。” “行,那将军加油。” 顾青面色不自然地嗯了声,推着人回亭子里去:“进去坐着,别晒到太阳。” 南梁尚文,打马球算是文人们为数不多感兴趣的活动,只顾家这校场还是小了,大的马球赛打不起来,也就能弄个小的,勉强跑开,助助兴。 顾青过去抽了签,他同镇玉、小布分成一组,赵信他们则是和闵川,这马球赛不规范得很,连评委都是叫的镇圭。 镇圭在脑袋上绑了个红绸子,手里再举个小旗,挥了挥,比赛就算是开始了,这之后怎么打,就看大人们自不自觉了,镇圭那瓜娃子脑袋,能算明白分就不错了,规则自在人心。 马蹄阵阵,跑开半场,顾青的马是赤红色的,在一众黑白马里最显眼,而他个头极高,身材高大,也最吸引人的目光,季卿语都不怎么需要去找,几乎是能一眼瞧见这人——只见这人马术了得,双腿夹着马腹,就敢俯身拿鞠杖打球! 顾青仰下腰的那刻,把季卿语的心吓得都要跳出来了,可这人却一副信手拈来的模样,大手一扬,马球直接进洞,动作干脆利落,行云流水,长发都还在空中扬着。 镇圭欢呼起来:“二爹积一分——” 武令仪也跟着鼓掌:“将军也太厉害了!” 季卿语却悄悄松了口气,抿了抿茶。 打到一半,赵信就摆手说跑不动了,这顾青也不知怎么搞的,平时打也没见这么卖力,今日倒好,刚打了半场,就是再给他们打十场的机会,分都追不上了,而且说好了三打三,这人愣是给打出了一打五的气势,不玩了,不玩了! 几个人跑出了一身汗,热得要死,停了战就要脱衣服,小布骑着马走过来,气喘吁吁地:“别脱衣裳。” “为啥呀,老子都要热死了!” 小布自己前襟后襟都湿了,热烘烘,身上热气还一阵一阵地往外冒:“……夫人来了,将军不让脱衣裳。” “夫人来了!”刚刚还跟蔫草似的赵信一下来了精神,笑话,他想看顾青这媳妇多久了?顾青就是不给看,今日可是个大好机会,他坐直身子,睁大眼睛,跟蝙蝠似的四处找,可他望了一圈,人找是找着了,但只有个人影——人站在屏风后头呢!嘴里嘀咕着,“站这么远,能瞧见啥呀,还弄了个屏风,这么金贵……” 小布笑了:“可不是嘛,将军宠得很,昨日还说那亭子放着碍事、挡路,准备找人拆了改成马槽,谁知刚才又说得找人修一下,嫌那亭子是草顶的,说等夏天来了,太阳大,漏光。” 这话一说,众人都笑了,什么漏光啊,顾青这疼人的法子,嘴都歪到天边去了—— “歇够了?歇够了继续。”顾青瞧着这几个人心术不正。 “还歇着呢。”小布怕人,就要跑,前两日夫人的马车让歹人冲撞了,他被罚了20圈,现在想起来,腿还打晃呢。 顾青看这几人确实没打的意思了,也不打算为难人家,他自个也觉得跟这几个打着没劲儿,太脆了。顾青拧开水囊喝水,他不讲究,没看好就喝了,水沿着下颌线滚下来,流过喉咙、喉结,继而把前襟打湿:“之前叫你们查的那个曹嶙,查得怎么样了?” 小布就靠着这个将功补过,这会儿连忙道:“查了将军!盗墓那事不太好查……但曹家死的那个小少爷,小的打听到了。” 顾青喜欢干脆的,小布也没敢卖关子:“曹家死的那个小少爷,是曹家最小的儿子,死的时候才七岁……曹家人丁足,但女儿多儿子少,连着曹嶙一块儿算起来,统共就三个,死掉一个,还剩一个……”小布算数不好,就这还掰着手指数了半天,“曹嶙当了上门婿,曹员外身子不好,只能卧病在床,如今曹家便是这个二儿子当家——这小儿子的死,已经是六七年前的事了,说是当年曹嶙去要账,这小儿子贪玩,偷偷溜上了曹嶙的马车,文平县那些村民不待见曹家人,放火烧庄稼,那小孩没人注意,自个儿跑到湖边去玩,掉下去淹死了!” 顾青鹰目一凝—— 小布继续道:“小儿子丢了,曹家自然是急的,可找来找去怎么也找不到,找到最后,才猜到儿子可能跟着曹嶙出去了,他们又去找曹嶙,等再发现儿子的时候,早就已经溺死了。为着这事,曹员外真真恨上了曹嶙,继母愈发不待见,说他是故意害死弟弟的,就这样,曹嶙被赶出家门了。” 顾青捏着水囊的盖子,心里觉得此事定不像小布说的这么简单,整个南梁律法都没有轻易置人死罪的,曹粼不可能因为文平县那几个村民放火烧个麦子,就想要这么多人的命,他这么急,又这么狠,这其中定还有别的什么原因,跟这小孩有关吗? “这小孩叫什么名字?” “曹霖。” 顾青以为自己听错了。 “霖,久旱逢甘露的霖。” 顾青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又想着这么一会儿的功夫,这些人应该是歇够了,谁知忽然有人闹了—— “不打了吧……”赵信笑得不干净,眼睛里全是鬼主意,“天太热了,连衣裳都不给脱,还打什么球啊!” 顾青懂了这些人在笑话他,当即黑了脸:“脱什么衣裳?又不热,就你那二两肉,一身糙皮,脱了不嫌丢人,臊得慌你喝水。” 嘿!这人怎么还人身攻击呢? 赵信乐了,把水囊往下一翻,就道:“没水了。”真就一滴也没有。 顾青正要把自己的水囊给他,旁边一个小兵跑过来,手里还提着两大食盒:“将军,夫人给您准备了些冰饮子和糖渴水。” 赵信和冯鸣等人立马乐上了:“你糙你自己的,折磨人,水你自己喝吧,还是嫂子知道体贴人!” 顾青收回水囊,还不乐意给了,他跳下马,自己先拿了一份,这才递给他们,还算大方:“喝你们的,喝完一边凉快去,半刻钟后再打半场。” 赵信跟着众人哄哄去抢,这会儿听到他这酸味,笑得眼睛都没了:“嫂子来了,你也不带人射箭骑马,光叫人看着啊,多没趣。” 顾青攥着衣裳抽了他一顿,把他教训乖了,喝完水,又抓着人虐了半场,等到日头快下去,他想起来要找季卿语时,凉亭那头就剩她一个了。 “人走了?” 听武令仪夸了一天顾青,她头都听大了:“刚走。” 顾青坐在马上,马儿踱了几步,明显知道这人在等他,想起赵信那话,从马上跳下来就问:“要不要骑马?” 季卿语吓了一跳,想到没想就摇头:“我不会,骑不了……” “骑着走就行,不跑马,日头下去了。” 季卿语本是要拒绝的,可周遭都是人,她又不好抚了顾青的意,只得答应了,靠近了才小声同顾青说:“……我一点都不会,我没骑过马。” 季卿语对于一切自己不擅长的东西,都不喜欢。 “我知道,我教你。” 季卿语深吸了一口气。 季卿语换了身衣裳出来,她没有劲装,只能穿些还算轻便的衣服。 瘦腰细腕,她本就长得娇小,这会儿穿着春衫,腰带把腰收得好紧,不赢一握的触感直接放在了眼底,叫顾青看着眼热,叫人想要折断,或者撞碎也可以。 季卿语看着身旁个头比她还高的马,枣骝色,鼻上有些前突,明明周身赤色却在额心留着一抹白毛,很漂亮,顾青叫季卿语摸摸它的毛:“这马跟了我五年,性子不烈,是个乖脾气,但也只听我的话,从前有人来偷他,叫他一蹄子踹跑了。” 还通人性,季卿语在顾青的鼓励下,伸出指尖碰了碰它,滑滑的:“有名字吗?” 这倒是把顾青难住了,他想了好久才说:“有名字,这是赤兔马,管它叫阿赤就行。” “……”当真是个好名字。 季卿语忽然觉得这马小可怜,碰上了这么个主人,连名字都起得仓促:“动物都是有灵性的,你好好待他,他才会好好待你。” “贱名字好养活,叫金贵了,反而活不长。”顾青说得头头是道,“再说了,我对他好着呢,他每日吃得比你还多。” “……”猫猫吃饭看来是过不去了。 顾青不跟她胡咧咧马名字了,没营养:“上马了啊。” 话音一落,顾青双手稳稳扶住季卿语的腰,转瞬之间,就把她抱上了马。 只还没有反应过来,季卿语就已经坐在马上了,她心里忐忑,只她越忐忑,越是绷着脸,身板挺直,一动不动。 顾青看她两只手紧紧抓着马鞍,眼睛里都是忐忑,与平日的端庄沉稳大相径庭,惹得他看了好几眼,虽然季卿语文静贤淑时好看,但不知为何,顾青就喜欢看她不板着脸,不想那些规矩,稍微自由一点。 赤兔感觉坐上来的是个生人,还轻飘飘的,扭着鼻子打了响,连尾巴都晃了晃,一副不在乎的模样,任这人坐着了。 季卿语心跳快得自己的感觉不到了。 “坐稳了。”顾青让她缓了一阵,去牵马绳,马刚往前动了一步—— 季卿语心神一慌,瞬间就怕了,身子一歪,险些就要栽下去,只这时,她猛地抓住了顾青伸出来扶住她的手——很稳,力量感十足,仅仅是一个单臂,就把她重新扶正到了马上,季卿语心口跳个不停,像是揣了只兔子,顾青说:“骑个马而已,别紧张,我在呢,不会掉下来。” 季卿语深深吸了一口气,过了会儿才说:“可以了。” 就这样,顾青缓缓牵着马,慢慢往前走了一段,季卿语渐渐适应了在马上的感觉,也是这时才后知后觉,顾青还扶着她的手臂,不用力,但却有力,刚好在人能安心的度里。 这人嘴上说不过骑马而已,手却一直没放开,季卿语不好意思光天化日之下同顾青挨这么近,缓缓从他的手里把手抽出来,只快要抽完的时候,这马步子又快了,季卿语心里一紧,这回直接抓到了顾青的手—— 她一牵,顾青就把她的手抓紧了。 季卿语的心跳停了一拍。 热意层层往上渡,从季卿语的手心传到心口,她不是没和顾青牵过手,但却从没有这样牵手,他能感觉到顾青很喜欢她的手,在榻上时,总是要把它攥在一起,从手腕骨亲到手心,再亲到指根。 季卿语移开了目光,看赤兔的耳朵一动一晃的,只看了没一会儿,又忍不住移过去看顾青的侧脸…… “将军……” 顾青一脸如常:“怎么?” “……手。” 顾青大气得很:“牵着,省得待会儿你掉下来。” 季卿语的脸一寸一寸地红了,这人全然不知羞,真真是个无赖。 “被人瞧见怎么办?” “瞧见就瞧见了,和媳妇儿拉个手怎么了?”顾青不在意地说着。 感受着两人相互摩擦的掌心,听到他这句大白话的称呼,季卿语根本无话反驳,她力气太小了,根本逃不开他的手心,到最后,只能勉强说了句:“……要叫夫人。” 后来怎么走完一圈,季卿语都忘记了。 “叫什么不行?你不是整日将军、将军叫我?”顾青说完,又闲问她,“今晚想吃什么?” 那不然叫什么? 季卿语正要开口,外头闵川忽然跑进来了,一脸着急—— 季卿语倏然把手抽出来,就听闵川道:“将军,曲临江决堤了,文平县挨着西岸,不少农家和农庄都被淹了!” 顾青皱起眉,把季卿语从马上抱下来:“情况如何?” “还不知道,但听文平县的县令说,那块儿住了好几个庄子,已经淹了大半。” 顾青站着,目光转了一圈,刚挨着季卿语,就听她说:“将军快去,人命关天。” 顾青上了马,离开前,对跟在镇玉旁边的镇圭说:“照顾好你二娘。” 季卿语看着人离开的背影,一只手牵着镇圭,另一只手搓了搓手心,是顾青牵过的那只,只这人不讲究得很,牵过马,拿过鞠杖的手,没洗就来牵她,上头还沾着灰尘,脏得很,因为出汗,这会儿全黏她手上了…… 第30章 春夏之交 曲临江是环绕着宜州的大河, 细数起来,应当也能算黄河的一大支流,如今正值春夏之交, 正是冬雪消融的时候,河道不牢,就容易决堤。顾青听完闵川报来的消息, 到东凛校场点了人,就往文平县赶。 文平县不大,两乡十里百村千户,东西走向,如今是西岸决堤, 几乎把大半个恩水乡给淹了, 那地方的村子就在河滩边缘,地势低洼,几乎没什么高地, 农民除了种水稻,多靠养鱼虾贝类为生。 顾青听了这决堤的消息觉得不好,如今春播刚过,河道就决堤了, 也不知这祸事何时才能平,春播一耽误,影响的就是近千人一年吃饭的大问题……顾青想到这,神情严肃了许多, 驱马快赶。 宜州城离文平县恩水乡约莫一日的马程,顾青却在半日内就赶到了, 文平县县令阮文永和乡佐等人已经在县衙门前候着了,见着人, 齐齐掀袍下阶来,高举着手就要跪:“将军万福!” 顾青下了马,单手把人扶起来:“跪我没用,救命要紧。” 莫说县令,后头那些小官小吏哪见过顾青这么大官?这会儿打眼瞧见了人,只看见个人影,就不敢再看了,生怕冲撞了贵人一般,跟在阮县令身后那是跟着跪、跟着起、跟着战战兢兢,明明顾青都没同他们说话,却忍不住两条腿打晃。 后头乡佐大着胆子偷瞧了眼顾青,又连忙跟见鬼似的别开头,嘿哟,太吓人了,这就是传说中以一当十的威猛将军,这个头,这宽肩,这手臂,一掌能给他拍进土里去! 乡佐慌,文平县县令更慌,他上报了府县,没成想知府没吱声,倒让个将军先来了,这可不是先礼后兵的主,他结结巴巴地打官腔:“将军说的是、说的是……将军果然心系百姓,不出半日就赶到了!宜州有您真是宜州之福……” 只这人还没说完话,顾青的刀已经拍到他的嘴上了,眼神却瞧都没瞧他一眼:“再多说一句,缝上你这张嘴。” 阮文永当即就又要跪下—— 顾青瞧这些官吏,各个穿戴整齐,全然没个着急样,来了有一会儿了,也没人提个灾情的事,人命关天还有功夫打官腔,再往里头一看,茶都沏好了,袅袅一缕烟升上来,这是刚好的。 顾青冷着鹰目扫了一眼,瞧见个特别的——恩水乡乡佐,这人一脸老实巴交,畏畏缩缩,可袍子上下两个颜色,分明是下过水的,连袍子都没来得及换,想来是被抓来凑数的,顾青单手把这人拎到他马上,叫他带路。 乡佐惶恐,根本没骑过马,遑论跟顾青一匹:“这如何使得!将军放我下来,我跟在后头跑……” 顾青没理他,上马之前,同那个叫阮文永的道:“我的人就交给大人差遣了,阮县令看是您自个儿用腿走过去,还是叫他们用刀送您一程。” 话音还没落,马蹄一扬,顾青带着三十名轻骑先行离开。 阮文永跪在地上都不敢抬头看,左耳边马蹄声还没走远,右耳边又见轰鸣,阮文永心口一紧,抬头,就见赵信、冯鸣为首,领着两百骑兵进了文平县门。 乌泱泱一片尽是骑马带刀穿甲,各个训练有素,目色肃然,甲胄下依稀可见坚实的肌肉—— 阮文永两眼一黑,跌坐在地,顾青哪是把这帮人交给差遣,分明是叫这些人盯着他! “你看是用腿走过去,还是用刀送一程?” 他咽了咽口水,从地上爬起来,挨个叫了将军,又叫人牵马,他还以为是陪着顾青喝喝茶,再派人去乡里做做样子,这救灾就算过了,如何他也要去啊! 赵信坐在马上,看着这磨磨唧唧的县令,心里不大痛快,目光紧盯着这人颤微微上马,刚坐上去还没动呢,就抖得跟筛子似的。 阮文永骑马的次数少,上去了脚都不知往哪放,可身后赵信黑洞洞的目光叫他不敢吭声,赶鸭子上架似的喊了声驾,夹着马腹就这么领着人往恩水乡去了,中途赵信还嫌他骑得慢,给了他马一鞭子,吓得阮文永叫得比马还大声。 - 决堤的洪水肆虐呼啸,一如困兽做斗许久,放得归山的虎,岸堤一破,再无遮掩,汹涌地朝十里八村奔去,所到之处,举目望去,汪洋成海——阡陌交通被浊水覆盖,犬吠孩啼声嘶力竭,衣裳农具、牛羊草木斑驳地飘在水面上。水淹了大半个恩水乡,远远看去,便能看到窝在屋顶上哭嚎的人,水里抱着浮木偷生的画面刺目。 顾青刚到,看到这场景连忙下了马,村里的房子怎么撑得住人?稍微宽裕的勉强是瓦房,一般人家那就是泥房草房,可就是瓦房,平日到屋顶扫雪都还要小心翼翼,哪里撑得住人?这要塌了栽下去,那就真是没命了! 乡佐在顾青后头追,他步子没顾青大,落后一大截,等顾青已经爬上房梁的时候,他才想起什么似的,水都挡不住他冷汗跟着下,嚷起来:“将军怎能亲自下水!这下头脏得很!您快上岸等着!” 顾青只当没听见,从上头老妇人怀里把两个小孩抱过来,又把他们放进乡佐怀里:“领着他们往高处去,安置地找好没?” 乡佐抱着孩子,瘦骨嶙峋的抱着不重,直到这会儿还不哭不闹,眼瞅着是吓傻了,听顾青问起,急急说:“土地庙附近划了块地方……好在没下雨,不然还不知会变成啥样……” 某个念头在顾青脑子里一闪而过,可还没来得急抓住,就已经重新回到水里了—— 一忙了三四日,才好险将村子里的人救出来。这还只是明面上的人,等阮文永那边清点户籍才能晓得下头还淹着多少,又死了多少。这决堤、洪水最等不得,就怕这些死人泡在水里,腐了烂了传出疫病来……救命可比救人难。 顾青这几日就没歇过,大半时间都泡在水里,刚开始还有人念着他的身份,前前后后地劝,到后来就没人说了,这事还非得顾青来办——村里有好些老人见着人来救,那是抱着房梁不松手,嚷嚷着说房子田地都没了,活着有啥用,反正最后也是死,不如现在死了算了。这些人喊得大声,可顾青一来,那人就不敢喊了,喊啥也不管用,人顾青直接把他提走了—— 又是发大水,又是出太阳的,下头湿着,上头干着,顾青都泡臭了,今个儿忙到日头下山,才算是有机会去一去土地庙那儿的破棚,闵川和镇玉正靠着头在床板上睡着,听到动静,困得眼睛只能睁开一条缝,见是顾青回来,又连忙从床板上爬起来。 顾青随手扔掉已经泡得发臭的袍子,蹬了鞋:“睡你们的,一个破木板都睡得着,瞧你们没出息的。” 闵川、镇玉抱着袍子还没来得及推辞,定睛一看,顾青已经靠着棚梁,坐在草垫上睡着了…… 人救上来后,还得忙着把豁口堵住,麻囊袋子装土堵塞加高,一个垒着一个,又是忙了两日,这堤水才算堵住了。 阮文永拿着账册来同顾青汇报,说村子里冲垮了多少田庐、房屋、田良,到底也跟着在水里泡了好几日,说完没等顾青发话,自己都歇了一口气:“还好发现得及时,这洪水没给冲到外头去,不然罪过可就大了……年年春汛涨潮,也没瞧见像今年这般决堤,去年还修了堤坝呢……万幸是没下雨,不然还不知要折腾到几时,老天保佑!老天保佑!” 顾青原是听得不在意,却也越听越不对——去年修了堤坝,没道理连春汛都防不住,若说真是发了大洪水,也不该只淹这么点地方,况且这几日连雨都没下,好端端的,怎么就突然决堤了? “从前没这回事?” “那是决计没有的!”阮文永立刻说,“咱们文平县水利做得好,十几年都是头一回。” 兴许真是偶然,顾青没深问。 直到晚饭时,有个瘦瘦弱弱的火头兵站在棚子外看了顾青好几眼,又畏畏缩缩地不敢进来,顾青吃饭抬头,抬头吃饭的功夫,就瞧见这人了,指了指他,把人叫进来:“你站在外头干啥呢?没饭吃?” 那人腼腆得厉害,听到这话连连摆手,挠着后脑勺想了半日:“将军,俺从前是修堤坝的……” 顾青咬着馒头,还分了他一个:“你说。” 那人拿着馒头也不吃:“俺就是觉着这堤决得不对劲……俺家以前海边的,渔村,经常决堤,但规模都不大,淹一次也就半个村子,俺听那些大人说,是有人盗、盗……盗啥俺记不清了,反正就是有人偷偷挖堤坝。” 这叫盗堤。 “俺老家那边做买卖的人多,那些商老板要走船卖东西,修了堤坝,他们就得绕路走,所以就有人盗……偷偷挖河堤。” 顾青吃着饭:“你们那没人管?” “管啊……淹了人就管,不过后来淹得多了,村里就没人住了。”那人说着,忽然道,“那些当官的收了钱,就算知道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到时候朝廷发粮下来,倒卖官粮,又挣一大笔银子,哪个口袋都不会亏着,苦的是老百姓……” 顾青说知道了,又给他一个肉包。 决堤的原因很多,排涝於田,这其实是利民的法子,可南梁也出过百姓为了灌溉农田而偷挖堤坝的案子,除此之外,也有损人利己情况,如方才那人说的商贾为行水路。 用过饭,顾青带闵川和镇玉去河岸边问情况,这里修堤坝的除了村子里的壮丁,大部分都是跟着顾青来的,他想要知道什么,很容易。只问了一圈,便知道哪处补得多,是否集中。顾青心里有了计算,又到土地庙那打听情况,谁知还没到庙里,百步之内便有哭声,偶闻妇孺低声语,尽叫老父莫悲伤—— 镇玉这几日常过来给里头的难民分发米粮,情况都知道:“如今县里的米粮快不够吃了,阮知县已经派人去城里借了,可吃不上饭还是次要的。”镇玉说着,神色都认真了,“近几日倒春寒,大家伙又在水里泡了这般久,大人都不一定好受,就更别说小孩了,这几日已经因为高热死了好些人,大夫够不够事小,药不够……” 顾青也晓得事情的严重性,今日一早就已经叫赵信他们回宜州了,也不知道何时能送药来—— 他们这会儿着急,外头就有人说找顾将军。 顾青和镇玉又往外头去,这一问,说是将军府、顾夫人来了。 顾青步子没停,眉头却皱起来了,不敢相信,这人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怎可能来这么远的地方,而且又不是来玩闹,这是救灾,季卿语来这做什么?简直胡闹!顾青这么想着,越走越急,心里只想着等见着人了,就立马把她送回去。 镇圭也是没用,叫他看个人都能给看跑了,回头得罚。 顾青一路走,一路急,把家里的人全怪了一通,步子也越来越快,根本没想过是自己话没听全。去到那儿一看,顾夫人是没有的,顾夫人的弟弟倒是有一个,其实顾青也不认得那人,只是听那小子叫他:“姐夫。” 顾青脸色微沉,没见着人比见着人还生气,想起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叫什么名字?” 这人见顾青这么大个头,这么黑一张脸,连个笑都没有,全然不知自己怎么把他得罪了,心里慌得很:“……王,王骏。” “结巴?” “不、不是,结结巴。” “……” 顾青的脸更黑了:“谁让你来的?” “卿、卿语表姐……说姐夫在这救人,缺粮食、缺药材、还缺人手,就把我叫来了……” 顾青往后头那些马车瞧了眼,心里嘀咕败家,嘴上却道:“带人把东西分了,看看还缺什么,叫人给补上。” 王骏得了令,就要跑,可刚松半口气又提了起来,想起什么似的钻进马车,从里头拿下来一个包袱,又几步跑过来,以为顾青没注意到他,先悄悄站了直:“姐、姐夫,这是表姐让我给你带的。” 顾青随手接过去,一脸不在意的黑脸。 直到晚上回去休息,顾青才一副刚想起来的模样打开——里头没什么东西,一双鞋子、几件衣裳,可顾青看了好半天没动。 周遭一切都是臭的,洪水还没退走,腐木腐水,到处荒凉,只这一处,沾了点季卿语身上的熏香,仿若枯木生花,纤尘里散发出一缕沁人幽芳。 顾青拿起来闻了下。 香得很,全是季卿语身上的味道。 第31章 为所欲为(二合一) 深春谷雨, 茶香永日。 顾阿奶看季卿语泡茶,茶烟袅袅从杯盏中升起,浅白色的一缕, 在她黛色清丽的眉眼间淡去,教人心静:“你也不用日日跑来陪我这老太婆喝茶……阿青说你喜欢看书,你整日陪我坐着闲说话, 不是耽误你时间嘛。” “书总是看不完的,今日可以看,明日也可以看。”季卿语把茶杯放好,素手端到阿奶面前,“阿奶可嫌我吵闹, 不想我来?” “这家就没有比你更安静的了, 哪里会嫌你吵闹咯。”顾阿奶笑起来,面上的褶子都绽开了。 季卿语这才一脸不好意思地说实话:“孙媳日日过来叨扰,其实是想偷学阿奶刺绣的手艺, 先前瞧过一回,阿奶的手艺好生不同,又好生厉害。” 季卿语说起这个,顾阿奶就不虚了:“你早说嘛。”说着起身去拿绣棚和花布, 坐在季卿语身边,给她绣燕子看。 季卿语说顾阿奶的绣花手艺好,也不全是诓老人家开心,是真的觉得好, 而且好就罢了,只这绣法同他们江南的绣法不太一样, 顾阿奶又是江南人,叫人不明白她是从哪处学的。 顾阿奶给她绣了一小段, 又叫她也绣一段,季卿语学得快,顾阿奶便总是夸她聪明,每次那些夸张的话说起来,总让她想起曾祖,曾祖夸她作诗比他年轻时有灵气,说起来就是国子监的学生都不如云云。 顾阿奶笑着:“不怕告诉你,这手艺是阿青他爹教我的。” “将军……爹?”季卿语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想不到吧?”顾阿奶每次说起这事就笑,“我也不晓得那小子打哪学来的手艺,还说要教我,让我和慧娘能一道去镇子上卖刺绣,不用跟他在地里忙活,刺绣卖得贵、挣得多、不累人,一方帕子,就要那些夫人小姐一两银子。” 慧娘便是顾青的阿娘。 “后来去了吗?” “没去成。”顾阿奶说着,脸上却没有遗憾,“后来慧娘有了阿青,不好去镇上了,慧娘舍不得孩子,她和阿青爹也不放心让我一个人去。后来就想在村里帮人家绣衣裳……可村里的女人,哪个不会些绣活?都不愿意花这个钱,花花鸟鸟而已,就是不绣东西,也不想浪费这个银子,而且乡里乡亲的知道你绣得好,都上门来请教,这是收不得钱的,会叫乡里说你小气,那名声就臭了……后来罢,这挣钱的营生也就不了了之。”顾阿奶看她聪明,一学就会,没一会儿便绣出了模样,“如今也能传给你了,你这竹子绣得漂亮,绣得直,给阿青做中衣,他定喜欢。” 季卿语一愣,全然没往这方面想过。 顾阿奶又说:“别看阿青现在阔气,那都是阔在外头,请人吃酒那是不客气,可自己一件衣裳穿了几年都不换,叫我是缝了又补,这是苦惯了……说他小气吧,每次出门回来,给我买的又都是金贵的人参、灵芝,糖糕都是拿漂亮盒子装起来的……”顾阿奶说着,想起自己第一次吃糕点时的事,“城里花样子的糕都贵,一问五两银子一盒,那不是吃金子嘛。” 听了阿奶的话,季卿语想顾青这人确实阔气,龙井一买就是三斤,当真不要钱一般,就这吧,还嫌洗澡费水……她绣着青竹,心里想,顾青到文平救灾去了,既是大河决堤,那肯定得下水,可他们走得急,衣裳也不知带够没有…… 季卿语这一担心,顾青便去了几日没回来。 她看菱角收拾衣裳,瞧见好几件顾青的旧衣裳,穿倒是不常穿,只每日打拳时穿一穿,衣裳都洗薄了,稍微动作大点就要破,季卿语晓得他的粗性子,又觉得文平县不远,怕是真能送些东西过去。 这么一拿主意,季卿语便忙了起来,原先学刺绣的中衣快绣好了,勉强算作一件,改日又到街市上给顾青买了好几件衣裳,穿在里头的、穿在外头的,都有,也大多选的是深色,太鲜亮的倒不是觉得他不喜欢穿,而是顾青这人和肤色就不适合亮色,唯一亮点的,就拿了件暗红。 买来的新衣裳得洗过才能穿,这样会软和些,穿着舒服,季卿语叫菱书去忙,自己又给挑了双鞋子。如今正是倒春寒的时候,下了水,免不了要喝姜汤去寒,文平县那边肯定忙,也不知道有没有人顾得上,镇玉和闵川都还是孩子,那药也得备上。 季卿语又到药铺里抓了几副药,多是驱寒补气的,就在她们起身离开时,有个妇人抱着孩子来买退高热的药,说是孩子贪玩掉进池塘里了—— 季卿语神思一顿,看着手里的药包,退了回去,问掌柜的要了张草纸——既然要找人跑这一趟,就不能只送衣裳鞋子,也不能只顾着她的夫君。 文平县决堤,那是关系民生安危的大事,如今大水冲了房子,粮食指定没了,房子或淹或塌,短日子里住不了人,那御寒的棉被衣裳免不了,小孩子泡了水着了凉,大夫有没有都是次要的,药材便不好买。 这么一通想下来,顾青那儿是这也缺,那也缺,全然是一个包袱装不下,得叫人跑动起来。 季卿语没掌中馈,拿不到家里的账本,也不好问黎阿栓家里账上有多少银两,这些东西走的都是季卿语的私账,只如今幸好不是饥荒年,粮食药材棉衣都好买,可大夫却不好找……她捏着帖子,站在书房西窗边上出神,好半日不知自己在纠结什么——文平县缺大夫,她就是半个大夫,可她又不能是个大夫…… 如今宜州,鲜有人知季家主母是云阳王氏的女儿,因为季家不许宣扬,也不许她们和王家交往太密,就连她去云阳那几年,父亲也只说送她去京城了。 可季卿语到底没随他的愿,除了养病,回来时,还带着一身外祖教的医术,一马车的医书。季云安不是不喜欢她学医,只是不喜欢她这医术是从王家带来的…… 从小季卿语在季家,也是锦衣玉食的长大,也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父亲得了什么赏赐总想着她,从里头挑出一件,他喜欢的,季卿语也喜欢的,送给她。季卿语不是从小便饱读诗书,年纪尚小的孩子谁喜欢被关在书房里,都有稚童心性,季卿语是被养出了文人模样,而季云安最喜欢的也是她这文人气,瞧上去半点挨不着商贾的铜臭味。 也不知几岁的时候了,季卿语出门半日的功夫,再回来,书房里的医书全被搬空,换成了诗集和文论,季卿语去问,娘却不让她问,说是烧掉了,全都烧掉了……至那日起,季卿语没再替人切过脉,也没同别人说过医术的事。 直到去年上了严明寺—— 乐山师父突发恶疾,情急之下,季卿语只得出手相救,也是那日,季卿语会医术的事才叫季家和王家以外的人知道。 乐山主持受她照顾,看出她心结所在,动之以理晓之以情,整日同她说那些寺里常来的没钱治病的贫苦人,也并非疑难杂症,可就是因为拿不出几两碎银,只能在家干熬着等死,把希望寄托于神佛,想着拜一拜,病就能一夜好起来。 可这如何不是痴人说梦?季卿语听完,久久未言。 就是这般几番邀请,季卿语推辞不下,没再拒绝,在严明寺起了隔帘,替人问诊,分文不取,也不露面。 先前顾青问她,是不是真的不信神佛,她不敢说不信,这是真话。 顾青又问她,有没有做过好事,季卿语想,借伞能算一件,看病,或许也算…… 她心下叹息,只下次,再告诉他吧。 季卿语捏着帖子站了一会儿才把菱书叫来,让她去崔家医馆请大夫帮忙,跑一趟文平——崔家医馆是宜州最大的医馆,坐诊的崔大夫据说从前是太医院的,医术很是了得,崔大夫和崔夫人老来得女,将一身的医术全传给了女儿。 菱书晓得这人,崔灿,字琼琼,如今宜州文人吵得最多的便是崔季二人孰美,这人在宜州大有来头,不止喜欢医术,还喜欢读书,崔家书坊也是她家的。 菱书拿着帖子刚走,季卿语又有客人来,只她不肖看,听到那个熟悉的脚步噔噔声,便知是谁——“二娘,二土来陪你玩箭了!” 这几日,镇圭日日抱着贯耳壶来找季卿语,明面上是来玩投壶,实际上就是来践行那句“看好你二娘”的交代,只季卿语不算忙,陪小孩子玩的功夫还是有的,就是她那全然不准的准头,每日都要拿出来丢人现眼一番。 刚开始镇圭还鼓励她,甚至手把手教,后来教得急了,努着小嘴就说:“二土的方法不适合二娘,二娘还是等二爹回来吧……还是二爹教得好,二爹一教,二娘就投中了……” 季卿语失笑,重新拿起箭来哄他:“是二娘学艺不精,让二土师父失望了,这次二娘定专心向学,还请师父莫要生气,不吝再赐教一回。” 只一句,镇圭又重新撸起袖子同她说:“那二娘这回认真学,二土要认真教了!” “好。”季卿语认真,“……你为什么叫二土?” “二娘不认真哦。”镇圭用一只手遮住眼睛,示意季卿语学他,“因为二爹不识字,一个圭字要分两瓣读。” 季卿语猜也是。 她陪镇圭玩了一会儿,菱角端着糕点和茶过来,附耳在她耳边道:“夫人,小姨娘来了。”,季卿语忙把人请进来。 等人被领进来一瞧,来的不止王算娘一个,还有个年轻男子,年岁看着不大,跟镇玉他们差不多。 季卿语坐在屏风后,请他们上座看茶。 镇圭收拾好箭,端坐着跟在季卿语身边,捂着嘴巴小声说话:“是个漂亮姨姨?” “是二娘的小姨。” “姨姥姥……” 王算娘一进来,看见还有个孩子着实惊着了,将军都有儿子了?她家这漂亮侄女造了什么孽,竟做了别人的后娘……许是她惊讶的表情太明显,镇圭也睁着大大的眼睛看回去,一副“我不懂姨姥姥在想什么”的表情,王算娘轻咳了两声:“突然上门叨扰,没打扰你们吧。” “小姨何时上门做客,都算不得打扰,况且我日日在家闲坐,又打扰些什么?” 王算娘笑起来,倒是直奔主题:“小姨今日来,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带你表弟王骏来给你见见,你还没见过吧?” 季卿语隔着屏风,看了看这个个子还算高的男子,模样倒是干净整洁,人也看着老实,一眼看过去就知没吃过苦,有些畏畏缩缩的:“多大年纪了?” 王骏捏着衣角:“回,回表姐,十五。” “口齿不太伶俐?” “不、不是,就是、是有些紧张。” “……” 王算娘笑着打了他一下:“见着生人紧张,平常口齿伶俐着呢,还能同我顶嘴。”王算娘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是松了一口气,幸好是叫来给季卿语先瞧了,这要直接领到东凛去见顾青,那还不得如何去,如何回来? 王骏有个泼辣娘,家里他和他爹两个人加在一块儿都说不过他娘一个,因为总说不赢的缘故,一紧张,话就说不流畅,但人还是好的,王家这么大的家底,也没让他养成骄纵的性子,这倒是难得。 王算娘笑得亲切:“这小姨没见过将军,也不晓得将军为人如何,便想着先领来给你看看。” 这便是打探顾青的喜好来了。 若是放在从前,季卿语觉得自己说不出,但现在,好像又能说出个来一二:“……将军面冷,性子却直爽,办起事来说一不二、干脆利落果断,不喜欢说官腔、耍滑头,对待下属严厉,却也有奖有罚,不苛待,可定不会纵然。你既想好了要从军,就要做好了吃苦的准备,如今你喊我一声表姐,但往后进了军营,你叫人姐夫,却不一定有人应你。” 别人她不知道,但王算娘却觉得这话说到她心坎上了,她王算娘吃了几年寄人篱下的苦,知道靠别人都是靠不住的,就得自己立起来,她想送儿子进军营,不只是想买个武官做,同那些官宦人家攀扯关系,是真的想立功,像顾家这样,不想再因为一个商籍被人戳着脊梁骨瞧不起,她咧开嘴冲着儿子道:“还不快谢谢表姐。” 王骏被季卿语这话说得热血沸腾,竟作了一揖:“谢谢表姐!” 季卿语拦都拦不住,王算娘却先笑起来了:“明日我就打发他到东凛去见顾将军。” “小姨且慢。”季卿语没想到她这般急,“将军这几日到文平救灾去了,短时间内还不知何时回来……” “这样啊……”王算娘又坐下了。 到底是打铁还需热着来,王算娘这头得了季卿语的准话,正是急着想看顾青的意思呢。 季卿语也不好意思叫人家就这么回去了,思忖片刻,想着送药材棉被的事,刚好可以叫这孩子跑一跑,顺便让他能到顾青跟前露个脸,不算入了伍,就是个打杂的,两三日的功夫,应该就能看出这人堪不堪用,要是这王骏不适合从军,到时只怕不用她说,他自个也能明白。季卿语想得圆满,刚觉得这主意不错,可转念又想,这到底还是个没出过远门的孩子,贸贸然托付,季卿语又觉得不太安心。 只真是无巧不成书,这孩子怕是真有跟顾青混的机缘——就是这夜,赵信他们从文平回来,说是要找药材和大夫,刚好就撞上了!季卿语请小布跑一趟,同赵将军说了这事,又请他们带上王骏,说是家里小孩想历练历练,这事便算成了。 翌日,王骏坐上去文平县的马车,出了门,外头没人拿他当小孩,他高兴得很,赵大哥还安排他办事!王骏驾着马车,拉着药材正要去城门同赵大哥会合,只刚出巷子,就看到个醉汉拉扯小姑娘! 他一着急,马车停在旁边就跑过去了! 也不知打哪来的力气,一把将那醉汉推倒在地,嚷着:“做什么呢!我报官了!” 那醉汉没想到这小姑娘有帮手,啐了一口,说了声“晦气”就跑了。 王骏喘着粗气叉着腰站在一边,一抬头,看到个好似见过的姑娘,就盯着人瞧:“……你是,顾家那个表、表小姐吧。”那日好像远远瞧见过一眼。 黎娥没想到会被人认出来,又觉得丢人,这会儿又气又怕的,大着声音壮气势:“你谁啊?” “我、我是顾夫人的表弟……”王骏挠着后脑勺,“你你你一个姑娘家,出门,怎么不带帷帽和丫鬟?”也不是一般人家的姑娘,怎么这点规矩都不晓得。 他本是好心,可让黎娥听去却不是这么回事了,明明是她被欺负了,还要被人说规矩,心里委屈极了:“我戴不戴,干你何事?我长得好看,不戴帷帽怎么了!” “你也知你长得好看,路上被人欺负了怎,怎么办?” 黎娥一噎,脸上跟着一红,像是被传染了吞吞吐吐似的:“……我我我,忘了,不行啊!” 与此同时。 季云安自然也听说了文平县堤坝决堤一事,急得不行,他是通判,掌一州之粮物、水利,这是他分内之责,理应他去,可上头却对这事不甚上心…… 季云安摸不着头脑,每次去问,同知就说:“不急。” 可他越不急,季云安心里越是火大,这事查起来担责的又不是他们,他们自然不急。 回到府里,季云安找来幕僚商量此事。 其中一人道:“要我说,此事还是得办,决堤之事事小,办起来也好办,更甚是容易得民意。” 季云安犹豫了,他自然知道办这事的好处,可枪打出头鸟,上头不动,他自个动,只怕是会得罪上司…… 幕僚一眼看出季云安心结所在:“如今都察在即,宜州近年又没出什么大灾,大人们皆是平平,无功无过,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功绩,要我看,这堤决得真真是好时候……堤坝塌了,大水漫灌,屋子、田粮、人命都是问题,仅仅一乡之灾,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却刚刚好够给大人在考评上写个优……” 幕僚看季云安眉头松动,继续道:“知府和同知大人不办,那是他们嫌麻烦,等着底下的人去办了,在后头捞功劳,可他们不办,底下的人都想办但又不敢办,为何?那是因为掌管粮运、家田、水利和诉讼等政务并非他们权责……可您不一样,这权责刚好就落在大人的管辖范围之内,这是送上门来的功绩!大人去办当得起天经地义四字!就算到时被大人们蹭去了功劳,可大人办事在前,那都是百姓看在眼里的啊!这得民心的事,哪是这么好抢去的?” 季云安觉得他这话在理,不由得心念大动,谁知幕僚又道:“我听说,大人的贤婿、顾将军,如今就在文平。” 是啊!有顾青撑腰,谁敢抢他的功劳! 季云安眼前一亮。 - 文平县。 季卿语叫人送来的草药棉被和粮食,解了燃眉之急,村子里的粥棚开起来了,百姓们排着队喝热粥,土地庙里,不再是几个人挤在一块儿抱团取暖,有棉被盖着,再烤着柴火,乡民的情绪平静了许多,不再像几日前那般闹事。 “如今就等大水一退,修屋,日子就好起来了。”闵川站在山坡上往下看。 “你个小娃娃没过过苦日子吧?”乡佐哼笑一声,“修屋哪算大头?村里的汉子都是种田的好手,没有不会修屋的,修屋不是难事,咱们自个就能修。这田地被淹,没有收成,吃不上饭才是难事呢。”乡佐叹了一声,“没有粮食,那就到各地粮仓去调,没有收成,那就减免赋税,这都不是难事,可洪水这么一冲,家里的牛羊鸡猪、鱼虾贝类都没了,盖房要不要瓦片?干活要不要农具?百姓的损失如何算?最难的是发赈……” 闵川一噎,也知道朝廷的赈灾款项拨下来,有各级官员层层侵剥的现象,可贪官污吏这事,自古都是防不住的,闵川叹了声:“与其等那些贪官污吏良心发现,倒是不如等个天降义士劫富济贫。” 顾青从村里出来,瞧见这几个人扎推在土坡上闲谈,便给叫了过来:“躲在这做什么?” 闵川转头一看:“将军。” “搬木头去。” “就来!”闵川拉着乡佐跟上,靠近时打量了顾青一圈,“将军,夫人不是给您送新衣裳来了吗?您怎么不穿啊……” 顾青脸上一黑,那个王骏指定是属喇叭的,这么能到处吆喝:“干活穿什么新衣裳?” “可您身上这件,秀云阿奶都给您补过好几回了,方才阿奶还说,再洗就要洗漏了……”秀云阿奶就是乡佐的阿娘。 “干你什么事,闲得慌就跟阿奶学绣花去,全军的衣裳都给你补。”顾青直接给了闵川一脚,甚至没给人说话的机会,“干活去,今晚没你饭吃。” 这一忙活起来,快到小半个月了,顾青刚给人搬了梁柱,这会儿正赤着上身,拿着馒头,坐在旁边看人家修屋,只这馒头还没放进嘴里,坐在他旁边的小孩肚子就饿得叫了起来,顾青也没说话,直接把馒头让给人家。 灾后重建的工作并不好做,一连许久,县里城里调来的粮食都不够吃了,顾青这段时日掏了不少银两叫赵信去城里买米。那些商贩听说发了大水,粮食都坐地起价,恨不得借此发财,可没成想,他们这土匪行径没显摆起来,那些来买粮食的比他们更像土匪!一个个气势汹汹,像一阵乌云般挤进店里,各个有树高,目露凶煞,一副他们胆敢漫天要价,就先把他们这店洗劫了的模样。 可就这么办,长久下去也不是办法,顾青不可能一直待在这里,如今恩水乡是又忙修屋,又忙着赶紧把还能用的地收拾起来种庄稼,能种多少是多少,甚至都有的忙不上修屋,全跑去种庄稼去了,怎么说总还有个庙里的破棚住。 便是这时,外头王骏又跑进来说:“将军,外头有大官来了!” “大官?” 顾青出去一看,竟还是熟人—— “贤婿辛苦!”季云安从马车上下来,几步走到顾青面前。 “岳丈怎来了?” “我在职通判,就是管一方粮运、水利的,这几日也是为决堤之事到处奔波,多亏了贤婿在此地辛苦,才让老夫能有时间从外地调来粮食。” 顾青抬头,看着往后绵长的马车车队,又看两侧穿甲的护卫,信了季云安的话。 季云安看着周围乌糟糟围着的一圈人,腰板不由得挺直了:“今日恩水处处百废待兴,我此番来,不仅带了粮食、人手、秧苗、还带了赈济款。” 春雨下起来了,这似乎是入夏前最后一场春雨,斜雾蒙蒙落下,而又淅淅沥沥起来,带来春风凉意的同时,似乎又多了几分消闷的意味。 季卿语在祖母那里用过晚膳,回到清鹭院时觉得静悄悄的,大雨沿着屋檐下落,落进院中的胖肚鱼缸里,激得里头红鲤跳动,自在嬉戏。 她往里走,解了薄氅挂在衣架上,就这么一回头的功夫,在床边竹榻上瞧见了个人,季卿语原是吓了一跳,等看清认识的时候,才发现是顾青,这人睡着了…… 季卿语按着心口,几步上前——这人当真是粗糙得不像样子,衣裳都来不及换,灰蓬蓬地就睡着了,人也黑了许多,眼底泛着青灰,下巴上长着没刮干净的胡茬,但呼吸很沉,表情不太高兴,一副在等人,人不在,还没来,等到睡着了的模样。 季卿语看了一会儿,看他的眉毛深深,像是轻易不会醒的模样,起身拿了件薄褥给人盖上,自己却进了净室—— 今日的水烧得滚烫,香露浓郁,许是因为下雨,又怕她会着凉,所以火力格外猛,只是滚过她的身子,就把人烫红了。 季卿语把身子埋进水里,只觉得全身都舒张开了,又暖又舒服。 她洗了身子,又洗了头发,为了不吵着人,是在净室里绞的发,只她好容易擦完,要把帕子放回架子上时,一只手伸过来替她放在了架上,惹得她一惊,回头:“将军醒了?” 顾青没答,把人抱起来放在挂衣裳的案台上,顶开了她的腿弯,这地方根本坐不住人,季卿语的脸瞬间就热了,红得要滴血。 下一秒,落入怀中,热的气息吐在她耳边,他倦得很,又说:“先做一会儿。” 季卿语心口直跳,就这么被人抱着去了榻上,她连裳都没有,整个人不敢抬头,却忽然明白,她这么娇小,嫁给他,就是任他为所欲为的。 第32章 鱼水相欢 白雨入池, 涟漪乱颤,鱼水相欢。 绵密的细雨重新下了起来,季卿语落入软衾中, 像被撞进一片云里。 闷闷落地的声响,不重,却格外叫人脸红心跳, 顾青在脱衣裳,季卿语侧着脸,虚瞧着他的臂膀,跟着声音落在地上,瞧见那灰蓬蓬的衣裳, 想起什么, 落在他手里的脚踝微微用力,点了点他的胯骨,悄着声音:“去洗澡呀……” 温柔里带着点哑意, 仿佛绿绦细雨绕过油伞,轻轻打在人手臂。 痒得不止是声音,还有些别的。 顾青捏了捏季卿语脚踝上的嫩肉,这人脚踝背上长着一颗红痣, 在一片如瓷洁白的肌肤里显得格外刺目,也格外勾人,光是捏着这一处,便叫他呼吸愈发粗重起来, 何况还能瞧见些别的,顾青忍着额角青筋跳动, 连语气也透出几分急不可耐:“不洗。” 季卿语又羞又躁,微微曲着腿, 要遮:“不行……” “不行?” “……嗯。” 顾青的目光黑得吓人,叫人不敢去看,却也想起季卿语确实挑剔得紧,一日没换洗衣裳就不让上榻,还要把他的枕头推到地上去,当真是好大的脾气,只今日欺负人的人换作是他,大有一把要讨回公道的意思:“嫌我脏?” 季卿语不能说是,也不能说不是。 顾青却一副好说话的模样:“要洗哪里?” 明明是问她,手却跟着不规矩起来,抓着脚踝,带着她点过肩窝胸口,微微一顿:“这里?” 大张大合—— 季卿语好容易缓下来的脸红,又一次热意烫人。 这人真真是个无赖,全然不知羞,哪里是会放过她的模样?吃过一次亏,就把这人讨要,又在腹肌上的位置停了停:“这里?”。 季卿语闭起眼睛,感觉到他握着她的脚踝再往下点了点:“还是这里?” 季卿语羞死了,想踩他,又不敢,眼底湿漉漉的。 君子坦荡,小人戚戚,君子持节,小人无礼。 天下重道,小人大行其道,他们最懂逾矩,也最不识抬举。 顾青还不知季卿语已经在心里把他骂了个透,可要是叫她说出来予他听,又嫌她不会骂人,骂得不狠,他想做的事,又岂是一句无赖了得…… “惯得你脾气。”顾青暂时放她一马,直起腰,进了净室。 迫人的气势散去,季卿语躺在榻上,心口起伏不断,明明还是春深,明明还是雨季,可那星点凉意根本浇不灭翻涌的燥热,以至于连软衾都显得恼人,光是碰着她一点,就叫她身上蒸出了汗,粘腻烦人。 季卿语曲指,勾开床幔,将这热意散出去些许,又渡了点清凉进来,像是渴人求水,得清泉入喉,暂得偷生,她趴在床边,露出一截手臂,偷着这凉,消一消指尖那点粉。 这人还真是不知倦,瞧他的模样便知许久没得歇息了,整个人糙了许多,衣裳也是旧衣裳,可脱到里头,见着的却是她绣的中衣,料子如新的一般光滑,像是第一次拿出来穿的模样,只看着似乎没有想象中合身,好似稍微要窄上些,这人又健硕了…… 光是想到这点,季卿语脑海中又一闪过顾青的热息,以及那个想要将她生吞活剥的眼神,想到那被半个月影瞧去的两个人的影子,当真如娘亲说的那样,顾青就是个影子,就能把她遮了个全,季卿语想得出神,神思九天之外,又是这时,绵绵细雨里头,好似又多了些不寻常的声响,像是骤雨哗哗—— 是顾青在洗澡。 季卿语心里一悸。 他们闹了半晌,根本无人传水……顾青拿什么洗澡? 呼吸随之一滞。 明明是先后脚,明明是各洗各的,季卿语却无端觉得不妙,这人掬起水淋过身子,洗的是他,又好像是她——季卿语心慌起来,她分明已经洗过,可忽然又觉得自己脏了,到最后甚至分不清到底是没洗干净,还是顾青拨弄水的目光太脏,以至于那目光一寸一寸,原是想要洗干净,却洗成了满身泥泞。 季卿语眼底散着热潮,倏然,水声停了,像一滴雨滴进眉心,将人唤醒,她连忙回神,滚下床,翻出件亵裤穿上,全然没了矜持,在顾青出来之前,把自己藏进被褥里。 顾青洗澡洗得急,湿着发也不擦,季卿语听他的脚步,便觉得心口咚咚地跳。 只这人像是一点没瞧出来季卿语的心情,见人躲起来了,不见外地伸手去捞,顾青额前散着些碎发,冷硬的面孔里透出几分拓落不羁来,像是江湖客,行动时,水渍滴进季卿语的脖颈,恰如温泉水滑洗凝脂。 季卿语凉得一缩脖子,被顾青瞧见了:“湿了吗?” “……湿了。” 顾青轻笑一声:“谁湿了?” 又说下流话……季卿语别开头,不想理他。 顾青就喜欢她这点兔子脾气,埋首亲芳泽:“喜欢穿裤子?” 季卿语终于恼了,这回是真想掐他,也是这么做的。 顾青笑了一声:“那就穿着。” 翌日日上三竿。 雨过天晴之后,天壁总是蓝得厉害,白灿灿地落进窗子,将白瓷瓶里那已经凋谢的红梅败枝照得分明。 季卿语是惊醒的,睡过头的心悸急急撞上心口,冷汗就跟着下来了,她慌张要起身,可还没坐起来,就又给人压回去了—— “急什么?反正都迟了。”顾青把人压住,这人火气旺,热烘烘的,直接把季卿语那层冷汗给捂热了。 顾青也不知为何,分外喜欢这个姿势,这么压着她,好似能把这人关在他怀里,她的娇哼柔骨,一颦一笑的脾气都洒在他怀里。 可也每是这时候,季卿语都会生气,着急和不满意写在脸上,怪他明明都知道迟了,还故意为难,不让她起来,顾青将她这幅模样尽收眼底。 大半个月没见了,如今就是瞧一眼,便是什么都喜欢。 “将军既是知道,作何还不许我起来?”季卿语嗔骂着。 顾青还想说什么,瞧见她眼底的红色,还沾了点泪,又觉得下头有些热了,可他咳了一声,自知不能再要,哪处都泛着红呢,顾青理亏:“起起起,起还不行吗?” 这日,顾青又陪着季卿语去请安。 顾阿奶早上等不来季卿语,这着急的时候,等来了季卿语的丫鬟——菱书说起这话来,也有些臊,似是没想过夫人和将军能折腾到这么晚。 田氏在旁边听了热闹,眼波流转着打趣:“阿奶怕是快要抱上曾孙了。” 顾阿奶明明笑着,可话里却说不急:“有镇圭在,已经过了曾祖母的瘾了……” 这话说得叫田氏一怔,心底没由来地想起自己那个早逝的儿子,如今若是还在,只怕也到了成家立业,她儿孙满堂、膝下承欢的地步,可到底是天不遂人愿,如今这金玉满堂的福气落不到他头上。田氏心下叹息,顾青待镇圭那般好,若她儿子还在,往后老黎家就不是只能锄地的老黎家了……她伤感了一会儿,又安慰自己,如今这好日子,也许就是他家小羊拿命换的。 戚戚然着,季卿语和顾青就打门边进来了。 顾阿奶看了眼田氏,怕她又要打趣,拍了她一下:“卿语面子薄,你别总笑她。” 田氏这会儿才没有开玩笑的心情,说了声:“知道了。” 况且顾青在呢,她哪敢说什么? 这女人真是好命,有祖母护着,又有相公疼着,世间女子叫人羡慕的,大抵这般。 顾青坐下来,先同阿奶报了平安:“早晨刚回来的,卿语瞧见还吓了一跳,忙前忙后帮我收拾行李,所以才迟了。” 季卿语刚听前半句,就知道他说胡话,昨日分明晚膳的时候就回来了……季卿语拿脚轻轻踢了顾青一下,只她觉得是踢,顾青却觉得她只是无意碰了碰他的鞋尖。 顾阿奶看破不说破,若真是这般,今日菱书那丫头来就会说明白,哪会那般支支吾吾?孙子孙媳妇感情好,刚成亲的,正是蜜里调油,老人家乐得瞧见:“听卿语说你去救灾,如何了?” “发了大水,没什么事。” 顾阿奶心疼起来:“那屋子和粮食可不就没了。” 到底是庄稼人,一句话就说到痛处了,老人家最是听不得这个,顾青三两句话给解释了:“屋子还成,收拾得快,庄稼不成了。” “作孽啊……” “官府派了人手和粮食,发了些银子,带着人赶紧播种,到底是救上一些了。” 顾阿奶松了一口气:“那是个好官。” 说到这,顾青忽然抬眼瞧了下季卿语:“……是啊,岳丈亲自送来的米粮和银子。” 季卿语一愣。 “亲家也去了。”顾阿奶笑起来,“卿语阿爹也是做官的,还是个为民请命的好官啊。” 顾青不冷不淡地说着:“嗯,忙前忙后办了不少事,乡亲们都夸他,覃佥事替他递了帖子,怕是过几日,封赏就要到了。” 季卿语没说话,只有顾阿奶高兴着:“那是不是能升官啊?” 第33章 家风甚笃 升官…… 顾青也没一口咬定:“能不能升官, 得看朝廷如何说,不过这回岳父事情办得好,先前地方多有官吏层层剥削赈灾银两的事, 但这回,朝廷拨下的赈灾银如数到了文平……而且别看岳父文官一个,瘦瘦高高, 也能下地抗梁。”他说得仔细,全然不顾阿奶是不是能听懂,又好像不是说给阿奶听的。 亲家有喜,顾阿奶自然是高兴的:“看卿语就知道了,这般好的孩子, 家风怎会差?亲家公往后定能官运亨达。” 父亲上一次升官还是季卿语十岁的时候, 当时父亲还是宜州地方的一个知县,任满后破格提拔成了通判,父亲高兴, 家中高兴,祖父最是高兴,大醉一场,嘴里碎碎念着儿子比他有出息, 说季父定不会辜负曾祖的期望。可谁又能想,当时桃花醉树下的期盼成了飞灰一片,落进香炉后便再没扬起…… 时至今日,季卿语再听到这个消息, 不知为何算不上欣喜,第一反应反而是松了一口气。 季卿语轻轻摇头:“父亲科举取仕, 便是想为生民立命,分内之责罢了。” 这些年父亲的不得志, 季卿语看在眼里,家里打点了多少银两,送了多少冰敬碳敬,花钱如流水,季卿语知父亲难做,也体谅,从未埋怨什么,直到今年,她知晓了父亲为取仕不择手段,甚至不惜假手诗文,难免对父亲心灰意冷……但今日听了顾青的消息,又听到父亲在文平的作为,心想父亲应是改了念头的,知晓了做官光靠打点人情不足够,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才是正道,况且以他们季家诗礼渊源,只要父亲愿意励精图治,又何愁迁不了官? 田氏跟着恭贺:“卿语不愧是贵门小姐出来的,家世就是不一样,通晓琴棋书画自不必说,爹爹是大官,又得乡亲爱戴,小姨在城里开的那绸缎庄也是门面阔气,就连表弟也厉害,年纪小小便能出远门。”这话说得,越来越不对味了,“别说,卿语娘亲家的那些亲戚真真是热心肠,知道阿青出门办事,特意上门打听,这不,转眼就到文平帮忙去了,还真是一家子好人,家风正派。” 田氏一番话说得山路十八弯,惹得季卿语瞧了她一眼,田氏什么意思,季卿语自然是懂的,还未出阁时,家中虽未有妯娌相争的后宅故事,但她自幼生在大宅子里,没见过故事也听过故事,田氏这话无疑是想编排季卿语把外家人交托顾青打点,求顾青带一带、引一引,说不定有什么机缘,将来也能做个官。 季卿语想得没错,田氏确实是这般想的,季卿语是娘亲家的亲戚,可他们黎家还是顾青娘家的亲戚呢,这算起来,怎么也是他们黎家跟顾家更亲些,田氏觉得自己吃了亏,嘴上就不饶人—— 她之所以知道这事,也不是家中有下人同她嚼舌根,家里头大半的人是季卿语的,家外头大半的人是顾青的,这两个人虽然气质模样大相径庭,但管教下人、下属的方式几乎如出一辙,那便是口风要紧。 确实没人给田氏说闲话,只这些全是她自己猜出来的,那日王算娘带着王骏来拜访,叫她看见了,田氏原以为就是简单的串门,谁知那小子转头就跟赵信他们一道去文平了。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小子,哪里撑得起场面?只怕季卿语不是想着让这人送东西,而是叫人领到顾青跟前办差去的! 如今顾青可不一样了,那可是大将军,能在他身边办差的,大小都有个官做,像闵川和镇玉,叫什么来着?近卫、副将!人前人后都有人管他们叫小将军,那名号,威风! 季卿语叫田氏这话说得一怔,先前她本是不愿办这事的,她也说不上来为何,冥冥中也觉得哪里不对,今日听了父亲的消息,又听了田氏的话,季卿语恍然,是啊,如今她这番举动,同父亲又有什么区别…… 她把自己想得一阵心慌,甚至忘了顾青同她说过的南梁兵制准许,她张了张口,还没出声,就觉得自己有百口莫辩之感:“我……” 季卿语难得有在这么多人面前慌乱的时候,直把顾青看得皱眉,他喜欢看她皱眉,喜欢看她生气,也喜欢看她像小鹿一般惊慌失措,但却不喜欢看她为难,这人清风如月的模样,光是皱眉,便让人心疼了,顾青蓦然想到上次季卿语问他这事时的犹豫与纠结,他那时候不懂,这会儿倒是懂了些……于是,顾青给季卿语倒茶时,轻洒了些出来,刚好落了一点到她的手背上,温热的暖意落在肌肤上,能叫她回神。 季卿语转眸去看,就见顾青已经用袖子擦了她的手背,一副不当心洒出来的模样,道歉都没有一句,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便是这时,他忽然道:“当时恩水乡难民多,数千户人在土地庙里挤破棚住,没粮食、没棉被,小孩泡了水着凉起高热,没有药吃,死了不少人,正是缺粮缺药缺人的时候,我想着卿语小姨是做生意的,认识商队,刚好能送点东西过去,王家那小孩跟着跑一趟方便……”顾青说着,顿了顿,“到底是咱家没个男人,只能到外家找兄弟……” 顾阿奶很是赞同,也道:“做生意的,买起东西来比我们懂门道,买得多了,能省下不少钱呢,是吧?” 这话是问她的,季卿语一脸怔然地看着顾青,听他这般自然地说谎,替她说谎,愣愣道:“……是省了许多银两。” 田氏噎了一口气,没喘上来,这三个人稀里糊涂一通说,田氏就听到顾青的最后一句,立刻道:“咋这般讲,那不是还有你舅舅嘛,哪里就家里没男人了?你大舅跑一趟也是行的!” “舅娘说得也对,可大舅管家走不开,哪能说走就走,到底是不够方便。”顾青在田氏这话里端起一副深思模样,直把田氏说得一怔,好像确实是这个理…… “按理说,阿栓在家算计这些柴米油盐也是浪费了,一个大男人,天天往后宅跑哪成?中馈的事就该女人管。”顾阿奶忽然严肃起来,“先前圣人去了,顾家上上下下人心惶惶,我是村子里出来的,阿栓小田也是村里出来的,哪见过大场面?还是卿语主持的大局。” 田氏听到这话,隐隐觉得不好,就听顾阿奶说:“如今现在阿青是大将军了,往后过年过节,家里要办个什么宴啊会啊,我们哪里办得来,还不是要麻烦卿语?要我看,这家还是得卿语来管。”田氏还没来得及插嘴,就听阿奶继续道,“就听小玉的,让阿栓跟着阿青办差,卿语掌中馈,你这个舅娘也别闲着,帮衬帮衬,这才是应该的嘛。” 田氏出来的时候,神情还有些恍恍惚惚,本来她是见顾青这么帮着季卿语娘家,有些嫉妒,想给黎家也捞点好处,他家没男娃,就让黎阿栓跟着顾青办差,这样说不定哪天就成“将军”了,到时他家也出人头地了,哪还用过这寄人篱下的日子?可她话说了,顾青和阿奶也答应了,但她总觉得说完,又缺了些什么…… 田氏心头密密麻麻地乱着,想不明白,回到院子的时候见黎娥又要出门,当即喝道:“你一个姑娘家家,日日往外头跑什么?” 黎娥嘴角平了平,不太高兴,反正跟娘说了,她也不懂:“……没什么。” “你来给我捋捋这事。”田氏拉着人坐下,把今日的事同黎娥说了又说。 黎娥险些没让她娘气出病来,心里念了两遍这是她娘:“当初爹说要给表哥来管家时,想的是啥,娘忘了?” 田氏老实道:“你爹说,管家的手里攥着钱,到时候想拿多少还不是自己说了算……” 完了,田氏意识到自己把手里的钱全给说没了。 黎娥气得没了好气:“娘又想爹掌中馈,又想让爹跟着表哥挣功名,可爹什么德行,您还不知道嘛?管管家还行,跟着表哥办差……你可晓得跟表哥办差办的是什么差吗?爹杀鸡,表哥杀人!” 田氏原是要骂她不孝,怎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又险些叫最后一句吓得背过身去,话说到这里,田氏懂得自己是闯了祸,就不该嘴硬说那句编排的话! 她给了自己一嘴巴子,吵着叫黎娥给她想主意,可黎娥哪里有什么主意:“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话娘也说了,表哥也应允了,如今还能如何?” 黎娥看她娘气恼的模样,也晓得她这回是长了教训。 她早同田氏讲过,别整日给季卿语呛声,逞一时口舌之快有何用?如今不是在村里,靠嘴争不来好处,只会得罪人:“行了,娘你也别急,表哥一家宽厚,断不会叫爹去干杀人的事,而且如今也不打仗,哪有那么多人要杀?若真有事,那天塌下来,还有表哥、和表哥那些厉害的下属顶着,咱们在府里住着,虽昧不了银两,但也不会短了吃穿用度,下人也不会少,娘且安心吧……” 田氏忧心忡忡,想起自己还能从旁帮着季卿语,勉强还有几分盼头,只是如今这事,还不知道如何跟她男人说呢……她长了教训,又有了那种不知何时会被赶出去的心情,今日顾阿奶和顾青都帮季卿语说话,简直一句话都教人说不得,可没人帮她—— 田氏叹了又叹,黎娥却想要溜,这个没心没肝的! 田小玉正要想开口训几句出气,可打眼一瞧,她那曾经灰扑扑的姑娘看着是个子高了,模样也长开了,虽跟阿青那媳妇比不了,但模样周正水灵,现在学会打扮了,自也是不虚说一声算好看,田氏掐指算了算,黎娥快十六了! 村子里结婚早,嫁了人,家里少个吃饭的,那家里多个干活的,一人出嫁美了两家人,只如今是吃饭不要钱,险些叫田氏忘了,黎娥到了要议亲的时候! 那边田氏忧心忡忡,这边季卿语也惴惴不安。 一回院子,还没坐下,季卿语就忍不住拉着顾青问:“王骏可有给将军添麻烦?” “一个毛头小子,能添什么麻烦?” 顾青瞧了她一眼,这人从方才开始就一直担心,如今没了人,不安全写脸上了,顾青觉得这是个毛病,得治治:“王骏懂事,出身不错,却没那些个贵公子脾气,能吃苦,平时干活一声不吭,做错了,说一次就改,每次送粮队伍有什么问题,他都第一个出来认错,人挺有担当,夸他的时候吧,人却找不着了。” 顾青这辈子还没夸过人,但看着季卿语慢慢散开的眉头,想着夸就夸吧,还能如何?为了显得不虚,顾青还添了一句,“就是年纪还小,镇不住场子,有人不服他……” 这是缺了历练和年纪,不是短时间能解决的问题,顾青这缺点选得好,叫季卿语的忧心忡忡散去了一半,喃喃说:“没给将军添麻烦就好……” 顾青看她这么紧张,没忍住揉了揉她的头:“在意舅娘的话?” 季卿语没顾得上这人又动手动脚没规矩,心里叹,如何能不在意? 父亲把她嫁给顾青,是为了仕途有所精进,这在季云安看来理所当然,甚至在众多门第联姻中都理所应当,两姓缔结,荣辱便系在一起了,世家大族便是这么来的,可季卿语做不到——她自认骨子里带着点自矜和清高,所以既要才情也要学问,可归根究底,她求的从来不是这些东西,她所情愿的,不过是跟这个人平等共度一生勇气。 顾青忽然道:“你是不是没找人帮过忙?” “……什、什么?”季卿语一愣。 “若你在家炒着菜,忽然发现没盐了,怎么办?” 季卿语皱着眉,不知道顾青为什么忽然说这个:“……到坊市上买。” “等你买回来,菜都糊了。” 季卿语深思起来:“……那便不吃盐。” 顾青笑她:“为什么不想着去隔壁借点呢?” “……” “第一次上府县时,我就想这里的院子墙修得太高了,除了门,站在外头什么也看不见,大家关起门来自己过自己的日子,谁也瞧不见谁,没村里方便,探头嚷一声,就能让别人借你点盐。”顾青见季卿语出神,站在后头用胸口推着人往里走,“所以你才会觉得叫人帮忙是一件大事、难事。岳父叫我递个诗,你也知道这对我来说不难,不管内容什么,我帮了便是帮了,你是我媳妇,他是我岳丈,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你觉得把王骏送到军营里是沾我的光,可我同你说过,南梁本就可以自愿从军,你没找人帮过忙,觉得这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可在我看来,甚至算不得举手之劳。世上的事不是非黑即白的,很多事情走在中间……”顾青说得认真,全然没了平日里吊儿郎当的模样,整个人看着没了糙汉模样。 “你从来都把帮忙想得太深太复杂,我觉得你读书好,但又觉得书读得太多也不好,我就是个帮忙的,寻我帮忙的人到底心性如何,自有他承担,就像你,会因为引荐王骏入伍而变成一个坏人吗?” “……不会。”季卿语听懂了他的意思,可又觉得顾青想得太简单,他们这样的人家里,所有的帮忙背后,全是算计,就像他不知,父亲请他献诗的背后,是假手了她与曾祖的诗文,这是最下乘的,可就像顾青说的,这下乘不下乘的,又与顾青何干…… 季卿语捏着帕子,忽然觉得对不起他的坦荡:“可若是这些帮忙背后,全是算计,将军当如何?” “那就算计。” 季卿语一愣,转头,就看见这人平静而淡然的目色,他说:“我受得住。” 这话对于季卿语来说太过惊世骇俗,以至于她甚至忘了说话,她茫然地走着,被顾青推着往前,哑然之间,甚至没发现已经走到里头,可就在这一瞬之间,她忽然被顾青抱了起来,抵在屏风上! 那屏风是竹屏的,一推就倒,根本撑不住人,季卿语吓坏了,神色剧变,谁知这时候,顾青突然放了手—— 季卿语慌了神,连忙伸手抱住他:“将军!” 这人从来没有抱他抱这般紧过,顾青笑了一声,全是坏心思:“求我帮你。” 饶有兴致:“从今日开始,每天都求我。” 第34章 琵琶行记 季卿语挂在顾青身上, 又气又怕,整个人抱着他的脖颈,全身都在发抖。 他本就身形高大, 个子更是比她高出一截,平日站着,她堪堪只能到他心口, 如今这样抱着,她的脚全然不可能碰到地上,季卿语心口砰砰地跳,总算是知道了,这人哪是无赖, 分明是混蛋! 能叫一个平时知书达理、奉公守礼的小姐骂出这样的话来, 顾青当真不冤,只季卿语这人生气归生气,教养却深到了骨子里, 骂人的话全说在心里。 顾青对自己得了这样封号一概不知,感觉到怀里的人在发抖,却依旧埋在他的怀里不撒手,一副全身心都依赖他的模样, 顾青恶劣地很享受,拍了拍季卿语的后心:“求不求?” 季卿语怕得眼睛都红了,埋在人的脖子里不肯说话。 顾青感觉着被季卿语埋首的那一小块皮肤从温热变得潮湿,不知是因为呵气还是别的, 却已经叫他的目光暗了几分,只现下不是时候, 他刚说好要治治季卿语的毛病…… 于是混蛋非常遗憾地弯了弯腰,让季卿语的脚尖稍微能碰到地上, 嘴上依旧恶劣:“摔地上了?” “别!”季卿语慌极了,甚至没感觉到高度的变化。 “求不求?” 季卿语挤出一个声音:“……求。” “求什么?” 季卿语泪盈盈的,靠在他怀里,稍稍侧了头,就露出一只眼睛:“……抱一下。” 顾青满意了,抄手抱过人的膝盖,稳稳地把人托住—— 季卿语恨上了他,刚得救,抬手就是掐了顾青一把。 顾青胸肌鼓了鼓,微微扬眉,却架着人的腿往后拉,扣了起来:“惯得你脾气。” 距离近得不能再近,大腿内侧的酸涩让季卿语面颊微红,破皮的地方叫他这么一蹭,疼得厉害,季卿语忍着不适:“……谁让将军吓人?” 顾青抱着人迫近,瞧着这人从不让他亲的朱唇,上头有一块红色特别深——季卿语方才咬唇了…… 这人自己咬都不让他亲。 倒是生分。 “我还能真叫你摔着?” “人心隔肚皮,谁知将军肚子里装的是什么?”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顾青说着一顿,想起什么似的,“你不晓得我肚子里装的什么,我倒是知道你……” 这人真是下流得无耻,季卿语想着外头还有人呢,劝着:“青天白日,不得孟浪……” 顾青寸步不让:“你家丫鬟守在外头,没人敢进来。” 季卿语热得脸有些臊,想到昨夜的没睡,觉得与他说不到一块,叫人把她放下来。 顾青不满意,不让碰就不让碰:“说话都不行?” 季卿语有了经验,看他神色哪是只想说话的模样?男人的话全是信不得的……绣花鞋上的珠花晃了晃,附耳同人家说:“疼了呀。” 顾青抬头瞧她的面,双颊带粉,一句疼了就让人想起昨夜,顾青觉得自己是真疼人,就听这人喊了句疼,就舍不得让人受着了,攒了大半月的火一半给了那处,一半给了腿。 季卿语落了地,心口的忐忑才渐渐消去,她理了理衣裳,模样正经,让人全瞧不出方才撒过娇的模样:“将军怎忽然想起让我管家的事?” 顾青脑子里还是她腿的那事,随口答着:“哪是我,不是舅娘求的吗?” 这要是季卿语没瞧见今日松鹤堂那你一言我一语的帮衬话,就要信了—— 顾青给她倒了杯茶:“先前阿奶说你管家管得好,虽然年纪小了些,但到底是大户人家出来的,有主意,又拿得住场面,说我成亲了,自家的事叫外人管着,会叫别人说你闲话。” 季卿语连忙道:“我没事,不管中馈还能清闲些。” 顾青想起这人闲下来能在书房一日不挪步子,这如何行?骨头和眼睛不要了?他刚嫌季卿语读书多,这会儿道:“别整日读你那几本书了,书都让你看漏了,忙点忙点。” 季卿语不懂他的厌烦:“那晚些时候,我同舅舅对账。” 可顾青却说:“不急。” 季卿语不解。 “到底是一家人,这事我们做晚辈的不好同舅舅开口,舅娘同舅舅是一家人,让他们先谈谈。” “……” 明明是一句如常的话,也合情合理,可季卿语却在这里头听出了几分坏心思,也不晓得是不是今日顾青太坏,让她觉得这个人彻底坏了胚子的缘故。 这日,季卿语等到夜色入户,才等来舅舅先上门。 她鲜和外男打交道,跟舅舅也不过是几面之缘,只长辈上门,礼数还是不能少的,季卿语请了院里最贵的茶,几句寒暄后才说起正事:“想来舅舅是为了今日管家之事来的。” 今日黎阿栓盯着采买的人回来,还没到院子,就听人说要把府里的中馈之权转到阿青媳妇那里。黎阿栓两眼一黑,第一反应是以为自己办差出了什么岔子,惹得顾阿奶和顾青不满意了,谁知还没等他去问,田氏就支支吾吾地来同他说了实话。 平日沉默寡言、老实本分的黎阿栓第一次同田氏说了重话,这平日里不生气的人,生起气来才是最吓人的,黎阿栓和田小玉在院子里大吵一架,旧账是前前后后翻了十年,就是田小玉这般厉害的性子,也被黎阿栓凶得直掉眼泪。 可到底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黎阿栓再气又有如何?这事是顾阿奶和顾青一块答应的,他一个三四十岁的大男人,怎好同季卿语一个小姑娘去争中馈?顾阿奶有句话说得对,中馈这事,就是该女人管。 田氏丢了人,黎阿栓不想再丢面,趁着日子没过,便来找季卿语。 一进清鹭院正厅,黎阿栓便瞧见阿青那漂亮媳妇客客气气地在等她,漂亮媳妇的丫鬟叫他舅爷,漂亮媳妇叫他舅舅,黎阿栓心里的气消了一半,心想着阿青当真发达了,娶了个这般好看的媳妇,真是不管看几次都跟仙女似的,这样的媳妇光是站在身边就给人争脸面,哪像他屋里那个? 黎阿栓叹了口气:“侄媳妇进门这般久了,这事本应该早早交予你才是,也是舅舅一直考虑不周。” “舅舅莫自责,如今府里上下井井有条,还不是舅舅的功劳?”季卿语声音轻柔,说起话来有种安定人心的力量,好像再急的事情在她这里都可以慢下来,“卿语这些时日在府里看了很多,也学了很多,府里下人经常夸舅舅好,待下人宽厚,没有主子脾气,是位不可多得的好管事……先前先帝驾崩时,舅舅带着府里的人操持家务,将军进京服丧,后来又去文平治灾,家里没个主心骨,前前后后都是舅舅一手撑起来的。” 黎阿栓被季卿语几句漂亮话说得舒了心,他家里两个女人,没一个省心的,田氏泼辣,黎娥脾气差,没一个温柔解意的,黎阿栓想着当初成婚时,他老母给他捉摸媳妇,说他性子软得找个硬脾气的,不然容易被人占便宜,但今时不同往日,他不是庄稼汉了,才知道有一个没脑子的媳妇多叫人恼。 季卿语不懂他在想什么,但看他模样,心口怕是还攒着气呢,她让菱书给黎阿栓添茶:“卿语看舅舅本事不小,又正值壮年,正是建功立业的好时候,与其耗在这后院虚度年月,不如跟着将军一道在外头闯荡,我想舅娘也是这般想的,所以才同将军和祖母说了那样的话,都是为了舅舅好,相信舅舅。” 黎阿栓恍然,田氏竟是这意思? 只这婆娘一口一个看不得季卿语的表弟跟着顾青办差,觉得自己亏了,来来去去说着这些年她为黎家做牛做马,跟着他吃苦,可就是没说他一句好话,说了一句还不够,一直说个不停,这脾气再好的人也该急了…… 黎阿栓摸了摸后脑勺,显得有些无措:“我就是个庄稼汉,不懂得打仗。” 季卿语松了一口气,知道是把人劝开了:“军中人数众多,需要的人才也多,军士、军匠、军师等等,并不一定上场打仗才叫本事,有所长处,发挥长处,便能叫人称赞。” 黎阿栓听不大懂季卿语的话,一方面觉得阿青媳妇读书多,厉害,另一方面也觉得自己好像也不是不行,就像田小玉讲的,那王骏十五六岁的毛头小子都能给顾青跑前跑后,他有什么不行? “行,那中馈这事就交给你……” “若有不懂的地方,卿语定会向舅舅请教。” 黎阿栓摆着手说哪里哪里,脸上却是红光满面,同来时简直两个表情。 季卿语微微弯了眉:“那舅舅不如择日把家中账本都移过来,我也好提前清点一番……” 这话还没说完,黎阿栓忽然支支吾吾起来,季卿语眯起眼睛,心下了然,说到账本便是这般神情,大抵是偷偷昧了银两,怕被人发现,不敢把账本交出来…… 季卿语抿了一口茶,有些为难起来,若是外头请来的管事还好,赏罚分明,不肖再说别的,可这黎家是顾家自家人,这事便难办了,季卿语心想着等查了账,看看银两多少,再同顾青说这事,谁知黎阿栓支支吾吾开口:“府里没账本,我这也不会写字啊……” “……” 季卿语哑然,她怎把这事给忘了……顾家会写字的都挑出不五个手指:“……那舅舅平日怎么记账?” 黎阿栓说了实话:“拿嘴记,拿脑子记。” “……能记得下来吗?” 黎阿栓转过身子:“我啊,每日夜里睡前,都和你舅娘一块对账,先把今日府里的花销说了遍,然后又重新捋一遍这段时日府里的花销,两个人相互记着,忘不了。” 季卿语扶额,对这样的记账方式也是闻所未闻—— 这已然不是昧银两的问题,全然是顾家的帐查不清的问题,季卿语看黎阿栓一脸赤诚,心想着要么是顾青这舅舅记忆力竟然,要么就是顾家这段时日没什么花销…… 季卿语命人找来纸笔,只得先把黎阿栓用嘴记的账目先记下。 只这一记就到了深更半夜,黎阿栓已经走了许久,季卿语都还在书房里对账。 顾青今日回到厢房时,没瞧见季卿语坐在妆镜前绞发,这人爱干净得很,澡日日都要洗,头发日日都要洗,衣裳日日都要换。他找了一圈,清鹭院不在,松鹤堂不在,后来是在书房找着的。 菱书和菱角守在门外,见到将军来,先问了礼。 “做什么呢?” 菱书心灵福至,晓得将军定不是问她们,便道:“舅爷刚走,夫人还在对账呢。” 顾青皱起眉来,都快子时了:“这么晚了?” 菱书有些怕人,斟酌道:“应当快好了。” 顾青侧头一看,透过窗子,季卿语已经搁笔了,他让菱书和菱角先回去,自己提着灯笼在外头等。 季卿语出来时,瞧见地上的黑影吓了一跳,转身一看,才发现是顾青,心神稍定:“将军怎么来了?” “等你睡觉。” 季卿语抚着心口,走在顾青身侧。顾青提着灯笼,暖色的灯光一簇一簇地照着青石板路,月光西斜,落在他们的影子上,清清浅浅,时有时无,像夜里的风一样自在。 “舅舅不识字,府里的账册都是靠脑子记的,这一誊,就晚了。” “无事。”顾青背着手,“东西多的话,叫几个下人来帮你写,镇玉和闵川都是识字的。” “府里花销不大,内容不多,忙几日就好了。” “最近军营里也没什么事,有事就让舅舅去忙,这事不急。” “好……”季卿语转眸想了想,“这几日许会叫舅舅多来几趟,主要是想看看舅舅记的账有没有出入。” 这段时日,季卿语瞧顾青与舅舅一家既不亲近、热络,连说话的次数都很少,心念一动,顾阿奶那模样,她瞧一眼就能猜出舅舅一家待阿奶不好,顾青会瞧不出?季卿语如今管着账,就会多想些,若是到时查出舅舅真昧了银子…… 她试探着问:“将军觉得舅舅一家如何?” 顾青掀了掀眼帘:“从前在外,阿奶托他们照顾。” 简单的一句话,却让季卿语对顾青侧目,这话说得没头没尾,季卿语却听得明白,顾青与舅舅一家关系到底如何,全然看当初那份看顾之情…… 所以顾青心里也觉得舅舅一家待阿奶不算好,可纵是如此,顾青为何还愿意把舅舅一家带到宜州来? “妾身知道了。” 等季卿语洗完澡出来,已经很晚了,她擦着头发,正要去榻上,顾青却不让,这人生得高大,身躯一下就把路挡住了。 季卿语拿眼睛瞧他,问他这是何意? 顾青低头,看她那未施粉黛的模样,其实季卿语平日也不上妆,但会描眉,如今沐浴完洗了脸,整个人的模样白净,看起来比他小了不止五岁:“舅娘说小姨上门同你打听我,打听我什么?” “……打听将军喜好。”季卿语怎么把这事给忘了。 顾青饶有兴致,忽然把人抱起起,放到了桌上:“哦?你都同他们说什么了?” 季卿语想起自己那日说的话,全是夸顾青的……只那时想到什么便说了,但如今对着本人,那些话却忽然不好说出口,算算时日,她嫁给顾青不过三个月,三个月,了解一个人能有多少? 何况那些评价真真切切都是她自以为罢,顾青如何想的,她不知,更不知旁人如何以为他,也不想知自己和旁人的评价是否相同,她不想说,怕说出来,惹顾青笑她。 这人惯喜欢笑她。 “……没说什么,就说将军治军严明,叫他不要惹祸。” “可王骏说,你夸我性格直爽、面冷心热,办事干脆利落。” 这人都知道! “将军知道还问,莫不是为了取笑我?”季卿语觉得羞,又有些恼,当即要跳下来。 可顾青不让,单手抓住季卿语的两只,把人压在了桌上—— 顾青高大的身躯就这么把季卿语面上的月光全遮住了,可分明背着光,季卿语却能瞧见他那双分外明亮的眼睛,漆黑、深邃,盯着她时,说是虎视眈眈都不为过,他今日的气场格外盛,分明不是在榻上,季卿语却觉得逃不开,要被他俘获—— “想听你一句夸这么难?” “……不难,将军神勇。”季卿语顶不住他的目光,侧脸躲开,“只将军莫要笑我。” “不走心。”话音一落,顾青就把季卿语的裙摆掀了起来。 头顶就是窗子,季卿语一慌,伸手就想去拦,可她的手都被顾青握住了,就如她方才说的神勇一般,她的力气全然抵不过他的,季卿语羞喝道:“将军!” 顾青不为所动,膝盖压在了季卿语的腿上,顶开:“不是说腿疼?” 季卿语羞着脸,感觉到月光凉凉垫在后腰:“换个地方……” 顾青没理。 清清凉凉的药膏擦在腿上,冰凉的触感和温热的凝脂相碰,季卿语觉得自己快要化了,她忍受着这羞赧,心想今日不该同他说痛的,这人体贴人的法子同无赖一般…… 顾青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面不改色,像是感觉不到热意,甚至改了方向时窗边的月色也半点染不进他的眸子。 只这时,季卿语忽然想起《琵琶引》来,觉得自己与琵琶无异,也惊叹顾青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琴艺……心上密密麻麻地爬着蚂蚁,季卿语闭着眼,等着这凌迟般的羞耻离去,没想到却等来了别的。 季卿语眼尾晕开,晶莹的雨乱了眸光。 顾青空出的手在她面前一晃,木漆桌被他擦出一抹清亮,他压着人,恶劣极了:“反正药得重新上不是?” 第35章 渔阳鼙鼓 一连几日, 季卿语都在忙账本的事。 连着三日请舅舅、舅娘到院里做客,把他们用嘴记的账目问了又问,若换作旁人, 只怕早疑心季卿语是不是疑他们昧了银两,只黎阿栓和田氏乡野出身,从前对季卿语的门第出身, 都只是听说,和瞧她气质非凡,也是这几日,他们才晓得阿青这媳妇有多厉害。 黎阿栓和田氏坐在季卿语那古色古香的书房里,那是大气不敢出, 刚来头一日, 田氏只觉得样样都稀罕,左看看右打量,盯着书房里挂在正中的山水画瞧。 菱角给她上茶, 随口同她道这是夫人最喜欢的画,说起那画家的名字,那是上到皇宫贵族,下到妇孺皆知的地步! 田氏心里一咯噔, 叹了又叹了不得,因着言多必失的事在前,如今又在季卿语这见了世面,再对着季卿语, 全没了从前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 笑话,村里最了不起的除了村长, 就是夫子,那时候谁家的娃娃要是能念书, 腰杆都比旁的小孩要高出一大截!况且,季卿语言语客气,招待也周到,黎阿栓和田小玉答起话来,那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问起来也只是觉得季卿语办事仔细。 季卿语好容易算完了账,翻看账本,里头确实有些账对不上,只金额不大,瞧不出到底是真记不清楚还是昧了银子,不过十来两银子的事,也不算大亏空,看来黎氏一家虽喜欢占人便宜,处处不吃亏,但心眼不坏。 季卿语把这事告诉顾青,顾青没说什么,随他们去了,季卿语也这般想,只又回到书房时,正好田氏带着黎娥从外头来。 遥遥的,黎娥面上不大乐意,田氏张着嘴,一直喋喋不休说着话—— “如今你爹不掌中馈,也管不了家了,跟着你表哥在外头跑。”田氏叹了一声,“只前几日我想不明白,如今总算是捋顺了,中馈抓在手里那是实实在在的真金白银,我们想花多少就花多少,可你爹跟着表哥办差,那是两手空空,什么建功立业,那得猴年马月的事,真真是话说得好听……” 这事她爹和她娘吵了几日,黎娥都听烦了:“这还不是娘争来的?眼红的时候怎么不想这事,如今表哥和祖母答应了,又嫌弃这嫌弃那……” “你这死丫头怎么说话的?”田氏一掌拍向黎娥的后背,拍出了个响,“我只恨你弟弟去得早,不然怎会成如今这境地?你爹管不了家之后,我真是日日都睡不好觉,手里没钱不打紧,我这不是怕顾家嫌我们多余,又晓得了从前那些事,把我们赶出去嘛……” 田氏长吁短叹,又想起今日的目的:“如今啊,只得趁你表哥还不晓得那些旧事,得想法子赶紧把你嫁出去,你嫁了个好人家,我和你爹后半辈子也能安稳些。” 话糙理不糙,黎娥难得有说不过她娘的时候,顿时没了话音。 田氏拉着她的胳膊往季卿语的书房走:“你这个嫂嫂有本事,不愧是书香门第的二小姐,见识和学问了得,模样也好看,而且他们这种大户人家出来的人脉广,好过你三叔四婶给你介绍的那些庄稼汉,都是些什么人!自己家都揭不开锅了,还想着娶我闺女,那不是癞□□想吃天鹅肉吗!今日咱们去求一求你那嫂嫂,让她给你踅摸门好亲事。” 黎娥不喜欢听人夸季卿语,但又晓得季卿语是真厉害,她想嫁个好人家,如今那是谁也靠不着,只能靠季卿语…… 田氏到时,季卿语正伏案写字,听菱角来报,搁了笔,请舅娘和表妹上坐。 “卿语不忙吧?”田氏面上堆着笑。 黎娥跟在田氏身边,忍不住打量季卿语这小书房,这是她第一次来——这地方真真是雅致,房中家什,窗边绿景,炉中焚香,好多东西都是她在古玩铺子和笔墨铺子里才能见到的,她在那里头听人说,这些东西都是老爷公子还有读书人才买的,前者是为了装点门面,后者是为了考功名,反正读书就是了不得。 而且她听说,大户人家那些小姐就算读书,也进不了书房,可见书房是个厉害地方,可就是这么厉害的地方,季卿语却有一个,她还有这么多书,下人说光是从季府运过来,就花了五辆马车!她识字,还会写字…… “不忙。”季卿语让菱书看茶,“舅娘有事,只管差人吩咐,如何还特地跑一趟?您是长辈,理应该我跑一趟……” “哪用得着那么麻烦?我如今闲着,平日里也没什么事。”田氏笑起来,让季卿语这一句话哄高兴了,“是这样的,今日过来也不是有什么大事,就是小鹅吧,如今也十五了,我想吧,也到了相看人家的时候……” 十五…… 南梁嫁娶,大抵在女子十六之后,十七、八岁也是有的,并不算晚,且越是门第显赫的家世,女儿嫁得越是晚,十八、九岁也是常事,这嫁女儿也是有讲究的,嫁得晚显得娘家人重视,进了门,在夫家也更有底气。 “十五岁便开始相看人家,是不是太早了些?” “不早!”田氏立马道,“从前在村子,女娃娃都是十四开始踅摸人家的,十六还没嫁,都算老姑娘了,那可是要被戳着脊梁骨笑话的,十五算什么早?我瞧着刚刚好,且你看小鹅的脾气,还是早早定了人家好,早早定了,早早磨磨她的性子,省得到时候进了门叫夫家嫌弃……” 季卿语掀了掀眼帘,大抵能估摸出田氏的打算——她一两句话就丢了黎阿栓的管家权,自然是心惊肉跳,生出朝不保夕之感,且按她从前猜的,当初顾阿奶在黎家时,肯定待得不好,所以田氏才会怕,早早把女儿嫁了,万一以后东窗事发,或是出了什么事,至少还有个女儿可以依靠…… 只季卿语定亲,也是因为家里的缘故,如今再看黎娥,竟生出几分同病相怜之感,不愿看她嫁个不好的人家:“小娥如何打算?” 黎娥张口要说,就被田氏瞪了一眼,自古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轮得到她胡咧咧?一个姑娘家知不知羞? 也并非田氏强势,只季卿语问的,确实是问错人了,黎娥对成亲这事没想法,她还未到情窦初开的年纪,想了半日,也只是嘀嘀咕咕说了句:“……母亲说了算。” “……成亲毕竟是人生大事,马虎不得,我看舅娘这么早早为小娥打算,也是希望她能找个合心称意的夫君。” “是这意思,好人家确实得慢慢找。”田氏确实是这个理,“你看你不也是等到十九才嫁给了阿青嘛,好姻缘都是等出来的,不怕等,就怕找不着好的!” 季卿语不置可否,又问:“不知小娥喜欢哪样的?” 黎娥张了口,还没等出声,田氏就道:“她喜欢读书郎,学问厉害的。” 这便是想着往后考功名了。 以黎家如今的家世,找个秀才郎勉强也可以,季卿语思忖一二:“小娥可识字?” 踅摸人家咋还要识字咧?田氏同黎娥看了眼,磕巴道:“……不识。” 季卿语顿了顿:“如今小娥才十五,相看这事也不急在几日,咱们先在家中请个女先生来学学规矩、也学学字。” 田氏一听,就知道这是花钱的,请女先生来给女娃娃上课,这是她如何都不敢想的,男娃都不一定能读书呢! 相看人家这事,季卿语虽没答应立刻办,但就冲她要给黎娥找先生这点,便知她对这事上心了,田氏松了一口气,连声答应下来。 季卿语绕到书案前,想起什么:“舅娘可否先将小娥的生辰八字告知我?” 这有啥不行,田氏立马绕过去,第一次瞧人写字,方方正正的,可是好看。 “黎娥,是哪个娥?” 话音一落,黎娥抢着答:“螓首蛾眉,巧笑倩兮……那个‘娥’。” 田氏吭吭哧哧立刻道:“瞎说!就鸡鸭鹅那个鹅。” 黎娥立马不乐意起来。 季卿语捏着笔,睨了黎娥一眼:“你是如何知道这个字的?” 说起这事,黎娥挺直了腰板,觉得了不起:“是村里教书先生说的,他说这个‘娥’字,是漂亮的意思……跟嫦娥一样!” 季卿语不言,却隐隐想起之前黎娥偷戴她发钗的事,今日倒是明白了,这小姑娘没什么坏心思,只是爱美…… 田氏才不听什么嫦娥,急切道:“别听她胡说,从小就叫小鹅,这名字还是我取的,卿语你可是不懂,这个鹅啊,有福气,旺风水旺门第。” 季卿语看田氏面上的满意,也是难得看她这个舅娘有这样的神情,她轻声说:“娥,有清雅伶俐、姿容美好之意,是名利之字。” 黎娥听到这话,连忙瞧了田氏一眼,大有终于有人给她撑腰之意,虽然那人是季卿语。 田氏气急败坏的神色还没上脸,季卿语又道:“只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名字如同,既是舅娘取的,这鹅字里定也是藏着对子女的拳拳期待,当自珍惜才是。” 田氏咧开嘴笑起来:“是这个理!我就希望她有福气,我们黎家有福气。” 黎娥嘴角瞬间平了下来,努着嘴不想说话,心想,这人果然是季卿语。 - 季卿语说给黎娥找女先生,今日说的话,明日人便找来了。 第一日学的便是行止,只黎娥虽有心向学,但她已十五岁,一些行动举止里的习惯不是一朝一夕能改变的,开始时,黎娥还野心勃勃,自以为上了几日课,就能做得像季卿语一般好。她心气高,也自觉做得无可挑剔,可每日上课,先生都要打她手板,批评她没有勤加练习。 黎娥百口莫辩,受了打击,渐渐失了耐心。 这日,季卿语拿了书来同女先生讨教,只还没等到先生来,便瞧见黎娥郁郁寡欢地趴在凭栏上,如今跟在黎娥身边的小丫鬟百雀同季卿语说:“表小姐一连几日都被先生批评了。” 季卿语了然,看着她的背影,就好像看到了十五岁的卿言,卿言心情不好时,也还趴在凭栏处吹风,她想得出神,回神间,发现黎娥知道自己在看她了,便招了招手,把人叫过来。 黎娥扭扭捏捏地过去,以为是那女先生同季卿语告了状,不想,季卿语说:“听说你很喜欢衣裳首饰,今日一同去坊市上逛逛如何?” 黎娥叫季卿语这话闹了个大红脸,不晓得季卿语是怎么知道她喜欢衣裳首饰的,想答应也不想答应的,一方面是不想同一个各方面都比自己厉害的人去买衣裳,显得她处处不如人,另一方面:“先生那里如何办?” 倒是学会守规矩了:“先请一日的假。”季卿语道,“但功课要记得补上。” 这还是黎娥第二次同季卿语一道去坊市。 上次出了事,又有季卿语在,黎娥长了记性,自己戴了帷帽。 下了马车,黎娥老老实实跟在季卿语身后,这人说去哪,她就去哪,一是害怕这人是不是听了女先生的话要批评她,二是怕先前醉汉那事叫她知道了,又要念规矩。 黎娥跟在季卿语身后,看她挑料子,像个小鹌鹑一样,季卿语选了个颜色,问她好看吗?黎娥就说好看。 可好看是好看,两人选了半日,却是一件衣裳也没买。 季卿语瞧她的神情不自在,想到她从前都是自己一个人来买衣裳的,便说自己到旁边坐着,让她自己去挑。 黎娥听话地去了,可看了一阵,拿回来的却都是方才季卿语问她好不好看的。 季卿语看看料子,又看看人:“当真喜欢这个?” 黎娥背着手,踮了踮脚,嘴上说喜欢的,但表情却一般。 季卿语睨了她一眼,想着这人从前倒是喜欢穿粉色、鹅黄,如今却多穿青蓝、藕粉,她看了看料子,想到什么,付了帐,又带黎娥去了首饰铺子。 两人看了一圈珠花、步摇,季卿语边瞧首饰边打量着黎娥,看她神情是想要的,可几次抿嘴都摇头。 直到季卿语让掌柜的拿来了一只玉梅簪,黎娥的手指动了动——这支同季卿语的那支青梅簪很像。 “试试?” 黎娥想拒绝,又拒绝不了,因为季卿语已经把它拿出来,径直戴到了她头上,还问掌柜的要来了铜镜。 黎娥摸着头上的簪子,心口砰砰的跳。 可到底还是想看,她看了季卿语一眼,慢慢踱步到铜镜前,看清自己——或许是因为太想知道自己戴着玉梅簪是个什么模样,又或者是午夜梦回间都想着自己带这个簪子一定好看,直到如今,梦想成真,黎娥满怀期待地看着铜镜里的自己,大失所望。 根本没有她想象的那般好看…… 黎娥对着镜子,左看右看,又退后看了看,都不是她想象的样子。 季卿语替她扶着镜子:“喜欢吗?” 听到这句话,黎娥晃如梦醒,抬眸,对上季卿语那双平淡的眼睛,心尖一颤,扶着鬓角的手慢慢把簪子拔了下来,重新放进木匣里,咬着唇说:“……不喜欢。” 季卿语请掌柜的收回去,无心地安慰:“你年纪还小,模样也小,穿些明亮的颜色会更显气色,玉簪确实不如珠花适合你。” 黎娥咬着唇,明明季卿语什么都没说,但就是因为她什么都没说,这些话却像一根刺般,直直扎进她心里,让她心口发疼和难以自容。 她猜这人已经发现了她的心思,是的,她就是觉得季卿语好看,比她好看,不只是样貌,是处处都比她好。 她就是想学她,想让自己像她一般好看,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有什么错? 黎娥深吸一口气,这有什么错? 可她错了—— 她不该乱动别人东西的…… 季卿语还在给她挑珠花,一脸若无其事,黎娥却已经颤了手,她犹豫了许久,忽然捏住季卿语的衣角:“……表嫂,我方才看到一块料子,很想买。” 季卿语把掌柜新拿来的珠花放在她鬓边比了比,对掌柜说包起来,又同黎娥说:“那就去。” 得了应允,黎娥甚至没等季卿语拔腿就跑,带着百雀出了铺子:“不劳嫂子,我自己去就是了……” 季卿语付了帐,看小姑娘仓皇离开的背影,忍不住叹了声,心想自己是不是做得太明显,她这个年纪的姑娘自尊心最是重……季卿语扶额坐下,余光却陡然被什么吸引,她几步上前,目之所及是一枚扳指。 这扳指白玉质地,上头密密麻麻刻着经文,背靠祥云,中间却夹着一抹不寻常的红,季卿语凝着眸,让掌柜的拿给她,又往远处一递,果然在这祥云上看到了些不寻常的东西——这是四爪正蟒,宫里才能有的东西,而上头那抹红,是朱砂! 季卿语压着心跳,记着先帝在位时,盛宠方士,其中以尧山窦和最得盛宠,窦和去世后,先帝封其为仙翁,赐四爪正蟒朱砂玉指,葬同国公。 四爪正蟒祥云纹本就少见,何况上头还有朱砂! 季卿语蹙眉问掌柜:“这扳指从何而来?” 掌柜笑起来:“夫人识货,这玉扳指是去月,小店从一个波斯商人那里得来的,据说是西域的古玩,很是了不得。” 季卿语看这掌柜神情,不似假话,而且若是知道,也不敢拿出来卖,季卿语不动声色,又问了价钱,把东西买下来,连后来黎娥回来,季卿语都没心思问她买了什么。 马车回到府里,季卿语匆匆去找顾青。 这人正在校场练剑,如今日头大了,稍一动就要出汗,顾青几乎是大汗淋漓,站在阳光底下,小麦色的肌肤上闪着一层碎光。 季卿语过来时,顾青刚好收剑,两人的目光便对上了。 顾青发觉这人最近跑校场跑得有点勤,又疑心这人是不是开始黏她了,心情大好:“怎么来了?” 季卿语几步走近,明明是很急的,可靠近之后,闻到顾青身上的汗味,下意识又往后退了半步,欲言又止。 顾青瞧着她的动作挑眉,闻了闻自己:“嫌我臭?” “……”季卿语不好说是。 顾青才不管,捡起自己挂在旁边的衣裳,几步上前,在季卿语跑之前,先一步搭上了人家的肩,长臂把人揽在怀里,一脸不见外:“行,回去洗澡。” 第36章 千金难买 季卿语面无表情, 忍他到回院子,见周围没了人,竖起两根手指把顾青的手臂推了出去, 叹声劝着:“将军快去洗吧。” 顾青怀里一空,回头瞧着被他落在后头的人,只见季卿语, 凤眸黛眉,无甚表情,可明明面无表情,却让人看得出来是嫌他嫌得紧,顾青走得有些灰溜溜的, 边走边闻自己是不是真有那么臭。 等他洗完出来, 发现穿过的那身衣裳已经叫人收走了,季卿语泡好茶,等他上座, 顾青背着手几步过去,抬手就问:“还臭不臭?” 季卿语抬眸看了他一眼,见他问得认真,索性真的往前凑了凑, 从袖口闻他的味道,鼻尖微动:“没味道……” 顾青看她这秀气的模样,心想,若她是个小猫, 这会儿胡须应该会一动一动的,顾青看得眼底有些热, 话都没让人说完,顺手便捏了下她的脸:“急急找我, 出什么事了?” 季卿语突然叫人捏了脸,觉得这人当真是没规矩得很,只她也没说什么,顶着颊边两道浅痕,坐了下来。 顾青大马金刀,随意得很,坐下来时,手肘压在方案上,把案子压得微翘,只他也觉得不对,忙松了手,惹得泡好的茶洒出来了一下。 季卿语坐得端正,用帕子将溅出来的茶水擦干净,又放回漆盘里:“妾身今日出门,在清阳坊一家银楼发现此物。”季卿语把装有玉扳指的檀木匣子打开,递顾青面前,“此物是先帝在位时,赐予仙翁窦和的陪葬。” 话音一落,顾青瞬间端正神色,明白了季卿语的言尽意外——这扳指既是陪葬品,万不可能流通市上,既然出现,就意味着,要么这东西在窦和死前就被人换出来了,要么就是死后,有人撬开了窦和的墓,把这东西盗了出来。 顾青拿起扳指,看上头那抹朱砂印记,不问季卿语为何会知道窦和的陪葬品长啥样,也不问这扳指是真是假,只道:“……前段时日,在文平治灾,有村民在自家牛棚捡到了包袱,打开来看,里头全是金子。” 季卿语眉心一蹙。 顾青继续道:“村子里不仅一家发现这金子,好几家都发现了,有的村民原想着把这钱藏起来,可这么多钱如何是好藏的?到处都在赈灾,村子、屋子人来人往,没过几日,得到金子的人家就被举报了,官府去查,搜到了四个包袱,那包袱上还都各绣着一个字,合起来是:劫富济贫。” 季卿语微微惊讶。 倒不是她第一次听说劫富济贫的事,话本传奇里几乎随处可见——身怀武艺、嫉恶如仇的大侠假扮江洋大盗,抢盗贪官污吏的钱财,救济百姓,以一己之力,匡扶正义。不算稀罕事,便是茶楼酒肆,几乎日日都有说书、快板传唱。 但顾青说的这劫富济贫不大寻常,因为旁的劫富济贫不会把阵仗弄得这般大,就算把银子送到百姓家中,也是低调为之,送几十两银子都好过送金子,因为乍富这事,在村子这种今日煮个荤腥都瞒不住的地方,太过显眼,而在包袱上大剌剌地绣上“劫富济贫”,更像是要刻意引人注意一般,目的绝不仅是为了送银子。 顾青在这时说起劫富济贫的事,季卿语觉得不大对:“……将军的意思是,有人盗了窦和的墓,把里头的金子盗出来送给百姓?”话还没说完,季卿语便先摇了头,“且不说劫富济贫的对象按常较为单一,以窦和的名声,说到底不过一个给先帝炼丹的方士,未曾做过伤天害理之事,发墓者诛,窃盗者刑,死者为大,若是只为济贫,南梁有的是贪官,盗墓比起盗窃和抢劫,难度更大。” 顾青没想到季卿语在查案上也有天赋,他不过说了一句,她便想出这么多问题: “可还记得先前惊马之事?” 季卿语微微一顿,想到数月前,官府为捉拿江洋大盗,有人趁乱用箭射了她的马车…… 江洋大盗! “上回我同你说,惊马之事缘由是因为我查案。”顾青三言两语把先前乏徭之事告诉她,又道,“那亭长赵宏林怕被曹嶙灭口,私下调查,发现曹嶙曾盗窦和墓。” 季卿语沉思着:“将军的意思是,盗墓和劫富的,是两个人……只曹嶙好端端的,为何要偷盗窦和墓?” 顾青眼睛微微眯了起来,思忖片刻:“曹嶙就是个秀才,与窦和几乎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既然如此,曹嶙之所以去盗窦和的墓,只有可能是因为魏家!” 季卿语抿着唇,跟上顾青的思路:“窦和是一个方士,还是宜州的方士,先帝远在京城,怎能知道宜州的方士?只能是有人举荐……” 顾青站了起来:“曹嶙一个乡县、没甚学问的秀才,如何能入一州知府青眼,做了那上门婿?只能是曹嶙替他们办成了事,这窦和墓里,一定还藏着别的东西。” 话说到这,顾青和季卿语的神情都严肃起来,先帝晚年多病,药石无医,就连太医也束手无策,先帝不好,对谁最有利? 魏家在朝本就位高权重,先帝一死,五皇子顺利登基,魏家在南梁更是一家独大,先帝苦求长生不老之术,这药石最是能轻易下手脚的地方。 季卿语看顾青要出门,替他拿了外袍,正要入夏的时候,白日热,夜里凉,稍不注意就要受寒,可她看顾青的个子和块头,不像容易生病的模样,便不多余担心他。 只她看顾青系带时,忽然道:“魏家定知道盗墓是死罪,况且窦和还是先帝宠臣,是配享国公的仙翁,更不可能轻易泄露此事。知道这个玉扳指知道的人不多,但也并非少数,一旦让人看到,定会察觉不对,继而怀疑到盗墓身上。” “所以,若他们真从墓里带了东西出来,只可能小心保管,万不可能让它流到市面上,放玉扳指的另有其人……”季卿语说着,语速渐快,“银楼的掌柜告知我,卖这东西的是个波斯人,我想若这是他放的饵,应当不会只有这一个。” 顾青看她想得认真,忍不住又捏了下她的脸,软软滑滑的,只他这回是使了点气力的,松手就能看见季卿语两颊上的红痕,这回真跟小猫一样长出胡须来了:“别想了,查不查到都不打紧。” 季卿语被他捏了两次,长了记性,见他又伸手,便往后头倾了腰,催他:“将军快去。” 顾青没捏到人,适可而止,出了门。 按季卿语所言,顾青派人暗访城中,果然查到不少关于波斯商人消息—— 城中商贩,不晓得这波斯人的住址、商队、货品,唯一知道的便是这人头戴白帽,对襟祫袢外套、翻领袍,他们也是因此判断这人是波斯人的。 顾青让人把见过此装扮的人的商铺都查了一遍,还查了他们从这人手里买下的东西,收上来给季卿语瞧,只奇怪的是,这些东西同那个玉扳指不同,与那窦和无关,若真要说出什么,这些东西多出自南梁,非从波斯来,还有些出自宫里,倒像是些世家大族会珍藏在库房里的宝物。 查了一圈,跟一无所获差不多,顾青就打算把那波斯商人给抓了。 据调查,这波斯商人会光顾的地方,通常是各坊市生意最红火的铺子,跟季卿语说的那般,这人显然就不是个安分的,行经像是怕不被人知道一般,荒唐。 顾青在各地方按插了人手,只这日,当初派去王记绸缎庄盯梢的几个人来报,说那波斯人出现在了绸缎庄—— 镇玉立马带着人赶了过去。 那波斯商人刚巧正跟着万掌柜上二楼,陡然听到外头急急而来的脚步,顿时觉得不妙,侧目向后望去,速度之快,还没令人看清,便已经单手撑着栏杆翻身而下,直直从二楼跳到了一楼,轻巧得像一只燕,果然功夫了得! 镇玉果断出剑,向前刺去,直冲这人的眉心! 只镇玉功夫着实一般,到底不是他的对手,这人随手抄起一匹布,挡住了镇玉劈来的剑,两只手力气大极,剑都已经抵到他眉心之间,却还是被他顶开了! 镇玉被他掀得向后踉跄,被飞奔赶来的闵川扶住,只见闵川扶着桌案,横扫就是一记快腿,有快又凶,直直把那人逼退了三四步! 这人大喝了一声,呼吸微乱,不想却依旧没有素手就擒,右腿抵住地,奋力抗住。只他虽穿戴繁重,但身手矫健,在闵川攻来的这几记快腿之后,火速调整,在布匹遮掩之间陡然伸出手,抓住了闵川的小腿,把人向后一扯—— 闵川避之不急,险些就要被他拉过去,陡然之间,身后凌空取物般伸出来一只手,握住他的肩膀,把人带了回来,迅雷不及掩耳之间,又是方才闵川使过的那一记横扫,攻了上去! 这波斯商人力道大,却不想来人更是力道无穷,光是一腿便把他踹得反胃,他握住布匹格挡,不行,手臂发麻间只能用肉膊来抵,终是不及,被来人三脚踹进柜里! 一声巨响,震得绸缎庄的客人惊叫逃走,左右邻居前来围观,顾青拍掉手上的灰,叫人把他带走,走之前还训了闵川一句功夫不到家。 这波斯商人被人从柜子里挖出来时,帽子已经掉了,众人发现,这人哪是什么波斯商?分明就是中原人! 官府里。 顾青将马鞭扔在案上,坐姿随意:“说说吧,你是从哪得来的这些东西?” 这人被抓时,算得上难缠,众人都以为他是块硬骨头,没成想这人一点都不难审,一问就招:“抢来的。” 顾青微微扬眉,却没什么表情:“抢谁的?” 这人分明被抓了,却还是一脸吊儿郎当样,好似这处不是牢狱而是酒楼:“自然是奸商大贾,贪官污吏!” 果然是劫富济贫! 顾青眯起眼睛:“给恩水乡村民送金子的是你?” 这人似没料到这事也被查出来了:“……是我。” 顾青点头:“所以呢?为何给村民送金子,却还要到坊市上卖东西?这么……招摇。” 这人冷哼一声:“那些商贾贪官给人送东西,可不是送金银,那是玉器珠宝!说什么金子银子俗气,可那些古玩宝器还不是要用银子衡量?当真是虚伪至极!大兴公私土木之役,道有饿殍而不知发,饥民流移而不加治,拿去孝敬太监的银子被抢了,却兴师动众地要抓人,昏聩,狗官!” 这人骂得狠,顾青却神色不变,对他的话不置可否:“既然如此,那枚玉扳指又是从哪里来的?” 那人愣了下,忽然笑了起来:“你们连这个也找到了?” 顾青连眼帘都没动,淡声说:“说说吧,盗墓贼。” 其实顾青本没把这事怀疑到他头上,那一言不过随口试探,没想到这人竟真的懂! 季卿语说得没错,曹嶙替魏家盗墓如果所言非虚,那绝不可能让窦和墓里的东西流通市上,这样只会引火烧身,如此那玉扳指能在坊市上被季卿语买到,要么是魏家把这东西献给谁,结果被某些“劫富济贫之徒”得走,要么是有人从魏家或某个官员家中把它盗走了,卖钱赈济。 “偷点东西就叫盗墓贼了?”那人想到什么,笑了几声,“只我求的是财,自认还算有几分人性,只我没想到,这窦和墓里躺着的不是什么仙翁,而是一个七岁小儿……我若被叫盗墓贼,不知这不敬死者的大不敬之人,又该叫什么?” 顾青瞬间抬眸,皱起眉来:“你说这窦和墓里躺着的,不是窦和,而是一个七岁孩子?” “是啊,大人,你说奇不奇,这墓不会根本不是什么仙翁墓吧,既然不是仙翁的墓,我不过算窃坟,那窃坟可罪不至死……” 七岁的孩子…… 照这人和赵宏林的话,这窦和墓至少有两个人去过,面前这人为了财,曹嶙则是为了墓里的别的东西,只顾青记得,曹家死过一个小儿子,正好是七岁…… “采花大盗、江洋大盗、盗墓贼,名头倒是一个比一个威风……玉扳指确实是我从里头拿出来的。”那人说着,顿了下,“那东西怎么了?很厉害?不过确实是个好东西……我转手卖给银楼掌柜,就得了一千两银子。” 话音一落,一直没甚表情的顾青勃然色变。 “卖了多少银子?” 只这人答得认真极了:“一千两吧,只多不少。” 这人卖给银楼都卖了一千两,季卿语是多少银子买下来的? 第37章 桑田碧海 顾青感觉季卿语可能不动声色败了家, 心想回头定要带这个假波斯去跟那银楼掌柜把钱要回来,笑话,那东西又不能戴, 还是个死人的! 这人见顾青问起玉扳指的价格,心念一动,套起近乎来:“怎么?大人, 是不是也觉得盗墓真他娘是个挣钱的勾当?实话同您说,劫富济贫比这更有挣头,还不用怕犯死人忌讳,夜里鬼敲门,睡不着觉, 您是官, 我是贼,我替您打下手,坏事都我干, 名声都您挣,怎么样大人,这买卖可是稳赚不赔的!” 顾青眯起眼睛,手指有节律地敲着桌案, 不置可否:“我看你劫富济贫的生意做得挺上手,也是想发展成个长久、稳定的买卖……既然如此,应该更加小心才是,如此兴师动众地在包袱上绣‘劫富济贫’, 还大手笔地送金子,不怕查出来吗?” 见顾青又绕回来说这事, 这人发觉顾青可能真不是那种没脑子的贪官,只他冷笑一声:“怕啊, 如何不怕?我第一次做这事时怕得要命,明明都被狗官欺压到了家破人亡的地步,可真去抢劫时,杀人也怕,被抓也怕,为何?天地有良心,盗贼有良心,做官的没有……”他说着话,情绪渐渐低了下来,面上的吊儿郎当散去,叫人再一看他,已经是个四十来岁男人的模样。 顾青冷着脸:“既然如此,这回怎么不怕了?” 那人被绑在木架上,如今低垂着头,烛火照不进他的面,表情全藏在阴影里,他低低开口:“还能为啥?不想活了……家破人亡,我连儿子都死了,老孙家的根彻底断了……” 难怪这人被抓回来,还没上刑就招,原来是心存死志。 像是终于找了一个出口,打开了话匣:“我儿子三个月前没的,他才十岁……当年官府要重新量田,我家明明十亩的地,偏偏量了十五亩,好端端的多交五亩赋税,我们连饭都吃不上,这不是要我们的命吗?” “我老父、老母饿死的,婆娘刚生下孩子就死了,家破人亡,就剩个孩子,孩子大了,我原想金盆洗手不干了,谁知最后这点念想也没了……我活着干嘛?早就想死了。” 顾青静静地听他说话。 “有一次我险些被抓到了,没想到逃过了一劫,当官的真是没用……可就因为这事,我觉得是我老父、老母和儿子在天上保佑我,那天夜里他们还给我托梦了,叫我好好活着……我又没那么想死了,儿子从前总说我是大英雄,早晚一日杀遍贪官污吏,想到这句话,我觉得不能这么随随便便的死,不然我到底地下,对不起我儿子……” 顾青眯起眼睛,听出了他的意思:“所以你‘劫富济贫’,还要往村里送金子,一方面向百姓说明官府那帮人全是虾兵蟹将,根本没用,另一方面给你儿子积德,干一票大的,好叫九泉之下,自己还能做他的大英雄……” 那人点了点头,没想到顾青继续道:“可你做完这些,又嫌这事不够大,当不上儿子口中的英雄,又或是官府的那些饭桶抓不住你,于是,你把窦和墓里盗出来的玉扳指拿出来卖,想着东窗事发后,是不是能让人去查一查那个窦和墓,看看是谁胆大包天的偷梁换柱……”顾青说着,皱眉顿了顿,“但奇了怪,你好好一个江洋大盗,怎会想起去盗墓?盗的还是窦和的墓,据我所知,这窦和死了好久,也不算你口中的贪官污吏……” 那人被顾青说得一愣:“……看来你们当官的也不全是酒囊饭袋。” 他发泄了一通,全身都累了,没工夫再和顾青兜圈子:“我确实没想去盗墓,那种大墓通常都有官兵看守、机关重重,轻易进去不得,说穿了我就是个庄稼汉,哪敢去那种地方,哪想得起来去那种地方……我之所以会去,是有一回抢货时,听那几个运送的人说什么……公子从窦和墓里带出来的东西老爷很喜欢,别看他出身平平,却是个有胆色的……你方才说的那扳指,其实也是从他们那车货里偷出来的。” 顾青凝眸。 这人陷入回忆:“但我确确实实去过窦和的墓,因着这扳指出自窦和墓,我才说是从那里偷的……我当时也听不懂他们说的谁,听到个窦和,就想着这帮人当真大胆,平时坑老百姓钱还不算,连死人的东西也敢偷……我给文平县送金子没什么风声,想起这事,就打算去碰碰运气。” 顾青又问:“你方才不是说,这种墓,官兵把守,机关重重,轻易进去不得?” “是啊!确实官兵重重把守,我好容易进去后,以为会有机关等着我,却发现里头的机关全被破环了,再然后就发现里头躺着的不是什么仙翁,就是个小孩!我心疑是不是障眼法,找错了地方,不敢冒进,看棺木里的东西价值不菲,挑了些寻常的带出来,后来就倒手卖了。” 人证、物证具在,当日,顾青便派闵川去了尧山。 宜州尧山乃窦和桑梓,先帝看重他,死后追赠仙翁,特许回乡厚葬,葬同国公。 闵川他们赶到时,已是夜色。 看守的官兵原不许他们进去,谁知来人拿出了五皇子的腰牌——五皇子乃当今圣上,见腰牌,便如见圣上亲临。 官兵跪了一地,山呼万岁,毕恭毕敬地把他们请了他们进去,可听他们要起棺,又是一阵惶恐,劝之又劝,从先帝对仙翁的喜爱,谈到窦仙翁乃蓬莱镇人、神仙转世,守墓总管若是不看他们有皇上腰牌,那大不敬、遭天遣这样的话都要说出来了! 官兵们都不敢动手,都怕遭报应,可到最后,墓还是打开了。 只他们口中的大罗金仙不见了,里头躺着的,只有一个不知打哪来的小孩! 此事传到朝廷,圣上震怒,先帝刚走,便查出这样的事,无疑是藐视天听。 圣旨急急就来了,看守官兵全部发落,当夜,顾青带人冲进了魏府,把魏家那个上门婿,毕恭毕敬地“请”了出来—— 自从窦和的墓被打开后,魏硕就没睡着过:“你不是说万无一失吗?那小孩是怎么回事?扳指又是怎么回事!” 曹嶙跪在地上,当初魏夫人把他引荐给魏硕,魏硕同他说,想要娶他女儿,只能入赘,还需替他办成一件事。作为交换,他不止能娶魏子云,还能做官。 曹嶙自然是答应了。 曹家已没有他眷恋的东西,上门又何妨?父亲嫌弃他,继母虐待他,他考了数十年,不过就是个秀才,可谁又知道他当初也是名动一方的神童,只节物风光不相待,桑田碧海须臾改,到头来,那个曾经被父亲看作掌中宝的他,也可以不值一提,连名字都可以与别人共享——曹嶙,曹霖。 可有可无,可以替代。 只他没想到的是,曹霖会死。 还是因他而死。 那日,他去文平县要账,文平县那群乡民当真刁蛮,竟敢放火烧粮!可纵是如此,曹嶙也不能退缩,因为这是他好容易讨来的差事,若办不成,他在父亲眼中,更加无用。 他忙着要账,心力交瘁,明明看见了那个不知何时爬上他马车的弟弟从马车上下来,却没闲心管,他厌烦他,也讨厌他,嫉妒他得父母亲喜爱,但他发誓,从没想过要他死。 可他还是死了。 曹霖从马车上跑下来玩,见起了大火不敢靠近,越跑越远,许是贪玩水,就这么跌下去溺死了…… 他折腾完文平县的事,就想着去找人,毕竟要回家了,一个七岁小儿哪里懂得回家? 那日他心烦,那日他也心狠,真的想过就这么不带他回家,假装不知道他出来了,让他就这么丢了,被坏人拐跑了去,可就在这片狠心中,他发现了曹霖的尸体。 他当时第一个念头便是——因为他。 如果他在家中能检查好马车再出发,他就不会跟来;如果他能多看他一眼,见他从马车上下来时,立马喝止,把他管在马车上,他就不会死…… 曹嶙怕极了,怕曹霖真是因他而死,怕父亲知道…… 不能让人知道! 他把曹霖从河边捞出来,独自背了几里的路,随便找了个湖,又把人放回了水里。 他站在湖边,看都不敢曹霖沉下去的样子,闭着眼,僵硬地举起一支手,还维持着趴在他背上的模样…… 曹嶙头也不回地跑了。 那日,他特意叫了同他一道来的几个人一起去吃酒,说是因为要不到账,难受。 可纵使这般他做得这般天衣无缝,曹霖还是被人发现了,父亲依旧把这事赖在他身上,言语中猜着这孩子是跟着他出去的。 曹嶙不敢反驳,一闭眼就是曹霖沉入湖底的模样—— 再后来,他遇到了魏家小姐,这女子出身世家大族,谈吐气质不凡,很有钱还很迷恋他,主要是这家人能带他离开文平,他如何不心动? 曹霖走后,他依旧不得父亲重视,纵是家里只剩他一个男儿,父亲却还是要念着那个死人的名字! 他被带去见了魏硕,魏硕不知打哪知晓了他擅长奇门遁甲之术的事,要他帮忙进墓取一样东西,还说事成之后,会把女儿嫁给他,许他官做。 曹嶙应允了。 魏硕告诉他,这个墓是宜州风水最好的墓,日日有圣僧诵经,能超度亡灵。 因着这话,曹嶙把曹霖从坟里挖出来,带到尧山,换了进去,也是直到那夜,他的梦里再不会出现那张僵硬的脸。 曹嶙在魏硕面前跪下,被茶杯砸到的额角流下一道血痕,他却一声不吭—— 魏硕倚在圈椅里,沉着声音:“为今之计,只能把你交出去,才能保我魏家无忧,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知道。” 曹嶙把头磕在地上:“小婿明白。” 这话一说,魏硕才松动了表情:“子云已有身孕,那是你们的孩子,只要你在狱中不乱说话,这孩子,可以跟你姓。” 曹嶙面无表情,却依旧识相地说:“……孩子的名字,就叫曹悦吧。” 没什么希望的,希望快乐吧。 - 顾青从官衙出来,发现季卿语的马车正在外头等。 “怎么不回家?” 季卿语今日早早出门,说是小姨过生辰,要去王家看看:“顺路,就过来等将军了。” 季卿语坐在里头翻账本,忽然道:“小姨说将军前几日带人把绸缎庄拆了,损失不少银两。” 顾青皱起眉头,端出一脸凶样:“如何就到拆家的地步?至多踢坏了一个柜子。” 季卿语看着他摇头:“是一个柜子、两张椅子,外加一个白玉茶壶,且那日铺子来了好些夫人小姐,都是来订夏装的,叫将军这么一吓,料子不敢要了,衣裳也不订了,说是想起这事就心悸,从那日起,铺子里的生意格外差……” “……” 这财迷样,自己花钱的时候怎不想着损失的事,忽然道:“你买那玉扳指,花了多少银两?” 季卿语抬头,不知他为何问起这个,竖起手指,说了个数:“怎么了?” 顾青伸手把她的手指握住,撑着车门往里进,把季卿语挤到角落里,叫小布回府:“你买东西都不会还价的吗?” “……如何还价?”季卿语不理解,从小到大买东西就没还价过……况且这是银楼,不是旁的什么地方,能还价吗? 季卿语想得仔细:“这扳指质地上乘,用的是整块的羊脂玉,经文篆刻,定是有高僧开光,又是御赐之物,如何便宜得了?掌柜已是贱卖……”季卿语说着,突然蹙起眉来,觉得哪里不对,转头去看顾青,一双眼睛眨得认真,“……那波斯商人是多少银两卖的这玉扳指?” 顾青心道这人还是财迷的,还是莫告诉她罢,左右几千两银子的事。 只话虽这般,翌日,顾青还是带人把那家银楼抄了,说是私贩贡品,抄到的银两,点出五千两,进了季卿语的嫁妆。 第38章 失晨之鸡 魏府。 魏子云坐在魏夫人身侧, 眼睛都哭肿了:“爹爹就这么让顾青把曹郎抓走了,盗墓可是死罪,曹郎此番如何能回得来?”魏子云想想都后怕, 更是泣不成声,“他若回不来……您让我和孩子往后怎么活?” 魏夫人看女儿都把手帕哭湿了,亦是心疼:“你还怀着身孕呢, 哪能这般哭?你不为自己想想,也该为孩子想想……” 魏子云红着一双眼睛,拿眼去瞧父亲:“我着想有何用?孩子的外公都不曾为他想过一分一毫,还没生下来便没了爹!爹爹好狠的一颗心……” “住口!”魏硕本就烦着,听到这话, 更是黑了脸, 手拍桌案,把上头茶杯拍得一震,“曹嶙就是个入赘的, 什么孩子怎么活?你姓魏,你肚子里的孩子也姓魏!曹嶙一个外姓人,死就死了。”魏硕冷着一张脸,全忘了答应曹嶙的事, “……不为孩子想?若不为他想,现在你已经跟着他蹲大牢去了!” 魏夫人拉了拉丈夫的手,示意他子云还怀着身孕,莫要这般说话。 可这回, 魏硕连夫人的话也不听,挣开了手, 指着魏子云的鼻子骂:“我看是这几年家里把你护得太好了,才叫你敢这般跟我说话!” 魏子云怀着孕, 本就敏感,哪听得了这话,当即哭了起来。 “哭,你还有脸哭!若不是这个曹嶙办事不干净,怎会惹出这样的麻烦!皇上震怒,大哥已经写信给我了!皇上登基,魏家本就树大招风,该是隐忍的时候,言官好容易找着个机会,这几日折子都快把皇上的御案给淹了!还想着你那个曹郎?若不把他交出去,我们魏家都得完!” 魏子云叫魏硕吓住了,哭哭啼啼不敢说话。 “曹嶙知道得太多了,绝不可能让他活着出牢房。”魏硕居高临下地睨了魏子云一眼,目光从她的肚子上浅浅滑过,夏日灼灼的天,声音却寒得入骨,“你就当从没有过这夫君……” “将军,这人什么都不招,一问他,他就笑。”官衙的小吏看到顾青进来,快步上前,去接顾青的刀,可出乎意外的是,顾青没卸刀,小吏下意识脖颈一紧。 曹嶙长发潦草、披散落肩,手带枷锁,曲着身子坐在老虎凳上,像一个雕像一般,全然没了曹参军时的意气风发,也不知坐了多久,这会儿听到动静,如石膏一般僵硬地侧了头,看到来人,灿然一笑:“顾将军,许久不见……” 顾青没落座,鞋尖出现在曹嶙的眼前,声音听不出情绪:“是吗?我倒觉得没怎么见过曹参军。” 曹嶙笑出一段清音:“……将军何必装作不认识,不是已经发现我了吗?” 话音未落,顾青的刀背已经抵上了曹嶙的喉咙,他出手便没有犹豫的,曹嶙只听到自己的后脖颈一响,头已经被抵得仰了起来,头顶的烛火刺目地落进眼底,逼得他闭起了眼睛,笑声卡在喉头,断了话音。 顾青一脸淡淡:“知道,你还招惹?” “呵呵,将军都想要我这条命了,我还不能还手吗……” “要你的命?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若没做亏心事,又何必怕人查?” “我是不如将军磊落,可这不是没办法了吗?将军抓了那几个文平县的刁民,顺竿一查,我的底细和勾当,不就全让将军知道了吗?”曹嶙笑着,“我也想痛改前非的,将军那一箭叫我长了记性,真的!” 顾青的刀鞘顶住曹嶙的下颌,用力一分,又进一寸,打断曹嶙的话。 牢房里渐渐静了下来。 宜州府官衙简陋,灯火只能嵌在壁上,连灯火都只有那么幽幽的一点,便是夏日,外头的暖意和日光一点也透不进来,安静时,总让人觉得有股阴风从地底下往裤腿上窜。因为长时间的呼吸不畅,曹嶙的脸开始发红,呼吸渐渐急促起来,没一会儿,整个寂静里,只剩下他的喘息声—— “痛改前非?我当你全不知这四个字如何写。”顾青面容冷硬,没有表情时,显得气势格外迫人,“有些人在阴沟里爬久了,会忘了怎么在光天化日之下走路。” 曹嶙还想笑,却笑不出,脸色渐渐从红色变紫,发黑,照进眼底的烛火已不是白茫,黑幽撞进眼底,他没了呼吸,喉咙里发出的干呕都是哑的—— “我这还有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就看曹参军愿不愿意把握了。” 曹嶙回答不了,他甚至听不清顾青在说什么,眼珠渐渐翻过去,他想着人死前都会将这辈子的事情走马灯似的看过一遍,他猜他会先看见曹霖,然后再看见他那个爹,再往后,可能还要见一见魏家那个脾气很大的大小姐…… 可他没有见着。 千钧一发之间,顾青收了刀,曹嶙暂得偷生,空气争先恐后地往他口鼻钻,曹嶙干呕着弓下腰,大口地喘息着,喉咙发紧发干,他分明奋力求生着,可呼吸到的每一寸都是痛的。 “说说吧,为什么盗墓,受谁指使?” “咳咳……将、将军不是已经知道了吗?”曹嶙扶着脖子,脸色难看得吓人,喉咙间发着灼烧的热,他用嘶哑的声音费力说话,“无人指使……只我偶然间知道了窦仙翁的墓是个风水宝地,我进去不过为了……嗯嗯,给我那便宜弟弟找个好的归宿。” 顾青坐了下来,双腿搭在案上:“听起来还真是兄恭弟谦,你那个蓬头历齿的老爹听说了你杀你弟的消息,一定很欣慰的吧。” 曹嶙瞳孔一缩,过了这么久,他还是听不得曹霖是他杀的这样的话,喉咙间火辣传到心口,顿疼顿疼,他弓着腰,哑声笑起来,有些前功尽弃的意味:“是啊,他们一定很欣慰……” 顾青的眼睛眯了起来:“窦和的尸体弄到哪去了?” “谁知道,随便一个乱葬岗吧。” “也不怕折阳寿。” 曹嶙嗤了一声:“不过一个弄虚作假的道士,难不成将军也信长生不老那套,以为那姓窦的真是大罗金仙转世吧。” 顾青抓住他这句话里的蹊跷:“你怎么知道他是假道士?你是真不信鬼神,还是……在墓里,看到了什么?” 曹嶙微微一顿,只很快,又调整了表情:“将军怕是多虑了,我没看到什么……曹霖死后,我彻夜难眠,经常请道士来家中驱鬼,却没什么作用,我推己及人,就觉得窦和也是个假道士……不过,他也不一定是假的,毕竟这可是先帝亲封的仙翁……” 顾青的手指在桌案上起起落落:“所以你盗墓真就只是为了弟弟、为了心安,这么简单?” “当然,不然还能因为什么?我又不缺银两。” 顾青冷笑:“若只是为了给令弟求一个风水宝地,怎么还把窦和玉扳指偷出来了?” 曹嶙知道顾青要问这事,信口答来:“这东西就戴在窦和手上,我把人扔到乱葬岗时,担心有人盯上这死人的行头,就把人脱光了,这玉扳指如此不寻常,我怎敢留下?” “既然如此,这东西又为何会出现在惠山山道,被人劫去?”顾青这一问一答,几乎步步紧逼。 “四爪八蟒,这可是国公爷才能戴的东西,我不要命了才敢留着,况且若是叫人发现,我那弟弟还能安心躺在那里吗?将军,我比谁都怕被人发现……我好容易从文平那个地方出来,还成了魏家的女婿,我比谁都惜命。”曹嶙说着,微微一顿,眼睛眯成一条缝,“……惠山?我不懂将军在说什么。” 其实曹嶙说的不全是假话,只这玉扳指,确实是他从墓里额外带出来的东西,他原以为把这东西献给魏硕,魏硕会高兴,没想到魏硕勃然大怒,警告他还有旁的什么,一概交出来,他要拿去销毁,说要是被发现,他们都得玩完。 曹嶙自是不疑有他,他也的确就拿了这一个扳指。 今日若不是顾青说起,他还不知竟是查到了这个扳指上,曹嶙后知后觉就笑,不过是个知府罢,竟还敢做个国公梦。 人和人当真不一样,比如他,生在一个小县城,读了十来年不过是个秀才,而有的人呢?生下来便什么都有,要钱有钱,要权有权,明明是自己惹出来的祸事,却可以毫发无伤、明哲保身。 顾青道:“当真是滴水不漏。” 确实是滴水不漏,只这滴水不漏的人不是他罢。 曹嶙往后一躺,整个人靠在椅背上,长舒一口气:“将军,你是审不出什么的……我要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只怕都活不过今晚。” 顾青没抬头,但是目光已经抬起来了,深黑的眸子浅浅一转,扫视牢房内所有的人。 顾青站起来,在他的肩上拍了一把:“暂且死不了。” 方才明明要弄死人的是他,如今说他死不了的还是他。 曹嶙低头无声地笑起来:“那还真是谢谢将军了……不知得罪令正这事,怎么还才好?” “还不起,你全身上下,也就这条命,稍微值钱。” 顾青知道审不出什么,索性转身离开。 “两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 曹嶙在身后慢慢吟,在顾青快要走出去时,忽然道,“将军,我还是不想活那么久了……你有没有法子,让我死得快一点?” 夏日的天,越深越热,光景亦是一日强过一日。 顾青回到家时,季卿语正在书房看书。 这人坐在西窗边,任日头隔着窗子,洒在她半边身子上,暑天闲绕烦襟尽,犹有清风借四邻,热气总惹人烦,可季卿语身上那股清雅凉意,却叫人心旷神怡,以至于今日顾青瞧着那日光都觉得不错,照在季卿语侧脸上,显得她那一段颈,白皙修长。 只见季卿语一手扶着书,另一只手里拿着竹签,上头插有一小块苹果。顾青对这样秀气的吃法嗤之以鼻,觉得麻烦,但又觉得季卿语这样吃好看,美人做什么都是入画的,只他在旁边站了许久,也看了好久,季卿语迟迟没吃,书看得倒是专注。 他走过去,就着季卿语的手把苹果吃进嘴里,三两下吞下去,惹得季卿语抬头:“将军回来了。” 顾青从她手里拿过竹签,又吃了两块:“你这么吃,苹果都酥了。” 季卿语把盘子往他那边推了推:“酥之前,菱角她们会端下去,换新的上来。” “端下去如何?” “自然是倒掉。” 顾青“啧”了一声:“以后留着我吃。”顾青看她也不是很喜欢吃苹果,三两下把盘子里的吃完。 季卿语还没来得及说吃坏掉的苹果,会闹肚子,外头就来了人,顾青咬着苹果转头去看,竟是镇玉。 镇玉没想到将军也在,进门的步子明显犹豫起来:“……将军、夫人。” 顾青问他:“你怎么来了?” 像是做了错事被抓包一般,镇玉在夫人这借书的事,还没同将军说过呢:“额……” “是来借书的。”季卿语替他解了他的难,又起身从书架上取下一本,翻了翻,“你读完四书,倒是可以开始读五经了。” 顾青皱起眉来:“你日日在外头跑,能有时间读书?” “只要愿意读,总是有的。”季卿语把书给了镇玉,“你这段时日忙,也不用急着看,书是要慢慢读的,微言大义,需得看得仔细,才能有醍醐灌顶、振聋发聩之感,所谓书读百遍其意自现,便是这个道理。” 镇玉难得有些踌躇,接过来之后,都没敢多看书名,收到身后就鞠了一礼,边行礼边说话:“……谢、谢谢夫人。”话说完,便是要溜,又给季卿语叫住了,“不是每次来,都有疑要问?” 镇玉不敢说没有,毕竟这回撒了谎,下回也不知该怎么跟夫人解释,只得硬着头皮,站在书房门口,问了季卿语几个不懂的问题。 顾青盯着人,又看回季卿语身上,心想着他方才来时,季卿语都没起身,也没主动同他说话,镇玉一来,季卿语便又起身又同他说话,还说了那么大一长串。 镇玉好容易平复了心情,可有莫名觉得后背发凉,便是从前练功时,将军都没这般盯过他…… 镇玉被盯得不敢久留,咽了咽口水,谢过夫人,又拜别将军,匆匆告辞。 “这小子是何时开始来借书的?”顾青长手长脚,一个人把季卿语的位置全占了。 “好些月了,书房刚布置好那会儿便来了。”季卿语坐到旁边的小榻上,同顾青说,“你吓他作甚?话都说不利索了。” 顾青靠在椅子上,坐姿随意:“这小子从来不跟我说读书的事,在军营那时,要不是我说了一嘴想学字,他都不吭声。” 季卿语捏着书页想了想:“他卖了身,做了将军的奴,将军是打仗的,他如何能读书?他读了书,就不能跟着将军了。” “……毛还没长齐,心眼都是挺多。” 季卿语懂得了这人嘴硬心软的脾气,心想顾青往后定会想法子让镇玉念书的,她索性不问了,靠着躺椅读起书来。 春来不是读书日,夏日膳后正好眠。 季卿语躺在那美人榻上看书,书页声慢慢,黄鹂鸣翠正是悦耳轻音,窗边偶有麻雀飞来,停在沿边跳跃,重新飞走。顾青看着季卿语手里的书渐渐合上心口,默默睡着,轻手把书本拿过来,又给人盖上薄衾,见着人睡熟后,才放了手。 顾青一只手枕在脑后,靠着墙,随手摘下一片叶子,夹在季卿语看过的地方,对着光,看天书一般,看上头的字,边看边皱着眉,无声的嘀嘀咕咕:“看什么呢,聊得这般热闹。”然后对着这不晓得有什么好看的书看了半天。 未时刚过,方才离开的镇玉去而复返,匆匆道:“将军、夫人,圣旨到!” 顾青先是看了季卿语。 季卿语已经醒了。 两人换了身衣裳,季卿语去扶顾阿奶出来,黎氏一家诚惶诚恐,也到了正堂前。 他们哪见过这阵仗?见得最大的官便是顾青了,只顾青还是熟人,他们从没在他身上见到过官威,今日见着京城来的官,那排场,那阵仗,险些叫人站不稳,听说还是来宣读圣旨的……这可是钦差!代表皇上来的! 田氏戚戚然,不敢出声,脸蜡黄蜡黄的,黎娥也没好到哪去,缩在后头不敢往前。 顾阿奶面上虽不显,但心里也是忐忑的,就怕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季卿语扶着阿奶的手,觉得阿奶的指尖有点发凉,安抚地稳稳握着。 钦差瞧见顾青,先笑了起来:“顾将军,许久不见。” 顾青淡淡地“嗯”了一声,以作回答。 这人的脾气,整个京城都有所耳闻,钦差见怪不怪,稍稍问候了顾青的祖母还有夫人,见人到齐,便开始宣读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将军顾青,才通世务,大智大勇,德惠广济,文平水患以来,亲历亲为,赈济充荒裕灾民于流散,解朕之急,安百姓之忧,乃社稷之肱骨,特赏黄金万两、玉如意,蟒缎……] 长长一串恩赏读到最后,季卿语才松了口气,同阿奶说没事。 “顾将军接旨吧。” 顾青双手接过。 待他起身后,钦差对顾青夸了又夸:“将军在不仅能在战场冲锋陷阵、安江河之社稷,在地方也能为圣上分忧,解黎民之急难。”说起这事,便不免提起震惊朝野的窦仙翁墓案,“先前那事将军办得好,若非将军明察秋毫,这等忤逆之事还不知要逍遥多久,圣上听说您先平恩水祸,又破仙翁灾,不由得忆起往昔岁月,知道您虽回了桑梓,却一直心系朝廷,实属难得……” 顾青面上不多喜色,也是难得没有打断这些文官的奉承话,一一听过后,钦差又说起圣上知他成婚:“皇后娘娘建议圣上,在封赏里多赐了几匹百花妆缎,便是赐给尊夫人的。” 这意思便是知道季卿语的出身了。 季卿语朝这位大人福了礼,无声地谢了恩。 只钦差大人既然说到了她,那便不可能不晓得此番在文平治灾,季父也有犬马之劳,顾青听着,便多问了句:“大人可知宜州府正六品通判季大人的消息?” 如今顾青是圣上面前的大红人,他既然开口问,钦差不可能不给面子,透露一二。 只,“季通判啊……” 钦差耐人寻味地叹了一声:“失晨之鸡,思补更鸣,季大人玩忽职守,圣上没治他的罪过,已是格外开恩……” 第39章 雨条烟叶 顾青在这句话里, 回头看了季卿语一眼。 季卿语扶着顾阿奶的手站在后头,目光浅浅落在顾青后背,宽厚、健硕、有力, 她有些出神,也是没想到顾青会回头,只钦差的话, 她亦听到了,因此对他摇摇头,很浅地笑了下。 顾青意思着留钦差大人下来用膳,只钦差说还要到别处宣旨,寒暄几句后, 顾青便将人送出了门。 直等圣旨的仪仗远去, 黎阿栓和田氏才踌躇地凑上来,战战兢兢问顾青:“阿青……皇上都说什么了?” 顾青看季卿语脸上没什么神色,走过来站在她身边, 季卿语扶着阿奶,他便用手扶了她的手臂,逾礼的举动惹得季卿语瞧了他一眼,不敢声张, 怕叫人发现了笑话。 顾青一脸无事发生地同舅舅、舅娘解释:“无事,先前在文平治灾有功,皇上给了赏赐。” 黎阿栓和田氏抚着心口大松了一口气,都快到松鹤堂了才想起来说话:“这是大喜事!今日府里得摆上两桌才行!” “舅舅操办便是, 我得先出去一趟。”前半句是说给黎阿栓听的,后半句却是说给季卿语。 将阿奶送回去休息后, 顾青又低声同季卿语说了一遍:“我出去一趟。” 季卿语抬眸,知道他是何意, 只她没什么想带的话…… 失晨之鸡,思补更鸣,这话里有将功补过之意,说明,父亲虽有错,但不至大错,纵是大错,也已补过:“劳烦将军跑这一趟了。” 探听消息的人到官府,一打探才知今日获罪的不止季云安,还有宜州知府、宜州同知。再探缘由,可知文平县决堤一事,并非天灾而是人祸。 如今正值各部都察,暗查宜州的监察御史发现文平堤坝被毁,全系恩水乡村民私挖堤坝所致,私挖堤坝的村民也已被捉拿归案。 因着魏家有赘婿偷盗仙翁墓一案,魏硕治下的宜州出此纰漏,更是叫皇上盛怒,宜州府的官员,统统罚俸降职,这其中,只季云安稍好一些。德惠广济、赈济及时,未叫灾情扩大,季云安勉强算亡羊补牢,可水利本就是他之责,关要处,圣上轻轻提过,责了个疏忽职守,批了个无功无过,罚了个三月俸禄。 季云安从官府回来,便阴着一张脸,将书案上的物什横扫一地,撕掉了怀揣自己青云之志的诗作,只觉得自己时运不济! 文平大灾,那些官员各个嫌麻烦,没人愿意动身前往,只等他快要治理好时,才勉强现身,蹭一蹭功绩,只这些他都忍了,因为有覃晟替他上折言表功绩,只这回,季云安以为自己无论如何应该能熬出头了!可到头来,又遇到几个狗胆包天的灾民,竟敢偷挖堤坝! 天时、地利,为何总是缺个人和? 季云安恨恨恨,时运因何从不偏爱他!为何平步青云都是旁人的!如何自己就只能沦落命途多舛的地步! 这些年,他四处打点,四处求人,全无用处,好容易有地方能大显身手,到头来还是一场空……季云安坐在圈椅里,驼着背,倾颓的模样让他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他想起赈灾前,为给文平百姓分发赈灾银,那些叫官员层层侵拨的银两,都是他自掏腰包补上的,他亲身到污水里捞人、抗木,带着乡民种粮,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好像也能做个好官……季云安哼笑了一声,那又如何?好官何用?无用。 覃晟不知打哪探听来的消息,从城外骑马疾来,进了季府。 边往里进,边脱披风,还记着吩咐容叔上些好酒好菜到偏厅。他本就是季云安的学生,还未做季家女婿时,便时常出没季府,容叔都当他是家里的四公子。 “世乃浮云何足问,不如高卧且加餐。”覃晟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才往里进,手里还端着壶陈年佳酿,“岳父何必如此忧愁,文平之事,虽出师不利,却不能说岳父并非好官,做不了大官,岳父认为自己缺的是人和,小婿倒认为少的是天时,常言还道水到渠成,文平县民心所向大家是有目共睹,有此番机遇在,还愁日后升不了官?” 季云安眉眼松动,被覃晟扯着坐到桌前,阴天日易昏,深院花满地,人一旦不走运,连天色都是黯淡的,季云安瞧着昏沉日色,更是倾颓:“我在这位置已是第九年,本任满便该迁知府,可结果如何?我自认少年天才,十八岁考上秀才,二十四岁中举,二十五岁中进士,两榜出身,混迹如此,六品通判,平生功绩……” “岳父何至这般颓唐,本是壮年,该是励精图治、奋发之时,古之重耳、姜尚、马文渊,何人不是老骥伏枥?岳父尚且年轻,往后定能平步青云。”覃晟替他把酒满上,“前有绥王千里送曲,后来文平百姓弹冠相送,岳父何愁无处施展抱负?” 季云安酒入愁肠,叹了又叹:“绥王?别提了,你怕是还不知,绥王留在京城,不回来了。” “留京?”覃晟眉皱川字,“当初先帝登基不过一载,绥王便自请去了封地,无诏从不入京,便是留京,也不会多待太久……他与当今圣上,关系何时这般好了?” “你同我说人和?”季云安以笑代愁,“谁来和我?” 这日是将近夜色,顾青才回来,把探听到的消息告诉她。 季卿语听完,松了一口气,还以为父亲是犯了什么大错:“是巡抚宜州的监察御史抓到了偷堤的百姓,才发现其中蹊跷的吗?” “是如此。”顾青靠在她那美人榻上,长腿漏出来,搭在地上,“明日我到岳父家中看望,也好宽一宽岳父的心,岳父此番赈灾,确有苦劳在身,你不必过于担心。” “那便多谢将军了。”季卿语点头,趁着最后一点烛火写字,顾青闲来无事,便坐在她身边看着。 季卿语边写边想:“百姓偷堤,多是为於田、灌溉,这两年倒是雨季偏多,应当不至于到水田干涸的地步,就算如此,恩水乡靠近河滩,平素还靠养殖鱼虾贝类维持生计……没想到竟是也会干出偷堤的事。” 顾青不置可否,却想起当初他在文平赈灾时,那个偷偷跑来同他说话的火头兵,如今确如他说,偷堤之事确凿,只这文平县的堤坝是去年主持新修的,百姓若是偷挖,引水不过溪流涓涓,会弄成这样的堤决漫灌吗? 只一想起这堤坝新修,又不由得想到当初参与堤坝监修的便有曹嶙…… “两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 “将军也学会吟诗了?” “不会,偶然听人念起,想到罢了。”顾青看季卿语写帖子,已经落款了,小小一张帖子就盖了四五六个章,“写什么呢?” “武家小姐要成婚了。” 原是先前便要成亲,只先帝驾崩,婚期只好往后推迟了几月,如今才是日子将至,她与武令仪关系不错,定是要随份贵重的礼去。 “盖这么多章作甚?” 季卿语同他细细讲来:“帖子上的章除了落款,还有别的作用,一如下方这枚,用来增色,其他地方的则是压角章。” 顾青不求甚解,拿起季卿语的章子看,见上头刻着“从明”二字。 季卿语解释道:“这是我的字,曾祖起的。” 顾青把这两个字看了又看,不曾想过季卿语一个闺阁女子,瞧着文文弱弱,用的字竟是这般大气。 “将军可有字?” “有是有……” 季卿语有些意外,递了笔请他写。 顾青拿笔的姿势不似季卿语那般端正,字也大,着墨深,力透纸背,行云流水之下的是一抹凌乱,可越看越觉得其中藏有洒脱劲力,不算好字,但也不难看。 顾青边写边道:“是我师父给起的字。” “将军还有师父?” “我也不是生下来就会打仗的。” 季卿语看他写完,最后在宣纸上瞧见两个苍劲有力的大字:一归。 翌日醒来,身侧已经凉了,季卿语在榻上躺了会儿,想起顾青昨日说的,要去季家探望父亲,应该是已经出门了,她没再没多想,如常去给祖母请安。 请过安后,顾阿奶说昨夜睡得不好,落了枕,让季卿语给她捏一捏。 “怎么昨夜没睡好?”顾阿奶躺在榻上,季卿语给她捏肩膀,她上回给顾青说帮他按摩,不是玩笑,是真的会。 她第一次见到顾阿奶,便看出她脊椎不大好,自从先帝驾崩,田氏要在香案前哭丧,便没有时间到顾阿奶这来闲聊,季卿语也是那会儿开始一有空闲就来给顾阿奶按摩。 “自然是昨日叫钦差大人吓的。”相熟后,季卿语总是感觉到阿奶身上有几分孩子气,也难怪镇圭总喜欢和阿奶一起玩。 “若是事情不好,官差一进来就要抓人了,哪会客客气气同将军说话。” 顾阿奶想了一会儿:“你说得也是……” 季卿语又问:“阿奶觉得这段时日,骨头怎么样?” “舒服很多,从前一挺直腰板就痛,现在不痛了。” “那便是身子养好了,如今我看阿奶,那是一日一个气色,都是好气色。” 顾阿奶趴着,忽然道:“你跟阿青,就是两个性子,他直来直去,你呢就绕脖子……想知道阿奶为何身子不好,又不敢问。” 季卿语按摩的手一顿,轻了声音:“卿语想问,又怕提起来,阿奶伤心。” “你是好孩子。”顾阿奶坐起来,牵着季卿语的手放在膝上,“我这老太婆啊,也没啥念想了,这辈子最开心的,就是得了你和阿青两个孝顺孩子……”顾阿奶明亮的眼睛看着季卿语笑,“你当阿奶不知道赵妈为何会来?我也这把年纪了,见过的人和事都多,知道你不喜欢阿青那舅娘……” 季卿语生在大宅子里,见过、听过的后宅事多了,像田氏这般,心眼都在明面上的,她不如何在意,便是不用她,吩咐几个嬷嬷也能整治,只她没想到,阿奶能看出来。 季卿语忽然觉得顾青和顾阿奶何其像:“是卿语不磊落了。” “作何把自己说得这般难听?”阿奶两只手握着她的,“你进门那日,我瞧你样样都好,年纪小,又秀气,说话轻声细语,就是阿青会喜欢的模样。可又乖得紧,叫舅娘和表妹说了闲话,也不开口反驳,活脱脱一个要阿青照顾的小媳妇……阿青有本事,当了大官,打仗也厉害,但阿奶还不大放心,怕我以后去了,阿青一个人得辛苦。” 季卿语打断顾阿奶的话:“阿奶正是年轻的时候,如何总把这话挂在嘴边?让佛祖听去,怕是不许阿奶长白头发的。” 顾阿奶笑起来:“你阿奶和你阿爷一定很疼你。” 家里长辈确实都疼她:“曾祖也疼我。” “嘴甜又漂亮,怎么不招人喜欢?”顾阿奶抚了抚她的头,继续道,“后来我又瞧你,小小年纪的能撑得住场面,说话虽然声音不大,但就是叫人听,不过让田氏瞧见几个下人的功夫就把家里安排好了,我又觉得挺好……你同阿青成了亲,往后就是要一辈子相互扶持的,他这人什么话都敢说,就是吃苦了不说,你心细,得管着他。” 季卿语安静听着,不说什么话。 “阿青舅娘呢,脾气确实差了点,喜欢占人便宜,爱计较,但人不坏,我到他家住了十年,没嫌过我什么,这些阿青都知道,他觉得我身子不好,是让黎家磋磨了,只田氏哪有这般厉害?乡邻都晓得我是顾青阿奶,知道黎家住着外甥来请照顾的祖母,哪敢不怕人说闲话的叫我去地里干活?村下不比城里,唾沫星子是能要人命的……” 这便奇怪了:“既不是干了农活,阿奶身子怎么这般不好?” “从前,你舅娘还有个儿子,叫小羊,眼睛跟羊一样大,养得好好的,个也高,还读了点书,都快到踅摸媳妇的年纪了,有天晚上到田里捉蟋蟀,叫野猪给咬了,那野猪凶得很,又大,一头就能撞倒一棵树,小羊让那野猪撞得脑袋磕到石头上,流了好多血,原以为好容易捡回来一条命,结果在家躺了几天,人还是没了……” 顾阿奶说起这事,就忍不住叹气:“从那以后,小玉一进田,肚子就发抖,想到那日早早被人叫去田里把儿子背回来的事,满脑袋的血,身上叫野猪啃得没一块好地方……我瞧她捆个稻都能把自己砍伤了,就去帮她的活,阿栓见我去,还叫我在旁边歇,我最多伸手帮捆个稻子。” 听到这话,季卿语顿时说不出田氏一句不好的话来,只道是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舅舅和舅娘都这般年纪了,还要经历丧子之痛,也是大悲…… “惦记银两是有的,可吃饭、穿衣没缺过……乡下人家,有的手头紧,有的手头宽,黎家穷点,平日荤腥吃少,我在别人家住着,总不能叫别人同家里一般,隔三岔五杀鸡宰羊,有口热乎饭,过年有热闹就行了……你别不信,阿奶觉得舅舅一家人不错,有一回阿奶夜里生病,阿青他舅还大半夜用车子推我到镇上看病,那是挨家挨户敲大夫的门,这才是大恩,得记着……” 季卿语看阿奶说得认真,便觉到这家人心地好,顾青见镇玉和镇圭流落街头,花了整月的军饷把人买回来,养大,或许黎家待阿奶不算好,但就这么一件小事,却能叫阿奶惦记一辈子,把那户全家带在身边还恩…… 季卿语听得心疼:“将军走时,没给您留钱吗?您怎么也不对自己好点,还弄生病了……” “留了,怎么没留?阿青走时,说把家里剩的三十六两银子留给我,他拿十两。”顾阿奶提起这事就笑,“那阿奶如何能愿意吗,我这乖孙又不是享福去的,只他脾气硬,说什么都不听,后来闹得我生气了,阿青没法子,才平分了银两……阿奶虽住在黎家,但自家的房子还留着,我常回去,在那儿种些菜,养些鸡鸭猪卖,都是进项,有银子的。” 季卿语不知道十八两意味着多少,但能感觉到这十八两够阿奶在村里活十年,她看着阿奶满是褶皱的手,心想,如果顾青知道十八两银子只能让阿奶过成这样,他一定不愿走,或者就是让阿奶生气,也要多给阿奶留钱。 季卿语猜到什么:“那钱呢?” 阿奶站起来,从角落一个小柜子里翻出一个打着补丁的包袱,年迈的祖母慢吞吞走过来,在季卿语面前把它打开,里头不多不少,刚好十八两。 “不敢花,都留着呢。” “为什么不敢花?” 顾阿奶又慢慢把包袱叠好:“阿青要去很远的地方,不是去玩,也不是挣钱,他是去打仗的……”顾阿奶轻声说着,“他阿爹阿娘都走了,就剩个阿奶,我不能让他死在外头。” - 顾青从季家出来,方才陪季云安喝了两杯,想着季卿语怕酒,就顺路到校场散散酒气,骑着马跑了一圈,心里想起点别的,觉得文平县堤坝那事有蹊跷,又点了几个人,说是过两日跑一趟文平。 正要回家时,瞧见王骏抱着果篮和一个木匣子从马场另一边跑过来,这人先是张望了一圈,才叫人:“姐夫。” 王骏在军营瞧见他,一般都喊将军,只有私事时,才叫姐夫,顾青顿了步子:“怎么了?” “我娘知道您派人暗中保护绸缎铺的事了,叫我拿点水果来感谢您,都是自家种的。”王骏笑着,脸上浮出两个酒窝,如今他入了伍,据说是排在辎重营了,这事顾青没插手。 顾青盯着果篮,想着先前季卿语说他把店里生意搞砸的事,便收了水果,心想着是不是要叫军营里的几个兄弟去帮衬帮衬。 王骏又道:“麻烦姐夫把这东西给表姐……是一点心意。” 顾青一听送给季卿语,眉头就皱起来了,先是镇玉、又是王骏,他这小夫人怎么这么招人喜欢?顾青粗里粗气的问:“什么阿物?” “是衣裳。”王骏摸着后脑勺,打开匣子,里头是一件紫色广袖留仙裙,“多谢先前表姐鼓励我,我才坚定了从军的心。”王骏说着,忽然腼腆起来,“我想着表姐生辰也快到了,我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只有这件衣裳……” 顾青眉头更紧了:“……生辰?” 顾青难得叫什么事给难住了,自从知道了季卿语的生辰,顾青的脸色就没好过,这几日练兵,把将士们凶得都不敢多说话,其实顾青只是不知道能送季卿语点什么。 他一连想了几日,想着回去问问阿奶,进了院子就张口:“阿奶从前生辰,阿爷都送些什么礼、物……” 顾青说着话,话声却渐渐小了,原因无他,季卿语就在里头。 季卿语正帮阿奶捏肩,陡然瞧见顾青进来,原是没想什么,谁知顾青忽然停了话音。 她何其聪明,垂眉思忖过,算算日子,便晓得顾青是何意。 场面一时间尴尬起来,阿奶瞧季卿语已经听出来了,索性光明正大地把人支走:“卿语先回去,阿奶给阿青支支招……” 顾青看着季卿语的裙摆消失在月洞门那儿,伸手抹了把脸。 顾阿奶坐起来,虽是笑着却没笑话他:“……我同你阿爷定亲那会儿,中间夹了个生辰,他听说我喜欢吃甜的,专程给我买了盒红豆糕。那糕,村里没有,镇上没有,得到府县买,你阿爷那时谁也不说,怕让人知道坏我的清白,也没敢告诉家里,偷偷摸摸蹭了人家的车到府县去,一去就是五日,成亲后,别人想起来问他这事,问他买了什么,他就傻笑着跟人说,给桂娘买糖糕。” “阿爷倒是知道对阿奶好。” 顾阿奶拍他:“你也对卿语好点,人家多好,又懂事又乖,日日来请安,给我按摩,陪老太婆说话,懂管家又体贴人,比你孝顺。” 顾青听阿奶夸季卿语,跟夸他自己似的:“知道她好,护着呢。” “护好点,也抓紧点。”顾阿奶忽然悄声告诉他,“人家都不喜欢你……” 顾青眉头一紧:“怎么不喜欢?” 顾阿奶觉得孙子傻:“你不在,人家都不想你,喜欢你什么?我都问人家了。” 就是给卿语看银子的时候,顾阿奶问的,她问季卿语喜不喜欢她那大孙子。 结果人家说:“将军挺好。” 第40章 日落桑榆 细数起来, “将军挺好”这句话,季卿语对很多人说过,对卿言、王算娘, 便是对武令仪也说过。 可回想当时说出这句话的心情平平,恰如卧看满天云不动,只确实觉得顾青人好——她盲婚哑嫁, 嫁得还不是相熟的门第人家,寒门出身,又是个将军,处处与她不同……顾家不算好门第,却是门好人家, 嫁进这样的人家里, 对季卿语来说,已算佛祖烧高香。 季卿语回到厢房,将香点上, 青烟袅袅直上,像是渡了她的心情,明明那句已说过不知几回的话,却在阿奶问起时, 叫季卿语怔然,如一只蝴蝶翩跹而停,落入花尖,惹得她出神, 等转过念来,那句“将军挺好”已经说出了口。 说出口的话, 随之烦闷的心,像是哑鼓敲了一记。 不知缘起, 亦不知云与我俱东。 季卿语摇了摇头,心想,将军确实好,先是汲引、再到王家、便是前几日父亲的事……那句“那就算计我”,至今想起,仍让季卿语有振聋发聩之感。这样的人,便是她喜欢的那些文人才子,也不一定能说出来,季卿语心道,将军是特别的。 她散心情般收拾着给武令仪的随礼,备下的是一把牙尺。 尺,素有衡量婚姻美满之意,象牙又足够坚硬,恰是一份形意俱佳的礼物,季卿语把东西收拾好,正准备寻菱书来,嘱咐这东西如何送去,只刚迈出书房,就瞧见顾青和镇圭坐在外头的长廊上—— 夏日晴光好,日阳透过窗棂洒上他们背上,闪着斑斓的金光。 镇圭坐在顾青身旁,小小的一只,因为还矮,脚碰不着地,晃呀晃着,整个身子凑过去瞧顾青手里的东西,还把整张圆脸搁在顾青的臂弯里。 最近天热起来了,到处都有小鸟,闵川给镇圭买了一只弹弓,带着他到处打鸟玩,如今看,像是弄坏了,正求着二爹帮修,顾青一脸不好说话,偶尔动动胳膊,把镇圭从他的臂弯里赶出去。 “二爹!昨日我跟川哥去山里打鸟,有一只这么大的大红鸟!”镇圭说着,用手比划了一个圆。 用了两个大字,看来真的很大,顾青头都不抬:“确定不是山鸡?” 镇圭睁着眼睛,发出疑惑的声音:“……应当不是山鸡,川哥说是鸟,还叫我打它!” “他叫你打,你就打?”闵川完全是个蔫儿坏的,也就二土傻,说什么都信,“然后呢?打到没?” 镇圭“嗯”了长长一声,过了会儿捂着嘴有些不好意思地小声说:“打到了……但是鸟鸟被打到后,没跌倒,还来追二土屁股,吓得二土把弹弓都丢了,还是川哥帮忙捡回来的,鸟鸟还把弹弓啄坏了……” 还说不是山鸡? 顾青乐了,觉得闵川会带孩子,想着以后都让他带:“啄你屁股还想打它?” “不想打了,二土想把它带回家养着!”镇圭说完,转过来冲顾青笑,一脸讨好,“……可二土打不赢,二爹能帮二土吗?” “不能。”顾青干脆得很。 镇圭跟着顾青学皱眉,暗示着:“那么大一只鸟,都可以当二土的生辰礼了!” 镇圭每年的生辰礼都很大,小孩子没什么喜不喜欢的概念,得的多了,就高兴。 只顾青不为所动:“你还当自己是小孩吗?年年都要生辰礼。” 镇圭掰着手指头:“二土才四岁。” 顾青胡说八道起来:“三岁以下才叫小孩,会走路就不叫小孩了。” 镇圭气,信又不信的,不知自己何时长大了的。 顾青也不哄他,自己说自己的:“知道你二娘喜欢什么吗?” “二娘?”镇圭又坐下来,不跟二爹计较,还替他抿着嘴想了半日,“二娘喜欢投壶!” 顾青笑出声来,想起季卿语那准头,不信她喜欢:“你怎知你二娘喜欢?” “因为二娘每次都陪二土玩好久。” 顾青嗤了一声:“那是你烦人。” 镇圭才不信:“那是二娘喜欢我,才愿意陪二土一起玩。”又把脑袋凑过去放在顾青的臂弯里,“二娘不陪二爹玩,二娘都不喜欢……” 话还没说完,顾青直接捏住他的嘴巴,凶巴巴的:“弹弓还要不要修了?” 四岁的镇圭打不过:“要!” “去,查查你二娘喜欢什么,不然不给修了。” “好!”镇圭用胳膊肘搓搓脸。 季卿语就走过去了,天色是晌午过后,正是一日里最热的时候:“坐在这不热吗?” “二娘!”二土叫了人,听到季卿语说热,就把方才端来讨好顾青的桃花露拿给季卿语,“二娘吃!” 只季卿语还没来得及接,顾青大手一伸,直接把东西拿走了,一口喝了半碗,甜得腻乎乎的,说她:“这几日不是小日子来?” 季卿语面上一热,小声说:“……快结束了。” 顾青抬眉:“是吗?今晚看看?” 季卿语扯了扯他的衣角:“还有孩子在……” 镇圭在旁边伸着脑袋,听不到两个大人嘀嘀咕咕说什么,眼睛睁得净大,小小年纪同八卦精转世一般,急得跑过来坐在季卿语旁边坐下。 季卿语挨着顾青,这人个头大,刚好能把太阳光遮掉,季卿语看二土脸上晒了一半的太阳,想同他换个位置,就听顾青说:“小孩晒太阳才能长高。” 季卿语便没动了。 镇圭是个机灵鬼,坐了一会儿,想着自己还有任务:“二土想知道二娘喜欢什么。” 顾青不动声色,像是不知道二土在干什么,瞧了季卿语一眼:“说说喜欢啥?给买。” 反正都被人听到了,也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 这两人一唱一和的,叫季卿语觉得有几分滑稽,忍不住垂眸笑了下,很轻很浅,眼尾漫出来的那点笑意,可得人醉。 顾青看到后,当真觉得有回眸一笑百媚生之感,仿若日光下的满地金黄都敌不过她眼底的这一抹碎光。 季卿语想了会儿,答得认真,说出来的东西,如顾青所想,无非琴棋书画之类。 顾青坐在那给镇圭的弹弓绑绳:“从前都收过什么礼物?” 季卿语又答了一通,也是琴棋书画之类。 顾青拧起眉,这便是没什么可送的了。 季卿语看他为难,也知他不懂风雅,只怕也不懂得挑这些东西,季卿语宽他的心:“将军送什么,卿语都喜欢的。” “真喜欢?” 季卿语点头:“喜欢的。” 镇圭坐在旁边听了半晌,才听出来在说什么,闹起来:“二爹给二娘生辰礼,可二爹不是说三岁才能有礼物吗?” 顾青把那弹弓扔进他怀里:“三岁可以没有,你二娘还是要有的。” - 廊下这一番话,季卿语没放在心上,她如今接手了中馈,日日都要忙,好容易想起来的生辰,没多久又忘了。 若非晨起请安时,阿奶给她端了碗长寿面过来,只怕这日子便要错过了。 季卿语吃面,阿奶就坐在一旁同她说话:“阿青给你送啥了?” “……将军去文平了,这几日都没回来。” 这话一说,就叫阿奶皱了眉,前些日子雷声这么大,到了日子,雨都没下:“不像话。” 季卿语宽阿奶的心说没事,只是这几日到阿奶这里来用膳,却发现碗虽然同阿奶这的碗一个模样,但大小确是同清鹭院的一样,这回她可以看了眼,感觉上头的图案,好似是画上去的。 顾阿奶怕季卿语上心,难得说要出门,带着季卿语到街市上买衣裳去了,还自己掏钱,不让她付账。后来一少一老买了身花色一样的衣裳,都是妃色的,顾阿奶说:“过生日就要穿得喜庆些。” 季卿语陪着老人家开心,直逛到夜色暮暮才回来。 回到府里,顾阿奶偷着问门房:“阿青回来没?” 那门房道:“没瞧见将军,许是没回来。” 顾阿奶问得小声,季卿语也当作没听见。 她喜欢的那些东西,其实很好买,沿街都是,但也因此难买,难看得出用心。季卿语知道顾青不熟悉这些东西,怕是不会挑,便没往心里去,她都这般年岁了,已经很少有人陪着她过生辰了,寻常吃一碗面,爹、娘、兄长、弟、妹再派人送样礼物给她,便算过了。 今日已经很好了。 季卿语把阿奶送回厢房,阿奶原是要留她说话,宽她心的,只菱书在外头等,说是去月厨房采买的账找不着,季卿语只得先去书房给菱书找来。 可没想到这一去,除了去月的账本,还瞧见了别的东西。 书房的桌案上放着一套古旧的书,上头还压着一个很小的木匣子。 “这是谁放在这的?” 菱书走上前看:“……不是奴婢。” 季卿语的书房,平日里并没有什么人来,除了顾青,便是她这两个小丫鬟,若不是菱书菱角,只能是顾青了。而且这似乎不是刚放的,摸上去,便知道放了一段时间了,只是因为她这几日太忙,没时间过来,才没发现。 季卿语匆匆一瞥那套书的名字,便忍不住心口直跳,先拿起来了那木匣子来看,里头是一对章子,一枚刻着她的名、一枚刻着她的字。 不肖想,便知道送的人是顾青,因为没人会这样送章。 她用手摸过上头的纹路,便知是块好料子,还是不可多得羊脂玉,刻工精致,用刀浑然天成,季卿语有很多章,几乎每一块都出自名家之手,而且每枚章子的用工都是不同,她自认熟识南梁所有制章大师的刀笔,却猜不出手下这枚出自哪位高人。 她仔细将这东西收好,目光才敢落回这套古书上,是唐时江问《三药集》的孤本全册,仅有一份留存于世,季卿语记得外祖一直想收集这套书,却苦寻多年一直没有下落,如今竟是让她见着了! 季卿语抚上书封的手不自抑地轻颤,除了因为这是不可重复的孤本,还因为,这是一本医书…… 或许一本医书对旁人来说没什么,但对季卿语不一样——她十岁学医,十三岁断了医路,那场看不见的大火烧掉了她的三年光阴,她是不能学医的,她的医术只能藏在那不能为人知的寺庙里,藏着遮去容颜,隐去姓名的幂篱后。 “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 月色瞳朦,将人的倒影在湖中拉长,举杯邀蟾宫,对影成三人。 “怎么还不睡?”顾青拿了张薄氅过来,给季卿语披上。 季卿语不问他是何时回来的,也不问这书是他何时放的,她握着其中一本,同顾青说:“在看书。”语气中透着几分鲜见的轻快。 可这如何是看书的地方,但顾青也没问:“这么喜欢?” “很喜欢。” 季卿语翻着书页,只有月色与她共读,她问顾青:“将军怎会想着买这种书送我?” 顾青实话实说—— 自从知道季卿语的生辰后,顾青便一直不知能送她什么好。 笔墨纸砚、琴棋书画,她是不缺的,顾青也自认不会挑,选不出什么能胜过从前她收到过的那些。 他问了镇玉,这小子不老实,却因为喜欢读书,勉强能跟季卿语说上几句话。镇玉同他说:“夫人最喜欢是书,书房里的书比我们村里的秀才还要多。” 这小子没见识,见过有书最多的人便是秀才,不过也确实提醒了顾青。 于是,顾青选了个季卿语不在的日子,去书房转了一圈,四书五经之类,季卿语有的最多,文集诗册评刊亦不少,有些书是一样的,却买了好几本,想来是什么孤本、藏本、刊本……顾青不懂他们这些读书人的收藏癖,只他看下来一圈,瞧见角落里孤零零地夹着一本《本草纲目》,这是医书。 顾青没多想,只道是季卿语买不到,就去搜罗了一套。 恰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季卿语问他:“将军不觉得我看这些书很奇怪?” 顾青不解:“有何奇怪?” 季卿语盯着他淡然的目光,只觉得心上像爬了密密麻麻的蚂蚁:“将军可知我娘是商贾出身……” “知道。”不只知道,还见过,她的表弟甚至如今就在军营。 “……那将军可能不知道,我的外祖家是做药材生意的,医术更是了得,我十岁之前因为生病,曾到云阳住过一段时日,是以同外祖和外祖母学过一段时间的医术。” 顾青确实没想过季卿语还会医术,可这就奇怪了,既然会医术:“为何书架上,这些书很少?” 季卿语转了下眸子,细碎的星光便落进了眼底,她安静了许久才道:“……因为父亲不喜欢。” 因为父亲不喜欢。 一句轻飘飘的话,让季卿语不能继续学医,让母亲数十年不敢轻易同娘家来往,甚至还做出醉酒行径…… 这些事,便是如今离开家里,季卿语都觉得说不出口,有辱门楣,她抿着唇,一语带过:“父亲注重门第之别,重士轻商,所以不喜我同外祖一家来往,也不喜欢我学医……所以我没有医书。” “既然如此,岳父为什么会娶岳母?” 季卿语为难道:“……我的母亲并非父亲的原配,是继室罢了。” 顾青不愿她为难:“不想说可以不用说。” 季卿语垂着眸,半晌只能道:“……父亲同母亲在一起,是因为祖父的缘故。” 她望着月色落湖,撒下一长串碎银般的月华,声音伴着夜风开口:“在我印象里,父亲一直温文尔雅、淑人君子、如月清风,可我越长大,越发现,父亲并非我想象中的样子……我不知是他变了,还是我变了……我想是因为这些年的仕途不顺,又或是官场压力,让父亲心境大变,可不管如何,我的心里都已经不似从前那般敬他……” 顾青靠在凉亭的柱子上,看着她垂眸低首的模样,忽然:“所以你爹才会让你嫁给我,嫁给一个糙汉模样的将军,不会读书,只会打仗。” 季卿语不想骗他:“……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古婚姻大事,从来不是我们这些后宅女子能决定的,我要嫁给谁,全看父亲。” 这便是在同顾青说,嫁给他的事,全非季卿语所愿。 顾青看着湖:“刚定亲那会儿,城里那帮假酸儒天天嚷着不配,说你爹会遭报应,说季家二小姐姣姣如月,天仙下凡,只应天上,唯有唐才子那般的人物才勉强配得上你。” 季卿语没想到他还听过这些,只觉得有些对他不起:“我从前同别人说过,我想嫁一个,我爱他学问,他爱我才情的郎君,也不知是如何传出去的……” 顾青心道她果然喜欢读书人,他走过来在季卿语身边坐下,高大的身躯把月光都挡住了:“阿奶前些日还同我说,你不喜欢我。” 季卿语咬着唇半晌,应了:“……我确实不喜欢将军。” “知道你不喜欢。”顾青双手垫在脑后,靠着梁柱,算是第三回 听到这话,倒没有料想的那么不痛快,“不过,如果现在我还是个庄稼汉,我也一定不娶你。” 季卿语一噎,还没来得及说话,又听顾青道:“看你就是吃不了苦的,跟着我也是吃苦。” 季卿语叫这话说得心尖一颤。 她没想过会有顾青这样的人,把人娶回来,便是为了要对她好。 对他们这样的人家来说,婚姻嫁娶,从来都只是生意,情爱都是表象,利益才是核心,季卿语更是没想过。 她的所求里,若是有一日嫁人,嫁一个爱她的才情的就够了,她不敢多求其他。 只顾青不同,他没想过旁的,就想对那女子好。 “换作从前,将军会娶一个怎样的女子?”季卿语想,也许换作旁人,顾青也会对这人那般好。 顾青不在意得很,像这晚风一样随意:“没想过,但大概是个温柔、孝顺的。” “……那娶到了吗?” 顾青垂眸看她,觉得她聪明得厉害,随她了:“娶到了。” 季卿语会心一笑,那便不算辜负他。 顾青陪着人,把书放回去,又等着人梳洗睡觉。 夜色终于是晚了,季卿语上榻时,顾青已经躺下了,方才气氛正好,没察觉什么,现在回想起来,才知自己对顾青说了“不喜欢”的话,季卿语一时间尴尬起来,没敢靠着顾青睡,自己睡到了角落边。 谁知躺下没多久,身后一股力道把她拉到了榻中间。 “……将军?” “睡得迷迷糊糊的,感觉你不在怀里。”顾青跑了一日才回来的,沾上床就困了,半睡半醒,却知道季卿语在想什么似的,忽然,“想过和离,或是让我给你休书?” 季卿语一怔,回头看着他,这人闭着眼,还在睡着,她说:“……没想过。” 顾青就把脸埋进人的发,叹息着道:“那一辈子还很长。” 第41章 忘忧之草 这一夜, 梦得安然。 季卿语许久没梦到云阳的事了,那些随着医书忽然消失的,还有一些稀松平常的快乐时光—— 祖父是位慈祥的老人, 蓄着美胡,惯喜欢穿白袍子,隔三差五到山里采药。从山道上背着竹篓走下来时, 远山如画,青绿相交,苍中一白,仿若不出世的仙人,举手投足间尽显古道仙风。 祖父就是这么来接她的, 掀起车帘看见个脸颊病红、眸光恹恹的漂亮小外孙女, 呵呵笑起来:“老夫这外孙女真给老夫长脸。” 祖父眉眼染着亲和的笑,说话时手背碰了碰季卿语的额头,温声同她说:“不怕不怕, 外祖来了。” 这话似曾相识,无端让季卿语想到了曾祖,曾祖咳血病倒那日,也同她说不怕…… 许是因为这句话, 又许外祖是和曾祖一样慈祥的老人,季卿语紧绷的心弦一松,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王家便到了。 可传闻中富甲一方的王家府邸, 并非想象那般寸土寸金,没有阔气的府邸, 没有如云的下人,青瓦白墙, 寻常闾里,就是平常百姓人家的模样。 祖父牵着她的手进去,进门便有一股草药香,全不是曾祖病榻缠前那种惹人揪心的苦涩,它清幽淡淡,安抚人心。 许是因为初见不一般,也太过出尘,以至于后来多年,不管旁人怎么说商贾酒肉臭、大贾负人心,季卿语都很难将外祖家与那些人并之而论,也一直不明白为何人们总说商贾薄情。 外祖带着季卿语见了祖母,见了家里的哥哥姐姐,连家里的花木都一一介绍。 每停在一丛花田前,外祖总是不厌其烦地重复:“卿语知道这是什么吗?” 季卿语不说话,外祖照旧自顾自地答:“是忘忧草。” 季卿语看着那一丛花,金黄色的忘忧草,以极具生命力的姿态绽放着,向着阳,向着光,喷薄而出,连花蕊都带着明媚的鲜活。 “忘忧草……”季卿语喃喃重复。 外祖牵着她的手:“忘忧草耐旱耐瘠,既能养在人们悉心呵护的花瓶,也能长在险峻嶙峋的峭壁,它很勇敢也很厉害,卿语也很厉害,更是勇敢……郁症并不可怕,春日依然能见三春桃李,夏日依旧能闻蝉鸣悠扬,秋日的枫叶不尽是凋谢,是来年再见的相约,每个人都有害怕的事,外祖有,卿语也有,我们不用忘掉它,就记着,等到了日子,瓜熟蒂落,我们把它像蒲公英轻轻一吹,不用管它到哪处生根落地……” 季卿语似懂非懂,就这么在外祖家住了下来。 她那时并不怎么喜欢说话,最常做的,就是坐在湖边看里头锦鲤翕忽,游来游去,数他们一个时辰能吹多少的鱼泡泡。 每当这时候,外祖都会来打搅她,把她叫去抄药方,嘴里碎念着:“你外祖母方才又絮叨我最近不好好练字,小青鱼可要帮帮外祖……”是和曾祖一样的絮絮叨叨。 只,“……小青鱼?” “你不就是日日数红鲤的小青鱼?” 季卿语看了外祖一眼,随他了。 外祖确实很喜欢给她起外号,有一回家里有药房的学徒来取药,毛手毛脚把外祖新熬的枇杷露打碎了,那段时日,正好季卿语嗓子疼,日日都要吃药,外祖回来瞧见,也不问,就说是她不想喝药,故意打碎的,为了惩罚她,还要“小枇杷”、“小枇杷”地叫她。 季卿语知道外祖就是为了理所当然给她起外号,才故意编的理由,因为她明明每日都有按时喝药。 只这些外号大多和季卿语的性子、模样不符,季卿语从小养在深宅子里,养成了一股子书卷气,因为不说话 长相和模样都是清清泠泠的,所以每次外祖高声叫她“小青鱼”、“小枇杷”时,那些采药的姐姐都会忍不住抿嘴笑。 季卿语有时觉得无奈,有时也会想笑,却笑不出来,她帮外祖抄药方,写着写着,某一日,忽然低声对外祖说:“……外祖,卿语可能也需要一副药方。” 外祖没抬头,问她:“是治何病的方子?” 季卿语垂眸半晌,没想出所以然来,摇头:“……卿语还未知。” 外祖不置可否,素手在药房纸上写下几个字:“那与其求药,不若做一个大夫,医者自医。” 医者自医。 季卿语不晓得这意味着什么,却悄悄上了心,在外祖给学徒上课时,带着她的小本子去听,她不说什么话,也不问什么问题,多是安静听着,救死扶伤,对症下药,每当她用心去记这些东西时,会渐渐忘记曾祖的离开,也会渐渐忘记雪夜里面目全非的父亲……她再不用在夜里抚着额角那道伤疤睡觉,因为要学的东西很多,她没有时间徘徊。 那一夜,季卿语难得睡了个安稳觉。 今夜也一样。 打开的话匣子,流水一般的心绪,纵使把难听的话说出了口,顾青的怀抱也叫她踏实。 许久没睡过这么舒服的觉了,恍恍惚惚迷离着半醒过神来时,季卿语只觉得全身骨头都软了,全身累得厉害。 可睡了一会儿,她又渐渐觉得不对起来,好似不是身上累,是被压累的。 季卿语渐渐清醒,身上也渐渐不对,半边脸颊埋在枕头里,身后的人把她压得实在,热意迫人,粗粝的手没规矩地乱摸,呼吸隐隐透着着急…… 季卿语叫顾青压出了一身热汗,午夜梦回时,最是容易汗热淋漓,她趴在枕头上,闷闷出声:“……用翻身吗?” 顾青的身子便彻底压了下来,吻着她的侧颈,后颈,耳朵,带着情念的声音黏在她的耳畔:“不用,就这样……” 山一般高大厚重的身体压了下来,沉了下来,季卿语喉间跟着发紧,受不住地漏出低叹。 忽然,顾青在身后说:“你额上好像有道疤。” 那位置挺深,不知顾青是怎么发现的,只怕她没醒来时,这人已经亲了许久:“……不小心磕的。” 顾青在上面又亲了亲,渐渐亲出了响,他惯喜欢这样,急色里透着莽撞。 可季卿语错过了这份温情,她趴在榻上,觉得入夏后的被褥铺得不够厚,叫她肚子疼得厉害,一下一下的不止是疼,更像是有东西要破土而出。季卿语受不住地咬着唇,微微抬了腰,靠近顾青…… 不寻常的变化叫顾青暗了眸,他俯下身将人抱住,哑着声音问:“做什么呢?” 季卿语回头,嗔怨地怪他:“……肚子疼。” 顾青忍着额角的跳动,伸手给季卿语揉肚子,可揉着揉着,却抱着人的肚子不动了。 这还不如不揉…… 季卿语眼尾晕开,咬不住的唇泻出呢喃…… 汗从下颌滴在后腰弯上,汗水滴答落进褥子。 …… 天色薄薄地亮了起来,透过窗子洒进厢房,可六月的明媚半点染不进床幔的旖旎,朦胧的光线照着季卿语的背,除了白,还有红痕漫布。 这一场并不激烈,却磨人得厉害,迟迟不泻,却又带着点温存。 顾青用手给人擦去脸上的汗,他的掌心粗粝,刮得季卿语的脸生疼,跟刮过别处的感觉不太一样,把人的脸擦得发红:“怎么这回不催我说要请安?” 季卿语还缓着,心想幸好只做了一回,张口呵叹的时间太久,喉咙有些干,她躲开顾青的手,闹了几分脾气:“说了将军也不听……” 顾青笑了一声,等人缓好后,抱着人去洗。 去松鹤堂给阿奶请安时,镇圭也在,刚好在院子里同阿奶学包粽子。 季卿语这才恍惚快要端午了。 镇圭看到二爹和二娘来,高兴地叫人,还叫他们吃粽粽。 “二爹和二娘起晚晚,是懒虫……” 季卿语有些不好意思,往顾青身后躲了躲。 顾青就坦然许多了:“小孩起太早长不高。” 镇圭立马挺直了背,他三岁时候生辰就许愿说要和二爹一样高,两岁之前是许愿也镇玉一样:“那二土明天也要起晚晚。” 顾青一口答应,并说明天他会去检查,如果起得太早,要没收他三岁的愿望。他说着话,走过去看二土学包粽子,看完只觉得这人就是来添乱的—— 包粽子,糯米不是从左边漏出来就是右边,不止是小小的粽叶包不住心,镇圭那小肉手也合不住那么多的糯米,就这样还要贪心呢:“包什么呢?” 镇圭举起来给二爹看,求夸奖似的:“是粽子!二土还要在里头放铜板!如果二爹好运,就能吃到!” 就这还想包铜板?糯米不漏就不错了。 镇圭饶有兴致地继续同他分享自己的计划:“不过第一个是给二娘的,二爹得排队!二土要给阿奶包,还有二娘、二爹、哥哥、川哥、骏哥也要……”他就剩一只手了,五个手指头还能数出六个人来,真是难为他了。 顾青三两步进屋给季卿语拿了张凳子,洗了手,开始拯救二土手里的四不像。 季卿语看他们忙,也不好不跟着,只她根本不会,不知可以从哪入手。 顾青看她无聊,给了她一张粽叶:“想学?” 季卿语小声冲他道:“只想学一点点。”意思就是,觉得新鲜,想玩一玩。 其实季卿语是嫌包粽子弄得满手糯米,不能说脏,但叫她不舒服。 顾青怎么不懂?动作迅速地把镇圭手上的那个包好,还加上了镇圭嘱咐了三遍的铜板。包好后放到一旁,才开始教季卿语。 镇圭自己摆弄了一番,看看二爹的,又看看阿奶的,觉得不像,便也凑脑袋过来跟着学。 长粽叶折出一个三角,往里头放糯米,压实,粽叶绕着三角继续包着,不断重复。一条简单的粽子叶在顾青手里转出了花,不多时,小三角粽就包好了。 季卿语一步一步地跟着顾青学,倒也有模有样,比镇圭包得好。后来顾青帮她扎起来时用的绳子还和阿奶的不一样,是红色的,季卿语便问:“怎么颜色不一样?” 顾青把她这三角粽放在显眼的位置:“你第一次包,煮的时候,得叫厨房多看着,别叫它露馅儿。” 季卿语自是不疑有他,包完这一个后,便没再包了,不给厨房添麻烦。 镇圭也想要个不一样的绳子,顾青也给他抽了根花绳,三两下捆好,扔进粽子堆,泯然粽子里。 二土急了,想和二娘的贴贴这也是他第一个粽子:“二土不需要厨娘姨姨额外照看吗?” 顾青想都没想:“不用,二土包得漂亮。” 还包着粽子呢,二土看着锅里,还想着别的,问二爹要端午糖吃。 季卿语好奇:“将军过节都会发糖吗?” 顾青看了她一眼,跟哄小孩一样哄她:“发。” 季卿语转了转眸:“将军从前在军营都是怎么过节的?” 顾青又包好一个:“从前在军营多打仗,日子都分不清,每日只能靠天亮、天黑算时日,那时候是不过节的,只是听人提起到年了,才知道是又过了一年。” 顾青看她听得这么认真,有些不自在,他不惯说吃苦的话给别人听:“后来有了镇圭之后,就知道要过节了。” 季卿语弯了弯眉,眼尾透出点点笑意。 顾青发现她爱笑了许多:“也不知他打哪知道的过节的消息,端午、七夕、中秋,连清明节都要问我要糖吃,反正到后来,一听他说要糖,就知道是过节了。” “将军这般好说话,不怕镇圭骗糖吃吗?反正将军不记日子。” 也就只有季卿语觉得顾青好说话。 镇圭原想说自己才不会骗人,但抬头一看,两个大人好像并不在乎他的意见,便气鼓鼓地不说话。 顾青顺着她意:“想吃就买,糖而已。” 因着还要买糖,顾青帮阿奶包到最后,就没包了,临出门时,他听阿奶说想吃豆腐花。 顾青原是给阿奶买了一碗,见季卿语不知道这东西,便递给她看。 季卿语确实不知道,也没吃过这种东西,黄橙橙的汁水里,碎着白色的豆腐,她闻了闻,是甜的。可不管味道如何,这东西看着好生奇怪,顾青给她了,她就端在手里,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顾青看她纠结的模样像是在做什么重大是决定,眉头都皱起来了,靠近一闻,又端开拿远,反复几次,顾青没见过她这种表情,觉得生动,多看了几眼:“好吃的,镇玉和闵川他们也喜欢,每年过年都要吃。” 过年才吃的…… 季卿语忍着纠结,只让顾青多买了一份。 只顾青没想到,就算季卿语说要买了,吃起来却还是跟猫儿似的,几次递到嘴边却要吃不吃,好容易下定决心了,就小小地抿一口,再一小口。 抿到豆腐沫时,会余出来些,沾在嘴角上,白色的豆腐沫沾在朱红的樱唇上,又被季卿语粉色的舌尖卷走。 看了几回,顾青的目光便暗了几分,想着如今还是光天化日在坊市上,转开目光,声音微沉:“你好好吃。” 季卿语坐在马车里,本是安静的吃着,听顾青说话,以为他是嫌自己吃得慢,小声同他说:“吃完就没了。 ” 方才还要吃不吃的模样,现下倒是稀罕上了:“吃完了再买。” 本是如常的话,可季卿语却说:“姑娘家不能贪嘴。” “谁说的?” 季卿语一愣,在这句话陷入回忆。可她真真切切去想,又好像并没有这样一个人,只她印象里又的的确确有人说过……记糊涂了吗? 或许可能是谁人一句无心的话,就让她这么记去了,也跟着这么做了……季卿语想到回门时,卿言说的她还没有长大,姐姐就学会了怎么讨大人欢心…… 季卿语垂下眸来,把豆腐花喝光,道:“……将军先前不是说我重了吗?” 顾青看她纠结的模样就知道她在想些别的,只没想到她会说这样的话,还要把这事赖给他,笑问:“怪我?” 季卿语点了头,凑过来,仰头看他,悄声问:“怪将军不行吗?” 第42章 一笔勾销 顾青盯着季卿语的眼睛, 不知道一个人是怎么可以既清冷又娇气的,让他看着别扭,可又有点想叫她把这句话再说一遍, 靠他更近点说…… 季卿语见他不说话:“?” 顾青脸色一黑:“行行行,都怪我,什么人啊, 还管姑娘家吃东西,手伸那么长。” 算是第二次听顾青自己骂自己,季卿语眼尾沾了点笑意,心想顾青这人确实好说话:“其实只是说说而已……” 顾青扫了她一眼,看起来面色不善, 其实心里只想咬她一口。 路上回去的时候, 刚好又瞧见豆腐花摊子,顾青摸了几个铜板出来,给人多买了两碗豆腐花回来。 这日, 季卿语在书房读书时,是边吃豆腐花边读的,这人虽喜欢读书,也喜欢读书人, 但读书时的模样却没想象中的那般敬重。寻常读书人读书,净手洁案、端衣正帽、沐浴焚香,样样不少,到季卿语这儿, 却多了点随意的意味,她把读书当作一种乐趣。 屋檐下的胖肚鱼缸里, 金色的太阳渐渐变得红润,本是悬之正中, 不知何时,已经跳到了鱼缸边,只能瞧见半个了,季卿语做完笔记,听到外头有脚步声,然后瞧见了菱角,她说:“夫人,粽子好了。” 季卿语看了一通,没瞧见自己的那个——顾青给她做的那个绑上了红绳,没理由找不到的。只她还没来得及问,顾青就来了:“找什么呢?” “我包的粽子。”季卿语忧心忡忡,“露馅儿了吗?” “漏了。” 季卿语将信将疑,心想二土做的都没漏,难得有些不自信起来:“……当真?” “当然是假。”顾青从身后拿了个这系着红绳的粽子出来,“没破,叫厨房给你盯着呢。” 季卿语松了一口气,催着顾青拆开来吃吃看,顾青虽然不大乐意,但还是给她拆了。 自己包的粽子自然要自己尝,只她吃了半口,软糯香甜盈口。 顾青看她比平时吃饭更有胃口,便问:“从前过端午都不吃粽子吗?” 今日看了两回,季卿语没见过世面的样子,顾青觉得稀奇,不过是寻常人家最常见的豆花和粽子,她却吃起来像花猫一样,一口接一口,看着胃口不错,可吃了许久,左右也不过是半个巴掌大的粽子。 说季卿语难养吧,虾不吃带线,鱼必有首尾,骨头汤得熬正正两个时辰,葱不吃,蒜不要,辣椒是吃点,但又只能吃一点点;共食不饱,毋抟饭、流歌、咤食,食不言……规矩和毛病一大堆,样样挑剔,好似很难满足,可就如顾青现在看到的那样,一份豆花便能叫她啧啧作叹,糯米馅儿的小粽子尝尝味道就能叫她餍足,明明是个高门出身的清冷小姐,却又像两片鱼干就可以拐回家的猫咪。 “会吃,每到端午,母亲便会统计各院需要的数量,吩咐厨房去做,不过那时候不怎么吃,或许是因为不是自己亲自动手的缘故,但跟将军听到说到年了便知道过年了一样,我看到粽子,才知是端午。” 一个是朝不保夕、夜以继日,记不清时间; 一个是平淡如常、索然无味,记不起时日。 季卿语又道:“不过从前在云阳,端午时候会吃艾糍,是一种用艾草做的糍粑,外祖说艾草有去毒气、避瘟疫的功效,吃到身体里,对身体好,像平安福一般……”季卿语难得有说得兴致勃勃的时候,一副顾青把豆花推荐给她,她也要把艾糍推荐给他的模样。 她说得认真,觉得艾糍稀罕,可艾糍在乡下最是常见,原因无他,艾草好养活,荒地、路河边、山坡,野外几乎随处可见,家贫,轻易吃不得荤腥,包粽子费糯米,倒是糍粑好做。 “将军可是有吃过?” “没吃过。”顾青说得认真,好似真不懂,“很好吃?” “好吃。”季卿语合掌道,“过些日我把法子告诉厨娘,让厨娘做出来,也让各院尝尝。” “行,等着吃了。” 两人正说着话呢,忽然见季卿语用手帕掩口,然后从口里拿出来什么东西,季卿语摸着形状,将东西擦干净才拿出来——是一枚铜钱。 这粽子是季卿语包的,里头有什么东西,她最是清楚,她不是镇圭,根本没想过往里头放铜钱,这是小孩子才喜欢的把戏,她猜道:“将军放的?” 顾青点头。 季卿语惊喜:“何时放的?” “绑绳子的时候。” “我怎么没看到。” “不知道才好。”顾青给她拆下一个粽子,“专程给你的,收着吧,是好福气。” 府里早上包了好些粽子,最后煮出来几大锅。 季卿语让各院都到厨房来领粽子吃。 菱书、菱角领着下人发粽子,只一列长长的队伍排到门口,每人领两个粽子和十文赏钱,算是过节的彩头,只排着排着,有个人上前,将食盒递到季卿语面前的桌案边,飞快接走了粽子,连赏钱都没要,只留了句谢谢,人就跑了。 季卿语一愣,抬头去看,竟是黎娥。 没瞧见她的正脸,只看到这姑娘一身粉色的抹胸碎花纹襦裙,藕色的绣花鞋,衣裳上的结带随着行动轻晃,如鬓边的红石榴珠花一样,调皮可爱。黎娥从前皮肤黑了些,如今养得白了许多,穿这些娇嫩颜色的衣裳,显得她性子活泼,天真烂漫。 这才是这个年纪小姑娘该有的模样。 等给下人派完粽子,季卿语才打开这食盒匣子,里头是两碟点心。 赵妈妈帮着打下手还没走,又见多识广,瞧了一眼就同季卿语道:“这是煎堆和打糕,宜州好多乡下过节都喜欢吃这个,奴婢老家也常做,只表小姐竟然会下厨?这倒是罕见。” “她从小就会下厨,舅娘偏疼儿子,黎娥又是姐姐,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帮着做家务,照顾弟弟了。”顾青看她今日兴致很高,难得有主动伸手要抱他的时候,“怎么了?” 季卿语面上尽是潮红,她就知道这人如何只可能做一回?晨起欠下的,到了夜里,那是一次一回都得握着她的腰讨要,也似乎是尝着了后头的滋味,压着人还想来,可季卿语不准,埋在人颈边不让,这人早上说了很多浑话,只是想起来都让人觉得脏……季卿语声音不稳:“她先前好像不大喜欢我。” 她但凡主动一点,顾青都舍不得强迫她,对着人捏红的手腕子搓了搓,像是在对它们道歉,却不想却搓越红:“你怎晓得她不喜欢你?” “感觉。一个人喜不喜欢你,是感觉得到的,比如今日,她对我说谢谢,还送我煎堆。” 还当真是好哄,一碟子点心就开心成这样,外头都传千金难买美人笑,其实一点小恩小惠就能收买。 顾青看她心情好,忽然说:“那亲一下。” 季卿语一愣,瞧了瞧他,偏开头:“……不要。” “为什么?” “……不想,不喜欢。” 顾青凑近她,也凑进她:“我没吃酒。” “……嗯,知、知道。” 顾青的目光暗了几分:“真不让?” 季卿语已经有些迷糊了,却也听出顾青有些不高兴,哑着声音哄人:“……可以换别的。” “换什么?” 季卿语整个人小小一只,被顾青欺负得双腿发颤,她颤着手,捧住顾青的脸,说是不给亲,却亲了亲顾青的嘴角,靠近嘴唇的位置一点点,她手指按着顾青的嘴角:“换成这样可以吗?” 压着季卿语后腰的手忽然重了几分,推着她往前进,低低的闷哼响在耳边,隔了许久,攥住了季卿语往下摸的手,沿着她方才亲过的位置,在她脸上往下亲去,许久才哑着声音说:“……可以。” 这一日夜半了,顾青才抱着人去洗。 季卿语已经睡着了,顾青原想着不给人穿衣服的,但忽然听到什么,又给人穿上了,掖好被子,曲指在那都是吻痕的脖颈上刮了刮,确定人睡着后,才出去,把门带上。 连廊里,夜色都已经静下来了,鸟雀飞过树梢的听得见。 “出来吧。” 一个黑影从檐外飞下来,他说:“顾大人,好久不见。” 顾府藏在阴影处的暗卫现了身,见顾青抬了手,才退回去。 “不久前才见过,大人不必客套,有话直说。” 应着话声,来人掀了兜帽,露出一张熟悉的脸,如果季卿语在,定然能认出来,这便是前几日到顾家宣旨的那位钦差大人。 “顾大人向来聪明,那在下便直言了。”那人低声道,“皇上想让您,帮忙寻一幅画。” 顾青抬起眼:“你们天子剑何时这般无用了?” 那人听到这句话也不恼:“天子剑乃皇上亲卫,贴身保护皇上才是要则,宜州远在千里,天子剑也有为难的时候。” 就如这人话里说的那般,天子剑的职责便是贴身保护皇上,几乎寸步不离,而这些人武功高强,大多是大内层层选拔出来的高手。 能让他们这样的人离开皇上身边,甚至不远千里到宜州来,想来所求这画,不寻常。 “大人不必紧张,不过是一副仕女图而已。” 顾青站在光线里,这人站在阴暗中,两人隔着一条线,相互打量也相互试探。 那人笑了一声,随风散在夜里:“圣上说了,只要大人帮办成此事,回京之日指日可待,大人从前对圣上说过的话,也可一笔勾销。” 夜色很长,也很短,稍纵即逝,夜来香的馥郁如蜻蜓划过水面般,散去无痕。 翌日起来,顾青便听说,孝康太后被软禁慈宁宫中。 第43章 雨前惊雷 此消息一出, 朝野震动。 元德帝尚未登基前,魏家便是煊赫一方的世家大族,当年太子失踪, 皇后娘娘病逝,五皇子背后若非有魏家支持,不可能从众多皇子中脱颖而出, 更不可能顺利登基。 南梁世家林立,以魏家为首的世家派系,和以宰辅王相为首的文人一派,分庭抗礼,直到元德帝登基, 魏家开始在南梁一家独大, 如今正是如火如荼的时候。孝康太后被软禁的消息一出,犹如一记惊雷,乍响在雨季到来之前, 像是序章,又像预告…… 顾青听说这个消息时,刚好站在廊下,开始下雨了, 南方漫长的雨季要来了。 坊市上行人匆匆,尽是趁着端午佳兴出行游玩的人,只他们兴致勃勃地来,却没想到骤雨倏然, 只能快快跑起来,免得被大雨沾湿。步履匆匆, 水洼被人们踩溅起一簇一簇的水花,宫里的消息也如这水花一般, 一点一滴地从京城传到宜州。 听宫里管事的太监说,因为太后被囚遽然,大少大臣上疏去见,雪花般的奏折已经把御案给淹了,可皇上翻都不翻,直接把他们全扫到了地上—— 魏国公是一行人中最着急求见皇上的那位,他步履匆匆,官袍在快步下翻飞出花来,听宫女说,因为太着急,上玉阶时还险些被绊倒,只脾气甚大的国公爷难得没生气,心里密密麻麻皆是思绪——因着窦和墓案,魏家最近谨小慎微,根本不敢有触怒龙颜之举,分明前些日皇上已有消怒迹象,这一记软禁,当真打得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连绥王都亲自到御书房去劝了,没想到这位自幼最疼他的皇叔,也被皇上赶了回来,甚至有传闻,绥王殿下还被皇上刺了一剑,可元德帝却连御医都不让传…… 消息虚虚实实,雨季已经过半,也不知究竟过了多少时日,又是经手了几回的消息,官署里,季云安断断续续听了不少,担忧是没有的,甚至可以说心念大动—— 连这般显赫的魏家也有始料未及、失去帝心的时候,不由得让人们感叹圣心难测,可季云安却觉得时来运转!常言道:“乐极生悲,否极泰来”,他搁置在通判之位九载,苦心赈济却徒遭贬责,已算否极,所谓物极必反,否极便是泰来之兆。 季云安在小窗之前踱步,忽然想到那日醉饮,覃晟同他说过的话:“岳父缺的不是人和,而是时运。” 季云安轻轻念着:“……池上居,居池上,可知事在人为耳,天半云标自有渊①。” 这场大雨一连下到了黄梅时节的尾月。 这几日,顾青都在文平县,恩水乡西岸的堤坝已经重新修,可今年的雨尤其大,顾青不大放心,想着左右也无事,便去看看。 水利司派下的监察使、总管,还有巡检刚好也在,顾青顶着雨过去,这日雨大,江边雾气蒙蒙的,连路都看不大清,走近了瞧,才发现这三个人眉头紧锁。 “三位大人为何事发愁?” 三人看着他,面面相觑,直到镇玉介绍了顾青的身份,那三人才松了一口气,可开口的第一句话,便叫顾青皱了眉:“不成啊,将军,这堤坝不成啊。” “不知大人是何意?” 水利监察使一手抚着堤坝墙,抹了把脸上的雨:“根据恩水乡的地势和水量,该用石条和石板燕尾榫紧扣的石制堤坝,可将军仔细来看,这里头哪是石头?分明是麦草!” 顾青神色凛然,看了镇玉一眼。 镇玉立刻上前查看,可查看了好几处,确实如水利监察使说的那般,这些大石里头确实夹的尽是麦草! 先前恩水乡这堤坝毁得倏然,堤坝的口子是断断续续补上的,顾青心疑会不会是补修时间紧急,材料不够,才出此应急之策,可他把当时负责修建堤坝的人找来问话后,才发现这堤坝真就是用的石板夹草设计! 堤坝之处,水流本就湍急,一般人不会轻易来看,更别提文平县那个尸位素餐的阮知县了,只怕这堤坝在修建之时,便已是偷工减料! 顾青想起当年负责堤坝修建的人,便是曹嶙,回到文平后,又派人把曹嶙提来问话。 也没想到顾青会这般快再次提审自己,刚一见面,曹嶙便表示了感谢:“多谢顾将军的看顾之恩,才让我……没那么快,死在牢里。” 顾青将马鞭扔在桌上,看了他一眼,这人在狱里待了两个月,蓬头垢面,倒是那一双眼睛,比从前亮了不少,想来过得还是滋润了。 顾青坐下来,语气闲散,像是聊天:“盗墓之事没讲清,哪能让你这么快就死了。” 曹嶙露出意外的神色,甚至微微笑了起来:“我以为我讲得很清楚了,怎么,难道将军真就一点不信鬼神之说?”他说着,想到什么,“将军征战沙场,手底下死过的人不计其数,哪像我这般没出息,只杀过一人,便午夜梦回数十载……兴许,将军真的不信鬼神。” “信与不信又有什么关系?”顾青不想听他这些废话,也知这人不敢讲出什么东西,他今日也不是为了调查他从窦和墓里挖出了什么东西,索性单刀直入,“恩水乡的堤坝是你负责督造的,如今这堤坝里夹着麦草,你怎么解释?” 曹嶙挑眉,目光四处一转,这才发现今日这牢房里,人少得可怜,就连平时站岗的人也换了一张新面孔,他目光向远处望去,便见那守着牢门的狱卒不再是假把式的站姿,而是笔挺坚毅,一看便是军营里训练有素的将士:“……将军对我,还真是上心。” 顾青翘起长腿:“……两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 曹嶙呵呵笑了两声:“当初季家老爷把季二小姐许配给您的事闹得沸沸扬扬,满城的文人才子都嫌弃顾将军是个目不识丁的草包,可没想到,将军竟还读得懂诗……” 顾青的眼睛眯了起来:“我读不懂。” “……” “但我有个很会读诗的媳妇。” 曹嶙无语凝噎。 顾青是那日晚上在书房门前等季卿语时问的。 顾青平时不读什么书,更不会特意记什么诗句,连续两次提起这句诗,便叫季卿语起了疑。顾青便同季卿语说是在审问曹嶙时,曹嶙念的—— 这人敢提醒他牢房里有专程盯着他的眼线,那便不会吟什么废话诗句,只顾青没什么学问,读来读去,只知道是在说两只鸟。 季卿语同他细细解释:“这诗讲的是春日将来的喜悦,冬日积雪将融,船只恢复交通……” 听完,顾青其实将懂未懂,因为他不熟识诗里的典故,所以只挑自己听得懂的话,这诗里,几个时间节点几乎与文平县堤坝决堤一事相契——恩水乡的堤坝决堤,便是因为上游的积雪消融。 所以今日在文平看到堤坝里掺着麦草时,顾青才会想起曹嶙。 “将军想说什么?”曹嶙冷笑起来,“将军不会是想污蔑我,贪了河堤款,用了麦草来修堤坝吧?河道监工这般多人,我若敢这么做,将军会一点风声都查不到吗?而且就我一个杀一人都吓得不敢睡觉的人,哪里敢做出这样的事?要是那河坝毁了,淹了百姓,淹了田,那是数千条人命,每个人托梦一句,我三年都不用睡觉了,我可担不起这罪过。” 顾青看着他,半晌站起身来,走时马鞭似是不经意,轻轻碰了下他的肩:“我看你在牢里过得挺好的,索性往后一辈子就在牢里赎罪吧。” 脚步声渐远,曹嶙坐在椅子上,手带枷锁,直到顾青走远,才被人带回牢房。 当真是干脆,问完话就走,曹嶙靠在墙上,待着无聊,坐牢甚是无趣,被提审只能算是解闷。 这一日到傍晚,才有人来,曹嶙睁开一只眼睛—— 今日倒是有好酒好菜。 曹嶙闻着那肉香,便知今日不是馊菜馊饭,只他坐在那草甸上,看着那色香味俱全的饭,本是不想吃的,可忽然又想起顾青同他说的在牢里待一辈子。 有命待,无命待,都算待吗? 曹嶙拖着笨重的锁链,行动不便,宽松的裤腿里还绑着膑刑刀,这是顾青第一次审问他之后,魏家的人给他上的刑具,他表现不错,魏家暂时放他一条生路,许他不必死那么快,但曹嶙也知道,这是一种警告。 秋后问斩要等太久,魏家不想他太好过,毕竟夜长梦多。 曹嶙坐下来,端着碗靠在墙上,大抵是许多日没吃到这么香的饭了,胃口不错。 只他还没吃到一半,碗便被人一脚踢开了! 瓷碗砸在墙上,“砰”的一声碎响,花白饱满的米饭和红褐色肥瘦相间的红烧肉散落一地,曹嶙手上吃痛,还没看清来人,脸就被人踩在了地上! 曹嶙轻嘶了声,却觉得幸好牢房里还有草垫着,这样脸被踩在地上时,不至于发冷。 “今日,顾青都问你什么了?”那人压低声音,透出一股狠绝。 “……没问什么,不过是问恩水乡的堤坝里面为何会夹着麦草。” 这话一说,那人踩着他脸的脚力气更大了,曹嶙感觉自己的睫毛蹭到了地上:“你怎么说的?” “我说他是土老帽,堤坝就该这么设计,况且河道监工这么多人,总不可能我一人中饱私囊。” 那人没松劲儿,又逼问:“他当真没起疑?” 曹嶙呵笑道:“没起疑便不会来问我,可若是有证据,便也不会来问我。” 那人在他这番话里思忖起来,半晌才把脚从他面上移开,可这还没完,像是觉得他不记教训一样,又在他腿绑着膑刑刀的地方踢了两脚,那地方被剜过一块肉,根本没好,这一脚直接把曹嶙的眼睛踢红了,吃痛的同时,曹嶙眼底闪过一丝阴狠。 可来人却像是半点不知他的苦痛一样,把脚放在地上摩擦,蹭掉被米饭沾到的鞋面,走之前留了句狠话:“想活命,就管好你这张嘴。” 曹嶙吃了一嘴草屑和鞋灰,听到人走之后,才“呸”了几口,爬着坐起来,继续靠在墙上,仰头缓着劲儿,他嘶了半天,忽然开口:“你家将军就叫你这么盯着我的?” 音落,闵川从阴影里走出来,抱着手:“……将军说让你长点教训。” 曹嶙后知后觉,顾青在报当初他夫人惊马的仇,阴狠的脸上换成了嫌弃,对闵川道:“还我一碗饭。” 第44章 笔墨丹青 依曹嶙意思, 这事是魏家手笔—— 魏家贪了百万两河堤款,用麦草来建堤坝,视人命如草芥, 已是丧心病狂之举,此外,曹嶙又暗示他, 纵使河道监工不止他一人,这事依旧天衣无缝,他是想说魏家根系庞大,根深蒂固,动摇不得也轻易查不得…… 顾青忽然想起前段时日, 京城来旨, 降罪宜州州府,说百姓私挖堤坝,偷偷引水灌溉, 导致河坝决堤,要治他们监察不周,如今一想,只怕是魏家安排用来遮掩的幌子! 河堤款…… 只是为了贪钱吗? 顾青细细想着曹嶙的话——这人一个没下过田的白面秀才, 看他逼迫百姓至烧粮食的地步,便知道他根本不知百姓疾苦,可又为何会在提到洪水淹没村庄要人命时,还能想到大雨把田淹了……顾青觉得不大对劲。 季卿语撑着伞过来时, 刚好瞧见顾青站在廊庑下出神,看起来似才从外头回来, 衣衫上还沾着雨珠。 许是听到雨声中的不寻常,顾青回了神, 瞧见她站在雨幕里,斜雨勾缠人的裙角,绣花鞋面一点,沾了水,颜色微深,这便是脏了,顾青拧眉:“别淋雨。” 季卿语收起油纸伞,将它轻倚廊柱上,又把帕子递给顾青:“将军在想什么?” 顾青却没擦自己,而是用它轻拍走了季卿语身上的雨露,拍完又拿来擦了手:“今日提审曹嶙,他同我说起堤坝决堤一事,有意无意提到良田被淹一事,我私以为不对劲。” 季卿语明白他意:“两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这诗除了讲春日将来,冬雪消融,却还有近景与远景的不同,黄鹂树上鸣乃近景,白鹭飞云天为远景。”季卿语抿唇,思忖着,“若以画面构图论之,黄鹂近而大,白鹭远而小,又小又远,稍不注意,便可能会被忽略,因此黄鹂便有了夺目、遮掩之意……不知为何,妾身一直有所感念,曹参军提起这诗,另有所指,后头一句‘上青天’发人深省,为官者,最重‘平步青云’四字。” 顾青似懂未懂:“你的意思是,这两只喳喳叫的鸟其实是在给后头的白鹭打掩护,目的是为了让后头的白鹭能平步青云……”他的眸光微暗,“曹嶙被抓,明摆着就是给魏家顶罪,如若不是这人确实死了个弟弟,还胆大包天地把弟弟放进窦和墓里,那么现在很可能还在被严刑逼供盗墓的缘由,但也是因为有这层借口在,这事不了了之,曹嶙可算魏知府的替罪羊……而另一只黄鹂,便要看这魏硕,在替谁卖命了。” 但不论魏硕在替谁卖命,都只有可能是魏家的人,他一个人贪这百万两银子,他想做什么? 季卿语不置可否,在这方面她还是比较严谨的,不敢说确凿的话,怕引顾青走偏了路:“读诗看的是意境,用诗则看的是语境,同一句诗,人人读而不同。” 顾青想起来这人当初叫他读诗时,一脸失望:“……这便是你说的读诗?” 季卿语点头,又道:“将军担心堤坝之事,决堤后,大水漫灌,除了性命遭殃,最要紧的便是当时春播刚过,大水漫灌误了时日,那百姓今年的收成和赋税都成问题,若非将军和父亲及时赈灾,带着百姓及时播种,后果不堪设想。” 顾青皱眉,突然道:“良田被淹,百姓一时种不了地,只能把田卖出去。” 季卿语恍然:“百姓为了生计,只能卖田,而且是贱卖,那便是便宜了那些地主豪绅……只怕收敛田垄还不是最终目的,‘门泊东吴万里船’,船不仅能打仗,还能运货,说起运货,那便是行商,将军不妨查查这些年决堤之后,各地有没有地主大肆收购田地的迹象,又看看这些田地现在都在种什么!” 季卿语熟读史书,曾经也读过这样的事——世家大族中有人为敛财,私炸堤坝,继而能够顺理成章的大肆收购田地,百姓成为佃户,专为他们种丝绸。能办出这样事情的人非富即贵,季卿语觉得不妙,轻扯着顾青的衣角:“将军可是要打算一查到底?” 顾青不知她为何问起这个:“自然是要查的。” “可魏家势大,将军这般查下去,就不怕引火烧身……” 顾青看着雨,淅淅沥沥从屋檐流下,在鹅卵石的小路上,聚成水洼,雨水落下时又有水花四溅的滴滴答答,他很干脆,又很直接:“那又如何?” 季卿语张了张口,却忽然不知该说什么。 “你说的这个,我没想过,所以你忽然问起来,我也不知该如何回答你。”顾青把季卿语给他的手帕叠好,自己收起来,放在离心口很近的位置,忽然很认真地对她说,“不过你放心,我会护好你和阿奶的。” 季卿语侧了侧头,忽然觉得顾青身上有文人气质——他是粗糙的性子,也是粗糙的长相,长得硬朗,根本不适合穿宽袍大袖,可他又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径直,有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高风亮节……与此同时,他又不那么像文人,他不似文人那般心思婉转,不非黑即白、言语犀利,不通人情世故。她想不明白,最后得出了一个不怎么契合的结论,顾青的锐气里带着一丝世故圆滑,又刚好是这一丝世故圆滑,叫人安心。 顾青见她望着自己出神,有些不自在:“看什么?” 季卿语在这句话里,眸光一定,转了半圈,落到伞上:“看伞呢。” 撒谎。 这几日都在下雨,正是需要用伞的时候,也是这时,季卿语才发现厢房的角落里,不知何时多了个长木匣子,里头正好还放着一把伞。 打眼一看,便叫她觉得眼熟,拿出来一瞧,才确定就是先前在严明寺借给顾青的那把——伞上的泥渍已经被擦干净了,伞面像是新买回来的一样,甚至原本淋过雨淡掉的兰花纹也被重新描了一遍。像油纸伞这般东西,若不精心养护,根本用不了太长,季卿语的手轻抚面上,便知伞的主人有多爱护它。 “将军是何时拿回来的?” “答应你便拿回来了,不是在意得紧?” 那便是骑马那日,只那日她去看顾青打马球时,天色都还算早,这人惯喜欢赖床,整日早起都压着她不让走,也不知那日是起了个多大的早。 季卿语很喜欢,又问:“伞上面的花,是将军重新描的吗?” “我看它有些脏,索性重新描了。”顾青还记得季卿语说他害她积不了德的模样,明明说得不在意,可眼睛里透着的尽是委屈,像是他把她里里外外欺负了一般,也不知不过一把伞而已,怎就这般在意。可这人就是怪上他了,他还能如何?谁让他不懂这些,自己欺负的只能自己哄。 季卿语看着伞,忽然想到什么:“我在阿奶用膳的碗变小了,阿奶那的碗是一套牡丹纹的,根本没有小碗的尺寸,上头的花纹,不会也是将军画的吧……” 顾青烦了她的心细,含含糊糊:“算是吧,随便描的。” “将军竟会画画?”季卿语早该想到的,顾青那手字便是照猫画虎学来的,这样的本事,若是画画,指定不差。 “不算会。”顾青说完,看季卿语一脸期待,又补了句,“就从前给通缉犯画过画像。” 季卿语不管,对顾青身上有点她也擅长的东西,很感兴趣,请顾青移步书房。 “想看什么?”顾青自己研磨。 季卿语四处看了眼,指着书房中央那副水墨山水,她是写意派:“那种可以吗?” 顾青看了几眼,然后认真对她说:“不行。” 季卿语眨了眨眼睛:“……那将军会什么?” 顾青没说话,在她的书案上看了一圈,季卿语的书案向来收拾得整齐,跟她这个人一般,他拿着笔,三两下描出桌上瓷瓶里的那枝青梅。 停笔后,叫季卿语来看:“大概能画到这样。” 季卿语微微向前倾身,这是一个对事物感兴趣的姿势——目之所及,顾青用笔寥寥,却三两笔将青梅的枝干、形状勾勒清晰,精致细腻,神态俱全,光是看着,便能想象出这只青梅挂在树梢时,是个什么光景。 顾青本是要搁笔了,余光侧眸里见季卿语专心致志地捧画在看,朱唇玉面、明眸善睐,他又重新把笔拿起来,道:“坐那。” 季卿语稍稍愣了下,转头看他,隔了会儿才反应过来:“……将军是要画我?” 顾青不置可否,只说:“试试。” 风朗清清,雨不知是何时停的,新雨过后泥土翻新的气味叫人心旷神怡,层云散开,阳光透过云雾,洒向大地,将每一缕青草和每一片叶子照得清亮,晶莹的露珠透出柔和的光,不多时,落霞与孤鹜齐飞,满天的浓墨重彩里,簇拥着一道彩虹挂在云白上。 季卿语抚着团扇,静坐圈椅,她今日穿了一身藕粉色芙蓉花绫裙衫,堕马髻边簪着一支紫藤萝珠花,她本就是清泠的模样,娴静坐着,便自有安然恬淡气场,眸光一瞥里,除了清风入心,还有惊鸿入目,眉似青黛,唇若朱砂,纤腰不赢一握,身形韵致丰盈。 顾青站在她对面,这人没什么表情时,光看面相便是凶的,可就是这样一个凶巴巴的人,这会儿却大手捏着一支羊毫毛笔,点点落纸,没画一会儿,就要抬头打量她一番,季卿语被他看了几次,觉得有些奇妙,不曾想过有一日,竟会让顾青来画她,想到这,季卿语忍不住露了点笑,却惹得顾青皱眉。 “怎么?” 顾青一脸不高兴:“你别笑,你每动一下,都是不一样的好看。” “……”季卿语觉得自己败给了他不知所云的情话。 日头渐渐落,似是快到要用晚膳的时间了,外头有轻快的脚步声传来。 季卿语不好动,但这人还没到便自报家门:“二爹,二娘,该用膳了。” 是镇圭。 只他嚷完,见书房里无人应他,两个大人各忙各的,镇圭觉得好奇,先是绕着二娘转了一圈,以为她在玩游戏,又跑过去靠近二爹,这才发现是在画画,镇圭当即举手说:“二爹,二土也想要一个!” 顾青单手搓了搓他的肚子:“别吵,快画完了。” 二土便在旁边安静看着,看顾青快画完了,才惊叹:“二爹画的二娘真好看。” 季卿语不动,瞧了顾青一眼,用眼神问他,是不是可以了。 顾青冲她微微仰了下巴。 镇圭催得急,完全忘了吃饭的事,顾青只得先叫人端了晚膳过来。 季卿语便站在书案边看画。 顾青把晚膳安排了,又把二土摆弄好,一回头,见季卿语还在看,随口问:“这么喜欢?” “……挺喜欢的。” 顾青没想到她这么直白,低低“嗯”了声,嘴上赶着人:“站一边看,挡光了,二土要变黑土。” “二土不想做黑土!” 季卿语笑着走到一边,就听顾青头也不抬地说:“下次再给你画。” 第45章 草际鸣蛩 一连下了几日的雨, 今日才终于放晴。 顾青依着季卿语给了建议,派人到各地调查是否有因河坝决堤而不得不贱卖田地的农户。这不查不知道,一查不得了, 宜州府下辖十六个县,有七个县都遇到过河坝决堤,大把农户为了生计, 不得不把土地卖给地主。 这并不是一个好征兆,地主手里的地越多,农户的收入便会越低,以此造成的赋税减少,势必会影响国库开支。顾青想着, 眉头便皱了起来, 幸是这几年没什么战事,国家安定,只若是遇上灾年或是战乱, 百姓变成流民,那才是真正的生灵涂炭。 而自古以来,百姓吃饭的问题不解决,就会匪祸肆起, 长期下去,会不会有农民造反,更是不好说…… 顾青派去调查河坝的人回来报,宜州府内的河堤, 大多都是如文平县一般修建的,在河坝中间夹着麦草, 这看起来虽然也算是修建堤坝了,但若是遇到大的汛期, 或是暴雨,决堤只是迟早的事。 想到这层,顾青只觉得头皮发麻,仿佛整个宜州府在家门口养了一头会吃人的巨兽,分明是关在铁笼里,锁却没栓,只等着这巨兽何时心情不好,破开牢笼,出来吃人—— 顾青站在高地上,看下头的河堤,这才明白,河堤款根本不是他们的目的,不然这些堤坝该尽是麦草和泥,可也是这番掩耳盗铃之举说明,百万两的赈灾款对他们来说不过九牛一毛,能吞自然是好,但一本万利,一眼万年才是他们的野心。 不愧魏家手笔——一面仗着位高权重,不择手段,一方面又行事低调,百般筹谋,真真是老奸巨猾。 春日汛期已过,夏日雨季才来,顾青瞧着这汹涌澎湃的黄河水,神色凝重,转头吩咐镇玉,先查这些农户到底把田地都卖给谁了。 只顾青话音刚落,后头闵川着急火燎地跑上来,惊慌失措地说:“将军,又决堤了!” 季云安听到这个消息时,直接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眼底尽是兴奋:“果然天助我也!” 当初覃晟同他说他差的是时运,他不信,后来孝康太后被囚,他将信将疑,如今他觉得自己的时运终于来了。 如今宜州府下辖的三个乡县都出现了河坝决堤一事,因着上次皇上降罪之事,听说了这个消息的官员各个面如土色,都心急火燎地往地方赶,这之中,唯有覃晟逆着人潮而行,快马赶到季府,一看到季云安便道:“岳父真真是鸿运照顶!” 季云安亦快声道:“宜州府的堤坝接连决堤,这决计不是几个平头百姓偷堤酿成的,去年黄河水坝修缮,主持的便是魏家……”季云安想明白了其中关节,恨魏家恨得牙痒痒的,他分明是做了天大的功绩,何该被牵连降罪? “太后娘娘刚刚被囚慈宁宫,正是魏家人心惶惶之时,岳父若是此时以通判之责上奏朝廷,弹劾魏家,刚好能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覃晟说这话时,眼里闪着兴奋的光。 季云安被他这句话说得心口砰砰地跳,像是快要从心口跳出来一般,可他抬手,说了声:“且慢,此事急不得……” 覃晟不懂,却皱了眉。 季云安强压着砰砰直跳的心口:“太后刚刚被软禁,以王首辅为首一党得了时机,此番定是要细数魏家十年过错,一一呈报皇上,我们若是这时上奏,折子被淹没不必说,怕是还有落井下石之嫌,更甚者还会被以王氏一党之名冠之……” 季家诗礼百年,一直独善其身,是南梁中立之派,从不结朋党,这是季家的清贵。 “那岳父之意……” 季云安踱着步子,透着他的心乱:“咱们不能急,也不能不报……” 覃晟全然不知季云安在想什么,他这个岳父对魏硕抢了他知府之位的事耿耿于怀,一直想要报复,如今正是好时机,为何却犹豫?当真是优柔寡断之辈! 季云安凝着窗边的玉兰花,忽然几步走到书房外,吩咐容叔准备行李。 覃晟凝眉问道:“岳父要去赈灾?” 季云安边想边道:“先前我给绥王殿下献诗,已是得了王爷青眼,又听京城风声,绥王殿下在御书房受了皇上一剑,正是与皇上不和之时,如今我若是把魏家在河坝上动手脚之事献给绥王,定能帮绥王与圣上重归于好……” 此举,一是帮绥王,全了两人的情分——都说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季云安在这时帮绥王一把,给绥王献策,那情分岂是献诗两首比得过的?而且若以绥王之手呈报,如何都比他这个地方通判来得有力,如今尚且不知皇上对魏家的态度,仅仅只看太后的处境就贸然对魏家出手,是莽夫所谓,交由绥王更加妥当…… 季云安越想越对,强按下自己的心跳,告诫自己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急,此举若是能成,他便在南梁有了靠山,不说魏家命数如何,宜州知府的位置已是收入囊中! 季云安拿定了主意,带着粮草和棉被往地方乡县去。 他先前在文平积攒了经验,如今再去,虽比其他官员要晚,但准备充足,又有民声载道,自是风光无限。 季云安在地方干得起劲,可某一日,他用马车送村民回家时,日风吹起车帘,让他看到长街上,一个身穿白衣的女子,这人身段玲珑纤细,脚步轻盈,有步步莲花之姿,幂离下漏出的额头和眼睛明丽可人,穿行在难民之中,仿若降落尘世的一朵圣洁青莲,她步履匆匆,替百姓问诊把脉,不时直起腰,用手背抚掉额角的香汗。 季云安眯起眼睛,盯着这人看,如何看如何像季卿语—— 确实是季卿语。 只她决定去的时候,连顾青都不知道。 当时顾青正忙着把被洪水冲倒、拦了路的大树扛走,那树百斤重,他抬起来时一声不吭的,惊得镇玉和闵川连忙上手,只这时便听到人说:“顾夫人来了。” 顾青把那树扛到一边,听到这话,就想把这人的头给拧掉,上回也是这人乱传季卿语来了,如今也是他,他恶声叫这人:“闲得慌干活去。” 面上是不信的,但步子却往外走,他心说就是去看看粮草到了没,没想到还真在马车边看到了个清丽的身影—— 顾青几个快步上前,想把这人提起来,可手却脏得紧,最后压着声音准备骂她。 谁知道他还没开口,季卿语看到他来,忽然笑了一下,叫他:“将军。” 顾青哑了声,最后只能黑着脸问:“谁让你来的?” 季卿语不答反说:“二土都来了。” 二土那是自己偷爬上马车,跟来的。 顾青发现后,气得把人抽了一顿,至今军营里的将士还记得镇圭那余音绕梁的哭声。 不过二土也没捣乱,安置难民的寺庙里不少稚童,都让二土管得服服帖帖的,每人一口一个小队长地叫着,不哭不闹,二土连药都盯着他们喝,还把自己从端午攒下来的饴糖分给他们。 旁边忙活的将士看到个顶漂亮的夫人,本是心念一动,可看到顾青黑着脸,那神色同那日冲镇圭时一模一样,像是要吃人,不由得在心里换上同情——这人不是对着季卿语,那就是真罗刹,哪个要是敢偷懒,那决计是军法伺候。 一时间,旁边来来往往的人都在心里嘀咕,不知道这么铁面无私的顾将军对着这么标致的人儿,能不能下得去手…… 季卿语看顾青是真生气了,往前凑近了一步,小声同他解释:“崔家医馆的崔姑娘不在,只能我来了。” 这回季卿语还是给崔家医馆去信了,只是不巧,这回崔灿不在,并给她回信说,知她也会医术,何不自己去? 季卿语叫这句反问问得怔然,心念一动,想到先前已经把会医术的事情告诉顾青了,这人还送了她医书,既然如此,她如何又能不来。 顾青看着这小人儿刚到他胸口的个子,当真是小小一只,低声同他说话时,轻声细语,像在撒娇一样,顾青给她两句话说得没了脾气,按了按眉心:“整个宜州城是没有大夫了吗?” “有的。” 这人如今胆子见长,惯会惹他生气。 “只请大夫是要花钱的。”季卿语煞有介事道,“家里没钱了。” 顾青一噎:“那是不是还得夸你勤俭持家?”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季卿语把他先前同她说过的话还给他。 顾青败给她了。 顾青蹲在地上,就这旁边河水把手洗干净,然后带着季卿语去安置。 季卿语没来时,顾青都是跟村民挤在破棚里,如今季卿语来,他只得到村长家管人借了一间屋子,顾青觉得已经算干净了,但想着是给季卿语住,又觉得勉强。 他原想按这人的头安慰,但被季卿语躲了一下。 顾青:“……” 季卿语:“……” “做什么?都来这了,还嫌脏。” 季卿语不置可否。 顾青叹了一声,没再动手:“只能住这了。” 季卿语知道来这就是来吃苦的,没挑剔:“知道,将军快去忙吧,我自己可以。” 顾青撑着门口,伸出半个身子探出去,把镇玉叫来,让他跟着季卿语。 “你去哪,就叫镇玉跟着,他识字,就是负责后勤的,你让他领着你到庙里去,我叫那些来看病的到那处寻你,省得他们到处找你找不到。” 镇玉在门口听着,心里嘀咕,方才明明说的是担心夫人到处乱跑,找不着。 季卿语对他言听计从,下午就让镇玉领着她到庙里去,只她没想到,顾青也在。 她虽然带着幂离,但身段和气质是遮不住的,以至于来的时候,便有不少男子盯着她看,有胆子大的,甚至想上前同季卿语攀扯,可刚凑近,就被这可人儿后头的男子盯上了—— 这人分明没什么表情,可只要你一靠近季卿语五步之内,他就盯上你了,黑漆漆的眸子盯着人心里发怵,叫人不寒而栗,后来渐渐的,村民都知道这位是顾将军的夫人,便没人敢造次,各个都尊着、敬着,老老实实来看病。 季卿语脚不沾地地忙了几日,她平日在府里,路都走不了几步,如今更是累得腰酸背痛,顾青也很忙,一边盯着她,一边还要去帮百姓盖房子、种田,以至于经常夜色深深,季卿语都没等到他回来。 这一日,直到外头蛙鸣声深了,安静的小院才传来脚步声。 顾青一身脏兮兮地回来,见季卿语还支着脑袋坐在案边,伸手摸了一下她的脸,这人醒着时不给碰:“怎么不睡?” 季卿语倏然醒过来,胸口起伏着,显得曲线更加的玲珑有致,在深夜里不动声色地勾人,她说:“外头人来人往的,不敢睡。” 顾青看她这两日都瘦了,这人安逸惯了,经不起折腾,有时候顾青会想,自己为何会喜欢这种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姑娘,如今算是明白了,大抵是喜欢她身上这种安逸。仿佛一看到她,外头那些乱七八糟的事都可以慢下来,等一等。 “等我。” 季卿语便帮他收拾衣裳,站在外头等他,原本等得都快睡着了,忽然想起什么——这里不比家里,想洗澡,还得额外烧水,得等好久,顾青这么进去洗了,要么洗的冷水,要么洗的她的洗澡水。 她站直了,等顾青出来:“将军用的什么水?” 顾青挑眉:“还能什么水?” 季卿语双颊微热,不知道怎么说:“……脏的呀。” “什么都嫌脏。”顾青把人抱起来,“还嫌什么?” 季卿语感觉到有什么东西顶着她,抱着顾青的手就紧了,埋在他脖颈边:“……将军忙自己的事,不用盯着我。” 顾青不置可否,方才进来看到她第一眼就硬了,只这回用手捏她的后颈,微微用了力,抱着人去榻上,压着她到处乱蹭。 季卿语被他蹭得浑身都热了,这人却没再下一步,顾青在她耳边喘气:“蹭蹭就行,不做,没水洗……” 季卿语热着脸,由着他蹭,自己也被蹭得气喘吁吁,到最后也不知是何时睡着的,只知道临睡前,到处都湿哒哒的。 翌日醒来时,顾青已经不在了,季卿语收拾好,连忙赶到庙里去。 只这一日是没见到顾青了,季卿语忙到黄昏,才勉强有休息的机会,擦着汗去后厨用膳,只刚从墙角拐过去时,远远瞧见顾青蹲在台阶下,同镇圭讲话。 镇圭身上脏兮兮的,两个人都好不到哪去。 “哭什么?”顾青冷着一张脸,依旧是那副凶巴巴的模样。 镇圭本是眼底蓄着泪,被顾青这么一问,眼泪“哗”地就下来了,哇哇地哭,顾青难得不着急,帮他拍掉身上的土,看起来是不小心摔了一跤。 镇圭哭了好久,哭累了,才边抽泣边说:“……二娘的药洒掉了。” “掉了就掉了,哭什么?”顾青依旧是冷着声音,话声听着像训人,但声音小了许多,因为轻了声的缘故,似是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温和。 镇圭忍住眼泪。 顾青又问他:“伤着没?” 镇圭抹了把眼泪,把脸擦成花猫:“手疼。” 然后,顾青就捏着镇圭的两只手看起来,只翻了一下,就看到手臂内侧破皮了,镇圭看到自己流血,重新哭了起来,顾青睨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帮他吹了吹。 “哭什么?” “叫二娘给看看,涂药就好。” “不哭了。” 第46章 落月书灯 今年的中秋是在庑县过的。 季卿语难得体验了一把顾青当初那种不知时日几何的感觉, 晨光熹微时出,肩披月色而归,这一日忙到最后, 收拾东西将要离开时,被一群农户家的小娘子和老妇人围住,怀里抱着个小竹篮, 伸手往里头一摸,掏出个油皮纸抱着的热乎乎的东西,搁她手里:“中秋了,小娘子拿回去吃啊。” “同顾将军一起吃咧。” “趁热乎吃,是我们多谢你们哩。” 季卿语恍惚着把东西收下, 温热烫在手心, 但更炙热的烫在心底。换作平日,这般油乎乎的东西,她决计是不愿意拿的, 只这回倒是拿了个满怀。 顾青夜里回去时,看到季卿语梳洗完,一身白色的中衣,拿着条白裙衫看来看去, 他给自己倒了杯茶,他跑了一日,忙得脚不沾地,连口茶都吃不上, 只现在才喝上一杯热的,夏日的夜色里, 一杯下喉,浑身都舒畅起来了:“怎么了?” 季卿语把裙子转过来给他看, 白色的裙衫中间,染着一块淡黄的油渍:“……脏了。” 这不寻常,季卿语最喜欢干净了,顾青拧着眉,以为一日没看住,就叫人被欺负了:“怎么弄的?” 季卿语把用篮子装好的月饼拿出来给顾青看:“村里娘子们送的,拦都拦不住。” 顾青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看她抱一小篮子月饼都还要用两只手,当真是兔子力气,单手把月饼拿过来,见油纸都没拆过,便问:“那怎么不吃?” “……不喜欢吃月饼。” “不喜欢还拿?” 这人看起来都是惯会拒绝别人,季卿语道:“整个庑县都被洪水淹了,百姓们能吃上稀饭就不错了,正是挨饿的时候,便是这般了,还想得起来给我做个月饼,也不知道他们那里来的面粉……” “前两日州府的官员带着银粮来了,据说是哪位父母官想着快到中秋了,所以还特意带了面粉,给各家发了一些。”顾青看这人还真是操不完的心。 季卿语高兴,她从前觉得学医很好,能治病救人,还能救自己;后来医书被烧,她又觉得学医不好,会叫爹爹生气,所以不敢声张;再后来到了庑县,虽然很累,但很开心,自己多年暗暗喜欢的东西,走到了日光底下,还被很多人喜欢。 这一边,季卿语在心里谢了别人的好意,便又开始替人担心起来,这三县的河坝决堤得不是时候,如今都快要秋日了,田没了,粮没了,有的房子被冲垮,这个中秋还不知能不能好过,这一个将来的冬日,还能不能睡上一个安稳觉——只这些都好说,吃饭才是问题,如今各地粮仓都在调粮往这三地送,只僧多粥少,这是如何够吃的?就算有,总是不嫌多不是? 顾青拆了一饼月饼,递到季卿语嘴边,叫她咬了一口,然后自己三两口吃完。 “将军别吃我过嘴的东西!” “我吃得还少?”顾青挑了眉,见她没什么反应,便问,“又在想什么呢?” “……想着捐粮。” 顾青把她那衣裳拎起来,看着啥时候给她洗了:“不是说家中没钱了?” 先前捐了棉被和药草已经去了大把银子了,季卿语严肃起来,忽然想到,既然他家能捐,何不问问旁人? 季卿语又给王算娘和武令仪去了帖子,问他们愿不愿意捐银两。 只帖子去了不过三日,便看到王骏领着车队来了,一袋又一袋的粮食垒得高高的,他瞧见季卿语,便从马车上跳下来,几个月过去,便已经长高了不少,看起来坚毅了许多,不再是几月前那个唯唯诺诺的富家公子了,王骏先叫了人,然后又把娘和武令仪的帖子给她,只季卿语还没来得及看,就看到后头马车里,下来了两个熟人——竟是黎阿栓一家! “你同青哥到庑县这般久,舅舅、舅娘不放心,便跟着来了。”黎阿栓见终于下了马车,那是赶紧舒展胳膊,这一路坐得腰都酸了,“听骏哥儿说你们缺人手?” 田氏在一旁没张口,其实心里还在不乐意,且不说她如今过上了享福的日子,不愿意来这穷破地方吃苦,就说这王骏,她先前就是因为编排王骏,才弄得她家男人丢了管家之权,如今看见他,不是不大舒快,就是有些心虚。 季卿语就道:“你们来,刚好解了我们的急。” 听到这话,黎娥立刻拉起她娘的手:“那我同娘把这些粮食都卸下来,然后搭粥棚给百姓施粥去!”她如今瞧见季卿语还有些别扭,也不知端午时,自己怎么脑子一抽,竟是给人送东西去了,黎娥不愿再想,只觉得一想起来,就浑身发酸,起鸡皮疙瘩,看到季卿语就不自在。 其实田氏是不情愿来的,这其中还多亏了黎娥的劝——晓得了表哥这边缺人手,黎阿栓便说要来,黎娥自是没有异议,回来便收拾了衣裳,只田氏碎碎念着不想来,说什么穷乡僻壤之类的话。 黎娥在那叠衣裳,头都不抬,就道:“娘也知如今咱们处境不好,正是要多多到表哥面前表现的时候,从前那般好过,娘还日日支使我给表哥献殷勤,怎么这回忘了?难道娘是不怕被表哥赶出去?” 这话说到田氏心坎上了,怪自己怎么把这事忘了,她呸了几声,晃过神来,收拾包袱的动作比谁都快,还回过头来训黎阿栓和黎娥,早不提这事,若他们才去,顾青就打道回府了,那岂不是尴尬了? 季卿语看着三人拉拉扯扯,跑得快,嘀咕了一句:“跑得这般快,还没来得及问阿奶如何了……” 王骏就道:“顾阿奶好着呢!我阿娘知道表姐和姐夫在庑县忙,就叫我时常去跑动,阿奶还让我给你们带话,说她吃得好,睡得好,你们安心忙。” 王算娘不愧是行商多年,颇懂人情世故,季卿语也挑不出什么话来,让王骏带着人去安置,边走时还边悄声问表弟:“小姨又是捐银又是送粮……”比她预想的要大方太多。 王骏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表姐莫担心,家里有钱的!” 待一行人安置完毕,便要开始卸货,为了防止有歹心的乡民争抢粮食,王骏特意让人卸了门槛,把马车开进院子里。他忙上忙下带着人搬东西呢,就看到黎娥端了茶饼出来,招呼大家渴了、饿了自己吃。 王骏瞥了她一眼,这人早晨来时还一身鲜艳桃花长衫,现下倒是换成了淡紫色的麻裙,那些花哨头饰也不戴了,长发挽得干净漂亮,漏出一小段脖颈来,修长利落,擦过脸,白净的脸蛋漏出来,同三月刚开的桃花似的,灿烂里带着点娇艳。 王骏多看了两眼,闷哼一声扛起米,管住自己的目光,只他一直低着头走路,扛着米转身时,没注意看人,直接把刚好要从那过的黎娥吓了一跳,一下跌坐在大米上。 只听一声惊叫,王骏连忙回头,这才发现自己把人撞了,他先把米往地上一扔,双手往裤腿上擦:“对不起,你没事吧?” 黎娥当众丢了人,面色不大好,幸是换了身衣裳,不然可把她心疼坏了,她瞪着王骏,怎么每次出糗都能碰上他——从宜州来的路上,黎娥马车坐得太久,不大舒服,跑到旁边去吐,又是被这人发现的,黎娥从地上爬起来,瞪了他一眼:“要你管。” 王骏见自己把人气跑了,挠了挠头,一边愧疚,一边觉得这人脾气不大好。 再见到黎娥时,是在街边的粥棚里,整个巷口大排长队,队伍尾巴都瞧不见了,田氏和黎娥在棚子里头忙,给人打粥的速度很快,也很娴熟,王骏干活累了,原是想讨口粥喝,又想到这人昨日不待见她,也不敢出声,刚要走的,面前就多了一只碗—— “要吃就快些,这碗还有用呢。” “哦哦哦,谢谢。”王骏坐下来,大口大口喝粥,这粥刚从锅里出来的,热气腾腾,他一口下去,舌头都肿了,喝完整个人都是懵的,坐在长凳上张口微微出气。 黎娥把他的碗收走,就听见他问:“怎么突然戴帷帽了,你不是不喜欢戴吗?” 几次见她都是不戴的,王骏还以为她不讲究。 谁知她说:“表嫂叫我戴的。” “这样啊……” 黎娥当着季卿语的面就遮遮掩掩,在别人面前就一口一个表嫂:“表嫂说我就要相看人家了,得注意一些。” 王骏一愣,明明什么都没想,却脱口而出:“你要相看人家了?” - 季卿语这两日就没好好待在庙里替人看病,而是让镇玉领着她到处乱跑。 一整日,顾青路过寺庙都没瞧见人,问了一圈才知人去哪了,不过这人也不是第一天来了,又有镇玉跟着,顾青也就随她去了。 只夜里回来的时候,顾青推门进来,就看到季卿语坐在床上。 往常这人都是坐在桌前等他的,小绵羊一样哼哼唧唧地说不敢睡觉,今日倒是主动上床了,不过他刚一进来,这人就把用被子把脚盖住了。 顾青看了她几眼,没说话,先到外头去洗澡。 回来时,季卿语也没睡,顾青坐到床边把人的脚从被窝里抓出来:“脚怎么了?” 被抓住的时候,季卿语下意识往回挣了一下,但她的力气在顾青看来不过九牛一毛,根本不够看,用力了跟没用力差不多。季卿语被顾青两个手指轻易握住了脚踝,女子的脚是很私密的东西,除了丈夫,谁都不能看…… 季卿语心口有点热,就看顾青不止抓着她的脚,拇指还按在她脚背那颗红痣上,明明只有一点红,却磨成了一片,她发现顾青很喜欢她的痣,包括髋骨上那一颗,每次弄完,上头的吻痕是最多的,那块的皮肤又薄,吮得深了,连血丝都能瞧见,她低声说:“……脚磨破了。” 顾青皱着眉,把人的脚底看了又看,上头有两颗水泡,要不要这么娇气:“告诉你不要随意乱走……”他训着人,又把另一只脚拿起来看,这只倒是没有,敢情是一只脚走路的。 季卿语抿了抿唇:“村东头的吴娘子说,她家孩子从树上摔下来,砸到了头,人好像有些痴傻,也不好带出来给人瞧,怕人家说闲话……我想到从前舅舅家的小羊就是这么没的,就怕他们耽误了……” “癔症都会治,这么能耐?”顾青拿过烛台,又找了根长针来,“我们那村里就是个赤脚大夫,从前村里有小孩掉进河里,明明救上来还有口气的,活生生让他医死了,舅娘当时也是病急乱投医,听信了那大夫的话,人就被拖死了,后来舅娘反应过来,日日去那人门前哭,说他草菅人命,还给人家泼狗血,把人家赶出村子去了。” 难怪当时阿奶生病,舅舅着急忙慌用车把阿奶推到镇上,还挨家挨户找大夫。 “该。”只她刚说完一句,又忍不住低低叫了声,曲着身子上前,看顾青在做什么——这人不知何时拿了根针来。 顾青看她瞬间泪眼盈盈的眼底,心下一动:“你还会骂人呢。” 季卿语看他还要扎,心里有些害怕,顾青却按着人不放:“动什么?你不是大夫?不知道脚底长泡了要扎破吗?” 季卿语觉得自己不止会骂人,还会骂他,被抓着的脚,脚趾头蜷缩起来,躲过头去不敢看。 顾青给人把泡扎了,挤出水,心里觉得她可爱,就扎两下,跟小兔子似的在他怀里一跳一跳:“好了。” 季卿语转回来。 现在眼睛也像兔子。 顾青帮她揉了揉脚底:“这两日别穿鞋,也别出门,反正也快回去了。” 季卿语不置可否,第二日趁顾青不在,下床试了鞋子,觉得脚底不疼,又出门了,以至于晚上回来,又多了个泡。顾青就把她的鞋子收了,直到快要回宜州,都没把鞋子还她,连上马车,都是顾青抱的。 一回生,二回熟,季云安这次赈灾熟门熟路,特意带给百姓包月饼的面粉在一众派粮食的官员里脱颖而出,此番过来,季云安在百姓中的口碑又涨一大截。 以至于回来的时候,迈进府门时甚至颇有几分两袖清风的清官模样。 只他这开心还没持续多久,就听到了扬州来的坏消息。 燕辞给他回信——他所呈之事,绥王清楚了,可跟着回信来的,却是当初送去的两首诗。 季云安捉摸不透绥王的态度,坐在书房里出神,绥王这是应了还是不应,若是应了,不该把诗还给他的……窗边风动,把那两纸诗文吹到地上,季云安睨了一眼,俯身去捡,却发现上头的字迹不是他先前所写,但也叫他分外熟悉,他皱着眉,把信拿回来,只记得他当初托付给顾青的两首诗,一首是季卿语所写,另一首是曾祖绝笔。 可如今再看,曾祖绝笔已然不见了,换之而来的,是一首七言绝句。 季云安拧着眉把诗读来,不长,洋洋洒洒,音律相接,平仄相对,抑扬顿挫,明明写得很好,却叫季云安越读越抖——官场黑暗,人心易变,叫人面目全非,正人君子被利欲熏心击倒,到最后,人不是人,只剩豺狼虎豹! 还没读完,这诗便叫季云安撕碎,扔了出去! 这字分明是季卿语的字!这诗分明是季卿语的文风! 季云安脸色沉如墨,气血翻涌,眼底爬上了鲜红的血丝——他以为的得人赏识,全是靠这个女儿,而这个女儿,靠辱骂自己的父亲,替他挣功绩! 好!好得很! 季云安捏断了一支毛笔。 季卿语在家中休息了几日,日子便到了十月,算了算日子,卿言的婚期快到了。 这不,隔日一早,季卿语便收到了母亲的帖子,说是让她回家做客,陪她说说话。 夜里,季卿语把这事同顾青讲了:“家中女儿都出嫁了,母亲往后在家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如今趁着卿言还在家,正是该好好陪陪母亲的时候。” 顾青踢了木屐,上了榻,季卿语还说着话呢,就把人翻了过去,捏着人后颈把人按在榻上,声音靠在她耳边:“先陪我。” 第47章 红衣入桨 顾青一早出门时, 顺道把季卿语捎到季家去。 季卿语从出门到上马车,便没消停过,从厨房采买到外头铺子的生意, 都要一一嘱咐一遍,好似要出远门,轻易不回来似的。 顾青看她操不完的心, 一副家里没她就不行似的:“确实不行,那不去了?” “……那不行。”季卿语一噎,消停了。 “去吧,过两日我接你。”顾青一只大手盖住季卿语的脸,用力捏了两下, 在颊边留下两道红痕。 到府门时, 母亲和卿言都在等她。 顾青索性下马车同岳母和妹妹闲谈两句。 王氏做惯了大户人家的主母,按理应该是能应付各种场面,只一旦对上顾青, 却还是忍不住心里发怵——这人不管见过几次,都还是觉得凶,如今成亲快一年了,还是那般模样, 这如何行吗?王氏心里不满意,再看季卿言,就觉得她瘦了。 其实季卿语是在庑县瘦的。 季卿言却不这般想,当初回门, 季卿语同她说的那句“将军挺好”,真真假假不得而知, 但今日季卿语若是再将这话说一遍,她定会觉得不假——方才顾将军扶二姐下马车时, 不动声色地捏了二姐的手,还惹得二姐嗔怪地看了他一眼,不过是很简单的举动,季卿言却觉得他俩甜丝丝的,仿佛那眼睛里泡着的不是嗔怪,而是蜜糖。 好容易顾青走了,王氏才同季卿语说上话,上上下下把她瞧了一遍,大半年没见过了,只模样还是印象中的模样,但好像又有些不同,从前季卿语清清冷冷,像一朵青莲似的,如今倒还是莲,却成了一朵塘荷,还是双颊带粉的那种。 王氏想起那件让她惦记得睡不着觉的事:“听你小姨说,你前些日和顾将军跑到庑县赈灾去了。”光是说出来,王氏就觉得不敢想象,季卿语从小便是深居简出的性子,平日都没自己一个人出过门,如何倒好,嫁了人,还跑到外头去了,若是出个什么好歹…… 季卿语张了张口,到底没说自己当大夫去了,只道:“确实去了。” 王氏一脸忐忑:“以后别做这般事了,听着没规矩,顾家祖母可有说什么?” 顾将军带着人胡闹也就罢,这人看着就是没规矩的,只顾家祖母到底也是个长辈,怎能这么任小辈们胡来? 季卿语微微一顿:“……阿奶没说什么,还替我收拾行李,后来舅舅一家也去了。” 王氏两眼一黑,嘴里碎碎念着没规矩,最后又道:“往后不许去了,若是让你爹知道,定是要数落你的……” 季卿语“嗯”了声。 王氏放下心来,这才想起关心季卿语:“那边乱得很,没受什么灾祸吧?” 季卿言挽上季卿语的手,惹得季卿语看了她一眼,答:“没,只是帮百姓分粥。” 王氏长舒一口气:“没有下次了。” 一行人说着话,往正堂去,好容易回家一趟,又没外男,合该要给父亲请安的,况且明日卿言便要出嫁了,今日免不了听家中长辈赐话,这是福气。 季卿语进了正堂,遥遥看见父亲,心情与当初回门,大不相同,仿佛肩上那个沉甸甸的重量已经卸掉,如今只装着一朵云——父亲改了志,不再岌岌升官,而是踏实干事,她下到乡县,甚至能听到父亲的美名,这一切都让季卿语无比欣慰,以至于给父亲奉茶时,面上都多了几分笑。 只季云安接过她手上的茶时,表情冷漠,似乎不止是冷漠,漆黑的瞳仁看向她时,里头的倒影甚至不像个人,而是怪石嶙峋,他盯着她问:“回来了?”明明语气如常,却叫人觉得冷硬。 “……回来了。”季卿语心尖莫名发怵,她对这种冷不伶仃的话声觉得森然,这样的语气只有那种夜里才会有,不好的记忆爬上心头,她端茶的手都有几分僵硬,可季云安的目光已经从她面上扫过去了,开口同季卿言说话。 那么从容,那么温和,季卿语听着,甚至有几分恍惚,疑心自己是不是多虑—— “卿言也要嫁人了……”季云安慨叹着,“嫁了人,可不比家里,要什么有什么,爹娘兄长都疼着爱着,进了别人家的,就是别人家的人了,要好好侍奉夫君,孝顺公婆……” 这同她印象中的父亲是一样的,温和、淡然,说起话来有种娓娓道来的动听,季云安从来都是一个谦谦君子,不论长相还是气质都朗月如玉,这是季家人所特有的,是百年诗书、礼仪浸润出来的。光是看着他,根本让人想不起、也让人不敢相信季云安会是个酒醉失言、失行的疯子,远离那些酒气和夜色,季云安就是个无双君子。 季云安:“你呢,性子活泼一点,往后要收收性子,别嫁了人还整日叫我和你娘担心,我们再怎么疼你,也总不能跑到刘家给你收拾烂摊子……刘燊如今已是进士,他少年天才,在宜州是出了名的,你同你姐姐一样,才情不输男子,刚好能红袖添香。” 不知为何,说到这句话时,季卿语总觉得父亲扫了她一眼。 “往后你们是要到京城去的,到了那里,更是要相互扶持,刘燊公务繁忙,你就多替他料理好后宅中馈……” 季卿语安静地坐在一旁,渐渐听得出神,当初她要嫁给顾青时,父亲也是这般训话,内容大同小异,好好孝顺公婆、侍奉夫君…… 回到双栖院时,季卿言见她还在发呆,在她耳边打了个响指:“回神了二姐,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季卿语笑笑:“今日看父亲训话,忽然想起我成亲那会儿。” “是吧,来来去去老一套,翻来覆去的话像在炒冷饭。”季卿言这话说得仿佛她已经成亲过几百回了,“今日训话,明日塞给小册子,再然后,我就是别人家的人了。” 小册子是每个长辈都会在临新娘出嫁时,偷偷摸摸塞给她们看的,上头讲的都是洞房的事,之前季卿语出嫁时,季卿言趁机偷看了一眼。 “你一个姑娘家,不要总这般说话,十六岁的人,像五六十似的。”季卿语帮她挑首饰,“选好明日要戴哪个了吗?” 季卿言踮着脚指了指那个珐琅质地的玉兰珠花,季卿语道:“这和怕是凤冠不相配……” “刘燊送的。”季卿言摊手,“说不定看到我戴着会开心,往后对我好一点。” 季卿语哑然:“……现下便开始想法子讨夫君宠爱了?” “这是我们的命。”季卿言眼睛都没抬,她依旧看着活泼可爱,可话里总是冷冷。 晚上,季卿语是同季卿言一起睡的。 刚刚亥时,姐妹俩就被李妈妈催着上了榻,说是今日不早早睡,明日就不美了。 只季卿言一个人睡不着,翻来覆去,没想到季卿语也睡不着:“二姐?” “怎么?” “我愁嫁人,你是怎么了?” “……”季卿语不好说是不习惯,她总嫌顾青重,压着她翻身也不好,呼吸也不好,刚开始那会儿总被他压得心悸醒来,如今卿言的卧房里是她喜欢的熏香,也无人再挤着她睡觉,但季卿语也不知怎么了,忽然想顾青,想他的味道和健硕的身躯,季卿语翻过身来,侧躺着,看着季卿言,叹似的开口:“你要嫁人了。” 夜色是最藏不住思绪的,季卿言瞒了一整日的忐忑像是海水,随着月亮升起,渐渐涨潮,她有些苦恼:“也不知这刘燊是个什么人。” 季卿语露了点笑,扳回一城:“不是说他很好吗?” “……没见过,好什么好啊,谁家娘亲不说自家儿子好,街上摊贩都还说他家的西瓜各个甜。” 季卿语失笑,今日还说她小大人,到了晚上,不还是个小姑娘,她过来人似的说:“遇上一个好人不容易。” “所以‘将军很好’是真的吗?”她总算是有机会问了。 “当然。”季卿语脱口而出,说完,又想着是不是说得太快,不够矜持,“……将军看着粗犷,但其实心很细。”稍微补充一下。 季卿言受不了她,翻了身,过了半晌,嘟囔了句:“我酸得冒泡了。” 季卿语面上有些热,哄人:“刘公子也很好,是进士呢,顾将军都不会读诗。” “谁稀罕跟他读诗啊。”季卿言哼了一声,“这人喜欢阿姐。” 季卿语最怕她说这个,这对她们来说都是无妄之灾:“我同刘公子都没见过。” 季卿言不管,一直重复道“刘燊喜欢季卿语”,两个睡得好好的人,突然闹了起来,把床榻弄得乱糟糟的,外头听到动静,还以为是怎么了,李妈妈匆匆过来敲门。 季卿言当即要喊不嫁了,季卿语捂住她的嘴,认输:“我喜欢将军。” 这一夜,季卿语过得鸡飞狗跳,顾青也睡不着,同阿奶说了声,就出门了。 赵信他们难得见顾青晚上出来游荡,当即抓着人去吃酒,这人大半年都没同他们去酒楼了!如今升官发财不逛窑子,只有个爱吃酒的爱好,那都是神仙,赵信觉得顾青不错,他要是有女儿都想嫁他,只老丈人也爱喝,还想女婿作伴,心里还想自己真是个好人,开荤都一起,不落一人吃素。 顾青被他们撺掇得心痒痒,想着季卿语不在,喝了也无妨,拎着钱袋子去了。 这一喝,星星高悬天空。 出来的时候,那些争着付账的人一个个不省人事,到最后还是顾青结了账,挨个给人送回家。顾青没骑马,也没坐马车,散着酒气走在巷道上,只刚过了一个坊市,忽然感觉有人跟着他,顾青脚步没变,眼神却渐渐清明—— 又过了两个巷口,进到没人的长巷里,顾青才停住步子:“天子剑不好好待在京城看顾圣上,总是光顾我宜州作甚?难不成宜州有什么风物,能入得了霍大人的眼。” 霍良不理会他的冷嘲热讽:“宜州府三县决堤,圣上体恤百姓,自是要关心的。” 顾青转身过去,夜色里,巷道窄壁,外头远远的灯楼透进一道暖黄的亮光,只是看着便让人觉得热闹,只是这热闹漫不进深处,堪堪停在他们脚边,衬着这不够明亮的光影,黑暗中,两人的轮廓竟有些相似。 顾青满身的酒气,穿堂风一吹,直接扑到霍良面上:“魏知府没把灾情上报?还是圣上并不信任魏家?” 霍良面无表情:“这就不是大人该关心的了,不知先前所托之事,大人办得如何?” 顾青如实道:“没办。” 霍良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大人是想第二次辜负圣意?” “当初我便说过对功名利禄不感兴趣,只想做一个闲人。” “你替圣上挡过一剑,圣上高看你一眼,这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大人怎就不识抬举。” 顾青漫不经心道:“霍大人喜欢,不若拿去。” 霍良最看不惯他的态度,他费尽心思才拿到大内唯一一个天子剑的名额,能随侍左右,这是光耀门楣的事,可顾青却弃如敝履:“大人不喜欢,你那位岳父倒是喜欢得紧。” “什么意思?”顾青眉眼一冷。 “据我了解,季大人在宜州通判这个位置已经九年,但因为时运不济,迟迟未能升迁,应该很急吧?”霍良笑笑,“若是大人能把那副仕女图找来,说不定季通判就能平步青云了……您淡泊功名利禄不要紧,也该为岳父想想不是?顾夫人知道了,一定会很开心的。” 霍良笑着道:“找一幅画而已,对大人来说,应该不算难事。” - 翌日大婚。 红妆十里,季府一路出去,巷道碎红满地。 季卿语扶着母亲,一起看大哥把卿言背出门,都不由得红了眼眶。 王氏眼底像攒不住泪般,断线珠子似的往下掉:“都嫁人……” 季卿语拍拍母亲的手背:“还有大哥和三弟呢。” 王氏叹了一声,儿子如何能有女儿亲? 季卿语看母亲难过,便说:“今晚我留下来陪母亲说话。” 卿言上了花轿,吹吹打打一路往远处去,今日风很大,把红绸扬得高高的,叫人看得喜气。 这一日直到夜色降临,季卿言才等来刘燊。只她昨日同季卿语说了一夜的话,出门时一直昏昏欲睡,连坐花轿都能睡着,这会儿在婚房里等,本是两只眼睛都挣不开了,可听到门外的动静,却又忍不住心口砰砰直跳。 不多时,刘燊就把她的盖头掀开,反应倒是出乎她的预料—— 刘燊看到盖头下明艳动人的新娘,心跳都漏了一拍,可却不是因为惊艳,而是吓的,自从考上功名后,就被家里当作大人,可就是这般素日稳重的刘大人因为看了季卿言一眼,一下子跌在圆凳上,惊讶道:“……怎么是你?” 洞房花烛夜,被新郎官指着问怎么是你,听起来不是个好兆头,季卿言皱着眉:“不然你以为是谁?” 刘燊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不多时,脸就红了。 季卿言叫他这句话说得有些生气:“你自己到季家提亲的,如今我嫁过来了,你问我是谁?我也是大户人家出身的正经姑娘,你若不喜欢我,可以直说。” 刘燊磕磕巴巴地憋红了一张脸:“……没,没不喜欢。” “你不会还喜欢我二姐吧,她昨日同我说,她只喜欢她夫君。” 谁知,刘燊忽然站起来:“才没有,我不喜欢她。” 季卿言一脸奇怪地盯着这人,觉得他可能脑子有问题,可到底已经拜过堂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催促道:“那喝合卺酒吧,我累了,想睡觉。” 梳洗完,季卿言看红被子上放着的白帕子,心下了然,干脆地上了榻。 刘燊自然也看到了,一时间,竟是让人分不清是脸红,还是被子映的。 明明应该紧张的是她,可她却觉得刘燊比她更紧张,心口砰砰直跳,叫她听得一清二楚,季卿言让人亲了半天,气喘吁吁的,感觉天都快亮了,她捏住这人的嘴:“亲好了没?” 刘燊也有些无措,声音却是哑的:“……那个,我怕你疼。” “……那也不用亲这般久吧。”季卿言难耐道。 刘燊又不说话了。 季卿言在“你是不是不行?”和“你不是喜欢我吧?”之间选择了后者。 然后感觉到了一层潮意。 第48章 士贰其行 花轿远走, 宾客散尽,季府像是潭湖中央,热闹时, 波澜四起,落幕时,涟漪散去, 诺大的府邸恢复寂静,夜幕下,明艳的海棠花都沾染了几分暗色,今日的寂静不大寻常,突兀得让人觉得有些寂寞。 季卿语扶着母亲走在廊庑上, 红绸在夜风中飞扬, 她望着廊外风景,有几分怅然,唢呐声好似还在耳边, 大哥背着卿言出门的场景历历在目。 王氏也在感概:“卿言也嫁人了,往后还要到京城去,整个宜州,就剩你可以陪娘说说话……” 这话里除了落寞外, 还透着一丝疲惫,明明巴望着儿女成家立业的是他们,如今等儿女都长大了,又觉得心口空落落, 季卿语不明白,或者要等自己也做了母亲才能体会, 她温声劝着:“往后我常来陪母亲说话。” 王氏露出一个疲倦的笑容,但目光是柔柔的:“胡闹, 都已经嫁到别家去了,哪里能时时回来?就算顾家祖母嘴上不说,但心里是不高兴的,时日一长,你就知道了,再喜欢你的祖母和夫君也会不待见。” 这话里似乎意有所指,季卿语没多想,也不过脱口而出罢,只母亲是长辈,吃过的盐、走过的路比她多,季卿语安静地听着:“家里不是还有大嫂和二嫂吗?” 季家三个女儿,四个儿子,大女儿是原配赖氏所出,两个小女儿和大公子、三公子是王氏所出,二儿子是旁支过继到王氏名下的,小儿子是妾室玉如所出。 王氏点到为止:“别人家养大的姑娘好是好,可哪里比得上自己生养的贴心?” 季卿语挽起母亲的手,柔声说着:“那娘就给三弟寻个你喜欢的儿媳,三弟年纪还小,那小姑娘也可以早早接到家里来,教养在身边,由母亲来教,还怕不亲你吗?”季卿语又道,“况且女儿就在宜州,虽然不能时时来看娘亲,但一年还是能见上几面的,过几日,女儿来接娘亲去买衣裳。” “你啊,最懂事。”王氏叹了声,又想起卿言,“卿言也懂事。” “……卿言比我懂事。” 王氏拍了拍她的手:“卿言嫁了个进士,这婚事合该是你的……” 季卿语劝母亲打住:“莫说这个了,刘进士如今是卿言的夫君,我也有自己的郎君,母亲再提这事,怕不是叫我们姐妹离心?” “母亲不是这个意思。”王氏连忙道,“也没觉得将军不好,只是可惜了你满腹才情……” “可惜吗?我倒是不这么觉得。” 一道森冷的声音突兀地插进来,话声里明显的咬牙切齿,叫季卿言和王氏吓了一跳,若不是抬眼看到来人,怕是马上要叫人家丁了。 季云安站在厢房里,似乎也是刚来,手上还提着个冒着白光的灯笼,一点莹白点在黑眸中,并不叫人觉得明亮,反而森冷异常,季云安的语气里带着从来没有的滔天怒气,瞧见季卿语,利目一凝,提手把灯笼一甩,砸在季卿语身上! “她季卿语的本事大着呢!” 那灯笼不过是纸糊的,撞在季卿语身上又滚到地上,翕忽一闪,光灭了。 季卿语吓了一跳,抬手挡了一下,也是这时才发现,尚未点灯的厢房里还跪着个人,她不敢动,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任夜色泼在她身上,卑微怯懦,是玉如。 季卿语猜玉如怕是拦着季云安不让他来,才被罚跪的—— 玉如是王氏的贴身侍女,当年陪着王氏一道从云阳嫁到宜州来的,是个勤快老实的丫鬟,所以当季卿语知道她被提成了姨娘,非常惊讶。 这人是去年新年那会儿,被季云安要了身子,算起来那段时日好像还是季家和魏家在议亲。那时候季云安心情不错,经常夜夜笙歌,那日也不过是醉酒后的一夜荒唐,等季云安醒来,玉如已经走了,季云安分明知道,却装作无事发生,左右不过一个丫鬟罢了。 再后来,季家同魏家的婚事黄了,季云安对双栖院便冷了下来,自然把玉如忘了,是后来容叔发现玉如有了身孕,跟季云安说后,他才想起这事。 也因此,季云安觉得玉如不争不抢,安静得可人疼,是他喜欢的性子,便收了人做妾室。 但其实玉如和母亲一个性子,季云安就喜欢温柔小意的女子,只是他不愿意喜欢母亲罢。 母亲有何不明白? 如此也好,以后季云安再酒醉,王氏便差玉如来把人领回去,也是因为有了玉如,季云安到她们这发脾气的次数少了,其实从前也不是常来,一年就三四回,多是心情不好喝了酒,才来找王氏出气。 如今闻到季云安身上的酒气,喝得太多了,便是好酒也难免散出一身恶臭,王氏一如往常,当季云安心情不好,借着酒气散火,虽然心里惧怕,却还是逼自己笑脸相迎,只如果点灯细看,便可以看到她颤抖的指尖,和已经冷白的脸。 王氏轻声慢慢,像在哄人,怕惊醒了打盹的老虎:“老爷如何这般大的火气?来了也不差人通报一声,好叫妾身服侍……” 王氏缓步上前,把灯点上,余光瞧见了季云安发红的脸,低喝吩咐:“今日言姐儿大婚,你爹高兴,喝了不少酒,还不赶紧给爹爹端醒酒茶来。” 这便是看季云安在冲季卿语,要把她支出去了。 只季卿语还没来得及张口,季云安冷冷的目光射了过来:“我让她走了吗?” 王氏心里一咯噔,勉强笑着:“语姐儿才回来,不知哪里惹老爷不高兴了,回头我教训她……” “你教训?”季云安冷笑一声,“你一个商贾出身的低贱户,还会教女儿?你看看你教的好女儿!”季云安拿起桌上的冷茶,泼到王氏面上,手上的灯火也会惧怕,跟着王氏一块发了抖。 “父亲!”季卿语眉头紧皱,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 自从小时被父亲用茶杯砸过额角后,王氏便一直让她避着季云安,只她没想到,父亲竟然已愈演愈烈到这地步!言语不算,还要用这样的行为来侮辱! 她原以为父亲已经改好了,她甚至还替他欣慰…… 季云安随手扔掉手中的茶杯,任由它滚到季卿语脚边,动作娴熟,像是稀松平常:“……你们这种商户生出的女儿,果然不体面,若非我到庑县赈灾,只怕还要被你蒙在鼓里!好一个‘白裙医仙’,你堂堂一个世家女,竟跑到乡下给人看病,置季家的名声于何地?置尊卑廉耻于何地?你娘什么出身,这般低贱的身份还敢到处宣扬,是怕宜州城不知你是商户人家的女儿吗!你娘从前便不知廉耻,如今沦落到你,也是如此,当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 “够了!” 季卿语看着季云安只觉得陌生,她印象里那个温文尔雅的父亲不该是这样的:“父亲一口一个不知廉耻,既然这般不喜欢商户出身,为何还要娶母亲!” 季云安没想到季卿语胆敢驳他的话,推开王氏:“住口!” 声音在寂静的夜里犹如一记惊雷,响在她们耳边:“跪下!” 季云安陡然迫近,骇人的眼光瞪在季卿语身上,叫季卿语指尖发颤,他迫着她,身上那股叫她害怕的酒气惹得她脸色骤白,明明是夏夜,却叫人觉得身上寒雪皑皑,他说:“我叫你跪下!” 王氏挡在季卿语面前,劝她跪下:“不要惹父亲生气……” 季卿语看母亲,见她摇头,下意识别开了目光,内心一片苍凉,在母亲的拉扯下,跪了下来,同玉如跪在一起,听季云安居高临下的声音响在头顶:“这是你该知道的吗?” 季卿语闭了闭眼,不敢答,她又有什么是不知道的? 当年季云安与王氏定下婚约时,季云安的原配夫人去世不过一年。 季云安为妻守丧,可见对赖氏的喜爱。 可世事无常终有定,人生有定却无常,不过一年,季云安的父亲,也就是季卿语的祖父季久阳,在负责押运一批粮草时玩忽职守,致使粮草被劫,季久阳作为监官,负主要责任,况且这批军粮是要送到战场去的,因此无疑是杀头大罪。 季久阳没有办法,为掩盖此事,只能四处打点,对方说若季久阳能把军粮的空缺补上,他们便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季家一直以来都是清贵人家,哪有这么多的钱把窟窿填上? 那时季久阳才从云阳调到宜州,思来想去,便想到了云阳颇负盛名的药贾王家。云阳偏僻,这事不易被人发现,再加上从前季云安在云阳书院念书时,与王家大小姐有几分情谊。 砍头的刀已经架在脖子上,季久阳只能带季云安千里上门求娶王蘅。 季云安百般不愿,一是因为妻子刚走,二是因为王家是商贾,他是读书人,自视甚高,便是娶个小门小户的清白女子,也看不上这样的人家。 季久阳哪管儿子心中的弯弯绕绕,直接把婚事给定了下来。 见季云安不愿,也只劝他王家虽是商贾,但门风甚佳,因为世代行医,身上颇有些古道仙风的意味,与一般的商贾人家不同,而且娶回宜州去,到时再把王氏过继到他母亲远房名下,谁人也不可能知道王氏出身。 季云安虽不愿,也看不上王家的钱财,但他知道没人能比王家应允的嫁妆多,父亲又等着王家的钱去救命,他再怎么不喜欢王氏,也得答应。 季卿语还记得母亲说过,年少时是真心爱慕父亲,从初见便觉得他是个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胜过她见过的万千男子。 王蘅年少动心,往后再遇到什么人,都觉得不过人生海海,路过就过了,所以当季家来提亲时,王蘅一口答应,父亲母亲疼爱她,也劝,离家太远、高攀不上,只她着迷季云安的芝兰玉树,不介意做他的继室,甚至还觉得是前世修来的福分。 只她没想过,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人都是会变的。 “老爷,语姐儿已经知错了,我今日说过她了,定然没有下次。”王氏拦在季卿语面前,客气讨好季云安,说话时,推了推季卿语,“……语姐儿快向父亲保证,以后定然不跟着顾将军到处胡闹了。” 她在这时提起顾家,也是为了提醒季云安,顾忌顾青身份,毕竟语姐儿已经嫁人了…… 可这话在季云安听来,如何不是一句威胁? 他把几张皱巴巴的纸扔到季卿语身上:“顾家?也是,若没有顾家撑腰,我看如今你也不会胆子大到这种地步,竟敢写出这样的东西!” 王氏心慌慌地捡起来,这纸已经被撕烂了,只能勉强拼凑起来,她读过几句,叫季卿语听得心下一凉,她全没想过绥王会把这东西还回来! 季云安寒声开口:“果真不愧宜州最有名的才女,果然不愧从小养在曾祖膝下,才情学问当真了不得,比我这个两榜出身的父亲还有过之而无不及,随便两首诗便能得绥王青眼,真是可惜了没生个男儿身,不然怎会干出偷换诗文这样下作的事来!” 季卿语用力地闭了眼。 “我把你养这般大,锦衣玉食,便是把你养来教训我的?你一个后宅女子,知道什么官场黑暗?知道什么人心易变?从小曾祖和祖父便最疼你,可如今最好叫他们来看看,他们到底教了个什么东西?忤逆不孝,三世果报,曾祖这般疼你,若知道你不孝,不知愿不愿替你受这三世报应?” 季卿语的眼底瞬间便红了,她自己如何都不要紧,但却千万听不得曾祖的名字,更听不得父亲这样的诋毁。 季云安看着她,有些站不稳,踉跄了几步,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曾祖的诗呢?” 季卿语瞬间抬头,可心口却沉沉向下,她不懂,治病救人和假手诗文到底谁更下作,气得发抖:“……父亲这般做,想过曾祖吗?父亲与我,到底谁更不孝?” 季云安没想过这个从小温顺乖巧的女儿竟敢对他说出这样的话,当即抬手一扬,一个响亮的耳光打在季卿语脸上。 季卿语怔然,跌坐下来,脸上火辣辣地疼,不敢相信父亲竟会动手—— “不孝?好一个不孝。” 季云安忽然笑了,语气慢了下来:“……我记得卿语最喜欢曾祖了,想来曾祖的遗言,你定不会忘,爹爹身居通判九载,如今只怕是升迁无望,本以为曾祖的遗言会落空,九泉之下不得安息,但爹爹忽然发现季卿语如今好大的本事,会写诗,还有顾将军撑腰,想来我季家重振门楣,卿语定有办法,你既然这么喜欢曾祖,一定不愿让曾祖的愿望落空吧?” 季云安坐在圈椅里,支着头,过量的酒叫他脑袋发昏,他说:“曾祖的祭日似是就在这几日了,为父每年去都在忏悔,想来今年卿语应该能给曾祖带个好消息。” 这句话沉沉砸在季卿语的心口,看着父亲,全然像个陌生人,不只是陌生人,几乎是嗜血啖肉的野兽——过去不论是嫁人,还是献诗汲引,都尚且顾及文人颜面,懂得遮掩,懂得含蓄,知道廉耻,知道气节,可如今这般□□地把功名利禄摆上台面,只叫她觉得丑恶,季卿语闭上眼,觉得季家百年诗礼无颜。 可或许当年,祖父让父亲求取王氏时,便已经没了…… 诗文散落一地,季卿语跪在旁边,怔愣着垂着目光,第二日清晨薄阳出云时,整张脸都是白的,以至于脸上的那个指印分外清晰。 那纸破灯笼还跌在原地,草地青绿,到处都是熟悉的景象,可一切又是那么的陌生。 跪了一夜,直到第二日辰时,玉如才敢扶季卿语起来。 昨日季云安闹了一通,最后还是被玉如扶走的,她走过来扶季卿语,在她耳边说:“老爷已经出门了。” “母亲呢?” “还在祠堂跪着。” 季卿语这才从地上起来,跪了一夜,突然起身不由得眼前一黑,险些跌倒,只她心里想着母亲还跪着,便顾不上自己,连忙往祠堂去。 “母亲身子如何?” 这一夜过后,王氏仿佛苍老了十岁,季卿语也是如今才发现,母亲玉面芙蓉的脸上,早已长出皱纹,鬓角上的白丝一夜没打理,全都冒了出来。 王氏看着季卿语,抚在她脸上的手都不敢摸,看着心疼:“还痛不痛?” 季卿语摇头,扶母亲回了厢房,叫玉如拿来药酒,亲自替母亲擦药。 王氏靠在床榻上,上次擦药卿语要嫁给顾青时,想到这,王氏忽然觉得亏欠这个女儿最多,如今看着她一声不吭地替她擦药,眼底都是泪,都说不会喊苦的孩子不叫人疼,王氏自认偏爱卿言,看见卿语便忍不住想起那些苦痛,以至于现下看她越懂事,便越是愧疚。 “当年嫁给老爷,他虽对我不大喜爱,但亦是相敬如宾,当时多好啊,全然想不到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淇水汤汤,渐车帷裳,女也不爽,士贰其行①,事到如今,我才信诗文里说的都是真的。” “那母亲还喜欢父亲吗?” 王氏不说话,目光远远地看在站在门外头的玉如:“你别怪她,她是我的丫头,只听我的话。” 季卿语在母亲这话里抬了头,微怔,片刻后觉得这样也好,既然不喜欢了,不如叫自己好受些。 王氏看她脸上的印子,知道她白,这指痕还不知何时能消,叫李妈妈拿了鸡蛋来,小心给她敷好:“用胭脂遮一遮再回去,莫让将军知道了,叫他起疑,没有哪个男子会喜欢不受父亲待见的女儿。” 季卿语轻轻应了声,把母亲哄睡,用胭脂把脸上的巴掌印遮掉才出门。 街道上难得安静,这个时辰,大抵是各家用晚膳的时候。 季卿语站在府门前,偶尔看到在饭馆围坐一圈的一家三口,言笑宴宴,忽然觉得自己有一瞬的无家可归—— 便是这时,顾青来了,扶着她的手上马车,只她刚弯膝抬腿,却险些跌倒下来。 顾青有力的臂膀瞬间把她扶住了,抱上马车。 “腿怎么了?” 季卿语遮掩着:“……没什么,只是一时走神罢了。” 顾青根本不信,他是打仗出身,是不是伤到了,一目了然。 上了马车,顾青不顾季卿语的阻拦,把她的裤腿挽了上去,白嫩的膝头黑了一块,已经渗出血了,刺目得吓人,顾青黑了脸,声音里带着难得的严肃:“怎么弄的?” 季卿语怔然,全不知已经伤成了这样,她摇头低声,没想到却是带着哭腔:“不小心摔的……” 顾青看了她一眼,伸手去挽她另一只裤腿,季卿语却凑过来,趴在他胸前,在心口上低低说:“摔得好疼。” 第49章 岁月惊忧 一句好疼, 把顾青说得心尖发颤,看着人靠在怀里,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另一条腿上的伤口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他叹了一声, 只觉得不看也罢,想来也伤着了,不然以季卿语这副清清冷冷的性子,哪可能这般委屈,这人连长了水泡都还要下地走路, 翻过小山包去给人看病—— 顾青抱着人, 后知后觉,这还是季卿语第一次主动抱他,纯粹抱着, 那么小一只,只是把头埋在他怀里,便叫他不敢动,怕这人身上哪处还伤着, 也怕这人更委屈,便是在战场,被人用剑抵着喉颈,顾青都没这般紧张过——他自认不会安慰人, 想来想去,便知道一句不哭, 不大会说话,他感觉季卿语不大想抬头, 便用手给人拍了拍后背。 “还有哪里痛?” “……没了。” 顾青在她另一条腿膝盖往下的地方敲了敲:“也是用一条腿跌倒的?” 虽然没敲在伤处,但轻微的触碰,却让季卿语整条腿都麻了,大抵是真的伤得很重,可就是这时候,她忽然觉得一条腿摔倒很奇怪,闷闷地说了一句:“……那是瘸子。” “你要是只伤了一条腿,现在就是瘸子。” 季卿语嘴角一平,在告诉顾青自己两条腿都伤了和自己是一个瘸子之间选择了前者。 顾青脸色不大好看,说了句:“回个娘家都能摔成这样,以后别回去了。” 季卿语意外地没答,顾青的眼睛就眯了起来,想到这人前几日收到季家的帖子时,神采高兴的模样,还同他说:好久没有回家同母亲讲话了。 顾青当时说她可以经常回去,反正两家很近,他还记得季卿语当时小鹿一般明亮的眼神,然后柔声地说谢谢将军。 可单是两日光景,季卿语便不想回家了…… 马车骨碌碌碾过洒着金黄的长路,回到府里时,季卿语已经睡着了。 顾青轻手轻脚地把人抱下马车,一路上不少家丁瞧见了,连忙躲开头,只顾青抱着人,却不管旁人目光,脚步不快,也走得很稳,就怕把人给惊醒了。 原本不到半刻钟的路,今日足足走了一刻钟,顾青的臂膀坚实有力,便是上下石阶也叫人感觉不到,季卿语睡得安然,眉目间的皱痕渐渐散去。 刚进清鹭院,便看到镇玉和镇圭坐在院子廊下,似是镇玉陪镇圭在等二娘回来,又担心他还小,不知轻重,在院子里乱跑。 这会儿镇圭见二爹回来了,动作迅速地爬起来,只他还没长开,短手短腿,动作看着有些滑稽。他兴冲冲跑过来,想问二爹,二娘回来没有,快到跟前才发现,好似二爹怀里抱着的就是二娘,他立刻刹住步子,噔噔几步站稳—— 顾青看着这小人,感觉他最近又吃胖了,小声同他说:“去同阿奶说,二娘回来了,但太累了,今日便不去请安了。” 二土接到任务,又噔噔几步跑走。 镇玉原是站在廊下,可看将军神情严肃,不由得站了直,然后就听将军说:“去找些活血化瘀的伤药来。” 镇玉神色一凝,猜到什么,只顾青在,他不敢逾矩多问,听了任务就走。 顾青把人抱进卧房,轻手轻脚放在榻上,把枕头给她摆好,见季卿语睡熟了,才撩起她的裤腿——入目便是两侧白嫩膝头上的瘀伤,顾青面色越发不好,方才在马车上看得不真切,如今再看,一眼便知是跪伤。 从前镇玉和镇圭犯错,也被他罚过跪,可就是跪上一夜,镇玉那腿也不至于伤成季卿语这样,顾青拧着眉,细细把她的膝盖看过,又看还有没有旁的伤。 这人娇嫩的很,在榻上跪半个时辰都能把膝头跪红,抱她去洗,那便是哼哼唧唧地说走不了路,可便是这样,现下腿伤成这般,还装作无事发生地从季府里走出来…… 顾青看着季卿语的睡颜,想,这人平日嫌弃这,嫌弃那个,妥妥一个娇滴滴的大小姐,可便是这般让人捧在手里怕掉,含在嘴里怕化的模样,性子却这般要强,受了委屈不愿叫人知道,受不了在旁人面前不体面,是个自尊心很强的兔子。 可又是这样一个要强的兔子,却在见到他时,忍不住说疼,顾青被她这性子磨得没了脾气,只想疼她。 瘀伤严重,顾青不敢轻易上手去揉,先打了热水来,把伤口简单清洗干净,又找来棉棒轻轻点点地给人上药。顾青一个平日听文官拍马屁,两句都嫌烦的人,这会儿一点一点给人上药,倒是没了二话,见季卿语皱眉,哄人似的帮她吹吹。 似乎是挺痛的,季卿语睡得不好,可因为几乎一夜不睡,昨夜又受了惊吓,今日忽然回到了一个安稳的地方,便再也忍不住全身的疲惫,就这么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夜睡得不大好,疼得昏昏沉沉的,好容易睡着了,又开始稀里糊涂地做着梦—— 那似乎也是个夏季,院子里的玉兰花全开了,只不过种下他的主人没能再起身欣赏,所以开得格外寂寞,连往窗边舒展的姿态都显得那般落寞。 恬淡的香气沿着窗缝飘进来,轻轻勾动着病榻上面容枯槁的老人的情绪,可惜一切都是徒劳,青灰色的床幔随风轻摇着,如同老人的身体一般,脆弱飘渺。 咳过几次血,曾祖已经不再被允许下榻,只他是一个闲不住的人,便是身子不允许,心里还装着大山大河,所以他的诗文里常有壮观磅礴的秀丽景色,有豁达豪迈的风骨,他让季卿语读游记给他听,彷佛听过,便算是游历了。 “父亲给我取名为潜,许我表字渊泽,便是希望我像河海一样深邃广博,有容乃大,我自认对百姓、诸君教导宽容,颇有耐心,事事亲为,却遗憾未能把这份宽容,允一点到久阳身上……” 季卿语话声很轻,像是怕打扰他的思绪:“曾祖不过是对祖父望子成龙罢……” “年轻时常常这般想,我以诗闻名南梁,又是太子太师,自是有一番心高气傲,不希望我的孩子生得平凡,诗文做得好是必要的,品行得是名震一方的大家,还要在政治上有所建树,在学问上习有所得……我把好孩子的要求全安在他身上,希冀他成为一个比我还优秀的人,却从未想过会不会逼他太过……可事到如今,我夜梦难眠,恍恍惚惚间都是他在责问我,说我逼他走上歧路……” “曾祖寄希望于祖父,祖父又如何不想延续曾祖才名?只曾祖若愿意把这番心思同祖父袒露,想来祖父定能明白曾祖的良苦用心,解开心结……” 曾祖不置可否,又说道:“还是云安好,博闻强识,年纪轻轻便是两榜进士,更可贵的是能心系百姓,有这般青云之志的孩子,将来的南梁朝堂,应有他的一席之地,只望他不要急躁,徐徐图之,方得长远……” 季卿语听着曾祖对父亲的嘱托,想着每次父亲来见曾祖,都忍不住僵硬挺直的腰板:“……曾祖对着我能滔滔不绝地夸奖父亲,怎就不当面提点一两句?” 曾祖用轻哼一声答他。 季卿语便想,若是曾祖身体还好时,这声轻哼时,胡须定会被他吹得一翘一翘的。 “我这是鞭策他们,让他们不要骄傲自满、不思进取……” 季卿语连说了几句“是”,头都不抬:“又来了,又来了……” 曾祖又哼,怪声怪气地扯开话题:“继续念,继续念,念到嵩山了……” 季卿语摇摇头,继续给曾祖念,心里却清楚曾祖的要强,这些话只说给她一人听,都怪声怪气,又怎能淡然地说给父亲和祖父听? 一如她所想,到了后来,曾祖真真强弩之末时,把父亲、祖父,还有家里的一些晚辈叫到跟前时,留给他们的话,依旧严厉。 季卿语站在外头,只听到曾祖一句:“季家往后,便靠云安了……” 她是最后进去的,看着曾祖青灰色的脸,原本明亮灵动的眸子浑浊不清,眼泪瞬间便模糊了,她蹲在曾祖榻侧:“曾祖想说了一辈子的话,怎么还是没说出口?” 祖父尚在,曾祖一句“靠云安”,几乎是放弃了祖父,把家里的担子全压在了父亲身上—— “鞭策……”曾祖再没力气,看着青灰帐顶,低低地说,“我要走了,我走之后,便,再没人督促他们,留下遗言,也是希望他们能不忘,不忘……”曾祖再说不下去,气息奄奄地叹了声,“我对他们强硬了一辈子,如何能改……我也想改……” 曾祖安息于清泽山脚时,依然没能把那些对她说过无数遍的话,告诉他的两个孩子。 季卿语站在两位长辈身后,看着他们如青松一般挺拔的背影,忽然明白为何两位长辈常把她得曾祖教导和喜爱挂在嘴边,想来也是因此…… 她抱着一抔玉兰站在曾祖碑前,把它留在曾祖身边,这儿山清水秀,四时有清风拂尘,便让这束玉兰,替她陪曾祖,长眠地下…… 这一夜,顾青都在盯着季卿语睡觉,压着她的手脚不许动,怕她把药蹭掉、又怕她翻身时身上会疼,其实这人平日里睡觉乖巧得很,睡沉之后便轻易不会翻身,可顾青也不知为何,便是对她不放心。 一夜里,这人哭了好几回,眼泪把枕头都沾湿了,睡到一半,顾青起身帮她换枕巾,只季卿语还在哭,眼尾晕开成了一片红色,他摩挲着自己的指腹,轻轻抬手替人擦掉那泪珠,却擦到了一股不寻常的胭脂香—— 他闻不习惯,因为这并非季卿语惯用的味道,而且平时季卿语不擦胭脂…… 顾青觉得不对劲,趁人还睡着,又打了盆水来,替人把脸擦干净。 除了眼泪,白色的胭脂粉将水盆染得浑浊,一个清晰的巴掌印显现在季卿语脸上。季卿语的脸他摸过许多次,有多白多嫩,他最是清楚,平日他只是轻捏一下,上头就会留下红痕,只如今这指痕清晰的巴掌印,不知是用了多大的力气,才能这般久都消不掉。 他盯着季卿语的脸,脸色阴沉,在季家,能打她的人不多,除了季云安他想不到旁人,顾青想着昨夜霍良同他说的事,猜出了原因。 ——献诗汲引不成,赈灾不成,到头来,只能把气撒在女儿身上。 顾青不知道天底下怎会有这样的父亲,他捏一捏都觉得心疼的人,回家一趟,却满身是伤。顾青不知该生气还是该心疼,一边心里骂季云安,一边低声骂她:“挨打了也不说,真有能耐。” 第50章 为有暗香 季卿语这一觉直到天色大亮都没醒, 顾青今日还有事,吩咐了菱书菱角她们盯着人,便匆匆出门了。 今日是曹嶙处斩的日子。 在顾青看来, 曹嶙算不上犯了多大罪,一言蔽之不过盗墓而已,算不得伤天害理, 再多便是对那些文平县的村民下手狠毒,可在百姓看来,便不只是如此了,他杀害亲弟,偷盗仙翁之墓, 还借职务之便罔顾人命、泄私愤。 为人也颇有争议, 赘婿入门,单是这一层便叫许多人看不上,父母供他读成秀才, 他却不想着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在仕途上有所精进,反而巴结权贵, 做个三岁小儿都不齿的倒插门,光是这一点,便能叫人戳着脊梁骨骂了。 况且自古民众对达官显贵颇有议论之声,不解他们既已经有了滔天的富贵, 为何还要做伤天害理的事?以至于囚车行在路上,沿街不少百姓都在冲曹嶙扔菜叶子和臭鸡蛋, 曹嶙刚开始还躲着,但后来被砸了几次后, 也知道躲避无用,索性就不躲了。 两刻钟的游行之后,曹嶙才被送到刑场,他带着沉重的枷锁,拖着步子走上刑台,今日的日头不错,照得他睁不开眼,只能眯起来。 自从下了狱,他再没见过这么多人,也没见过这么亮的光,他环视一周,看到了监斩官,看到了顾青,也看到了魏硕——魏夫人和魏子云也来了,他的目光在魏子云高高隆起的肚子上稍作停留,算起来孩子应该已经七个月了,她站得艰难,整个人胖了许多,看来日子过得不错。 也是,毕竟是魏家独女,她有这样的父亲护着,雨都淋不到一滴。可不知为何,遥遥的,曹嶙看着她,仿佛能看到她那双攒着泪水的眼睛。魏子云是个好姑娘,只是可惜了,喜欢谁不好,独独喜欢他,生在哪户人家不好,偏偏生在了魏家。 曹嶙别开目光不再看,当作自己和这女子没过牵扯,也与她肚子里的孩子无甚关系,可就是他转头的那一刻,人群中,他看到一道身影,那人一身深褐宽袍,头戴木冠,年纪不轻了,曾经脸上的肥肉已经垂了下来,挂在脸上,眼袋深深,曹嶙神色一凝——那是他爹。 只他原以为会从他爹眼里看到一点憎恨、一点痛快,但没有,他的目光很淡,仿佛真就只是要来送他最后一程,那眼神像碧波里的湖水,一点涟漪都没有,便是遥遥与他眼神对上,也没有错开。 监斩官坐在高台上,看着时辰,抽出斩首令牌掷地,高声道吉时已到—— 曹嶙被人压上木墩,刽子手喝了一口烈酒,喷溅刀上,他的头仿佛案板上的鱼,被人紧紧压着,可他却一直盯着父亲没有移开目光,他不理会身后的刽子手如何心狠手黑,也不管那把砍头的宝剑如何锋利,仿佛死亡都不及父亲的目光来得重要,便是这般无波无澜的眼神,越发叫曹嶙的喉头发紧。 可便是这般,他却不肯放过一点,曹嶙便是想看看自己临死前,能不能在父亲眼底有一丝的不一样,他这个儿子,到底在这个父亲眼里算什么。 他一直没有眨眼,眼底爬上了血红的血丝,似乎还有别的,曹嶙一直瞪着眼睛,一直看着他爹,手起刀落的千钧一发之时,父亲突然转身走了—— 曹嶙瞳孔一缩,脱口而出:“刀下留人!” 刽子手瞬间握住了刀,锋利已经消断了几条发丝。 热闹的菜市口瞬间静了下来,又像一滴水入油锅,溅起喧哗,只因为他们反应过来,这句刀下留人不是旁人喊的,而是被压在案板上的人! 曹嶙突然抬起头,目光在人群中四处逡巡:“窦和墓!我在窦和墓里找到了些别的东西!我要请见顾青顾将军!” 话音一落,人群中忽有一只冷箭袭来,直直冲曹嶙去—— 势如破竹,于空中闪现出一星冷芒,霎那间便到了曹嶙面前! 危在旦夕之间,顾青凭空一跃,一个翻身出现在曹嶙面前,长刀出鞘,径直从中间把这箭破开,顾青立身在曹嶙面前,目光冷冷看着远处,那里人头攒动。 “时机选得不错,不过,你想活命,还得看你知道的东西,值不值这个价钱。” 曹嶙跪着走了两步,急切又低声道:“一幅图,我从里头拿了一幅图。” 顾青目光一凝,忽然想到前日夜里,霍良说的那幅仕女图,他拿出皇上给的腰牌,像监斩官示意:“刀下留人。” 被人拖走时,曹嶙还在四处张望,似乎在找那个熟悉的身影。 顾青回头看了他一眼,叫来赵信,低声吩咐他把曹嶙押送到暗牢去,又叫来闵川,让他拿着自己的令牌去给霍良递个消息——曹嶙犯的是杀头大罪,不可能无端豁免,只他若是知道霍良想要的那幅仕女图的下落,依皇上对这幅画的珍重程度,他若帮得上忙,或许可能有一线生机。 一场没有砍成的头,成了近日宜州城最热闹的事,毕竟“刀下留人”这样的戏码,从来只有话本小说才有,那些故事版本在茶楼酒肆已经传了几十版了,早已不新鲜了,可现实里却闻所未闻!如今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看到活生生的了,自然成了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在现场目睹的人几乎一出现,就被人围了起来,像是个草草搭了个戏台子,一说便是半宿,一日内,光听人说的,便已经有八个版本了。 百姓们热闹看得高兴,魏家便不这么想了—— 曹嶙没死成,还被顾青带走了,这人看着便是要招供,可他们做的那些事,全抖漏出来一件,便是要魏家命的。 魏家书房里,私文匾写着四个大字“勤和家兴”,下头魏硕坐在圈椅里,神情阴鸷,对着跪在地上的死士吩咐:“去把曹嶙解决了。” 死士低着头,声音有些为难:“……曹嶙如今不在官衙,被顾青带走了……如今,下落不明。” “废物!”魏硕把书案上的东西扫落一地,厉声喝道,“不管用什么办法,曹嶙必须死!” 死士垂着头,没敢吭声。 过了半晌,魏硕稍微冷静下来,眉头皱成川字:“……顾青在宜州根基尚浅,除了官衙,他还能把人藏到哪去?”说到这,他忽然想起什么,“顾青是不是还有个师父……辛责成是宜州人,顾青一定是把人藏到那里去了!” 死士领了命,正要闪身告退。 魏硕面向窗边,折断了水仙花的叶片:“……若是找不到曹嶙,就杀了顾青,我看整个宜州,除了他,还有谁敢保曹嶙!” - 季卿语惊醒过来时,才发现已经中午了,她着急忙慌起身,还想着去给祖母请安,刚动腿,一阵刺痛袭来,叫她疼,也叫她清醒,也是这会儿,季卿语才后知后觉自己昨日在季家跪了一夜,还把膝盖伤到了。 菱书听到动静,端着水盆过来,帮夫人梳洗:“夫人,老夫人说您这几日都不用请安了,好好在屋里养伤吧。” 季卿语一愣,皱眉:“阿奶知道了?” 菱书摇了摇头:“是将军告诉奴婢的,奴婢也不知将军如同老夫人说的。” 季卿语松了口气,心想顾青应当没把这事告诉阿奶,不然会叫老人家担心的。 “夫人已经一日没吃东西了,奴婢端些热粥来,夫人将就着吃点吧……” “……端来吧。” 其实季卿语并不感到饿,或许是饿过头了,已经没有了饿的感觉。 菱书一走,她靠在榻边,透过窗纸,看外边朦胧的日头,又重新沉默下来,她现在并不适合独处,一个人静坐着时,便总忍不住想起父亲说过的那些话。 自从第一次看到那样的父亲之后,季卿语便明白,“酒后吐真言”这句话如何的真,她平日里见到的那个父亲,根本不是真正的父亲,只有醉酒之后,父亲心里的话才敢毫无顾忌地说出来,他心里想做的事,都可以在清醒之后,装作无事发生。 而这恰恰是她最气的。 达士如弦直,小人似钩曲。 她从前觉得高风亮节、翩翩如玉便是君子,后来认识了顾青,明白心口如一的难得,可事到如今,这两者同父亲再无半点关系。 她一开始是气,到后来是惜,曾祖将季家的希望寄托在父亲身上,可曾祖口中曾经心怀百姓,不坠青云之志的父亲却堕落成了如今这般模样,如果曾祖还在世,对父亲的失望,比起祖父,只多不少…… 季卿语看着窗边残梅,心中凄然,就如父亲说的那般,曾祖的祭日快到眼前,可瞑坐观想,历历在目,季卿语又有何颜面去见曾祖? 时至今日,季卿语只觉得若自己不教养在曾祖膝下,不曾知道曾祖对父亲的期盼该有多好,偏偏这世上,只剩她一人,懂得那份期待…… 戚戚然不足以说尽季卿语心中的苦痛,这事放在心里,就仿若棉花里藏了一根针,不碰还好,不会痛,一想起来,一探寻,便扎得心口鲜血淋漓,就是因为知道这份期待有多高,如今便对父亲有多少的可惜,正是知道父亲从前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如今看着他这般模样,便有多少的恨…… 季卿语盯着面前这碗冒着热气的粥,明明很香,却觉得食难下咽下,她盯着碗看了许久,忽然对菱书道:“去书房,取我的伏羲琴来。” “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季卿语轻抚着曾祖留在她琴上的刻字,转轴拨弦里,未成曲调,先有情思,弦弦掩抑,声声思寻,似述寤寐思服事…… 眼睫低垂,眸光微微,拨弦时勾动着今日并不清朗的风,渐渐垂泪,只是这时,衣衫掩映下青衫湿里,听到了一阵急切的脚步。 季卿语停弦抬头,看到菱书脚步匆匆—— “夫人,王夫人被官府的人带走了。” 季卿语瞬间凝眸:“什么时候的事?” “今日一早,王夫人刚到绸缎庄,官府的人就把她带走了。” “可有说原因?” 菱书也探听不明,只道:“听人说,好像是因为宜州三县河坝决堤一事……” 怎么会是因为河坝决堤? 季卿语想不到王家和河坝有何关系,只小姨被带走了,她既然知道,如何还能坐得住? 她搀扶着菱书站起来,膝上的痛叫她皱眉,可她却不露一点痛楚,叫人备下马车,一路往清河坊王记绸缎庄去。 万掌柜看到她来,就像看到了主心骨一般:“表小姐总算来了,东主被官府带走了,老奴也不知如何办才好……” 季卿语叫他莫要着急,把今日官差说的话,细细同她说。 万掌柜定了定神:“官差查到那些因为决堤而不得不贱卖土地的农户都把田地卖给了咱们东主,说决堤是我们有意为之……天地良心!咱们东主分明是不忍看百姓流离失所、吃不上饭,才好心买下他们的地,东主还让那些农户到咱们织布坊干活,便是只会浆洗洒扫,一个月也能有百文铜板,怎可能是那等谋财害命之人!” 季卿语神色难得的凝重,心想,王算娘之所以会买那些农户的田地,怕是因为当初她在庑县写来的那封帖子,只她没想到,竟是有人会从中作梗,那些堤坝已经被河水冲毁了,如何能看出有炸药的痕迹? 季卿语心乱如麻,忽然又想起被绥王退回来的那两首诗…… 因为写得不好吗?季卿语觉得不能,因为前几日回家,李妈妈同她说绥王殿下很赏识老爷的时,还特意派了自己的宠姬千里迢迢到宜州来献曲。 文人之间便是这般,对文字向来敬重,对方若是欣赏你的诗文,便不会退还你的诗稿,而是礼尚往来,若是意趣不和,才会将诗文还给你…… 季云安先前到庑县赈灾,也有一番作为,他第一回 到文平,便能想到让覃晟给皇上递折子,可见季云安深谙为官之道,这回定然不例外,只他会说什么—— 第一回 堤坝决堤之事赖到了百姓偷堤身上,季云安身居其中,又经三县决堤一事,自然知道里头猫腻不小,如此,他此回再上奏折,定会提出来其中的不对之处,并委婉强调自己的功绩。 可现下如何? 诗被退回来了。 这说明这回的折子,父亲定是请了绥王殿下帮忙。 绥王殿下前些日子在御书房被皇上刺了一剑,如果这事是真……绥王殿下为何会被皇上刺剑,因为替被软禁慈宁宫的太后说话,或是不希望皇上和太后的关系闹得太僵,可不论是哪个,都说明了,绥王殿下是站在魏家那边的! 难怪绥王会把诗退回来,父亲这步棋走错了。 宜州地界都是魏家的人,谁人敢把这事报给皇上?谁人有这个胆子状告魏家? 只有两家,一家姓季,一家姓顾。 想来如今堤坝之事牵涉王家,也是因为父亲这个折子。 季家已经打草惊蛇,今日不过杀鸡儆猴。 十月的日子,本是不算冷的,季卿语站在檐下,看着撒着金光的石板,却觉得脚底生寒——一边是曾祖的期盼,一边是小姨的生死,她觉得是自己膝上生疼的缘故,竟有一瞬间的站不住。 一个快步人影从她伞边经过,搂着几个女子进了绸缎庄,一身浓浓的胭脂香从她身边飘过,紧接着便听到一个男子的高声吵嚷:“万掌柜,近日没给小爷送好料子啊!我们思烟裙子都不够穿了……” 季卿语还没来得及转身去看这人是谁。 又来了一个快步身影经过,这人直接钻进了她的伞里——是顾青。 顾青个子高得很,身材也健硕,刚钻进来便把她的伞顶得变形了,季卿语不得不抬高手,把人罩进来,只顾青着实太高,无论她如何举手都不能把他纳进来。 一柄伞下,容纳了两个人,顾青的脸骤然凑近,盯着她,面色不善,像是来讨债的:“都这样了还出门,腿不要了?” 季卿语还没来得及吭声,顾青便抄手过她的膝盖,把人抱了起来,季卿语一惊,一只手握着伞,一支手抱着顾青的脖子,低呼:“这是大街上!” 顾青在她臀上打了一巴掌:“来抓人的,管你是不是大街上,不听话的小娘子就该抓回去,打断腿,关起来。” 季卿语在这句话里,悄悄压低了伞。 第51章 幕天席地 “伤成这样, 不好好在家躺着,东跑西跑什么?” 季卿语从那阵心惊肉跳中缓过神来,指尖微曲, 在顾青的肩膀上扣出一段衣衫褶皱,低声问他:“小姨是不是被抓走了?” 顾青微微一默,这事他也是刚从菜市口出来才知道的, 他当初安排在王记绸缎庄的斥候还在,今日一出事,便早早来禀告他了,只他还没来得及探听消息,小布又道, 夫人往绸缎庄去了。他想着季卿语那伤, 便知道她定是着急了。 “……只是带走,你别担心,我找人盯着了。” 可季卿语如何能不担心, 他们都知这是魏家在故技重施,可却没办法,魏家对他们来说,就是一座大山, 季卿语沉默下来,一时间陷入惘然。 等回到家时,已经夜色了。 顾青抱着季卿语回厢房,见书案边放着一碗粥, 已经浆了,像是午膳:“怎么不吃饭?” 季卿语也看到了那碗只吃了一口的粥:“……下不了床, 怎么吃饭?” 下不了床吃饭,却能下床到处乱跑, 顾青把她放在床上:“一时间不知该说你乖,还是说你不乖。” 某个字眼扎得季卿语心上一酸,她轻着声音反问:“……我不乖嘛?” 这句话她想问很多人,比如父亲,她不乖吗?为何不能一直做她温润如玉的父亲?比如母亲,她这般懂事,处处替她着想,为何她最疼爱的人从不是她?她在心里比如了很多人,比到最后,除了顾青…… 顾青看她不大高兴,以为她还在担心王算娘,大手揉了揉她的发顶:“乖乖乖,没人比你乖了。” 季卿语勉强笑笑。 顾青端着已经凉了的粥碗出去,想着叫厨房再煮新的来。不料刚踏出卧房的门,便觉得风声渐紧,如今已是十月了,树叶渐渐枯黄,露出残败枯枝,越是夜深人静,越是透出萧索,顾青反手关上门,挡住了季卿语好奇探寻的目光,任小风吹卷衣袍。 “出来吧。” 应声而来的,是五道黑色身影,刀剑出鞘,割出一抹凌厉风声,迎着月色闪成一片雪色,瞬息之间,破空袭来,刀锋直指顾青眉心—— 顾青赤手空拳,飞身走梁避开他们的锋芒,勾身一记快腿,直把其中一人踢得撞在房门上!鲜血喷出,重伤倒地!顾青飞身捡起这人落下的长剑,出手便有锋芒和血色,这两年,他鲜少有不留手的时候,只这回,刀锋割开人颈的力度寸步不让,利目扫视间,不带丁点情,任由血珠飞溅,染红石板青阶。 这一场暗杀来得悄无声息,去得平平淡淡,顾青把已经砍出豁口的长剑扔在地上,院子里的暗卫才露头,只听一句:“收拾干净。” 四周重落寂静,连死气沉沉的血腥气,都没能被寂寞的夜色留住。 顾青是端着晚膳回来的,一进来便对上了季卿语的目光,面色惨白里带着虚弱。 “来找曹嶙的。” 季卿语喉咙一哽,僵硬地问:“是魏家吗?” 顾青看了她一眼,叫她来用晚膳。 季卿语心下难安,先是王算娘被人带走,如今又是有人到家中行刺,她握着勺子的指节泛白:“曹嶙如何了?” “今日斩立决,他忽然要招供从窦和墓里盗出来的东西。” “……是什么?” “一幅图,炼丹药的图,窦和是魏硕引荐给圣上的,可他自己也想要长生不老。”其实听到这话,顾青是失望的,因为曹嶙所交代的,并非霍良想要的那幅仕女图。 季卿语皱眉:“曹嶙说的?” 顾青“嗯”了一声:“魏硕不认,一口咬定这人是为了做他的上门婿,才把这东西偷出来,同他献殷勤,与魏家无关,甚至为了自证清白,连魏家大小姐还有她肚子的孩子都可以不要。” 这事若魏家认了,那便是僭越,是要诛九族的大罪,魏硕便是弃卒保车,也决计不可能承认此事,算来算去,最多治一个包庇的罪过。 可就如此事一般,若只有曹嶙出来指认堤坝修建有缺斤少两之嫌,堤坝已毁,又有王算娘做替罪羊,只要魏硕不认,说到底,也不过失察之罪。 没办法了吗…… 季卿语食不下咽,顾青看她难受,也知道王算娘对她来说很重要,她家重士轻商,这些年已是愧对王家,如今还因为家中缘故,惹得王家深受牵连,季卿语如何能不寝食难安:“小姨确实买了庑县农户的地,可这并不能说明便是王家对堤坝动的手脚,我已经派人去查了近年来堤坝被毁的事,只要能查出这些绸缎的去向,定能还小姨一个公道。”顾青说话时,难得有这般坚定的用词,季卿语看着他,眉头不散,顾青捏了捏她的后颈,这是一个叫人放松的动作:“牢房我已经叫人盯着了,不会叫小姨受委屈的。” 如今也只能如此。 季卿语被顾青盯着用了晚膳,但胃口不好,根本吃不下太多。 用过晚膳,顾青便催她休息,只季卿语不可能不洗澡就睡觉,坐在床边犹豫得很,如今她行动不便,洗澡忽然成了一件难事。 顾青似乎看出了她的窘迫,靠在床边盯着人。 季卿语猜出了他浪荡的心思,别开头,轻声叫菱书。 这小丫鬟耳朵利得很,光是叫了声名字,便从外头露了头,只刚瞧见里头的场面,又像鹌鹑似的,把脑袋缩了回去——将军单手就把夫人抗起来了,还用手打夫人的屁股…… “求我一下,能羞死你。” 季卿语被顾青剥了个干净,甚至还细心地用手背试了试水温,才把她放进水里,只这人细心得过分,时刻不忘她受了伤的腿,握着她两只脚踝,架在浴桶边上。 这个姿势简直叫季卿语羞愤欲死,她手里只有一方巾帕,遮了上头,便遮不住下头,她的面色渐渐发红,湿漉漉的,不知是被水汽蒸的,还是整个人已经化成了水。季卿语微微动了脚,疼痛和羞涩叫她不敢挪动太大,小脚只能踩在顾青的胸口:“……出去呀。” 只感觉脚下的胸肌动了动,叫季卿语害羞得脚趾缩了起来,像是猫咪踩奶似的,踩在顾青的胸口上。 顾青微微挑眉,手顺着她的脚踝往下,也往里:“跌倒怎么办?” 滴着香露的洗澡水把顾青的手和衣裳都沾湿了,他身上似乎也染了同她一样的香,季卿语整个人渐渐用不上力,慢慢往浴桶里滑了下去,求生的本能叫她脚趾发力,柔弱细嫩的手腕握着浴桶的边缘,她没剩下什么可以依靠的了,只剩顾青的手,可也是他的手,叫她无处可依。 她咬着下唇,眼睛气得湿漉漉的,瞪着他,带着几分脾气:“不用你管……” “不用我管?”顾青别开头亲了亲她脚背上的红痣,千钧一发的某个时刻里,这人恶劣地松开了手,季卿语惊叫了一声,险些沉进水里,又瞬间被人稳稳握住了腰,“当真?” 季卿语说不出话,勉强“嗯”了一声,浑身软绵绵的,便是这种时候,都不忘用力踩他。 顾青把她的脚架上肩膀,踩进浴桶,水花瞬间四溅,他低劣地在她耳边说话,声音都是愉悦:“行,求饶也不管……” 这一夜,季卿语叫这洗澡水弄得后怕,也被弄得生疼,顾青长了经验,知道这不是个舒服的地方,抱着人,留了一路的水渍上了床,又把被褥弄湿。 顾青看季卿语失神,替她把沾在脸上的发丝拨开,让她露出那张鹅蛋般白嫩的脸来,一口又一口亲着她的脖颈:“腿怎么伤的?” 季卿语刚嘤哭过,这会儿根本听不清顾青在说什么,她喘着气,任眼泪淌着,过了许久,才问将军:“方才说什么?” “问腿。” 季卿语手背遮在眼睛上,半晌,低低地说:“摔倒。” 顾青把她的脖颈吮得痛了,松口时,上头跳出来一个红痕。 季卿语知道他猜到了,这种时候生出了的默契叫她觉得体面:“就是摔倒……” “不改了?” 顾青感觉到这人语气里稍稍带着的有恃无恐,无奈又稍微安了心。 季卿语沉默了,她像上回,顾青问她要亲时一样,忽然环住人的颈,用力往前凑了一下,不像亲,几乎是撞在他唇角上:“今日先不改……” 这一亲,几乎是耗尽了季卿语所有的力气,以至于亲完躺下后没过多久,便睡着了。只顾青不知道,她在那勉强算清醒的一小段时间里,轻轻同他说了一声对不起。 没办法了吗? 有办法的。 绥王不行,还有旁人,只要能有一个足够位高权重的人,把堤坝的事呈到御前,叫皇上不得不彻查,那便还有一线生机。 小姨能回来,家里也不再会发生今夜这样的事。 季卿语睡到一半,忽然醒过来,看着睡在里侧,愁眉不展的顾青,她不知道今夜这样的事他遇到过多少回,才能这般毫不动摇的关上她的门,此事既因她父亲而起,父亲不行,还有她。 翌日醒来时,顾青已经不在了。 季卿语起身时,感觉到膝头已经上了药,清清凉凉的。 她扶着菱书起身,又叫她备车,往绸缎庄去。 一连几日,季卿语都在出门,顾青却没再说什么,只每日醒来,他都不在,膝盖上有刚上了药的痕迹,每日睡时,他都会问她一遍,腿是怎么伤的,问她改不改。 季卿语不改,每天都在亲他的嘴角。 只今日,终于在绸缎庄,等来了刘琨。 “刘断事留步。” 刘琨搂着思烟,听到声音,在柜案另一边,抬眼睨她。 “这段时日没给思烟姑娘准备好料子,是我们不懂事,卿语在这里代王掌柜道声歉。”季卿语轻声慢语:“不知刘公子可愿赏光,喝一杯茶?” “卿语”这个名字一出,便叫刘琨慢了步子,也是现下,他才有闲心隔着面纱,打量季卿语——这女子真乃绝色,饶是刘琨这般混迹风月场多年的浪子,也没瞧见过比她还好看的,便是梳着妇人髻,也不会叫人对她的肖想少一分,那双露出来的眼睛煽动眼波,里头就有秋水荡漾,一瞥一笑,就有勾人偷情的遐想。 “顾将军不行,季姑娘趁早换我刘某人的牌子。”他叫她季姑娘,可见清狂,也可见浪荡。 美人相邀,不论想说什么,一盏茶的功夫,刘琨还是不吝啬的。 思烟抬眸,在季卿语的面上一掠而过,也是难得没有拈酸吃醋,不是因为自认姿色不如季卿语,而是知道这人是王算娘的侄女。 王算娘如今被官府的人带走了,负责都察此事的正是都指挥佥事刘勐,刘琨的父亲。思烟大抵能猜出季卿语想同刘琨说什么,等两人进了厢房,还替人把门掩上,守在门外。 刘琨吊儿郎当的步子不小,一进来便靠在小几上:“不知季姑娘这茶,想同我怎么喝? ”午子仙毫,峨眉竹叶,永春佛手……不知刘断事,想喝些什么?” 刘琨坐直了身子,勾住季卿语的裙带:“季姑娘不会真要同我吃酒吧……你家郎君指不定何时便要归家了……我时间长,想尝尝姑娘的洗澡水。” 季卿语灿然一笑:“我知佥事大人一直在为屯田的事情发愁。” 刘琨的脸色瞬间肃然:“季姑娘本事不小……” 季卿语拉住自己的裙带,慢慢扯回来:“宜州作为东南地区的阡陌要枢,承担了南方大部分地区的军粮供给,可是由于前几年战乱,士兵减少,荒地增多,不少屯田被门阀世家侵占,屯田数量减少,要上缴的粮税却不少,这几年,逃亡的士兵越来越多,如今的宜州军田几乎到了无人可种的地步。” 刘琨面上不以为意,手指有节律地敲着桌案,季卿语口中的这个门阀世家正是魏家,他忽然饶有兴致,想看看她到底能说出什么来。 季卿语打量了刘琨一眼:“令尊自然对这样的事情乐见其成,毕竟逃亡士卒的空额可是一笔大数目,都说魏家是江南地区第一富贾,却不知刘佥事足不出户,却已经富可敌国,自然不想管制这帮士兵。” 刘琨的手指停下来,也是这会儿才正视季卿语。 “可想来刘断事也知,如今宜州境内,不少匪乱肆起,甚至隐隐有成为义军的苗头,细察其来,都是负责耕种的军户,如果朝廷知道此事,定会派人彻查,届时光倒卖军粮,便足以叫刘佥事,焦头烂额。”季卿语说完,面上并没有任何高兴的神色,因为这些事情都是她从顾青那里探听来的…… 如今天下太平,顾青在宜州,最大的要务便是惠山的匪乱,顾青离开宜州城去庑县赈灾那会儿,赵信他们时不时便要传讯报过来,她日日夜夜同顾青在一起,这人同镇玉、闵川他们说话又不避着她,很难不知道,季卿语捏着帕子的指尖泛白。 “顾夫人倒是一个聪明人……可这么大的事叫你知道了,你就不怕我刘家杀你灭口?” 季卿语怕吗?她当然怕的,但因为有顾青,刘勐只是一个佥事,顾青他…… 刘琨知道这人既然有胆找他,自是不怕死:“你想拿什么交换,直说吧。” “重种军田,平定匪乱。”季卿语从袖间拿出一张折子,“作为交换,我希望能请郡主上京,向皇上递一封折子罢了。” 刘琨眯起眼睛:“你想让我娘去告御状?就凭你?” “我知道郡主同魏家结怨不小,此事不仅是帮我,也是在帮刘家。”季卿语点到为止,话锋一转,“刘断事常光顾我绸缎庄的生意,想来也常跟商贾打交道,买卖这事,大家心知肚明。” 刘琨这一走,不出十日,京城便来了消息。 平阳郡主不忍宜州百姓落难,亲上御书房,告御状,请旨圣上重新调查黄河水坝修缮一事,便指控魏家为贪堤坝款、侵占百姓良田,故意损坏堤坝,还将此事栽赃他人。 顾青知道这个消息时,忽然勒住了马绳,回头看着绸缎庄的方向,霎时忘了要说的话,可他也反应迅速,直接命人把曹嶙交到了霍良手里,并派人护送去了京城——此事到此,便不由顾青再审,曹嶙的话真真假假自有皇上定夺。 又过十日,天渐渐冷了,可第一场初雪的寒凉依旧压不住宣武门前肃杀的萧森。 魏硕抵赖不要紧,曹嶙供出的那张方子供太医院一查,便叫皇上震怒,谋害先皇的事谁人也不敢说出口,但魏家满门抄斩的圣旨谁也不敢阻拦。 曹嶙将功赎过,斩首改成了流放,顾青答应圣上替他找仕女图的事,魏子云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得以留下一条生路。 紫禁城外,魏子云站在曹嶙面前,看着他,眼底都是红的,满是恨意,扬手给了他三个耳光。 曹嶙没有作声,再她要打第四个时,攥住了她的手:“……走吧。” 也是这一日,瓢泼大雨,季卿语坐在宜州官署侧面的茶楼里,遥遥望着车水马龙的街道,看着来来往往的人。 直到她看到季云安从官署里出来。 已经换了官袍,绯色鸳鸯补子衬得他气色很好,便是浓重的大雨,也遮不住他脸上的笑意。 今日新官上任,不少官员都卑谄足恭地来送季云安。 季云安也神色淡然,沉稳有度,仿若这一切都是他应得的,他谦和地对他们做了个留步的手势,上了马车,像是对这些功名利禄一点都不上心。 季卿语隔着雨帘,看那辆马车渐渐消失在雨雾里,心里仿佛也下起了雨。 她抬头看天,瓢泼从檐下。她想要小姨,想要完成曾祖的遗愿,甚至想要护着顾青,可她又这么渺小,没有那些尔虞我诈,根本什么都做不成。她对刘琨不屑,对刘勐不屑,可她必须跟这样的人合作。她知道自己对不起曾祖的教诲,做不到“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也做不到冰清玉洁、光明磊落……她变成了自己最讨厌的那种人,算计人心,算计顾青…… 大雨里,忽有马蹄声疾驰而来,蹄响清脆,节奏有力,“嗡”的一声,是顾青在马上撑开伞,喊了她的名字:“季卿语——” 季卿语转头,雾湿重重的,她听到他说:“回家吃饭。” 顾青抱她上马,季卿语骑过马,没有那么怕,此刻缩在顾青的怀里,感受着他的高大与健硕,可靠与强大,拽着他的襟口,任大雨磅礴,却:“不想回家。” 顾青胸腔震动:“那想去哪?” 季卿语抬了手,指着城门的方向:“出城吧。” 雨雾里,一抹红色在山雨里横冲直撞,雨越来越大了,油纸伞遮不住雨,被风刮走,季卿语不要它,顾青也不要它,只用自己的斗篷把季卿语遮起来,季卿语缩在那角落里,抬手接了一抔的雨。 她看不清前路,忽然说:“……做吧,我想做了。” “在这?” “在这,幕天席地,我不需要衣冠。” 第52章 钻营苟苟 幼子开蒙, 初正衣冠,授帽加礼,方入学堂。 衣冠是读书人最初的体面, 它也是一个文人最后的自尊。 大雨滂沱而下,树影追风,山野环绕, 他们相拥在横冲直撞里,衣不蔽体,却无人旁观。季卿语衣衫尽湿,黏糊糊地沾在身上,早已入冬, 每一滴雨砸下来, 都叫她发抖,可她又是热的,顾青的热意烫着她, 叫她能勉强抵御这无处可逃的寒凉。 稍纵即逝的呵叹被雾色的浓稠淹没,季卿语伏在马背上,赤兔马在夜色疾奔,它久居城池, 许久没能这样奔跑,它盲目奔出约束它的城门,似乎无处可去,又似乎目标明确, 冲开的不止是雨雾,还有树影深深遮映的泥泞。 季卿语闭着眸, 背后是顾青反擒着她的手腕,身前是顾青的手环着她的腰肢, 她觉得痛,又尝到欢愉,她不再咬唇,泻出声音,把这人每一句下流的话,都听进心里,这是她应得的惩罚。 “冷不冷?”顾青看她眼睛已经迷离,俯下身来罩住她,亲去她侧脸的雨珠,替她挡去那些风雨。 脸颊相亲,让季卿语闷哼出声,她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他,承受不住地仰起脖颈,又被夜色偷去了一段润白,声音低哑:“……冷的,但将军很热。” 她想衣不蔽体,她想不要衣冠,但顾青要。 顾青衔住季卿语的后颈,叫她痛,又叫她怨,叫她把这些苦痛全都淋漓地浇灌在他身上,她是他的,连风光都独属于他,只能让他一人采撷,即便是雨雾,他也寸步不让。 暴着青筋的手从前面握住季卿语的颈,从侧面吻上她的唇,不管她喜不喜欢,用力撕咬,被骤雨淋得发白的面容倏然多了一抹血色,他没留情,也没留手,在赤兔马的颠簸里,和这漫天大雨,一起把季卿语淋湿。 骤雨汹涌而来,缠缠绵绵离去,顾青抱着人回家时,天街还有小雨如酥。 季卿语已经累了,也困了,挂在顾青身上,埋着头不敢起身,情绪上头像是喝醉了酒,什么话和什么事都顾不上,如今冷静下来,她才后知后觉自己做了什么,季卿语难为情极了,抱着人的脖子,缩起来,不想见人。 顾青把斗篷盖在她身上,这是他还有的唯一一件干净的衣裳:“知羞了?” 季卿语不懂这人怎能这么没有羞耻心,明明知道她在马上坐了这么久,已经累了,还要这样抱着她,说风凉话:“换个姿势抱……” 顾青把季卿语搂紧,他的肌肉坚实有力,能把她抱得很稳,他扣着人的腿在腰后交叉扣实了,凑到她颈边,闻她身上的味道,每走几步,便忍不住埋头去闻,明明没有什么味道,他却乐此不疲,上台阶时,步子轻快,故意颠她,还要拍她的臀:“就这样。” 季卿语觉得自己快成了一只熟透的虾。 淋了雨,又有交欢,两人身上没一处干爽的地方。 衣裳和鞋子散落一地,两人又一次挤在那个小小的浴盆里,季卿语架着腿,忍着羞耻,被顾青扣着手清理,左右摆弄她的膝盖检查,她自认理亏,手又被人管住了,挣扎的力气是没有的,只能任他为所欲为。 几时上的榻,季卿语已经记不清了,顾青甫一抱她回榻上,她倒头就睡在了他的枕头上,熟悉的味道叫她安心,闭眼入梦,连发都忘了绞。 顾青拿了帕子回来,看到季卿语已经睡熟的模样——呼吸深而平缓,是踏实的模样,他单膝跪在榻边,面无表情地帮她擦头发。 姑娘家就是麻烦,洗澡花样多,还要洗得仔细,难怪身上这么白,这么干净,头发也麻烦,不擦干,睡着了定会着凉,顾青心里絮絮叨叨的,手上却没停,动作轻柔慢慢,便是给镇圭擦头,他都跟搓小狗毛似的,把人揉得乱七八糟。 只目下到了季卿语这儿,她的头发落在他手里——长而浓密,很柔软顺滑,还很香,一看便是平日精心打理,顾青粗糙的大手捏着一缕柔弱的头发,尾尖扫过他掌心时,叫那道疤痒痒的。 这一擦,夜色渐渐深了,顾青擦到最后,将帕子随手一扔,想着这几日她做的那些出格的事,便忍不住捏起这人的嘴出气,看她下唇被他咬烂的豁口,本是想叫她长点记性的,却没想到季卿语的脸热得烫手。 顾青瞬间皱眉,大手盖住人脸,把人上上下下全摸了一遍,烫得跟个火炉似的,这是起高热了。 大夫披星戴月就来了,步子匆匆忙忙,生怕贵人不快。 只这一夜,惊动的不只是清鹭院,还有老夫人。 顾阿奶先前知道孙媳妇受伤了,那是心里着急要来看,奈何孙子一直拦着不让,说卿语不想让长辈担心,顾阿奶知道卿语懂事,也没强硬,日日叮嘱顾青给人擦药。 顾青一脸不大乐意,心想这人属兔子的,腿断了都要出门,擦什么药,以后跳着走吧:“擦什么药?放着就能好。” 顾阿奶能把他的额头敲红:“你以为人家跟你似的,属石头吗?磕不疼,碰不坏……” 顾青冷哼一声:“石头伤了还懂好好歇着。” “还说还说……”顾阿奶把药往人怀里一塞,赶出去了。 先前伤了腿,还没好全,这会儿又起了高热,顾阿奶还没睡呢,听到这消息,顿时放心不下,披了件衣裳,说什么也要来看。 等大夫进去后,阿奶低声骂孙子:“你不说接人去吗?怎么还把人弄成这样?” 顾青抱着手:“……淋雨了,带着人胡闹。” 顾阿奶抬手打孙子的胳膊:“胡来!真当小语儿跟你似的,随便折腾?” 这回顾青倒是老实听骂,鼓了鼓肌肉。 他知道他就是故意的,那么冷的天,还下着雨,这人一句想要,他就由人胡来,这要放在平时,顾青指定带着人跑一趟马,散散心就回来了,可季卿语太有主意了,魏家这样的门第,说算计就算计,还自作主张和刘家打交道——魏硕是衣冠禽兽,刘勐就是流氓,季卿语一个文官出身的小姐,文文弱弱,能拿得出什么东西去交换? 再便是他先前问了她这么多回腿是怎么伤的,季卿语明明看出他已经猜到了,可就是不说,天天亲着他玩,亲也不会亲,亲个嘴角算怎么回事? 顾青难得对季卿语冷了性子,要给她长长教训。 大夫出来后,打眼瞧见门外两位贵人神情严肃——一个关切的认真,一个冷着脸睨着他,大夫顿时咯噔,心里检查了一遍应该没诊错脉,咽了咽口水:“老夫人、将军,顾夫人就是突然受了凉,再加上这几日忧思过重,就像一个人一直绷着一根弦,突然放松下来,定是撑不住的,心神一衰,便会成现在这模样……” 他说得战战兢兢,感觉面前两位大人神情越来越严肃,立马道:“也不算大病!顾夫人身子底子好,只需精心调养几日,定能痊愈,我这有几副药,先吃上几日,等高热退了,食补跟上,不出七日,定能好全……” 老夫人接过药,一副不信任顾青的模样,正要叫人送大夫出门。 顾青抱着手在后头问:“擦伤的药有没有?” 大半夜,清鹭院的小厨房开了火,煎上了季卿语的药。 天色薄薄,顾青端着药来,因为季卿语着凉,卧房里是关窗关门,帷幔重重,还点起了炭火,药味被这么一闷,味道愈发苦涩,饶是顾青已经喝惯了苦药,也觉得季卿语这般娇气,如何能吃得了这些苦? 只他把这药晾在床几上,先给季卿语擦药,她的膝盖已经好许多了,只是不知淋了一夜的雨,会不会感染复发,还有方才做了好几回,在马上确实吃力,季卿语一直说疼,不管大腿还是哪里。 季卿语还没醒,顾青又洗了两方帕子,一方盖在季卿语的头上,一方用来给季卿语擦胳膊降温,擦了好一会儿,季卿语就被他擦醒了。 “醒了?醒了吃药。” 季卿语脑袋胀得热热的,听到顾青这句话,又闭上了眼睛,这便是说不吃。 “讳疾忌医,怎么当大夫的?” 许是生病了,脾气娇得很,听到顾青这般说话,便觉得他凶,翻了个身,不愿意理他,额上的帕子因此掉下来盖在鼻子上,只季卿语又不愿意输了架子,就这么任它盖着。 顾青把帕子抓走,给她顺了顺后背,已经出汗了:“吃药。” 季卿语觉得自己又被哄好了,她对顾青做了错事,私自拿从他身上知道的消息去与旁人交换,自然是好哄,所以即使是生病,她也只给自己一点娇气的机会,于是,她又转了回来—— 顾青端着药碗,已经不热了,只他还是吹了吹,才喂给季卿语。 季卿语喝了一口,拧着眉:“……苦。” 果然娇气,顾青还想着要给人点教训,胡乱弄了句,正色道:“良药苦口利于病。” 季卿语还挺意外,没想过能从顾青嘴里听到诗句。 顾青催她:“喝完了睡觉。” 季卿语抬眼,看他眼底有血丝,她看不清天色,也不知到几时了,但好像天还没亮,她闭着眼睛,一口气把药喝完,眉头不展地对顾青说:“喝完了。” 她这么乖,顾青就心软了,摸出来一颗饴糖,放在她手心:“吃完睡觉了。” 季卿语被顾青压着睡了一夜,身上还盖着两床被子,暖融融的,睡醒的时候出了一身的汗。 已经中午了。 季卿语躺了快两日,躺得累人,又觉得精神不错,便穿上鞋,下了榻。 菱书看到夫人起来了,忙把人拦下:“夫人还病着呢……” “无事,躺得太累了,想走一走。”季卿语摇摇头,“睡饱了,现下精神不错。” 菱书耐不过夫人,只好给她找了身厚大氅披上。 “将军呢?” “将军在厨房。” 季卿语有些意外。 顾青正在小厨房做饭,听到个轻飘飘的脚步,回头就看见季卿语站在门口,单薄的白色中衣上披着件粉色的兔绒大氅,因为还病着,双颊红红的,模样有点憔悴,怪叫人可怜的,他给人找了张椅子,不叫她站在门口吹风:“烧一点没退,净来厨房添乱。” 季卿语许久没进过厨房了,她也只有小时候给父亲煮过汤,只那也不过是厨娘做的,她端走罢了,她也没见过顾青做饭,知道顾青会做饭还是刚进门那日,所以目下,好奇又乖巧的看着。 顾青这般聪明,定能猜到魏家之事出自她的手笔,季卿语也说不清自己为何不愿告诉他,只她觉得算计人心都是不堪的,遑论还将顾青算作筹码,他这般信任她,说军务时从不避她,才让她有机可乘,她确实不过一个文官之女,甚至不过一个六品文官的女儿,在刘家看来,能算做不入流,可因为她的夫君是顾青,刘琨才勉强愿意听她的话。 她自觉冰清玉洁,所以在发觉顾青光明磊落时,忽觉其实也不是不可能相敬如冰,举案齐眉,只她没想到,先等来的不是他的易心,而是自己先变了。 母亲的那句“女也不爽,士贰其行”她还记得,可事到如今好像变了,“士也罔极,二三其德”的是她,而不是顾青①。 季卿语自认错了,只她不怎么会哄人,所以得趁着精神好些,慢慢试一试,总会有办法的吧—— 顾青在给她蒸鸡蛋羹,出锅时,便有一股淡淡的清香,松弹金黄,倒了点酱油,撒上些葱花,看上去色香味俱全。莫名的,季卿语有了胃口,抱着碗,坐在小厨房的椅子上,也不嫌弃这里的油烟味,捏着勺子一点一点吃完,边吃着,还边打量顾青的神色,嗯……这人不大想同她说话。 顾青还得给她煎药,见她吃着东西,还晓得拿眼偷看他,倒是知道自己错了,不过还是冷着脸:“军营里,那些钻营苟苟、阿谀奉承之人,就跟你现在一般神色。” “……” 这样的顾青似曾相识,刚成亲那会儿,这人脾气不像现在这般好,又是有什么说什么的性格,经常能一句话把季卿语噎住。 只这句话,在现在的季卿语看来,暗藏锋利,她皱着眉,声音轻缓又带着迟疑:“……将军看错了。” “看错了……”顾青头都不抬,像是随心的,“难道不是?” 钻营苟苟,阿谀奉承…… 季卿语指尖微曲,有些坐不下去,可顾青根本不看她,季卿语垂下眼睫,渐渐模糊视线:“是。” “你说得对。” 第53章 冰清玉洁 说出这句话, 季卿语忍不住的指尖轻颤,手里那碗原本色香味俱全的蛋羹忽然不好吃了,不知道是因为已经凉了, 还是因为顾青的话,她坐不下去,将还剩半碗的蛋羹放在灶台上, 站起身,轻轻带上门出去了,垂着头,声音低低的:“多谢将军招待……” 背着人,顾青皱起眉头, 不知是因为她的话, 还是她的态度,只听到季卿语语气里那点微弱的哭腔,心尖就颤得麻麻的, 这人是懂得怎么叫人心疼的。顾青烦躁地直起身,往火堆里扔了半截柴火,火光“噗嗞”一下,惹得顾青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菱角, 菱角。” “将军有何吩咐?”菱角没想过将军会叫她,声音和火气还这般大,吓得她险些踉跄。 顾青指着那火:“叫你家夫人吃药。” 菱角缩了一下脖子,被吓得头都不敢抬, 心里嘀咕,不是您家夫人吗…… 傍晚, 顾阿奶在院子里同镇圭一道用膳时,顾青忽然来了, 顾阿奶有些意外:“怎么跑这来了?” 镇圭也看二爹。 顾青面无表情的,跨着圆凳坐下,稳当得很:“许久不跟阿奶一块吃饭了。” 顾阿奶让赵妈妈去拿碗,回过头来,自然而然发问:“卿语怎样了?身子有没有好些?吃过晚膳没?你那媳妇胃口跟猫儿似的,吃饭只吃一点,镇圭吃得比她都多。” 二土咬着勺子鼓了鼓脸,心道,他吃的才不多。 顾青难得叫阿奶问得烦了,自己给自己倒茶:“……那谁知道。” 顾阿奶和镇圭一齐抬头看他,阿奶就问他:“……吵架了?” 顾青板着脸:“没,我就治治她的脾气。” 顾阿奶从赵妈妈手里接过碗,亲自给顾青打了一勺饭,稀奇道:“小语儿还有脾气,那就没有比她更没脾气的了,你这个大一个人,欺负媳妇算怎么回事?” “这么有主意,谁敢欺负她啊。” 闻言,顾阿奶举起饭勺,作势要打他:“我看,饭你也别吃了,赶紧回去把人哄了。” 顾青一脸不耐烦。 顾阿奶就把已经给他装好的饭又倒了回去,把碗放在他面前:“我这个老太婆也治治你的脾气,洗了碗赶紧去!” 顾青饭吃不上一口,就被赶回清鹭院了。 他进去时,夕阳西下,冬日难得的金黄洒在石阶和窗纸上,一派静谧安然,顾青走过鹅卵石的小路,正好见菱角端着漆盘从里头出来,还合上了门:“夫人用过晚膳没?” 菱角有些为难:“……夫人说,胃口不好,只吃了两口。” 顾青就皱起了眉:“药呢?” “药吃了。”菱角连忙道。 推门进去,卧房里安安静静,他轻着步子拐进里间,就见季卿语已经躺在床上睡着了,面色不算好但也不算差,唇瓣收得微紧,心事重重的模样,窝在厚厚的被褥里,小小一只,怎么看怎么委屈。顾青用手背碰了碰人的额头,还有些热,一瞬之间,嘴上那点脾气都没了。 他跟个小姑娘较什么劲。 顾青给人掖好被子,盯着人捂出汗,才出门找点吃的。 只刚走出院子没多久,闵川便引着冯鸣往里来了,冯鸣笑得一脸灿烂,几步上前拐住顾青的脖子,只他个子不如顾青高,动作看起来有些滑稽,但他并不在意:“怎么回事,这几天都见不着人啊。” 没怎么回事,顾青虽然不问季卿语想做什么,但都尽量在家待着,一是怕季卿语想通了要找他,二就是担心季卿语出什么事。 顾青垂眸问他:“找我啥事?” 冯鸣在他肩头拍了两下:“不是吧?赵信那媳妇生了你忘了?他儿子今日满月酒,一直想叫你的,但找不着你人啊,这不,那喜当爹的差遣我过来找你,走啊,喝两杯,我们打仗,他也打仗,别人立业他成家,现在儿子都有了,我真是没看出来,赵信这么有妻儿运……” 顾青有点为难,毕竟满月酒这种事错过一次就没了,但季卿语还病着呢:“我有媳妇。” “行行行,就我一人还单着呢,你俩是挤兑我吧!”冯鸣被他气得没脾气,忽然,“那你有儿子了?” “……没。” “那走两步?” 顾青回头往清鹭院看了一眼,心想季卿语也睡了,走两步便走两步吧,反正赵信家也不远。 只他想着快快去,快快回,却没想到赵信就等他呢,看到顾青进来,就把赵家小子放在怀里,当着满屋宾客的面说顾青是干爹。 一群人起哄,顾青自然是要给兄弟面子的,但也就提了一杯,只赵信还要给他倒时,顾青把酒杯一扣。 赵信挑起粗眉:“啥意思啊,干爹?” “管别人叫去,别恶心我。”顾青看着怀里那个丁点大的娃娃,嫩得很,抱得他心慌慌的,他那大手拎过刀,肩膀扛过米,但就是没抱过小娃娃,况且这赵家小子还在他怀里吐口水泡泡,顾青稍稍抱了一下,就把孩子还回去了,“就喝着一杯,以后少喝了。” 赵信稀奇得很,怪声怪气地“哟”了好几声——这人多喜欢喝酒,他一清二楚,现在突然要戒,赵信只能想到顾青那个媳妇,好家伙,这夜叉是个怕媳妇的!他是个大嘴巴,今日又高兴,正是要到处去说,顾青就给他递了个红封。 他出来得匆忙,也真真把这事忘了,金锁是没准备的,但到底是个干爹,红包得给足,这里头装的是金叶子,这还是同季卿语学的——当初季卿语刚进门,给了镇玉他们好包,镇圭没收过不是铜板的红包,一脸稀奇地去找二爹,不知道这金叶子有什么用,还吵着要跟二爹换铜板。 顾青当然是跟他换了。 六个金叶子换六个铜板,顾青兴高采烈地把人打发走,还顺手摸了一把镇圭的肚子。 赵信掂了掂红封的重量,眼睛都笑弯了,抓着他儿子的手拿着红封:“干爹就是大方!自己吃酒都是喝四文钱一碗的,却给咱包这么沉的红包。” 顾青叉着腰,还惦记着人呢:“乐吧,我回家看我媳妇了,人病了。” 赵信收敛了点身上的吊儿郎当:“那是得盯着点,不过辛帅好像回宜州了,你师父你不得去看看?” 顾青点头,表示知道了:“改日就去。” 出门时,赵信还带着儿子来送他,说是下次带季卿语一起来。 说去去就回,当真便是去去就会,只顾青回去时,季卿语还没醒。 他先去净室漱了几次口,闻了好几遍确定没味了,正要上床睡觉,可靠近人时,又退了出去,重新换了身衣裳才上榻。 季卿语睡得不踏实,反反复复地出汗,后背都湿透了,直到后半夜,才凉快下来,许是退烧了,她半醒不醒地睁开眼睛,没看清就知道顾青的脸离她很近,她还委屈着,心里别扭着不想看见他,于是在顾青怀里翻了个身,然后发现手腕上多了个东西—— 一条红色的手绳,上头还有一颗佛珠,季卿语清醒了许多,趁着不亮的月色和昏夜摸了摸,她在严明寺待过,对这种东西很熟悉,是求来保平安的。 翌日,大夫又来了,切过脉后便说夫人高热已退,多注意休息,饮食清淡等云云。 季卿语也是大夫,自是清楚自己的身子如何,让人将大夫送走后,沐浴更衣,又到松鹤堂请安去了——许久没去,也不知阿奶如何了,会不会担心她。 好容易看到人了,顾阿奶自是上上下下将季卿语看了个遍,把人叫到跟前来坐:“身子怎么样了?” “已经好多了,大夫已经看过了,说是注意休息。” 顾阿奶越看眉头越紧,心疼地看着她,半晌说了句:“瘦了。” 季卿语笑着哄老人家:“多吃点就补起来了,想喝阿奶炖的萝卜汤。” “今晚就给你炖,炖得浓浓的。”顾阿奶就笑了,想着这般乖的孙媳妇,哪可能惹人生气,“阿青混账惯了,惹你生气了吧?他一个糙汉子懂什么,莫跟他计较,吵架更是不要,伤身子呢,再有下回,你告诉阿奶,阿奶打他!” 生气吗? 只是有些委屈罢了。 她之所以不敢告诉顾青,就是怕他会这般看她,那种惶惶不安叫她不能安睡,可亲口听他说出来,又觉得伤心,而且平日里这般细心呵护他的人,选了这种最直接,最直白的方式,说了她最不敢听的话…… 季卿语摇头:“没生气,也没吵架。” 那就是顾青臭脾气了,顾阿奶唬起脸。 外头,天色忽然暗了暗,季卿语以为又要下雨了,转头去看,却见是顾青。 顾青站在门口,探身进来,目光好像在找人似的,转了一圈,最后落在季卿语身上,然后道:“身子怎么样了?” 阿奶当时便瞪他了,什么态度。 都不叫人,季卿语抬眸看了他一眼,不大高兴,有些不想应。 顾青感到季卿语不想搭理他,还没脾气呢?这不是脾气挺大的?也不知之前是谁还想着哄他,如今倒是不知该谁哄谁了,顾青挑起眉:“师父回来了,叫我去府上做客。” 季卿语听懂了。 既然专程跑来找她,定是想叫她一块去,顾青没有父母,口里这人既然能被顾青认作师父,那便是半个父亲的存在,于情于理,季卿语都应当去拜会,就算,他们真的在吵架…… 只季卿语没想到的是,顾青的师父竟然是辛责成,南梁赫赫有名的第一战神——当时南梁内忧外患,便是这位庶族出身的将领,打退西戎、北羌,安定了局势;而师母杨氏,则是南梁最有名的女诗人,季卿语小时还在书坊买到过这位先生的诗集,只更让她惊讶的是,杨氏便是当时到季府提亲的那位贵妇,只师母为人低调,认得她的人不多,便是季云安,也是听她说了辛责成的名字,才知道她是谁—— 季卿语记得当时母亲还同她说过,顾将军一个男子上门提亲不体面、轻浮,担心父亲真的就这么不管不顾把她嫁了,往后会被宜州城的人耻笑,在夫家会不受重视。 王氏忧心忡忡,季卿语也跟着担心,一是担心未来的夫君,二是担心这家是个没规矩的。母女俩担心了一夜,没想到翌日上门的,却是个穿着华贵、仪态端庄的贵妇人,王氏是知道顾青没了娘亲的,便多问了一句,这妇人便说就当她是顾青的娘。 后来进门,季卿语没见到此人,便没多问,没成想今日竟是见到了,只当初季云安说过一句这妇人身份尊贵,但季卿语却没想过会是辛责成的夫人。 杨氏牵过季卿语的手:“好早就想见见你了,只一直没有机会。” “卿语也久闻夫人盛名,没想过能有机缘在此见面。” 季卿语从小便跟文人打交道,应付起这样的场面得心应手,也不单纯是应付,两个都是读书人,闲谈起来,也颇有相见恨晚的意味。 同师娘拜别出来,时辰正好,菱书走在季卿语身侧,看夫人有些累了,便问:“要不要去寻将军,早点归家?毕竟夫人身子才刚好……” 只季卿语还没来得及答,季卿语抬头的功夫,就在月洞门的另一边,看到了顾青——他似乎也是才同辛大帅谈完,两人隔着不远的距离,对视了一眼。 若是没有别人,季卿语其实想转头就走,可辛大帅还在,季卿语还是礼数周到地对他们福了一礼,再离去。 “夫人不去同将军说话吗?”菱书问道。 且不说不好和外男接触太多,便是如今,季卿语感觉得到顾青在生气,可明明是她有错在先,但顾青对她这个态度,也不免让她觉得生气,季卿语觉得不应该,但又说不明白为何,别扭道:“……想来他同辛大帅还有要事要谈,我们出去等便是了。” 连将军都不叫了。 另一边,辛大帅浑厚的声音笑起来:“你这夫人娶得不错,就是脾气不小。” 顾青皱起眉:“没脾气,小兔子一个。” 辛责成笑得越发爽朗,大掌拍了拍他的后肩,力道十足:“你喜欢就成,文濡喜欢她,常带来家里坐坐。” “知道了。” 顾青看辛责成走远,正要出去,不曾想季卿语会去而复返,两人一打上照面,季卿语便主动喊了人:“……将军。” 全没了那些小脾气和故意生疏的模样,顾青觉得不对劲,听她尾音在发颤,话还没说上两句,又忽然从他跟前拐到身后。 “……”顾青被人转了一圈,疑惑得很,“……怎么了?” 季卿语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站在顾青身后,支支吾吾的:“……没,没什么,呃,将军何时回去?” “现在。” “好……” 顾青觉得她不大对,又不知是哪里不对,皱着眉,第一时间以为她是想回去了,便往外头走了走,可才走了没几步,季卿语忽然就捏住了他的衣角,步子全乱了。 顾青想问还没问,就听到外头热闹的几声狗吠,应当是辛责成养的那两条狗,也是这时,顾青感觉到季卿语抓着他衣裳料子的手又紧了几分,颇有些扯着他不愿意走的意味。 “……”顾青觉得自己知道。 就这般乱七八糟出了门,季卿语才松开顾青的衣角,松开后,似是觉得有些皱了,还下意识帮他展了展,只是揉了两下,季卿语就觉得顾青在盯着她,既尴尬又难为情,她收回了手,然后飞快地躲进了马车上。 这回顾青倒没上马车,季卿语觉得他还是懂些人情世故的,知道如何不让人为难。 只季卿语想不到的是,顾青身上所为的精通人情世故忽隐忽现,她刚回厢房,就被他拦在了门口,顾青高大的身躯把她挤在角落,更显得她娇小柔弱,顾青对欺负她这等事,一直饶有兴致:“怕狗?” 季卿语便知这人在逗她,只他们好像还在吵架,不适合聊这么轻佻的话题,她别开脸,不应他。 顾青挑眉:“心情不好?” 这便是要聊了,季卿语压了压嘴角:“……将军何出此言?” “你对我不高兴的时候,都不拿正眼瞧我,同我说话就盯着我的胸口,想不知道都难。” 季卿语不知他观察细致到这地步,其实她也就刚进门那几日,不喜欢看他,同他说话时,眼睛看到他胸口就收回来了,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他说了,忽然就要盯着他眼睛说话,像是要证明什么似的。 顾青看着她那双眼睛,还有因为看他所仰起的那截颈:“嫌累就别老盯我,我个子高。” 季卿语在他这句话里收回了不光,不轻不重回了句:“你也知道是因为你个子高。” 顾青反复品了品这话,意外地从中读出了示弱的意味,却依旧不放过她:“不是生气?怎么还懂得来找我?” 季卿语也解释不清,但听到狗叫的时候,第一反应便是回头找顾青,什么都想不起来。 “为什么找我?嗯?”顾青步步紧逼,似乎一定要逼她解释清楚,“说啊?” 季卿语本就被他挤在墙角,如今这般境地,便是心上和身上的无处可退,这叫她慌张,也叫她害怕,她不喜欢顾青用这样轻飘的语气盛气凌人,这会让她想到那日在厨房,这人轻如鸿毛问她是不是个钻营苟苟的小人…… 想到那日,季卿语眼底瞬间就湿了,她低下头,不想认输,声音却忍不住升高,渐渐失态:“那我找谁?我已经嫁给你了,不找你找谁?我还能找谁……” 顾青把人抱起来,从下面看她那双泪盈盈的眼睛:“是啊,都嫁给我了,不找我找谁?”顾青抬头,钻上去看季卿语的眼睛,与她碰着额头,“就应该找我……你看你不是知道吗?” 季卿语躲不掉,只能看着他的眼睛,却说不出话,仿佛只要一开口,便会忍不住掉眼泪。 “可你知道找我,又不找,你说这是什么习惯?又是什么脾气?我不该生气吗?” 季卿语抿起嘴角,含着泪,被他问得委屈:“……我知道你生气,但我不是在哄你吗?可我还没说话,你就凶我,你要我怎么说?你要我怎么哄?” 明明委屈的是她,但季卿语却越说越难过,眼泪劈里啪啦地掉,砸在顾青的脸上:“……我知道我做错了事,但我又不得不做,小姨被带走了,杀手也敢闯进家里来,你是个将军,他们都这般大胆,你不知道你关上门的时候我有多害怕,可我还能怎么办?我什么也做不了,我只会读书,可我忽然发现我读的那些书什么用都没有,唯一有用的就是那些算计人心……” 季卿语说得很艰难:“我觉得我同父亲不一样,但到头来,我们不愧是父女……” 顾青粗粝的拇指擦去季卿语的眼泪,问她:“你算计我什么了?” 季卿语哑声说:“……拿从你这知道的消息去做筹码,仗着嫁给你,给刘家施压。” ……她管这叫算计。 顾青不懂是不是读书人都这般有良心:“你拿什么跟刘家做交易?” 季卿语甚至都不好意思说:“重种军田,平定匪乱……” 顾青眯起眼睛看着她:“你办得到?” 季卿语忽然小了声音:“……重种军田可以。” 顾青笑了:“匪乱呢?你拿得动刀吗?”投壶那准头,比二土都不如。 季卿语还掉眼泪呢,捂住他的嘴,第一次冒出来天真的想法:“你别笑我……” 顾青笑她还不是个傻子:“所以是不是要我管?归不归我管?” 季卿语含着泪眼,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顾青今日没束冠,束了个高马尾,额前乱着碎发,这是鲜少季卿语能从顾青身上看到的一点英俊,她的手指在他肩膀的布料上扣出一点褶皱:“归的……” “我是不是告诉过你,来找我帮忙。” 季卿语吸了吸鼻子,记得那日也是这样被他抱着:“嗯……” “钻营苟苟,阿谀奉承,你是不是?你承不承认?” 季卿语觉得丢了人,环住顾青的脖子,却豁然开朗,小声在他耳边说:“……认。” “你算计魏家,又不是全是出于私心,宜州百姓受苦,家人受累,你管这叫钻营?怎么这么小心眼。”顾青揉着她的发顶,轻轻在季卿语的耳侧留了一个吻,“承认便是,那又如何?我叫你算计我。” 第54章 去赏花吗 天落孤蒙, 葭月似霜,檀木马车行在山道上,晃晃悠悠, 今日有雨,不大,罩得山间雾蒙, 像是苍云下盐。 矮脚灌木丛随着马车卷起的小风倒伏,可跌倒了却又懒得再站起来,没骨气得很,可反正就是冬季,也无人督促它们勃勃生机, 以至于, 马车停下时,油纸伞“嗡”地撑开,露出的那一朵玉兰, 成了万物颓唐里唯一的亮色。 顾青穿了身黑色深衣,季卿语则是一裙素白。 今日是曾祖的祭日。 “真不让我去?” 顾青单手撩起车帘,漏出半个身子看着她,一脸不满意她这个安排。 这人今日还束了冠, 早晨起来叫季卿语看见,还稀奇地看了许久,确实如她想的那般,顾青生得太硬朗, 不适合穿宽袍大袖,高马尾和骑装更适合他。 这会儿, 季卿语盯着他摇摇头,到底没说, 若曾祖看见他能气得活过来…… 季卿语喜欢文人客,曾祖却喜欢状元郎,当初带她到京城会见老友,那是挨个问候了各家子孙,放出的话也十分嚣张,若想做季卿语的夫君,那最次也得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状元郎。 曾祖若知道季卿语不仅没嫁状元郎,甚至嫁的还是个不读四书、不通五经的武将……季卿语摇摇头,其实心里想的是别的——季云安把她的婚事当作筹码去做交换,今日叫曾祖知道,曾祖定是要生气的,季卿语不想在曾祖生气的时候,带顾青去见他。 她侧了侧头,心想,今日还是先跟曾祖打声招呼,明年再带顾青去见他吧,反正日子还长。 顾青难得收拾这么整齐,却白收拾了,不过他也没说什么,给季卿语系好白裘带子,叫她不要吹风:“我在山下等你。” 季卿语点点头,提裙往山上去。 曾祖葬在山腰,那处长着一片竹林松木,是个清雅之地,只曾祖的墓碑旁,还多栽了棵枇杷树。 目下已不是早晨,过了给曾祖祭祀的时辰,不过不要紧,因为每次祭祀时,季卿语总会多留一会儿,人太多,轮不上她同曾祖说话,曾祖也听不过来,倒不如不要着急,晚上一些,慢慢讲。 只她是这般,父亲也是。 季卿语并不意外看见季云安的身影,步子只是停了一下,便撑着伞,走到他身边。 “父亲万福。” “嫁了人还知道来看曾祖,不枉曾祖当初最疼你。”季云安只是用余光看了季卿语一眼,全身上下都带着不动声色的意味,自得写在眼底。如今他如愿以偿做了宜州的知府,周身气度都不一样了,曾经气质里的迫切和张皇消失不见,转而化为了身居高位者的自在淡泊。 但季卿语知道他只是暂时满足罢了,父亲想去京城。 她自觉看透了父亲,没有心力再周旋,她变了,经历过一番作茧自缚的破蛹,但父亲没有,话里依旧那般冠冕堂皇,可当初疾言厉色提醒她来见曾祖的又是谁? 她不该心存侥幸的,“吾日三省吾身”是君子所为,一个人的思想从来都是根深蒂固的,父亲已经叫功名利禄迷了眼,又怎么想起还有回头路。 季卿语切齿,话声是少见的尖锐:“父亲不用假意与我周旋,那些事,天知地知……” 你知我知。 今日有雨,季云安的目光随着她这句话变得如闪电般凌厉,可他又自诩身份,当季卿语的话是耳旁风,他手中还握着香,香烟缭绕而上,渐渐淡在云里,季云安道:“你这是什么态度?从小受教的礼义廉耻都忘了?我是你爹!敢同我这般说话!你的家教呢!” 季卿语对他越发失望:“父亲的教诲,卿语没齿难忘,只曾祖的教诲呢?父亲敢同我一般掷地有声吗?” 季云安固执地给曾祖插上香,回首看她,宽袍大袖划出弧度,切断了一片绵绵细雨:“我不敢?我有何不敢?曾祖的一字一句,我从未忘过,甚至日日夜夜记着,记得比谁都清楚,曾祖遗言我誊抄千遍,枕着夜梦?我忘了?你说我会忘吗?”季云安彻骨寒凉的目光看着季卿语,像是看着一个丧心病狂的怪兽,咬牙切齿道,“我看忘的是你……季卿语你不要忘了你的什么身份?谁给你的胆子竟敢这般同我说话!今日当着曾祖的面,你跪下认错,我可以不罚你。” 季卿语皱着眉,轻语却坚定:“我没错。” “那就是想让我请家法了!” “……爹,别再执迷不悟了,您当真不懂自己在做什么吗?”季卿语摇头,往后挪了半步,“季家三个女儿,为了爹爹的仕途,每一桩婚事都机关算尽,都说父母爱子,为之计深远,为何独独到了父亲这儿,算计的却是自己的得失?我们从未怨过您,但这并不意味着要受您一而再再而三的折辱,您是知道季家风骨的,您是洁身自持,可卿言和大姐呢?我们也是人……” 季云安看着她,漠视着,像是听不懂她的苦痛。 季卿语不想给他再留有颜面:“我反问父亲,假手诗文,拿我的诗、曾祖的绝笔去求绥王汲引,父亲的良心又何在?父亲问我礼义廉耻,可父亲又哪里还有礼仪?哪里还有廉耻?” 季云安勃然色变,作势便要打她:“我看你是得了失心疯,才敢在曾祖面前说出这样的话来!” 季卿语撑着伞往后一躲,没让季云安碰到她:“父亲假借醉酒,对夫人王氏,对我所做的那些行径,便是但说出来一件,都能叫天下人所不齿,父亲如何还在为自己的升官居功自傲,沾沾自喜,可您到底明不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得来的。”季卿语心口一痛,“您知不知道曾祖曾对您有过多高的期望?” “住口!” 季卿语急急道:“曾祖曾说,祖父擅画,那画技便是唐寅来看,都要惊叹三分,祖父不擅为官,却能在‘画’之一路上走得长远,曾祖无数次同我说过,责怪自己的当时年少,说话不过心,不应该在祖父最自得的时候打击他,叫事得其反,让祖父不敢再画,拼命想在仕途上有所作为。” 祖父年少时,自觉画技天下无双,谁也看不上,私下里也对各种大家大放厥词,但奈何技艺超群,甚至得中宫赏识。自己的儿子有这般作为,作为父亲,曾祖自是高兴的,只曾祖嘴硬,夸赞的话从不随意说出口,更是觉得夸奖儿子有损父亲的威严,便多是鞭策,希望祖父能在精益自己的同时学会谦逊,曾祖面上不够言笑,可他做的比说的多——季卿语的书房里,除了两幅名家之作,其余画作其实都是祖父所为,是曾祖一幅一幅替祖父珍藏起来的,这其中,甚至有祖父三岁时的随笔涂鸦…… “祖父流连酒肆勾栏,喝酒误事,误了军粮,走上歧路,祖父自怨自艾,曾祖又如何好受?曾祖晚年一直在忏悔自己的所作所为,他自认一生不负君主、不负百姓、不负师生,却独独对不起祖父,对不起您。” 季云安破口大骂:“胡乱编造!” 季卿语拧着眉,说得艰难:“曾祖同我说,父亲天赋异禀、少年天才,年纪轻轻便已是两榜进士,若肯徐徐图之,将来在朝堂,定能有一席之地,季家的未来,能在父亲手里上一个新台阶。” “住口!住口!” 季卿语终于说完了这些年藏在心里的话,如释重负,忽然想靠在顾青怀里睡一觉,他太高了,肩膀对她来说不够舒服:“曾祖一直遗憾未能把这些话说给您听,但其实曾祖对你们很满意……” “你知道什么……”季云安没想到今日会是这样的场面,他的女儿,最体面的女儿,却全然不顾他的体面,将那些所作所为全都摊开来说,每一字每一句都直戳他心口,先是说他不配为儿孙,再说他不配为丈夫、父亲,现在又说他辜负了曾祖的期望,没能做成一个好官,“你知道什么!我不是好官?文平赈灾我亲历亲为,庑县救济我吃苦耐劳,我比他噬血啖肉的魏硕好多少!为何步步高升的不是我?我没有行贿,没有杀人,我比魏家那些人好多了!” “在卿语眼中,父亲一直是个谦谦君子,有朗月之姿,所以就算父亲做出那样的事,我也从不妄言,从不诋毁,始终相信父亲会改好。”季卿语轻声慢慢,像是在说自己的心路,“因为知道您好的时候是什么模样,所以分外不愿相信那些事情是您做出来的……我一遍又一遍地骗自己,但到最后,我不知在自欺欺人的我,还是您。” 季卿语将伞放在地上,留给那个已经被雨淋湿了肩膀、忽然狼狈不堪的父亲:“曾祖赐父亲表字润卓,曾在其旁留过一言:‘君子温其如玉,大雅卓尔不凡①’。”季卿语说着,突然抱手,对季云安行了一个规规矩矩的书生礼—— 她走了,在雨雾轻飘时来,在大雨滂沱时离去,流水隐去了来时途,也匿掉了回头路,她甚至没同曾祖说话,又好像是代表曾祖来相谈的。 季云安望着雨帘,什么也看不清,却觉得心口坠坠下沉,他看着伞面上那簇玉兰,忽然明白,方才那一礼不是给他的,是给曾经那个他的。 顾青看着人全须全尾的回来,才松了一口气,替季卿语拍掉身上的雨露:“伞丢了?” “嗯。”差不多吧。 “以后出门,都带把伞。” “做什么?” “当武器。” 季卿语无语凝噎,忽然伸出手腕:“将军是何时给我带上的?” 是那串佛珠,顾青道:“你病着那日,刚好是赵信儿子的满月酒,我稀里糊涂做了人家的干爹,给人包了大红包,他就还我个手绳,说是在佛寺求的,保平安用的。” 没想到大病一场,回过神来,自己已经是干娘了。 “保平安……”季卿语嘀嘀咕咕的,“将军想要孩子了吗?” 顾青捏着她的下巴,像揉小猫一样:“不是很想,二土还挺烦的。”季卿语侧了侧头,就听他又说,“不过我已经想好名字了。” “叫什么?” “双儿。” “嗯?” “因为咱俩名字里都有个‘卿’音,是一对。” 季卿语枕在顾青膝上,想着方才同父亲说的那些话,又想到曾祖和祖父,忽然:“那你要多夸夸他……” 顾青不置可否,看她眼睛直勾勾地望着远处,便问:“看什么?” 季卿语轻声说:“落花了。”文人看到落花是很敏感的,季卿语难免有些伤春悲秋之感。 顾青跟着看过去,回了句:“嗯,明年还会开。” “要等到明年再开了。” “去赏花吗?” 顾青正坐在廊下磨刀呢,看她突然过来,像是只快乐小鸟:“……不是说花落了吗?” “但冬日梅花会开。” 顾青如何能不答应,他这小夫人就喜欢这种文邹邹的东西。 其实今日是个赏花会,一夜大雨,城东半山的梅花忽然就开了。 城里人觉得稀奇,都相继结伴而去。有些大户人家的夫人老爷颇有雅趣,便办了个赏花会,叫城中的文人墨客都来赏一赏,曲水流觞怕是不合时令,但饮酒作诗,躬逢胜饯还是行的。 季卿语今日穿了一身粉白的束领芙蓉并蒂裙衫,陪着件红色的大氅,衬得她肤白娇嫩,略施粉黛,更是勾勒得她那张芙蓉面惊为天人,她甫一进来,便有许多夫人小姐来拜会她。 只他们看到站在季卿语身边的顾青,还没靠近,就停了步子,面面相觑。 顾青难得看到有见季卿语这么开心的时候,不想扫她的兴,但他又确实不懂这些文人间的酸文假式,便同季卿语说:“我到旁边等你。” 季卿语便把方才领到的一些诗集和梅花笺给他,叫他到一旁去等。 顾青一走,那些小姑娘们便围上来了。 “卿语的夫君还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当真是……人如其名。”当然,名是名声的名。 季卿语侧了侧头,眼看是不想深谈,转而同她们聊今日宜州城时兴的文集。 在府里都没人能同她聊这些,她又忙,不知不觉便落下了大家许多,以至于聊起来,便是许久。 等季卿语想起顾青时,回头去找,发现那人还在原地,真真是颇有耐心。 “聊什么这么开心?”季卿语聊了多久,顾青便在远处看了多久。 季卿语也有些无奈,挑了些他能听懂的:“说将军长得凶……” 这有什么开心的,他反问:“我凶吗?” 季卿语抬头看着他,思忖道:“初见时觉得凶的,但看多了也就还好。” 顾青低低地“嗯”了一声,不知在想什么:“还聊什么了?” “聊纳妾的事。”起风了,季卿语束紧领口,“他们说将军看着与我不相配,只怕是同我聊不来,早晚得纳妾。” 顾青心里“啧”了声,什么人啊,这么会聊天,却睨了她一眼:“你觉得呢?” “……确实有些聊不来。”季卿语话还没说完,远处,一个熟悉的声音忽然喊了一声她的名字。 季卿语和顾青一起转头去看,就看到是武令仪和她夫君,她夫君姓林。 只武令仪开朗地冲她招手,惹得一圈人围观也不在乎,而林公子就在一旁看着她,也不说什么话,不知为何,就是看起来很温馨。 一旁,顾青忽然道:“他们看着也不般配。” 季卿语不知顾青何处此言。 顾青又问:“所以别人也会问林夫人纳妾的事?” 季卿语一愣,不明就里,但:“……林家公子爱重她,所以令仪自是不会提纳妾的事,怕伤了他的心。” 顾青就睨她:“那你也别伤我。 第55章 丹青色薄 青山崖下, 风渐盛了,日色存凉,于万野的梅花丛中扬了个旋, 卷起一小团又一小团的碎梅花瓣,凛冽西风中杂然着清雅的苦寒香,也卷起季卿语芙蓉色裙衫的一角。 她在顾青这句话中陷入怔然, 一时间仿佛失了话声,张了口,却不知该怎么回,可顾青却仿佛不用她回一般,说完就转开了头, 像这满山的风, 吹过就吹过了。 季卿语拢了拢手心,明明空空一片,可她掩鼻轻嗅, 却久陷怔然,并不是吹过就过了——满山里,除了风,还有花香, 盈人手,蛊人心,满腔余香。 ……林公子爱重令仪,所以令仪不会同林公子提纳妾的事, 怕伤了两人的情谊。 明明不过稀松平常的一句叙述,顾青为何要说也别伤我? 季卿语觉得自己被这风吹得有些醉了, 竟有一日,开始揣摩起顾青话里的意思, 去猜他的心思……并非是她自认聪慧,可顾青这话里的意思同司马昭之心有何不同? 季卿语抿了唇,难得陷入为难,又觉顾青是个粗人,这话会不会是他随意开口,只他心思粗,而她心思细,才惹她猜错…… 顾青到底明不明白这话是何意? 明艳的红梅遮掩绰绰,季卿语见顾青忽然走开了一步,不知为何心下冲动,想要抓住他的衣角,重新问过一遍,问他是何意,问他是不是她所想的那个意思,可季卿语的手指动了几回,到底是没伸手…… 武令仪脚步轻快地绕过来,这还是她成亲后,两人第一次见面,以至于武令仪刚贴上季卿语,便像许久没能说话的八哥一般,挽着她手说个不停,林公子没陪着过来,顾青自然也不会留在旁边听女人家之间的私房话,很自觉地走开了。 从婆媳说到妯娌,武令仪成婚后的小日子过得比季卿语丰富,可季卿语却听得有些心不在焉,她的目光到处逡巡着,四处找顾青的身影,万山掩映之中,她看到顾青捏着她收来的一小叠诗文集,走到那群冬日里依旧坚持穿宽袍大袖,不裹大氅,展示风姿的文人中,同他们交换诗集。 顾青从不看这些文邹邹的东西,他是替谁换的,不言而喻。 下午回去时,马车上有些安静,谁也没有主动开口。 季卿语不知顾青在想什么,疑心他是不是生气了,又不好开口直问,看他不怎么想说话,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开口,她敛眸几次,犹豫半晌,好容易开了口却也是没话找话,她试探着:“是将军帮我换的诗集吗?” 顾青只是很轻地“嗯”了一声,但却没有再说下去的欲望。 明明她问了,明明顾青也回应了,可季卿语就是忽然不知该说什么…… 平日里他们虽然也有不说话的时候,但开口时,气氛也是融洽,就算两人拌嘴,顾青也不会不搭理她,可深究起来,今日和平时也没什么不同,但因为顾青的那句话,一个人说着无意,一个人,听者有心,安静的车厢里起了波澜。 季卿语抿了抿唇,把头靠在车厢上,想同顾青说话又不想,后知后觉了他的心思——这人不想纳妾啊…… 回到家里,季卿语把顾青帮她交换回来的诗集拿到书房,仔细分门别类,忙完这些,又把从城东半山带回来的梅花收拾剪好,插进花瓶里,只平日做得兴致盎然的闲情雅致,今日却兴致缺缺,甚至还有些心不在焉。 见菱书从厢房那儿拿回花瓶,还故作漫不经心发问:“将军呢?” 菱书低声说:“刚从老夫人那回来,现下在睡觉……” 青天白日的,睡什么觉?也不来寻她…… 季卿语捏着花枝的手一颤,不知在想什么,敛了眉眼。 厢房里。 顾青躺在季卿语的美人榻上闭目养神,只觉得她颇会享受,连小榻的位置都选得极好,冬日都能晒到太阳,只顾青不像某些人,整日只会没心没肺地享受——这会儿心思里,全是这人方才问他想不想纳妾时,那副风轻云淡的模样,也不知季卿语是不是天生的薄情,这样的话也能随意问出口,还说确实同他没什么话说…… 日日好吃好喝地供着,床上也供着,还不是被人一两句话就骗走了? 真是个小没良心的。 顾青想着想,记起仇来,翻开旧账,上回他就提了一句阿奶说她不喜欢他,她就说是,不喜欢。不喜欢便不喜欢他吧,说了一遍不够,还要说上三回,像是生怕他没听到一般。 “啧。” 只顾青也不知,当时听到季卿语说不喜欢,也只是心下颤然,像是心口被坏心眼的猫咪踩了奶,虽然不大高兴,但想着她开心进行,可今日这一回,她也没说不喜欢,一句纳妾,就已经足够叫他心尖发麻了。 杂念纷然间,瓷瓶落地的轻响落入他耳中,紧接着,什么东西轻轻扫过他的胸膛,继而往下,在他的肚子上徘徊,痒痒的,很是勾人。顾青睁开一只眼睛,就看到季卿语抱着花瓶,坐在他榻侧——扫过他小腹的,是她怀里的梅花。 “做什么?”冷冷淡淡。 “……不做什么”季卿语还在想怎么把顾青叫醒,这会儿突然发现他醒着,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被他冰冷冷的语气浇了个哑火,季卿语有些为难地抿了抿唇,看他又要闭眼,连忙问,“将军在生气吗?” 声音轻轻的,像是怕又把人惹生气了。 顾青冷不伶仃地“哼”了一声,嘴上干脆得很:“我生什么气?”你惹我生气还少吗? 季卿语又往前蹭了点,信又不信的:“当真?我也不知道……” 梅花瓣在顾青的小腹上又划了划:“……不知道还来瞎问,我要是说生气,你怎么办?” 这哪里是不生气的模样? “那就哄哄将军。” 她说得坦然,却叫一直坦然地顾青浑身寒毛都竖了起来,叫一个小姑娘哄他,还是他媳妇,比他小这般多……顾青觉得自己还要老脸。 他斜下眉眼:“哄哄看。” 季卿语便更局促了,她又往前坐了一点,犹豫了许久,忽然道:“……我从前无所谓,但是我现在不无所谓。” 顾青一愣,微微撑起身子看她,两人目光相接,本是莫名其妙的一句话,顾青却听懂了—— 从前刚嫁过来时,季卿语根本不关心顾青如何看她,就算知道自己不过是父亲送来牟取利益的工具,但因为不喜欢顾青,所以觉得怎样都无所谓,只求两人相敬如宾,这一生也可以过去。 但这人如今说,她不无所谓了。 季卿语知道他听懂了,脸颊微红,半膝跪在他面前,凑近顾青,正正地在他的唇上亲了一口,闭着眼,颤声问:“……你不是喜欢亲吗?” 说着,季卿语又把人亲了下:“……这样哄,算不算哄?” 顾青被这样的吻亲得猝不及防,他本就受不了这个,被季卿语这么一亲,可以说反应强烈,可也只是一瞬间,他就把主导权拿回了手里,大手便捏住了季卿语的后颈,像是怕人后悔一般,用力地,吻了回去。 两人的唇瓣紧贴着唇瓣,相互摩擦,生热,像是要闯进彼此的禁区里,可顾青其实早已经不满足于此了,这回,他得到了季卿语的许可,野心勃勃地攻略,逾矩地舔了季卿语的唇缝。 这一舔,惹得季卿语惊慌,轻颤着睁开眼睛,也是这回,两人的双目相碰,她直接撞进了顾青的眼底——那方才还冷静淡漠的眼波升起波澜,黑眸里的深邃,只想着把她拆吞入腹。 季卿语羞得睫毛都在都,可顾青却依旧一错不错地盯着她,甚至在她惊慌时,更加放肆地□□……季卿语脸都红了,可被握住的后颈叫她退不能退。 她被顾青亲着,撬开贝齿,深深地吻了进来,她根本不会,也不懂顾青是不是很会,只知道他吻得很深,像是要吻到她的喉咙里,吻得她攒不住津水,眼睛湿漉漉地雾蒙着含不住泪,泻出嘤咛。 美人榻太小太轻,根本经不起两人这么折磨。顾青扶住季卿语的腰,季卿语跌在顾青怀里,坐在他身上,被他的热意烫得后怕,明明如今还是白日,可不论是她,还是他,已经顾不上这些了,心里和身体一同澎湃着,只想在明光里,只同对方做一场光天化日、汹涌磅礴的爱。 旁边立着的红梅点点盛放,在呼吸相接的凌乱中被人碰倒,踩碎,散落一地梅红—— 可细心采回的红梅已经没了心疼的人,彼此勾缠的呼吸焦灼,叫人再也顾不上那零零点点的美丽,它随意地散落一地,像是红痕点点散落在美人榻上,潋滟生姿,颠簸摇曳,渐渐融成了一幅比这万山遍野的红艳更夺目的风光。 季卿语扶着顾青的肩膀,皱眉叹息,被掐着腰鼓励,又推着人的肩膀拒绝。顾青也并不好受,只觉得这人真的同猫咪似的,不只是饭吃得小口,吃人也是。 他只能亲着人的脖颈,细细吻她耳下的白嫩,安抚,也诱哄。 季卿语眼波晕成了一团水墨画,可丹青色薄,绘不清她眼底的半点颜色。 淋漓一场,季卿语化成了水,顾青放她稍作歇息,下了榻,随手拿过季卿语的汗巾往身上擦——这帕子还是她生病时,顾青用来帮她擦后背的。 季卿语被顾青从身上抱下来,羞得躲进被子里,平息时,看到他就这么赤着身子去倒茶,不由得捂了捂眼睛—— 榻上的哼哼唧唧叫顾青回头:“怎么了?” 季卿语无言:“穿件衣裳吧你……” 第56章 衣锦还乡 顾青因为她这句话笑出了声。 “穿衣裳做什么?” 顾青仰头含了一口茶, 把擦过的汗巾随意搭在凳子上。 季卿语又忍不住捂了捂眼睛,反复叮嘱自己记得把这汗巾扔了,她甚至都不敢想象让菱书菱角她们来收拾……光是这么念着, 季卿语又忍不住担心起来,若自己真不小心忘了,只怕以后都不想再看见汗巾了。季卿语觉得这人太不讲究, 面上火辣辣的,没眼看,顺势躲进被褥里。 谁知刚藏进去没多久,一双大手又把她从被褥里捞出来,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就被人低头含住了唇——自从得了季卿语的许可, 光是这一下午,顾青都不知道亲了她多少回,如今两人的嘴唇都是红的, 但似乎是顾青的更红一点,下唇上还有半个牙印。 顾青吻开季卿语的唇,把水给她喂了进去,还在里头舔了舔她的牙, 脾气这么乖的小兔子,却长了颗磨人的虎牙,真叫人稀奇。 顾青这次吻得有些粗鲁,季卿语显然应付不来, 茶水流进来太快,让她吞咽不及, 甚至呛了半口。褐色的茶水沿着嘴角滑落,一滴一点淹没在了黑色微湿的鬓发里, 季卿语呛红了眼,原本眼尾的红色就没散尽,如今更是红了:“……做什么。” 顾青露出得逞的笑:“不是说口渴?” “你……嗯……”话还没说完,季卿语陡然变了语调,眼尾的红潮漫了出来,明明是在瞪顾青,却叫人觉得她很委屈。 顾青笑起来,亲了亲她的卧蚕,恶劣得很:“躲什么?不是说只是休息一下?” 甚至无赖极了,季卿语丝丝抽气,难耐地抬头,露出脖颈一段脆弱的皮肤,上头像落了红梅一样斑斓,她脸颊蹭在顾青压在两侧的手臂上,埋怨里都带着气声:“……将军都不会累吗?” “上你不累。” “……”季卿语全身都红了,被他这句浑话说得发烫。 微妙的变化叫顾青额角的青筋暴起,以至于忍不住又在她耳朵边说了一句,这回,季卿语全身都在颤,真真是被他的话下流到了,受不住地两只手奋力推开他,捂在他嘴上:“……将军别说这种话。” 顾青感受着她的反应,心情愉悦,笑着舔了下她的手心,又说了遍。 季卿语双颊发红,眼底挂着泪,看着楚楚可怜,可就是这般,话里的乖巧依旧惹人蹂搓:“……我,知道了。” 一句话,像是猫咪尾巴撩了心口,顾青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会有这么想疼人的时候,也不会遇到再这么招人疼的人了,他歇了逗人的心思,凑首靠近,又要吻她,季卿语乖乖地让他又亲了一回儿,可等下回他舒服了,再想亲时,季卿语忽然不给亲了。顾青扣着她的手指,吻在她手背上:“怎么不给亲了?” 季卿语别开头,波光潋滟,整个人像是泡在水里,轻哼哼的:“……不喜欢。” 都亲了不知多少回了,现在才说不喜欢? 顾青想着这人之前确实不喜欢亲,但好像又不是因为不想给他亲,他放缓了节奏,慢慢磨人,问他想听的:“为何不喜欢?” “就是,不喜欢……”季卿语呵着气,把手遮在眼睛上,不想让顾青知道这样很舒服。 季卿语也不知怎么说,从前是觉得唇齿相依太奇怪,交换津液不干净,但如今亲了几回…… 顾青什么不知道,这人在他面前根本藏不住心思,他慢磨着人,偶尔给个力道,惹人哼气:“不是因为不会亲?” 季卿语一僵:“……才不是。” “是吗?” 顾青感觉季卿语好像对自己不擅长的事情分外的抗拒,虽然不明显,但稍稍上点心,就能知道,比如投壶——投了八百遍都投不好,以至于后来二土每次跑来寻她玩,季卿语要不是装有事,就是装自己不在。 次数多了,镇圭还以为是二娘不喜欢自己,不敢来找二娘玩。 委屈巴拉到最后,失落地去找二爹,也不算告状,就是觉得难过,他喜欢二娘,但二娘不喜欢他…… 顾青当时就是这么哄他的,说二娘不会投壶,所以不喜欢,不是不喜欢你,你要想同二娘玩,就要玩二娘喜欢的东西。 当时不过随口一说,如今细想起来,好像确实是这么一回事。 顾青轻笑着问人:“那再亲一口?”可说完又不动了,似是在等她来亲。 季卿语觉得这人愈发得寸进尺了,不大高兴地睨了他一眼。 顾青就俯下身,靠近她,哄着人,看她神情越来越迷离,唇瓣贴着人的,明明都碰到了,还要恶劣地说:“亲一口,让你舒服。” 季卿语气急,直接咬上他的下巴。 顾青爽了。 不知为何,顾青今日兴致颇高,把季卿语翻来覆去地折腾也不嫌累,到最后,连晚膳没吃都顾不上。 季卿语累得快要睡着前,朦朦胧胧听顾青在耳边问她:“跟我回家吗?”这声音太轻,以至于季卿语微抬睡眼,也不知是听到了还是没听到,可她刚想集中注意力去亲,却就这般睡过去了。 顾青看她就这么睡了,也没揪着人深问,像是梦话一般,梦过就算了,他退出来,等人睡熟,抱着人去洗。 因为季卿语没有应他,顾青便心以为她真的没听着,没成想第二日到阿奶那用膳时,阿奶忽然问他:“要带卿语回老家过年啊?” 顾青一愣,旋即转头去看季卿语。 季卿语却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垂着眼眸,娴静地泡茶,动作倒是一丝不差,行云流水。顾青心尖微动,走过去,不动声色地搂了搂人的腰,手指在她的腰窝上摩挲着:“……是有这个打算。” 阿奶倒是没说什么:“那就回去吧,快过年了,记得去看看爹娘……” 季卿语微微抬眸,刚巧和顾青的目光撞上。 只阿奶没说什么,田氏倒是第一个不乐意了,哼哼唧唧的:“怎么还要回去啊……” 黎娥如今正在学写字,这会儿天寒,手指冻得发硬都不歇息,可见刻苦:“阿奶说我和爹回去就行了,娘就不用回去了,阿奶身子不好,经不起折腾也不回,表哥不放心。” 田氏先是松了一口气,瞬间展眉:“那我多给你们备些东西回家,毕竟是过年了,阿奶、阿爷的新衣裳不能少,城里的花糕好吃极了,阿奶定是喜欢,你呢回去了,也记得替娘到外家那边走动走动,一块布、两斤肉、一坛子酒、红糖……这些就够了。” 田氏絮絮叨叨地说个没完:“也别跟人家说咱们是来享福的,就说是打杂!什么亲戚不亲戚的,远房亲戚能叫亲戚?小娥你可千万记着娘的话,说话注意,省得让人眼红咱们,也到顾家来打秋风,到时让你那黑脸的表哥知道咱们大嘴巴子胡说,定是要把咱们哄回合安村。” 田氏说到这个,忽然从椅子上站起来,吓了黎娥一跳:“不行!我可得赶紧到阿奶面前走动走动,省得她一个不高兴,把你们送回去后,又看我不顺眼,也把我赶回去。”田氏越想越对,黎阿栓和黎娥才是顾家的亲戚,她田小玉姓田,那是一个外姓人,没了丈夫和孩子,她跟顾家是半个铜板都挨不着,万一哪天阿奶看她不顺眼了,还不是说撵走就撵走,如今还是过年,就这样被赶出去了,还不知道能去哪…… 田氏越想越着急,心慌慌地出门了,黎娥看娘亲火急火燎的身影,摇了摇头——罢了,就让娘这般以为吧,这样还能消停些。 将到十二月,回乡的马车便收拾好了,阿奶和田氏不去,闵川留着看顾家里,季卿语还拜托了王算娘——因为先前堤坝的事,两家的关系算得上亲上加亲,王算娘见季卿语找她帮忙,自是没有犹豫,满口答应下来,还说让王骏小子多跑跑,陪阿奶说话解闷,还说过年时会过来走动。 顾青看她不放心阿奶,还特意找了赵信和冯鸣,将家里托付给他们。 顾阿奶看他们不过走一个月罢,忙上忙下的,忍不住心疼:“我一个老太婆,都这把年纪了,风风雨雨什么没见过?回吧回吧,早早去,早早回,回来阿奶给你们包元宵吃。” 于是,一行人就这么上路了。 幸是这一路还算好天气,未有下大雪,顾青又有官职在身,可以走官道,以至于也没吃多少苦,只季卿语到底没出过这般远的门,一路舟车劳顿叫她疲惫,等快到家里时,小脸清瘦了许多。 “二土也瘦了!”镇圭闻着香味就摸过来了,看到二爹和二娘在偷吃红薯,立刻大叫起来。 顾青掰了半个红薯给季卿语,季卿语盯着看了一会儿,用手帕包起来才接过,又见顾青掰了一小半给镇圭,自己剩一点点,趁着他这么大个人,分外滑稽。 得了一口,镇圭就不闹了,吃的时候着急,还险些咬到手,没吞下去,就说:“好吃!” 顾青又见季卿语一小口、一小口地抿,在家吃饭都没这么积极,乐了:“出息,等到了家里,给你们打兔子吃。” 季卿语鬓边的兔子发钗晃了晃。 第七日时,合安村就到了。 季卿语扶着顾青的手下来时,微微愣了下,可也只是一瞬便收回来目光——这里比她心里想的,还要穷困一些。 顾青看她不说话,以为她是后悔了,然后就见她自己扶住帷帽问:“咱家在哪?” 顾青挑起嘴角,同她说:“放心,咱家气派。” 说是气派,其实也不过青砖瓦房罢,在村子里还算大的院子在季卿语这样从小见惯了大世面的大小姐看来,甚至都不到她的书房大,她牵着镇圭的手,在屋里绕了一圈,不是嫌不够气派,是觉得新鲜——她先去参观的是卧房,挺宽敞的,但最感兴趣的是顾青同她说过,家里的床是烧炕的。 季卿语没睡过炕,所以仔细看了好久,不过没研究出什么好歹,心想着夜里睡觉时再问问顾青。 顾青安排好外头的事,进来见一大一小坐在床边,镇圭还在那晃脚丫:“外头忙成啥样了,你俩倒是在这里躲清闲。” 镇圭连忙跳下来,双手举起来撸袖子,但冬日的衣裳多,他撸了半天,只能露出来一点白肉肉的手腕:“二土来帮忙!” 顾青就指了指外头:“你哥等着你帮忙呢。” 听了这话,镇圭连忙蹬蹬蹬跑出去了。 清净下来,顾青才朝季卿语抬了抬脖子:“做什么呢?进门就往卧房跑。” 季卿语也从榻上起身,小声说:“看床。” 顾青挑眉:“看床做什么?” “新鲜。”季卿语如实道。 “你可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怎么这么没出息?”没吃过豆花,没吃过红薯,没睡过炕。 季卿语没吭声,这是她的脾气,安静地不赞成顾青的话,然后就见顾青从柜子里拿出被褥,铺榻,边铺边给她介绍:“把柴火放到这个炕下,烧起来晚上睡在上头会暖。” “那晚上睡觉是不是不用盖被褥?” “烧得够热的话,可以不用。”顾青说的是自己。 季卿语又问:“那村里的农户冬日里是不是可以不用被子?”这可算得上少了一项大支出,因为柴火不要钱,可以在山上捡。 顾青笑了一声,觉得她天真,但却没直说:“晚上睡觉你就知道了。” 顾青给季卿语又拿了个红薯,让她坐在旁边吃,自己先把床铺上,其实这种事情不需要他亲自做的,只季卿语爱干净,她那两个丫鬟又在忙,只能他来铺。 舅舅和黎娥先回家了,镇玉和菱角菱书在忙,好在当初翻新这房子时,房子修得宽敞,能够住得下这般多人。 一行人忙里忙外地搬箱子,倒还算井井有条,不想没多久,就听院子外开始热闹起来了,人声嚷嚷—— “这么多的马车,什么贵人来咱们村了?” “这可是马!老天,这也太高了,比牛还高!” “就你没见识,当初顾家那小子回来时,那是战马都看不到头,把天都遮住了,比现在不知气派多少,如今这个,比不上,小场面……” “欸你们还不晓得吧,方才来的路上我听黎家的说,大将军回来了!” “那这岂不就是顾家小子的马车?前头好像就是顾家了,我嘞个乖乖,马车都排到这了!这得有多少辆啊!” “算算日子,看着是回来过年的吧……” “还以为到宜州享福之后就不回来了。” “回来过年好啊,他家那房子修得气派,四间的青砖大瓦房,院子又宽,我当初瞧,还以为顾阿奶要过上好日子了,没成想人家根本不住,搬到城里去了!” “那是人顾青不忘本,升官发财了还知道修缮家里,让老祖宗知道如今家里体面了!” “也难怪人家发达,换我都要去城里享福了,我才舍不得花这个钱。” “人家现在富贵着呢,青砖瓦房才值几个钱。” “那还回来过年干啥?咱这穷乡僻壤的……” “不止呢,我听说顾家媳妇也来了!” “方才我看到顾将军从马车上扶了个天仙似的美人,那么亲近,肯定就是顾家媳妇!天爷,漂亮得跟菩萨娘娘似的。” 顾青听到这儿忍不住笑了,但看季卿语听得津津有味,有些好奇,故意问:“怎么?不是不喜欢这儿?” “你才不喜欢。”季卿语很小地轻哼了声。 顾青看她跟着从卧房出来后便不走了,这个位置,小侧门的地方,刚好能叫外头那些村民看到她半个身子,顾青扬了扬眉:“你不是最讲规矩?怎么现在愿意站在这儿给人瞧。” 季卿语脸上鲜少出现得意的表情,现下却是眼尾都浸着笑:“人家说我天仙,我给你长脸呢,也不知是谁没出息……” 顾青又给人摁了回去。 第57章 青砖瓦房 稍作休整的功夫, 时间一下子到暮色了。 舟车劳顿数日,确实不适合大鱼大肉,今日偏房小厨炖了玉米莲藕排骨汤、炒了雪菜炒肉和白蒿小豆腐, 米饭闷得喷香,季卿语光是闻到味道就饿了。 来合安村这一路上,虽然并不赶时间, 但季卿语到底没吃过这种苦,精神不济,胃口也不大好,如今终于安顿下来,颇有些尘埃落定之感, 这会儿闻到饭香, 自然是胃口也打开了。 晚膳是菱书和菱角做的。 从宜州到合安村折腾,不好带太多人,护送他们到村里的人马休整两日便要返程了, 留下来的只有顾青的两个亲信还有镇玉和镇圭,季卿语这便是她的两个贴身丫鬟——别看这俩姑娘年纪小,但本事不小,平日里除了干杂活, 做饭也是一把好手。 原本顾青还想着季卿语到了村里会不会不适应,要多带些丫鬟,谁知季卿语说两个就够了。 她这般信誓旦旦,却不知菱书和菱角也有为难的时候, 只她们也是在大户人家家里干杂活习惯了的一等大丫鬟,陡然来到这种地方, 难免也有不娴熟的地方,所以烧完这顿晚膳, 自觉有失水准,对着主子便不免有些战战兢兢。 季卿语只吃一口便尝出来了,下意识抬眼瞧她们。 菱书和菱角心中愈发忐忑,夫人平时不严厉,对她们也很好,但就是因为不严厉,才叫她们愈发上心,怕对不起夫人的厚爱。 过后,顾青问她:“你那两个小丫鬟怎么了?” 原本看到他就挺怕的,还以为见多了就不那么怕,没成想今日连面色都不好,顾青想着先前季卿语同他说他看着凶,不好相处…… “她们没出过远门,这回出来又是为了照顾我,只这一路,她们亦水土不服,身子不适,需要人照顾,难免有些心慌,现下到了家里,好容易有个她们能出力的地方,自然是想做得好些。”季卿语收拾衣裳,边想边说。 来的路上,菱书菱角生了一场大病,季卿语把自己的马车让给她们休息了,自己和顾青换了一辆不算舒适的马车,然后顾青就让她坐在自己腿上…… 顾青嘀咕了一声:“是吗?倒是没吃出来有什么不一样……” 季卿语若有其事地点了点头。 顾青就笑了,这人因为他说的一句没出息,就各种哼哼唧唧:“行行行,你精细,我吃糠,所以大小姐要准备歇息了吗?” 季卿语捡了身衣裳出来,放过他了:“……先洗澡。” 夜里,季卿语坐在炕上,觉得暖呼呼的,原来这就是炕…… 顾青看她老实坐着,眼底却亮晶晶的:“当真不盖被褥?” “还用盖被褥?” 顾青吹了灯躺下:“行,不用。” 冬日的夜黑得早,也凉得更快,这夜到一半,季卿语就冷得蜷起来了,忍不住地下意识往顾青怀里躲——这人一年四季火气都旺,身上热烘烘的,从前季卿语来月事时需要盖两床被褥,自从有了顾青,一床都嫌热。 顾青承认,自己就是想看清冷冷的小姑娘对他撒娇,但一下就好,多了又怕人着凉,把准备好的被子扯过来,盖在两人身上,手揣在怀里。 乡间的日子多是安静,以至于天色蒙蒙地照进来才能把人叫醒,可也是日色高悬把季卿语照得惊醒,她醒过来,第一个念头就是冬日好眠,耽误时辰请安了,可入目看到这陌生的环境,怔愣半晌,抚了抚额才想起来已经同顾青回村子了。 顾青怀里一空,能叫季卿语忽然醒来的,只有以为自己睡过头了,他见怪不怪,说话时,声音带着还没睡醒的哑,鼻音微沉:“……做噩梦了?” 季卿语回神,松了一口气,继而才察觉外头的冷风钻心凉,埋在被褥里的小脚动了动,季卿语缩了脖子:“……原来睡炕也会冷啊。” “这边靠山,夜里比城里更冷。”顾青给人顺顺后背,给人说,“不是每户人家里都舍得睡炕,柴火不要钱,可捡柴火费功夫,住在村子,烧饭用柴、烧水用柴,烧一晚上炕的功夫,那一天捡的柴火就没了。” 季卿语无声惊讶,才知道平民百姓这般不容易,她刚来第一日,就废了这般多柴火。 顾青看出她的小心思,搂着人睡回笼觉:“怕什么?我还能让你没炕睡?” 季卿语难得又磨蹭了一会儿,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炕太舒服。 等到起身时,菱书和菱角已经在晒被子了,见到季卿语出来,低低唤人:“夫人……” 季卿语轻声同她们说:“有什么不习惯的地方就同我说,如今到了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左右就认得我一个,不同我说同谁说?” 菱书和菱角对视一眼。 “你们从小便跟着我,我什么脾气性子你们还不知道?”季卿语慢声轻语的,总叫人能轻易听进去,“我们是主仆,也是家人,你们的卖身契我一直放在身上,等你们嫁人便放你们良籍。” 菱书和菱角泪盈盈的,都明白是自己前段时间生病,心思想岔了,还叫夫人担心……一席话后,菱书和菱角干劲满满,挽起袖子就要干活,没成想顾将军的老家,四间青砖瓦房也就那么丁点大,家具没多少,人少了活更是少,刚忙了半个时辰,便无事可做了。 季卿语寻了个采光好的地方看书,见她们把大门擦了五六回,像是要把那门擦漏,索性给她们找了个事干——如今也快过年了,又是好容易回来一趟,不跟乡里乡亲表示些什么,只怕叫顾青名声不好。 阿奶同她说过,村子里是最讲究人情世故的地方,可季卿语不懂,她心里想的所有人情世故都是人与人之间的刻意讨好,都是为了谋利,但顾青也曾告诉她,世上的事并不是非黑即白,很多事情走在中间…… 季卿语心想,过年了,又到了每年写对联的时候,菱书菱角又都会写字,刚好可以让她们写对联。 顾青也觉得这主意好。 可菱书和菱角连连摆手,说是不行,她们那字,哪里能给人写对联?况且还有夫人和将军在呢。 将军…… 夫人那字师承大家,她们就是坐在旁边帮小姐端砚的时候学了一点。 菱书和菱角的字虽然比不上季卿语,但字却绝不一般,认真写下来,也能有模有样,季卿语鼓励她们:“不着急,你们先练着,我帮你们看看。” 菱书菱角先稍稍松了一口气。 季卿语抿着唇,思忖:“那咱们先把材料备好,笔墨红纸是免不了的……” 镇圭休息了一日,兴致勃勃,小孩子便是这样,稍微休息就能精力充沛,这会儿钻出来举手,毛遂自荐,说要带两个姐姐去买东西:“二土从前来过,知道哪里卖东西!” 顾青就应允了。 只季卿语有些担心,两个丫鬟又带个孩子,人生地不熟的,迷路怎么办?遇上歹人如何? 顾青同她说:“有人跟着她们的,况且村里人都知道他们是谁,不好说会不会帮衬,但总不会敢做坏事。” 季卿语安了心,也懂了什么叫官威。 等红纸买回来,最忙的人不是菱书和菱角,而是镇圭。 菱书和菱角正襟危坐地被季卿语盯着写字,镇圭拿着小竹片裁红纸,他个子小,裁纸对他来说不算容易,以至于他转悠了没一会儿就累了,掌心红彤彤的,朝脸上一抹,像是顶了两片腮红,可爱又滑稽。 今日只是准备着,也不用着急,季卿语慢悠悠地看菱书她们写字。 等她们写得稍微好些,季卿语才带着镇圭去洗脸。用小帕子沾水,一点一点给他擦干净,动作轻柔慢慢,擦得镇圭很舒服。 “二娘的帕子香香的。”镇圭闭起眼睛,说完又说,“二娘也香香的。” 季卿语不懂这小孩哪学来的嘴甜:“二爹不香?” 镇圭想了会儿,平着嘴角:“……不香,二爹洗脸痛痛。” 胡乱揉搓一顿,不痛才怪,顾青捏她脸手劲都不小:“你二爹就是个糙人。” 他们这边还在收拾呢,外头菱书忽然过来说是有人来找。 出去一看,是个穿着粗布麻衣的村民,这人瞧见季卿语,局促渐起,似是也没想到此间的主人长得这般标致,一时间话都说不利索了:“……俺,俺是村东头的老汪,那个,俺儿子考上秀才了,想请贵人过去吃席……” 明明儿子考上秀才是一件多骄傲的事,老汪在村里腰杆都直了不少,只这会儿对上季卿语,出尘的气质叫他下意识的气短。 “吃席……”季卿语颇觉得新鲜。 老汪见季卿语没吭声,以为贵人瞧不上他们,连忙摆手:“贵人没时间也没事,就是不知张公子在不在,俺家娃想当面同张公子说声谢谢……” 张公子? 季卿语一时间没想起来这人是谁,就见镇圭用手指了指自己:“谢我?” 季卿语恍惚,才想起镇圭姓张,那这人就是来找镇玉的,她揉了揉镇圭的头:“去叫哥哥来。” 镇玉在里头看书呢,如今回了村里,正是能闲下来的时候,刚好有时间把先前想看的书都看了,且季卿语也在,刚好能问问题。 只他到底没想过汪家人会上门寻他,所以当老汪紧紧握着他手感谢话时,有些不大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说起来,这是去年的事了。 当时镇玉跟着顾青还乡,在村里散步的功夫,刚巧看见两小儿争辩,田垄上不少人嗑瓜子瞧他们热闹,他听了一会儿,知道其中一个是村里有名的神童——可这人考上秀才后,一直未有精进,见家中疾苦也不管不问,整日幻想以后当官发财,可读得懂的书就那几本。 另一个则是刚刚过了童试,但家中贫苦,没有钱两继续读下去却没有怨言,整日辛苦帮家中劳作的清秀少年; 这清秀的少年荷锄下地,刚巧听到他对爹娘爷奶不敬,出口制止,说他:“本就是农家子出身,却看不上农家,整日做着飞上枝头的黄粱梦,明明自食其力的年纪却要等着一家老弱伺候。” 神童哪里忍得了?气急败坏,反口骂回:“难不成生下来是农家子,便一辈子是农家子?“ 少年见他确确实实就是瞧不起农家,根本不是什么志存高远分不出心神劳作,就更看不上他,气到最后,忍无可忍,喝了一声:“觉得自命不凡,早晚一日不是农家子,所以就心安理得的等人伺候,这样的人一辈子中不了举!” 这话无疑戳中了神童的伤心事,两人便打了起来,而少年明明是在帮神童的爹娘讲话,可到头来,神童的爹娘却骂他多管闲事。 镇玉听了半晌,心觉这少年心性不错,连人诗文也不看,便给了他十两银子,说是给他去考秀才的。 那少年如何敢要?镇玉就说是自己借他的,说自己从前同他一样,也是喜欢读书,但家中清贫,所以没能读成,如今看着他,就想到自己小时候。 或许就是因为这份同病相良,少年泪了盈眶,推辞不过,给镇玉磕了三个头收下了。 而这少年确实没有辜负镇玉,回去之后,加倍向学,似乎也真真是天赋异禀,只学了一年,就下场考中了秀才。 镇玉听着老汪的盛情邀请,心觉不想辜负老人家的好意,便回头看了季卿语一眼。 季卿语对他点点头,让他去了。 老汪知道这儿主事的是季卿语,哪里有请下人不请主子的,当即又来请季卿语,但三请四请还是被季卿语婉言拒绝了。 顾青从外头回来,就听说镇玉吃席去了,还问季卿语:“没叫你吗?”谁这么不懂事? “叫了。” “那怎么不去?” “……人太多了。” 昨日怎么不说人多了?顾青挑眉:“去吃过席没?” 季卿语摇摇头。 “想吃吗?” 季卿语也不知自己想不想吃,因为从来没吃过。 顾青觉得她小可怜,从后头拎出来一只山鸡:“没席吃,奖励一只烤鸡。” 两人就在院子里点起了火,季卿语刚开始不忍心看,跑到屋子里读书去了,后来听顾青说烤好了才出来。 顾青对她很大方,让给她一只大鸡腿。 可季卿语盯着半晌,却没有拿。 “怎么不吃?” “……就这般咬着吃吗?”季卿语皱了眉,那多不雅? 顾青看她肚子都扁了,还讲规矩呢:“不然怎么吃,又没人瞧。” 季卿语抿着嘴拒绝。 顾青有什么办法?没办法,于是一小口、一小口地撕下来给她吃。 季卿语没吃过这种东西,接过来后犹豫了会儿才送进嘴里。 顾青忽然找到了这事的乐趣,撕下来一小口给她,自己又吃一小口,明明很麻烦的事,却也没嫌无聊,觉得季卿语满心满眼的等着他这事,叫他觉得愉悦。 只快要吃完的时候,季卿语依旧伸手去接,顾青却忽然不放了,递到她嘴边:“啊。” “……”季卿语的头都往后仰了仰。 顾青就笑:“吃不吃?” 季卿语皱眉拒绝:“我自己吃……” “你要是自己吃,可就没了。”顾青语气里悠哉游哉的,像是知道自己一定会得逞。 季卿语看他手里也没多少了,自己也吃得差不多了,心想没就没。 顾青就又补了句:“以后都没了。” 季卿语瞪了他一眼,觉得这人就是不能惯,张口咬上他的手,并不锋利的虎牙在他手指上留了个印。 “怪凶的。” 第58章 有伤风化 顾青笑了, 任她咬着,在季卿语觉得不好意思,要松口的时候, 忽然反手一勾,手指在她上颌滑了一下…… 出人意料的行为惹得季卿语瞳孔微颤,瞬间呛了起来, 凝起眉却也忍不住双眸盈泪。 只是轻轻刮了一下,便叫季卿语咳了半晌,转回来时,眼睛都红了,不知是羞的还是气的——光天化日, 怎能做出来这等事!当真是有伤风化! 顾青像是没看出她生气一般, 面上一副无事发生的神情,饶有兴致:“还吃不吃?” 季卿语不说话,踩了他一脚。 顾青看她闹, 温婉娴静的面上难得出现如此生动的神情:“你还有脾气?不是你先咬的我?” “……强词夺理。”季卿语不想同他说话,起身要走。 便是这时,院子外头来了脚步声。 只季卿语还没来得及看清是谁,顾青便忽然站起身来挡在季卿语身前, 神色如常地看着来人,正经得很,全然看不出方才同季卿语说话时的混蛋:“舅舅怎么来了?” 黎阿栓手里提着东西:“这不,家里做了两只烧鸡, 拿过来给你们尝尝。” 听到烧鸡,顾青觉得自己的后脚跟被人踩了一下, 他忍不住勾唇:“多谢舅舅。” 黎阿栓笑弯了眼睛:“不谢不谢,就是看你们这儿平日也没几个会做饭的, 家里舅和小娥啥都会做,再不济还有小娥阿奶呢,你们要是吃不惯,舅让阿奶来给你们炖鸡汤!” “黎阿奶的鸡汤确实炖得好。” “是伐!”黎阿栓一拍掌心,像是很得意。 “不过舍不得,黎阿奶年纪大了,不好叫老人家整日闻烟火味,还是在家歇着吧,我家里的几个,年纪都轻,吃啥都行。” “不碍事!”黎阿栓叫顾青这话说得身心舒畅,连连摆手,“下次家里做了啥好吃的,舅再给你们拿过来!” 顾青就送黎阿栓出门。 再回来时,季卿语已经跑屋里去了。 顾青笑着摇头,把手洗干净,进屋找人,一进去就看季卿语捧着圣贤书在读。 顾青还没走近,这人就已经避开了他的视线,怎么看怎么像是在闹脾气。顾青陪她玩了一会儿,忽然抽掉季卿语手上的书,把人抱了起来,动作熟练地把季卿语的两条腿别到后腰上交了个叉,这个姿势明明是季卿语把他圈在怀里,可在顾青看来,却能很好地占领她。 “你怎么脾气越来越大了?” 季卿语不高兴:“你脾气才大。” 顾青弯起嘴角:“最近好像不怎么叫将军了。” “怎么不叫?”季卿语歪歪头,“将军,将军,将军……” 学会较劲了。 顾青挑眉:“再叫一声。” “将——军……嗯!” 顾青咬上了季卿语的唇。 两个人的鼻息在相接的那一刻,呼吸开始急促,顾青含住季卿语的上唇,含着她那颗柔嫩而浅薄的唇珠,像是要把它含得融化,直含得季卿语唇色嫣然,脸颊发红,才放人歇了一口气。 只季卿语以为这般激烈的亲吻已经叫顾青满足了,不曾想她轻启唇瓣喘息的时候,这人便大张旗鼓地闯了进来,没有停顿,没有遮掩,没有阻碍,顾青长驱直入,目标明确,柔软的舌头勾过她的上颌,一瞬之间的功夫,季卿语的手便下意识捏紧了顾青的衣裳。 顾青看她被吻得迷离,眼底起了一层薄雾,才停下撕咬,慢条斯理地把人哄着人亲,其实比起来势汹汹,季卿语更受不了的便是顾青的温柔,因为他这个人本就生得硬朗,眉眼的冷峻里叫人看不出丁点温情脉脉,所以每到这种时候,季卿语就会觉得这样满怀柔情的他叫她心动。 唇齿相依,舌瓣相磨,季卿语觉得自己唇上发烫,但又好像不止是唇,那一点点热意从相接的地方渐渐涌遍全身,把她融化成了一团水。 季卿语被顾青抵在墙上,勾着他狼腰的腿渐渐使不上劲,忍不住往下滑,顾青放过她了,心想这人看起来冰雪聪明,怎么却一点也不知道什么叫人心险恶? 顾青把人抱起来,让人趴在他肩膀上喘气,情念消退,他零星地吻过季卿语明晰的下颌线,吻到她耳边时,忽然低声问:“吞下去了?” 季卿语剧烈欺负的身子微微停了一下,继而在他的肩上磨了牙。 翌日早早,顾家门口便摆起了三张长案,红色的对联长纸铺开,金银黑墨相伴,两个青绿袄裙,双压发髻的姑娘还有位如玉俊朗的公子站在案边提笔垂眉,像是在写什么,但不管写什么,都是养眼得很。 “铛——铛——铛——” 镇圭敲了三声锣,惹得附近的乡里都从家里探出头来看。 住得近的都知这是顾将军的宅子,也认得这小孩是顾将军的小孩,看他生得粉嫩,同村里的泥小子不一样,不由得心生好感,吆喝了声:“小娃娃,作甚呢?” “爷爷!我家姐姐给大家写对联!” “对联是啥子?” “就是贴在家大门口,过年添喜庆的东西!” 那老人家想了会儿:“我嘞个乖乖,不会是镇上那些员外家门口贴的东西吧!那是读书人的东西!可金贵了!” “不金贵,我家姐姐不要钱,给爷爷写!” “啥?”这可把旁边偷听的人吓坏了,一时间像是窝里的鹌鹑,突然抬起头来,“不要钱?” 人流一下子就大起来了。 凑热闹的村民兴冲冲地来,可看到两个这么漂亮的姑娘一时间又停住了步子,怕冒犯人家,不好意思靠近,但看她们在写字,又觉得了不得。笑话!整个合安村里会写字的读书人两个手指都数得过来,可人家多金贵,哪愿意这么露天写字给人瞧? “听说这俩还是顾夫人的丫鬟。” 人群中有人乍舌:“丫鬟都生得这般俏?那顾夫人得是什么天仙人物?” “人家不止俏,还有本事,你看看还会写字!” “不愧是城里大户人家出身,了不得啊!” “欸!那位就是老汪说的张公子吧!” “好像还真是!” “那我可得叫我家大牛来沾沾光,万一哪天就考上秀才了,听说顾家的那位张公子借钱给老汪家的考秀才,你猜怎么着?中了!” “这谁不知?咱村十年都不一定能出个秀才!听人说昨日老汪家的还来请张公子去吃席了,原本以为贵人架子大,懒得去,没成想张公子真去了!依我看顾将军真是个大好人,保家卫国不说,如今虽然升官发财了,但却一点没摆官架子,一看今日,顾夫人又叫人给咱们写对联,这俩都是好人!” “怪不得能进一家门,你看看,多般配啊!” 季卿语坐在院墙里,听外头热闹,颇有些人声鼎沸的意思,心想给村民带来热闹,也算是做些好事了,只是季卿语想了千万句村民会说的话,却独独没想到会是这句,季卿语翻着书页的手停了——从来都只听人说顾青与她不般配,两人早晚得和离。 这话从定亲听到如今,宜州城中的闲言碎语里是他们从长相到气质,从出身到门第,无一相契,直到今日,人群中有人掷地有声说顾青和季卿语般配,还是从品行上。 这是季卿语从来都不敢想的,也是觉得难以求得的…… 外头依旧热闹,人推着人,可纵使人多,也不敢高声讲话,甚至不敢乱了秩序,一是怵贵人身份,二是觉得贵人人好,又是个读书人,不敢高声喧哗—— “当真不要钱?” 菱书同老妇人说:“我家夫人说了,分文不取,只是想大家都过个喜庆年。” 老妇人有些局促,吞吞吐吐地问:“那是每户都有吗?还是只有今日……我有个老大姐家住得远,怕是还不知道这事咧……” 菱书就笑:“阿婶莫急,我们这摊子会一直摆到除夕,但凡来排队的,都有。” “那感情好啊!”来排队的都有,哪一户人家全都来排队,就能领到好几副字了,这样就不会觉得太心疼,不敢贴出来,只敢在家里供着。 其实也不是菱书心思细,这事还是昨日晚膳时,将军提醒的,别看将军五大三粗的性子,硬硬高高的模样,其实心思细着呢! 对联摊子张罗起来后,顾家门口日日宾客如云,也是这会儿,季卿语认识了不少村民,也发现他们大多同姓,像合安村,那便有黎、汪、安三个大姓,季卿语又问起姓顾的有几家,村里的小娘子告诉她,独独顾将军一家。 这倒是挺叫人奇怪的。 只热闹虽然好,但人一多起来就太喧哗,叫季卿语看不进书,以至于没过几日,顾青便叫人把长案扛到村口去了,那地方又大又宽敞,平时村里话事时都往那儿去,毕竟把天天把家门口堵得水泄不通也不像话,出入都不方便了。 季卿语难得又有了清净日子,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只没一会儿,便听到门口悉悉索索的声音。她转头去瞧,见是个稚童从墙角那偷偷探头看她,眼睛亮亮的,不只是好奇,像是有话要同她说,季卿语便把人叫进来了。 那小男孩瞧季卿语的裙衫漂亮,都没敢上手摸,背在身后,脆生生地喊她:“漂亮姐姐。” 季卿语就问他姓什么,是哪家的小孩,跑到这儿来家里人知不知道,这男孩年纪虽小,但却是个聪明伶俐的,都一一答过。 季卿语觉得他乖,还有点像二土,不由得多了几分耐心,说了会儿话,就见他忽然把藏在身后的手拿了出来,打开手心,给了她一颗饴糖。 季卿语惊讶:“给我的吗?” 小男孩咬着唇,腼腆地点了点头。 “为什么?” 小男孩的脸忽然就红了,不大好意思地说了句:“……因为姐姐长得好看。” 季卿语从来知道自己貌美,也知宜州城到处都是爱慕她的人,“美”这个字更是不要说得太多,但不知为何,如今从一个小孩嘴里听到,心中浮起一层淡淡的甜,像是这饴糖一般。 她接过糖,对他说了谢谢,小男孩脸红扑扑的,羞涩地跑了。 其实也不只是单单觉得季卿语漂亮,还是想谢谢季卿语—— 小孩家里穷困些,他娘嫁给他爹之后,每年过年回家省亲,都拿不出什么体面礼,日子多了,难免叫娘家人笑话,嫌她命不好,嫁得男人穷。男人知道了如何能高兴,又嫌她娘家心气高,说她明明就是什么锅陪什么盖,眼睛还长到脑袋顶上去。所以每年过年,他娘都不开心,毕竟两头都挨骂,这年如何过得好? 但今年不一样,今年顾家摆摊子给村民免费写对联,他娘心里高兴,觉得今年过年的礼有了,每日多来排几次队也不嫌累,虽然对联在他们这种人乡下人眼里那就是“还能当饭吃不成?”可到底是沾着文人气的东西,怎么看怎么金贵,用来做礼更是体面,况且她家弟弟今年上私塾了,娘家要是见了她拿这么一份礼回去,指定要夸她。 小男孩虽然还不懂大人之间的事,但他知道娘最近很开心,整日说谢谢顾夫人,他便也喜欢上了这位顾夫人,他有三颗过年攒下来的饴糖,愿意都给顾夫人吃。 季卿语捏着糖,坐回躺椅,趁着阳光看,这糖大抵是过年时,家中好容易发的,想来是一直没舍得吃,留到现在,过来的一路上又捂得紧,化了不少。季卿语看了半天,到底没拆来吃,实话说是有些嫌的,但又心里高兴,给别人吃的话,又舍不得。 思来想去,还是觉得留给顾青。 等顾青从村口回来,季卿语便把糖的事说了,接过糖一看,嘴上就说:“你就是又嫌又爱,怎么这么娇气?” 说完,顾青把糖纸拆开,递到季卿语嘴边:“真不吃?” 季卿语盯着那糖看了一会儿,又看了顾青一眼,半晌,伸出舌头在上面舔了一下。 舌头粉粉的,小小一点嫣红,连着这饴糖味,想也知道甜得很。 顾青看得浑身一热,感觉全身的热气直往下涌,下一秒便把那糖扔进了嘴里。 “将军别吃我过嘴的东西!” 大冬天,顾青却热得很,道:“难不成扔了,那你肯定又舍不得……再说,我又不是第一次吃了。” 季卿语面上一臊,踩了他一脚。 顾青觉得不痛不痒,只当美人在跟她调笑,又道:“你当真是个有脾气的。” 又娇又有脾气。 “你莫要乱说话。” “哪乱说了?那给你糖的是哪家小孩?” “好像也姓汪,住在村东头,瞧着才四五岁的模样。” 顾青没吭声,把糖咬得嘎吱响。 第59章 莺落夜色 一连几日, 这家的小男孩天天跑来找季卿语。 有时季卿语在同菱书和菱角交代事情,没注意到他,他就远远地瞧着人, 蹲在路旁拔草玩,有时瞧季卿语带二土散步,用手帕子给二土擦手, 觉得很羡慕—— 他家里就他爹娘还有阿奶,但阿爹和阿娘总是很忙,忙着地里的活,忙着帮人杀猪挣钱,一年到头都没什么在家的时候, 过年尤其忙, 得快到了除夕了,才能碰他,那时候阿爹就会抱着他玩抛高高, 阿爹是杀猪的手臂很有力,每次都能把他抱得很稳,他完全不担心自己会掉下来。 但他还是羡慕二土,羡慕二土有个娘亲天天带着他玩。 “二娘, 汪汪又来啦!”二土玩得一手的土,这会儿正让二娘给他擦手,他可喜欢二娘给他擦手了,二娘好温柔, 只二娘帮他擦手的时候,有个眼睛亮亮的看着他, 二土一眼就认出了这人,大声告诉二娘, 都是一块儿来的,但和季卿语不一样,二土的好朋友已经很多了。 季卿语扭头,就看到汪汪躲在一个草垛后面,依旧羞涩,她招招手把人叫过来。 汪汪走得很犹豫,几步跑过来之后,又在季卿语一步远的位置停住了步子,慢吞吞地从背后伸出手,把那颗准备了很久的饴糖拿出来给季卿语——今日这颗,同先前的不一样,糖纸很新,应该是快过年了,家里新买的——可像合安村这种穷困的地方,一年到头,也就快到过年才舍得买几颗糖吃…… “也是送给我吗?” 汪汪点点头。 “你不吃吗?小朋友都喜欢吃糖。” 汪汪抿着嘴巴摇头:“……想给姐姐吃。” “你从这么远的地方跑过来,你阿爹阿娘不担心吗?” 听到这话,汪汪微微挪了步子:“他们出门了,没人在家。” 季卿语揉揉他的脑袋:“你阿爹阿娘呢是在挣钱,不是不喜欢你,他们要挣得多多的钱,是不是就能给汪汪买糖吃了?” 汪汪点点头,而后又摇头:“我不想吃那么多糖……” 季卿语听出了什么,心口陪着他一酸,转而道:“那以后你要是自己一个人在家,就来寻二土玩,二土喜欢交新朋友!” 镇圭听到这话,立马挺直身子,给二娘撑场子,然后牵着汪汪的手,带着他进门,带他去拿糕点吃。 说起来这糕点还是昨日顾青到镇上买的,他怕季卿语和镇圭待着烦闷,便买了许多好吃的。 汪汪见到这么漂亮的一大盒点心,连忙摇头说不要:“太贵重了。” “这是给好朋友的礼物,不贵重!”二土把盒子塞进汪汪的衣服里,两个小孩推来推去,最后把汪汪弄成了一个大肚胖子。 汪汪挣不过,扭头去看季卿语,见季卿语点头了,才敢收下。 二土又拆了一盒点心,拿出来一块儿掰成两半,分给汪汪。 “好吃吗?” 汪汪连连点头,就没吃过这么好吃糕点。 “我二爹说这是镇子上最好吃的糕点!” 汪汪抱着点心盒子的手更紧了,站在二土旁边吃了一会儿,忽然说想回家了。 二土还没跟新朋友一块儿玩呢,人家就说要走了,问他为什么。 汪汪就说,自己得了新糕点,想拿回家分给阿爹阿娘也吃,但又不知阿爹阿娘何时回来,想回家等,想要一见到阿爹阿娘就给他们点心吃。 二土听了新朋友的心声,也不想玩了,准备了好多点心让他带回去,还拜托二爹的近卫阿叔送汪汪回家,小小的个头,一本正经,同个小大人似的。 嘱咐好朋友回家的事,小大人又往屋子里跑,埋头找着什么,看着着急得很。 顾青躺着季卿语的竹榻上假寐,听到动静就问他:“做什么呢?” 二土头也不回:“找糖!” “找糖做甚?” “送给二娘吃!汪汪给二娘送糖,二土也要!” 顾青从门缝边看出去,见季卿语正摸着那小孩的脑袋同他道别,下意识皱起眉来,心里嘀咕着,不知她怎么这么招小孩喜欢。 顾青连着吃了几日的过期糖,今日见季卿语没给他:“今日没糖吃了?” “有。” 顾青挑眉:“那怎么没给我?” 季卿语哼哼唧唧地不说话,惹得顾青想咬她,心想这小姑娘还真是两颗糖就能骗走。顾青扯住季卿语的裙带:“我发现你挺招小孩儿喜欢的。” 季卿语想了会儿,觉得自己其实接触的孩子也不多,慢问了句:“……还行?” 顾青沿着裙带手慢慢划过去,把人搂进了怀里,在季卿语耳边问:“那给我生一个?” 季卿语双颊一红:“你不是说不喜欢?” 顾青的唇轻划过季卿语的侧颈,他的嘴唇有些干,蹭过人脸时,叫人觉得痒。 等季卿语反应过来时,衣袍已经被解开了,炕烧得正旺,热乎乎地贴着季卿语的后背,烫得季卿语脑子晕乎,可这还不够,比身下的炕更火热的,是顾青喘气时,洒在她侧颈的气息。 季卿语已经没有心思在想别的了,只能感觉到身上顾青在四处招惹,吻上那处时,话声阵阵扑得她战栗,合不上腿,只能难耐地揪着发,听顾青在耳边告诉她:“嗯,后悔了。”胡茬蹭过腿侧,痒得人难受,季卿语咬着手背,嘤咛了句:“……那先关门。” 日子快到除夕了。 这日起身,顾青说要带镇玉去镇上买年货,季卿语被留在了家里。 其实季卿语也想去的,只顾青说快过年了,镇子上人多,怕她走丢了。 于是,镇圭也被留下照看二娘。 平日里都这么过来的,只今日被郑重其事地留下,倒是让一大一小面面相觑起来,季卿语看收回来的长案和纸笔,便想了个主意——教二土写字。 “学过写字吗?” 二土的小手被二娘握着,不大的手掌带着几分温热,嫩嫩滑滑的感觉让二土有些羞羞脸:“学过!哥哥教过。” 季卿语还挺意外,毕竟镇圭也才刚过四岁生日,他们这般的人家,看着不大会注意这些,季卿语就问:“会写哪几个字?” 二土挽起一小截袖子,很骄傲地说:“二土会写四个字!” 二土小小的手握着大毛笔,聚精会神,有模有样地在白色宣纸上写下自己会的所有字,依次看过去是:二、土、玉、青。 字很大,样子是有的,但算不得端正,想来镇玉是想教的,但又看二土年纪还小,觉得他愿意学就不错了。季卿语瞧了几眼,心想,自己三岁启蒙,四岁就能把《三字经》熟读能默—— 二土写完,颇满意,把笔放好后,挨个指着念给二娘听:“这是二土!” 这便是指着二和土两个字。 “这是玉,就是哥哥!”二土看了看,觉得自己把“玉”字写得最好看,语气都忍不住上扬了几分,最后才说到,“这是青,是二爹!” 季卿语便笑了:“那二娘呢?” 闻言,镇圭垮了脸,有些丧气:“哥哥教过的!但二娘的名字太难写了,二土学不会……” “二娘来教。” 季卿语哄了哄人,握着镇圭的手带着他拿笔,从语字开始,拆成三部分来教,教完“语”字,看他写,纠正,再写,一个字就能磨蹭上半个时辰。其实并非二土在学字上没有天赋,只季卿语是跟着名家正经学过的,用笔写字讲究颇多,教起来也比镇玉有模有样。于是,季卿语便带着二土把那四个字重写了,年岁尚轻,正是打基础的时候,得写正确了,往后才能写得更好。 镇圭也没有疑惑,他喜欢二娘,二娘说什么便是什么。但等到写到第六个字时,镇圭“咦”了一声,问:“二娘,这是什么?” “圭,镇圭的圭。” 镇圭“哇”了起来,把这个字左看右看,忽然道:“原来二土真的是二土!” 季卿语失笑:“圭不是土,是美玉。” “玉!”镇圭更高兴了,“同哥哥一样!” 季卿语揉揉他的发顶:“是,你们爹爹很喜欢你们,所以才会给你们起这样的名字。” 镇圭张着嘴巴,哑然半晌,忽然小声说:“……二土都没见过爹爹,二土只有哥哥和二爹,后来有阿奶和二娘。” 季卿语难得见他也有不开心的时候,但没急着哄,而是很认真地告诉他:“那镇圭把这个字练好好,今晚就能梦到爹爹了!” “嗯……那镇圭也要把‘玉’字也写好好,这样哥哥也梦到爹爹!”镇圭说完,想到什么,“二爹也没有爹爹!二土要把’青’字也写好!” 季卿语在他这句话里一愣,想着当初决定回合安村时,阿奶说让顾青记得看看爹娘。季卿语知道是因为顾青成亲了,理应要带着她回来见见爹娘,就像当初她想带顾青去见曾祖一样,可是已经回来这般久了,顾青却一直没说起这件事…… 镇圭不懂季卿语的沉思,又问:“二娘,那’青’是什么意思?” “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①,有万物苏长,灿烂美好之意,二爹的爹娘希望二爹变得很厉害!” 镇圭重新把这个字看了又看,忽然觉得‘青’字比‘玉’字好,二土想变得跟二爹一样厉害,他握着笔,用力点头:“那二土也要好好写,希望二爹今晚也能梦到二爷爷!” 二爷爷…… 嫁给顾青这般久,好像还真没听过他说起过爹娘。 他们这边练着字,院子外头忽然吵了起来,嚷着要见顾夫人。 镇圭记得自己的任务,连忙放下笔,牵起二娘的手,挡在季卿语身前。 外头还在吵着,但没有起初这般嘈杂了,过了一会儿,菱角和菱书才把人放进来。季卿语站在镇圭身后,就看到是个娘子,面黄肤皱,眼睛红红的,进来时虽然有些害怕,但是还是忍不住地失态,见到季卿语便踉跄着上前:“顾夫人!您就是顾夫人吧,我家小汪不见了,您知道他去哪了吗?” 季卿语一愣,口上却已经说了话:“汪家娘子别急,慢慢说,出了什么事?” 许是她的语气轻柔慢慢,叫汪家娘子心神微定,她抹了一把泪,开口:“婆母说小汪今日早早就出门了,还以为是又来顾家找镇圭少爷玩,还叮嘱了两句,叫他莫要打搅贵人,也别伤了镇圭少爷,谁知道如今都到用晚膳的时候了,我们杀猪回来,婆母就同我们说孩子丢了……” 都这时候了,还记得叫贵人和少爷,想来对顾家还是怕的,所以如今找上门来,想也是无可奈何了,季卿语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先是劝汪家娘子别急,而后就是让人陪着汪家娘子去找。 只合安村季卿语到底人生地不熟的,思来想去,只能叫人去找黎阿栓——黎阿栓自然是乐意的,拿着锄头,叫了自家兄弟还不够,连左邻右舍都叫上了。 季卿语认不得路,只能带着镇圭在附近帮忙找找,找些平时会见到汪汪的地方,镇圭比她还熟悉合安村的路,毕竟他先前日日都还去村头帮镇玉他们张罗着写字。 暮色渐渐深了,黑黝黝的村道里此起彼伏的声音都是在喊着汪汪名字,可便是这般也寻不着人。天色越晚,季卿语越是紧张,菱书来劝也是吃不下饭,跟着一起寻人,或许是心里着急,或许是夜色太黑,汪汪没找着,自己先迷路了…… 二土牵着二娘的手,一直在指路,可越走越乱,天色这般黑,饶是镇圭胆子再大也不由得害怕起来,发现自己迷路后,牵着二娘的手越来越紧,紧张的小脸皱着,抬头:“二娘……” 季卿语把人抱起来,拍拍他的后背:“咱们没走多远,就在这里等着,待会儿二爹和哥哥就会来找我的。” 镇圭心里害怕,环住二娘的脖子,躲在二娘的肩上认路,但夜色太黑了,什么都瞧不见,连火把都没有。 季卿语就拍着镇圭的后背安慰,说镇圭已经很棒了,可话音刚落,一个转身的功夫,季卿语就在一片黑暗之中,看到了林木间的一团红光。 季卿语吓了一跳,低声惊呼,手却下意识把镇圭的脑袋按到自己怀里。 镇圭虽然没看见,但也被季卿语这声惊呼吓了一跳,下意识攥紧了二娘的衣衫:“……二娘?” 只见那林木间的一团红火里,影影绰绰透出一顶大红花轿的轮廓,花轿的帘子被掀起来了,里头深黑一片,看不清有什么。 一阵风刮过季卿语的发丝,好似也叫远处花轿也动了动,侧面的车帘翻飞,恍惚里头好像透出一点荧光…… 季卿语心口砰砰直跳,连忙避开视线,强压着害怕,按着镇圭的后脑:“没,没事,二娘看错了……” 可像是被传递了害怕的情绪,镇圭紧紧抓着季卿语的衣衫不敢开口。季卿语也不敢再看那红轿子,背过身往后一直走、一直走,走到自己不那么害怕了,才停下来,可就是这样,也不敢松开按着镇圭的手,仿佛只要把他抱得紧些,就不会害怕。 平日都嫌脏得很,这会儿倒是直接靠在树上了——季卿语总算是明白了顾青为什么打仗时,要靠着石头、大树才能睡着,人是真的会害怕,也是真的会腿软,没有什么东西依靠,站着都是艰难。 “咱们就在这里等二爹来找我们好不好?” 镇圭声音闷闷的:“好!” 季卿语就拍着他,闭上眼睛,小声唤着他的名字。 可二爹来找他们的时间太晚了,镇圭等了好久都没等到,后知后觉地想起二爹和哥哥都去镇上了,害怕的情绪一瞬间到达顶峰,镇圭眼眶就红了,忍不住小声吸鼻子,闷闷地哭起来。 随着低低的哭声,季卿语的心口和喉咙跟着发紧,可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给镇圭拍后背:“二娘给你唱歌听好吗?” “嗯……” “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②……” 轻柔的声音在时渐深深的冬日越发显得寒凉凄切,凉气顺着地底冒上来,从季卿语的脚底往身上钻,没一会儿,原本温热的身体渐渐降温,镇圭在她怀里打颤,季卿语把人抱紧,自己却是忍不住地发抖,这一抖,声音也跟着隐隐发颤起来,声线不稳。 许是冷的,许是累的,季卿语眼睛开始迷离,她连黑夜都要看不清了,快要坚持不住时,她拍拍镇圭叫他:“……二娘蹲下来好不好?” 镇圭从季卿语的怀里起身,知道二娘累了:“二土下来站着。” 他这般说,季卿语就觉得算了,她不想让镇圭离她太远,汪汪就是因为她不见了,要是镇圭再不见了……光是这个念头一起,季卿语就摇了头:“不了。” 季卿语靠着树继续站着,强打起精神给镇圭唱歌,低声安慰他:“二爹马上就来了。” 可腊月的月底,天到底太冷了,身子再好的孩子也扛不住北风,镇圭靠在她肩膀上,声音渐小,再也撑不住地睡了过去。 周遭瞬间静了下来,只剩她的歌声散在风里,可这样的安静里,声音是会叫人害怕的,季卿语再也唱不动,贴着二土软乎乎的脸求作依偎。 时间一滴一点地流走,可季卿语感觉不到,她只能感觉到自己越来越不济的精神,到最后只能勉强迷迷糊糊地睁着眼睛——四周黑幽幽的,什么都看不清,她想把镇圭抱得更紧,但身上的力气越来越小,她的头越来越沉,没一会儿,便险些摔倒—— 这一惊,叫季卿语瞬间回神,可到底是晚了,她险些栽倒下来,就在她准备用身子护住镇圭时,下一瞬,落进了一个怀抱——温暖而可靠,身上还带着她熟悉的气息。 季卿语不用抬头,就知会是一张着急而生气的脸,她倒在人怀里,感受到这人胸口起伏剧烈,喘着的气与她知道的不同。 太温暖了,以至于季卿语瞬间心安,她拍了拍二土,睡过去前同他说:“你看,二娘说对了吧,二爹会来的。” 第60章 热意滚烫 寒凉入暖, 冰融雪散。 季卿语靠在顾青怀里,温热而可靠的温度叫人觉得安心,她强撑了没一会儿, 意识便轻飘飘散去,整个人倒在了顾青怀里。 顾青把人扶好,靠在自己身上, 又把镇圭从她怀里抱出来,拍拍二土把人叫醒:“二爹来了。” 熟悉的声音叫醒了镇圭的困意,他睁眼看清来人,眼睛哗啦地流下来了,伸出两只短短的胳膊要抱二爹, 顾青让他抱了一下, 拍拍他的屁股,同他说:“回家了,叫哥哥抱你。” “……嗯。”镇圭撅着小嘴, 还委屈巴巴着一张脸,进了哥哥的怀里。 脖子上一轻,顾青腾出手把季卿语抱了起来,身上的大氅脱下盖到她身上, 把人包裹得暖呼呼的,只她在这林子里待得太久,冬日不必说,树林里到了深夜便容易起雾, 瘆人的冷意侵着人骨不是闹着玩的,待了半宿, 季卿语身上冷得厉害,手指都已经发红了, 想来身上的白裘都用来给二土避寒了。 也不知从小养尊处优的娇小姐,怎么受得了这样的苦,又是多么坚强,才能护着镇圭撑到他来…… 顾青越想,面上越冷,一身寒意地把人带回了家。 回到家里时,汪家阿爹、阿娘和阿奶几乎全家都还等在门口,小汪已经回来了—— 汪汪拿着二土和顾夫人给的糕点回家,但等了一天都没等到阿爹和阿娘回来,心里难过,晚上抱着点心睡觉时又觉得可惜。他一边可惜一边安慰自己,阿爹阿娘很快就回来的,可睡前是这么告诉自己的,但到了第二天起来,前一日说好的又不算数了。 汪汪心急,想着顾夫人陪二土玩时的画面,就想见到爹娘,这份想念化成了行动,以至于第二日早早他便出了门,他晓得阿爹阿娘平时在哪里帮人杀猪,甚至没来得及告诉阿奶就去了。 但不知为何,这日破天荒地没在那地方见着爹娘,汪汪疑心爹娘是还没来,或是在别的地方耽搁了,便在旁边寻了个枯草垛儿坐着等,但或许是天太冷了,这么一等,直直等得睡了过去。 是直到夜里有人寻到那处去,喊声把汪汪惊醒,汪汪才自己跑出来。 汪家阿爹、阿娘和阿奶大喜过望,幸好不过是乌龙一场,汪汪把糕点给阿爹阿娘吃,一家人还说着要到顾家去感谢顾夫人,要是没有顾夫人,他家小子怕是得在外头睡一宿。 只他们兴高采烈地去,却不曾想,他家孩子是找回来了,但顾夫人和镇圭少爷丢了。 汪氏一家欢喜的心情叫这大风吹来的消息刮了个透心凉,高兴是高兴不起来的,感谢也谢不出声,笑话,那可是顾家的夫人和少爷!那是将军!圣上面前的大人物! 一家人心惊胆战地抱着孩子在外头等,见顾家门口来来往往的都是人,各个心急火燎,忙忙碌碌,皆是苦丧着一张脸,心里是咯噔又咯噔。 他们等了许久,夜色渐渐深了,可顾夫人没回来,倒是把顾将军等回来了—— 那么高的个头,那么健硕的身躯,饶是汪家阿爹常年下田耕作都比不上,汪阿爹咽了咽口水,肚子颤颤,犹豫了很久才大着胆子上前,僵硬道:“将军,小汪找回来了……” 顾青面无表情,扫了他和孩子一眼,敛了眸:“回来就好。” 汪阿爹瞬间心口发怵,寒风把冷汗都给吹下来了,他张着口,还没来得及寒暄什么,顾青就已经转开目光了,人群中,他在找菱书,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夫人找到了吗?” 菱书心急如焚,可看到将军在又稍稍安了心,她们对这里人生地不熟,将军至少比她们好,她摇摇头:“……奴婢看着夫人往村东方向去了,那地方镇圭熟,日日都从那条路去村头写对联,奴婢帮着找人,就少看了一眼,没想过会丢……”菱书说着话,自责全写在脸上了。 顾青却在她的话里,直接翻身上马,在夜色里直往村头。 他举着火把,穿在林间,深黑里,唯有他一束明光,他勒着马绳,提蹄慢走,忽然之间,被什么东西闪了一下,他皱起眉下了马,几个大步上前,在地上捡到了一个兔子发簪,他认得这东西,是季卿语的,顾望一圈,人应当在附近了—— 便是这时,寂静的夜色里传出淡淡歌声,很小,似乎风吹一吹就散了,顾青倏然凝眸,轻身往歌声的方向赶去,没走多远,果然看到黑幽深林里,一抹白色身影,就是季卿语! 季卿语抱着镇圭靠在树上,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他的后背,轻声细语,像是在安慰人,她说:“二爹马上就来接我们回家了……” 顾青心口一揪,几步上前,张口便是脾气,可人已经落进了怀里。 等了大半宿,汪氏一家终于看见顾夫人和镇圭少爷回来了,心中的大石终于落地,腿一下子就软了——特别是汪家娘子,她不过听了阿奶的话就心念一动,想着小汪是不是跑到顾家来了,什么也不管不顾,就这么跑到顾家来找顾夫人,如今想想,当真是太心急了,还险些让贵人丢了,只他们刚上前恭贺:“夫人和少爷寻回来就好……” “嗯。”顾青冷冷淡淡地应了一声,就道,“如今天色也晚了,你们带着孩子还有老人,不方便,赶紧回去吧。” 这便是下了逐客令。 汪氏一家心口微沉,明明是一句关切的话,却叫他们打了个寒颤,以至于后来,顾青派人送他们回去,他们都不敢同人道谢,只敢让人给顾将军和顾夫人捎句谢谢和道歉。 里屋烧起了暖融融的炕,顾青把季卿语放在床榻上,又叫菱书打了盆热水来,替季卿语擦脸、擦手脚,脱掉沾了潮气的外衫,剩件中衣就把人塞进了被褥,顾青自己草草梳洗,也是脱了上衣,钻进被褥把人抱得紧紧的。 季卿语冷了太久,精神不济,一时之间体温升不起来,顾青盯着人,就怕季卿语又起高热,但似乎是怕什么来什么,没过多久,怀里的人便开始烫起来,热得像个蒸笼似的。 许是被烧得太热了,季卿语迷迷糊糊被自己热醒,她难受地睁开眼睛,低低地叫了一声:“……将军。” 顾青正烦着,大夫久等不来,这会儿听到季卿语叫他,用力捏了她的脸蛋:“真该把你拴在裤腰带上!” 季卿语意识不大清,听得也不真切,晕晕乎乎的,动作却比脑子快,在顾青说完这句话时,曲指探进了他的裤腰边。 顾青整个人一跳,压低身子,又生气又无奈:“现在是撩扯我的时候吗?” 季卿语什么都不知道,手被顾青抽出来后,拉着他的裤带睡过去了。 再醒来时,屋子里一股药香,季卿语起身时还把额头的巾帕蹭掉了。她整个人汗涔涔的,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嘴里一股苦味,出神了会儿,额头发痛,半晌才想起来昨日发生了什么事,这会儿听到脚步,看到是顾青进来,急忙问:“将军,镇圭如何了?小汪找着了没?我躺了多久?” “起来便这么多问题,怎么不知道消停会儿?”顾青把药放在床边,叹了声,“找着了,俩小孩都比你省心,镇圭没事,倒是你都躺一天了。” 季卿语这才看天,原来天色已经暗了,但听到这话,到底是松了口气:“孩子没事就行……”季卿语想来也心有余悸,抿着嘴苦恼,“……说来怨我,要不是我给小汪糕点吃,他也不会想着去找爹娘,人也不会丢了……” 顾青捏起人的脸,打断她的话:“什么都能算到自己头上?” 季卿语泄气,总之这事如何想,都得怪她。 顾青叫人张嘴吃药,不大高兴:“还是不要孩子了。” 这话从何说起? “怎么了?” 之前还堵着人不出来,今日就说不要孩子了。 顾青轻“啧”了声:“麻烦,要不是镇圭,你也不会迷路的。” “你说我怪自己,你怎么还怪孩子?镇圭才多大,哪里晓得这么多,迷了路正常,倒是我一个大人,没把他护得好,叫他担惊受怕了。” 顾青不大认可:“反正还是不要了。” 整个里屋因为顾青这句话,忽然静了下来。 季卿语在顾青的不高兴里,听出了点别的:“将军怎么了?” “没什么,吃药。”顾青把药吹了吹,喂到她嘴边。 季卿语不好意思,想自己喝,可提起手拿勺子都忍不住发颤,这就是抱着镇圭一夜的结果。 季卿语也觉得自己的手不大对,明明没使什么气力,却忍不住地抖,好容易勺上来的药都让她抖出去了大半,到最后,抖得她自己都笑了,可她笑着,顾青脸却黑了,季卿语知道自己惹他生气了,小声说:“将军喂我?” 顾青叫她念得没脾气,不高兴地说:“刚说喂你,还不要,逞能不是?明明就不晓得路了,还要乱跑。” “我不逞强了。”季卿语感觉到顾青的心情不是很好,好像并不只是因为迷路这事,她任他说着,一句苦也不喊,乖乖把药吃完,但顾青看她装乖,还是给了她两颗饴糖,舍不得人吃苦。 幸好这次的高热发现及时,或是先前吃药养下了身子,这次季卿语倒是没有再反反复复发热,只夜里睡得并不好,睡梦里反反复复被梦魇住,阴森的树林里总是会出现那顶红轿子,北风轻轻,扬起轿帘,里头闪着幽暗的荧光,风越高,卷起的帘子越高,黑黝的门洞越大,荧光越盛,逐渐变大,越发靠近,像是要直扑她面上出来一般—— 季卿语骤然惊醒,心口起伏剧烈,起了一身的冷汗,腊月的月底便越是忍不住寒,季卿语下意识往顾青怀里缩,可温热的胸膛今夜忽然失灵了,没能安慰她害怕的心绪,一闭眼便忍不住想起那顶轿子来。 季卿语越躺越清醒,她看着还没透光的天色,脚趾卷了起来,忍过半晌,到底是忍不下去,轻轻推了推顾青—— 顾青很快就醒了,不知是早就醒了还是被她推醒的:“咋的?” 季卿语也不知道,她缩起来,就这么靠在顾青的怀里,顾青也没说话,到处摸了摸她,大掌抚得人很舒服。 季卿语被安抚了些,闭着眼睛同他说:“我昨日在林子里瞧见了个红轿子。” “轿子……” 顾青闭着眼,喃喃的,声音里还带着浓浓的鼻音:“难怪跑那么远,原来是看到那个了……” 季卿语低低地“嗯”了声:“是什么鬼怪吗?” 顾青给人揉了揉发顶,把她睡得毛茸茸的发丝揉顺:“没事,那是村里祭拜山神的地方,没有什么鬼怪。” 季卿语疑惑地抬起头。 顾青就给他讲:“村里总有习俗,靠河的祭河神,靠山的祭山神,合安村靠山,那就是祭山神,祭山神就要给神仙送新娘。” 季卿语一惊:“真的新娘吗?” “没有。每年山神日,村里都会操办一场婚事,村里的人敲锣打鼓地扛着花轿,把它放到那个位置,这样就算是跟山神成亲了。” “那花轿里有什么?” 顾青睁开一只眼,见她听得仔细,聚精会神的,把眼睛睁得大圆的,他捂住人的眼睛,催他:“快睡,等明天醒了,带你去看轿子。” 季卿语听顾青这话就缩了脖子,信又不信,想去又不想去的,但好像听顾青说完后,她好像没那么怕的。 夜色淡淡流淌,冬日里连蛙蝉名声都无,没人知道时间。 季卿语不知是何时睡着的,只是眸光渐渐迷离时,眼底忽然有什么东西亮了亮,她把头埋进枕头里:“嗯……怎么点灯了?” “不是说怕?” 季卿语听不见了,坠入梦乡,再无魇梦。 清早又早,村子里的大夫到顾家来替季卿语看诊。 听到大夫的身份时,季卿语还是有些疑惑的,毕竟她是知道舅娘的儿子就是因为村里的庸医才没的。 谁知那大夫好像很是明白她的疑惑,主动解释道:“草民是将军请到村里来的。” 季卿语豁然开朗,想来也是因为只道了小羊和阿奶的事,为了不让同样的事再发生,将军才这般做的。 这人果然心思很细。 这村医颇上了年纪,替季卿语诊脉时,同她闲聊:“将军昨日都担心坏了,我听来人请我那语气,像是要把我从床上背来,不过也难怪,毕竟顾将军的父亲便是这么去世的。” 季卿语叫这话说得心口一颤,一时间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我也是听村里的老人说的。”那大夫说得徐徐,“顾将军十三四岁时在村里丢过一次,自家儿子丢了,当爹的自然着急去找,没想到这一找,人就再没回来……顾阿娘也是因为这事摔断了腿,好好的一家子,说散就散了……” 季卿语从来不知道三言两语的作用这般大,几句话就能叫她喉间发紧,陷入哑然,,半晌一句话都说不出,她想过千万种顾青的爹娘去世的原因,却没想到竟是这样的,两位至亲因他一人相继离世,顾青得有多难过? 顾青回来时,屋子里静悄悄的,大夫在给季卿语诊脉,季卿语却在出神,他问:“如何了?” 大夫就道:“已无大碍了,倒是还是需要多加休养。” 顾青了然,点点头,把大夫送出门。 却没想到回来时,季卿语还在出神,也不知道是在想啥,他碰了碰人,还没来得及问什么,季卿语却忽然伸手要他抱,顾青觉得奇怪,但还是先把人抱了起来:“怎么了?” “想去看轿子。” 顾青挑眉:“昨天不还很怕?” “嗯,怕也要去。” 顾青就背着她往那片林子去。 村道上人少,越往林子里走越少,季卿语难得不怕被人看到,就这么趴在顾青背上,她抱着顾青的脖子,路也不看,像是不管他往哪走,她都跟着,只走出去许久,她凑上去,紧紧地搂着人的脖子,在顾青耳边说:“将军以后可不可以不说我吃猫食?” 哼哼唧唧的。 顾青侧头看了她一眼,还把人颠了一下:“为什么?猫食多可爱。” “没为什么。”季卿语高兴地说,“这样,我就更喜欢你一些。” 第61章 荆钗布衫 快到年了, 不知谁家今日蒸了糖糕,翻糖的香气随着冬日的早风飘散,苍绿的林间里飘散着一股甜腻的气息。 顾青语气恍然:“哦……原来以前就喜欢我了?” “……” 季卿语抱着顾青的脖子, 陷入疑惑,她不是说过了吗? 难不成顾青真是个糙汉子,当真没听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只是被她的亲吻哄住了……季卿语心口忽然密密麻麻爬上了蚂蚁,那顾青就是还不懂她的心意,可现下该如何办?她把说得这般直白,岂不是半点没了含蓄、没有意蕴。 季卿语不喜欢这种不带循序渐进和欲语还休的情谊,搂着顾青脖子的手渐渐僵硬, 甚至还有些尴尬, 半晌才憋出来半句:“不是,就,将军人挺好……” 又变成挺好了。 顾青在前头笑出声:“怎么又成挺好了?不喜欢了?怎跟小孩子似的, 说变就变。” 季卿语后知后觉,又往前靠了些,指控:“将军戏弄我。” 顾青的臂膀坚实有力,就是季卿语在上头颠簸也不会觉得不稳, 他说话时,声音都带着笑意:“没戏弄你。” 季卿语不依不饶:“那将军还……” “就是见你可爱。” 季卿语没了话音,面上一臊。 顾青继续说着,像是很随意, 抬头看路,低头看地:“吃猫食可爱, 说更喜欢我也可爱。” 可便是这样随意的语气,让人觉得他说的句句实话, 句句不容置喙。季卿语闷闷地答应了一声,不知是害羞还是什么,安静了一会儿后,又自觉在顾青面前丢了人,心里不服气地要叫顾青也一起,虽然没人听见,但两人紧紧相依的呢喃最动人心:“将军呢?” 她故作正经,从顾青那儿偷师了随意。 谁知顾青却答得很认真—— “我也不无所谓。”顾青稳稳地背着人走,“从来没觉得不无所谓。”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叫季卿语面颊发热,他觉得顾青是其实不懂的,但有时候她又觉得顾青很懂。季卿语面上热热的,心口轻缓地跳着,却有越跳越快的感觉,她回忆着这句话,在穿林打叶声中反复心动。 “为什么不喜欢被人说吃猫食?” 季卿语磕磕巴巴:“……没,没为什么。” 顾青也不再问:“那以后不说了。” 季卿语抱着人的脖子,感觉自己又更羞了一点:“没事,说吧,小猫也挺可爱的……就是别同二土说。” “没同他说过。” “……啊?”季卿语觉得自己应该没记错。 顾青拧着眉毛想了会儿,估计是自己在给季卿语画小碗时,嘀嘀咕咕被二土听到了,他轻“啧”了声:“偷听大人说话,我回去教训他。” 季卿语连忙说:“没事,知道就知道了……” 顾青侧头看了她一眼,对她的出尔反尔觉得好笑:“这么大方?” “你才小气。” 季卿语轻哼了一声。 顾青笑起来:“是,我小气,不给他叫。” 不过随口一句话,季卿语没想到顾青就往心里去了,刚想说没事,玩笑而已,称呼罢了—— “我自己叫就行了。” 季卿语不说话了。 又走了许久,顾青才道:“快到了。” 季卿语安静地趴着他背上,许是日光,许是顾青,季卿语再次见到那深林里的红轿子时,并没有以为的害怕——没了那些夜色大雾,没了迷路时的惊慌失措,再看到它,其实真真不过一顶普通轿子而已,甚至都算不上华丽和明艳。 经过一整年日晒雨打的洗礼,轿子上的红色褪去了些许颜色,孤零零放在并不青翠的树林里,看起来像是被遗弃在荒郊野岭。 “想过去看看吗?”顾青又问她。 季卿语捏着顾青的衣裳:“……那去看看。” 轿子里没有新娘,本该坐着新娘的地方放了好多的野花,有的新鲜,也有枯萎。轿厢裸露的木料上还能看到一些稚嫩的涂涂画画,像是用烧过的竹竿涂抹上去的。 顾青就道:“村里的小孩调皮,常跑到这来玩娶新娘的游戏,这些花啊草的,涂涂画画,都是那些小破孩弄的。” 季卿语想到山神的祭祀:“他们不害怕吗?” “怕吧?刚开始怕,但等到耐不住好奇,见的次数又多,便有人带头不怕了,不过被村里的大人知道,也会骂上两句,但好像也是因为挨了骂,来玩的小孩更多了……” 因为大人骂来骂去,说的就是对山神不敬,而不是做了这样的事,会有什么报应。 “将军小时候玩过吗?” “我一大老爷们,玩什么娶新娘?”顾青一脸不屑,说着又道,“我要娶就娶真的。” 真新娘站在他身边瞧了他一眼,忽然笑起来,明眸善睐的:“那将军小时候都玩什么?” 顾青看她这么笑,就移不开眼,季卿语笑起来很好看,朱唇皓齿,比那些什么酸臭文人说的“垂眸泣泪”要好看得多,顾青想到这,轻嗤了声,什么毛病,喜欢看人哭。 “……没玩,家里穷,就我和阿爹两个男人,整日去地里干活,种完水稻种花生、玉米,不是农忙的话,就上山捡柴火。”顾青说着,忽然补了一句,“或者背着柴火到镇上去卖,总有事要干的。” 季卿语听得一脸仔细,听完,认真地问:“那将军为何会想从军?” 一个乡下小子,每日干的不过下地种田,不喜欢读是,没遇到过什么人,是何契机让他选择抛下自己年迈的阿奶离开家乡,去赴一场生死未卜的功名利禄? 北风粟粟,迎面吹来,拂动季卿语白裘上的兔毛,雪白的颜色衬得她精灵可爱,她说得随意,可语气里的犹豫和疑问却是藏不住的。 顾青垂下眼眸,看出了她的心思,过了好半晌才同她说:“种了几年田,忽然发现自己一身蛮力,光是种田可惜了……” 他说完这句便没了声音,季卿语对这样的回答不置可否,却明白顾青不想说。 可她并不着急,因为从心里觉得顾青迟早会告诉她,她陪他回来,是来见顾家阿爹阿娘的。 而且,就算这回他不想说……同顾青说过的那般,一辈子还很长。 顾青背季卿语出来,又背着季卿语回家。 两人在田间地头走了许久,季卿语说想认认路,顾青就带她四处去看,还给她介绍家里的地在哪,每年种的粮食能有多少收成,这些收成能养活多少人。 季卿语不食人间烟火,如今望着一望无际的田顷,惊讶都写在脸上,忽然觉得那些说顾青是穷小子的话有待置喙,但顾青告诉她,如今家里这些地都分给旁人种了。 那种地到底辛苦,每日面朝黄土,背朝天的……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没人再提方才顾青避而不谈的事,季卿语也极有分寸地不再追问。 可有些事就是这般,越不想说,越避而不谈,却有人推着你开口。 刚遥遥瞧见家门,就见镇玉等在门外,看到人回来,连忙上前几步低声禀告:“将军……有客人。” 顾青和季卿语都疑惑了,大过年的,而且还劳得镇玉到外头等,只怕此人来头不小,顾青拍了拍袍子,进去一看,见竟是霍良—— 二土端着小漆盘来给霍良上茶,只他的个子还小,手根本伸不到桌案上,以至于奉茶时半杯茶洒到霍良的袍子上,惊得霍良连忙自己动手,把茶端来,自己放好:“你家没丫鬟吗?怎么让你个毛头小子端茶伺候人。” “过年了,姐姐们忙着做糖糕呢,只二土没事情做,所以哥哥让二土来招待霍大人!”镇圭听不懂他话里的轻蔑,如实说,“哥哥说快过年了,家家户户都很忙,这时候能上门串门的都是闲人,连汪汪都不能出来玩啦。”镇圭指着自己,“家里就剩二土一个闲孩子,闲孩子招待闲人,二爹都没喝过二土的茶,哥哥是不喜欢二土吗?” 霍良不知道汪汪是谁,也没想到这小子看着不大,话却说得这般利索,他都发脾气了,还一点不怵他,一清二白地说家里没人招待他。 直接而生硬,叫霍良当场就被噎到了。 顾青进来时,刚巧瞧见这么一个画面,轻叫了镇圭一声。 镇圭回头,看到二娘回来了——二娘生病后,他都没能见过二娘,说是怕把病气传给他,小孩子体弱什么的,镇圭想,他才不弱,他厉害着呢,家里大人没空,他还能帮忙上茶!所以现下看到人,正是想邀功的时候,随手把漆盘放在霍良膝上,蹬蹬几步跑过去找二娘。 季卿语就牵住镇圭的手,示意顾青,带着孩子先下去了。 两人慢吞吞地踱去偏房。 镇圭看二娘,很高兴,脸蛋笑起来:“二娘身体好吗?” “好的,二娘有好好吃药,身体好得快,所以二土以后生病,也要好好吃药,这样身体才能好得快,这样才能和二娘一块玩。” “二土想同二娘一块玩!”镇圭立刻说,说完回过神来,疑惑,“可二土很少生病,二娘已经生病两次了!” 季卿语被一个小孩子比过去了,有些尴尬,当即转移了话题:“知道方才里头那个哥哥是谁吗?” 镇圭想了想,点头又摇头的:“哥哥叫他霍执剑,霍大人、执剑大人,二土就跟着叫霍大人,其他的二土不知道……” 在南梁,能被叫做执剑大人的,只有天子剑——季卿语对这个职位有所了解,听说天子剑是南梁某一时期大内选拔出来的高手,是天底下武艺最高强的人。他们职责是贴身保卫皇上,替皇上办事,轻易不离开京城,这几乎是满南梁都知道的事。 但天子剑选拔,也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那便是被选为天子剑的人,还要同皇上长得相似——因为不够尊上的缘故,在皇上身边时,天子剑通常以面具示人,而之所以选的人要同皇上长得相似,这也是为了在某些必要时刻,能护皇上周全。 季卿语皱起眉来,不知该如何说方才看到顾青和霍良时的心情,她跟着顾青后头进门,就这么一抬头,乍看一眼的功夫,这两人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饶是季卿语和顾青日日夜夜相处,还是免不了一瞬间的恍惚,也让她想起了些前尘—— 顾青曾替五皇子,也就是当今皇上挡过一剑,据说当时被五皇子邀请在京中养伤,这便是想要留他重用的意思了,长得相似、救命之恩、武艺高强,三点合一,几乎可以不苛求,五皇子把他留在京中,就是奔着天子剑去了。 可到头来,顾青却来了宜州。 她当时问娘亲,娘亲是如何说的?因为宜州是桑梓,故土难为。 可真真就是因为这点吗? 如果顾青只是因为恋故,那便不该把阿奶和舅舅一家接到府城,自己虽然在宜州立府,那也应该多往合安村跑才是,可进门一年,也就这回,顾青说了要回家,其他时候连提起合安村都很少…… 季卿语觉得不对劲,甚至对顾青当年回来之事起了疑心,心以为,顾青当年很可能是因为拒绝了圣上成为天子剑的身份,才回的宜州。 正房。 霍良面色不佳,冷飕飕地说着:“顾大人有时间陪夫人到处闲逛,倒是对答应了皇上的事情不甚上心啊……” 顾青没想过这人会找上门来,他想着今日季卿语对他的试探,便知道她是起了疑心,现下又看到霍良,还不知会想什么。可她又那般聪明,什么想不到? 顾青不大高兴,第一次因为媳妇的聪明陷入苦恼:“有霍大人替皇上分忧,我着什么急?” “你!”霍良刚到这儿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就被气了两次,他也是养尊处优惯了,哪受过这种委屈? “霍大人千里迢迢到合安村这小村子来不是为了要同我拌嘴的吧?”顾青把被他弄掉的漆盘拿起来,放在桌案上,“何时回去?不会还要在我这过年吧,你也看到了,我这地方简陋,怕是不能接应执剑大人大驾。” 这便是逐客了。 霍良脸上红一阵黑一阵的,直话直说:“给大人送些仕女图的消息——据说这话当时是被一位宫女从宫里偷出来的,宫里排查了一遍不正当出宫的宫女,以下是名单。” 顾青拿起来扫了一眼:“只有七位?” “……我不像顾大人这么闲,日日都得替皇上办差,这名单,已经排查过一半了,这是剩下的。” 顾青把名字记下来,点起油灯把名单烧干净,又问:“霍大人何时走?” “……”霍良脸一黑,“马上。” “嗯,不送了。” 顾青把名单烧干净,装作没看到身后来来回回的视线,这俩人,不知偷看了多少回了,他叮嘱霍良:“别跟我夫人说话。” 霍良一脸无语,他在京城也是见过不少贵女的,其中不乏容貌绝佳,虽然季卿语确实好颜色,但他霍良也不至于惦记有夫之妇。 顾青把人送走,看外头两个人,一大一小凑着脑袋不知道在聊什么,嚷了一声:“今晚想吃什么?” 镇圭:“糖醋鱼!” 季卿语:“藕夹。” 两人对视一眼。 镇圭:“藕夹!” 季卿语:“糖醋鱼。” 顾青看他们一眼,挽起袖子进了厨房。 霍良出了顾家的门,越走越烦闷,那顾青真真是个粗野武夫,半点礼仪没有,他远道从京城来,连杯水都没来得及喝,就这么被人赶出去,要知道他可是京城人人敬仰的执剑大人!若是有人胆敢这般对他,已经不知道被他杀多少回了! 霍良咬牙切齿,因为皇上,暂且忍下了这事。 忽然,村道中一声清音。 “执剑大人。” 霍良一愣,还以为自己是听错,不知道这乡下地方,谁还知道他的身份,转过身,看后头来了一辆马车,在他停下的功夫,停在了他的身边,里头正是季卿语。 此人微挽车帘,露出一张挂着面纱的脸,荆钗布衫,难掩华容,细语慢慢:“良人鲁莽,不识礼数,霍大人千里迢迢到合安村来,也没请大人喝上一杯热茶,当真是失礼。” 霍良哼了一声,算作他确实不满,口上道:“夫人言重。” 说到底,霍良也是簪缨门第出身的公子,家里也有文人,姐姐妹妹娴静淑雅,母亲亦是书香门第出身,这会儿听到季卿语言语里有礼数,比顾青会说话不知多少倍,脾气和声音都跟着小了许多。 “妾身给大人准备了些合安村和宜州的特产,大人若不嫌弃,不妨带着路上吃,这东西耐放,天又凉,说不定还能带到京城去,请家中姊妹也尝尝味道,大人公务辛苦。” 许是季卿语的声音颇好听,甚至悦耳,霍良被顾青惹毛的心情一下子被安抚下来,从菱书手上把东西接过,谢:“夫人有心。” “薄礼罢,对不上执剑大人对良人的照顾,当初的事,若有什么得罪的地方,还望大人莫要记挂在心,良人心直口快,其实早已想清楚明白,只是碍于脸面,不好同大人开口罢,妾身在这给大人赔罪。” 她态度谦卑,把霍良安抚得身心舒畅,听她话里好像很清楚当初的事,便顺着季卿语的话开口:“一点小事罢,顾大人到底出身寒门,又无人指点,不明白皇上的意思也正常,只当初那事,我与皇上皆知并非他所为,但皇上当时还没登大位,确实有力不能及之处,被贬也是无奈之举,请大人体谅。” 霍良想到顾青对仕女图不痛不痒的态度,又想着顾青确实对他这个夫人疼爱得紧,便不由得提醒了一句:“若是此番办成事,大人定能早会京师。” 季卿语扬起唇角:“是吗?那真是多谢霍将军提点。” 明明是谢意,可不知为何,霍良却未从她的话里听出什么高兴的意味,甚至原本轻柔慢调的语气里还夹了一层冷意。 霍良手里提着两盒特产,走到村口,后知后觉季卿语嘴上说着顾青没礼数,但自己不也没请他留下小住过年,而且,这人甚至坐在马车上都没下来过! “……” 这夫妻俩还真是一个赛一个没规矩。 季卿语出门一趟,收获不小,给镇圭剥了个橘子,收买他不许说出去,打道回府。 回家时,顾青刚好把菜端上来,见他们俩从外头进来,皱眉:“不让人安心,真该把你们拴在裤腰带上。” 镇圭立刻道:“二娘没乱跑!二土也没有!” “……”季卿语附和,“嗯,没跑……” 顾青叹了一声:“吃饭。” 翌日一早,顾青难得早起出门了,冬日的天色太薄,以至于他出门时,天色未明,季卿语也没醒。 他独自一人出门,带着一壶酒和一些碎纸钱,翻过两座小山,穿过一片松木林,又走了不知多远的路,最后在悬崖脚边停下来。 顾青看着面前没有立碑的坟,坐了下来。 “又来看你了。” 一杯酒入肠,一杯酒入土,枯坐良久,再没了别的话—— 第62章 重归故里 时间兜兜转转, 一下就到了年三十。 算算日子,到合安村已经快十日光景了,这还是季卿语第一次在外头过年, 合安村虽比不上城里热闹,也没有灯会、烟火和游船,但并不算无趣, 季卿语坐在院子里,看挨家挨户的人结队到镇上买年货,各个面上都是喜庆,满载而归时,还会往镇圭怀里塞一把干果瓜子和饴糖, 虽然他们把这个当作贿赂, 但季卿语却难得觉得挺可爱的。 不时能听到邻里隔着院墙,趴在上头说:“闻到你家炖鸡了,很香, 用的啥料?” 另一边就会回好些季卿语听不懂的调料名,说得多了,那家又嫌麻烦,就张口管人家借, 说是到时候一块儿到镇上买,再还给你,再之后,便能听到那人不情不愿的答应。 季卿语听着有趣, 悠悠哉哉地又会想起顾青问她是不是没管人借过盐的事——过往听过的话一点一点成真,展开成了现实生活图景, 有趣又逼真。 这日,季卿语听到鸡鸣, 从里屋出来,余光看到外头白茫一片,比平时还要亮堂,她转头去看,下雪了,瑞雪兆丰年,是个好兆头。 屋子里安安静静的,季卿语还以为没有人,没想到走到堂屋时,会看到镇圭他们,他穿着新衣,挤在菱书菱角两个丫头中间,踮着脚往桌上瞧。 季卿语鼻尖微动,闻到了一些甜文,像是刚蒸出锅的糖糕,红糖里夹着桂花的清香,甜蜜不腻,勾得人一闻再闻。 季卿语走过去问:“做了什么?” 镇圭立马回头,高兴道:“二娘!今日要过年啦!” 镇圭最喜欢的就是过年,能吃饴糖,还能领到红包:“快看,菱角姐姐做了好吃的!” 菱角被他的直言说得脸红。 “菱角最会做饭了,今年过年,一定能叫你再胖几斤。”季卿语随着他快乐的语气一道笑起来,看他穿的红色夹袄新衣,很是喜庆,头发也打理得板正整齐,真真是有了过年的意味,她用手指点了点他鼓起的半边脸蛋,“吃什么了?都粘到脸上了。” 镇圭嘴巴里还有东西,想着二娘从前教他的食不言寝不语,咽下去才开口说话,边说还边用手擦嘴角:“是糖糕!二娘要吃吗?二土已经尝过了,很好吃!” “二娘待会儿再吃。”季卿语用手帕给他擦脸,又把手擦干净,“看到你二爹去哪了吗?” 二土:“没有。” 季卿语早上起来便不见顾青,想起什么,悄声问:“昨日的事情,没有告诉二爹吧?” 二土摇摇头,还记得和二娘的橘子约定:“没有!二土有认真保守秘密!” 话音刚落,外头进来了一个身影,遮了半边天光:“你俩又密谋什么呢?” 二土连忙在自己嘴上比了个叉,含含糊糊的:“二土什么也没说!” 季卿语看过去,见顾青刚好解下斗笠和蓑衣,上头滑下来好多雪:“将军出门了?” “嗯,出去了一趟。” 季卿语上前接过斗笠,蓑衣他不让,递给了丫鬟们,季卿语就看顾青的衣裳和鞋子都湿了,连忙叫菱书去备热水:“大雪天,将军是去了远地吗?鞋子全湿了。” “是挺远的,翻了两座山。” 季卿语靠近,鼻尖微动,空气里的甜味少了,转而在顾青身上闻到了灰烬的味道,抬眸:“……将军烧纸去了?” “快过年了嘛。” 季卿语在这句话里听到了些许暗示——她知道顾青应该猜到了她的试探,也知道她昨日出门找霍良去了,他或许不是不想告诉她,而是还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告诉她,甚至不知该如何开口罢…… “快歇着,先洗个热水澡,省得冻出病来,今日年三十了,年开头就病着,只怕新一年都不吉利。”季卿语碎碎念着,让顾青把湿衣裳换下来,催他洗澡。 顾青洗澡,季卿语就在外头给他拾掇衣裳,捏起他湿漉漉的靴子看了好几眼,絮絮叨叨的:“将军怎么也不知道换双鹿皮靴子?这布皮靴子哪里抗得住冻……” 顾青在里头泡澡,热气从脚底丝丝地往头上冒,整个人泡得很舒服,听到季卿语这话,忽然想起当初阿奶和舅娘说过的那些——什么大户人家的小姐没吃过苦,不晓得疼人,怕是嘘寒问暖都不会。 不过这些话在季卿语进门就没说过了,毕竟她那个模样气质,不会嘘寒问暖就不会吧,看着也不像会的。顾青也没想过季卿语会是体贴的类型,温柔是温柔,但却是清冷冷挂在天上的温柔,愿意让人看一看已经算是好脾气了。 是以顾青不曾想,能从季卿语嘴里听到这些家常话,仿佛他们不过是小门小户过日子的普通人,日子恬淡如水,没有那些弯弯绕绕,一眼就能看到老,岁月很慢,光阴清浅。 “翻山淋雪的,舍不得穿好靴子。” “话可不是这般,东西哪有人金贵?”季卿语不大同意。 顾青被她这话说得熨帖,觉得她这几日乖巧得厉害,日日在他心头上撒糖,他这般想着,就从屏风后头探腰伸手过来,湿漉漉的一双手搂住季卿语的纤腰:“谁金贵?” 不只是语气,面上都带着笑。 季卿语想他怕是泡得热昏了头,这处只有他们两个,除了他还能有谁? “当然是将军金贵。” 顾青觉得新鲜,毕竟这人从来都只会说他糙。 “我金贵什么,糙汉一个。”顾青乐得很,把身子泡暖了,就赤条条地从水里出来,稀里哗啦地流了一地的水,季卿语给他准备了帕子和衣裳,“将军每次都不擦。” “怎么?滴你身上了?” 季卿语面上一臊:“……谁知道呢?” “刚说我金贵,现在又嫌我,你滴我身上的还少吗?” 季卿语面上彻底红了,踮起脚捂住顾青的嘴:“将军莫说这样的话。” 顾青顺势在她白白嫩嫩的手心上啃了一口:“实话还不给人说。” 这一日便是年底了,晚膳时,各家鞭炮一点,领到的新对联一挂,便是体面的年了。案台上放着各种鸡鸭鱼肉,丸子点心,还有干果饴糖,热热闹闹得不像话。小姑娘们换上了新头绳,男孩子们得到了新玩具,晚膳之前在院子闲聊的功夫不时能听到清越的笑音,明明没看到人,但却也会跟着勾起嘴角。 家里没有老人,身份最大的便是季卿语和顾青。 镇玉带着镇圭来磕头,说了好些吉利话,祝他们身体健康,和和美美。 季卿语拿出早准备好的红包给他们,菱书和菱角跟着在后头拜年,顾青也给了红包。 年夜饭过后,季卿语在院子里消食,一回头的功夫,看镇圭坐在门槛上,拿着红包上下摇,皱着眉,一脸为难地同顾青说些什么。 然后季卿语就看到镇圭把红包放进顾青手里,顾青一脸勉强地接过,继而掏出六个铜板,放进镇圭的小手心里,于是,二土顿时喜笑颜开,拿着铜板高高兴兴地跑了,从她面前路过时,还让她听到了声音里的雀跃,说是让哥哥带他去买糖人吃。 季卿语:“……” “将军怎么能骗小孩子呢?” 夜里守岁的时候,季卿语站在顾青身边看他练字,自从那回季卿语同他说,跟他没话说后,顾青忽然开始练字了,偶尔还会从书架上翻季卿语的书来看,见镇玉来问她问题,还总把人拦下,叫镇圭问自己,然后两人牛头不对马嘴的一通乱扯。 顾青淡淡笑着,略凶的面相柔和了许多,他抬了一下眸,又收回去:“我骗谁?” “当然是镇圭。”季卿语觉得顾青不厚道,“将军欺小孩子不懂金叶子是什么,拿铜板骗他。” 顾青笑得更开了些:“我帮他存起来,他一个小孩子懂什么花钱?你给他金叶子,他也是当铜板花,被人骗了都不知道。” 季卿语摇摇头,心想着下次还是给镇圭发铜板吧,听到动静,就知道是镇圭回来了,从窗口望出,就见镇玉带着镇圭玩烟花,看来不止买了糖人,她想起什么:“将军不打算让镇玉念书吗?他还挺有天分的。” 顾青顿笔思忖:“先前同他说过了,他说会考虑,只是后来又出了河道决堤的事,就耽搁了,等回了宜州,我再问问他。” “镇圭也到了该上私塾的年纪,这个年纪,刚好是启蒙的时候。” 顾青一一点头,笑说:“你说什么便是什么,怎么真跟亲娘似的?” 季卿语脸颊微热,嘀嘀咕咕的:“我不是亲娘,倒是觉得将军是亲爹。” “我当初把他们买回来,没想当爹这事,那时我才几岁?” 季卿语点头,悠悠哉哉的,像是无心:“那现在呢?” 顾青一愣,转念一想便知季卿语想问什么——问他是不是不喜欢孩子,为何不喜欢孩子……顾青微垂眼睫,默声写字,心想季卿语真的很喜欢小孩,不过迷路而已,都不舍得把镇圭放下来,抱着人到半夜,明明自己怕得不行,却还在哄二土不要怕,手都抖成那般了……这还是只是镇圭,顾青不敢想,若她真是做了娘亲,该有多喜欢自己的孩子。 可季卿语喜欢,他又如何会不喜欢?只他真的能当好一个父亲吗? 顾青心里空落落的,当年拒绝五皇子的是他,情愿被贬的也是他,可回到宜州之后,他并没有得到想象中的安宁,陈年旧梦看似完成,可回头再看,却又来路空空。 外头的鞭炮声忽然响了,声音震天,明亮的火光透过窗纸,在屋里都能看清外头的喜悦。鞭炮声中,有镇圭的惊呼雀跃,也有其他人的欢呼,年味一下子汹涌而来,是热烈得让人接不住的喜庆。 久住深宅大院的季卿语没听过这么热闹的鞭炮声,吓了吓忍不住往顾青怀里靠,顾青就帮她捂住耳朵。 “要不要去外头看看?” 季卿语看顾青的嘴型猜他说什么,点了头,就这么被顾青捂着耳朵,挪去了外头。 鞭炮声盈耳热烈,季卿语被吓得眼睛乱眨,仓促抬头间,好像看到顾青在同她说什么,她听不到也看不真切,拿眼睛问他。 顾青便笑了,掌心夹着她的脸,搓圆她的嘴巴,在烟花漫漫中亲了她一口,继而附耳在她旁边:“新年快乐。” 翌日,季卿语醒得很晚,毕竟昨夜守岁了,季卿语这么想着,忽然觉得不好,自己怎么变得这么会找借口了,心里一阵心虚,又想着不好不好,往后回了家,怕是都不能起来给阿奶请安了,她叹着气,抚了抚自己的鬓发,心觉被顾青养了一身懒性子。 只她从里屋出来,忽然看到案台上放着一块条案,是新摆上去的,昨日没有。季卿语走近,就看到上头写着:慈母黎慧之墓。 “这是我娘。”顾青不知从哪来的,用香盒里摸出几支香,用蜡烛烧燃。 季卿语哑然:“……那,爹呢?” “……在另一个地方。” 季卿语给顾母上了三柱香,拜了拜,同顾青去了那需要翻两座小山的地方。 顾青背着季卿语走了大半天,在中午前停在那个没有名字的坟前,季卿语看着面前如荒坟一般的小土包,不知道是什么心情,她轻声问:“……这便是阿爹?” 谁知,顾青却说:“……或许是吧。” 季卿语沉默了。 就如村大夫说的那般,顾青十三四岁的时候,丢过一回。 顾青还记得那日是上山打猎去的,最近村里子来了一头灰狼,经常破环庄稼地不说,还闯进村民的家里吃鸡鸭犬,甚至撞坏了好多猪圈。顾青见阿奶唉声叹气地担心那灰狼哪天会不会来家里,便同村里的猎户借了弓箭,上山搜寻,只他搜寻许久,才在离了村子老远的地方发现狼的踪迹。 顾青看天色尚早,便没着急,来都来了,也不好白跑一趟,只他初生牛犊不怕虎,十三四岁的年纪全然没想到这头为祸乡里的黑狼竟然这么凶,明明身上已经连中四箭,却还没有认命倒下,而是奋力一搏,凶狠的眼睛里冒着凶光向他扑来—— 顾青挣扎不过,身形气力更是不敌,被灰狼这么一扑,直接摔下了山崖! 等顾青再醒来时,就发现自己躺在了一个农户家里,意识回笼,浑身的剧痛也回笼,顾青勉强撑起身子一点,可不到须臾,便又重新倒下了。 他动静不小,叫屋子里的其他人注意到了,于是就听那人嚷了一声:“爹,他醒了!” 稍显年迈的男人应声而来,背着光,黑乎乎的一团出现在他眼底,温热的手似乎碰了他的,顾青反应了一会儿,才知这人是在给他诊脉。 “还是得养着,伤太重了,十天半个月不一定能下床。” 顾青听不大清楚,昏昏沉沉地重新睡了过去。 等他再醒来,已经是第二日夜里了,能下床,已是第四天下午。 父子俩在厨房里做饭呢,看到顾青进来还挺惊讶,年纪小的那个:“你怎么下床了!” “哟,身子骨不错!” 顾青一脸苍白,看着他们两个,拧着眉:“你们是外乡的?” 口音不对,顾青说着话,打量了会儿这茅草屋,破烂得很,如果现在是冬日,一晚上能冻死他们三个人,这就是不个能久住的地儿,况且这俩人看起来也不像农户,虽然穿着粗布麻衣,但身上的气质很不同。 “你还挺聪明。”那父亲叫顾青过去坐,“你是到山上打猎被那头灰狼撞下来的吧?你命还挺硬,狼都死了,你还活着。”他说着,指了指火堆上架着的那团肉,发出热乎的肉香,“不过就剩这么点了。” “……” 这两人把他的狼吃了。 “你这箭法不错,练过?好生厉害,每一箭都能直插灰狼要害,而且箭入狼体的深度基本相同,没有两三年的训练,根本练不来。” 顾青听不懂他在说什么,白着一张脸:“……以前在村里看过人杀猪,箭是第一次拿。” 听到这话,父子俩都愣了,当即把顾青围了起来,顾青也是这会儿发现他们长得很像,不过是父子俩,正常。 那父亲问他:“小子,晓得薛家不?” 顾青当然不懂,苍白的脸掀了掀眼帘:“你姓薛?” 薛父看他十三岁的年纪,模样这般老成,便笑了:“你倒是聪明,我姓薛,单字一个名,我儿子叫无问。” 顾青点头,表示知道:“两位救命恩人的名字,我记下了,日后有机会定涌泉相报。” “不是跟你说这个。”薛名忽然靠近他,“小子,懂得天子剑吗?” “不懂。” 薛名对他这不痛不痒的态度满不满意:“天子剑是在皇上身边办差,保护皇上的。” 皇上一出,确实叫顾青惊讶:“你们是天子剑?” “小子,你还挺上道。” 薛名就告诉他,他确实是天子剑,生来就是为了保护皇上的,他儿子也是,他们薛家因为长得同皇族很像,多年来就是出天子剑最多的门第。 不过薛无问只能保护太子,毕竟他老子还活着,不过这事不兴说,皇上还在,这样的话说出口,大有忤逆之意,虽然皇上也知天子剑要从小培养,所以对他们给太子殿下选拔天子剑这事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一般来说,生人相亲断没有自报来路这般清楚的,顾青虽然还病着,面前两人还是他的救命恩人,但防人之心不可无,他觉得这么金贵的人一上来就跟他这么个乡下小子自报家门,不是什么好事,留了一个心眼:“为何同我说这些?” 薛名捏着胡子,很短一截,他还年轻,胡子并不长:“小子,你天赋不凡,是极适合练武的料子,留在村里种田可惜了,而且最难得的是什么你知道吗?”薛名忽然老神在在的,“你同无问长得很像!多少高手武功盖世,但却不能成为天子剑,其实就是缺了这时运,小子,我观你定命运不凡!” 这话听起来,多像镇子上挂着长幡招摇撞骗的神棍? 顾青转头去看薛无问,两个年纪相当的少年相互看了一眼。 第一眼时,顾青也觉得自己同他像,但第二眼时,顾青又觉得其实没有那么像,薛无问一看就是养尊处优大的少爷,就算是从小习武,可身板看起来却不如顾青这样小小年纪就种地砍柴的粗人健硕。 “你想让我去做那什么天子剑?” “怎的,你不想?”薛名惊讶,“小后生,你可知晓天子剑是多尊贵的身份吗?大内多少高手拼死拼活才能得到这个位置,用光耀门楣来形容都是轻的。”薛名说着,朝天抱了抱手,“能出入皇宫,在皇上跟前服侍,每年过年还能得皇上赐宴,甚至在皇上遇到危难时,得护皇上周全!” 顾青想着自己跟薛无问长得像,又听他说要保护皇上,前后一想,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那不就是替皇上去死吗?” 薛名气急,觉得这小子油盐不进:“你这小子!能替皇上战死,那是我们的荣耀!” 顾青在心里轻嗤,但看到他脸上光荣的神色,到底是没有说出口,或许是因为不想拂他的意,又或许是因为受了他们的救命之恩…… 他转移话题:“薛阿爹,我何时能回去?我爹娘还在等我呢……” 薛名看不为所动,甚是失望:“你这腿,一时半会儿是走不了的,这附近只有一个村子,离这还不远,你想回去,没个十几日,根本走不到。” 顾青开始忧心忡忡起来,他离开家快五日了,爹娘还有阿奶找不着他肯定急坏了。 薛名看穿他的心思,劝了句:“别逞强了,且不说你这条腿如今能不能走到,以后会不会留下后遗症,就说这山,以你如今的身子,根本翻不过去。” 顾青也明白这个道理,听了劝,又留下来养了一日的伤,这是离家第五天了,顾青晚上睡不着,不是疼的,是担心爹娘还有阿奶担心他。 薛名看他忧心忡忡,就劝:“反正你待着也是待着,不如跟着我练武吧,我白教你。” 顾青见他还没放弃这个念头,也不知这人到底看上他哪儿了,但他话说得对,他闲着也是闲着,顾青伸了伸脖子,抬下巴:“那你先打套功夫给我看看。” 薛名朗笑起来:“小后生,你好生轻狂!竟敢叫天下第一给你耍拳看,你当我是戏班吗!” 可他说是这般说,但到底是没推辞,真给顾青打了一套拳。 清朗的月夜之下,这个自称天下第一的男人,在榕树旁打起了拳,拳声阵阵,拳风飒飒,每一次出拳,都让顾青感到劲风扑面,光是坐在旁看着,便是他对功夫一窍不通,也能感觉到这拳的生猛与精妙。 薛无问似乎是被父亲的打拳声惊醒了,应声而来,踏树翻身,利落出拳,直直迎上了薛名的拳风! 顾青看薛无问那如飞燕一般的身手,当即瞪大了眼睛,似乎根本不知道这人是怎么飞起来的,他眼花缭乱,就看这两人缠斗起来——两□□法都不差,但看得出薛名更老练一点,薛无问稍显稚嫩,可就是这般,薛名没有因此留手,好几拳打在了薛无问身上还是惹得薛无问痛喝阵阵,坚持了不过半炷香的功夫,薛无问就被打得节节败退,最后只得认输。 “打不过,打不过!”薛无问举手嚷起来。 薛名笑得开心极了:“好小子,比上次有进步!能接我两拳呢,之前一拳就能把你打倒。” “爹你怎么当着外人的面揭我的短!”薛无问无奈极了。 “夸你还嫌!你小子,羞得跟小姑娘似的,这还怎么打拳?” 父子俩聊得火热,全然忘了旁边还有一个人,顾青坐在树桩上,却觉得无所谓,可心思却不像起初那般随意了,而是心头火热,只他确实还是个初生牛犊的毛头小子,十三四岁的年纪,正是对英雄侠客向往的时候,以至于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看着薛无问和薛名的眼光有多炙热,像是蜡烛点在眼睫似的。 薛名想起顾青时,看到那炙热的眼神,什么不知道? “这是薛家拳,想学需得拜在我名下,做我的弟子。” 顾青不说话了,这两人是从京城来的,他要想学艺,那就能背井离乡,这不是件小事,他还有爹娘和阿奶…… “咱有的是时间,等你愿意了随时来找我,我定收你做关门弟子!” 薛无问在旁边看着,又觉得爹开始自大吹牛了,他扁着一张嘴:“爹去月还说我是你最得意的、唯一的关门弟子。” 薛名哈哈笑:“你都做我儿子了,怎么还想着占便宜?一个名头不够是吧?”他笑完,又回过头来说顾青,“不过你可得早点来,你年纪不大,但也不小了,误了时间,可能就不好练了。” 除了这一桩事,顾青这夜难得睡了个好觉,梦里是同薛无问一起练拳,薛名在旁边故意板着脸指点,可没指点几句,就又开始说些不着调的话。 再一日已经第六日了,顾青知道自己回不去,便问薛家父子能不能到他家里去,替他报个平安。 谁知薛名想都没想就拒绝了:“不行。” 顾青瞬间皱眉。 薛无问给他端来药:“不是不行,是不能。” 顾青眉头更紧了:“为何?” “你也看到了我们住的地方就是个破草房,你这般聪明,肯定猜得到我和爹是临时借住的。”薛无问掀了眼帘看他,似是在斟酌该如何说,“我同爹是来此处避难的,所以为了不牵连你,你家,还是不去的好……” 顾青收了话声,心想确实如此,他们聊得再投缘,到底萍水相逢,往后如何都还没有定数,况且这两个人名头如此大,便是这般还能有仇家,这仇家也定不是他能招惹的人物,所以与其把祸事惹到家里,倒不如先让爹娘找他好些,总归出不了事。 顾青想得通透,可不知为何,心里莫名的惴惴不安,出神时忍不住想,两个天子近臣,还是什么天下第一高手的天子剑究竟会惹出什么仇家,以至于要躲到深山老林来? 他还没想明白,薛名和薛无问却忽然站了起来,像是忽然警惕的狮子和豹,肃然的眉目像是竖起来的每一根汗毛,尤其是薛名神色甚至紧张,像是察觉了什么危险一般。 许是气氛不妙,顾青识趣地没有开口,沉默地等他们动作。 秋日深了,每一阵风过,都有树叶飒飒作响的声音,寂寥里,枯叶与尘泥的气味杂然在一起,薛名和薛无问推着顾青,把他塞到灶台里。 顾青觉得不妙:“你们做什么!” 薛名按着他的脖颈,难得的面露严肃,低喝:“想活命就待在里头别出声!” 顾青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看薛名把灶台的盖子盖在了他头上。 那人临走前,敲了敲盖子,同他道:“也不知算不算得有缘分,但如果能再见到,希望你已经愿意做我的关门弟子……但天有不测风云,如果我要是回不来,你就去找辛责成吧,他是我的好兄弟,武艺虽然比我差点,但人还行,你说你是我的弟子,他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顾青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只听他们越来越远的脚步。 可似乎是被他们的神情和话震住了,顾青一时间陷入茫然,又想着薛无问方才说过的话,心中大震,难不成是仇家找上门了? 顾青心口砰砰直跳,当即就想出去,可后背刚顶到盖子,又停下了——连天下第一的高手都对来人如临大敌,他出去又有何用?况且他现在身有不便,脚都走不动道,出去也是无用,甚至还会帮倒忙…… 顾青心绪纷杂,不知该怎么办。 便是这时,外头响起了兵刃相接的声音,凌厉里似乎能听出刀光剑影的凶狠,顾青被那些声音震得发麻,忍了再忍,还是忍不住从灶台里爬出来。 他一瘸一拐地偷着爬到门口,透过门缝,窥探外头发生了什么事——一群黑衣人把薛家父子围了起来,各个手持长剑大刀,目露凶恶,那凶光像是要把人撕碎一般,顾青不光一扫,便看到地上已经死了很多人了。 兵刃既接间,顾青在纷乱的打斗中,看到了薛名和薛无问的脸,上头带着血珠和刀伤,黑色的深衣上是藏不住的色深,受伤了!可他们却浑然不顾,显然已经杀红了眼。 顾青看到这样的一幕,忍不住往后一缩,便是这时,薛名好像透过门缝看到了他,对他笑了一下,紧接着却皱起眉,口型对他:“快跑!” 顾青握着自己的衣角,咬着牙,狠狠地闭着眼,他透着门缝,看到黑衣人的长刀割过薛名的手臂,鲜血喷溅直出,迷了黑衣人的眼,太过残酷,太过残忍,面前的事情已经超出了一个不过十三岁乡下小子的人知,顾青压着门板的手青筋暴起,眼睛瞪得快要掉出来,然后他真的跑了—— 他站起来,把方才薛无问给他的药一饮而尽,从屋子后窗翻出去的同时,把那个已经豁了口的碗砸碎。 顾青也不管会不会惹来黑衣人的注意,他只顾得上跑,拖着他那一条断腿在飞奔。他心口像是装着大海一般波涛汹涌,一路跑的慌不择路,他没有目的,也不管到底有没有人追上来,顾青一路跑,不敢回头,一路上除了自己的心跳和踩过杂草的声音,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顾不上。 不知到底跑了多久,直到看到悬崖边的湖,顾青再顾不上其他,奋不顾身地往下跳。 周遭突然安静了下来,只剩下水淹没胸口、耳鼻的声音,他什么都听不见,没有心跳,没有张皇,缓缓沉下。 不知在里头待了多久,等从湖里爬出来时,四处是和湖里一样的寂静。 顾青躺上草地,张着四肢,在剧烈的咳嗽中平复心跳,可他躺着躺着,不知是湖水没干,还是如何,眼眶忽然红了,他抬起胳膊压在眼上,半晌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地往回走。 夜朗星稀了,今日天气几号,是同练拳那时一般的风和月丽,月光走在背后,照着脚下的路,影子亦是慢慢,不知走了许久,却停下了,顾青扶着树,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笑说:“跑得真远啊。” 他一瘸一拐地回去,还没走到便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它铺面而来,像是一阵风闯过人的身体,避无可避,顾青心下一沉,仿佛连呼吸都忘了,只能僵硬地往里头走。也几乎是一眼,他就看到了倒在血泊中的薛名和薛无问…… 顾青一下子跌倒,跪了下来,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那个今日还在跟自己调笑的大叔,那个今日还给他煎药的少年,鲜活的脸明明还在眼前晃动,现下却已经没了气息,像一团稻草一般了无生气地躺在地上。 顾青瞪着这两人的尸体,瞪红了一双眼睛,许久都不敢靠近。 明明是极好的天气,却忽然下起了雨,大雨渐盛,冲刷着快要干枯的血迹,血水流下来,红了他的膝盖,顾青跌跌撞撞地站起身,像是突然回了魂魄,在雨中惊慌地把他们两人的尸体抱起来,拖进茅草屋里。 他关好门,像是这几日夜里他们都会做的那样,扶着人,让他们靠在墙上,像是闲坐着聊天的姿态,可许久没人说话,让顾青知道,他们或许再也说不出话了,他颤微微地找来帕子,抖着手把两人身上的血水和伤擦干净。 原本生动的面容,如今僵硬而苍白。 可顾青的脸色比他们还白,他擦了好久,觉得怎么擦也擦不干净,怎么擦都没用,他忽然干呕起来,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一般,咳得眼睛发红,他蹲在那里,眼睛生疼,第一次觉得自己窝囊,懦弱,胆小,没用。 他再也蹲不住,跪了下来,直到东方将白,在自己的脸上狠扇了三个耳光,又跪下,给他们磕了三个头。 把他们埋在榕树下后,顾青甚至都没有回看此地的狼藉,抹了一把泪,一瘸一拐地回了合安村。 他花了两日,才回到村子里,刚走到村口,就看到黎家大娘挎着篮子,一脸震惊地看着他,惊呼:“阿青回来了!” 顾青撑着土墙,脸色比纸还白,熟悉的乡音让他恍惚,仿佛之前经历的几天像是一场梦,若不是身上还伤着,他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杀人,近臣,皇宫,皇上……这些东西离他太遥远,哪里是他一个乡下小子能接触得到的? 他呆呆地冲大娘点头:“回来了。” 大娘立马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你阿爹阿娘这几日找你都找疯了,你阿奶直接都晕倒了!” 顾青心口一颤,连忙赶回去。 刚推开家门,便看到坐在堂屋里的阿娘和阿奶,也几乎是一瞬之间,阿娘的眼睛就红了,两个妇人跌跌撞撞地不敢相信,跑过来围着他上看下看。 阿奶要摸他的脸,顾青就弯下腰,让阿奶摸。 阿娘抹着泪打他:“臭小子,跑到哪去了!叫你阿奶担心这么久!” 顾青开口,声音里却是带着哽咽:“打猎去了,不小心滚到山崖底下。” 这话一说,阿奶和阿娘瞬间心疼起来,连忙把人看了又看,顾青就说自己只是伤了腿。可阿奶更是心疼,连忙叫他走两步,见他还瘸着腿,难过不已。 顾青陪阿奶和阿娘说了一会话,四处张望了下:“阿爹呢?” 阿娘一愣,才说:“你阿爹找你去了,好久都没见人回来,你是不知道,这几日你阿爹日日出门寻你,着急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那我现在就去找阿爹。”顾青立马说。 不知为何,顾青总觉得看到全家人都在,便是回了家,也是一点不安心,像是什么东西没来得及握住,就会让他溜走了…… “你这腿能去哪里哟!”阿奶拦着人,说是自己去找。 可顾青一直摇头,顾不得阿娘和阿奶的阻拦,找了根硬长树枝就出门了。 只谁也没想到,这夜直到天黑,阿爹都没回来。 快两日了。 顾青心慌不矣,坐都坐不住,刚答应了叫大夫来看看,就又出门了。他点着火把,把整个村子翻了遍,却已经找不到阿爹的踪影,他又挨家挨户地问,直到村头,才听到一个阿叔说,见他爹往山上去了。 顾青又连忙往山上找。 第一日没找着人。 第二日没找着人。 第三日,依旧没找着。 顾家一家人的脸色这个月便没好过,甚至开始担心阿爹是不是也同顾青一样,找人时没注意路,摔下山去了。 “同顾青一样”的字眼直戳顾青心口,惹得他整个人一颤,他顾不上吃饭,扔了筷子便往山上去,他一直走,不回头,甚至走到了自己掉下去的地方。 周围凌乱的痕迹让顾青心口空落落的,甚至不知该从哪里找,空气中杂然的青草味和一点点血腥气惹得他心口不断地往下坠,顾青发了疯似到处翻,山洞、陷阱,他一路摸到悬崖边下,树影重重的绿中,一个刚堆好的坟突兀地扎人眼球,很新,没有立碑,让人不知道里头埋的人是谁,就跟,就跟顾青给薛名和薛无问堆的一样…… 顾青双腿无力,失神地跌坐下来,看着面前这座坟,它明明一无所有,跟个土包一般平平无奇,但顾青却冥冥觉得,这是他爹的坟—— 他没救薛名和薛无问,见死不救,像个懦夫一样,只会像狗一样逃,这是他的报应,也是他的代价,他失去了父亲,在袖手旁观的时候,这是他罪有应得。 顾青茫然地跪了不知许久,像是一座雕像一般,不知已经有几只麻雀落在过他的肩头,可他不为所动,只是怔怔地看着面前的坟,直到鸡鸣三声,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他才如梦方醒地站起身来。 他撑着木棍,走出几步,不知在杂然的青草堆里踩到了什么东西,很坚硬,甚至还有轻音在响,顾青咬牙用力,把它往更深的地底用力踩,直到那铃铛陷入地底,被土层和青草掩埋,像是从没出现过。 他回去了。 并没有带回父亲的消息,失魂落魄的样子,叫阿娘和阿奶担心急了,可他却还安慰阿奶和阿娘:“阿爹兴许真同我一般,也是摔下山崖,一时半会儿回不来罢了,等阿爹养好身子,能走动了,一定会回来的。” 阿奶和阿娘察觉到了什么,心口猛沉,但嘴上却不断地重复这句话,仿佛只要应和,便真成了念想。又许是顾青面上的表情太瘆人,叫阿奶说不出其他的话,只能附和:“对对,我们再等等,阿惟很快就会回来的。” “对,再等等,阿青不就回来了?” 这一等,一个月,三个月,半年,一年。 阿娘在地里种稻时摔断了腿,如今只能在屋里躺着,明明药在吃,荤腥也在补,可就是不见起色。顾青看着阿娘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愈发沉默寡言,有时连阿奶都不敢同他说话。 冬日到了,风雪渐盛,大夫从满屋飘着药味的房子里出来,摇了摇头,叫顾青在雪地里站了一宿。 这一年,阿娘还是过了个新年,只是没能走出那个满是炮仗味的年夜,走得热热闹闹,也静静悄悄。 顾青给阿娘守孝时,不过十四,却没掉一滴泪,村里不少人骂他,说他没心没肺没心肠,生儿子到底不如女娃贴心,至少还会哭孝。 顾青无动于衷,随他们说,这一切,不过他罪有应得罢了。 好好的一家人,一个大年夜后便只剩两个了,一老一小,相依为命。 村里开始传出什么晦气的谣言,说是顾青中了邪,丢了一回,开始克爹克娘,指不定什么时候要克死他阿奶。 顾阿奶当着他们的面呸呸呸,一盆脏水泼出去,关上门。 顾青愈发沉默寡言,种田越发卖力,个子比田里的水稻长得还快,却结结实实的,有时候阿奶都怕他长得太快,可荤腥又补不过来,将来要亏身子的。 只阿奶的千操心万操心,都烂在肚子里,没同顾青说一句,那日之后,自家孙子便不一样了…… 直到一日,顾青从外头扛着锄头回家,钻进厨房找她,第一句话就是:“阿奶,我想从军!” 顾阿奶看着他面上难得的光彩,没多就同意了,她不懂阿青想做什么,但只要是他想的,她就支持,儿子死了,儿媳妇没了,她就剩一个孙子了,只要孙子能开心,比现在多一些人味,她这个老太婆有什么不行的? 顾青就这样离开了家,入了伍,从了军。 可当兵不好当,也不是每个刚入军营的人都能上战场的,像他这种乡下出身,没有门路的,给人守城门都多余,多数时候都是干苦力,修城墙,倒粪水。 但顾青力气大,没干过久就被小旗注意到了,他有了守城门的资格,还得了一把刀,似然那把刀薄得连他的菜刀都比不上。 守了三年的城门,顾青才立了第一个功,那是他第一次拿到军饷,夜里他靠在城墙上看着这一两银子,这是他花了三年才得到了,可太慢了,守城门并不是他想要的。 顾青又开始卖力起来,除了守城,什么事都干,整日往小旗、总旗大人跟前钻,跟人倒茶,听差事,不要命的事情他干,别人不干的他也干,好像只有忙得脚不沾地时,他的心才能平静下来。 后来,顾青听说军营里来了位姓辛的大将军,军中有不少人叫他战神,他不懂这人是谁,但他听薛名讲过此人的名字,便去拜了这人为师。 因为薛名的名字,顾青很顺利成了辛责成的徒弟,提拔得飞快。 顾青好几次午夜梦回时都忍不住笑醒,觉得自己不是东西,明明害得别人命都没了,却还要踩着别人的尸骨,沾别人的光。 他笑了许久,把睡在他身边的人都笑醒了,可那人翻过身来要骂他时,却被顾青的一脸肃杀吓得魂魄离体。 顾青浑浑噩噩地跟着辛责成到处打仗,受过的伤越多,军功越是累累,朝廷还给他赐了封号,人人都叫他将军,接到圣旨时,顾青以为自己会很开心,谢主隆恩的时候,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离皇上这么近,可庆功宴上的觥筹交错并不叫他觉得快乐,他明明做到了,但好像心里有什么东西空落落的,一直没合上。 直到那日,在同西戎打仗的战场上,他在人群中看到了所谓的太子。 顾青是没见过太子的,但他知道,自己同太子很像,因为薛名和薛无问说过,这是老天爷在赏他饭吃,他也记得薛名说过天子剑的职责就是保卫皇上和太子。 所以那时千钧一发之间,顾青想都没想,用薛无问在他面前展示过的轻功,飞身一跃,替太子面前,挡了一剑。 那一剑,让顾青伤得很重,甚至差点殒命,可顾青倒下时,却一点也不害怕,只觉得安心,好像多年的亏欠,终于还清了。 他并非胆小,他也不怕死,他只是还没有那个能力,但如今他有了,他们想保护的人,他替他们保护了。 他自以为如此,住在金碧辉煌的宫殿里时甚至都没有忐忑,他心安理得地疗伤,不管能不能治好,便是之后再拿不动刀也无所谓。这是顾青十年来最快乐安宁的一段日子,他甚至偷偷想过以后,若是太子殿下不嫌弃他做个天子剑,他愿意留下来,愿意像先前薛名和薛无问同他说的那样,保护皇上,保护太子,把这当成一生的荣耀和使命,愿意为他死,也可以为他活。 不过,留下来之前,他想先回趟合安村,阿奶还在等他,他要把阿奶接来,也把阿爹阿娘接来,若是可以,薛名和薛无问也该重回故土,他们在外流浪太久了,他也流浪太久,不知茅草屋前的榕树有没有替他照顾好他们…… 顾青已经开始在设想未来了,直到他听宫女说,有贵客来看望,直到他听到那位被称作五皇子的贵客对他说:“多谢将军的救命之恩。” 季卿语牵着他的手,一直看着顾青。 那是一张极其硬朗的面容,双眸明亮,眉骨挺阔,凌厉的线条像是能破开一切黑暗,求得光明,可忽然之间,她又觉得这样的硬朗里藏着不为人知的软弱,这个肩膀宽阔,胸膛坚硬的男人并不是无坚不摧。 顾青握着季卿语的手,用力又松开,松开又用力,像是反复挣扎,其实他早已发现,只是不敢承认罢了,毕竟这十年过得太苦——决定被贬的时候,他就想过,百年以后,埋进地里,见到薛名和薛无问时,就同他们说:我认错人了,但人情还了,认错人我也没办法。 他说得干脆,甚至还学着薛名耍无赖,在贫嘴里自得安然,一身轻松。 离了那纷乱的朝堂,回到故乡,顾青娶上了他从前想都不敢想的姑娘,他带着她重回故土,再次来到他们的坟前,明明和说好的一样,练过千百回的话分明可以张口就来,可是真真到了这里,他却发现,自己根本磕不下这个头…… 第63章 自荐枕席 季卿语感受着他握自己手的力度, 握紧又放松,放松又握紧,像是他的心跳般, 季卿语乖乖地任他牵着,轻声问:“将军真的逃跑了吗?” 她不等他回答,反复问着:“将军真的觉得自己逃跑了吗?” “将军说起当时这般肯定, 可那时候明明是慌乱的,将军是如何确定没人再追的?将军知道薛氏父子不敌众多的杀手,为了引开他们的注意力,把药碗摔碎,将军并不是什么都没做, 所以, 是真的没人追杀,还是将军已经先入为主地把当初那事怪在自己身上,所以才觉得那个陡然摔碎的碗根本没能引人注意, 没人会追自己?” 季卿语的话声轻柔,像是春日的风般和煦,只要她愿意,似乎冬雪里也能开花来, 淡淡的,绽放着花香,她像在述说,根本没有追问, 也是因此,让顾青觉得郁结多年的心事, 好像也不过如此,冬日总会过去, 明年的花依然会开。 “当初若真无性命之忧,拖着一条断腿,将军真的能跑那么远吗?” 顾青在季卿语的一言一句里,下意识抓紧了她的手,把她的手攥着放在心口,让她感受他渐渐剧烈的心跳,他凝着她的眼睛,没说话,可这份无言里,却又夹着千言万语,他与季卿语十指相扣,掌心亲密相接,把她的手背抵在额上,半晌很轻、很轻地点了头。 季卿语便露出了很浅的微笑。 他牵着的手回家,可刚走几步,顾青又倏然顿住了步子,他仰头看这蒙蒙亮的天色:“……我知道这是阿爹的坟,在这个位置,在那时,我看到了我爹从不离身的银铃,我不知道是谁把他安葬的,但无数次想刨开那个坟,证明我的认为是错误的,我分明把它踩到土里,任青草杂陈,可每次走过,我都觉得,这一块的土地,比别处硬上许多,它长成了一块疙瘩,就在这里,我每次走过,都难受得发痛……” 季卿语踮起脚,抚着顾青的侧脸,轻柔有力地说:“都过去了。” 这似乎是个不大惹人欢喜的新年,除了年夜里恰合人意烟火,过后的欢愉都渐渐成了淡色。从外头回来,顾青睡了很长的觉,他似乎从没睡得这么沉,也从没睡得这么安心,他扣着季卿语的手,放在眼底,像是扣住了自己的心脏,意外地安心着。 昏阳渐落,一地的雪白被洒上了浅浅的金黄,和满地鞭炮的碎红,给原本萧索的冬日带来了些许暖意,顾青是被外头的鞭炮声吵醒的,又是午膳了,顾青倏然从榻上掀被起身,因为起得太急,人还有些懵,心跳骤然剧烈,稍稍缓神的功夫,就看到季卿语端着茶从外头进来——她叫他吃茶,顾青却叫她过去。 季卿语便放了茶。 顾青的手搂着她纤细的腰,一只手就能盖住她的后腰,半晌,轻轻枕在了她的肚子上,这么近,甚至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清香,季卿语问他:“做什么?” “抱一下。”顾青把人又往他那搂紧了几分。 季卿语面颊微热,却没拒绝:“……嗯。” 顾青得寸进尺:“也闻一下。” 闻她身上的味道,是季卿语独有的,娇气精致的娇小姐就是好,都随他住到乡里来了,还是不忘熏香。 顾青靠在她的小肚子上,大手抚着她的后腰,隔着层层厚厚的冬衣,摸到她身上的温度,莫名觉得安心—— 忽然,外头便响起里几声不自然的咳嗽。 季卿语脸颊发烫,连耳根都热红了,推开顾青的手,退了一步,整理衣襟,顾青不大满意,整个人的脸上写着烦躁,等季卿语收拾好,才问镇玉:“……出什么事了?” 镇玉正色道:“将军,前方战报,西戎敌犯!已是打到悬璧边界了,朝中无将可用,辛大帅奉旨出征——” 顾青瞬间站起身,几个大步跟着镇玉来到了门外,阶下是牵着马,满脸风尘仆仆的将士,眼底泛着红,一看便是久经疲惫,顾青认得他,这人是辛责成身边的近卫。顾青免掉了他的寒暄,开口直问悬壁战况,但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了一句岌岌可危。 顾青久经沙场,同西戎交手的机会并不少,有时候只是只言片语,他也能读懂战场局势的瞬息万变,他不再问了,只关心辛责成何时启程出征。 “四日前夜,大帅便接到圣旨,算算时日,定是已在整军,快要出征了。” 顾青肃着一张脸,心头微乱,如果情况不算紧急,皇上是不会让辛责成率军出征的,悬壁的战局应该只比他想得要查,可师父已经这半年岁了,贸然披挂上阵,如何能叫他安心——而且,如果不是他刻意受贬,今日之局,该是他来支撑。 他无论如何都得去一趟。 可若让季卿语跟着一起回宜州,只怕赶不上军队出城。 心绪微乱之时,身后来了动静,脚步轻缓,有莲花之姿的只能是季卿语。她容貌清丽,便是素裙寡饰也难掩华容,如今安静地站在他身后,像是遗落尘世的青莲,顾青回头看她,季卿语也微微露出笑容。 镇玉和来时识趣地告退,一个带着马儿去吃草休息,一个去准备新的两匹快马,镇玉细心,还知道麻烦菱书给这位兄台倒茶装吃食,也歇歇脚,蹭蹭过年的喜庆。 “战事不等人,将军且安心去,我在这儿等将军回来。” 顾青从她怀里接过披风:“我给师父送行,就来接你回去。” 季卿语给顾青系好披风,整好衣领,柔声哄着:“不急,我就在这儿等将军回来,哪儿也不去,等将军来了,我们便回家。” 顾青看她这么懂事,忍不住揉了揉她的发顶,可揉着揉着,又忍不住把人拥进怀里,在她颈边偷了一段香,嗅了又嗅—— 如今战事刚起,往后还不知道如何,可远在故土听闻边关的战事,还是会忍不住让他回忆起那十年的沙场征战,回想起那时的聚少离多,命途辗转,顾青原本以为不怕的,但他现在忽然有些怕了,他不再是孑然一身了无牵挂——阿奶他可以托人照顾,可季卿语…… 他觉得自己托付不了。 “知道我为什么喜欢读书人吗?” “为何?” “因为风流公子,儿女情长。”季卿语靠在人怀里,“而儿女情长,英雄气短。” 顾青便嗤:“那些风流客有什么好的?” 季卿语就笑了:“是啊,有什么好的?我等将军回来告诉我。” 顾青捏着人的后颈,指腹摸索着她的发,忽然:“……这句话也没说错,兵戈相接日,聚少离多时……”季卿语这么小点一个人,没了他护着,还不知道会成啥样。顾青还记得从前在军营,将士们回家过年一趟再来,就成了有妇之夫,还一副过来人的口吻拍着他的肩膀说:“成亲了,家里还有个人惦记着你,要是战死了,还有人给守寡。” 当时顾青只觉得这人没担当,白白耽搁人姑娘家幸福,所以他二十五都未成亲,不是没人替他说媒,等他好容易觉得自己可以成家了,但有些事情就跟欠债似的,根本还不清,连个小姑娘他都不能长长久久地护在身边。 顾青捏着季卿语的后颈,用了力,但捏了下又舍不得,最后刮了刮,说:“好好吃饭,等我回来。” 顾青就这般走了。 依他估摸的时间,这一去一回,至多不过七日,时间不算长。季卿语没有那么离不了人,顾青一走,她便开始忙要回家的事。 第一日盘点先前带来村里过年的物什,第二日清点各家送来的东西——大多是先前菱书菱角替人家写对联,村里送来答谢的,有时是一块手帕,有时是一根头绳,有时是几个鸡蛋……都是不贵重的东西,到了宜州也不一定用得上了,但季卿语却是每样都认真收回,准备带回去。 同样是收礼,从前家里过年,结交不结交的官员文人都会送东西,有珍贵的,也有心意很重的,每一样比起如今眼前这些,都只多不少,只贵不轻,但季卿语却觉得还是有些不一样的,打点人情世故和发自内心相送的礼物天壤之别,他们值得细心对待。 季卿语让镇玉跑了一趟黎家,告诉舅舅和黎娥要回去的消息,叫他们早做准备,村里的人听说贵人要回去了,又送来糕点,说是谢谢顾夫人的对联,希望顾夫人明年还来,同顾将军一起来。季卿语一一点头答应。 紧赶慢赶,赤兔飞驰,三日光景,顾青将将赶在辛责成出城门时,进了宜州。 他马声急急,身形健硕,赤兔马又不寻常,踏雪而来,像是一道孤鸿,一下子吸引了不少百姓和将士的目光—— “那是顾将军吧!” “对啊,还有顾将军呢!这回定能大败西戎!” “顾将军!顾将军!”人群中开始鼎沸起来,处处都是呐喊。 顾青的马跑得飞快,根本听不到这些声音,天大寒,粗气刚喘,就散在冬雪里不见了,他上气不接下气道:“师父,此番凶险!”顾青越说神色越是凝重,“西戎狡猾,悬壁又地处西北,如今寒风凛冽,行军艰难不说,堤坝在前,军粮供给都是问题,贸然出征,只怕会出师不利,况且西戎战马强健,奈冷寒,冬日正是他们擅长的战场,更何况他们官民皆兵,遍地都是骁勇……” 话还没说完,辛责成拍了怕他的肩:“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①,我是同薛名一起长大,最后却走上不同的路,他守皇命,我守山河,今日若你问他,已过花甲能不能挥得动薛家拳,我相信他的答案定是同我一般。”他说着,满是沧桑的手捏住顾青的肩膀,刚好捏在顾青肩上那道疤,替皇上挡的那刀,“我知当年的事你自责,一直罪己懦弱,没能救出薛名父子……” 北来的凉风吹动顾青额前的碎发,隐隐约约地露出他的断眉:“你说你什么也没做,只顾着逃跑,跑得像一条狗一样,可你身上的每一道疤都师出有名,唯独眼上这一道,你说不清来路,想不清为何……” 顾青面上依旧冷静,凝眉不动,可是他沉静冷硬的外表下,是喉间忍不住的发紧。 那日跳湖时,并非只他一人,杀手穷追不舍,顾青拖着一条断腿,根本跑不过,若非对山里环境熟悉,只怕早已成刀下亡魂,说到底当时他不过十三岁的少年,又身有不便,跑了这么远,早已黔驴技穷,脑子里存的唯一一个念头就是替薛名他们引开一些人,他们这么厉害,只是寡不敌众,人少了就好了…… 这个念头支撑他越跑越远,到最后,仿佛只有腿和心口在动,他穿过深林,穿过沼泽,穿过灌木,直到看到湖水,他想都没来得及想,绊倒着滚进了湖里—— 他一跳,奋力追他的杀手也跟着跳,只庆幸他们不通水性,没有顾青这种从小长在江边的孩子擅长闭气凫水,下水后,那两个黑衣人为了抓到他,奋力一登,挥刀直冲面来,可顾青熟识睡醒,轻易就躲开了,只是被划伤了眼眉,到最后还是靠的水草,把他们缠在湖底淹死了…… 那时年纪尚小,如今,眉上这道疤已经很淡了,甚至不主动去想,都察觉不到。 顾青忍了满腔的话,最后只道:“山遥路远,前路未知,师父保重!” 辛责成大笑起来,明亮的眼底藏着年轻时的风起云涌、鸿鹄之志,大掌拍他:“说话文邹邹的!别忘了,你师父可是南梁的战神!廉颇老矣,尚能饭否②?此战谁胜谁败,还说不准呢!” 青鸟凌云上,万事辛则成。 号角长鸣,经幡出征,一眼望不到头的巍巍大军像一条黑色的银河般,沿着官道蜿蜒远行,顾青立马远望,长发翻飞,眼里除了忧心忡忡,落日长河之下,东边吞吐的薄红里似乎还多了些别的东西。 晌午一过,宜州城的茶馆酒肆又有热闹听—— “顾将军在,怎还要辛帅挂帅?辛帅年逾花甲,如何打得动?” “我观顾青骑马身姿,身手还算矫健,怎么?打不动了?” “谁知道呢?明明一个大将军,却跑到咱们宜州来,怕不是被西戎打怕了,躲到宜州来的吧!听说当年他还替皇上挡了一刀……再厉害也是人做的,哪能不怕死的?” “可再怎么怕死,顾青大大小小也是个将军吧?如今战事吃紧,他拿着军饷,占着名头,如何这出征也该有他一份才对,大街小巷那些茶馆酒肆日日说他传奇,甚至言关张再世都不敌,如今一看,不过如此!” “威武将军?乌龟将军吧!缩头乌龟!” “贪生怕死,算什么将军。” “这样的人还能当辛责成的徒弟,那看来战神之名不过如此,顾青一个徒弟,让自己的师父涉入险境,自己独善其身,我身为读书之人,不齿与此等不孝之人为伍!” 这些尖锐之言很快便传遍了宜州城的大街小巷,南梁重文轻武,宜州更是文教兴盛,看不上武将—— “顾青当真只是送辛责成出征?” “千真万确,下官亲眼看到顾青在城门相送,辛帅同他相谈甚欢,却并未同行。” “辛帅早从军营退隐了,皇上留着威名赫赫的顾青不用,怎突然用起老将?不会真当廉颇老矣,尚能饭否吧?” 官署里话还没说完,外头青石板路上便响起了几道闷声,是个白衣青衫的公子,他顶着斗笠,檐上全是雪,摘下斗笠时,雪落到脚边,突兀插话:“季大人怕是有所不知,天子剑到宜州来了。” “天子剑?”季云安瞬间从圈椅里站起身来,他容貌清俊绮丽,红色官袍刚好衬他俊朗,皱眉问,“天子剑可是皇上近臣,便是宰辅都要礼让三分!” 白衣公子一脸淡然:“天子剑到宜州,自然是有他的皇命,只比这更要紧的,是霍将军在顾府门前叫人通传,说要找,顾大人——” 季云安觉察不对:“大人?他不是将军吗?” “顾青好端端的,突然到宜州来,大人不觉得奇怪吗?我们宜州不是西北,也不是西南,挨不着什么,他来这儿作甚?”那人顿了顿,“况且南梁轻武,那是因为忌惮武将所致,顾青有将才,放这样的人回宜州,天子怎会不担心旧事重演?大人且看辛责成,病重退隐,才得回宜州……” 季云安叫他这话说得怔然,可说出口的话也把自己吓了一跳:“你的意思,顾青根本不是什么将军……” “不过在下的猜测罢了。” 他说是猜测,可季云安却并未怀疑,原因无他,这人从前乃魏硕幕僚中最得盛宠的一个,魏家倒台后,这人就入了他的帐下,不过此人心高气傲,仗着有几分学问,眼高于顶,季云安不喜他,却又不能不用他。 他用仕女端来的热水洗手,像是恍惚似的:“对了,顾大人好像是季大人的贤婿,季大人不必担心,顾将军虽然不是将军了,但看他能出入辛府和东凛校场,想来官职定是不低。”他抿嘴想了想,细数了宜州的官职,有了结论,“从正一品的威武将军到正二品的都指挥使……也是不错。” 顾青在城门送辛责成出征的消息这两日在宜州府传得沸沸扬扬,也不知是谁传出的风声,说顾青根本就不是将军,还道他是被贬宜州,什么衣锦还乡都是狗屁。 更有甚者,扬言打听到了顾青被贬的原因,有说他贪得无厌,救了皇子一命,就向皇上狮子大张口要爵位,把皇上得罪了,才会被贬;也有人说顾青寒门出身,在京城得罪权贵,才被贬宜州,还有人说顾青在战场故意陷害皇子,以求立功,谁料东窗事发,活该被贬…… 顾青匆匆回了一趟府里,看过阿奶,见阿奶一切都好,放下心来,吃了几个饺子就说要回去接卿语了。 阿奶难得没有这般忧心忡忡过了,毕竟当初村里也有人疯言疯语,说顾青克死爹娘,顾阿奶知道孙儿面上不说什么,但难受肯定难受,原以为当了大官,就不用受那些罪了,可人到底都是一样的,哪分什么高低贵贱,再厉害也挡不住人的罪,顾阿奶想了许久,开口问:“……你同阿奶说实话。” 顾青满不在乎地往嘴里塞了好几个饺子:“是真的。” 顾阿奶叹了又叹,见他着急回去,只能道:“同卿语好好说,莫要诓骗她,伤她的心。” 顾青一愣,捡起最后一个饺子入腹,穿上披风出城,往合安村的方向去。 披星戴月,夜以继日,昼夜兼程,顾青终于赶在入夜前,到了村里。 进门时,菱书和菱角都惊住了,夫人不是说,将军要明日才回来吗? 顾青解下满是风尘的披风:“夫人呢?” 菱书垂下头:“夫人在里头,奴婢们先给将军备热水了。” 顾青点头,推门进了里屋——甫一进去,便看到坐在榻上,猛然抬头的季卿语——那双漂亮的凤眼里有惊讶也有惊喜。 “将军回来了!”话音也甜甜的。 一句话,叫顾青觉得这几日的辛劳都值得:“做什么呢?这般早就上榻了?” 顾青脱掉已经脏了的外衣,只穿薄薄的中衣等热水来,他想洗了再上榻的,就看季卿语把脚往被子里藏了藏。 顾青目力惊人,一下子就看到了她脚底的水泡,当即伸手把季卿语的脚捉出来。 “脚怎么伤的?”顾青黑着脸,“一边说在家乖乖等我,一边又到处乱跑,你嘴里有一句实话吗?圣贤书都读二土肚子里了?你管这叫乖?装乖的乖吗?” 季卿语见真把人气着了,只她却是没想到顾青会回来得这么早…… 她任他骂着,见他越说越生气,忽然脚腕一转,脚尖轻轻点在了顾青的腿上—— 顾青目光一沉,手下意识一接,就握住一截细细的脚踝,指腹自然地按在她脚背上的红痣上,瞧她的动作,顾青微微扬眉,下一瞬季卿语就倒在了被褥里。 他伏下身子,气息滚烫炙热,洒在脸上叫她的绒毛轻晃,他故意恶劣地发问:“做什么呢?” 季卿语被他的放浪吓红了双眼。 他还在问:“想我了?” 季卿语答不出。 “浪的。” 季卿语原本想说的话,因为顾青的步步紧逼淡忘,她枕在被褥里,半边脸羞得遮起来,在他的放浪里不敌也自暴自弃:“……自荐枕席,郎君,不愿意吗?” 第64章 蜜蜜丝丝 一句“郎君”叫得顾青腰眼发麻。 他还从未听过季卿语叫他郎君, 将军叫得最多,也叫过拙夫、良人,以至于现下忽然叫起郎君来, 兀然让他觉得,这人除了清冷端庄外,还带着几分甜。 顾青品味着, 津津有味,总觉得这话说得太过丝丝蜜蜜,以至于耳垂发烫了都不知,他靠着人,身上的反应全让季卿语知道, 见她羞红的耳廓和发红的脖颈, 手指忍不住拨弄了一下她的侧颈,眼底里的光都亮得低低的:“撩扯我?没洗澡也来?” 季卿语咬着唇,脚趾卷曲, 她也比顾青好不到哪去,整个人都在发烫,在冬日里,微微呵叹出声都让人觉得清晰炙热:“……不行……要洗。” 顾青就拍了一下她的腿, 沐浴出来,翻出药箱,给季卿语擦药,状似无意地问:“又跑哪儿玩去了?” 季卿语抱着膝, 翘着脚:“没去哪。” 顾青就不管她了,反正人回来了, 便安安静静地给人擦药。 “宜州的事可都处理妥当了?” “嗯,师父已经率军出征了, 算算日子,如今应该到文武关了。” 季卿语见他说这话时,眉头下意识紧了紧,眼神里漏出些许的忧心忡忡,便以为他是担心师父:“我已命人收拾好了行李,随时都可以出发,舅舅那边也知会过了。” “贤惠。”顾青说完,又“啧”了一声,“倒也不是那么着急回去……” 季卿语觉得不大对,但又不敢问,犹豫了许久,才吞吞吐吐:“怎么了吗?” “宜州那边不大好。” “可是阿奶出事了?” “不是,别多想。”顾青拨着她的脚板左看右看,“一点风言风语罢。” 季卿语就安静坐着听他讲,顾青看她一脸认真,不知道在担心什么,可她这般聪明,只怕先前已经在霍良那探听到什么了,没头没尾地问了句:“不觉得奇怪吗?” “奇怪,当然奇怪。”季卿语想也没想。 顾青就笑了。 季卿语把人哄开心了,下意识晃了晃脚丫:“郎君不过是想问我,为何自己是个将军,西戎来犯,却不上战场,反而让年过花甲的辛帅挂帅上阵。” 不论是暧昧丛生时她叫的郎君,还是如今闲言慢语,温言唤他郎君,大抵不同,但不可否认,顾青很喜欢这个称呼,这让他觉得像是岁月都被人温柔以待了。 顾青挑眉:“你知道?” “当然知道。”季卿语的语气里忍不住透出几分得意来。 “怎么知道的?” “我管帐呀,郎君忘了?郎君的月给如何看,都不是正一品将军应有的俸禄。” “看不出来,你还是个小财迷。”顾青倒没想过会是此处出了纰漏,随即,他正色道,“不是故意诓骗你的,娶你的时候还是将军,只是也如当初一般,圣旨后到,我原以为是赋闲在家,没想到却成了宜州的都指挥使。” 季卿语安静听着,一脸好奇,自从知道了顾青为何从军之后,她便觉得这人身上充满传奇,每一段顾青身上的经历拿出来讲,都可以让她一夜睡不着觉。 真想给他立一部传—— “多谢顾将军的救命之恩。” 顾青听到这句话时,有一瞬间的怔忪,但他却没有把心里的疑惑说出去,征战多年,他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初生牛犊不怕虎,什么都不知道的乡下小子,尊卑分明,长幼有序,就如薛名所说的那般,为皇命死是他之幸,五皇子亲自来谢,这是他的荣。 顾青后来多少次回想起来,都觉得那日的自己头脑异常清晰,自古皇位之争,鱼死网破,你死我活,如果他目下对五皇子说他想救的人是太子,而非他,殿下不必谢我,是我错认…… 且不说他是怎么认识太子的交代不清楚,祸从口出,到时落难的就不只是他自己、顾家,还有师父、师娘…… 顾青勉强撑起身子,下榻行礼,五皇子见他稍微起了腰,便免了他的规矩,各种赏赐如云地抬进来,很快便堆满了整间偏殿。金光银灿,更衬顾青脸色发白,五皇子像是看不到似的,关切的话说了好些,从父皇的赞赏到如今的战况,到最后才勉强提了一两句自己,几句车轱辘话说了快半个时辰的功夫。 等人走后,屋子一下子清净下来,镇玉清点这些赏赐时,嘀嘀咕咕:“天家到底是天家,将军半条命都给他了,就换来了几句话,这么几样东西。” 顾青听他这话,是想笑的,笑镇玉同他一样是乡下小子,根本不识得这些赏赐的贵重,但身上太疼了,怎么也笑不出,顾青看了会儿,体力不支,渐渐睡了过去。 这一养,养了大半年,顾青才堪堪从阎王爷手里把命抢回来,辛责成又替他遍寻名医,治他身上的肩伤,每换一个大夫来,都是再三叮嘱,千万要保下顾青这条胳膊。 那日顾青难得放风,到外头晒太阳,他已经从宫里挪出来了,宫里规矩多,他住不惯,同五皇子三请四辞,才勉强从宫里搬出来,如今到了辛责成府邸,那是觉得处处自在! 顾青躺了半年,闲得发慌,嘴里淡出鸟,手里只剩鸟,干啥都没劲,这会儿在院子里看到兰锜,就想提一把红缨|枪来松筋骨,可还没摆弄起来,下一瞬,就被师父阻止了—— “胳膊不要了?这枪你一拿一动,以后莫说提刀,就是下地种菜都不能,到时你就只能在家里当个窝囊废!” 顾青叫师父的大嗓子吼得耳朵疼,惺惺抹了抹鼻子:“怎就成窝囊废了?不还有师父和师娘?” “师娘?你师娘只会叫你沿街给人写字!还想靠你师娘?今日大字练了几个了?” 顾青顿时灰头土脸起来,叫他写字比叫他练武还难。 辛责成教训完人,也觉得病容尚存的徒弟有些灰溜溜的,哄了两句:“好生歇着吧,你这般的练武奇才,可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的,我辛家好容易后继有人,可不能让你就这么废了……” 顾青便道:“我不是你家的。” “没大没小!你不是我家是谁家的?那谁的?你怎么就这么向着他?”辛责成骂骂咧咧的,“你晓不晓得我才是你师父,谁是你师父!” 顾青忍着堵耳朵的冲动,就说:“我姓顾,我还有阿奶呢。” 辛责成这才勉强收了话声,说起正事:“如何?五皇子同你说的那事,考虑如何了?” “……没考虑。” 辛责成想也是如此:“那就直接拒了吧。” 顾青握着的手心紧了紧,还没说出个好歹来,外头乌泱泱的下人和随从就进来了,辛责成和顾青抬头去看,没想到竟是五皇子驾到。 这人当初也就来看过他一次,也不晓得今日又是为何兴师动众,顾青记得自己搬出宫已经许久了。 双方见了礼,辛责成请五皇子到正屋说话。 五皇子梁元曜自是先关心了一番顾青如今的身体,听他们言语中客套的“好多了,已无大碍,多谢皇子关心”后,似乎真的不觉得这是客套,反而露出满脸的惊喜:“如今顾将军在京中养伤,边关和军营是去不得了,不利于将军养伤不说,怕是还会动摇军心……” 梁元曜说着,话锋一转:“不过总让将军赋闲京中也不是个办法,今日朝中有人提到御林军还缺个指挥使,我便想到了将军,顺嘴同父皇提了一句,难得,父皇也觉得不错。” 顾青面无表情,辛责成却心里一“咯噔”,这便是强迫顾青的意思了。 梁元曜故作宽和地问他:“……不知顾将军对这指挥使之职,意下如何?” 音还没落,顾青掀袍起身,单膝跪地:“谢五皇子赏识!” 梁元耀便笑了起来,拍着他的肩头:“将军对我有救命之恩,我惜才,力所能及之处,自是愿意为将军带话。” 将五皇子送走,辛责成面上的神情顿时松懈下来,他跟顾青不一样,顾青什么时候都是冷着一张脸,而他是笑面虎:“你救五皇子一命,他又三番两次来看你,如今又在皇上面前提点你,这是要告诉满朝文武,你是他的人啊……” 正堂陷入了沉默,辛责成有点把握不住顾青的意思:“你是要跟随五皇子的知遇之恩,还是……” “五皇子想谋划,可太子呢?” “丢了有快十年了,没人觉得太子还在,只有你罢。”辛责成看着他的眼睛,说了这半年来,说过不知几回的话,“你别看如今五皇子还是五皇子,那不过是皇爷为了稳住王宰辅罢了,你也算得久住京城了,想来也知如今魏家的权势越来越大,王相也有不能及的时候……”辛责成细细同他道明,“你领了五皇子的情,进了御林军,那就是拿捏了拱卫皇命的大权,若是倒是五皇子登基不顺,你怕是要表态……” 顾青看着这院子里的四角天空,明白师父所说的言外之意——他莽莽撞撞地闯进这里,闯进了一个他从来不知道的世界,卷进了一场看不见硝烟只有鲜血的战争,这一切都非他所想,也非他所愿,顾青觉得自己一直都是明白的,他之所以会来,不过是为了还一个人的恩。 辛责成看他的模样,心里着急,便道:“不行,我去给你打探一下到底是个什么回事,五皇子好端端的,怎么开始争兵权了……” 顾青看他火急火燎出门,叹了叹,如今此事已成定局,还知道这些作甚? “师父去问谁?” “内阁大学士,沈义。” 不过十日,顾青便整顿了行装,坐着马车去了校场。 御林军众军士还是第一次看到坐马车来军营的将军,交头接耳里,都是对顾青的不屑。只顾青一无所知,马车里,镇玉抱着一堆纸砚,里头一半是镇玉的课业,一半是顾青的功课:“二土呢?” “留在辛府了,辛夫人又给镇圭做衣裳了。” 顾青点点头,掀帘下马车,他走得阔步,对那些嘈杂喧闹置若罔闻,甚至看都没看外头操练的军士,径直入了自己的帐中。 御林军见自己的不屑和挑衅都没被顾青理睬,自讨了个没趣,聚了一会儿就散了。 等顾青安顿好再出来时,已经到了操练的时间。 顾青背着手,从他们面前一一走过,目光里是巡视,也是打量,但看完之后,大多是嫌弃,难怪军营里的人对御林军都瞧不上,却是都是绣花枕头,顾青没眼再看,到操练台上的圈椅里坐了下来。 只他坐了没一会儿,底下那些人面面相觑,想着方才顾青眼神里流露出来的淡淡鄙视,忽然围了过来。 顾青睁开半只眼睛,看到他们表情就知道是不服,只好在武夫们说话自有自己的方式,顾青从箭筒里摸出一支箭,右手执它,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时,徒手把箭钉在了离他们十步远的箭靶上—— 一瞬之间,练武场鸦雀无声,射箭他们有能人,或是还可以一教高下,可这徒手射箭,这得要多大的力气才能办到!! 御林军的众军士看着那还在发抖的箭羽,咽了咽口水,你推着我,我推着你。 可射箭的那人却像是什么都没做过一般,射完之后,便风轻云淡地坐下了:“伤着了,先给你们看这个。” 不过半月,整个御林军就被顾青管得服服帖帖,无人再敢忤逆顾青的军威。 五皇子下朝时,内侍一脸喜色地跟上前:“恭喜五皇子!贺喜五皇子!得了一位得力干将。” 梁元曜哼笑了一声,其实心里还挺满意的,顾青虽寒门出身,但却是个懂颜色的,救命之恩半字未提,还主动从宫里搬了出去,对于他把他安排到御林军的事情,也是立马答应,分毫不疑,这样有分寸知进退的人不多了,梁元曜对顾青越发爱惜,也对他期待颇高—— 自太子失踪之后,他在父皇面前便越来越得重视,他有野心,也有本事,功课在众多皇子中从来都是做得最好的,便是太子有时都比不上他,可他卓然如斯,朝臣还是看不上他,不大乐意让他做太子,说他并非嫡出,太子没了之后,又说忌惮魏家势大,怕他登基后,天下便要改姓魏了。 梁元曜颇觉得这些大臣多虑,就算是他登基,他怎可能让江山易主?他姓梁,这南梁,是他们梁家的南梁。 梁元曜对朝臣不屑,但耐不住父皇赏识、依仗他们,他若想登大位,就要依靠这些他看不上的大臣——文臣中他有魏家,可南梁轻武,武将在朝总是灰头土脸。梁元曜却觉得他们也是支撑南梁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况且武将数量不在少数,若在他麾下,能有一位出类拔萃,很得众将士认可的将才支持,于他登基,是一大保障。 只他还在寻找这个人,现下,他把注意力放在了顾青身上。 辛责成将这消息告诉顾青时,顾青又练坏了一只笔:“棋局已布,落子无悔,还不知何去何从……” “人为弈者,我为棋子,生死早不由命。” 辛责成叹了又叹,到底是没再说什么,就像顾青说的那般,天下棋局恢恢,他们不过棋子一粒。 因为顾青,短短半载,辛责成就看遍了为了东宫之位相争的尔虞我诈,只他觉得肮脏,文濡更是如此,她是个读书人,自有气节风骨,见不惯肮胀,见顾青又遭算计于身时,心头郁结,吐血昏倒,为了妻子,辛责成只能主动请辞,退隐宜州。 辛责成一走,京中便只剩顾青一人,如今身子是好了,但他御林军统领的身份却没卸任,只五皇子没提,顾青自然也没问,一副安于现状的姿态——可他在这个位置没有要动的打算,却有的是人想动他。 太子去后,想要东宫之位的不止五皇子一人,还有其他皇子,虽不如五皇子势大,但命运就是这般,不放手一博,如何知结局已定? 在御林军中暗查眼线、陷害巡防纰漏、在京中制造命案……桩桩件件,都直指顾青办事不利,只这些都被五皇子一一化解了,可到底事不过三,五皇子把顾青叫到跟前:“我知这些事究竟哪方所为,将军不必担心,做好自己分内之事便好。” 这是顾青第三次听到这话,从前不过派人通传,如今却是叫他亲自来见,清晰可见,顾青从五皇子的这句话里,听出了对他的烦闷与轻视—— 原本这份烦闷是足矣再支撑个天长地久的,可到底世事无常,安寿堂的祠堂忽然塌了——安寿堂是太后诵经礼佛的地方,祠堂更是重地,太后闻之此事后,受了惊吓,卧床不起,皇上震怒。 原因无他,安寿堂是今年皇上才命人为给太后庆寿翻新的,朝上还为翻修银两的事吵得不可开交,可史官对皇上孝顺的记载也是扬扬洒洒,皇上哪里能不急,即刻便命人彻查,谁知这一查,就查到了顾青身上。 据说当时翻修安寿堂,人手不足,工部便向御林军借了些人。 人员来历混杂,就容易造成混乱,偷换石材之事,也偶有发生,但偏偏不巧,今次一偷,安寿堂塌了。 可就任御林军那几个虾兵蟹将如何有这个胆子,胆敢在天子眼皮子底下做出这等的事来?他们不信,又往他们身后的靠山查。 这靠山不用查,明眼人都知是顾青,可一看到顾青,便很难不想到五皇子。 只这个由头刚刚冒出来,五皇子便率先上奏,先将顾青下狱拿问。 京中盛大,世家根系颇深,能在京中谋官的,都不乏家世渊源,就算是个普通文官遇上难时,也会有人替他四处奔波打点,唯独顾青没有。他坐牢的这段时日,除了在他身边伺候的小子会来送点菜肴,连个鸟都没来过,寂寥得像个孤寡老人,连狱卒看了,都替这个赫赫有名的将军可怜。 梁元曜知道后,原本还挺替顾青着急的,但听说了这情形,顿时又觉得恨铁不成钢,到京中都快一年了,这个顾青除了辛家,真真是一点人脉没有,这样的人,如何能叫众武将服他?这般一想,梁元曜越发觉得顾青派不上用途,自己也是异想天开了,才会想要一个寒门子弟,没有人脉、没有世族的乡下小子替他稳中朝中半边局势。 梁元曜对顾青失去了耐心,抽了时间去牢里探望,想看看自己当初一眼相中的人到底是不是个窝囊废,他难受道:“我知此事定非将军所为,只当时情急,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还望将军莫要介怀……” 顾青瞬间露出些许感激的神色:“得五皇子信任如斯,一归无憾。” 见他当真并未计较他的算计,五皇子点点头,可心里又觉得他天真,又宽慰几句后,转身出了牢房。也是背过身的一瞬,梁元曜的脸色瞬间暗了下来。 身旁打着灯笼的内侍一边打量主子的神色,一边道:“顾将军到底是寒门出身,不懂规矩,难担大任。” 梁元曜转动着手上的扳指,把玩半晌,像是腻了,脱下来,扔进雪地里,今日风盛,卷起一个小旋,很快就把扳指隐没了:“你盯着人继续查便是,查到什么是什么。” 这便是还在顾及顾青的救命之恩了,内侍忙道:“五皇子仁慈!” 牢房里安静了没一会儿,又有脚步来,今日倒是热闹得很。 镇玉拎着食盒,蹲在牢房门口,这还是五皇子额外打点的。 顾青三两口吃饭,看着碗里头不成样的饺子,就知道是二土包了,偷偷放进去的,他吃得一脸津津有味,忽然同镇玉说:“下回弄个鸡腿来。” 不出五日,事情水落石出。 偷换石料的另有其人,顾青被放了出来,五皇子又来见他:“因为皇祖母的事,父皇盛怒,因为治下不严,又迁怒了将军,如今再看,将军怕是不便再留在京中了。” 他说得遗憾,顾青却像是得了宽恕似的,大喜过望,全然没有对敌当时的凌然与气阔,对五皇子抱了抱拳:“多谢五皇子知遇之恩。” 梁元曜对他的最后一点期望散去,他来之前甚至想过,若顾青能对他提一提当初的救命之恩,他或许会开口把他留下来,他虽不待见顾青,但这人并不是真的愚蠢,只是出身不足,缺人指点罢了,如果顾青愿意开口求一求他,他定愿意再替他争取一番…… 可这人好像根本不会弯腰似的,当差时直得一根筋,下狱也直得一根筋,事到如今,还是一条路走到黑。 “殿下,久别故土,顾青想回去了。” 他一句念故里,梁元曜便放他回了真江南。 季卿语看着面前这个,一边帮她擦药,一遍讲述自己艰难过往的人,只觉得眼泪流进了心口,每抿一抿唇,便有泪要流下来。 以至于顾青放了药,洗了手回来,对上她那双亮晶晶、柔得像水的凤目,心口都跟着一颤,抬头目光相接的功夫,便是忍不住把人拐倒在榻上:“还想要?”顾青笑着,却一脸为难,“虽然跑了三天,但你想要,也不是不可以。” 季卿语伸出手按住顾青的脸,她的手小盖不住:“我看是大人想要了。” 都不叫将军了。 顾青大笑起来,把人的手捏好,腿压好她的,整个人搂进怀中,催她睡觉:“睡得乖的话,明日给你。” 第65章 辗转反侧 季卿语和顾青离开合安村时, 很多乡里来送,小小的村道都被乡亲们围起来了,但又因为忌惮顾家身份, 所以不敢靠得太近,近乎是不大敢攀的,到最后, 只有此起彼伏的几句顾将军和顾夫人明年过年还来。 除了来送季卿语和顾青,来送镇圭的人也颇多,小孩子心中没那么多弯弯绕绕,况且跟镇圭玩得好,自然敢同他亲近, 俗话说有一就有二, 有二就有三,有三就有百……小小的一团围在院门口,那大门都给堵住了, 各个哭得稀里哗啦的,颇有几分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的意思。 尤是邻家扎着蓝头绳的胖小子,眼泪啪嗒啪嗒地掉, 跟断线珍珠似的,边擦边跟镇圭说:“你走了,就没人给我糖吃了。” 镇圭一脸嫌弃地看着他,心想这人昨日还同他说:“你走了我指定不哭, 我才不想你,不会为你掉一滴眼泪, 男儿有泪不弹……” 镇圭从兜里掏出来一推糖,一脸老成, 全然看不出才四岁:“糖而已,有什么值得哭的?都给你,不过你少吃点,牙齿都掉光光了,明年我再来,你没了牙齿,变哑巴,不会说话……我二娘说小孩都是一天一个样的,下回过年还要好久,你没了牙,我就不知道你的名字,那样我就不认识你了,你再也没糖吃了。” 蓝色小胖被吓得一噎,但还是把糖收下了。 汪汪牵着娘亲的手,眼睛眨巴眨巴的——因为先前出过事,家里人都让他少跟顾家接触,怕惹贵人生气,想起旧事心烦不喜欢,顾夫人也就算了,顾将军不好惹,全然都是不待见他们的样子。所以平时里,也就是偶尔镇圭会跑到汪家来找他玩一玩。 但是今日人家要走了,当初的恩情不小,汪家再怎么害怕,也不可能不来送,汪汪不知道爹娘心里怎么想的,怕爹娘又要说些他听不懂的话,所以这日一大早就拉着娘亲出了门。 也是这会儿,汪汪瞧顾夫人真的要走了,忍不住松开娘亲的手,跑到顾夫人面前,把新年家里做的糍粑拿出来,踮着脚递到季卿语手里—— 顾青看那包糍粑的油皮纸都渗出油点了,季卿语指定得嫌弃,她这么爱干净的人,只她想错了,季卿语笑着把东西接过来,甚至没【看小说公众号:不加糖也很甜耶】用帕子,接过之后,说了声“谢谢汪汪”,还用手揉了他的脑袋。 顾青脸色瞬间不好,盯着这小孩瞧,但也是出奇得很,这小孩是个死心眼的,见顾青这么瞧,也不带怕,扯着季卿语的裙摆,羞着脸说:“汪汪明年过年,也给夫人送饴糖。” 直到上了马车,顾青面色都不大好,季卿语看人跟在她后头进来,就笑了:“怎的忽然坐马车了?郎君平日不都骑马的吗?” 顾青看她明知故问,最近这人胆子见长:“你待那小狗儿真是好,油乎乎的糍粑也愿意接过,也不知当初是谁,过期饴糖都不乐意吃……” “过期的饴糖和新鲜的糍粑怎能一样?”季卿语笑容渐盛,甚至有些挑眉,不经意间露出的嚣张模样,让乖巧的性子变成了乖张,招人得很,“郎君盯着人家的眼神,跟要吃小孩似的。” 顾青眯起眼睛,逼近:“吃小孩?谁吃小孩了?” 因为顾青的迫近,季卿语的头下意识地往后靠,直到避无可避,下一瞬就变得嚣张极了,像是打定了主意,他不能把她怎样,悠悠哉哉:“……谁吃醋,谁就吃小孩。” “我吃小孩?”顾青单手撑着车厢,把人困在自己的臂弯之下,在季卿语的话语声里,含住了她的下唇。 “我吃你。” 唇齿相依,耳鬓厮磨,顾青毫无障碍地闯进季卿语的口腔,像是凌冽西风般席卷了她的齿舌,可他又并不像西风寒冷,而是带着温度的夏日灼风,只是相贴,眼底便有无限热浪奔涌。季卿语被他吻得攒不住津水,下意识吞咽,惹得顾青心头一跳,等她反应过来时,人已经坐在顾青腿上了。 季卿语感受着人的反应,呼吸剧烈的起伏着,大口喘气,顾青捏着她的后颈,用力而大肆地摸着,凑在她耳边:“下次再吃他的糖……” 顾青声线不稳。 季卿语感觉自己往上颠了一下,就听他道:“我就把你弄脏。” 有了上回的经验,这番难受许多,季卿语虽然依旧有些难受,食欲不振,但不像来时那般会把自己折腾得瘦个四五斤了。 先前顾青看她瘦时,夜里睡觉,明明是掐着腰把人按在榻上平复,却贴着人的耳边说:好不容易养出来的肉都给瘦没了。 只那会儿,季卿语答不出话,这会儿季卿语能答出来了,但顾青却不那般说了,他扶着人下马车,看她神色不错,嘀嘀咕咕的:“都把你养得不金贵了。” 季卿语就笑了,嘴角扬起的弧度有点甜:“嫁给郎君,就是要吃苦的。” 这话不知如何触动了顾青的心弦,惹得他顿时不高兴起来,而且像是真的不高兴:“那还嫁给我作甚?” 这话说得没道理,惹得季卿语抬头看了他一眼,只还没来得及问顾青话中深意,就听闵川说宜州近来匪乱猖獗,山脚下不少百姓遭殃了,这年过得可是不顺心—— 据说惠山上有一个土匪山寨,那名头起得响亮,名叫升龙帮。这土匪窝一直是朝廷的眼中钉,肉中刺,但又碍于一直没有寻到可以整治他们的办法,时间长了,他们便日渐壮大,发展到如今,已经在江南一带颇有威势,各地的知府和知县也为这事头疼不矣。 顾青先前原以为自己到了宜州,真成了闲散将军了,直到后来了解到惠山有这么一个土匪窝,发觉自己也不是真的无事可干,只先前他也曾派人去打听过这个山寨的事,但都没有获得什么有用的消息,唯一在惠山抓到人,还是那些正准备投奔山寨的乏徭徭兵。 这个山寨组成鱼龙混杂,不仅有流民、逃犯还有逃兵,先前说起的宜州地区军田无人可种,那些逃跑的军士,有不少人就是逃去做了土匪。 除此之外,惠山又是往来宜州的必经之路,所以根本避无可避,以至于不少百姓、商贩等都在惠山那条狭谷关上被抢劫和杀害过,如今正值过年之际,正是路上热闹的时候,百姓们驾着马车,大包小包地经过,跟在挑战这群土匪的人性一般。 因为,想要真正处置惠山匪祸,不简单。 顾家的马车进了宜州后,批评咒骂顾青的声音渐渐多了起来,没了偏远山区的庇护,这些留言难听得入不了耳——有说顾青是因为沉迷美色,腻在了美人窝里,已经虚得拿不动刀了,都说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堂堂威武将军,也有男人的劣根,根本不能免俗,难怪肯狠心还让年近花甲的师父出征,不孝,大不孝! 那些话,季卿语听了都难受,倒不是因为被人说是红颜祸水,而是因为他们说顾青,她整日闷闷不乐,像是被人从耳朵里灌了水,难受极了,顾青瞧见后,又高兴又心疼:“随他们说着吧,无所谓,倒是你,已经被人说成褒姒了……” 季卿语不听他的贫嘴:“郎君嘴上说着无所谓,也不知是谁方才还坐在廊下磨刀。”她说完这句,陡然换了语气,忧心忡忡地问,“郎君是要去惠山剿匪吗?” “匪乱不除,我心难安,听赵信说,因为北边打仗,不少流民往南方逃,可那些府县根本不接济他们,甚至连城门都不让进,百姓走投无路,只能投奔他们做了土匪,如今天下民心不稳,若升龙帮见势力庞大,有了野心,煽动民意,宜州早晚得乱。”顾青说得正色,又想起什么似的,道,“你不是同刘琨说了吗?他请郡主帮忙,你剿匪。” 季卿语叫他这话说得心都碎了,牵着顾青的衣角,心里想的都是此番的凶险,顾青这是拿定了主意要把他们全部歼灭,可季卿语看着他少有的坚定的眼神,又觉得里头好像多了些什么东西——分明自己正值年轻力壮,有战功,能打仗,但却因为皇权夺利里的勾心斗角,失去了能上阵杀敌的机会,甚至于落到了如今只能让自己年迈的师父挂帅出征的地步,不只顾青,这事换做谁,都难以接受。 顾青很想做些什么,来弥补这个过错,不是为了堵住宜州百姓悠悠众口,而是为了让自己心安——这是梁元曜对他的报复,而顾青也看出来了这个帝王的心眼。 顾青要出发的前日,季卿语辗转反侧地睡不着觉,顾青知道了,哄着人反复深入地折腾了大半宿,等季卿语再没有气力想写别的,昏睡过去,才抽身抱着人去洗。只没想到季卿语才睡了没多久,清早又被人吻醒了。 顾青把季卿语按在榻上亲来亲去,把人亲得从睡梦中惊醒,撕咬破她的唇,顾青舔掉季卿语的血珠,把人的鬓发拨开:“给你留个口子,记得想着我。” 季卿语眼睛迷离,水汪汪的,眼睛红得跟兔子似的,精神不济,听不明白顾青话是何意。 顾青走了,季卿语浅补了觉,等到了时辰,就去给阿奶请安。 甫一进来,阿奶就看到了孙媳妇嘴上的伤。 季卿语被阿奶打量了几次,忍不住抿了抿唇,想把嘴巴藏起来,可只是微微一抿,就感觉到了唇上的痛,季卿语垂着眸脸红,心想果然如顾青话里那般,被他一咬,每次抿嘴总忍不住想他,也忍不住想,他临走时,弄脏的她的衣裳有没有烧干净。 阿奶知道孙媳妇怕羞,没再看了,哪家长辈不想看小辈和和睦睦感情好?不过往后还是得劝孙子规矩点,咬在这种地方,叫季卿语如何体面地见人?顾阿奶起了话头,问起村里乡亲的近况,又说自己过年时闲着无趣,给她还有镇玉、镇圭他们做了手套。 这才开口安慰:“阿青就是这样的,决定了的事情,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心里有了主意,那是十万大山都要去做……” 季卿语也笑着摇头:“且郎君想做的事又有理有据,叫人凶他都不得,感觉多说什么话,就像是自己在耍无赖,最后只能任着他胡来。” “可不是嘛。”顾阿奶笑起来,想起什么,轻言慢慢地说,“但你也别担心,阿青是个有分寸的孩子,胡来而已,总不会乱来,逞强也少,勉强叫人稍微能安些心。” 季卿语听阿奶说话,总觉得阿奶很有经验。 顾阿奶就拍着季卿语的膝盖,同她说:“等了十年,好容易等到人回来了,大富大贵的,也成了别人口里的贵人,但我后来听着,这大富大贵都是他拿命换来的,说是救了什么皇子,险些半条命都没了。” “皇子是什么,我这老太婆不懂,只知道我孙儿的命也是命,都是人,为啥要同别人家的孩子换?我看着那些赏赐吃不下饭,觉得每一粒米都沾着血,阿青知道我担心,就同我说,他才舍不得死,他打仗的时候,总是惦记着阿奶还在家等他,所以不敢死,说如果他真死了,那就只剩阿奶一个人了。” 白发人送走两个黑发人已经够难过了,顾青看不得阿奶在这个世上孤零零一个人。 因为这话,季卿语夜里辗转反侧地睡不着觉,好容易睡着了,夜里总是反反复复地做着梦。 她梦到顾青到了惠山,那些土匪好生狡猾,在山里挖了很多补兽的陷阱,却比一般的陷阱要大很多,稍不留神,就会往坑里掉—— 夜色深黑里,是不见五指的迷茫,顾青单手提着一个士兵的后领子,把人提了回来,在人砰砰直跳的心口上用力拍了好几掌,山里的陷阱太多了,直接影响了顾青队伍的前进,他们数百人被迫分裂成了好几个小队,速战速决,出其不意的战术被打破,他们只能慢慢地往山上摸。 黑黝里,人流像影潮,在冬日的月夜显映里,如海水涨潮一般寸寸挪行,这冬日太寒,连影尾都带着冷气。 将近一个时辰,顾青才带人翻进了升龙帮山寨的大门,太安静了,像是在靠近一只打盹的大猫,顾青挥手示意后头的小队潜伏不动,自己和赵信带着两队人马,摸了进去。 他们悄无声息地干掉了守夜的士兵,轻手轻脚地开始摸排,顾青环顾四周,看到一个营帐上方歪歪扭扭地写着“武器库”,收刀抬步,带着人往里进。 他每走一步,后头便有人给他报信,可意外的事,报上来的消息都是相同的——屋子里没有人。 每一声汇报,伴随着他的脚步,寒气丝丝地从脚底往裤腿上钻,冻得人脚跟发麻。 直到后头再无人报,周遭火光刹时亮起,像火球般滚动,点亮了整个山寨,明亮的火把逼得影子无处遁形,一须一毫尽数暴露在夜色里。 大坑一般的山寨地形,都四周坡上整齐而凌厉的刀光抹亮,他们举着长刀,像洪水决堤一般自上而下朝顾青他们冲下来—— “威武将军是嘛?我来会会你!” 季卿语这日起来便一直忧心忡忡,梳洗时还换了一身衣裳,都是叫昨晚的冷汗给打湿的,菱书给夫人换衣裳,有些担心:“夫人可是哪里不爽利?”毕竟这几日刚从宜州回来,舟车劳顿的疲惫还是有的,菱书怪自己和菱角不细心,仗着将军在,不够关心夫人。 “若哪处不舒服,该早早叫郎中看才是,省得小病耽搁成了大病,这便不好了,也会叫将军和老夫人担心的。” 季卿语按了按眉心:“我今日起来后,眼皮一直跳个不停。” 菱书给夫人添了茶:“许是睡得不好的缘故,奴婢帮夫人按按额角,今夜换些安神香吧。” 季卿语摇了摇头:“罢了,今日本就起晚了,先给祖母请安吧。” 菱书便扶着夫人起身。 请过安后,问过礼,季卿语无精打采地从松鹤堂出来,就从月洞门出去的功夫,就远远瞧见了在廊道上疾步的闵川—— 可闵川不是跟将军到惠山剿匪去了吗? 季卿语心里一沉,让菱书把人拦下来。 闵川看见季卿语,神色更加为难,可到底是心里着急,情绪都写在脸上了。 “你如实说,将军那边有我,不会怪罪你的。” 季卿语跟着严肃下来。 闵川哪是怕怪罪,皱着眉:“将军中了山匪的埋伏,惠山上没了消息。” 季卿语在这话里,指尖掐出一道白。 第66章 三色交辉 闵川喘着粗气, 脸色不算好:“我们判断有误,没想到升龙帮势力这般强大,甚至因为先前河坝决堤的缘故, 又有不少灾民投奔了升龙帮,不仅如此,看他们的势头, 这些年,升龙帮吞并了其他小帮派,人数越来越多,如今眼看着像是全都聚集到惠山来了。” 说着,闵川拧起眉头, 露出与年纪不相符的严肃神色:“将军这回才带了三百人, 惠山地形复杂,升龙帮又在入山的必经之路上设了许多埋伏,致使我们不得不分散行动, 凌晨时候,将军和赵将军带人摸进了山寨,却没想到他们早有察觉,一进去, 就糟了埋伏,外头留守的将士觉得不对,刚要进去增援,没想到也是后有追兵……” “……前些年战事不断, 是到了这两年才好些。”顾青那一仗把西戎打怕了,让他们龟缩了两年, 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睚眦必报,当年吃过的亏,都想要一点一点地讨要回来。 “除了战事,河坝决堤的事也影响甚大,当初彻查魏家一脉,连着打掉了好些地主豪绅,这些人对土地的侵剥已经到了民不聊生的地步,当年先皇为给太后翻修一个安寿堂,跟国库要银两的时候,那是在朝上发了四次火,可这些年魏家贪污的税粮那是能再建上百个安寿堂,门阀士族歌舞生平,脚底下踩着的都是流民。” 闵川点着头:“我同镇玉带着人马在山下等信号,是做增援的,谁知一夜快过了,都没等到消息,我和镇玉商量了一下,摸上了山,只道半山腰已经是尸骸遍野,保守估计,惠山上的土匪已经到了三千人的地步,我此番回来,是来搬救兵的。” 季卿语神色逐渐凝重:“那你到家里来,能找谁做增援?” 赵信和冯鸣应该都跟着顾青去了惠山。 “是回来寻调令的,宜州还有些人马,但要调兵,将军不在,需得有调令才行。” 季卿语连忙让闵川去找,可在门口等了一会儿,就看闵川白着脸出来了,季卿语大致能猜到些什么,顾青刚刚上任宜州都指挥使不久,又遇上了好些事,只怕还没来得及到都指挥使司交接,想来调令很可能没到他手上—— “去刘府,寻都指挥佥事,刘勐刘佥事。” 地方的都指挥佥事主要分管屯田、训练和司务,并不分管地方民兵土兵,按理说这事该都指挥同知负责,可这位都指挥同知大人从前是魏氏一党,魏家落马,同季卿语分不开干系,此番去寻他们,只怕是徒劳无功,季卿语只能去找刘勐。 刘府。 刘勐和平阳郡主正在家中想听戏,毕竟现下年味尚存,除夕那会儿听了两出,正是上头的时候,没想到后脚悬壁那边起了战事,到底不是平头百姓家,哪里敢在这时候听曲?那不是明摆着让言官弹劾嘛,也就在家说上两句,自己低哼哼,馋馋嘴罢了。 这会儿听说顾家夫人上门拜访,刘勐看了帖子一愣,恍惚原来顾青在惠山剿匪出事了,这人还真是胆大,他刘勐在宜州这般多年,都没想过把这个升龙帮给端了,那顾青不愧是当过大将军的,当真有魄力,但想来如今宜州的百姓对他流言颇多,他这迟来的新官上任三把火,怕是想叫那些信口开河的百姓住嘴吧,不过男人打仗的事情,哪论得到一个妇人家来管?简直胡闹! 平阳见刘勐不想管,就伸手从桌上把帖子捡起来:“顾将军如今好歹是指挥使,说白了那是将军的上司,如今人家夫人登门拜访,咱们这样不管不顾怕是不好。” “有何不好?这个顾青,好好的将军不干,来我们宜州做什么指挥使,还让辛帅给他打仗,如今更好,连一帮土匪都打不赢,还要他夫人一个妇道人家登门请人帮忙,真是丢人丢到外头来了。” 刘勐背着手,有些高兴,似乎是终于找到可以说嘴的事情了:“对了,之前这个顾夫人是不是还威胁琨儿来着?好啊,这俩夫妻还真是蛇鼠一窝,魏家多危险的人物,竟敢把事情算到咱们头上来,还让夫人上京去告御状,这是拿我刘家的命换他顾家的活!” “这事虽然是顾家不厚道,但胜在结果是好的。”平阳听丈夫话里偏爱自己,心里熨帖,给他倒了杯茶,“其实,我自己也想去的。” “你想去什么想去?我还不知道你的性子,不争不抢、文文弱弱,怎敢做这样冒头的事?到底是太溺爱琨儿了,竟是连自己都顾不上。” 因为这话,平阳忽然红了眼眶:“好啊,当初的事原只我一人记着,夫君真真是半点没入心,如果不是魏家,我们的孩子会没吗?都说男子薄情,你还骗我说你不是,事到如今,便是这样来伤我心的……”这话说出口,平阳便像站不住似的,跌坐下来,不再理刘勐,捏着手帕垂泪。 当年,刘勐还在军中任职,也是要领军打仗的,但偏不巧,那一回,平阳刚有了身子,因为这事,襄阳侯便把女儿接到了京中养胎。 那是他们第一个孩子,所以刘勐出发时,格外舍不得,当时平阳还哄他:“等回来,就有人叫你阿爹了。” 刘勐心口被填得满满的,出发时满心不舍,心想幸好把夫人和孩子送到京城了,这样他不在家中也不必操心,襄阳侯是平阳的亲父,定能让她被照顾得很好,等他凯旋,还能有个奶娃娃围着他叫阿爹…… 他一走,平阳便进了宫。 她身份尊贵,丈夫又年轻有为,自是有不少女子来看望她,关心有,巴结也有,总之平阳在宫里那段时日,跟花丛中的牡丹似的,身边都是花蝴蝶。而来探望她的人中,便有京城魏家的女儿,魏萱。 魏萱原本是京中最出名的贵妇人,相公是伯府嫡子,宫里有贵妃娘娘做靠山。平阳没来时,她才是人群中的牡丹花,日日得人吹捧,只她没想到变化这般快,太后刚把平阳召进宫里住的功夫,她身边的蝴蝶便散了个干净,比见风的舵还要势利眼。 因着此事,魏萱颇不待见平阳,时不时便要同平阳呛声,明眼人都知,这两人在打擂台,处处不对付。 两人暗暗较劲,但都是言语上的,直到一回,平阳和魏萱在湖边发生了口角,平阳气急,挥了一下手,没成想就把魏萱推得险些跌进湖里——说是险些,其实半只脚已经踩在了池塘边的泥里了,若非魏萱手疾眼快地扒住池边的假山石,便要掉进去了! 魏萱的手被划了一道大口子,怒气不打一处来,当即要打平阳还回来,却被两家的丫鬟拦住了,说是平阳身子大了,这么一打,可是会出人命的,到时两家都不得好。 魏萱没法子,只能破口大骂,半点没了高门夫人的仪态端庄,先是责骂了一通平阳礼仪不端,没教养,出手伤人,后来还说难怪刘指挥这般久还不肯回来,想来全是因为平阳母老虎、母夜叉的性子,在外头有了别的新欢。 平阳被她气得两眼一黑,险些晕过去,当天便见了红,传了太医,说是心头郁结,已有小产征兆。 一些话,把平阳说得心慌,思来想去,全觉得是被魏萱气的,要找她要个公道,还要求太后做主,但被太医劝住了,太医说她千万不能再动气,不然孩子怕是保不住了。 平阳掂量了过后,忍了这口气,心想着等把孩子生下来,等刘勐回来,再把这口气出了便是。 可平阳如何都想不到,孩子真的没了,刘勐又吃了败仗,两人几乎是灰溜溜地回了老家。因为这事,襄阳侯府和刘家便对魏家恨上了心头,只他们没想到,后来魏家的权势能滔天到这地步,当初受的气,只能望肚里咽…… 所以当时,琨儿回来把这事情告诉爹娘,爹没答应,娘倒是一口答应了。 宠爱的妻子垂泪,如何不叫刘勐心软,连忙上前哄。 “我倒是明白,当初的事情,你全怪我一人身上了是不是,你直说你是不是怨我,斤斤计较,喜欢动气,才让刘家的孩子没了……” 当初刘勐兵败,心如死灰,唯一的念想便是回家了还有一个奶娃娃等他,可他好容易回到京里,受了骂不说,还被圣上降了罪,最后孩子也没了,他自是对妻子有怨的,可这话刘勐如何敢应?妻子到底也辛苦:“怎可能,都怪那魏萱嚣张跋扈,日日惹夫人生气,” “那你还怨我多管闲事?” “好祖宗,你这张嘴我是说不赢了。” 平阳收了帕子,一双眼睛明秀,让人看不出来到底有没有哭过:“那这顾夫人你是见还是不见?” 刘勐还能有什么法子,只能把季卿语请进来。 季卿语带着闵川,没成想,并没有看到此间主人,就见管家端着酒在那处等。 管家先是问了礼,这才同季卿语道:“顾夫人所求,我家大人已然明白,只我家大人说,他不过一个佥事,掌的也只是屯田之事,顾夫人想让我家大人去救顾将军,怕是找错人了。” 季卿语听完这句话,便知刘勐还在计较当初上京告御状的事——毕竟当初算计魏家,看似一笔带过,但其中艰险,几乎是刘家一力承担,这是季卿语欠他们的,季卿语看着这管家,又看着他手里端着的酒盏:“佥事大人且说,要如何才肯帮忙?” 管家躬了身,将漆盘拖至头顶:“我家大人想请顾夫人三杯酒。” 听到这话,闵川虽不知内情,但却也顿时黑了脸,让一个内宅妇人陪酒,如何不是折煞顾家?! 而知道内情的菱书则是已经瞪大了双眼,别人喝酒如何她不知,但她家夫人根本是不能喝酒的。且不说是不是不能喝,便是对酒味也已经到了望而却步的程度。菱书觉得不行,当即出言阻拦,谁知她才往前一步,季卿语就微微抬手,把她拦下了—— 季卿语知道这是何意,刘勐草莽出身,从前家里是酿酒的,满身功名都是靠家人卖米酒换的,后来兵败到了宜州,季云安听说这事,曾在一次醉酒时,于众宾客面前评论刘勐为饭囊酒瓮…… 季卿语敛了眸,微微抬手:“请佥事大人上酒。” 三杯入喉,微微打湿了季卿语的衣襟,管事莫名觉得面前这个名满宜州矜贵清冷的女人,还有些巾帼气概。 夜风簌簌急鸣,呼啸着刮倒满山树影,大雨粗粝,砸着叶片也砸人,啪嗒声响成一片。脚步疾行里,风雨渐盛,没一会儿,天上开始下起了细盐般的雪,密而连绵,一层又一层地叠在人了的睫毛上。 顾青扔掉又一人的头颅,刀锋直指这那群土匪。 他们被包围了,出乎意料地敌众我寡叫顾青第一次正视这个平日里只敢龟缩惠山的土匪窝,他们虽然并不精于武艺,但因为人数众多,有车轮战之势,从夜色折磨到夜色,体力消耗飞快。 赵信打了整整一天了,见身旁的顾青面上没什么表情,已经是冷峻,不由得骂出声:“你他娘都不会累的吗?” 顾青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尘土味混着血腥气,令人发呕,但顾青面无表情,显然已经习惯了:“他们有弩。” “不能吧,这不就是一群土匪吗?这玩意不是朝廷秘密造的,专门给咱打仗用的吗?” 顾青又躲过一记冷箭:“看射程,不是最近的,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得来的,我看到他们山寨里有武器库。” “奶奶个熊,这帮土匪也太大胆了,连军|火都敢抢!现在怎么办,他们那玩意儿,咱也没有啊。” 顾青带着人从他们中间破开了一个口子,反向一冲的功夫,冷静地对赵信说:“再往上走就是悬崖了,往下。” “往下有什么?” 顾青提住他的领子:“有坑。” “牛啊!”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顾青带着人往山下走,雨雪交加迷惑了人的视线,只有交锋时刀光割出一抹又一抹的凌厉闪过人眼,才叫人能看清一些东西,顾青在这瞬息的短兵相接中,看清了这蒙面人的眼睛:“竟然不是中原人。” 那人闻声大喝:“你知道得太多了!” 顾青的大刀砸在这人的肩头,他用的是最普通的刀,但很显然,这人根本不擅长,在顾青的进攻下,只能用抵挡退让做还击之势。顾青连砍数刀,逼得他已经单膝跪倒在地,正准备击他要害时,黑夜中,一只冷箭再次破空而来—— 顾青目光一凝,刹时翻身躲开,轻功一跃的功夫,就跳到了旁边的矮树上! 又是一个旋身,猛虎下山,将底下的乱兵一脚一个揣进了他们准备用来抓他们的陷阱,落定的瞬间,顾青手上还抓着一只短剑。 没过多久,后头来了声音,顾青认得这马蹄声,知道是镇玉来了。 他接下几人的追刀,单臂就能把人抵开,在他们仓皇不及的须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人送进了陷阱。 镇玉似乎懂得了顾青的计划,翻身上马,叫上身后援军跟上——高头大马像是一睹黑色的墙,又像是黑夜里,奔涌咆哮的海浪,它不管不顾地朝人袭去,每靠近一步,都有吞人心魄的力量,尚无天光的深林中,树影衬得人形愈发高大,朝人群奔袭而去时,根本不管他们的避之不及,看不清目光的眼神里,似乎只有碾压和破碎,也只为了一个结局,那就是让他们身陷地底—— 顾青明白,这是援军到了。 敌众我寡的局势瞬间交换,现在轮到他们是主场。 应付完追兵,又消耗掉了一大波匪力,顾青把此处全权交给镇玉,自己带着赵信他们再次回了山寨。 这一场厮杀,是直到正午高悬,才勉强停歇。 顾青抹掉脸上的雨和汗,衣衫都喷溅的血弄得不成样子,他利目扫视过这里的血流成河,发现了好些西戎人,这些异族人,连眼珠子都跟他们不一样。 顾青刚命人把这些西戎人单独清点出来,仔细查看,寂寥的深林里,忽然听到有个声音喊他,顾青皱起眉:“怎么回事?” 闵川刚好赶到,翻身下马的功夫见顾青问,便道:“是都指挥使司指挥佥事刘勐,他在山腰处正帮镇玉呢。” 顾青不解:“他怎么来了?” 闵川有一瞬间的慌乱,支支吾吾道:“我回去寻调令,被夫人知道了,夫人担心您,特意到刘府去请刘勐帮忙。” 顾青面色一沉,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她一个都不愿意开口求他的人,竟愿意为了他去求刘勐。 “然后呢?” 闵川没敢瞒着,连忙说:“这人叫夫人喝了三杯酒。” 顾青黑色的瞳仁晃了下,一瞬之间似乎闪过肃杀。 刘勐骑着马,冒着雨往山上赶,也不知情况如何了,他没在前头领军,甚至是只在队伍的后方,他同意让季卿语进来时,便已经叫人清点人数,带着人往惠山赶了。只他也不知自己为何没在队伍前头,或许是因为那三杯酒,叫他有些害怕顾青。 但他记着自己是来找人的,酒叫人喝了,欺负妇道人家如何成?事还是得办,可他又怕真见着顾青,一番挣扎到最后,刘勐在大雨中装模做样地疾呼着:“顾指挥使!” “顾指挥!” “顾将军!” “顾青——” 他叫得不走心,听着更是随意得很,甚至全然没有敬重,叫得人皱眉。 “顾青——” “再不出来,我可走了!” “顾青!” 话音倏然一紧,一瞬之间,一道力道极大的风从后头袭来,带着迫人的威势,刘勐感受到杀意,下意识一躲,余光间看到一个铁锤,瞳孔一缩,重心不稳,瞬间从马上跌了下来! 他滚到地上,手疾眼快就要起身,谁知他快,身后之人更快,甚至全然没给他动作的机会,就把他的后颈狠狠扼住了!力道之大,似乎想把他的头直接扼断! 刘勐反抗不及,就被人按到了泥水里—— 他避无可避,下意识张开的鼻子和嘴吸了一脸的泥,扼着他脖子的手很重,他张皇且挣扎着回手,脸色已经紫红,就在快要断气的时候,他忽然听到身后的人声音冷硬地响起,炸开在他耳边:“叫魂呢?” 是顾青。 刘勐心下怒火丛生,仰起脖子要反抗,可他连话都说出。 顾青看他却是难受得不行了,才勉为其难地松了手。 刘勐一下子砸进泥潭里,吃了一嘴的泥,好不容易喘上起,开口便是怒喝的几句脏话:“你他娘的顾青!” “打我作甚!你他娘眼瞎!我是来救你的!” 他说着话,就要从地上爬起来,谁知顾青就把方才用来抡他的铁锤丢在了他的脸侧,那铁锤巨大,只堪堪停在了他鼻前不到一指的地方,压到了他的头发。 刘勐:“……” 几乎一瞬之间,刘勐明白过来顾青是在干什么——这人生气了,至于什么气,刘勐想不到别的。 娘的,不就是叫他娘们儿喝了两杯酒吗?险些要他半条命! 刘勐在心里骂了数千句,嘴上却不敢再说,只得灰溜溜地跟在顾青身后,把升龙帮给剿了。升龙寨的人多,宜州的监牢怕是关不下,为今之计,是只能把他们关在这里,然后派官兵把手。 人头点过去,这事便落在了刘勐身上,他原本是不大乐意的,但看到里头有几好些熟悉的面孔,心里倏然一亮——这些不是撂下军田逃跑的士兵吗? 如今宜州的军田几乎到了无人可种的地步,他也在为难到底该去哪里寻人,如今清剿了升龙帮,不就是个机会? 刘勐越想越回过味来,那顾家夫人上门,不会就是要提点他这件事吧,不然刘勐想不到季卿语能拿什么事情来同他谈,毕竟若他此番剿匪有功,应该能分到一部分的人带回去重整军田,如若他不来,现如今北方正在打仗,以顾青和辛帅的关系,这些人通通充军。 刘勐想明白后,只觉得两眼一黑,完蛋,把人全得罪了…… 顾青安排好这些事情,根本没停留,直接带着几个亲信,从惠山往家里赶,到的时候已经半夜了,屋子里静悄悄的,明明没人说话,但九曲回廊里的暖灯却叫人觉得安谧。 菱书刚好从卧房出来,转身看见个人,吓了一跳,又闻到一身的血腥气,忍不住发抖:“……将军回来了。” “夫人如何了?” 菱书抿了抿唇,告诉自己别怕,同将军告状:“今日夫人去刘府请刘佥事帮忙,刘佥事说帮可以,但要叫夫人先罚三杯。” 他们都知季卿语对吃酒这事有多怕,光是提起,都叫人面色不好,顾青眉头都快皱成一个“川”字了:“现下怎么样?” 菱书摇摇头:“夫人没说什么,只说头晕,回来后便睡了,晚膳都没吃……” 顾青又问:“喝醒酒汤了没?” 菱书同他说:“喝了两口,说难受,喝不下。” 顾青大致了解了,看着丫头瑟瑟发抖的身子就叫人先退下了,自己倒是没急着进屋,而是匆匆洗了个澡,换了身干净衣裳,确定身上没有味道了,才轻手轻脚地推门进去。 听菱书的话,顾青原以为季卿语睡着了,只他刚把门合上,走进内室,就听到里头低低的呜咽声。 顾青还没平复的心情又揪了起来,快步往里头走,把人从被子里剥出来——季卿语脸蛋酥红,眼尾湿润,像是在哭,可眼睛却没睁开。顾青把人抱起来,让她把头埋在自己肩上,两条长腿扯到腰后交了一个扣,顺着人的后背一点一点地拍,在人耳边低声哄哄。 但凡吃过酒的人都知道,醉了之后,有些行为是不自控的,有的人醉了如喜欢说话,像鹦鹉似的,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有的喜欢睡觉,安安静静,不吵人,还有的喜欢到处乱走,但也有如季卿语这般,喜欢哭的。 他从前在军营里见过不少,那些喝醉了的士兵坐在营帐门口,抱着地上的木桩大哭,哭得鬼哭狼嚎的,边嚎边说:娘,我想家了。 当然也其他,丑态百出有,安静乖巧也有,但不乏第二日等人酒醒了再问,这人便一副什么都忘了的模样,摆摆手说失礼。 顾青心想,虽然自己明白季卿语很可能不是因为难过才哭的,醒来之后,也可能全不记得了,但不要紧,他还不会因为这样便不管她。 不论她记不记得,也不论她是不是伤心,她这样内敛温柔的性子,有什么心事、吃了什么苦都往肚子里咽,都说“会要糖的孩子”才叫人疼,所以季卿语虽然看起来从小被人捧在手心里长大,但却没有人关心她想要什么,也没人关心她难不难过。 这种连哭起来都安安静静的人,分明才是最招人疼的,他们怎么不明白?她只要难过一次,你不管不问,下次她就不跟你好了,这不是记恨你,这是她的懂事,冷漠又乖巧,薄情又礼貌,所以顾青一点都不喜欢她哭,像是听不得这人在跟着他吃苦一般。 顾青抱着人在屋里走来走,低哄着,给她念自己背得不熟的诗,不知道念了多久,身上的人呜咽声变小了,顾青就捏捏她的后颈,又刮了刮,像是给猫顺毛一样:“怎么,我背错了吗?” 季卿语没答他,摇了摇头,然后忽然亲了亲他的脸。 很淡的一个吻,像是在奖励他。 顾青哄了人半晌,一下子就让人反哄得心尖微颤,叹道自己果然就是吃她这种脾气,可他还没来及得做出什么回应,眸光下意识一暗——季卿语忽然捧着他的脸,亲来亲去…… 眼皮、眉毛、鼻尖,然后手摸在他刀疤的地方,指腹软软地揉着,把那道冷硬的伤痕揉得微热,然后仰起头,唇瓣轻轻地碰着,小心又温和,像是要把所有的爱意吻在他这道疤上。 渐渐的,季卿语开始不满足于亲他的脸,她凑上来,跟顾青要了一个吻,顾青刚要还回去,这人却像蜻蜓点水一般,一触既离,可蜓尾触塘,沾过的地方都被这池塘里的水打湿,他的唇,他的颈,锁骨,甚至深衣领口,留下了一路水渍…… 顾青的情绪被撩动,他这两日见了太多血腥,正是欲||念翻滚肆意的时候,像是灯芯,也像干柴,一点就着,他的目光跟着季卿语一路向下的吻,渐渐暗了下来,再开口时,几乎哑声:“原来不是背错,是想被人疼了?” 季卿语就在他锁骨上哈了一口热气,在上面又亲了一下,亲出了个响,像顾青第一次亲她锁骨一样,她一脸无辜,又清纯,因为吃醉懵懵懂懂的眼神,比第一次洞房花烛夜时更加迷人:“那郎君疼疼我。” 顾青觉得一亲芳泽已不足够,他想揉碎她,让她开到糜烂。 他是最喜欢季卿语的手的,那么白嫩细腻,光是牵着,就让人觉得美好,根本不舍得让她有一点的伤,但今日,他难得管季卿语借了一只手,她的手白,他的手黑,握在一起那是三色交辉。 顾青盯着季卿语泛红的眼尾和湿润的眼睫,看她罗裳轻解时,露出的一段润白的颈,心念一动,凑到人耳朵说了句什么。 季卿语叫这句话说得浑身一烫,几乎发红,但她到底是醉了,过了半晌,竟是闭着眼,点了下头。 顾青仰起脖颈。 湿漉漉的感觉淋上来,不知是潮还是什么,她半眯着一只眼睛,舌尖舔了一下,才知道是涩的。 第67章 旌旗蔽空 翌日酒醒, 季卿语头痛欲裂,浑身上下比生病还要难受,先前高热时好歹只是四肢无力、精神不济, 如今她只是动了动胳膊,就觉得自己好像睡觉时被人打了一顿,身子骨跟快要散架似的, 她躺了会儿,缓了缓劲,手下意识往身侧摸了摸,摸了个空,嗯, 顾青又早起了, 想来今日请安又迟了不少…… 季卿语认命又习惯地闭起眼睛补眠,想着是不是再睡会儿能好些,可刚闭上不过须臾, 突然睁开了—— 昨日她到刘府请刘佥事帮忙,还吃了人三盏酒,不知道酒不是都这般,一杯如肠, 简直从胃里辣到喉咙,季卿语喝完,当时便皱起了眉头,半刻钟回家的功夫, 便已是头疼极了,她按着额角歇了会儿, 到底是没耐住,很快便睡着了…… 事情到此处, 都算是正常,只是睡着后,她也不知为何,自己忽然哭了起来,似乎也不是难过,就是忍不住地掉眼泪,止都止不住。到后来,顾青回来了,低低的呜咽声传到人耳朵里,叫人心疼,顾青像是受不了她这么哭似的,就把她抱起来哄,也不管她为何哭,但她哭了多久,顾青便抱着哄了多久。 若是只这般,季卿语定觉得这人温柔得不可思议,根本不像个武夫,可是哄着哄着,渐渐的,事情突然发生了偏差——顾青在给她念诗,但不知怎的,她忽然在这些高洁傲岸,清风朗月的诗句中,捧着顾青的脸亲了亲,亲了脸还不够,还同顾青要吻,亲人家的耳朵,胸口,在人家锁骨上呵气…… 越想越清晰,似乎有了画面似的,暖黄暧昧的烛光摇曳,衣衫不整的妻子贴着他冷峻的郎君,不顾他的迟疑,甚至自荐枕席都不足以形容,简直像是勾引,季卿语从不知道自己竟能这般不矜持…… 季卿语越想,脸面越烫,想到后来的一点点,只觉得整个人都烧了起来,没脸见人,只能把被褥盖到脸上,宁愿自己没醒来——她从来只知这人放浪不羁,却没想过他能这般下流,她甚至没想过这事还能这般做,顾青到底是怎么想的,如何能对她说出那样的话来?想到这,季卿语又想,自己大抵是真的醉了,才会任由顾青这般胡来…… 昨夜的事情便是不能想的,只是一个苗头,都让她丢人和羞赧,季卿语想着想着,觉得自己越发睡不着,摇铃,叫菱角端了水来,在铜镜面前,把自己的脸洗了好几遍。可不知为何,脸蛋都擦红了,可昨夜的感觉却一直黏在脸上挥之不去…… 季卿语只觉得头疼,便是这时,她忽然觉得自己为何不能像父亲一样,吃酒忘事,或是在不要脸面也,装作什么都不记得…… 她忽然懂得了父亲的本事,感叹自己到底同父亲一点也不像,连他最厉害本事都没学到手。 季卿语从帕子里抬起头来,忽然在铜镜里看到了身后的来人,她瞟了人一眼,就收回了目光。 顾青淡笑不语,走过来,靠在她身后,让她抬头看他时,可以枕在他的肩窝:“还记得?” 季卿语羞喝:“郎君怎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顾青被她念得心头一动,就低头,在她的脸上到处亲,可语气里却是一丝一毫没有反省:“不喜欢看你哭,但挺喜欢看你脏的。”顾青说着,又捏着她的手心来亲,“你太干净了,沾上别的我又舍不得,还是沾上我的吧。” 季卿语不惯着他,伸手捏住了他的脸,摸着他刚刚挂掉的胡须:“胡言乱语。” “嗯,下次也让你往我脸上来。” 季卿语听不下去了,把擦过脸的毛巾盖他脸上,躲开他走。 顾青知道把人惹急了,也不轻易往人跟前凑,给了人时间缓缓心情,等人请安回来消了脾气,才又重新凑上去,虽然在门口瞧见他时,还是会故意绕开他走,可顾青长手长脚,微微展臂就把人拦下来了,也笑也严肃:“在惠山上搜出些东西。” 季卿语见说起正事,脸红就消了下去:“搜到什么了?” 顾青似乎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说起,半晌,忽然提起:“你先前说祖父在世时,曾因玩忽职守,被山匪劫过一批军粮。” 季卿语明白顾青的意思,惊讶道:“郎君在惠山找到那批军粮了?” 话音一落,又觉得不对,毕竟,“粮草放这般久,怕是要坏的,山匪打家劫舍多是为了糊口饭吃,没道理留着这些粮草不吃……” “确实如此。”顾青微微一顿,“但没想到这些人竟会把军火藏到军粮里。” 季卿语瞳孔微微张大,想起什么似的,喃喃:“难怪当初军粮被劫后,宜州四处的土匪安静了好一阵,想来是怕这事被朝廷发现,要追究他们,毕竟军器造价不菲,这不朝廷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事……可军粮里藏着军火这事竟无人知晓,当初军粮被劫,父亲和母亲联姻,祖父用母亲的陪嫁买了如数的军粮弥补,是真的不知晓军火一事,可祖父不知,负责押运的人也不知吗?这事为何到了后来,真就这般草草盖过去了?” “确实不大对劲,况且几年前的升龙帮,势力并不强大,他们能有多大的胆子,竟敢抢军粮?他们难道不怕得罪官府吗?” 季卿语敛眸,心头想到什么,忽地一暗,张口时,竟带着几分哑意:“当时在战事纷乱,不知挂帅的是哪位将军?” 战场瞬息万变,稍有不慎,便会落到万劫不复的境地,军粮补给更是万万不能少的,军粮没了,断的是将士们的后路,断的是养精蓄锐,再来一次的休整,军火没了,则是卡的将士前路,没有趁手的兵器,没有强大的武器,都说双拳不敌四手,可赤手空拳,又如何抵挡得住长矛双枪? 此番此举,如何不能说是在要前方将士们的命? 顾青在她这句话里站起身来,眸光震动,不知想到了什么,可便是这时,外头忽然有脚步疾来,那声音慌乱,光是听着,就叫人觉得不妙,季卿语和顾青一起转头去看—— “将军!夫人!不好了!” 这话光是说出口,便叫人心口一颤,最近的坏消息太多了。 “悬壁兵败,辛帅重伤!” 近来宜州城分外热闹,城中的茶楼酒、肆日日都有新话题,话本是换了一折又一折,从青天白日唱到暮色四合都不带重复的,甚至一折比一折离奇新颖,各家又和各家的不一样,简直是吊足了看客们的胃口。 “据从惠山回来的人说,刘佥事管顾青叫指挥使!” “这般说,顾青如今不是将军了?从大将军到指挥使,那不是贬官了吗?既然贬了官,抬头二字的‘威武’也该去掉了,小小指挥使,哪压得住这么响亮的名头,到底就是个武夫,打不了仗,抬举他,最多叫他个糙汉将军!” “甭管‘威武’还是‘糙汉’,人大小也是个二品官,也是你个白衣能开口奚落的?” “对啊,如今人家也不是将军了,还咄咄逼人叫人去打仗,这是他顾青想去就能去的吗?这就不是他能管的啊!而且,他若是真打仗去了,惠山那些土匪怎么办?” “对啊,我从前都不知晓惠山的土匪竟已猖獗到了这地步,你是没晓得,顾大人昨日在惠山抓到的升龙帮众那是跟影子一样多,流水似的往山下压,吓人得不行,惠山离我们宜州还这般近,若是再不清剿,也不知道日后会壮大到什么地步,这么个祸患放在自家门口,那是夜里都不能睡着觉。” “天下大乱,你们还没听说吧,辛帅战败了!” 这话一说,齐齐叫茶肆里的人都变了颜色,顿时茶都顾不上喝了,全都围了过来,叽叽喳喳地问:“什么!败了!” “败了!我嘞个乖乖,这可是咱们南梁的战神,怎么还输了?” “辛帅都打输了,这西戎还有谁能一战?不会又要割地赔款吧……” “廉颇老矣啊,辛帅都这年纪了,你说天家是如何想的,竟让辛帅挂帅出征,南梁是没人了吗?这不是在寒天下武将的心吗!” 顾青也想不明白,可他不愿细想,人也越发沉默寡言,在处理惠山的匪乱时,甚至隐隐透出些冷漠来,连刘勐都觉得他不对劲,心知道自己得罪过他,这段时日都不敢往人跟前凑。 季卿语白日去陪师母,晚上就陪顾青说话,只这人虽然句句有回应,但都能看出来兴致不高,季卿语放心不下,就含蓄地自荐枕席了好几次。 也只有那时候,顾青会露出点深深的笑意,把人按着亲了好一顿,有时候亲出火来,就滚在榻上,来了一两回。 季卿语趴在枕头上,看不到顾青的表情,但从他的力道里,便知他心情不佳,只这时候,她都会尽量放松自己,让他能舒服些也更痛快些。 顾青对她的身体很熟悉了,丁点的变化都能叫他察觉,他凑在人耳边,知道这人是在担心他,所以故意说:“夹紧些……以前不是很知道我喜欢什么吗?” 张扬的浑话叫季卿语一下忘了呼吸,甚至连身子的反应都是下意识的,眼光泛白的时候,心里知道顾青在担心辛帅,也知道他在担心前方战事,每拖下去一日,消耗的不只是兵力,还有百姓。 但他不想她跟着担心。 他不想,季卿语就少提,甚至假装不知顾青每日在城中巡逻时,总忍不住骑马往城门跑,去看钦差有没有来,这一看,又过了两日,这日出门时,季卿语甚至看到顾青往门上锤了一下,然后黑着一张脸出门,这便是前方又有战报来了。 顾青坐在马上,神色不善,确如季卿语所想,他在等圣旨。 他自认对这个皇上还算了解,但让辛责成挂帅出征时,他才明白那句帝王心似海底针是何意,顾青不知道是什么,让当初那个心中尚存善念的皇子变成如今这般冷峻模样,他只能赌,赌皇上没有那么不堪,d没有置南梁的百姓不管不顾,不是因为在斤斤计较当初顾青不愿意成为他的棋子…… 这几日,顾府的天顶上似乎一直笼罩着一朵黑云,气氛虽然不算紧张,但并不算愉快。 这个情况持续到二月的某日夜色,天色薄薄时,外头忽有灯火亮起,从廊道跑过的声音在寂静的夜色里格外清晰,菱书和菱角鲜少地夜半拍门,声音急切:“将军,圣旨到!” 顾青瞬间从榻上起身,季卿语也是被吓出了一身汗,但反应过来,见顾青给她抚着后背时,却是松了一口气,她帮人穿戴整齐,又去扶阿奶带正堂来。 来宣圣旨的,是霍良,八百里加急,他下马时,气息乱成了一片。 顾青掀袍跪地,等来了他的圣旨。 天色明明,顾青在书房里,管季卿语借了书案,他展开堪舆图,手指碰了碰悬壁的城楼:“我在这儿打了第一场胜仗,可也是在这,签了第一份城下之盟,割城赔款,公主和亲……也是到那时,我才知,输赢根本无用,我便是赢了,依旧是输,我厌弃文臣懦弱,一味主和,也唾弃权臣勾心斗角,眼底自私自利,置黎民如草荐。” “我曾一度徘徊,不知自己拼命守下的城池,护过的百姓有什么用,到头来,朝廷一句话的功夫,血流成河的代价也可以轻如鸿毛,但我后来想明白了,他们之所以懦弱,是因为我们赢得不够多,输得太久了,才让他们根本学不会挺直腰板跟人说话,他们之所以会派师父前去迎战,就是因为他们没想过会赢。”顾青抬头去看窗外北边的苍空,他声音清脆也掷地有声,“我要赢,不只赢在遥远的边关,更是要赢在南梁人的心里,我要把他们打回西戎,叫他们往后百年都不敢轻易靠近悬壁的边线。”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①。 季卿语忽然懂得了顾青为何会偏爱“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②”这话,她站在笔墨纸砚里看着这个读不懂诗的男人,忽然发现顾青身上有文人骨。 愿得此身长报国,何须生入玉门关③。 出发的日子定在三日后。 顾青要出征,按理,季云安作为岳丈,理应前来问候,再者如今他是宜州知府,顾青又是宜州人,这一仗若是得胜,自也是宜州的荣耀,这是于情于理,季云安都要来践行、问候。 这日,季云安往顾府来时,顾青正在练武场练箭。 这还是季云安第一次到顾家来,行走时,步伐极快,一身红色官袍翻飞,也是走近之后他才发现,自家女儿不在,季云安抱了抱拳:“将军不日便要启程悬壁,战事紧急,将军临危受命,定是压力山大,下官我为宜州百姓,也为南梁百姓,特来关切。” 顾青给了季云安一个眼神:“岳丈不必如此客气,这是我分内之事,我既接了这差事,定是尽力为之。” “那下官真是替南梁百姓多谢将军了!还望将军能旗开得胜,马到成功,还我南梁太平盛世。”季云安抱拳,对顾青行了一揖,说完场面话,才开始套近乎,“贤婿只管安心去悬壁,宜州此处,岳丈还是能说得上话的,你祖母和家里,岳丈定替你照顾好。” 音落,顾青忽然给了季云安一支箭,问:“岳父可会射箭?” 季云安一愣,咽了咽口水才答:“……六艺中便有射艺,箭还是会些的,只是可能不如贤婿射得好罢。” “无事。” 顾青又给了他一把弓,“岳父只管随意射,不必谦虚,毕竟岳父此番前来,也是带着宜州百姓的心意,这一箭射出去,那是宜州百姓对悬壁战事的拳拳支持,想来定是能日贯长虹,博云击日。” 季云安被他这话念得压力巨大,面色忽然从满面红光变得发青,他抓起顾青给的弓,古铜大弓沉得他险些抬不起手。等好容易把弓抬起来,季云安的脸已经用力得发红,花了好一阵功夫,颤着两股,才把箭射出去。 箭离弦的那一刻,季云安松了一口气,可却是忍不住往前走了两步,看这箭到底能如何,可目之所及的,他那箭还没射出多远,就已见垂落之势。 季云安心口一揪,觉得要丢人了,便是这时,一支长箭从后头追来,瞬息之间从箭羽后头破开了他的长箭! 紧接着原本已见疲态的箭忽然又活了过来,以破空贯日之姿凌厉地直中靶心! 箭矢扎进靶心,颤动尾声叫季云安心口跟着发颤! 这才是武将!这才是射艺! 他久久出神:“贤婿真是好技艺!” “心意领了,悬壁战事我义不容辞,至于家里……”顾青又抽出一支箭,往他心口顶了顶,“我的祖母我自己护,岳丈,贵府的二姑娘嫁到我家就是我的人了,您放心,这人往后我护一辈子,不会叫人欺了她。” 顾青说着,顿了顿,又补一句:“谁也不行。” 顾青在说最后一句话时,目光凉凉地看着季云安,那眼神把寒潭还深,叫季云安汗毛都立起来了,他手心下意识一握,却是抓了个空,心道,那些事是不是让顾青知道了…… 可事到如今,他还能如何,如他所言,人已经嫁到他家了,他那么好的女儿,已经看破了他的为人,甚至不愿在曾祖面前给他留一点颜面。 季云安尴尬笑笑:“将军说的是……” 出征那日,军马千里,旌旗蔽空。 顾青在城门整顿军队,赤兔马上,他一身黑色铠甲,长刀在侧,坚硬的甲胄衬得他愈发冷峻英勇,高大健硕,他遥遥望着看不清队尾的队伍,想起了自己第一次带兵出征的场景,同现在很像,又好似不那么像…… 远处,日头从东边层云中喷薄而出,赤红明亮,带着勃勃生机,一点一点的金光洒在人面上,把人眼睛都给点亮了,红日升上朱楼的须臾,袅袅的箫声来和,悠扬清丽,同这汹涌的红色连着日风一道盘旋而上,又带着叮叮而鸣,不经意间闯进几声铃铛清音,激荡人心。 顾青抬头去看,是季卿语。 他看到她,看到她站在城楼上,又看她腰带上系着的铃铛,实现瞬间就模糊了。 他该想到的,季卿语丢过一次,不是敢自己出门走太远的性子,能叫她不管自己是不是走得动路都要去的,只能是他带她去过的地方。 顾青不敢想季卿语是怎么走上去的,也不敢想她是怎么把铃铛挖出来,更不知她在那里做过什么,她是何时把铃铛修补如初、洗净,带在身上…… 这些他全然不知,也来不及想不明白——号角已经吹响,队伍将要出发,旌旗猎猎,他高坐马上,蓦然回首,这是他第一次出征时心带不舍。 顾青抬头望她,只觉得自己还是对不住她,没有叫她认清楚,自己到底嫁了个什么人……但此刻他只想把她抱在怀里,再闻一闻她身上的清甜,他这么想也是这么做的,他手按着人的后颈,去闻她发间清香,之前他不敢说的话,如今敢了,呼吸缱绻:“等我回来。” 他等不及她的回应,捏着她的后颈催促,然后听她的声音散在风里。 季卿语说:“顾青,我得死在你后头。” 第68章 大山大川 顾青走了, 带着季卿语这句话,心口熨烫,也不知她是怎么知道的。 他从前对阿奶说过, 只要阿奶在家等他,他便会回来。他失去了阿爹,又没了阿娘, 从沉甸甸来到世上到忽然孑然一身……他有时会想,干脆身赴黄泉罢,打仗太累,活着太苦,身上的伤太痛, 就这般躺下吧, 就这般停下吧,以天为棺,以地为椁, 日月连壁,星辰珠玑,万物赉送……这些念头想起过许多次,但顾青最后都放弃了, 他握着刀,目光比刀锋尖利,那些念头就像他眸中闪过的星点,每颤动一下, 流星划去,又在别的地方落地生花—— 他不是一个人啊, 还有人在等他,虽远在千里, 但的的确确是在等他归家,不管他身往何处,逢年过节的桌案上总有他一双碗筷,他并非孑然一身。顾青听懂了季卿语的意思——我会死在你的后头,所以,不要怕,永远有人在等你回家…… 顾青策马跟上,盔甲下,是难得一见的柔和,鹰目潇潇,是连绵的春水不断—— 日色在他身侧渐渐变成星光,越往北进,寒风越是冷冽,仿佛风也能磅礴而下,白驹过隙,北风不止,他的脸色从温和变成冷酷,闯进这汹涌的风里时,不知是风还是寒霜,已然将他眼底的那点温存冲刷得消失殆尽。 战报频传,自辛帅重伤后,战前主将便换了人。 临阵易将军心不稳,这些日来,悬壁的战况艰难,胜有之,负更多,端端十日,他们便被打掉了两翼的精锐,损失惨重。 顾青是在暮色沉沉时赶到了大军营帐的,他个头极高,还没下马就夺去了营地里大部分人的目光,残兵败将,无精打采,看着顾青的眼神都是无光。只幸好这群人中,还算有清醒的人,愣了半晌,反应过来是什么情况,怔怔矢口道:“顾将军……” “顾将军。” “顾将军!” “是顾将军来了!” “咱们有救了!” 一瞬之间,像是往油锅里扔进了一滴水一般,訇然作响,将士们欣喜若狂,都围上来看顾青,而顾青却只是点头示意,便直接掀帘,进了营帐。 营帐中辛责成正在换药,他赤着上身,可以看到后背有一道极长的刀疤,光是解下止血的布条,都能见到血光喷溅,顾青瞬间皱眉,快步进来:“师父。” 闻言,辛责成转头,看到他展了点笑:“来了。” 顾青掀袍跪地:“徒儿不孝,害师父受难了。” 辛责成不好动,只能用一支手将他虚扶起:“说什么呢,这跟你又有什么干系?” 顾青不敢劳动辛责成力气,主动站起身来:“若当初……” “不提当初,莫说你不愿在京中待着,便是我与你师娘不也如此?旧事不必提,来谈如今悬壁战事。”辛责成叫人拿了堪舆图。 “西戎久居北境,对北方的地形与环境极为熟悉,他们的朝廷又极重军事,虽然人数上不敌我们,但比起咱们的民兵土兵,可算得上各个精锐,如今我们缺的不只是一个□□的将帅,还缺能用的兵,况且……”辛责成话音未落,就听外头平地惊雷,大地震动三声—— “是火石!” “西戎攻城了!” “快去禀报将军!” 顾青一走,季卿语的日子忽然闲了下来,除去平日里到祖母那请安,陪祖母说说话、隔三岔五到辛府陪陪师娘,日子算得上闲庭信步。只这日子从前好像经常过,不觉得有什么,但如今顾青一走,平淡如水的生活好似一下子寂寞了不少,她去书房看书,翻开书页已久,到底是一字未读,少时读书习字时,曾祖常夸她心静,只这会儿,怕是有负曾祖褒奖。 季卿语站在西窗前,看目下不亮的天色,不知为何,心口烦闷,便是看不下书,心头密密麻麻的烦乱着,不知顾青如何,也不知悬壁战事如何…… 心烦意乱间,镇圭忽然在身后叫她:“二娘,二土写好了。” 季卿语回神转过身去,镇圭已经在临三字经了,但他如今还在纠正写字的习惯,一次练不了太多,季卿语也不着急,就一点一点看着他写,勉强算是烦闷里,一点点的喘息罢。 季卿语又陪他写了会儿,想起什么似的,忽然:“镇圭想不想去学堂念书?” “想!”镇圭想也没想就答应,应完才懵懵懂懂地问二娘,“念书,学堂,二土能去学堂念书吗?” 季卿语也是抿唇。当初在合安村小住时,她便同顾青说过这事,顾青说回来办,真就是回来办,还要放他们二人良籍。听到这话,镇玉就说要考虑,可到后来,悬壁又出战事,这事便搁置了——其实原本镇玉已经打算去学堂,只是还没来得及同顾青说,但他来问季卿语学问的频率变高了,季卿语便同顾青提了提。 镇玉在村子里见汪家小子中了秀才,虽然只是去恭贺吃席,但说不羡慕自然是假的,若是没有后来这些事,他在汪秀才这个年纪,说不定也能成秀才,成了秀才,家中便不用这般辛苦,他可以在村子或者镇上办个私塾,收点束脩,能补贴家里,想起往事种种,镇玉便感慨系之矣。 可他心里是这般想,做起来又是另一回事——战事突起,镇玉说什么都不愿留在家中,圣旨到宜州府的那夜,顾青和镇玉两人在书房说了半宿的话,季卿语端着茶来,第一次见顾青对家里人神色严肃。 镇玉从前不提读书的事,是因为他知道自己是被顾青买下来的,既然如此,那他便是顾青的奴,虽然那几两银子在现在的他们看来不值一提,却是那时的顾青好几个月的军饷,镇玉记着这事,长长久久不敢忘记,在被顾青从一群人堆里挑出来时,在他听到顾青没有嫌弃他还有个弟弟,便想着从今往后要为将军做牛做马。 他知道顾青为人,嘴硬但心又软,若他提出想念书,顾青定会放他去,可镇玉不愿意,他能活下来,镇圭能长到如今这模样,都是因为将军,他不能辜负顾青的救命之恩。 季卿语还记得那日顾青同他说:“当初艰难,你若是开口说想念书,那我是决计是要把你抽一顿,教训你这白眼狼玩意儿,不晓得你二爹兜里几个钱吗?”顾青笑着,又道,“但如今日子好了,平日没什么紧要事,还有闵川在,你若是想,念书也无妨。” 镇玉当时听进去了,说会考虑,顾青就把奴籍还给他,镇玉说什么也不要,顾青就拿看傻子的目光看着他:“顶着这份奴籍身份,哪里是能念书的,你怎么连这都不知道,卿语天天说你有天赋,还说你能考状元,我看全是她的说辞。” 季卿语在外头听着,低说了句,她才没说过。 就听顾青道:“我们顾家还没出过秀才呢……” 镇玉叫顾青这句话说得抬头,他从未觉得自己算顾家的人,因为顾青从不要求他和镇圭什么—— 当初他和镇圭刚被带到军营时,那些大人就说顾青深谋远虑,知道自己娶不上媳妇,就买了两个小的回来养老送终,还撺掇顾青叫他们改姓,一个叫顾镇圭,一个叫顾镇玉,好听,说完这些胡话,又叫镇玉开口管顾青叫爹,结果都被顾青一脚一个打出去了。顾青絮絮叨叨地架走那几个他口中老不死的玩意,说就是看人可怜,买回来积德,他们要是想听人叫爹,那就自个养,反正我兜里没钱了,活不活的,就看他们喜不喜欢啃树皮了…… 因为顾青这句话,镇玉收下了自己的奴籍,对顾青说,自己以后定给顾家考个秀才,说完又觉得不够,说自己会更努力一点,考个举人,也当官。 顾青不置可否,笑笑:“考着玩就是了,别想那么多,小心一口吃成个大胖子。” 季卿语想到事,又看看镇圭的圆肚皮:“当然可以,只要镇圭愿意,二娘就带你去。” “那二土想去的,想去的!” 同镇圭商量好之后,季卿语又这事同阿奶说了说,阿奶自是一口答应下来,还叫这事说得有些伤心,只阿奶一直没想到,这俩一直在她膝下承欢的小子,竟是奴籍…… 顾阿奶他们出身平民,虽知道民和奴身份不同,但却鲜有直观的经历,不似季卿语出身深宅大院,高门贵府,从小便知人是人,奴与奴……但纵是如此,阿奶看着镇圭想着这事,免不了的伤心难过,谁想做奴隶啊,这俩孩子从前也是良民来的,真真是命途多舛:“赶紧放良,放良了,跟你二娘到书院念书去……咱们顾家也出书生郎了。” 这事定下来后,镇圭还真就去了学堂,顾青到底是没让自家舅爷上场打仗,把人留在宜州了,说是他出门在外,家里没有男人在不放心,田氏听到这话,感激涕零的,说什么也要把顾家上下给顾青照顾好。 就这般,黎阿栓日日送镇圭去上学堂,有时季卿语往辛府和师娘说话的功夫,就会顺道把二土接回来,这事忙到眼前了,季卿语就不会成日想顾青他们如何了,还道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 这日,季卿语照例从辛府来,顺道接镇圭回家,只在书院门口等了好一会儿,却迟迟没见到人,不寻常总是叫人着急的,她坐不住,便下了马车来等,忧心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谁知就这么往书院一瞧的功夫,就看到一群书生模样的小孩正围着两个个头更小的,手里推推搡搡的,像是要欺负人,只那小孩中间,一个没绑头巾,另一个圆圆乎乎的,不是镇圭还能是谁? 那没绑头巾的小孩看着身子骨瘦弱,也不知是不是站在镇圭旁边的缘故,镇圭瞧见那几个大孩子要推人,就用自己的身子帮人家挡着。 菱角见状一惊,赶忙上前把这群小孩子分开,大喝着:“做什么呢!你们到书院来念书,夫子就这是这般教你们的吗?恃强凌弱,算什么读书人?” 其中一童子看她奴婢模样,便大着胆子回嘴:“我们都是清白子弟,他一个奴婢,凭什么和我们一个学堂?你这女子看着粗鲁,怕不是也是个奴婢?学堂这等高雅圣洁之地,今日都是让你们这些人给污糟了!你以什么身份来指责我们恃强凌弱?我还说你罔顾纲常礼仪呢!” “就是!学堂之上,岂容你们这些贱籍撒野!” 谁知这时,那个瘦瘦弱弱,没绑布巾,穿着布衫的孩童又站出来说话了,脆生生开口:“既是入了学堂,那便是得了夫子首肯,管他奴籍良籍?今日夫子都说了,人虽分三六九等,但君子有菩提心,你们因为他的身份不同,就这样指指点点,怎好说自己是读书人?” 这话一说,季卿语停了步子,一是对他小小年纪能说出这样的话来觉得惊讶,二是她可能想错了,按理,若这小孩是被那些童子言语指责的奴籍,那应当说不出这样的话来,看来他们言语指责的,怕是其他人—— 这里头就两个小孩。 没戴头巾的小孩话音一落,周围的童子又把他推倒在地,喝他:“做什么多管闲事!” 镇圭看他们又动手,顿时撸起袖子还了回去,把那人也推倒:“你们说我便说,牵扯旁人作甚?二土确实奴籍出身,但那又如何?我如今同你们一般,也是身世清白的小孩,可敢问诸位,方才在学堂,大家互问门第,你们为何支支吾吾不敢直言?怕不是心里觉得自己家世一般,拿不出来显赫,让别人瞧不起,后来听我说起从前家中落魄,卖了身,就觉得我是个软柿子,欺负不了旁人,就来欺辱我?” 季卿语听到这,简直想为镇圭鼓掌,她都不知自家的小孩在外头竟这般厉害,天知道这个小孩在家时,写字累了,就叫二娘揉揉他的肚子,见二娘揉得开心,就谈条件说不写了,原本平时,季卿语只觉得他可爱,如今却多了一条评价,那便是心思正。 围观了一会儿,她正准备进去呢,身旁忽然风风火火进去了个姑娘,一进门就喝了一声:“崔偕!这么晚不回家,我看你是翅膀硬了,敢让爹娘等你吃饭!” 这声音一来,像是什么洪水猛兽似的,书院里那些方才嚣张跋扈,围着欺负人的童子顿时鸟兽作散,嘴里低声喊着什么,连旁边洒扫的大叔都笑了,抬头瞧来人:“琼琼姑娘又来了!” “常叔,到家里吃饭吗?” “不用不用。”常叔摆了摆手,也是抬头的功夫,看见了门边的半抹身影,纳罕,“今日不知什么风,竟把宜州城最漂亮的两个姑娘都吹来了。” 崔灿过去把崔偕牵住,数落他:“又被人欺负了?” 季卿语刚巧走在她身后,也上前把镇圭牵住,二土先叫了声二娘,才帮崔偕说话:“崔偕是为了帮我,是我连累他了,姐姐莫气,二土给姐姐赔不是。”镇圭说着话,对崔灿和崔偕行了一礼,又牵住二娘。 “你这小孩,看着和崔偕差不多大,竟是老成……”崔灿看到季卿语,又觉得难怪,“季姑娘许久不见……不对,该叫顾夫人了。” 季卿语微微颔首:“确实许久不见。” “要到家中去做客吗?就在前头不远的地方,近来书坊又来了好些书,想去看看吗?” 季卿语就笑:“崔郎中没让崔姑娘到医馆去帮忙吗?” 说起这事,崔灿便苦了脸,她对在书坊做生意感兴趣,对泡在医馆闻药香兴致缺缺:“……在家爹娘催,没成想好容易躲出来,却又是被你念叨一顿,你现在可是操不完的心,同从前在书院时全然不一样……” 说起当年的事,季卿语心底的水忽然泛起了涟漪—— 那时季卿语不过豆蔻年纪,崔灿和江莺亦是,江南地区文教兴盛,很重读书,所以大户人家的女儿基本都是上学堂的,便是不上学堂,也会请女先生来家中教课。 只那时的学堂不像如今这般好,还分男学女学,就是一个书院分了两个院子,一半是男子学堂,另一半则是女子。 这个年纪的男女大抵都在情窦初开的年纪,书院又是个难得的好地方,所以便时常有些不庄重的男子攀上墙头偷看旁边的女学。 大户人家的姑娘多是害羞的,可又因为困在垂花门里太久,难得见到些不寻常的事,也难得见到这般多的公子、儿郎,便会忍不住去瞧,况且能来书院念书的男子大抵家世不错,若是能遇上个合心如意的,说不定还能缔结良缘,这便成佳话了…… 所以那时的课间,便是最热闹的时候,只那帮男子肤浅得很,趴在墙头品评哪家的姑娘颜色最出众,他们挑挑拣拣评到最后,开始为崔灿和季卿语争来争去,有说季卿语美,也有说崔灿俏,吵吵嚷嚷了好半天,就是没个定论。 只崔灿性子活泼些,见那群公子郎君叽叽喳喳、喋喋不休地吵嚷,依旧能面不改色地路过,只那些男子颇为逾矩,远远瞧见她路过,便开始叫人。 崔灿听见了,便叉着腰看他们:“你们再这般吵吵闹闹,待会儿让夫子发现,罚你们抄书!” 那群男子见崔灿搭理他们,全然不像旁的姑娘家那般矫揉造作,愈发兴奋,一边念着崔家姑娘当真漂亮,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鸿波,夸了又夸,见崔灿好说话得很,忽然同她说,让她把季卿语叫出来看看。 崔灿往学堂里看了一眼,就见季卿语坐在窗棂旁,静思闲坐,明眸皓齿,一点点日阳从窗边打进来,落在她的眼睫和鬓发上,她手里翻着书页,像是雪山顶上的白莲似的,一点俗世都入不了心,也丝毫不会为外头的纷杂惊动。 崔灿握起拳头,举给他们看:“想得美!再不走,待会叫夫子给你们打出去!” 他们便开始叫惨起来,有人说崔姑娘凶,也有人说崔姑娘生动可爱,可说着说着,忽然的,像是看到了什么一样,惊吓不小,各个连忙从墙檐上下来,须臾,崔灿才明白,因为那边低嚷了起来:“夫子来了!夫子来了——” 崔灿高兴地蹦了两步,当真精灵可爱:“叫你们不守规矩!” 可不知是不是因为太匆忙了,其中一个爬得最高的男子受了惊吓没扶稳,仓促间,手上一松劲,扶了个空,直接从对面的墙头往他们这边摔了下来! 这个情形太过出乎意料,直接叫旁边探头围观的姑娘们大惊失色,连忙捂住眼睛,转过身,脸色都被吓白了。 狠狠摔在地上的男子,嗷嗷大叫,瞬间没了趴在墙檐上的风流倜傥,惊惧得失了体面:“我的手断了!” 这话一嚷,更是叫旁边的姑娘们变了脸色,甚至有些胆小的,忍不住哭了起来。 对面的人一时间都从小门往这边来了,夫子从人群中挤进来,瞧事情严重,连忙叫人去找郎中,可便是这时,人群中,一道清丽的女声响起:“喊什么呢?” 正是崔灿。 随着话音,崔灿逾矩地抓住了这男子的手,一手抓着他的手,一手扶着他的肩膀,就这么对向用力的功夫,就惹得那男子惊呼大叫起来,那声音凄厉得比古诗里想得寒鸦还要凄厉,叫周围的人不忍直视,齐齐背过身去,甚至夫子都没见过这么惊悚的场面,吓得皱眉,还没来及训斥,就先别开了眼。 崔灿嫌弃得很:“叫什么?你再动动,看看是不是好了。” 那男子被她这话说得收了声音,僵硬地动了动手臂,他拧着眉动,发现已经没那般痛了,话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觉得脸色尴尬,这会儿他有功夫看清是谁给他接的手了,又想起崔灿方才摸了他的手,顿时脸就红了,可他再一抬头往上看,忽然就愣住了。 许是他的表情有些呆,众人忍不住跟着看过去——是季卿语。 季卿语竟然出来了! 这是季卿语! 全学堂最好看的季卿语! 一时间,全学堂的男子都惊呆了,崔灿自然已经是很好看了,但各花入各眼,像季卿语这种气质出尘的,几乎是所有读书人最青睐的类型。 不只他们,就连崔灿看到她来,心里也是惊讶,这不是那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青莲姑娘吗?怎么也出来了? 众人齐齐疑惑着,给她找了个借口,想来季卿语是被这事惊动了…… 可所有的女子瞧见这般血腥的场面,都躲得远远的,但季卿语却凑上来看——一时间,众人心目中又给季卿语添上了心地善良的标签。 只他们心里想入非非,被季卿语的美丽所惊艳,却不知季卿语其实是盯着崔灿看了许久,看她拨开人群逆流而上,给人检查伤口,又帮人接骨……四目睽睽,大大方方,季卿语的手指捏了捏,到底是没吭声,她别过脸,见众人在看她,敛眉低说了句,说完就走:“无事便好。” 她是走了,可这一句话,几乎是直接撬动了那男子的心扉,以至到后来,这男子都想季卿语,也不止是季卿语,还有崔灿。 季卿语门第家世不错,自己勉强配得上,若是能娶回家做正房妻子,那得是多大的脸面,这事光是想想就能笑醒,至于崔灿……倒是可以娶回家做个良妾,崔灿家世一般,家里除了个医馆还有个书坊,也就寻常百姓家,和他勉强算是门当户对罢。 他为难地想着,如果季家不愿把自家的二小姐嫁给他,那娶崔灿做正室也不是不可以,崔灿家世虽一般,但胜在好看。 这人的心思都想到九天之外了,在此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也是这般来追求季卿语和崔灿的,只可惜,这两个姑娘都不大搭理他,甚至除了这次,他根本没有机会见到这两人,旁人都说他是懒□□想吃天鹅肉。 这边热闹得很,江莺也刚巧从月洞门那处过来,只她瞧见这般多人,心头就一慌,这一慌,步子就退了半步,可就是这么一退,就撞到了身后的来人。 江莺一慌,像受惊的小鸟般连忙闪到一旁,就这么抬头的功夫,就看到了个年轻的公子,江莺赶忙对着他福了福身,结结巴巴的:“唐突,公子了……” 只出乎江莺意料的,这位公子并未嫌弃她,也没有怪罪她的逾礼,反而非常温和地同她说:“无事,姑娘也是要往前头去吗?” 这人的声音颇好听,像春日的风一般和煦,从来没有人这么温柔地同她说过话——江莺一直为自己的口吃之症觉得自卑,所以都不怎么敢同人接触,以至今日,这人对她这般温柔,便不由得叫江莺多看了他一眼。 那位公子没等到她的回答,还浅笑着侧了侧头,用疑问的眼神看着她,这人生了一幅好皮相,还是一双笑眼。江莺不知为何,脸蛋忽然一红,反应过来,连忙嗯了好几声。 那人便笑了:“那姑娘请。” 江莺提裙先行,崔灿看到人过来,连忙过来牵她,说是夫子来了。 只走到门口时,江莺忽然停了脚步,看了一眼站在假山处说话的人,那人长身玉立,便是站在人群中,也显眼得很。 她看了好几眼,低头吩咐了身侧的丫鬟:“去,打探一下,那公子,是谁……” 丫鬟便去了。 另一边,那位公子问完此处发生的事,也忽然往后看了一眼,随口问身边的小厮:“方才那姑娘……” “回二公子,那人是布政使司右参政江家的长女,名唤江莺。” “江莺……”被称作二公子的人低念了一遍这人的名字,忽然道,“挺可爱的。” 另一边,崔灿和江莺走在季卿语身后,崔灿性子活泼些,也是难得见江莺打听别人,心想今日还真是见鬼了,先是季卿语,后是她,一天天的,这般多稀奇事,她问:“打听谁呢?” 江莺有些不好意思,但毕竟与她交好的人不多,她便说了:“方才,在偏门,撞见,了个,玉面,公子……” 崔灿惊讶了一声,抬眸起来想了想,“不是魏轩吧,魏知府的二公子。” 江莺说不知道。 季卿语在前头听着,也不知道。 季卿语笑着:“人都是会变的,崔姑娘也成熟了许多。” 崔灿弯起笑眼,她的睫毛很长,一下就遮住了眼底的情绪:“我这是年岁大了,不敢不稳重,叫我爹娘担心。” 季卿语心思细,到底是听出了她这些年怕是也过得不好:“……你如何都挺好的,很好。” 崔灿便晃了晃头,端出从前的精灵古怪来:“你总这般说。” “实话实说罢了。” 崔灿一只手牵着自己的弟弟,另一只手则插起腰:“实话实说,你是不是羡慕我?” 季卿语一愣,眸光有一瞬间的停顿,随机莞尔一笑:“可能是吧。” 两方道了别,镇圭被季卿语牵着手,他见季卿语一路上没说话,便戳着下巴小声开口:“……二娘不骂我吗?” “为何骂你?” “……因为二土同别人打架。” 季卿语就同他说:“二土那不是打架,因为是那些人做得不对,他们年纪比二土大,但是却不如二土懂事,二土很明事理,是一个很厉害的小孩。” 二土被二娘这番话说得脸红红。 “二土会因为自己被人说是奴婢而觉得难过吗?” “不会!”镇圭道,明明那么小一个孩子,却很懂事,“如果不是因为奴婢,二土就不会遇见二爹二娘还有二祖母,二土喜欢做奴婢。” 季卿语就捏捏他的脸,喜欢他:“那从前二土打架,二爹会批评你吗?” “二爹不会,但是哥哥会,哥哥说不能打架。”镇圭慢慢说着,“但是这时候,二爹就会在旁边说可以打,还说我要打赢,不然会给他丢人。” 季卿语牵着镇圭的手,心觉,这确实是顾青会说出来的话。 谁知,二土牵着二娘的手,晃了晃:“二娘,二爹走好久了,二土想二爹。” “嗯。”季卿语让镇圭先上马车,自己提裙上去时,扭头往北边的天空看了看,夕阳西落了,就是不知悬壁那儿有没有这样秾丽的暮色。 心道:我也想他了。 鸣金收兵,今日勉强小胜。 顾青的到来给军中增添了不少士气,这一仗,大家打得意犹未尽,甚至有乘胜追击的念头,但被顾青拦下来了,穷寇莫追的道理他们要明白。 清扫战场时,顾青拿着宣纸和炭笔找了个小土包,席地而坐,他看着悬壁连绵不绝的山脉,还有高悬在两山之间的落日,在纸上落笔。 此情此景,最适合水墨画,也只有水墨才能写尽这场景的荡气回肠,但顾青不会,他也不想给季卿语画这些——他拿着炭笔,思索片刻,在纸上画了一个三角,这表示山脉,又画上一条曲线,代表河流,而偌大的悬壁,落在他纸上,也不过小小的一个角落。 他专心致志,直到一枚刻章从他裤袋里滚出来,这是季卿语在他生辰时,送给他的,还用粉色的荷包装着,顾青嫌弃得很,任它在身边躺了好一会儿,才用笔把它挑到自己面前,让它待在自己看得见的地方—— 他娶了个门第家世规矩很多的姑娘,基本不出垂花门,平日能看到的景色不过四角方方的天空,但他想给她画一幅画,不多么的精细,不多么的秀丽,只是把他走过的地方都记录下来,这样到时拿给她看时,他去过的每个地方,她都能知道。 就好像他们曾一起走过大山大河。 第69章 曼珠沙华 镇圭在学堂和童子们大吵一架后, 一战成名。 自那时,临川书院的童子班里,再没人敢欺负他, 连带着对崔偕也收敛了不少,不说平日到学堂时会和他们作揖问候,至少不会当着面再说些闲话, 且不知这些人从哪儿得知的消息,说镇圭是顾将军府上的大公子,还能管顾将军叫二爹! 顾将军是谁?那是前段时日刚刚平定了惠山匪乱,如今又在悬壁保家卫国的顾将军,听说顾将军在悬壁的首战打得漂亮, 直叫西戎那群贼子屁滚尿流, 重振了我大南梁国的士气和军威!一说起这事,便让人以手抚膺,心绪久久不能平淡, 后知后觉也难怪,毕竟顾将军能叫小儿夜啼的传言还历历在目,这样的罗刹将军那是杀多少西戎老贼都不在话下。 总之如今说起顾青,那赫赫大名可谓是传遍南梁上下, 莫说茶楼酒肆的吃茶看客在议论,便是黄口小儿,拿着把桃木剑,端着个黑脸就要在街头扮顾将军, 说自己将来也要上阵杀敌,报效国家!这在大家心中猛虎一般威猛的人物, 众人都只敢在心里向往,哪敢跟人攀干系?而且顾将军来宜州后做了多少好事?这样的人出身他们宜州, 那可是他们宜州天大的荣耀! 可就是这样一个在他们心中了不得的人,被他们叫奴婢的小孩却能管他叫二爹,还能管顾夫人叫二娘,管顾祖母叫二奶奶,甚至住在顾府!桩桩件件累下来,不说叫人羡慕,但也让人意识到这奴婢的身份显赫,后知后觉品悟出来这个消息时,众人面面相觑,难怪夫子会收一个贱籍入学堂念书,也不怕有辱圣贤之名,想来是迫于顾家权势和顾将军威名…… 但这些话也只敢在私下说说,根本不敢往镇圭甚至顾家人面前凑,众人忌惮着也担忧,怕先前的事若是等顾将军回来,镇圭去告状…… 总之,镇圭如今在学堂,那些欺负过他的人那是敬而远之,退避三舍,从前便同他较好的人,那是同他的关系愈发亲切,镇圭有些明白,但又不明白,不过不打紧,因为他已经有了一个不错的朋友。 自那日两人一块打了一架,还没被批评之后,两人似乎结上了革命友谊,镇圭有了每天都想见的小伙伴,而崔偕…… 崔偕换上了临川书院的童子的头巾和校服,正是在学堂念书了——崔偕身子不好,胆子也小,崔家上下除了崔姑娘都一直不愿他到学堂念书,但崔姑娘把这事告诉家里后,也不知是怎么说的,反正家里就是同意了。 如今季卿语来接镇圭,只要来得稍早一会儿,便能看到两个个头相当的小孩儿手挽手从书院里飞奔出来,明明上一秒还是孩童模样,可出了门,就成了大人,默契地在门口作了一揖,算作道别,抱着手弯腰的模样还挺有模有样。 季卿语大抵能猜到这俩小孩的心里,约莫着应该是想让崔偕的家里看到崔偕在学院有学到东西,渐渐变得稳重了,但镇圭不用,他只是崔偕稳重的帮手,毕竟二娘可是亲口夸过他明事理、很厉害的。 那段时日,季卿语总是喜欢稍微来早一些,看着两个小孩表演川剧变脸,觉得颇有意思,仿佛日子都变得童趣了许多,但来得早有来得早的奇妙之处,比如今日,她就见到了不一般的人。 只是微风吹起车帘让季卿语瞥到外头景色的功夫,一袭月白身影忽然闯入眼帘,光是一段剪影,便有凛冬素梅之姿,洁玉冰清、雪胎梅骨。 季卿语神色微微一顿,追着车帘又看一眼人影,忽然说要下马车—— 只等下了马车凑近一看,确实是那人,也依旧是记忆中的模样——墨发未挽,浅系发带,未束冠,光是站在门边,便有白衣飘飘之感,含梅咏雪之姿,只是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身上如月的素淡里多了几分不争不抢的自在张力,叫人觉得沉稳。 这人听到身旁马车的动静,也是被打扰了步子,转过身,浅看几眼便确定了来人身份,他先作一礼道:“顾夫人。” 季卿语也福了福礼:“裴公子。” “许久未见。”裴瑛说。 可季卿语却道:“多年不见。” 裴瑛便展了点笑:“确实是多年。” “令尊令堂可都安好?” “家父还好,只是家慈不在了。” 季卿语张了张口,但还没问出声,便缄了口。 裴瑛似是知道她想问什么一般:“恩师眠于云长山脚,同河泽先生一般,坟前栽了枇杷树,如今开得尚好。” 君葬淮山侧,我葬楚江阳,五月初相逢,枇杷满林正①。 裴瑛的恩师乃是当年的内阁大学士沈义,同季卿语的曾祖乃是知己好友,两人初遇时,便是因为枇杷树,所以一次醉酒后相互约定,说是以后长辞南梁水,要像香山居士写的那首枇杷一样,在自己的跟前栽上枇杷树。 但其实,曾祖晚年忆曾经时曾同季卿语说过,自己死后,要在坟前种棵枇杷树,但决计不是为沈义那小老儿种的,而是为曾祖母,曾祖读《项脊轩志》时,读到过这样一句“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曾祖说,每次想起这句话时,就会想起曾祖母,他不羁一些,安葬的地方或许她不喜欢,但旁边有棵枇杷树相陪,枇杷树上结着枇杷语,每年的五月,都是我想你的硕果结成累累…… 曾祖还说,如果在坟旁栽棵枇杷树,还会想起卿语,想起这个小姑娘小时候生病不喜欢吃药,吃什么药都要皱眉,只有喝枇杷露的时候会笑,所以从那以后,这个吃不得一点苦的小姑娘一直在试图证明,她体质特别,不管生了什么病,只要吃枇杷露就能好。 季卿语不开心,不知道曾祖为什么说起枇杷树的意义,说曾祖母时就这般浪漫,说起她就这般稚气,但不论如何,季卿语都觉得枇杷树对曾祖不一般,所以她也会觉得,每年的五月,当枇杷树有金黄挂壁时,便是曾祖回来看他们了。 但是这些事,记在心里就好了,不必告诉沈学士,季卿语也没替曾祖来问沈学士坟前那棵枇杷树到底为谁而种。 但她同裴瑛默契一笑,想来两位长辈从前都留过同样的话—— 季卿语回:“曾祖眠于青山崖下,同不山先生一般,坟前栽了棵枇杷树,如今开得甚好。” 裴瑛笑得温和,眼尾处带着点清泉解冰的温凉:“如此便好……”他说着,示意了下自己手中的书稿,“想来是不方便请顾夫人小坐了。” 一句话里,季卿语听出了两番意味——一是自己繁忙,恐招待不周,二是身份不便。 从前年岁还小时,曾祖曾带季卿语去过一趟京城,相会旧友,也是那会儿,曾祖曾放出厥词,指着在场诸位道,谁家孩子、徒弟得了状元郎,他就把自己最漂亮的曾孙女许配给他。 若在场中有心思重些的人,这事不算指腹为婚,但几乎是指腹为婚了,只是这腹有些多罢了。但众人都知这是季渊泽炫耀自己曾孙女模样好、学问好罢了,特别是与他相熟相知的好友,季渊泽这人无拘无束惯了,做不来这等事,所以话虽那般,不过戏言一句罢,空口白牙,无字无据。 “裴公子请便。” 几句话,寒暄尔尔,谁都没提当年,只当是物是人非,过往旧曾谙,未来各安好, 出于礼节,裴瑛在书院门前目送了顾家的马车离开。 只他刚进书院,又碰上几个同窗,那人看到他进来,便用眼睛上下打量,不多时的功夫,便以自以为小声的音量闲言碎语:“难怪先前辛帅挂帅出征时,某些人就替顾将军说话,我当是什么呢,原来是瞧上顾家权势了,那迎来送往的姿态,真是叫读书人不齿……” 先前,顾青身为将军却让年逾花甲的辛帅挂帅,几乎让满城的读书人骂了个狗血淋头,可便是这时,唯有裴瑛忽然说了句:战前主将乃是朝廷主派,圣旨传达,与顾将青有何干? 当时人群正说得兴头上,猛地听到人出来为顾青说话,纷纷出言攻击,也是那会儿,京城来的状元郎在他们心目中忽然有了可以指摘的缺点,众人连忙抓住这个机会一吐为快,对着裴瑛猛烈攻击,那是比批判顾青的言辞猛烈了不知多少倍。 但出气虽出气,稍懂政事的人转念一想,便知裴瑛这话说得尖锐,这话猛地在听是在帮顾青说话,可实则是把辛帅出征的事情归到朝廷头上,年轻有力的将领不用,偏偏用辛帅,这如何不是在说皇上在寒天下武将之心? 只想到这一层的人都立马刹住了念头,不敢继续往下想,心里只道这人果然惊世骇俗,难怪就是状元郎也会被贬。 “……都说裴瑛是翰林修撰、一日看尽长安花的状元郎,真真是有远见卓识,不似咱们这些只认死里的读书人,知道什么叫不为五斗米折腰,难怪咱们没有这样的际遇……” “也是,要是为人能同裴兄一般,想做什么做不到?只是我脸面薄些,读的圣贤书都在心里,自问举头三尺有神明,不敢做是非不分,善恶不辨的事。” 裴瑛冷言开口:“几面之缘罢,诸位兄台何致把话说得这般难听?” 只那些人说闲话被听到了,却丝毫没有收敛的意思,越发不依不饶,咄咄逼人:“这便叫把话说得难听了?也不知当初沈大学士被满朝的奸臣权宦攻讦时,他的好徒弟又在哪?只你今日所闻的一字一句,怕是都不及当初沈大学士被贬斥到当堂辞官时的一分一毫。” 话音一落,裴瑛忽然转眸,冷冷地看了他们两人一眼,那眼神中分明什么都没有,但却是冷得碎梅掺冰。 那两人被盯得脖颈一缩,只当是裴瑛被戳中了脊梁骨,灰溜溜地走了。 直到那两人的脚步声走远,裴瑛才转过身来,他盯着那两人站过的位置看了许久,也不说话,直到天色暮暮,才从书院出来。 只他走出书院时,刚好在书院门口看到了一只橘黄色的狸猫——金黄的日光洒在它身上,让她看起来每根绒毛都在发光,根根分明,漂亮极了,也不知主人家是谁,竟把她打理得这般漂亮。 这般想着,这猫忽然在裴瑛面前打了个呼噜,像是把浑身的精灵可爱都抖出来招待人了,裴瑛便露了点浅笑,几步上前把她揉搓了好几下:“虽不知你是谁家的狸奴,但现下她不在,我只好先蹭一把了。” 那猫乖得很,被摸的时候,还用尾巴缠了缠他,裴瑛也还了回去。 但这猫似乎是有些脾气的,被摸了一会儿就不让摸了,但也不急着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转身,沿着巷子小路出去,走得十分骄傲,裴瑛就明白是叫他跟着了。 到底顺路,跟着就跟着吧,蹭了人家的猫,总是要顺路送回家才算礼貌。 裴瑛就这般跟在她身后,慢慢走着,心头空空,谁知走着走着,巷子的尽头,忽然见一个女子靠在巷口一边的石墙上,表情不好,有点不高兴,甚至有点凶。 裴瑛微微停了步子,一时间不知该往哪走,是装作不认识还是随口打个招呼,可又看她的表情,还是装作不认识吧,只他刚想点头示意离开,就看到方才在书院门口等他的猫儿跑到了那姑娘旁边,绕着人家的脚转了两圈后,被抱起来放在了怀里。 裴瑛:“……” 好嘛,连猫都是人家的。 巷口到书院也就没有几步的距离,想来方才那事,已经被人瞧见了,如何,还如何能不和主人家打招呼? 裴瑛张了口,对方却比他先说了话:“都说翰林院的修撰大人各个能言善辩,能写能书,可到头来,却是个打不还口,骂不还嘴的。” 裴瑛听完,仔细想了一会儿,就道:“崔姑娘说得是。” 崔灿叫他这话答得气不打一出来,都不知该说什么了,面上的神色又黑了些,明明对着别人巧舌如簧,但对上他,骂完一句,就没别的了。 裴瑛笑笑,知自己嘴笨,不再惹她生气了:“方才蹭了姑娘的猫,不知可否送姑娘一段路?” “送谁?” “送猫。” 晚春的雪突如其来,寒风凌冽不止,迷离了行军人的眼色。 顾青骑着赤兔马在雪中飞奔,长刀斜垂而下,血顺着刀尖在雪地里留下了一路殷红,赤兔越过贫瘠的田埂,越过山涧,明明单枪匹马,却如千军万马,他长刀挥舞之下,又是一颗头颅斩下。 猛烈的攻势叫西戎被打得如蚁退散,溃不成军,只知道人群中有人在喊回城!回城!可再一往去,跑的全是马,勒着马绳的人早已身首异处。 被称作图日的将军首先率军撤回了城,他遥遥回手,看顾青带着人把他们好容易打下的城池攻破,重新占领,像是收复,面色愈发凝重——南梁并不擅长在北方用兵,他们甚至在何处都不擅长用兵,但他们很会学习,现在用的战术全是他们先前用来对付他们的!而且南梁的兵马多,他们花了一个月才布置的战术、稳定的局势,仅仅十天,就被他们学以致用,甚至打得他们措手不及,毫无招架之力。 图日狼狈地看着城门升起,护城河隔断了对方的追击,他毫不甘心,在风萧萧中示威道:“南梁的将军,你们胜一时!” 顾青眯起眼睛,像是丝毫不把他放在眼里。 这个眼神激怒了图日,他嚷道:“回去看看你们的国家吧,南梁的土地上已经开满了我们的曼珠沙华!” 与此同时,宜州西南方,右参政江家府邸。 江莺正端着药碗从祖母的房里出来,她一个人端着漆盘不方便提灯笼,可就在她走过拐角的功夫,眼前晃了一下,还没看清,紧接着,就被一阵浓重的血腥气抵在门上,叫人反胃气息和那人嘶哑的声音传到她耳朵里:“敢发出声音,我便要你的命!” 江莺手中端着的药因他的推搡一晃,紧接着,什么东西刚好顺着手腕滴进了她的药碗里,浓重的血腥气绽了出来,刀锋抵住她的喉,这人虚弱又强硬地说:“我要见顾青。” 第70章 良禽择木 刀锋指人咽喉, 尖锐的光成了这天色未明之中唯一的亮色,江莺被人死死抵在廊道上,这是一个偏僻的角落, 只要人不往这走,根本看不到这里头正在发生的事。 不安和紧张的情绪在此间交荡来回,陌生的男子, 骤然危险的气息,若是换作旁的女子,现下只怕早已失声尖叫,或是晕厥过去,可江莺不行——她是个哑人。 其实原本她只是口吃, 可因为这事, 遭受过的嘲弄太多,让她渐渐变得不敢开口,甚至忘了如何说话, 时至今日,渐渐变得不会说话了,也是因为如此,她虽是家中嫡长女, 却并不得母亲和父亲疼爱,又加之先前出了魏家那事,父亲更是嫌她交友不善,令家中蒙羞。 她在家中本就不得待见, 不善言辞,甚至连个亲近的侍女都没有, 唯一还算亲切的便是祖母,所以才愿意整夜衣不解带地照顾, 只她没想到,不过独身来送汤药的功夫,就遇上了这种事。 昏暗的日色,重重的遮光,叫她根本看不清面前这人的一点容貌,只知道他有一双比昏色更加黝黑的眼睛,他狠厉地盯着一个人时,甚至有些冷漠,但叫江莺会害怕的,往往就是冷漠,她叫这人吓得身子发颤,细嫩的脖颈总是不时地碰上锋利的刀锋—— 挟持她的人似乎也知这是一个非常叫人恐惧的姿态,但他亦非常意外,面前这个姑娘看起来格外弱小,胆子也不大,但纵是如此,除了发抖之外,竟安安静静地任他拿捏。 不管如何,这样甚好,毕竟他身上还有伤,若是叫她招惹了其他人过来,还不知道能不能应付,他看着江莺的脖颈撞上他的刀,寒着声音:“备车,带我去顾府。” 江莺无可奈何,只能受他胁迫,叫奴婢备车,只是在吩咐人时,躲避着身后的目光,用眼神示意丫鬟赶紧到顾府报信。 不知是不是因为江莺安静,叫他觉得人质被控制住了,又或是身上的伤势真的很重,叫他无心再关注其他,以至于马夫多绕了好几圈路都没察觉。 江莺坐在他身侧,闻到他身上透出的血腥气,忍不住屏住呼吸,不知是他身上有的,还是从旁人身上沾来的,狭小的空间叫血腥气回荡,多呼吸一寸,都会叫她忍不住反胃,她不会说话,但并不代表她不害怕,她的安静之下,是心口快要跳出来的心。 再如何绕行,顾府还是到了,那人推着江莺下马车,可刚是瞧见顾府牌匾的功夫,就叫他发现了不对劲,惯常守门的家丁已然不见,大门敞开着,还没跨进府门,就能瞧见里头手握长刀的府卫。 只他们并不迫近,而是随着他一步一步往里进,一步一步往后退,像是允许了他说话的机会,又像是害怕他伤害江莺。 那人拽着江莺往前走,看到这架势,忍不住说了句:“还挺会告状。” 江莺不说话,双方就这般僵持着进了院子,一个拐角的功夫,抬头,他们就看到了季卿语—— 如今不过寅时,整个府邸静悄悄的,加剧了这场剑拔弩张的气氛,季卿语一身紫藤色的衣袍,裙角随着小风翻卷,她的声音传在风里,温和中带着一丝早春寒:“此处便是顾府,我是顾将军的夫人,不是阁下哪位?有话尽可直说,只要你,放了江莺。” 谁知那人听完她这话,目光一下便暗了:“我几经周折,不是想与妇道人家打交道的,叫顾青来见我!” 轻蔑的话,叫周围府卫齐齐亮了刀光,昏暗的天色亮了一寸。 季卿语站在台阶上,分明居高临下,却也有一瞬间被这人的疯狂晃了眼睛,她久居深闺,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事,其实在听说这事时,心里是有一瞬惊慌的,她反复确认江莺是否安好,忐忑地在亭中踱步,在这人闯进来的前一刻,明明还是紧张的,可如今,对上这人的目光,她的害怕忽然被这风带走了,她让自己的的目光从江莺面上移开,定了定神:“……将军出征,迎战西戎,此消息天下周知,阁下即是来寻我夫君,自该是明白此事的,我也不怕把这话说得明了些,将军如今不在宜州,根本不能回来见你。” 可这话并不能叫底下的人接受,他看着季卿语的目光寸步不让。 季卿语的目光微微一暗,想到什么:“看来阁下根本不是来寻顾青的,所以,您且说吧,要什么条件,才肯放了江莺。” “叫顾青来见我,不然她今日就别想活。”那人抵着江莺的刀锋又近了近,对季卿语说,“这是他欠我的,今日,我必须要见到他。” 北境,悬壁。 顾青听到图日的话,眉头不禁皱了个紧,何叫南梁的土地上开满他们的花? 他看着对面的城门缓缓合上,他目力极佳,甚至能看清对方绿色瞳孔里透出的挑衅目光,顾青微怔,忽然想起当初在惠山剿匪时,在那里遇到的西戎人—— 不应该的!这些年的惠山虽有匪乱,但总不至于爆出大范围动乱,也不该短时间内聚集这么多山匪在惠山,这里头还有西戎人…… 恍然之间,顾青知道了什么,策马往回赶,他的马很快,余光间皆是残影,可就是这时,他的脑子里愈发清晰,快到军营时,镇玉策马来迎,顾青勒住马绳,语气飞快地吩咐:“事态紧急,派一队人马连夜赶往京城,同丞相大人道南梁可能有不少西戎细作,让他们赶紧派人彻查。” 顾青拧着眉,赤兔马被他策着,先是明白顾青的烦躁似的,原地转了一个圈:“再让冯鸣带一队精锐往宜州去,惠山那事不寻常,叫刘勐看到惠山上那些人,这段时日加强宜州防卫。” 顾青说完这事,心口空慌慌起来,总觉得哪儿不对劲,后知后觉想明白,许是卿语和祖母她们在那儿,顾青坐在马上,跟着马转了个圈,目光锋利,忽然道:“整军,两日后攻城,三日后,我要拿回我们的北城。” 从前的悬壁分为南北城,可自六年前那一战后,南梁失去了悬壁北城,公主和亲,可得到北城的西戎并未就此满足,他们想用悬壁作为突破口,从北方撕开进攻南梁的口子,这些年的安静并非沉寂,而是养精蓄锐。 但似乎就是因为那事,给了西戎小看他们的机会,他们的野心日夜积攒,甚至得寸进尺,但这回,顾青不想给了,他想收回这个机会,让西戎再不敢膨胀。 季卿语在他这句话中,微微眯起了眼睛,她从前从不会做这样的表情,但如今会了,做得还分外得心应手,似乎是从某人身上学到的,只第一次做,便很熟练,似乎连神韵都学到了。 天光渐渐明朗,她盯着面前这人,总觉得好似哪处有些眼熟,这个念头一起,就叫季卿语一愣,也几乎是瞬息之间,就叫她想到了什么——和顾青长得像的人,不久之前她就见过一个,天子剑的执剑大人霍良…… 此人也是天子剑不成? 顾青自认欠薛名和薛无问一条命,但除此之外,没再听过其他的天子剑,季卿语认为顾青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不应该会对她还有隐瞒,那顾青还会欠谁呢?就是连当今圣上都欠顾青一条救命之恩。 季卿语一怔——当今圣上! 季卿语盯着站在台阶下的那人看,忽然觉得自己太敢想了,那人分明十多年前便失踪了,如今怎会出现在宜州? 季卿语盯着人,抿着唇,忽然道:“我观阁下面熟,想来阁下说的人情,我或许是知道的。” 这人因为季卿语这句话,忽然正视起她来,这话看似什么都没说,却又好似什么都说了,看来这个女人本事不小,竟能得顾青如此信任:“良禽择木而栖,凤凰非梧桐不止,我希望将军能好好考虑,到底是想立在哪棵树上。” 这人是来让顾青站队的! 季卿语朗声回应:“将军是南梁将军,是百姓的将军,只为保护泱泱黎民,良禽何处有,凤凰何处止,都与水底的游鱼无关,也不能改变其对自由的心之所向。” 那人因为季卿语这话嗤笑了声,忽然道:“那只希望顾将军和顾夫人在知道事情的真相之后,依旧能说出这样的话。” 季卿语不为之所动,只道:“不管如何,阁下拿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作人质,传出去就不怕遭天下人耻笑吗?” 江莺听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但听到季卿语三番几次提醒这人放了自己,便忍不住摇头,用眼神示意季卿语不必为自己束手束脚。 明明还在焦灼着,可那人听完季卿语的这句话,真就把江莺放了,他用力在江莺身后推了一掌,推得她往前头跌去,季卿语连忙几步下阶,把江莺接了过来。 人质一放,周遭的府卫立刻把他围了起来,可这人似乎功夫了得,明明身上还带着伤,可只是缠斗半晌的功夫,就突破的重围,他翻身一跃,轻巧地上了屋顶,走之前,居高临下地望着底下那群人,明明看不清他的神色,却让人感觉到他的冷漠,像是并不把这些人放在心里。 “只希望到底,顾将军还能坚守本心,他该知道,如今所守护的,并不值得他守护。” 府卫尽是顾青留下保护季卿语和祖母的,可让这人堂而皇之地闯进来,又这么轻巧地逃走了,一时间都有些面面相觑,于是他们回头看季卿语,问主子现在该如何。 季卿语摇了摇头,说道:“想办法查查他的下落,看他到底想让我们知道什么。” 府卫中,有几人散了出去,剩下的行了礼,匿了声息。 右参政府知道了江莺的事,只觉得两眼一黑,也不知道自己这些年是撞了什么太岁,竟然倒霉事一样一样起,还桩桩件件地跟江莺那个小哑巴有官,江明升见自家女儿还把歹人带到顾府去了,顿时连瞌睡都给赶跑了,连忙叫人套了马车,往季府赶。 这一日的顾府可以说是热闹,人来了一波又一波,都快赶上成亲那日了。 季卿语看右参政大人急切的面容,温声宽慰道:“江姑娘一切安好,只是受了惊吓,江大人不必太过担忧,此番是我们顾家连累江姑娘了。” 江明升就道:“无妄之灾,将军远在悬壁对敌,我们该替他顾好家里才是,此番算是本官失察了,接下来本官一定叫都指挥司加强巡视。” 这话说得不错,看那人的阵势,不像是会轻易放弃的,加强巡防不是坏事,季卿语忧心忡忡地点了点头。 江莺安静地待在季卿语身边,看她皱眉,便挽了挽她的手,像是想要宽一宽她的心。 季卿语便牵了牵嘴角。 这夜之后,整个宜州府都开始加强巡防,对于进出城门的人看管也更加严格,都指挥使的下属整日带着人在城中搜寻什么,弄得整个宜州府都有些人心惶惶,季卿语便让人散步了一些贼人的消息,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总之叫百姓们打起警惕才行。 除此之外,季卿语便一直在等这人的后续动作,可还没等来什么,忽然,先前顾青一直要找的画,有了消息—— 霍良给的名单,顾青顺着一查,还真的查出了不少东西。 那从宫里把画偷出来的宫女告知说,她因为有了心上人,不想在宫中空熬年岁,怕男子等不了她,又怕等自己到了出宫的年纪再另寻人家,就已经是老姑娘了,她不想错过这么好的人家,所以动了提早出宫的念头。 但出宫这事并不简单,是需要人和银两打点的,可宫女这些年在宫中的月银和得过的赏赐根本不够买打点,甚至在那位大人面前提要求的资格都没有,走投无路之下,她便起了歹念,想从宫里偷点东西出来倒手卖,有了银钱,就可以打点了。 她这般想也是这般做的,那幅画,就是那时被她偷出来的,她根本不晓得那是什么画,只知道那画看起来很漂亮,又大,卖了个好价钱。 顾青的人根据这宫女提供的买家信息顺着线索往下一查,谁曾想查来查去,竟查到如今在宜州地方任职的一个知县。 这消息叫大家为之一振,毕竟在自家的地盘查起来,总是比在别人的地界查事情方便,可顾青的人去到那知县的府邸,还没来得及寻画,就叫这知县的府邸惊着了,那府邸外头看着落魄,内里却别有洞天,小小的三进院子里头竟豪华至极,不仅如此,还守卫森严。也不知是不是为了保护这金玉满堂,总之那守卫的架势,仿佛连只蚂蚁进去都要搜查一番——都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这知县虽还没做到知府的位置,但民脂民膏搜刮得怕是不只十万两了。 这样一个铜墙铁壁般的府邸,想要私自进去,怕是很难。 就在季卿语欲问该如何办时,近卫们同她道,虽然这人的府邸固若金汤,但身为知县,官府还是要去了,于是,便是趁此人办差的功夫,就被顾青的近卫套头绑走了,他们也不问别的,张口就问画的下落。 那人还以为是那些百姓来报复了,所以听到他们问画,那是张口就言,这一言不得了,问到最后,竟同季卿语还有些干系。 当初顾青和季卿语成亲时,这知县曾赴过宴席,这幅画被他当作了贺礼送给了季卿语和顾青,说是贺他们新婚,毕竟顾青身份显赫,等闲的东西也送不出手,这画还是他挑选了好久,托人打听到的。 季卿语知道这个消息时,也是一愣,却连忙叫人打开库房。 她的字画太多了,但大多会自己收拾好,只她没想到的事,当初婚宴,宾客们送来的贺礼,全被顾青拿来放进了她的嫁妆里。 “……” 季卿语从茫茫的书画中,找到了那幅霍良苦寻已久的仕女图,她展开画来,细细查看了一遍,却并未看出什么特别的,只大抵知道画的是一个宫宴,人物颇多,云鬓水裙的宫女如云一般穿行在大殿之中,稍微特别的,就是画上注了一个日期:太和三十二年六月。 “太和三十二年六月……” 颇耳熟的日子,季卿语觉得自己好似在哪里听过,她捧着画,往书房走,一路走一路想,想了许久,才记起来这是当年悬壁战胜,朝廷与西戎来使议和的日子,也是在这个宴席上,先皇允诺西戎将悬壁的北城让给西戎,并派公主和亲。 可就算如此,那又如何? 不过是议和的宫宴,至于让皇上三番四次派天子剑到宜州托付顾青寻找吗?还拿从前的旧事要挟,皇上明明因为这份嫌隙,甚至不愿用顾青打仗,季卿语想不明白—— “这幅画除了议的是城下之盟,还有一处不寻常处。” 夜色深深,按理这时候应该没有来客才是,可现在却来了,还是一个季卿语相熟的人,丫鬟把人引到书房院子,季卿语一抬头,两人目光相对,竟是崔灿。 季卿语不解:“崔姑娘?” 崔灿揭下斗篷的帽子,露出一张清丽面容,只这张平日里带着阳光的面容,如今却是难得一见的严肃:“受人所托,惊扰顾夫人了。” 季卿语就皱了眉,但到底还是请人进了书房。 崔灿也没说什么客套话:“顾夫人不妨看一下此画的左上角,在大殿梁柱的帷幔背后,有两道身影。” 季卿语闻言,仔细去查,果然在帷幔后看到了两道身影,虽然很小,画得也不太清晰,但可以明显地看出来是一男一女,且从衣着款式来看,似乎不凡。 似是察觉了她的疑问,崔灿便道:“从前我在宫中侍奉,恰参加过这场宴席。” 她说得轻飘,却叫季卿语吃惊不小,太和三十二年,崔灿才十六,她怎么会出现在宫中?她不是宜州人,是崔家医馆崔郎中的长女吗? 崔郎中…… 崔家医馆的大夫很是了得,年纪轻轻便医术了得,年轻时,曾在太医做医正,是因病请辞到的宜州! 季卿语算了算年岁,震惊地抬起头,崔灿不大可能是崔郎中的女儿…… 然而比起这,更让季卿语吃惊的是崔灿接下来的话,这人立得安静,垂着眼眸似乎也在看画,但目光却是没有焦点的,叫人不知道她到底看的是那处:“我方才说的那两人,其中之一是绥王殿下。” “什么?”季卿语以为自己听错了。 可崔灿却并未重复,而是道:“另一人,则是当今被软禁在慈宁宫中的孝康太后。” “太后?” 季卿语在她的语出惊人里,忙又查这画的细节,可季卿语并未见过孝康太后和绥王殿下,所以并不清楚,这画里画的到底是不是他们两人,可便是如此,她也能看出帷幔遮掩的身影,他们两人之间流淌着的暧昧气氛。 季卿语心头乱成了一团线,心口密密麻麻的,仿佛有两只蚂蚁在上面爬,叫她心绪纷乱。 便是这时,夜风从西窗进,“哗啦”吹响了桌案上的纸笺,是用来写诗的桃花笺。 季卿语眼睛渐渐睁大了——难怪皇上忽然把太后捉拿下狱,难怪绥王进了京便再不回来,难怪皇上在御书房曾刺了绥王一剑,这一切似乎好像有了答案。 季云安给绥王献策算计魏家,绥王并未采纳,为何?因为绥王是魏家那边的,绥王殿下和孝康太后有牵扯,他就不可能拿魏家做手中棋,甚至不可能用此来修补和皇上的关系。 又难怪平阳郡主一纸奏折,就能叫魏家满门抄斩,魏家功高震主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可功高盖主,帝王或许还能忍耐一时,可若到了已经功高易主的地步,那便不能再忍了…… 皇上既叫人搜寻这画,想来是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所以才会把太后□□在宫中。 季卿语心口一紧,手机下意识把这画抓了个紧,纤细的手指抓着画中一团,把那画中纠缠在一起的人影握进手心,不敢叫旁人看见一点——这件事若传出去,朝野动荡不说,如今西戎战事正酣,且看这几日的战报,西戎的野心并不止在西戎,他的剑锋所指,其余的南梁国土,如果此时传出内乱,内忧外患之下,南梁怕是招架不住,那时候便是真正的生灵涂炭。 况且,况且……顾青还在那里…… 打仗最怕的就是军心不稳,南梁一乱,粮草供给不上,人心惶惶,将士吃不饱饭,这一战必败。 也是这时,季卿语开始重新打量崔灿,猜测她来这里告诉她的意图,说出的话里,是少见的冷寒:“崔姑娘究竟为何而来?” “还人情罢了。” “天下动荡,便是崔姑娘用来还的人情?” 崔灿却摇头笑着:“此事我记在心中多年,今日也是第一次说给旁人听,顾夫人想说我是宵小之辈,怕是冤枉我了,我守口如瓶这般多年,南梁一直安定,可如今告诉了顾夫人,这事便传出去了,你说这事是怪我好?还是怪顾夫人好?” “巧舌如簧!” 崔灿重新戴起斗篷,她来时悄静,走时也无声息,季卿语记得自己前些日见到崔灿时,才说她身上有什么不同了,但如今再瞧,隐隐懂得了些。 崔灿从顾府出来,下人递给她一盏白色灯笼,她接过,走在刚下完雨,油亮的石板路上,灯火湿淋淋的,把人影照得模糊,从地上的光影看,像是撒了一地的盐里,碎着一地的光。 她走到巷道中间,快要转弯时,忽然看到巷口那处停着的马车。 里头的人掀起车帘,只是昏暗的夜色依旧叫人看不清神色,崔灿看着里头的人,先是对他摇头,对他作了一揖:“殿下当年的恩情,我已然还了,如今便算两清吧,从今以后,您走您的独木桥,我走我的阳关道。” 她说走阳关道,却把灯笼留下了,光影渐暗,她独身一人,走进了深黑的夜色。 马车里的人垂眸看地上那盏灯笼—— “独木桥?谁走独木桥都说不定呢。”他把玩着手里的扳指,灯楼只能映在他下瞳的一点,照亮了他的阴鸷线,“清账吗,那某些人欠我的,也该好好算算了。” 马车骨碌碌走远,直到地上那盏白色灯笼灯光熄灭,整个巷子又重新恢复寂静。 七拐八绕,好容易出了城,如今宜州守卫森严,连出城都麻烦得很,等他回到城外的庄子,天色已经薄薄了,他从马车里下来,走到门口,还没进去,就被个身材健硕的人拦住了去路。 这人体格极大,一个人就挡住了半边大门,头顶的红色灯笼映着他眼底的绿色眼珠。他雄浑的声音里是不怎么标准的南梁话:“梁公子,你说的那事,如何了?” 被称作梁公子的人对他的粗鲁很不满意,衬着红色灯笼看到他的绿色眼珠,眼中的鄙夷一闪而过:“格鲁,你们西戎人太急功近利了,都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你这样是办不成大事的,况且现在宜州查得很严,我们该到里头谈话,在这里,被人发现了,我们都吃不了兜着走。” “十年?我可等不了这么久!你们南梁的那什么狗屁将军已经带人打到我们皇城了!不是从你父皇那里抢来的南城,他们!已经踏进了我们的领土,踩碎了我们的曼陀罗花!你当初可不是这样答应我们的!” “我答应你们的,我从来没忘,但你们呢!你们还记得答应过我什么!” “你要皇位,我们要悬壁。” “悬壁?你看看你们在悬壁做的那些事!你们的人踏过悬壁城池的时候,眼底里装的还只是悬壁吗?”他摇着头却掷地有声,“你们太贪心了,你们想要的是南梁,我不一样,我从来都只要皇位,我要梁元曜!” “我们打进皇城,皇位自然是你的。” 他冷笑着,等他们打进皇城?到时莫说皇位,怕是南梁都没了。 他早该明白,与他们合作,简直是与虎谋皮! 格鲁像是对自己的提议很满意,看他目眦尽裂的生气样,笑说:“不是你说要亲手解决南梁那只狸猫皇帝吗?怎么,元启大人,同你想得不一样吗?脾气这么大?那些人根本不信你的话是不是?” 梁元启因为这句话攥紧了拳头,可他握得死紧,最后却笑了:“是啊,为今,只能求你们帮帮我了。” “南梁人从来怯懦,为了自保,根本不可能把这事说出去,但我们不一样,我们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梁元启垂眸沉思许久,像是终于想明白了:“是啊,只有我们是站在一边的。” 第71章 白首不离 一夜之间, 天气开始转凉,春夏渐交之间,宜州迎来了属于她的第一场倒春寒, 寒风凛冽刺骨,叫人从皮骨冻到百骸。 然而这并不是最叫人冷的,晨起的守城将士打过盹, 左揺右晃把自己摇醒的功夫,甫扶着城墙爬起来,却眼底倏然一黑,还以为是自己起猛看错了,可等他揉过眼睛定睛再看, 真真是黑云压城! 他瞬间醒了神, 丝毫不敢懈怠,立刻拍醒还在睡梦中的其他将士:“快起来!别睡了!城外有异,赶紧禀告同知和佥事大人!” 一瞬间, 众人梦中惊醒,连滚带爬扶着墙下楼,脚步快得甚至能看见残影,急忙奔走呼告—— 刘勐这几日就没睡安稳过, 先是季卿语那处派人来告诉他,说右参政府上的大小姐被歹人挟持,要他加强城中守备,排查可疑人员, 后脚另一边,顾青的人从悬壁千里迢迢而来, 要他彻查宜州,排查城中西戎的细作。 刘勐做了小十年的宜州佥事, 这些年一直安安稳稳、顺顺当当,从前遇上个什么事,打个马虎眼就含糊过去了,但如今,两道任务如细雨砸来根本叫人避无可避!可明明是雨,真正压下来时却像两座大山,叫他腿软发麻,尤其是顾青的话叫他察觉局势不妙——如何还有细作?! 此人远在悬壁还能分出心来关心宜州事务,想来定是知晓了什么风声,叫他早做准备! 刘勐猛然起身,脑子转得飞快,甚至连鞋都顾不上穿,纵马飞奔往城门来—— 他接过瞭望镜,肃着一张脸探查四处动态,这一看不得了,乌泱泱的全是人,又连忙派人去打探消息,而后向各方紧急调集人马。 探听的人回来说,城外闹哄哄的,原是听不清,可凑近了再问,探听到的消息几乎叫人屁滚尿流,回来的将士皆大惊失色—— “佥事!佥事大人!”回话的下属顾不上失态,语气急切,“那群人吵哄哄的,跟说书唱戏似的,锣鼓敲得梆梆响,属下原以为是戏班子,谁知他们说,咱们南梁的太子殿下回来了!” 刘勐没听明白:“……什么太子?皇上不是登基了?” “不是皇上、五皇子,是太子!是当年在宜州失踪的太子殿下,是太子殿下回来了!” 刘勐瞬间站了起来:“什么!” 下属叫刘勐突然变大的声音吓得一抖,却不敢隐瞒,毕竟接下来的话更耸人听闻,他慌不择言,话声一骨碌地吐出来:“不只如此,那些人还说,当今圣上根本不是先皇亲子,乃是孝康太后和绥王私通生下的!” “妖言惑众!”刘勐脸色大变,矢口否认。 这话若让天家听到可还得了! “赶紧把那群唱戏的统统给我抓起来!谁胆敢再多说一句,就地斩杀!” 然而刘勐这番威胁并没有起到作用,三日之后,宜州城外传来了轰鸣阵阵的马蹄响,遥遥望去,队伍中央还出现了一道亮白身影,在黑色云影中突出得格外显眼,那玉容身姿,只一眼,便叫人觉得遗世独立、皎洁尊贵。 人群中不知是谁,矢口惊叹了一声:“太子殿下——” “太子?” “是太子!太子殿下回来了!” “当真是太子殿下!” 一言毕,万人来喝,纷纷往那处挤,都想看看贵人是不是真的来了。 那群人看热闹不嫌事大,只刘勐觉得棘手,他根本不明白梁元启如洪水般的民心所向是从何而来:“这些人不要命了吗?胡编乱造两句故事就把他们蛊惑了?他们到底知不知道如今的天子是谁,这天下是谁的天下?” 一旁的将士见刘勐不懂,犹豫着解释道:“太子……梁元启当初还在东宫时,便颇得民心——重理黄策、丈量土地、减免赋徭……自他手的桩桩件件治国之策都与百姓民生相关,且他为人又颇为和善,经常到京郊等地考察民情,接济百姓,还替乡里惩治了不少贪官恶霸,所以百姓们都很拥护他。” 魏家虽然倒了,但这些年受魏家祸害而家破人亡的大有人在,魏家死,百姓原以为皇上是在为民除害,为他们着想,可如今皇上的身世有了置喙处,百姓们都分分明白过来,皇上根本不是为他们,皇上是为自己罢。再加之先前指派辛帅去悬壁出征之事,民间颇有议论之声,件件桩桩撞在一起,如何能叫百姓不怒? 便是这时,梁元启一句,“君舟民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几乎说进了百姓的心坎,这个皇帝不好,换一个皇帝便是! 更何况当初先皇让五皇子即位,也不过是因为五皇子是先皇所有儿子里是最出类拔萃的那一个,可如今不是了——比他更得民心,更身份尊贵、名正言顺的太子殿下回来了!这人如清风独立,让他们知道了,他们并非没有选择—— 梁元启这招用得极好,很快便叫百姓倒戈,甚至不少人还自愿加入梁元启组建的义军,说是要为太子殿下出一份力。 梁元启看着这样的画面自然是满意的,他日日听着自己和梁元曜在百姓心目中截然相反的威信,心里有些窃喜,甚至想,若顾青知道了,会不会后悔—— 他之所以找顾青,是在给他投诚的机会,薛名和薛无问的事在前,梁元启知道顾青有多想成为太子的天子剑,那是顾青对自己的救赎,也是他为数不多的迁就。 然而,梁元启自觉拿住了顾青的软肋,却怎么也想不到顾青会拒绝,虽然拒绝的话不是他亲口说的,可自梁元启亲眼看到顾青的旧部冯鸣出现在宜州城时,他便明白了顾青的态度——就算梁元曜根本不配为帝,他也依旧选择保他! 梁元启遥遥望着宜州城楼,微微眯起眼睛,遮下了眼底的阴鸷——他们明明可以互利共荣,是顾青选择站在了他的对面—— 季云安这日还没到官署,便听说城外有异,此事闻所未闻,叫季云安忐忑不已,还没进门便马不停蹄地往城门赶。 等同刘勐了解完城外异动,明明自己也是一脸白,却还劝:“还不知是不是真太子,慌张甚?如今稳坐大位,受百官朝拜,进过宗庙的天子,可是先皇亲笔御言,谁能有异?又岂是他们三言两语可以动摇的?” 刘勐也这般想,现下听季知府赞同一言,瞬间安了心:“季大人所言甚矣。” 两人又浅谈了一下当下的局势,可刘勐是武将,季云安是文官,两人说着就有吵起来之势,只季云安颇讲究体面,让了再让。 刘勐也跟季云安聊得不痛快,几言草草带过便没了话,可这种紧张的时候,安静才叫人心忧。 季云安看着城外如云聚集的军队,估摸了人数便已是额头密密麻麻地汗:“……欲行其事,先张其声,古之有陈胜吴广起义,鱼腹藏书,先扬其名,后有宋祖黄袍加身,推立为王……古有异象,多是不详征兆。” 刘勐也读过几年书,自然明白季云安话是何意,对外头的情况愈发戒备——当初肃清匪乱,顾青将一半的乱匪拨给他以救耕军田,这些人虽比不上操练过的将士,但勉强也能派上用场。 可三日后,满天的箭雨攻来,叫刘勐觉得大事不妙,他握着长刀顶上,抓住不知哪个将士对他吼道:“这他娘就是你说的土兵?这都快赶上御林军了!” “大人,这不是我说的!” 刘勐没功夫再管,只得赶紧加派人手顶上,平日里的吊儿郎当散去,只剩下紧锁的眉头和紧抿放平的嘴角,事到如今,他也渐渐意识到,对方不是虚张声势,而是有备而来—— 箭雨乱阵,人头窜杂,闹声鼎沸,呐喊声一阵高过一阵,叫得敌军士气大振,也叫他们如临大敌。 季云安看着满天箭羽,心下惊惧,刚扶着城墙没走几步,便双腿发软地险些跌坐在台阶上,他是读书人,从未见过这样血雨腥风的场面,陡然一见,连抬头都不敢,诗云里尽不是骗人的,多年混迹官场的临危不乱让他勉强能强装镇定:“外头如今是个什么情形?” “回知府大人,外头的传言有愈演愈烈之势,他们不知打哪来的消息,说当初为让皇上登大位,太后与封地扬州的绥王相合,对到宜州来调查仙翁窦和身份的太子及天子剑薛名和其子薛无问痛下杀手,后来,更是设计陷害太子,让他在回京的路上坠马失踪……” “胡言乱语!”不管这事的真相是什么,但季云安都不能表态,他是宜州的知府,如今是三品大员,是每年能到京中述职的大官,他的一言一行关乎的不止是自己的前程,还有整个季家…… 便是这时,城墙之上,一个士兵中箭从楼上翻了下去,直直在季云安面前飞逝而过,他们距离不远,以至于季云安甚至能清晰地听见那人落地时,血浆迸溅的声响! 季云安的脸色瞬间煞白,心口怦怦直跳,一个念头在心中想起——命都没了,还要什么前程? 他心头乱糟糟的,开始悲叹自己的坎坷不平,从前,他叹命途多舛,迁官难办,如今是悲时运不济,好容易迁了官,却遇上叛乱,这事不说处理得好与不好,乱事一起,如何都会叫皇上责怪,往后再想起来,心中也是有一个疙瘩。 头顶上是箭矢纷飞,城楼下是方才死去将士被拖走的声音,离他那么远又仿佛那么近,季云安觉得自己被命运扼住了咽喉,发紧的同时,叫他觉得呼吸困难,可也是这时,他忽然生出一丝孤胆,奋然起身,不再去看这纷乱,盲目往下走,脚步利落,但事实总是事与愿违,他没走几步,就被人拦住了去路—— 季云安刚要怪这人来得不是时候,那将士便喊了他一声:“季大人!” 季云安颇为烦躁:“又怎么了?” 他把信笺递到季云安手里,语气匆匆:“顾将军府上送来的!” “顾将军”三个字把季云安定在原地:“……她一个后宅女子,写信来做什么?” 季云安沉着脸把信封打开,就见用簪花小楷写成的字:天子尤在,余为乱臣,身份不论,造反已成。且乱朝贼子,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望大人明辨,今日一战,是为卫国,望不辱命。 季云安一眼扫过,把字看完,继而顺手把信笺揉成了一团:“什么态度!不孝!大不孝!” 可他说完这句,却再说不出其他,眼前是熟悉的字迹,落款是他亲定的名,可不知何时,那个眼里看他带着欣赏的女儿早已不见,如今那双凤目再看着他时,只剩审视—— 战事至此,她一个妇道人家还特意写信来记挂提醒!季云安被季卿语气得胡子发抖,难道在她眼中,他已经成了个看到位高权重就要巴结、遇到艰险就要逃跑的人吗。 季云安捏着这信,在心里反问,却忽然不知自己方才急匆匆下楼是想要去哪……他手上的青筋暴起,咬了咬牙,不就是守城吗! 他是宜州的知府,理当与宜州府同在—— 季云安提袍,重新迈上城楼,从将士那借来了刀,从前只会提笔写字的手如今握起了刀,他身骨薄薄,立在风中,看着倒挺像回事儿。 与此同时,季卿语也自觉如立刀锋中,这段时日发生的事叫她认识到了梁元启的疯魔,现如今宜州的街市,到处都是因为叛乱惊慌失措的百姓——坊市关门,书院休沐,素日里,在学堂豪气干云、指点江山的学生不知去处,原本繁华的宜州城瞬间黯淡下来,天色昏暗时,甚至有风云飘摇之感,自从嫁给顾青后,季卿语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不安了。 这日,季卿语让人给季云安去信提醒,在正堂仔细叮嘱顾青留给她的近卫,顾阿奶牵着镇圭出来时,就看到季卿语面色严肃地吩咐细节—— 她本就不是深居闺阁,只会娇惯的女子,她很坚韧,像淡色的剑兰,怡然自得又叫人觉得安心。 顾阿奶知道这段时日季卿语要操心很多事,她原本是想来劝劝她,但看到她这模样,又觉得算了,只怕不让她管,她更是操心。顾阿奶思来想去,觉得还是二土那孩子会说话。 镇圭就迈着短腿来牵二娘的手:“二爹是个顶天立地的大将军,二土一定也是!二土一定会和二娘一起保护好宜州百姓!” 季卿语去看阿奶,见她明明眼底有慌张,面色却格外坚毅,心口软着,也牵了阿奶的手,目光温柔地无声安慰,然后蹲下身来摸了摸镇圭的头,夸他:“二土好样的。” 话音一落,就听镇圭又说:“二娘也不必忧心,凡事还有二土呢!再如何,也还有二爹爹!二爹不会不管我们,也不会不管宜州。” 季卿语一愣,心道,是啊,还有顾青——顾青叫她日日求他,可季卿语面子薄,从没求过,但这回,她求了,心愿几乎脱口而出:求他平安归来。 不过三日的功夫,叛军势力便以宜州为始,以星火之势,煽风点火间点燃了南梁各处,不过日夜交替的功夫,整个南梁便深陷内忧外患,处于危机四伏之中——四处都有西戎的细作在为梁元启渲染声势,那号召的告书煽动性极强,听他们声泪俱下地演上一遍,没有哪个是不动摇的。 就季卿语知道的,反响最为激烈的除了底层的百姓,还有读书人——都说读书人明事理的,可读书人意气上头也容易冲动,被人稍加利用,就会成为对口诛笔伐的刀,季卿语听他们扬言,难怪会养出魏家这样贪官污吏大奸臣来,便知此番不妙。 这些日,季卿语一直忙碌在军营里,已经顾不上规矩了,日日素面朝天,忙得脚不沾地,她又起了水泡,但顾青还没回来,她的娇气没了人疼,稍动的触觉让季卿语的夜色更加寂寞。 只这一日,她在军营替将士们包扎伤口,抬头之间的功夫,便看见了崔灿——前段时日的话还历历在目,季卿语不知崔灿为何要来,毕竟就凭当日那些话,季卿语就能揭发她是南梁细作。 或许连季卿语自己都没意识到,她看崔灿的眼神早已变了,从前她羡慕崔灿,羡慕她既可以喜欢读书也可以喜欢行医,崔父崔母给她提供的选择都是她想要的,可就算如此,她依旧能在这两者之间选择她所喜欢的其他。季卿语觉得她很豁达,自己却非然,所以很长一段时间在心里问自己,为何自己没能生在寻常百姓家,没能成为一个快乐豁然的姑娘。可事到如今,岁月洗涤旧痕,旧人焕发新生,如今她真正认识了这个人,她已经没有了羡慕,个人有个人的活法。 崔灿猜到了她的疑惑,季卿语这个人活得太纯粹,虽然过得自我折磨挣扎,却是最清醒的那一个,清醒又真诚,容不得半点模糊,跟这样的人来往,你的选择只有赤城,每一分犹疑都走不到好的结局,就像她们如今,崔灿不勉强她,笑了笑,云一般风轻云淡。 她没有告诉季卿语原因,季卿语也不追问,两人都各有选择。 季卿语又重新低头忙了起来,可这一忙,就在救治伤员的过程中,遇上了季云安。 季云安看到她,瞳孔微张,目色是藏不住的惊讶,可他皱着眉道最后,却没说什么。 季卿语安静地吩咐人去关切,自己却消失在了人群中,季云安刚想找她来说话,却发现人影已经不见了,他捂着伤看着远处,连疼得淡了许多。 除此之外,出乎季卿语意料的还有裴瑛,这人带着书院中结交好友一起起草檄文,号召百姓同他跟一起卫国。 他对皇权旁落只字不提,却一针见血地提醒如今南梁和西戎在悬壁的战事正酣,西戎人虐待我南梁百姓被众人忽略的事实,明明没说什么,可只这一点就足够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那自称太子殿下的人竟和西戎人合作,这不是通敌卖国又是什么? 裴瑛这封檄文写得极好文笔俱佳,叫人看得热血澎湃,季卿语看完后,连忙给裴瑛去了封信,给了自己的见解:我们南梁虽不重武,却不由人欺负,外乱在前,我们更是不能自乱阵脚,自己先打起来,攘外必先安内,若太子真心为了百姓好,就应该明白这道理,率先撤兵,支援悬壁。 这话一说,几乎是把主动权交到了梁元启手里,可明明受制于人,却有四两拨千斤之效,裴瑛和一众好友读过,都觉得这一击必让乱党自乱阵脚。 梁元启受了这一反击,知道如今局势已乱,避无再避,毕竟他怎么也解释不清自己为何和西戎有来往,他如今之所以还能活着,就是因为这些西戎人,没有他们,他就是山崖下的一滩烂泥,他很想和他们划清界限,但他清楚,他们早已经分不开。 事到如今,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了,自古成王败寇,只要他此战能胜,将来历史如何书写,不还是他说了算? 梁元启答应了格鲁的请求,联合西戎,兵临城下。这个举动打得季卿语和刘勐他们措手不及,他们没想过这事会适得其反—— 失守的消息一个接一个传来,季卿语的眉头一日紧过一日,宜州是他们突破中原的第一个防线,他们都想胜,叫天下之人看看,究竟谁适合主天下。 冲军的号角已然吹响,梁元启带着士兵攻城,他们人多势众,没一会儿便撞开了宜州城的大门! 这段时间的试探维持太久了,终于到了验收成果的时候,梁元启看着被攻破的城门,心情舒快异常,看着因为害怕而四处逃窜的百姓,丝毫没了怜悯之心——这些人不过是墙头草,风往哪出吹,劲就往哪处使,这样的人得来,又有何意义? 盔甲之下,是冷漠的面容,他端立在交错混杂的人海之中,像是来享受这一战的,蛰伏十年,他太缺一场痛快了,无论方式是什么! 季卿语早早把镇圭和舅娘她们送了出去,可顾阿奶不肯走,也不肯让她一个人在此经受这些,她瘦弱的而单薄的手握住她时,温凉的肌肤里竟藏着安定人心的力量。季卿语回牵着阿奶的手,准备迎接这暴风——可人的身躯这般单薄,又能抵挡住何?抵挡多久? 季卿语看到府门被攻破时,心里想着都是如何才能保下阿奶,外头马声疾疾,震耳欲聋,惹得季卿语忍不住往前了半步,挡在了阿奶身前,可就在马蹄声快要破门而入时,声音戛然而止—— 也不过是一瞬之间,震天响彻的高呼穿过红墙青瓦,恰如雨后春雷,原处便见闪电极光。 不知是谁在人群中喊了一声:“顾将军回来了!” “是顾将军!” “援军到了!” 人声鼎沸。 顾青赶到。 红色的赤兔马,黑色的劲装,显得他个头高大,身形健硕,盔甲下透出的一双鹰目叫人闻风丧胆,风动息不止,零星一点点血腥气刚好能撩人鼻尖。 四处破坏的乱军只能回撤,才能让他们刚刚打下的局势不至于失守,季卿语安置好阿奶,提裙往府门来,便看到了镇玉—— “将军如何?” “夫人!援军已到,将军安好,我来守家门!” “好!” 梁元启和顾青对立着,可似乎只是个打了照面的功夫,就叫在场之人看出来,这两人长得十分相似,梁元启饶有兴致道:“我想过无数次我们见面的场景,却从未想象过是如今日这般。” “殿下对我知之甚少,我亦是对殿下素不相识。” “好一个威武将军,当真是冷漠,素不相识如何?今后多往来便是,就如我。”他说,“顾青,我来宜州就是为了见你。” 可顾青张口却道:“殿下并非来见我,你来见何,自己清楚。” 毫不领情的答语打碎了梁元启的幻想,这个顾青还真是如他夫人说的那般难对付。 他眯起眼睛,像是忆起前尘往事:“这是你欠我的。” “我自认不欠殿下什么。” “是吗?是真的毫无亏欠,还是打算将错就错,自欺欺人替梁元曜挡过那一刀,便算是还了?” “我扛那一刀,是因为他缺乏作战经验,闪避不及,这事若换作任何一人,我也会如此。”顾青面无表情,他原先确实为这事感到心忧,可事到如今,他早已想明白了,都说作茧自缚,旁观者清,他走不出来,以至于一直在原地绕圈,但现在,他走出来了。 梁元启见这事拿不住他,忽然道:“你十三岁那年,父亲因被迫害,惨死于荒郊野岭,今后你年年都到山上祭拜,可你不觉得奇怪吗?既然这么荒僻,又是谁替令尊收敛了尸容?” 顾青微微抬眉,眼底的光闪动,是觉得惊讶和不可思议,只是说出的话,语气不改:“若殿下只是一个乡野村夫,替我收敛父亲尸身,留我衣冠冢,我自是感激不尽,可我又知道,我爹之所以会死,是因为他来找我,他担忧心切,却不想撞上了前来追杀薛名父子的人罢。” 梁元启顿时肃了神色:“薛名和薛无问遭人追杀,他们对你还有救命之恩,你却对他们不管不顾,如今,薛家一门便只剩一个头发花白的老祖母,可她还在等他们回家,顾将军难道不想给她老人家一个回答吗?” 顾青长长地叹了一声:“我想,该给老人家一个答案的,该是殿下,他们不是为我而死的,而是为了殿下,是殿下,欠薛家一个交代,是殿下,欠他们一个人情。” 梁元启彻底冷了脸,没功夫再和顾青打太极:“梁元曜根本非先帝亲生,他小肚鸡肠,将军不肯投桃报李,他就斤斤计较,甚至不顾百姓性命,派辛责成出征,他这是在寒你,在寒了天下武将的心!他这样的人,不论你如何你拥戴他,他也根本不会重用你,南梁本就重武轻文,你就算镇国护石,也得不到重用?” “皇上虽不够仁厚,但殿下也好不到哪去,为了皇位,在南梁大起兵戈,导致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殿下在指责皇上时,有没有想过百姓?有没有想过自己也在罔顾人命?还是殿下在西戎待得太久,已然忘了,谁是自己的百姓!” 梁元启身形一颤,不知道这事竟被顾青察觉了,他寒下声音,最后问了一句:“我和他之间,你确定选他?” “我谁都不选。”顾青朗声回应,“如今我谁都不欠,我只选我自己。” 从前顾青觉得是因为自己的懦弱,才让薛名和薛无问惨死,可每当这时,季卿语便会亲吻他眉骨,吻他的疤,温言软语却坚定不移地告诉他:他从来没有逃跑,也从来不胆怯,他是最勇敢的人,这就是他勇敢的勋章。 他也确实对梁元曜不满,不止是从前的加以利用,还是如今的派他师父出征,可在选择上,他从未改变—— 他击退西戎,归程,马过京城时,梁元曜亲来候他。 梁元曜坐在马车里,顾青站在外头,他道:“顾卿在悬壁立下赫赫战功,好容易回来,该好好恭贺庆祝一番,可如今局势动荡,贼子猖狂,扰乱民心,正值艰难之际,南梁武弱,唯有将军在,才能保社稷江山。” 这话无疑是请顾青帮忙,顾青不动声色将这看做寒暄:“圣上之忧,顾青明白,悬壁战事确还有许多要事待商,可宜州事急,久等不得,臣请先回宜州。” 顾青说完,见梁元曜不答,径直翻身上马,可就是这时,梁元曜喊了他一声:“……朕本可以不让你去,这样就不必担心你投诚,可还有这么多人在等你,朕不能置百姓于不顾,如今,朕替南梁问一句,你究竟选谁?” “皇上是这样想的最好。” 顾青脱口而出的这句话叫站在旁边的太监惊出一身冷汗,继而又听他道:“臣定会护百姓周全。” 兵刃相接,长剑与刀锋在空中擦出刹那花火,尖锐刺耳,长刀重重压下,叫梁元启直不起腰,他感受着顾青的力道,知道此人没有留手,顿时咬紧了牙,只他到底不是武将,这些年蛰伏西戎,会的只有保命和算计人心—— “你不是我的对手,把西戎在南梁的细作交代出来,我可以留你一个全尸。” 梁元启在顾青的疾刀重雨之下,硬着喉间发话:“斩木为兵,揭竿为旗,天下云集响应,赢粮而景从①,天下大势只有天下定夺,什么西戎细作,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顾青暗下了眸光:“执迷不悟。” 梁元启敌不住顾青的刀锋,嘴角溢出了血。 他不再与顾青缠斗,牵马转身,与他拉开距离,他并非一人来的,他身后也有千军万马。 树影丛中,暗色的人影云集,天色已黑,叫人看不清究竟来数多少,只顾青目力极好,一眼就看出他们姿势古怪,可便是这时,什么东西破空而来,直冲顾青面门而去!一瞬之间就到了他面前! 顾青反应极快,一拍马鞍,纵身翻越,千钧一发时,躲过了这凶利的暗刺! 他回身,目光更是不善,是剑驽! 那批被惠山土匪藏在军营里的剑驽果然被发现了! 这事当年军中营造出来对付北羌的,可因为军火被劫一事,并没有能派上用场,如今倒是让顾青先试了一回。 “好武器。” 顾青战意奋起,浑身的血液都热了,他握紧长刀,翻越踏来,直冲那手握冷箭的人去,那批剑驽在黑色的冷夜里发出碎光,可丝毫不影响顾青的逼近,他身影巨大,连月影都能遮蔽,叫他们的剑驽再闪不出一丝光亮。 瞬息之间,顾青便到了队伍中间,他下手利落也凶狠,一闪而过的功夫,就割断了一人的脖颈,这是这般距离的骤然靠近,叫他明白了这些人为何藏在暗处,那双绿色的眼睛,只在在南梁,便是根本无藏身之地。 顾青拿到了剑驽,局势一转,梁元启看到自己藏在深处的援手被发现,当即策马掉头—— “胆小如鼠的玩意儿!”格鲁在深黑的夜里大喝一句,他右手使刀,左手握弩,直朝顾青扑去! 顾青往后仰身,动作迅速而灵敏,叫格鲁根本奈何不了他:“你也不插,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畜牲。” 格鲁懂得的中原话并不多,但畜牲还是听得听的,他知道中原的脏话很脏,顿时就杀红了眼睛:“出言不逊的家伙,我原谅你的粗鲁,只要你死,我甚至可以答应在你的坟头,插上我们西戎的曼陀罗花。” 格鲁知道自己碰上了难缠的对手,愈战愈暴躁,出手时,顿时没了章法,顾青瞧出了他的破绽,批手夺弩,在他要对他放冷箭时,调转了方向—— 冷硬没进骨血的声音在黑夜里并不清晰,顾青根本没去看他是否还有鼻息,便已经撤走了,因为他听到远处的马蹄声响,看到赤色的军旗猎猎便知援兵已到。 “西戎?南梁已经打进了你们的都城,曼陀罗花会开,不过只能是在地狱里。” 宜州的城并不难守,刘勐虽吊儿郎当,但城防的事做事细,并未让敌军在宜州城四处作乱,他们连夜审问跟随格鲁的那群细作时,顾青已经带人启程去了其他的州府。 这一场肃清,维持了一个月,梁元启是在薛名和薛无问的尸身运会京城时,松了口—— “薛家祖母可有说什么?”梁元启在牢中只问了这一句。 他从小几乎和薛无问一起长大,从读书到习武,都是薛无问一直在陪他,也是那时,梁元启同薛无问说过,只要我做上了太子,就能够培养自己的天子剑了,我是太子,你做我的佩剑,佩剑不离身,我们是一辈子的好朋友。 可年少的话总是过嘴不过心,到后来,等他真正走上了那个位置,才知道,一切由不得他,昔日好友可以变成主仆,他用他的命为自己挡刀时,甚至理所应当,不管不顾。 那年,先皇因为丹药患疾,疑心之下,派出了自己的天子剑薛名去宜州调查,薛名为了历练,就带上了薛无问。 可薛无问与梁元启是好友,听说了这事,便道是魏家设局,为了证明这事,他还让薛无问私自带他离京去宜州。 孰料消息走漏,在去宜州的船上,梁元启忽然遭人袭击,在听说这些人是来暗杀他时,他忽然想起天子剑的职责,想都没想就让薛无问救他。 暗杀之人势力庞大,薛名和薛无问进了宜州之后,几乎寸步难行,为了养伤,最后只能躲进深山老林。 梁元启东躲西藏了许久,见人真的被薛无问他们引走了,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觉得过意不去,便开始四处搜寻他们的下落。 只他藏匿行踪的功夫一般,到底还是被人发现了踪迹,可他没想到,他这一走漏风声,最后会把他们害死—— 梁元启好不容易找到合安村去,后脚他们便发现了薛名他们的行踪,等他真正反应过来,追杀的人已经到了面前,梁元启吓坏了,可身体却像定住似的发软,一步都跑不了,千钧一发时,好容易脱困的薛无问出现在他面前,替他挡了那致命的一箭。 长剑穿过薛无问心脏时的血迹溅了他一脸,他们耗尽最后的气力,护住了梁元启周全。 梁元启根本没告诉顾青,其实顾青确实帮薛名他们分走了大半的兵力,也是因此让薛氏父子得以脱困,他们之所以会死,全是因为他。他把那句人情心心念念挂在口上,殊不知,真正欠薛无问和薛名的,是他自己。 “老人家已经记不清事了,不知道你是谁,也不记得自家孙子了。” 梁元启笑笑:“这样也好。” 再后来,梁元曜到狱中见了梁元启一面,至于说了什么,顾青就不得而知了,他本就不喜欢官场,对深陷皇位之争更是不感兴趣。 他不知这件事到最后是怎么处理的,也不知朝臣在堂上吵得不可开交,他远在宜州,做他的闲散神仙,能听到的消息不过绥王和太后为自证清白,一个自刎,一个上吊。 后来的后来,便是论功行赏。 不论是击退西戎还是清剿乱党,顾青都功不可没,皇上恢复了他“威武将军”的封号,追封他为镇南王。季卿语被封为镇王妃,顾母黎慧和顾祖母都有诰命在身。一夜之间,一纸令下,顾家真真是显赫滔天。 可就是这般的奖赏到宜州时,顾青却不在府里,甚至顾夫人也不在—— 五月了,青山崖的枇杷熟了。 季卿语带着顾青来看曾祖。 顾青牵着季卿语上山,将带来的大雁和酒放在坟前,给季渊泽磕了三个头,看了季卿语一眼说:“叨扰季大人了,听说季大人桃李满天下,教出来过不少翰林,如今见着我这个目不识丁的,想来是不甚欢喜。” 季卿语因为顾青这话,露了点笑,就听顾青说:“不过没关系,因为接下来的话,可能更让季大人生气。” 他将一杯酒洒在坟前,认真说:“顾青来求娶季家的二小姐了。” 季卿语站在他身侧,看他磕头又听他这话,顿时红了眼眶,嘴上却说:“……曾祖说,我家卿语不稀罕将军府。” 顾青就笑:“无事,将军府稀罕季家小姐,今日定要求娶,还望曾祖答应。” 季卿语笑着笑着就哭了:“你怎么这么霸道?” “不这样说怎么说?我是个糙人,本就不招曾祖喜欢,在他面前,唯一的优点就是坚定了。” 谁说只有这样一个优点了?明明还有很多,比如坚毅,比如勇敢,比如真诚,还比如:“我喜欢,就行了……” 顾青被他说得心柔柔的,笑问:“那曾祖怎么说?” 便是这时,风动了,树梢轻晃,上头有两颗枇杷被吹得掉下来。 “你看,曾祖答应了。” 季卿语便跟着跪了下来,两人并排着,跟恍惚间,好似回到了成亲那日,她合着手掌道:“那只好嫁了,毕竟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两人对视一眼,背对曾祖行了礼。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顾青把酒杯斟满:“顾夫人,愿意陪我喝合卺酒了吗?” 原来这事,不只她一人记得。 “还没嫁呢,就坏我清白。” 季卿语接过酒杯,和顾青的手扣在一起,说了祝词:“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顾青还挺喜欢这话,就问:“那得到了吗?” “得到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