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泠舟克制地松开她,在她唇上轻啄:“回去吧。”
崔寄梦先从楼上下来,为避嫌谢泠舟则稍后,下楼时,见长公主正含笑看她,她连脸都不敢抬。
长公主倒不以为然,只嘱咐道:“回去装装可怜,说本宫不满你移情别恋,将你叫来训斥了一顿,省得他们疑心。”
“让殿下受累了。”崔寄梦红着脸,低头匆匆出了门。
她回到储宁殿坐了许久,后来二皇子来了,见她眼圈红红的,想起方才宫婢说长公主的人气势汹汹,乡君回来哭了许久,眉间戒备少了几分。
他踱到她跟前,屈膝半蹲,抬眼看她:“方才姑母斥责你了?”
崔寄梦别过脸,眼里的泪又多了许多,许久才低声道:“长公主殿下先前知道我和表兄有过一些情分,对我也一直很好,责备我是应当的,只是我还是难受,现在表兄和长公主,甚至外祖母和舅舅,他们都以为我嫁你是贪恋权势,我……”
她说着说着,委屈地捂住脸低泣:“……连最后几位亲人都抛弃了我,我没了家,什么都没有了……”
二皇子用袖摆替她擦去眼泪,“你还小,再过几年便会发觉所谓亲情不过是虚无缥缈之物,待你尊贵万方时,那些摒弃你的人,都会伏在脚边向你垂首示好,就连姑母也不能例外。”
他的话让崔寄梦心下一颤,大表兄说的果真没错,二皇子有逼宫的意图,她做出诚惶诚恐又受宠若惊的模样,呆呆看着他,任由他帮擦泪。
二皇子看了眼自己被濡湿的袖摆:“本宫还是头一回拿袖子帮姑娘家擦泪,真稀奇,你的泪怎么流不完?”
因为今日是他的初定宴,他穿着格外讲究,袖摆的金线绣纹擦得崔寄梦脸颊发痛,她借着难受侧过脸,避开他的手:“殿下的袖摆擦得民女脸疼。”
二皇子收回了手,崔寄梦垂下眼,遮住眼里对他的抗拒,似有迟疑般轻声细语:“可殿下对情看得这般淡,往后……会不会也将民女弃若敝履?”
这些日子她虽疏远,但已不像早先那般抗拒,原本得知她去见了姑母,二皇子还心存戒备,但此刻她彷徨失落的模样不似作假。
毕竟是个没见过风浪的弱质少女,离群之雁、惊弓之鸟,他语气温和了些:“放心,毕竟是本宫让你众叛亲离,只要你好好跟着我,我不会辜负你。”
宽慰几句后,二皇子撩袍起身:“我该回去了,你好生歇息,收收眼泪,今夜是你我初定宴,别想着无关之人。”
崔寄梦抬起泪眼看他,似乎是不想让他离开,又很快低下头:“好……”
二皇子忍不住在她发顶揉了揉,命守在殿前的两位侍婢:“好生照顾乡君。”
他走远之后,崔寄梦眼中的无助倏然退去,伸出手擦了擦脸上被他袖摆触碰过的地方,又拍了拍被他揉过的发顶,这才感觉舒服了些。
她以前不屑于对憎恶之人示弱,这还是头一回用装哭来降低对方戒心,可这种招数她实在不想多用,她只想把眼泪和柔弱一面留给亲近信任的人。
此时此刻,永安殿内。
皇帝和众世家贵族正把酒言欢,一派和乐,见二皇子回了席间,笑道:“朕盼着这小子成家盼了多少年!”
二皇子恭谨行礼:“是儿臣不孝,让父皇操心了。”
皇帝对他的恭顺很是满意,举起杯盏对下方众皇亲世家畅然道:“此乃家宴,你们都不必拘着,平日不敢说的、想说的,可大胆道来,今日宴上言者无罪。”
下方众人皆附和称陛下宽仁,但无一人敢直抒胸臆,皇帝酒意上头,有些微不满:“都不说话,是怕朕食言?朕说了,今日言者无罪。”
一位郡王爷站了出来,朝皇帝深深行礼:“那臣弟斗胆说一句。”
皇帝挥袖,大度示意他直说无妨。
那郡王爷审慎道来:“回陛下,臣弟认为,二殿下才干出众,是可塑之才,过早就藩实在可惜。”
他虽说得委婉,但众人都知道其言外之意,本朝惯例,皇子成婚封王后皆需就藩,只有东宫储君例外,这是在暗示皇帝立二皇子为储。
有心者皆屏气凝神,等待着皇帝回应好决定是否附和。
皇帝凝眸看着手中杯盏,唔了一声,并未有不悦,似在认真考虑此事。
见此,一位世家家主亦站了出来:“臣亦认为二殿下不宜过早就藩。”
皇帝晃了晃酒杯,语气似征询:“先祖定下规矩,除储君外其余皇子皆需就藩,尔等意思是立老二为储?”
既然皇帝主动摆上了明面上,并无怒意,众人也不再顾忌,甚至有皇亲大胆道:“陛下,臣所言乃深思熟虑后,虽说立嫡不立长,可惜三殿下的确出众,但体弱多病,不宜过劳,眼下皇子中能担此大任的只有二殿下。”
这话几乎是在变相说三皇子病弱当不了储君,一时有人附和,有人尴尬,而三皇子则捂着心口咳了两声,模样当真是文弱至极,仿佛下一瞬便要迎风咳血。
皇帝沉吟:“都是朕的孩子,朕会好好替他们打算,还有旁的么?”
见皇帝犹豫,另一世家家主出列:“陛下,今中宫之位空虚多年,国不可一日无后,贵妃娘娘主理六宫多年,尽职尽责,无论宗亲世族亦或平头百姓皆有目共睹,入主中宫乃众望所归。”
皇帝眉头稍压:“又是立后,又是不就藩,言外之意不就是让朕立老二为储?朕考虑考虑。”
那世家家主趁热打铁:“陛下!您也看到了,二殿下任储君实乃众望所归,望陛下早做决断。”
众人纷纷附和。
皇帝眼皮一掀,带着淡淡威压问道:“你们是联合起来逼朕?”
王中书见形势差不多了,站了出来:“陛下乃九五之尊,臣等岂敢放肆?只是我等世家为朝廷效力多年,鞠躬尽瘁亦甘之如饴,只愿拥护贤能者为储。”
皇帝不冷不热道:“你们几个是联合来威胁朕,若朕不答应呢?”
王中书等人道:“请陛下三思,始皇帝不思立储之事,致使赵高沙丘之变,动摇秦之根基。”
这话等同于暗示若皇帝不立储,便会逼宫,王中书既然敢放此妄言,想必他们已做了充足的准备。
因今日是皇家家宴,大半兵力被调至宫城外以防来参加不日后皇子婚礼的诸侯作乱,禁中兵防稍显松懈。
此时若他们动手只怕难以应付,明白局势者皆不安。皇帝面色亦不佳,但毕竟说了言者无罪,只好压下怒意,握紧杯盏,不慎间手一抖,杯盏轻晃了晃,酒洒了些许,皇帝眉头压得更低了。
席位靠前的都看到了,更是人心惶惶,王中书正想更进一步,谢泠舟站了出来:“中书大人怕是忘了,昔日赵武灵王过早立储,甚至禅位自称主父,但乱臣贼子仍敢图谋不轨。陛下对我等宽仁,才说言者无罪,但明君在位,陛下春秋鼎盛之年,今日又逢殿下大喜之日,储位之事放在今日提起只怕不妥,我等若有心,可替殿下及准皇子妃讨要封赏,陛下慷慨,定不会吝啬赏赐。”
一番话稍稍缓解了即将剑拔弩张的气氛,皇帝握着杯盏的手松了松,微叹道:“都是朕亲自教养的儿子,朕怎会辜负?今日老二初定礼,说来惭愧,朕作为父亲还未给儿子儿妇赠礼。”
说罢唤来贴身内宦拟了份礼单:“给储宁殿送去,就说是朕的心意。”
礼单上所列赏赐,有过半是太子妃品级才有的,见此,支持二皇子的世家宗亲态度稍缓,皆称陛下仁厚。
崔寄梦此刻正在储宁殿端坐着,忽听外头来人了,原是陛下有赏赐。
她在宫里待了一些时日,知道来人是陛下最信任的内宦,此乃御赐之物,按礼,崔寄梦需下跪谢恩,并亲自接过赏赐,不得假手于人。
她忙下跪谢恩,那内宦对她颇为恭敬:“崔乡君,陛下对您寄予厚望啊!”
这句寄予厚望让崔寄梦微讶,抬眼见那内宦有意朝她努了努眉毛,随即她袖中被轻轻放入一个小小卷轴,还有一块像石子般沉甸甸的物件。
她虽未来得及确认,但也知陛下定有其深意,不动声色地收了起来,恭谨谢恩:“民女谢主隆恩。”
那内宦满意离去了,又唤留守殿中那两位侍婢和另外几人:“还有些赏赐需取来,你们几位跟我去吧。”
这是把人有意遣开了。
想必是要紧事,崔寄梦匆忙掏出袖中之物,竟是一枚印信。
这似乎是陛下私印?
作者有话说:
啊啊啊啊,对不起,我来晚了(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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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回家
◎过一阵就得改口了◎
崔寄梦倏然起身, 皇帝私印岂能轻易示人,陛下给她私印定是有大事,莫非二皇子提前动手了?
她忙掏出那张小小卷轴, 上头是陛下印信,写着“出司马门至南城门, 持此印信速调武卫将军进宫换防”。
果真出事了。
若这印信是旁人送来的, 她会思虑再三再下决断, 可方才那名内宦是陛下亲信, 崔寄梦无从质疑。
想必是二皇子的人控制住了永安殿, 陛下及前来赴宴的皇室宗亲及世家都在永安殿内,只有她因待嫁不得出席。
虽不知道陛下为何会如此信赖她,但表兄和谢家的亲人、以及长公主、都在宴上, 崔寄梦不敢耽搁,趁着人被支开了,匆匆出了储宁殿。
她从前不善识路, 但这些时日为了未雨绸缪, 硬是逼着自己记下了皇宫内各殿及各门所在方位, 知道司马门如何去。
眼下最麻烦的是如何出宫。
崔寄梦望了望宫门的方向,倏然想到因世家宗亲中有年迈或不便出席宴席者, 每逢大宴, 皇帝都会派宫里人去宫外赐菜以彰显皇恩浩荡。
陛下的人还能来给她送赏赐,想来还未到剑拔弩张的地步, 二皇子他们选在今日动手, 当是想用最小的代价谋取, 为掩人耳目, 赐菜的人会照常出宫。
假扮宫婢或内侍混入赐菜的人里头, 倒是一个法子。
正愁着如何弄来宫婢的衣裳, 一内侍左顾右盼着跑过来,是方才随陛下的贴身内宦前来赐礼的,他拉过崔寄梦到了御膳房周围的偏殿,给她一套宫婢的衣服,又塞给她一块玉牌,是王贵妃宫里的,随即颤声道:“贵人换上吧!就靠您了。”
崔寄梦匆匆套上那外衫,经过御花园时,她把自己的鞋履放在湖边,宫装外袍扔到了水中,想着多少能拖延时间,到了御膳房,里头此刻正忙得不可开交,她本想打着王贵妃身侧姑姑派来的名头,正巧先前总去长公主府送御膳的一位公公见到她了。
崔寄梦起先慌张,但那位公公毫不意外,竟像是一早就料定的,忙拉过她:“正好缺了一个,你跟着去吧。”
一切顺利得刚刚好,崔寄梦跟着赐菜的人出了内宫。
出了宫门,赐菜的人分成了几拨,有那位公公的掩护,崔寄梦顺利溜走,要往南城门去光靠脚不行,她得去寻一匹马,迎面碰到一小群骑兵,打头的将领喝住了她:“什么人?!”
崔寄梦步子顿住了,不知这伙人是否是二皇子的人,想往巷口拐,他们人多,她跑是跑不掉的,不如装作宫里的人,低头道:“回将军话,奴婢是宫里的人,奉主子旨意去传信。”
来人态度稍好,“是哪位主子,派你给谁传信?”
她想了想,若说陛下,万一来人是二皇子一派的人,只怕难办。方才一路过来,外头还算安宁,想来二皇子欲逼宫的事还未传出来,她若说是二皇子的人,无论来人是二皇子的还是陛下的,她都有说辞可言。
况且方才见面时,表兄也说过,武卫将军决意假意屈从二皇子。
故而崔寄梦强作淡然道:“贵妃娘娘奉陛下旨意,遣奴婢寻武卫将军入宫赴宴,敢问将军可否借匹马?”
她刻意含糊其辞,她有贵妃玉牌,若这是二皇子的人,这般说他们会以为是娘娘假借圣上之命私自调动武卫将军,若不是,再出示陛下印信。
总之先见到武卫将军。
好在那将领并未多问,只看了眼她手中玉牌,吩咐两位兵士:“你送她去见将军。”
崔寄梦松了一口气,接过兵士递过来的缰绳,朝那将领道谢后翻身上马,她来到南城门,有兵士引荐,她很快见到了武卫大将军。
那是一位略显憨厚的中年将领,和她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
大将军一眼认出她,毫不意外,只问:“乡君是替二殿下传信?”
崔寄梦直接拿出陛下印信,表明立场:“宫宴有变,望将军速速进宫换防,护陛下安危。”
武卫将军并不心急,反而问她:“你想必也从二殿下处得知成义王之事,我和你父亲有交情,再论这层关系,也算你的亲人,我便直说了,眼下我们皆与乱臣扯上干系,只怕难以脱身,你就不怕?”
崔寄梦稍愣,大将军似乎尚在犹疑,但表兄说过大将军是可信之人,她想了想:“晚辈是很怕,日夜难安,但乱臣旧人的事,二殿下并无证据,有得转圜,再不济此次便是戴罪立功的好契机。晚辈虽未出席宴会,但猜测陛下不可能在宴上当着二皇子等人的面写下手书,大概早有防备。”
说完她才意识到,陛下似乎知道二皇子会突然在今日行事?
“嘿,这倒是。”正想着,武卫将军打断了她,接过手书印信确认一番,但仍不急着出兵,反叙起旧,“你爹那家伙脑子灵光,但是坏得很。在别宫时我就注意到你这小姑娘了,觉着比你爹瞧着老实,看着好欺负好糊弄,不过现在看来,你多少随了他,不服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