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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风雪渐大。
卫驰掀帘入账,在木椅上坐下。安排好了余下账目的记录后,又亲去了一趟大理寺和刘戟见了一面。
圆形木筒交到刘戟手中的时候,刘戟大喜过望:“镇北军果然不同凡响,我大理寺才刚寻到些微线索,卫将军便已将账簿寻到。”
卫驰提一下唇角,没有接话,若刘戟知道手中账簿是从何处搜来的话,定不会说如此话语。
帐外刚击过鼓,是军中准备熄灯睡下的意思。先前一直有事忙着,脑中便无瑕去想旁的事情,此刻回到帐中,周遭熄了灯,安静下来,那些想要刻意逃避的事情,便在此刻侵入脑海。
目光落在桌上一角的白色酒壶上,思绪一下回到前日,是那日军中庆贺时,他从帐外特带进来,想拿给沈鸢喝的。酒壶没动过,里边的酒水一滴没少,卫驰走过去,拿起酒壶,仰头灌了一口。
壶中是味道最寡淡的酒水,入喉却觉灼了一下,想起方才刘戟所言“陛下已指了三殿下协理此案,沈家的案子,必有转机,将军无需操心,静候刘某的好消息便是。”
沈家的案子确实无需他在操心,那本也不是他该操心的事情。卫驰低头自嘲一笑,是笑自己,多管闲事。
壶中酒水饮尽,酒壶翻转,余下的几滴淡酒滴在手背上,卫驰将酒壶随手一丢,抬脚走至到屏风之后。榻上的被褥并未整理过,卷曲堆在一角。卫驰理了理被褥,从中抖落一条缎带,蓝白相间的锦缎,是沈鸢用来束发的,想来是那日她遗落在此的。
方才不过喝了几口淡酒,此刻忽觉有些醉意,卫驰伸手将缎带拿过,捏在手里。缎带轻柔,他不过轻轻一扯,便不由自主地缠在他的臂上。
不知什么时候起,那人似乎也如手中缎带一般,一点一点缠绕在他心上。
卫驰伸手,在缎带上绕了两圈,可那人却如手中死物一样,没有心。
第53章
◎你别走◎
夜色深沉, 雪冷风凄。
沈鸢闭眼躺在榻上,时而眉头紧蹙,时而辗转反侧, 睡得并不安稳。
窗外的风雪声不绝于耳,意识迷糊间, 沈鸢只觉周身一阵冰冷, 头脑却是沉着, 想醒醒不过来, 想睡睡不安稳。她吃力地睁开双眼, 抬手探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却不觉有什么不妥,喉头有些干涩发苦, 沈鸢未开口叫银杏进来,怕她小题大做,只强撑着走到桌边, 倒了杯水缓缓饮下, 之后便又重新躺会榻上。
翌日一早, 风雪停歇,外头的光照进来, 沈鸢在榻上翻了个身子, 头脑仍旧昏昏沉沉,身上也有些绵软无力。她努力醒了醒神, 掀被想要起身洗漱, 清醒头脑, 却不料支身坐起时臂上一软, 根本撑不住力, 身子一歪, 栽倒在榻上。
这般绵软无力的症状,加之喉头有些干涩发苦,沈鸢大约猜到,自己是病了。
怕什么偏就来什么,想来是昨日着了风寒,沈鸢稍挪了挪靠在头下的软枕,抬手将床边的纱帘勾了下来,遮挡住半个床头。
银杏在外听到声响,推门而入,入眼的却是被遮了大半的床榻,隔着纱帘,隐约可见姑娘平躺的身影,却看不真切。
“姑娘可要起身洗漱?”银杏问道。
“帮我打盆热水进来就行,”沈鸢平躺着,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和平时一样。
“银杏,我想春风楼的白玉膏,你出去帮我买些回来,还想吃古里巷的杏仁饼,你出去一趟,一并也买些回来。”
银杏点头道好,昨晚见姑娘心事重重,晚膳吃的不多,心里一直担忧着,此刻听姑娘说话声音平缓,也有了食欲,她才放心下来。打了热水进来,又备了些清粥小菜,放在桌上,听见姑娘在榻上说:“快去吧,早膳我自己起来用便是。”
银杏没有多想,只关门退了出去。春风楼在东,古里巷在西,两处是截然不同的方向,姑娘想吃的又是店里最好卖的点心,每每去时都要排队,若是去晚了,可就买不到了。
房门阖上,周遭静了下来,身上的无力之感稍好了些,方才对银杏的一番言语,是故意想将她支走,若她留在此处,发觉自己病了,定又小题大做,闹得将军府上下皆知。
沈鸢抬手,将床边的纱帘拨开,不过小小风寒而已,她不想兴师动众,不想劳烦旁人,更不想让卫驰知道。
思及上回病时,她想尽法子地在他面前装弱、扮可怜,以博得一点点同情,让他心软,让他心生怜惜,让他为父亲的病想法子……
沈鸢翻了个身子,侧卧在榻上。其实眼下,她依然可以用上回的法子,以病为由博取他的同情,博取他的好感。父亲的案子只差最后一步了,她手里的账簿也已给了卫驰,余下的事情并不难办,只要卫驰愿意去做。
她知道如何令他心生怜惜,亦知道如何换取他的好感,知道他喜欢什么,知道他想听什么,只要自己愿意花些心思,从前那么难的时候,她都一步步走过来,更何况是眼下,他不会不帮她走这最后一步。况且眼下,自己还病了,这是天赐良机。
眼下她该做得当是,借病情让卫驰知道,想法子让他回府,让他心软。可为何要故意支走银杏,为何独自一人躺在榻上神伤?
沈鸢苦笑,心底一片酸涩,眼前亦朦胧一片,她不知道,真不知道。
外头起了风,吹得窗棂簌簌作响,不知一会儿还会不会下雪,想到银杏要在这样的天气里为她东奔西走,心里亦不是滋味。
静一静,再静一静吧,沈鸢在心里对自己说。
她太累了,身子也是,心也是,且让她歇一日吧,只需一日,一日就够了……
枕边摆放着那件玄色大氅,沈鸢挪了挪身子,将头枕在大氅上,柔软的绒毛贴在面上,格外舒适。昨日睡前,她便将大氅放在枕边,上边早没了他的味道,只有皂角洗净过后的馨香气味。
就这么静静枕在上边,似乎能令她的心里好受些,身上的不适之感也稍减退,许是保暖,许是柔软,又许是,这样迷迷糊糊朦朦胧胧的时候,能令她有一种,他正抱着她的错觉。
窗外的风声又大起来,沈鸢枕着大氅,听着风声,迷迷糊糊地又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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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过军营,积雪厚重。
城郊军营中,段奚点了五百精兵待命,一行人整装待发。
大理寺卿刘戟今日一早又呈上一卷账簿,加之先前搜到的两部分,便算是找齐了。官员姓名、官银数额、字迹、纸张,皆能比对得上,可谓铁证如山。
帝王最忌惮有谋逆之心的臣子,即便是如二皇子那般受皇帝亲眼的儿子都不能容忍,更遑论一个兵部尚书。但吴宗勃是手握实权之人,拔除这样一人,宣文帝心中多少有些忌惮,故昨日只下令彻查,虚晃了一下,尚未有实际动作。今日又得一证据,铁证面前,宣文帝当即下密令,命大理寺带人连夜包围兵部尚书府,且点名让卫驰领镇北军协同办案,还下了密令,若吴宗勃束手就擒,且留他一命,暂压大理寺狱,但凡有一丝忤逆之心,可便宜行事,诛杀之。
卫驰等得就是这么一个口谕,他身为武将,又手握重兵,自然知道同为武将出身的吴宗勃经昨日之事后,会如何作想。兵部尚书府外,早有他的人埋伏周围,得到的回应是,一切如常。看来吴宗勃并不觉得区区一本账簿能将自己如何,区区大理寺的人,奈何不了他。
轻敌,乃兵家大忌。也是因为如此,故今晚,卫驰只叫段奚点了五百精兵前往,兵部尚书府内外的情况,早在他掌握之中,可随时一举拿下。
夜色深浓,风雪渐大,一行人自北城门而入,卫驰一身戎装在前,酸洗紧随其后,一队人如暗影游龙,悄然潜伏在兵部尚书府外。
其实,这样规模的行动,在镇北军眼中,根本不值一提,在段奚看来,此行五百人都有些太多了,二百精兵足矣,更无需将军亲自领队。可这样的话,他也只敢在心里嘀咕,否则定被将军斥责轻敌,弄不好还要挨罚,近几日将军的心情可不大好,他不敢惹事,里头那位兵部尚书,怕是一会儿也少不了苦头吃。
亥时正,大理寺卿刘戟带人从正门而入,段奚带人从侧面而入。吴宗勃尚在睡梦之中,听见外头动静忙起身提剑,然剑未出鞘,人已被擒住,他自知大势已去,原以为二皇子能保他一命,这一步终究是自己走错了。二皇子能对崔默赶尽杀绝,又如何会在这样的节骨眼上,出力保自己一命呢……
整个行动下来,统共只用了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亥时三刻,刘戟率人将吴宗勃押回大理寺狱,镇北军则原路返回。
不到半年的功夫,大理寺狱便押了两位尚书大人入狱,不免令人唏嘘。刘戟押着人准备回去,不过尚书大人之间也是有所不同的,如今狱中那位,怕是用不了多久便能放出来了,可眼前这位,就怕是在劫难逃了。
尚书府大门外,两队人马正准备分道扬镳。
“多谢卫将军相助,”刘戟抱拳,“天色已晚,下官先行一步,此处离将军府不远,卫将军可要与下官同行一段?”
此处为北,将军府在城东,中间正好隔着大理寺,刘戟这一问是正正刚好,确是顺路。
却见卫驰眼色暗了一下:“不必,我还有事,得返回军营。”
刘戟闻言,不再多问,毕竟正事要紧,只抱拳道:“如此下官便先行一步,卫将军告辞。”
“告辞。”
……
卫驰率人返回城郊军营时,已近子时。
未入营时,远远便见外头立了匹马,马旁站了一人,面色焦急,似等候已久。待走近后,见那人面熟,是将军府上的侍从,卫驰勒马,示意段奚领人先回去。
来人听见马蹄声,就已循声看去,待见到大将军本人,忙迎上前去,道:“将军安好,小的奉福伯之命,前来给将军传话。”
福伯不会轻易派人来此传话,能如此行事的,必是要事。
“说。”卫驰坐于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来人。
“府上沈姑娘染了风寒,情况不……不大好。”
脑中一闪而过的,还是那日她在玉康堂内着一身单薄男装,长发束起的样子。不过一日,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就不好了?
“如何不好?”卫驰问。
“傍晚时分,沈姑娘的婢女禀报福伯,说是沈姑娘发了高热,要请大夫。福伯命小的外出请了大夫回府,原以为是寻常风寒,没想大夫诊脉后却说,沈姑娘风寒入体的同时,又逢任脉虚弱,加之肝郁气滞气血两亏,恐不大好。”
卫驰不懂医术,听完后满脑子只有“情况不大好”几字,忙调转马头,挥鞭扬长而去。
耳边是簌簌风声,两日不到的功夫,她是如何将自己弄成那样的?
心中腾升起一个念头,她这回的病,是真还是假?
念头刚起,便又想起她上回病时的模样,想起她面容憔悴,迷迷糊糊抱着自己的模样,心口便抑制不住地一点一点揪了起来,手里马鞭高高扬起落下,他倒宁可她是装病,而非真病,否则就沈鸢孱弱的身子,不知要遭多少罪。
一路纵马疾驰,心中竟生出些悔意,方才在尚书府外时,他就该打道回府的。一刻钟的路程,愣是生生缩短了一半,待到将军府大门外时,卫驰勒绳下马入府,一气呵成,随即大步朝毓舒院而去。
推门而入,房中只有银杏一人,见到将军前来,忙让至一旁,俯首待命。
“人如何了?”卫驰问。
银杏呜咽着将今日之事悉数道出,自责和担忧皆有,说话的时候断断续续,甚至有些语无伦次,不过卫驰却是全听懂了。沈鸢白日里故意将她支开,独自一人待在房中,直至傍晚银杏回来,方才发现她的病情,虽已及时请医来看,但终究还是晚了些,故加重了病情。
犹记上回,沈鸢病时,亦是眼前婢女前去书房禀报,这婢女扯谎时是什么样子,他一清二楚,绝非眼前这般语无伦次的样子。
“用药了吗?”卫驰又问。
“没有,”银杏摇头,眼泪也跟着下来,“姑娘一直病着,昏昏沉沉的就没醒过,奴婢根本喂不进药……”
脸色沉了,卫驰只觉此人聒噪:“去将煎好的药拿来。”
“我来。”
银杏愣一下,擦了擦脸上的泪,点头连连道好,忙退出到门外。
房中安静下来,一角的矮几上,烛火黯淡,卫驰将目光投向床榻,榻边的纱帘静静垂下,帘后依稀可见少女的朦胧身影,身上盖着锦被,脑袋歪斜躺着,手中似攥着什么东西,黑乎乎的一团,看不真切。
卫驰走过去,抬手将纱帘撩起。
入目的先是一张嘴唇发白,面颊泛红的脸,紧接着看见的便是她脸下压着的物件,原来不知手上攥着,她几乎整个人都贴在上边。
卫驰俯身下去,方才看清她手里攥着何物,是他送她的那件玄色大氅。
心似被什么东西紧紧钳住,卫驰伸手过去,覆在她面上,触手方知那是如何的滚烫,也才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什么叫“情况不好”,沈鸢啊沈鸢,你是如何将自己弄成这副模样的?他宁可她在装病骗他,也不愿见她这个样子。
“沈鸢。”他俯身在她耳边,轻声唤她,却未得任何回应。
掌心收回,卫驰想将她压在身底的大氅抽-回,不论什么病情,休息静养都是第一位的,她这般歪斜着身子,如何能休息的好。卫驰伸手过去,往回拉一下大氅,竟未拉动,不过一直未有反应的少女却是似有所感地挪了挪脑袋。
卫驰停手,再次俯身叫她:“沈鸢。”
顿一下,又改了口:“阿鸢……”
少女的眼睫轻颤了颤,却未睁眼,攥紧大氅的手却更紧了,仿佛怕是被人抢了一般,不仅手紧了,还稍挪了挪脑袋,将衣裳压得更紧。
卫驰不知着大氅究竟有何好费力攥紧,臂上出力,只一手将人身子拖了起来,半揽在怀里,另一手将大氅抽出,丢至一旁。
沈鸢沉沉睡着,感觉似入了一个深沉的梦,梦中她看见了沈府后院的那棵红枫树,落叶缤纷。画面一转,忽然出现卫驰的脸,他对她笑,对她说他父兄曾经的事情。
画面一转,眼前男人忽又沉了脸,手中握着圆形木筒,高声质问她:“账簿呢?”
“为何不一早拿出来?”
“为何不一早拿出来?”
眼底酸了一下,沈鸢缓缓睁眼,看见和梦中那张一模一样的脸。
“将军,别走……”沈鸢紧扑在眼前人怀里,低低呢喃。
“我不是有意的,你别走,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