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绵感受到他身上的水汽, 睡眼朦胧地推开他,问:“……什么声音?”
严梦舟是早就醒了的,醒了没打算起,原本抱着施绵在给她暖床,也是听见外面的声音才起来更衣洗漱的, 答道:“是十三,菁娘已经念叨过他了,不听,非要把那棵杏树给砍了。你继续睡, 我去让他晚点再砍。”
他欲出去,被施绵拉住了手。
外面的雨声小了很多, 转为清脆的滴答声, 风声依旧很急, 呼啸着晃动着街巷里的梧桐树, 发出悠长悲凉的呜呜声。
这样的日子最适合相拥着窝在榻上了, 施绵不想起, 眯着眼又打了个哈欠, 眼角带上了几点湿润,道:“你去问问十三他到底是怎么了,与他谈一谈。”
打目睹两人亲吻至今, 十三每日都在发疯, 尤其不能看见他俩有肢体碰触。
此时房门带暴躁的砍树声, 多少就带着些泄愤和恶意骚扰的味道。
到年后,施绵与严梦舟成亲就快三年了,以前从没见过十三有什么不满,施绵不明白他现在气愤什么?
她都不懂,严梦舟就更不懂了。
“不用理他,疯上几个月他就自己痊愈了。”
“要问清楚的。”施绵道。
她尝试过问十三的,每次一开口,就被挤兑回来,这才差使严梦舟去问。
施绵耐不住困乏闭上了眼,白瓷般的面庞在昏暗的床帐中晕染上氤氲的柔色,半睡半醒道:“……不论哪种感情,都要认真对待的。”
严梦舟听得心中一热,立即答应了下来。他满怀柔情,俯身亲亲施绵的脸颊,掩好帘帐出了房门。
头顶的四方天空灰蒙蒙的,空气中弥漫着薄薄的水汽,时有雨水沿着碧瓦屋檐啪嗒低落,在潮湿的庭院中多添一分嘈杂。
这情景乍一看,恍惚有些小叠池的平静感觉。
“……怎么说都不听……”菁娘唠叨着十三,听见响动转身,连步走近问,“我家小姐醒了吗?”
“醒了,在赖床。”
严梦舟答过,十三恶狠狠地一瞪眼,抡斧子的动作更凶猛,“砰”的一声,斧子脱手而出砸到空地上,滚动了几下。
发出的声响把檐下卧着的黄狗吓得一个激灵飞蹿出去,又被绳子扯住,伏地凄声地嚎叫起来。
严梦舟眉头沉下,捡起斧子,发现那是一把锈迹斑斑的斧头。
难怪老半天了,一颗半枯萎的杏树都没砍下来。
这也证实十三砍树是假,就是在故意寻摸事端,不让人清净。
“小九估摸着睡不久了,菁娘,先给她准备吃的。”
“哎!”菁娘是与十三说不通的,就把人交给严梦舟,自己转去了后厨。
菁娘的人影消失,失了斧头的十三开始徒手掰树枝,一番操作下来,枯枝没掰断几截,外衣反被枝叶上的露水打湿。
严梦舟掂着斧子递还给十三,道:“你对小九没有男女之情,有必要因为我俩的事这样生气吗?”
十三接过斧子粗鲁地扔掉,飞给他一个眼刀,道:“老子高兴!”
他咒骂着,抬起腿就往枯树上踹,连踹几下,矮矮的树干摇摇晃晃,就是不倒。
严梦舟决心对他好一些,撩袍抬腿,长腿聚上五分劲儿一踹,树干“咔”的一声脆响,从他落脚处下方半尺的位置断开。
树干坠地,在湿漉漉的院子里溅起星点水花。
“你他娘的!习武了不起吗?老子还用做毒药呢!马上就给你下毒,把你毒成个废人!”
严梦舟:“说了那么多年,没见过你真的下毒手。”
十三声调一扬,阴阳怪气道:“你堂堂王爷,我真对你下了毒,你那些银甲侍卫立马就能把我与师父砍成碎泥,谁敢啊。”
说完翻着白眼,极具嘲讽意味地“呵呵”了一下。
严梦舟道:“你明知不……”
“不会你老子!”十三的暴躁一如既往,不待他说完就咒骂了回来。
他那一张嘴鲜少有干净的时候,这么多年来,只要在严梦舟手上吃了亏就破口大骂,从爹娘骂到祖辈,他习惯了,严梦舟也习惯了。
十三看着他不为所动的神情就来气,捡起生锈的斧子继续剁着杏树根撒气。
“梆梆”砍剁了几下,声声震耳。
严梦舟皱眉,问:“你这么多年来,你常常外出看诊,就没碰到一个喜欢的姑娘吗?”
“你有病啊!”十三看他的眼神满是嫌弃,“我是大夫!不是发情的野猪!”
严梦舟一想也是,十三就是嘴上说的难听,治病救人这些与医德相关的,他从来不含糊。——除了对如施家老夫人与大老爷那般作怪的恶人。
他略思索后,问:“你就没想过成亲吗?”
听见旁边黄狗扑腾,严梦舟特意打补丁,“我是说和姑娘,不是和小狗。”
“成亲干什么?那些姑娘都娇滴滴的,一点都不爽利,还爱生气!娶回来伺候她吗?老子又不犯贱!”
“……不夹带私货骂我,你是会死吗?”
十三翻着眼皮道:“不会死,但会不高兴!”
严梦舟彻底无话可说。
施绵让她来问十三到底是怎么回事,他问不出来,十三也不乐意说。这是多年玩伴,还不能用武力逼问。
严梦舟心思转了一圈,懒得再绕弯子,直言道:“要怎么样,你才能恢复成以前那样?”
十三气呼呼地停住斧头,脱口而出道:“你俩不成亲了,小叠池那回作废,我就不气了!”
“可以。”严梦舟道。
听了这个回答,十三呆住,双手提着沉甸甸的斧头惊讶地望着严梦舟,见他神情严正,不是在说玩笑话,十三心底的怒火蹭的蹿了上来。
他可以这么问,严梦舟是不能这么答的,否则施绵成了什么?
“你说可以把小叠池那次的婚事作废?你俩不做夫妻了?”他又慎重的与严梦舟确认了一遍。
严梦舟道:“是。”
十三深吸一口气,扔了斧头跨步上前,两手抓住严梦舟衣襟,怒吼道:“可以你祖宗十八代!你个王八犊子!你、你都……”
他怒到牙齿打颤,空出一只手指向施绵的房门,磨牙低吼道:“你他娘的真是个畜生!老子真是瞎了眼,早知如今,就该早早把你毒死了!省得你现在……”
“我与小九恩爱你要生气,我与她分开你也不高兴,你到底要怎么样?”严梦舟平静发问。
十三一愣,顿时思绪卡壳,骂不出来,也答不上来。
严梦舟拨开他的手,任由他发了会儿呆。
算着他该冷静够了,严梦舟捡起地上的斧头对着杏树根比划了下,道:“砍成这样就够了,真想把它移走,得连根拔起才行。医馆里有侍卫,你大可以吩咐他们来做。”
十三瞪他一眼,不顾地面潮湿,丧气地坐了下来。
严梦舟待会儿还得回屋,不能脏了衣裳,收紧眉头望望四周,牵强地蹲在他面前,说道:“方才那都是假话,我与小九是实实在在的夫妻,要过一辈子的,不会分开。你是我与她最好的朋友,也是最能信任的人,我不希望你因为我与小九的感情产生隔阂。”
十三:“你恶心不恶心?”
严梦舟就没这样心平气和地与十三说过话,自己也觉得有点酸,听出他心态转平,迅速站起来道:“是恶心了些,没办法,小九非要我与你说清楚。你能恢复正常了吗?”
又得了个白眼,十三不说话了。
严梦舟默认他想通了,绕着杏树转了一圈,自顾自地将京中形势说与十三听。
十三知道的不如施绵多,听得怔愣了许久,等严梦舟说完后,又过了好一会儿,才愣愣道:“这么说,你也是有机会做皇帝的啊?”
“我不想。”严梦舟道,“我与你说这些,是想与你商量一下,是不是要把小九、你师父等人送出京去……”
“拉倒吧!”十三不耐地讥讽,“我师父见过的世面不比你小,能怕这个?再说你问小九了吗?她能答应离开吗?你说话真是好笑!”
严梦舟就是知道施绵不会答应,才没与她商量。
会为难施绵的只有皇帝皇后与严侯三人,而这三人在他心中,无论如何,都是要死的。
只要着几人死了,届时太子或者锦川王谁登基都行,有黔安王夫妇照应,施绵不会遭受多少为难,离京与否,其实关系不大。
十三见他闭嘴就知道是没说,嘴一撇,凉凉道:“你和小九还真是天生一对,家里都是一摊子烂事。”
“是啊。”严梦舟道。
该说的他都说完了,听见房中传来动静,料想是施绵醒了,道:“你自己慢慢想吧,我去看看小九。”
刚转身走了几步,身后十三喊道:“等等……”
严梦舟转过来,见支支吾吾,眼神躲闪。
忸怩好一会儿,十三都看不下去自己这模样了,心一横,道:“你俩别太早、咳!别太早生小孩……我还没完全接受呢……”
严梦舟先是怔住,再缓缓变了脸色,他与施绵还没圆房呢,上哪儿生小孩?他也从来没想过这茬,被十三这么一提,心中瞬间怪异起来。
说不出的怪异感。
听着院中枝叶的哗哗声,严梦舟心里又热又紧,脸上却不做表情,冷淡回头,字正腔圆道:“滚。”
走到檐下,将推开房门,他还是觉得心中古怪,转回头对着十三道:“你最好这一辈子都不要有喜欢的姑娘,一辈子都不对任何姑娘低声下气、不犯贱、不甘心为奴,否则你看我如何嘲笑你。”
十三不屑地撇嘴:“你当人人是你啊!”
严梦舟手腕一抬,念着才让他转变了态度,勉强收起动手殴打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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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雨天持续数日,严梦舟借着手臂上的伤势,连日待在医馆中,王府都懒得回了。
到严狄下葬的前一日,施绵还在犹豫是否要去探望严少夫人,被严梦舟不容反驳地驳回。
都要动手斗个你死我活了,还管什么礼数与脸面,没必要登门答谢或者吊唁。
没想到次日,京中又出变故,严家半身瘫废的严大公子也出了意外,在自己府中亡故。
消息是严梦舟手下侍卫送来的,施绵听后惊诧不已,连忙向严梦舟看去。
可这事也不是严梦舟做的,他想过用这法子刺激严侯,但自严狄死后,严侯悲痛中加重了警惕,侯府固若金汤,严梦舟插不进人手。
这事的出手之人,严梦舟第一个怀疑的人是锦川王。
严侯在这时候发疯,最大的获益人就是他。
他能有这么大的能耐混入严侯府吗?
这个时候还能在严侯府动手的人,应该是对严侯府很熟悉、深得严侯信任的人。
严梦舟揣摩半晌,与施绵道:“好好待在医馆,我去趟太子府。”
“太子府?”施绵愕然,“你是说严奇的事情是太子命人下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