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像◎
翌日一早,云销雨霁,多日雨水不断的上京城,终是迎来了一个晴天。
城郊军营中,卫驰端坐长案前,仔细翻看着手下整理好的军中账目。如今北地已无战事烦扰,然而身在上京,亦有其他事情烦扰着他。两年征战,八万镇北大军,军费开支自然是笔大数目,卫驰看着纸上密密麻麻的账目记录,着实有些眼花。
沙场征战,讲的是奋勇杀敌、排兵布阵,这些事情尚难不倒他,可如今北地太平了,户部却以国库空虚为由一直拖着军饷不发。胜算不大的沙场征战尚没有难倒卫驰这个镇北军统帅,如今大胜而归,朝廷下拨的官银却迟迟没有着落,这着实令卫驰有些犯难。
户部如今多个职位空缺无人,其他官员也是一个劲儿地哭穷,军饷下拨一事遥遥无期。临近年尾,手下将士虽不敢明着抱怨,但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家中顶梁,得胜而归却落个食不果腹的下场,叫人如何心服。
“啪”的一声,卫驰将账目记录往长案上一拍,绷直的背脊稍适放松,仰头靠在椅背之上。
“禀将军,几日前追击的北狄细作,已有线索。”与此同时,帐帘撩开,段奚信步而入。
“说。”卫驰刚放松片刻的背脊复又绷直,神色认真。
“我们的人一直把守住上京各处城门,那细作逃不出去,多日未将人捉获,只因其极擅伪装。”段奚说道。
“那人生得圆脸、长眼、厚唇、并无蓄须,军中画师按照描述画了那细作的画像,这几日我们的人按照画像在城中各处暗察,特别是那些鱼龙混杂之地,可几日下来,愣是没寻到踪迹。”
“直到那日,在城北的青苔巷排查时,方才发现其踪迹。那奸人蓄了胡须,原本的圆脸消瘦下来,若非属下与之正面交过手,必认不出来。”
“既是正面交手,人呢?”卫驰冷言。
段奚低头,心虚地摸了摸鼻子:“属下无能,叫那人跑了。”
青苔巷一带多酒窖、花楼、赌坊之地,乃上京鱼龙混杂之地,按说天子脚下合该干净,但也正是这些三教九流的场所来钱最快,所以上京城中的达官显贵,暗地里都在青苔巷有着各自的买卖,背后都是得罪不起的人物,故而京兆府便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弄出太大的动静来,权当作视而不见。
“那细作倒是熟悉上京城的情况。”卫驰冷声道,段奚想在青苔巷找人,确实不易,加之那细作擅长乔装,确有些麻烦。
卫驰思忖片刻,复又开口道:“青苔巷一带不宜大肆搜查,只可暗访,找画师多绘几张画像,你遣人拿着画像逐地暗访,能拿活口最好。”
卫驰顿了一顿,眸色稍暗:“实在不行,可就地斩杀。”
捉拿细作一事,自是活口最好,在镇北军手下走一遭,就不怕他吐不出秘密来,卫驰会亲口说出“实在不行,可就地斩杀”几字,可见其追捕难度。
那细作如今无法逃出京城,他身手极好,头脑灵活,若被逼上绝路后来个鱼死网破,青苔巷一带屋舍密集、人多而杂,定会伤及无辜,若是一不小心“遇上”了京中哪位贵人,则又是另一桩麻烦事。
“是。”段奚抱拳应道,然话已说完,他却伫立原地,似有些犯难:“回将军的话,先前属下已然带人寻过,只是如今那细作样貌有所改变,军中能寻到的画师画技有限,单凭那画像,实在难以寻人。”
似为证明自己所言非虚,段奚还特带了一张画师所绘画像,放在长案之上。
卫驰未看那画像一眼,也未应声,只冷冷乜他一眼,那神情似在说:难不成要本将军帮你画画像?
段奚被那眼神看得发怵,若非无法,他断不会跑到将军眼前自讨没趣,只两眼一闭,硬着头皮道:“守卫京城的禁军统领已下了指令,两日后要镇北军撤离城门,属下是怕、怕……”
上京城不是北地,镇北军行事断不可似在北地时那般毫无拘束,卫家从前便吃过这样的亏,故而卫驰对此尤为谨慎。
此事确不好办,卫驰拧眉,目光扫过长案上的那张画像,他先前同那细作交过手,此画像确实有些一言难尽。
段奚也知自己办事不利,事情禀报完毕,他上前几步将长案上的画像收回,这画像虽糙,但总好过没有不是。画像卷起的同时,卫驰却是先他一步将长案上的画像拿起,折好:“画像之事我来想办法,两日之内,定要将人擒住,否则军法处置。”
段奚抱拳:“属下领命。”
**
毓舒院中,沈鸢正在执笔作画。
羹汤、药草、香囊……送过去的东西不少,却没一样是和他心意的。思及昨日卫驰对她的告诫,沈鸢觉得在没想到更好的办法之前,还是别去他面前碍眼的好,故今日她未再做多余的琐事,而是叫银杏将带来的笔墨宣纸拿了出来,提笔作画。
即便如今住在将军府中,暂时不必为吃穿用度发愁,可画技不可荒废,得空还是可以画些花鸟山水去画斋售卖,多存些银钱在身,有备无患总是好的。
日影西斜,天边最后一抹金黄光亮褪去,不知不觉已到了傍晚。恍然发觉夜色将至,沈鸢将刚画完的山水画作用墨色镇纸压住,只待墨迹干透之后便可卷起收好,同先前一样,另找时间拿去相熟的画斋将画装裱售卖便可。
墨迹尚未干透,屋外夜风渐起,沈鸢行至窗边,刚想抬手将半开的窗牖阖上,便见银杏从外头快步而归。
沈鸢伫立窗前,关窗的手上动作一顿,寒风趁势而入,吹起她的一头墨发,飘飘扬扬。
因昨日卫驰的古怪行径,使得沈鸢心中有些不安,她才刚住进卫府,同卫驰交集甚少,若他心有所属的话,沈家之事他断不可能出手相助。
若真如此,她便只能另想办法了。
银杏得了吩咐,仔细留意主院动静,但将军府中的下人皆行为规矩,没有丝毫懈怠,即便近来银杏同他们逐渐熟络起来,也没打听到什么有用的消息。一来是将军府中下人嘴严,另一方面也是卫将军此人真没什么事情可以打听。
她听得关于卫将军最多的一句话便是:卯时起身,每日练武至少一个时辰,风雨无阻,从不间断。银杏听着只觉疲累又无趣,但姑娘吩咐下来的事情,她不敢懈怠,只时常在厨房、后院转悠,见到何人有事便主动帮上一把,即便打听不到什么有用的消息,在将军府中让人看得顺眼,也是好事一桩。
果然,就在方才,她在主院外打扫落叶之时,就看见福伯行色匆匆地从主院出来。
“画像、画师、一日之内……”银杏将自己方才听到的话语断断续续说了出来。当时她站得太远,只听到些只言片语,虽不知具体事宜,但瞧着福伯的神色,不难猜出此事紧急。
“画像、画师”几字在银杏听来算不得什么新鲜事,姑娘擅画,从前在沈府时,也曾受人所受托,当过一回“画师”帮人画像。银杏不知道自己猜测得对不对,但她看得出事情紧急,故而在福伯离府之后,她便赶忙回道毓舒院中,将事情禀报给姑娘。
能令福伯如此焦急又亲自出马的事情,定是卫驰吩咐。“画像、画师、一日之内……”沈鸢将方才银杏所言默念了一遍,此事紧急,沈鸢将目光落在桌面的砚台之上,思及那日她在城门口见到镇北军封锁城门,严密搜查之事……
城门至今未开,想来那日搜捕的北狄细作还未抓到,沈鸢试图将这些事情串联起来。不论大理寺还是刑部办案,搜捕逃犯之时,常有画像四处张贴,沈鸢细眉轻蹙,觉得福伯寻找画师的目的也是在此。
卫驰要寻画师,而她刚好擅画,沈鸢凝了凝神,猜测是否准确,待她去一趟主院便知,能帮上卫驰的帮自然最好,若帮不上,能见他一面,同他说上几句话,也好。
时间紧迫,若等福伯从外头寻好画师,于她而言便是迟了。沈鸢眼波流转,只将桌上那幅吹干的山水画拿起,卷好,而后快步朝主院走去。
作者有话说:
摸摸我阿鸢,好忙,又是认真刷存在感的一天……
第10章
◎人像◎
沈鸢走在毓舒院和主院之间相连的那道回廊之上,夜风阵阵,今日上京城未再下雨,只是天气却明显冷了下来,尤其是入夜之后。
今日之事来得突然,沈鸢未及打扮,只穿着身简单的月白色衣裙,外头披了件绯色斗篷在肩,勉强能够应付不大不小的寒风。
两院间的这段路走过几回,沈鸢早已熟悉,穿过回廊,又过了道月门,便是主院。
将军府人少,入夜之后尤显寂静,沈鸢在院外稍作停顿,先是调整呼吸,后又理了理裙摆,方才抬脚步入院中。
院中没瞧见人影,远远只见主屋门牖紧闭,屋内昏暗一片,瞧着不似有人的样子,反观东面的厢房,倒是亮堂一片。
沈鸢朝东厢房行去,门牖半开,待走近后便看见书桌后卫驰站得笔直的身影。
“将军安好。”沈鸢在门外驻足,屈膝行礼。
卫驰一早听到脚步声,原以为是福伯派来传话的婢女,待听见清泠女声,方知是沈鸢。
他的第一反应是她又来送汤了?原以为她是识趣之人,没想却高看她了,待看见她手中没有食盒而是抱着卷画卷之时,才知她另有所谋。
“何事?”卫驰乜了她一眼,目光冷冽,没有丝毫请人进来的意思。
“阿鸢今日在房中画了一幅山水画作,想拿给将军品鉴一二。”沈鸢识趣地站在门外,没有进去。
将军府中规矩多,以她如今身份地位,没有卫驰点头,她不敢随意迈进他的地盘。且此地看起来像是书房,里头或有紧要之物存放,想当初给沈府定罪的那半本账簿,便是从书房中搜出的,故没有卫驰允许,她不便入内。
卫驰的目光从沈鸢莹白面上移到她怀中画卷:“你会作画?”
“会,”沈鸢点头,“幼时曾学过一些。”
“沈家嫡女沈鸢,擅绘画、擅计数、才情品貌俱佳。”卫驰脑中忽地想起这么句话来,两年前,那道赐婚圣旨初下之时,他派曾人打听沈家女性情,当时得到的便是这么一句回话。
“进来。”卫驰收回目光,重新落回桌面铺平的白纸之上,事急从权,或可让她一试。
沈鸢抬脚入内,房中央一张简朴的乌木书桌,一把圈椅,还有倚墙摆放的大片乌木书架,架上几乎摆满书册,布置简洁明了,这里确是将军府书房。
两人间隔着张乌木书桌,卫驰未再说话,沈鸢自不敢将心中猜测问出,只装模作样地将手中画卷放在书桌之上:“小女方才画了幅山水泼墨,请将军过目。”
沈鸢说完,抬眼偷瞄了卫驰一眼,见其没有抗拒之意,只缓缓将画卷开,铺陈在书桌之上。
卫驰并不懂画,只粗略扫了一眼,觉得还行,且他关心的本也不是这个。
“会画人像吗?”卫驰问道。
“会,”沈鸢回答得斩钉截铁,“不论人像还是山水,我皆擅长。”
她果然没有料错,卫驰正在寻人画像,且时间紧迫,不然他断不会主动问她这样的问题。
卫驰性子孤傲冷淡,先前她几次主动讨好和逢迎,他皆视而不见,若想同他谈情,简直难于登天,可若是能帮他办事,他或许愿意同她多说几句话。
“那便过来。”卫驰卫驰往左侧迈出一步,给沈鸢腾挪出位置。福伯刚离府不久,待寻到画师后再将人送至城郊军营,颇费时间,倒不如直接让沈鸢一试,也无甚不可。
沈鸢点头,饶过书桌,行至卫驰所站的那一侧,停下脚步,卫驰竟也没退,依然站立在原地。
两人间仅一拳之隔,只要稍稍侧身,她便能直接依靠在他的身上,然沈鸢没再往前,只在他身侧站定,而后低头、垂眸。
“提笔。”卫驰看了眼平铺在桌面的宣纸和笔墨,又看她一眼,示意她在此提笔作画。
沈鸢虽低着头,却能清晰感受到头顶投下的锋锐目光。
卫驰总有一种默不作声便能威逼于她的气势,其实在来的途中,她便一直在想与卫驰见面后自己该如何作态,还懊恼今日未曾煮汤,白白错失了一次献殷勤的机会。然此刻,待她真与卫驰见面之后,才发觉先前脑中的胡思乱想,皆是多余,便连最简单的相处她都有些应付不来。
沈鸢抬手执笔,衣袖不可避免地同卫驰摩擦在一处,笔尖颤一下,卫驰却全然没注意到这些,只一心专注在画纸上,沈鸢凝了凝神,尽量让自己的注意力落在作画之上,垂在桌下的左手暗自捏了下手心,似在安抚自己忐忑的心:“将军请说。”
“圆脸、长眼、厚唇。”卫驰平静道。
沈鸢落笔,简单勾勒出一个人形。
“二十岁上下、未蓄胡须。”卫驰继续。
笔尖再次落下,几笔之后,复又停住,沈鸢蹙了蹙眉,觉出几分不对来。墨迹散开,在纸上洇出一团墨色,专注于作画果然可以令心情放松,少了忐忑,多了淡定,落笔才更能得心应手。沈鸢细眉紧蹙,似不经意般开口问道:“敢问将军,这画像可是用于寻人?”
卫驰颔首。
“若是寻人所用,这样的描述,恐怕难以将人像准确画出,”沈鸢眉头稍展,只直言道,“若想寻人最直观的便是眼睛,可单是长眼,便有数十种之多,这样简单的描画,虽能勾勒出人形,但其用处也着实有限。”
道理虽对,但却无从解决。
“就拿将军的长相来说,将军也生了双长眼,可将军的眼睛是狭长、内双、眼尾上扬的。”沈鸢说着,侧头注视着卫驰的双眼,继续道,“不知将军所寻之人,是否也是这样的长眼?眼皮是单是双?内双还是外双?眼尾上扬、平直还是下敛?”
两人的目光对在一处,沈鸢目光灼灼地盯着卫驰的双眼,眸色中没了先前的闪躲和紧张,满是画师的观察和打量。
卫驰将目光收回,先前只是听说沈鸢擅长作画,没想她开口竟还能将自己问住,且还拿他的长相和北戎细作作比较。不过能有此问说明画技了得,且认真作画便是好事一桩,卫驰不会将这种小事放在心上,只将先前从营中带回的那种画像拿了出来,放在桌上。
“这是原本的画师所作,你仔细看看,可有帮助?”
沈鸢低头看了一眼,画像虽不十分细致,但总比简单的“圆脸、长眼、厚唇”几字的描述要具体些,毕竟不是照着人样来画,寻人所用的画像也只能尽力而为了。
沈鸢执笔,笔尖正要落下,忽而想起什么一般,又停笔道:“敢问将军,将军所寻之人,可是先前逃脱的北狄细作?”这回的发问不像先前那般生硬,倒真像是临时起意一般。
卫驰顿了一下,并未马上回答。此事在京中不算秘密,城门都已封闭了几日,加之那日在城门口,沈鸢亲眼所见镇北军搜人,卫驰点头,道了声“是。”
沈鸢了然,她先前猜测果然没错,如此便好办多了。笔尖落下,原本简单的人形轮廓逐渐饱满生动,沈鸢边说边画:“北狄人的长相同大周人有所不同,眼眶较为深陷,眉骨高耸,眼锋锐利。”
话音落,沈鸢将手中羊毫放下,转而拿起桌上宣纸:“好了,阿鸢画意不精,不过仍希望能助将军一二。”
卫驰目光停在纸上,先前在城郊树林,他同那细作有过一面之交,当时他虽蒙着面,但那双眼睛,确实如画上所作,十分相似。
段奚道那细作擅乔装打扮,故而他们难搜到人,此画像重点在眼,正如沈鸢方才所言,一个人的面相中最直观最易辨别的便是眼睛,以眼寻人,最是准确无误。
沈鸢往前一步,将手中画纸递上。男人原本落在画像上的目光意外定在执画的细白指尖之上,目光移开,卫驰伸手过去,正想将画纸接过,却见沈鸢将手中画作往后一收。
卫驰伸过去的右手僵在半空,这是不给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