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逸的性子沉闷,可以一整日非必要,不出声。于是从大殿去往寝殿的一路,很长一段时间都是沉默。
涟卿想起昨日他特意入宫的事,“昨日的事,多谢了,卓逸。”
卓逸看她,“攒着。”
涟卿:“……”
***
晌午前,涟卿才从宫中回了东宫。
昨日她才听上君问起魏相栩城旱灾之事,今日天子就在寝殿中过问户部此事。户部的人都在,她和卓逸也在一侧听着,户部的人如履薄冰。
天子这次会问起,还问得如此细致,应当是听上君特意提起,所以重视。天子对上君的信任,不仅可见一斑,而且根深蒂固。恐怕任何贸然对上君的揣测,都会引起天子的厌恶。
涟卿出神。
马车在东宫门口停下,值守的禁军侍卫迎上,“殿下,魏相来了。”
近来朝事繁忙,老师这个时候应当在政事堂议事才是,怎么会来东宫?
涟卿忽然想起昨日在宫中,魏相同上君提起的太傅人选……
老师能这时抽身来东宫这处,涟卿能想到的只有老师口中的太傅了,昨日一直没得空问起老师关于太傅的事,眼下,涟卿心中好奇更多了些。
涟卿往偏厅去。
魏相在,所以除了伺候茶水的宫人,旁人都在偏厅外候着。
涟卿到偏厅的时候,正好听到老师在屏风后同人说话。
偏厅门口是张六扇屏风,隔着屏风,涟卿能隐约看到两道身影,但看不真切。老师说完话,对方温声应道,“不负魏相所托便好。”
这声“不负魏相所托便好”让涟卿不由愣住,脚下踟蹰,这声音……
——小尾巴,跑!
——上来,我背你,大氅给你了,我也冷。
恍然间,涟卿以为听错,于是停留在原地,没有继续上前,而老师说完之后,对方再度客套,“应当的。”
这声“应当的”,便在涟卿心底泅开丝丝涟漪。这道声音真实,好听,熟悉的温和与醇厚里,带里让人习惯的安稳。无论是在梦魇里,身后都是追赶她的人,还是在眼下,都莫名让她安心。
涟卿指尖攥紧,人就在屏风后,同魏相一处。她透过屏风的空隙悄悄看去,正好瞥到他端起茶盏,茶盏遮住了脸,只看到他的指尖修长,很好看……
“殿下?”柯度忽然看到她。
涟卿不得不收起情绪,从屏风后走出。
魏相带人一道起身,朝她拱手行礼,“殿下。”
“老师。”她余光瞥向一侧。
天青色的衣裳,腰间环佩,一身再寻常不过的衣裳,却掩不住一身清贵高然。她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声音让她熟悉的缘故,她莫名觉得他不同……
但等她转眸,光明正大看向他时,他也正好抬眸看她。
涟卿似是从未见过这么精致的五官,面容犹若镌刻,而他看向她时,眸间仿佛藏了万千荣华,让周遭黯然失色……
第004章 太傅
“殿下,这位是岑远岑先生,老臣已经在天子和上君面前举荐岑先生任太傅之职。”魏相说完,涟卿问候,“岑先生。”
“殿下。”陈修远看她。
时隔半年之后再见她,他心底再多波澜也如当下一般温文沉稳,平淡寻常。
他也确定她没认出他。
旁人看来,他是初次见涟卿。涟卿生得好看,他会不觉多打量她几眼,但不会一直盯着她看,更不会面露熟稔。
他将方才的一瞥与之后的礼貌、疏离拿捏得很好。
不仅魏相未看出端倪,就连涟卿也能明显察觉他的客气、疏远。
虽然同梦里那道湖蓝色锦袍身影的声音如出一辙,但论亲疏远近,不是同一个人……
老师面前,她没有仔细打量岑远。
“昨日老臣同陛下和上君提起过岑先生,陛下的意思,这次岑先生来京中,就在东宫对面的千水别苑下榻,也与殿下近些。”
东宫对面是千水别苑,一直以来都被当做东宫别苑,是东宫夏日纳凉之处。夏日作息时,东宫也会在千水苑见朝臣,不会单独住人,她不知道天子为什么会将岑远安顿在千水别苑处。
但思绪归思绪,老师说完,涟卿寒暄,“千水别苑凉爽,是盛夏纳凉之处。”
她说完,他看了她一眼,平淡道,“叨扰殿下。”
“见过殿下,先生随我入宫见天子与上君吧。”魏相言罢,又朝涟卿道,“殿下,老臣有话同殿下说。”
涟卿与魏相一道先出了偏厅,苑中,魏相驻足,一面捋着胡须,一面朝涟卿道,“殿下,岑远是罗逢中罗老大人的关门弟子。罗老大人辅佐了三代君王,在朝中威望很高。如今朝中局势微妙,老臣原本想请罗老大人亲自出山,但罗老大人年事高,便同老臣推举了岑远。岑远是罗老大人的关门弟子,早前未入世,也极少在旁人跟前露面,没被人拉拢过。罗老大人曾说,在他的诸多学生里,岑远得了他六分学识,七分见解,八分谋略,人乃上品之臣,只是无心入仕。这次能请到他,是幸事,殿下除了多同他学,也要知人善用,此人可信赖。”
“明白了,老师。”
魏相欣慰点头,“这次将岑远的住处安排在千水别苑,事出有因,没提前同殿下知会一声。下月天子生辰过后,殿下便要亲自主持朝政,届时朝臣会来东宫同殿下商议政事,将岑远安置在千水别苑,一来是他为太傅,尊师重道,礼贤下士,彰显殿下气度;二来,殿下若有拿不定主意的,或是棘手,不能自己处置的,岑远可名正言顺行事。”
涟卿会意。
看着那道同老师一处的背影,身姿颀长,衣襟连诀……
岑远。
人如其名,有些清高疏远。
要说她不好奇,定是假的,对方就住在千水别苑,那处是她的别苑,她砸钱每晚都在那里看书到夜深……
***
天子寝殿中,大监入内,“陛下,上君,魏相带岑先生来了。”
洛远安看她,“魏相来了,快喝了吧。”
涟韵皱了皱眉头,勉强饮下,眉间有难忍颜色,洛远安替她擦了擦嘴角,她这才笑了笑。
大监正好去请魏相。
涟韵轻声,“昨日魏相才提起,今日人就来了,其实魏相倒是更让朕放心。”
洛远安温声,“魏相忙着朝中之事,分.身乏术,能有人替魏相分担太傅之职也是好事,对朝中,对阿卿都好。”
涟韵轻叹,“在你这里,没人是恶人,没有坏事。”
洛远安温雅,“你养好身子才是大事,你说什么都对。”
涟韵展颐,眸间阴霾一扫。
大监领了魏相和岑远入内,涟韵和洛远安的目光都看向魏相身侧的人。
岑远低着头,看不清脸,但一身天青色的衣裳,素雅合身,看着年纪也应当不大,也就二十二三上下。
“草民见过陛下,上君。”
岑远抬头,年轻,俊逸,也不知是不是罗老大人关门弟子的缘故,初次觐见天颜,礼数周全的同时,眸间也无怯弱与谄媚,多是沉稳,内敛,有涵养,不急不躁。
而本身,又玉树清朗,自成一派,有气华高然之风……
涟韵和洛远安的目光都微微顿了顿,早前心中生出的质疑也去了多半。
洛远安多看了他一眼。
虽然对方没看他,但洛远安总觉他余光落在自己身上,像是,上位者的窥探……
虽然只有一瞬,很快又恢复了淡然清高,好似错觉。
洛远安眉头微拢。
一侧,涟韵开口,“昨日魏相同朕提起过先生,朕早前听过先生大名,今日得见,先生年少有为,气度不凡。”
“陛下谬赞。”陈修远拿捏有度,眸间除了恭敬,没有旁的神色,是性子清冷一派的,同早前听闻的一样。
“日后,东宫之事还请先生多费心。”涟韵说完,又咳嗽了几声,病态难掩,稍后,才朝魏相道:“魏相,太傅就劳烦你安顿了。”
“老臣领旨。”魏相拱手。
“大监。”涟韵又唤了声大监,“让翰林院拟旨,即日起,岑远任太子太傅一职,教导东宫,不兼旁职。等下月东宫临政,随东宫出入朝中。”
“是。”大监应声。
“太傅初到京中,对京中尚不熟悉,朝中之事循序渐进就是。东宫交给太傅了,太傅若有事,可入宫寻朕与上君。”
天子说完,陈修远拱手。
“远安,替朕送送太傅,正好魏相在,朕有话同魏相说。”涟韵吩咐一声,洛远安起身。
离开寝殿的时候,洛远安听到天子的声音,“昨日朕过问了栩城旱灾之事,户部这处处置不妥,户部这两年烂摊子不少,朕想听听魏相的意思……”
等出了寝殿,两人并肩。
陈修远当然知晓华帝不是单纯让上君送他。
无论是方才华帝有意无意提起他年轻,称赞他年少有为,还是让他这月先熟悉京中,朝中之事循序渐进,都是在试探他。
朝中无职,太傅就是虚职。
华帝信任魏相,却未必信任他;或者说,华帝信任的是老师,信任他需要时间,也需要试探。
一侧,上君正好问起,“许久未见,不知罗老大人近来可好?”
陈修远应声,“老师性子倔,容不得说他身子不好,不好也要说好。”
洛远安闻声便笑,“是了,罗老大人惯来如此。”
老师是三朝老臣,又告老还乡久矣,洛远安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认识老师,陈修远心如明镜。
果真,下一步洛远安探究看他,“太傅是罗老大人的关门弟子,肯定见过傅叔,傅叔的腿好了吗?”
陈修远微微顿了顿,洛远安笑眸看他,等着他开口。洛远安的目光柔和,柔和里却似在将他慢慢看穿一般。
陈修远也看向他,仿佛在说不出来和在想怎么说之间迟疑着。
见洛远安眉头慢慢拢紧,陈修远沉声道,“傅叔早年就被老师赶出府中了,上君许久没见过老师了吧。”
陈修远礼貌笑了笑,留有余地。
洛远安也笑起来,“是有些时候了。”
陈修远没吱声。
洛远安不会真送他出宫,寝殿苑外,洛远安驻足,“东宫年少,早前家中又遭逢变故,才回京数月,早前的事记不清了,朝中之事也在慢慢学,可能没那么快,还劳太傅多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