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逢她》 作者:一口瘾 文案:
季念十六岁嫁给嘉裕侯,不想四年后嘉裕侯从边关回,却带回名胡人女子与和离书一封。
众人皆以为她会委曲求全之时,季念毅然离开,带着多年积蓄,另寻了一座依山傍水的小宅子。
当朝红人谢执二十入仕,兰芝玉树,左右逢源,短短四年便位及内阁大学士。
可一朝遭眼红之人背地算计,跟头跌得把府邸都赔了进去。一时拮据,来回寻觅,寻到了一座依山傍水的小宅子。
两人相见,皆是一愣。
半晌,谢执轻笑,如遇陌生人般疏远行礼:“好久不见。”
那日季念心间一抽。
寥寥几字,不疼,但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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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前,季念与谢执分道扬镳,一别两宽。
四年后意外重逢,她避无可避,同他对酌一杯。
不想酒后——
竟稀里糊涂和谢执成了一宅两分的邻里。
所幸一个早出晚归,一个大门不出,一天见不着几面。
直到某日季念又喝醉了酒,闯进了谢执的屋子。
亦是这日,谢执看着蹲在地上神志不清的人,一点点屈下膝:“唯有此时才会主动来寻我,季念,你可有良心?”
【假扮落魄清贵公子x温柔坚韧三小姐】
【可最后谁都没能藏住四年的言不由衷,四年的痛痒不敢挠,与那四年无处消的执念。】
1. 女主前一段有名无实,从头到尾1v1。
2. 一往情深/破镜重圆/酸甜混杂。
3. 有私设,架很空,看个乐呵,请勿考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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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剧场
季念知晓自己有那么丁点儿酒瘾,喝醉了还容易断片。
可当她又一次在谢执床上醒来时,饶是衣衫尚在,也有点绷不住。
方起身,便见谢执似笑非笑:“三小姐先前说要追回我,就是这种方式?”
季念硬着头皮:“此实非光明磊落,下次你可以直接把我赶出去,我回去……想想别的法子。”
“……”
谁料半晌,谢执却捉住了要下床的她,带着慵懒道:“罢了,我在此处白吃白喝,如今三小姐想做什么,直说便是。”
“……??!!!”
文案截图20220310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破镜重圆
搜索关键字:主角:季念,谢执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和分开四年的前任住进同一座宅子
立意:不问结果,不留遗憾。 第1章 和离 数日的大雪后,放眼望去皆是白茫茫一片。街道上的人步履匆匆,因寒冷而微微瑟缩着,只在路过嘉裕侯府时,慢下步子,往里探望一二。 府门大开,府中光秃秃的枝丫上坠着积雪,风一刮,大块大块地往下落,砸在来人的伞面上。 伞遮一半瞧不着脸,远远望去,从树下走过的女子清瘦得紧,身板却直挺,步子亦未因伞面上突如其来敲击声响而停顿。 丫鬟小步跟在后面:“夫人,侯爷还没到呢。” 闻言,伞沿微微上翘。 漫天飘雪下,露出一张清清冷冷的脸庞,似比眼前皑皑一片更为素雅,却因那单薄的身姿多了些脆弱不堪触碰之感,怕一碰便会和那雪似的,融了不见。 不论侯府,有如此气质的,找遍整个明顺城,除了侯夫人季念,鲜少有第二个。可谁能想到这样的人笑起来又是另一幅光景。 “侯爷四年未归,不管归来是不是误了时辰,提前去迎是规矩,”季念侧过身,弯起的桃花眼中带着柔和,似怪非怪的语气不显原先半分冷意,“月柳,别犯懒。” 被唤月柳的丫鬟微微恍神,讪笑着答:“是。” 季念复又回身,缓缓往府门外走去。 外头不时有人向季念投来目光。屋檐下,她收了伞,神色平淡地抖落伞上的雪。 也难怪许多人忍不住张望,毕竟她虽是侯夫人,却只见过嘉裕侯两面——十六岁时嫁他那次,和嫁人后第二日送他远赴边疆那次。 此后四年,嘉裕侯驻守边疆从不曾回来过,就连嘉裕侯那位久病的老母过世,都是她一人守孝。 想要嫁入侯府的人很多,过去不乏有人嫉妒季念,四年前季家老爷刚升国子监正六品官员,嘉裕侯便看上季家的大小姐季盛兰,但求亲帖来晚一步,季盛兰婚事已定,这桩婚事才轮到季念一个侧室所生的庶女身上。 可渐渐地,那些都说季念是攀了高枝儿的人却都没了声。因日子久了,众人才明白这根本就不是什么好姻缘。 耗费大好年华,守活寡般地活着,这样的高枝,不如不攀。 月柳留意到那些针扎似的视线,亦看向眼前人,心里一动。 她是嘉裕侯留给季念的人,年岁不大,可懂得也不少了。 她知道,寻常官家女子知晓会是这个结果,嫁进来即便是不吵不闹,亦免不了觉得一生已毁见人落泪的。 偏是季家这位小姐与旁人不一样,别说掉一滴眼泪,还将府中之事打理得井井有条。侯府老夫人过世,上上下下皆是她操办,人后担了所有事,人前笑笑便都过去了,整个人瘦了大几圈,怨言不曾说过一句。 月柳从后面轻轻替季念把大氅拢紧了些:“侯爷回来了,您总算是要熬出头了,真好。” 季念抬手扶住大氅,不禁失笑。 小丫头是真会心疼人,只这睁眼不到三个时辰,熬出头的话已经说了第五遍了。 可其实,别人看来万分难熬的事,在她这儿并没有多过不去。 既来之,则安之。何况她和嘉裕侯本就没有感情,这四年两人离得远远儿的,过着有名无实的日子,想想还算是件好事。 街头的人来来回回,依旧不闻车马声。季念算着时辰,转头问道:“月柳,侯爷不是已经进城了吗,去探的小厮可有说为何会迟这么久?” 月柳想起什么,答道:“好像是说,侯爷一行和内阁的马车碰上了,停在路中间不知该是谁先行。” 听到“内阁”二字,季念眸光微动,问道:“内阁越来越受今上器重,但侯爷胜仗归来,当不至于让侯爷让路。” “是,”月柳点点头,“但这回碰上的好像是谢大学士。” 季念扶着大氅的手有一瞬的收紧,很快又松开,没有说话。 月柳没有察觉到她的异样,还在自顾自继续:“听说陛下推行新政多亏谢大学士屡屡促成,如今这位可是陛下跟前的大红人,谁见了他都要客气些。” “我们在此等候便是了。”季念眼睫颤了颤,目光划过来路的方向,片刻又克制地移开了。 直到街中央出现了一个醒目身影时,她下意识望了过去。 一个家丁模样的人快步跑来。 紧绷的肩膀忽地松了下来,意识到自己不可察的失态,季念尽量平声:“可是有什么消息了?” 家丁答:“回夫人,侯爷马上就到。” 没必要再问的,但季念还是问道:“内阁的马车让了?” 家丁面上隐隐骄傲:“侯爷大军归来,自是让了。” 答得利落,仿佛能想象到马车让得也是这么利落。 季念顿了顿,吐出的白气那消融在寒天中,她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只是垂下眼点点头。 依规矩,本就是该让的。 *** 嘉裕侯名为崔靖,虽是老夫人嫡子,和老夫人关系却不好。季念常听老夫人骂他顽劣不孝,除了会带兵一无是处,若非崔靖的两个哥哥死在战场上,这侯爵绝落不到崔靖的身上。 老夫人的嫡长子和嫡次子死后,老夫人仍惦念着不能让崔家没落了,便为崔靖谈了一桩婚事,是她手帕交的女儿,家中亦是武将世家。而后来崔靖非要求娶季家的姑娘,没别的原因,就为了和老夫人作对。 所以这人到底是季盛兰还是季念,对崔靖来说一点儿都不重要,只要是个小文官家的,他就乐意。 当初此事闹得满城风雨。 但也不仅仅是因为侯府闹得太难看,更是因为崔靖派人上门的那天,季念一口回绝,说无论如何都不会嫁。 那日季老爷听了整个便慌了神,直言她是乱说话,可只有季念知道,自己是认真的。 ——如果不是那桩事,她是真的不会嫁。 寒风刺得脸生疼,拉回季念缥缈的神思。 要说季念对崔靖的认识还停留在出征那道背影,所以老夫人再骂,她对他的印象倒不算太差。 可如今季念福身行礼,崔靖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身后跟了辆不该有的马车时,她才恍然想起老夫人的那些话。 马车帘被风吹开一角,一面容妩媚的女子坐在其中,身着非是中原服饰的紫罗衫,举手投足间皆是妖娆,艳丽而勾人,再加上那双眼眸之中透着的敌意,此间之事,何须多说? 门外之人众多,不想让事情太难看,季念未等崔靖来扶,起身唤来一小厮:“送这辆马车从后门入。” 未想马上之人没有反应,马车中的人却先出了声,女子声线尖而亮:“慢着。” 小厮习惯了季念语气轻柔,陡然被马车中人气势唬住,顿住步子,迟疑地回头看了一眼季念。 马车中的女子见状不屑地笑了一声,话语间颇为盛气凌人:“我是你们侯爷亲自迎回,侯爷都没有开口,你又是什么东西敢动我?” 女子丝毫未收敛声响,虽没有指名道姓,听上去是在骂下人,但在场的谁听不出这分明是在骂季念。再看崔靖,由着女子放肆,竟没有一丝要维护正妻的意思。 眼看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季念深吸一口气,行至离马更近之处,放低声音:“侯爷这样恐有不妥,对陛下和百姓都不好交代。” 话音刚落,崔靖一跃下马。 一直没开口的人忽然压近:“你可知我最厌恶有人妄图掌控我?一个庶女嫁进侯府做了正妻还不满意,拿陛下和天下人来压我,是不是忘了自己的身份?” 阴影笼罩而来,感受到崔靖的压迫,季念皱了下眉,低头:“侯爷自不是我能压住的。” 月柳亦步亦趋跟着季念,怎么也没想到会闹成这副样子,左右为难:“侯爷,夫人是为侯府名声着想,您别动怒。” 崔靖冷哼一声,从袖中掏出一张和离书,甩到季念面前:“我不管你是因为什么,若是担心本侯纳胡人女子为妾会坏了侯府名声连累了你,夫人大可签了这和离书即刻走人。” 和离书都拿出来了,月柳是真的急了,扯着季念的袖子小声道:“夫人……您可千万别冲动。” 多余的话月柳不好说,但她不说季念也明白,若是签了这和离书,不仅是没了依靠,地位也会一落千丈,从此沦为天下人口中的笑话——四年独守就落得个这下场。 薄薄一张纸在风中飘扬,季念扫了一眼,又望向马车小窗里那个似笑非笑的人,沉默不言。 崔靖不傻,也无意闹大,拿出和离书都侧身挡住了旁人视线,只想治住季念罢了。 早吃定季念会有此反应,崔靖勾勾唇角,满意地收回和离书:“不愿意签,那本侯便当你同意了。” 他边折起和离书边笑着睨她一眼:“行了,安安分分的,本侯不会为难——” “等等。” 崔靖动作停住,再看去时,面前低眉之人慢慢抬起头,露出那双黑得透彻的眸子,此刻他才发现,她眼中并无妥协。 “侯爷若想好了的话,”她接过那张和离书,平静道,“月柳,替我拿支笔来。” …… 飞雪带着决绝融化在季念的手心,亦落在远处一人垂下的长睫上。 街道的尽头,小仆从绕过自家马车,急匆匆撑开伞:“公子怎么下来了,不去内阁了吗?” 雪中之人未答,只遥遥望向飘絮中那道瘦削身影,驻足不移。 不知过了几多光景,垂在身侧的指尖早已僵硬无觉,他才淡淡回身:“走吧。” 第2章 又逢 夜深,一人头戴帷帽,走进觉春楼之中。 觉春楼乃庆夕大街最繁华的酒楼觉,此时虽然客人已不多,可空荡归空荡,灯盏高挂,红绸满楼,依旧是气派的。 一名紫衣女子倚在最左侧红木雕花的柜台后,见有人来,头都没抬:“这位贵客,这个时辰来用膳,吃不了几口我们便打烊了,劝你还是别吃了。” 戴帷帽的人轻笑,随后勾起手指在台面上敲了两下:“掌柜,有你这么做生意的吗?” 听到熟悉的声音,紫衣女子猛地抬头:“念念!” 季念忙掀起帷帽一角:“嘘……” 女子噤声,凑近了些才继续道:“我可听说了啊,在府外当着众人面签和离书的,你是独一个。” 季念失笑:“听着像我做了什么很了不起的事。” 女子反倒煞有其事地点点头,表示了肯定。 季念哭笑不得,不过她也习惯了。女子名为苏翘,当朝太医院一把手苏太医的独女,是她打小就认识的手帕交,没个正形的样子,从来就没变过。 苏翘是真不担心季念,笑嘻嘻地:“怕是崔侯爷怎么都想不到他夫人在这四年里攒了多少钱,别说离了他不愁吃不愁穿,庆夕大街最有名的这家觉春楼都是你的。” “不是我的,”季念笑笑,“是你的。” 当初开觉春楼的钱都是季念变卖嫁妆和省吃俭用来的,但银两到底是还差点儿,后来剩下那些还是苏翘帮凑的。季念恰巧因着某些原因不方便出面,于是苏翘就成了这家酒楼明面上的掌柜。 “别,我就是替你看店的。”苏翘摆摆手,话题又扯了回来,“今日酒楼里风言风语不少,说嘉裕侯提出同你和离,是因为带回来一个胡女?” 季念琢磨着她的措辞,道:“算是吧。” “太过分了。”苏翘愤然握拳。 倒是季念看得开:“本来就没有感情,和离了也挺好,以前都是一个人,今日亲眼再见着嘉裕侯才发觉,我根本想象不出该如何与他过后面那几十年。” 苏翘看她一眼:“如此说,不如最开始就不要嫁。” 季念一愣,半晌才喃喃应答:“你知道的,当初我没得选。” 酒楼中早已不剩几人,刻意压低的声音都莫名清晰起来。 苏翘低头拨弄几下算盘,状似随口道:“念念,你后悔吗?” “什么?” “没几个人知道,四年前与侯府一同上门提亲的还有谢家,”苏翘停手看向她,“——拒了谢执,你可后悔?” 突如其来的寂静,静得能听到不远处那桌夹菜时木筷碰撞的声音。 季念双唇动了动,回望苏翘。 当初举城皆知季三小姐和嘉裕侯亲事终定,但鲜少有人知道谢执才是最先派人上门提亲的,只不过最后谢家被拒,消息被死死压下了。 她已经很久没有听到有人说起此事了。 见季念不答,苏翘舔舔唇:“我只是想起从前我爹常说,谢执的父亲早逝,谢执有幸从小得谢大人的至交荀太傅照拂,奈何他仙气太重,纵有这么好的老师熏陶出一身风骨,却从没施展抱负之心。可谁都没想到——” 卖关子般长长停顿后,苏翘眸色沉沉地盯着季念:“他四年前突然就入了仕,还在这么短时间里便位及内阁大学士。” 那视线盯得人浑身发毛,季念少见苏翘严肃的模样,抿抿唇也有点紧张。 半晌,苏翘倒是咧开嘴笑了:“反正如果是我,定是后悔不已。” 话题就这么绕了回来,季念松了口气,算是听明白了:“你心里都觉得我后悔了,还问什么?” “诶,”苏翘摇摇头,“我觉得是我觉得,我还觉得指不定下一刻你就会回我一句‘不后悔’呢。” “我……”季念张口。 第一个字音还未咬全,哗啦一声,瓷片落地的脆响打断了她。 随之而来的是不远处稍显稚嫩和慌乱的声音:“对不起公子,是我手滑碰倒了杯子。” 季念和苏翘应声转头,只见一个看着年纪尚小的家仆正要弯腰去捡地上的碎瓷,被坐在旁边的锦衣男子拦住。 男子微微垂首,从季念的角度只能看见他的额头和稍凸的眉骨,看不清下半张脸。 可那自带清浅傲然的眉眼太过醒目,醒目到即便染上了多年不见的陌生感,季念还是认出来了。 乐声回荡,婉转牵拉。 许是稍显空旷的酒楼里目光全无阻隔,坐着的人察觉般抬起头,就这么看往她的方向。 视线在刹那间交错。 她猛然回神,在眼神触及的一瞬间拉下帷帽转过身,动作一气呵成。 苏翘在季念后面什么都没看清,被她吓了一跳:“怎么了是?” 季念闭闭眼,极慢地道:“谢执。” 苏翘挠了挠脸侧,脑子转了一圈才反应过来,难以置信地指着她身后:“你……你说那是……” 季念深吸一口气:“方才我们说话的时候,他一直坐在那儿。” 苏翘干笑两声,挣扎道:“我刚刚说的挺小声的,应该听不见吧……” 季念回忆了下苏翘方才不知不觉变响的嗓门,又结合那桌与她俩的距离,终究是先行放弃了挣扎。 还有什么比背后议论别人被人听见更尴尬的事吗?更别提那人还曾被她拒过亲。 季念面对苏翘,嘴唇蠕动着问:“他……谢执还看着我们这边吗?” 苏翘探探脑瓜子,又悄咪咪收回,冲季念点点头。 “……” 季念伸手扯了下帷帽边沿垂下的薄绢,不知道是在和苏翘说话还是安慰自己:“无碍,他和你不熟,应该也没认出我。” 苏翘神情古怪,视线越过她身后:“是吗?” 季念忍住回头的冲动,不明所以地眨了下眼,直到——听见背后靠近的脚步声。 有认识苏翘的常客从季念背后走过,朝苏翘挥着手打招呼告别,苏翘见了,扯出个笑应了声。可季念背对着,却只听进那越来越清晰的脚步声。 一下一下,听起来很从容。 季念脊背有些僵,第一反应就是,被认出来了。 方才没躲便罢,但她就是下意识这么做了,事到如今再转头问好似乎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 季念就这么一动不动,竟不知是该装作什么事都没有般客套一句,还是等走来的人先开口。 然而就在她说服自己平常心即可之时,谢执那道细润的嗓音在耳畔响起:“这位姑娘,可否让一下?” 宛如能让细雪消融,却透着层疏离。 就像是花大力气做好了准备,然后发现根本没这必要,季念本要转身的动作一阵迟滞。 片刻的出神,收到苏翘的眼神提醒,季念才想起谢执还站在她背后等着,忙向左移了点。 不想身后的人迟迟没等到她动,便想绕开,也向左迈了一小步。 本来是要让位,两人这么一动,又挡住了。 谢执没太在意,很快往右又挪了回去,奈何季念动作比他更快,抢在他前面也向右跨了一步—— 这下子,活像故意挡着人家了。 “……” 苏翘憋着笑,眼神在两个人中间转了转。 季念莫名有些窘,她扶了扶帷帽,到底是没回身。正想着干脆往右多走几步让开这片地方,肩膀却被人轻轻按住。 呼吸在瞬间滞住。 下午雪本是停了,方才晚上来时又飘起,她没带伞,肩上化开的雪水冻得她衣下肌肤冰冷,让那掌心覆上的温热触感清晰至极。 似是察觉到她的不适,热度转瞬即逝。 “失礼了。” 身后人很快收回手,走上前与她并肩。 季念侧头,看见谢执掏出瓷杯和用膳的钱放于台面上,他没提之前她和苏翘说的话,而是为打碎杯盏的事来和掌柜赔礼的。 那张侧脸因礼貌的笑意而显得线条柔和,亦因这人由里而外散发的距离感,多瞧两眼就添上分凉薄。 道完失礼,他自始至终没再看她,想来是真的没认出她。 季念借着帷帽遮挡,终是收回目光,颇感无奈地扯了下嘴角。 她笑自己是因为早就过去的事在意过度了。 过去的早过去了,方才她一直背着身,这么多年了,人家何至于凭着个背影又或是匆匆一眼就会认出她。 猝然重逢而带来的波澜随着肩上消散的暖意一同不见,季念好像渐渐平静下来,好像又没有。 谢执和苏翘认识,却也不算很熟,同苏翘说完后,他便点头示意,带着家仆向外走去。季念望着谢执的背影,悄悄掀开帷帽一角。 “谢公子。”苏翘突然出声,季念猝不及防,飞快地放下手。 谢执止住步子,回过身。 苏翘指了指门口的木架子,提醒道:“伞。” 谢执顺着苏翘手指的方向看了眼,没动。 季念亦看过去。 木架子上只剩一把伞,快到夜禁的时辰,就刚才他和苏翘说话的功夫,他已成了最后一个走的,她也当他就是伞的主人。 可不知怎么,谢执却忽然望向她这边。 猝然对上他不明的视线,季念微微一怔。犹豫片刻后,她接着苏翘的话问道:“不是……公子的伞吗?” 谢执目光似是从她的肩头瞥过,而后移开。 “是我的。” 可他转过身却没拿那伞,只淡声说道,“放这儿吧,我明日来取。” 第3章 细雪 一盏茶后,季念和苏翘整理完,关上了觉春楼的大门。 门合了一半,苏翘看看两人空着的手,问季念:“你伞呢?” 季念摇摇头:“下午离开侯府时见天放晴,当不会再下了,便没拿。” 苏翘虽是女子,但性子跳脱惯了,下雪天没在地里打个滚算是不错了,早晨出门时根本不会想着带伞。季念不一样,身子从小就弱,每回雨雪淋得狠了,少不了生场大病。 见状,苏翘侧身,关门前往里摸了一通,抽出把伞来。 那伞眼熟,季念拦住她:“你干嘛?” 苏翘手往季念面前一伸:“谢大公子不要的伞啊,正好你先用用。” 季念没接:“这么随意拿不妥,而且他明日还要回来取的。” 苏翘不管,二话没说把伞撑开:“借用而已,明日放回来不就好了,再说了,我们这不是随意拿,这叫物尽其用。” “……” 季念还想说什么,苏翘已经把伞塞进她的手心,“哐啷”一声彻底合上了大门。 季念微愣,盯了会儿手中的伞,放弃般垂下眸。 雪里隐约留着排脚印,不知是不是他的。季念摩靡着手中竹柄上依稀可见的划痕,脑海中闪过不久前融入雪中的那道颀长背影,总觉得,缺了把伞。 一旁苏翘锁上门,嘴里还在嘟囔:“有时候真搞不懂这些读书人在想什么,这么大雪,有伞不好好打,陶冶情操?” 季念分了一半伞给苏翘,有些心不在焉的。 她也不明白为什么,也没必要细想,总不可能—— 苏翘把伞全然推到季念那一边,又笑嘻嘻地揽了把树上的积雪:“诶,你说他会不会是特意把伞特意留给你的?” 伞歪斜在季念头顶,她扶稳后,指了指自己的帷帽:“人家没认出我。” 苏翘踢了脚雪:“这谁晓得?指不定他是装作没认出你呢?” 雪越下越大,季念把人拉回伞中:“他又不是我们。” 苏翘歪着身子,递去疑惑的眼神。 季念:“是我们将人议论了一通,要装也得是我们装。” 苏翘默了默:“……你说得有理。” 沉沉雪夜中不见几个人影,偶有无伞的人匆匆跑过又消失,季念紧了紧手,抬眸看向那根根伞骨撑起的浅黄色伞面。 其实认没认出又有何重要,他们之间,早已形同陌路。 即便他真的是装作没认出,她也不该意外的。 *** 季念在季宅地位低,没嫁出去前就算不上多好过,如今和离闹得比别人家的休妻更糟糕,莫说本来娘家就不该回,便是能回,她那位嫡母也绝不会让她进家门。 苏翘不是不知这些,于是大手一挥,把季念一同带回了苏宅。 小时候都是睡过一张床的,季念也不与她客气,两个人久违地睡在了一起。 “念念,说起来,你上次见谢大公子还是四年前媒人上门那日吧?”苏翘沐浴完,爬进了被褥中。 季念盯着床顶,出了个神。 直到苏翘戳了她一下,她才偏了个头,答道:“好像是。” “好像?”苏翘翻了个身,面朝季念,“好歹向你提过亲,你这都记不清了?” 她撇撇嘴,继续道:“你说你们也是有缘,明顺城虽大,却也不至于让两个认识的人时隔四年都见不着一面,而今你们好不容易见了一面,竟好巧不巧就在你与嘉裕侯的和离这一日,话本都不敢这么写。” 季念也翻了个身,对上苏翘亮晶晶的眸子:“因为话本写的都是神仙眷侣,只有你爱看我们这种孽缘。” “……” 两人许久没好好聊,东拉西扯到半夜,苏翘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说出的话没人应了,季念转头,给苏翘拉好被角,幅度极小地翻了个身。 身后是均匀的呼吸声,她睁着眼对着面前白墙,明明人是累的,却睡意全无。 四年了,她到底还是和谢执遇上了。 四年前,媒人上门纳彩,纳彩不过是提亲的开头,那时谁都没想到,他们两个竟终是止于那个开头。 季念闭上眼,不知为何脑中满是今夜那道大雪都掩不去的背影,看似温雅蕴藉,实际骨子里透着孤傲。 他一直是那样的。 生于谢府,其父谢生平多谋善断,才智无双,是随今上出生入死打下江山的人,今上亲授太师,放以大权;其母为三品文官唯一嫡女,温良和善,知书达理,是谢生平唯一的妻子。据说谢夫人生下谢执后大病一场,险些没了性命,谢生平伴其床榻边早晚不离,足足三月才将人救回,从此之后,再不愿她历此劫数,而谢执,便成了谢家只一个的孩子。 长于谢府,虽是谢家独子,谢生平和谢夫人却从未要求过他什么,于是他知俗事,却不涉俗世。若说谢执所经历过最大的波折大概便是谢大人被病痛所困,在他十岁那年逝去,可即便如此,他亦拜得荀太傅为师,荀太傅乃谢生平至交,倾其所有授予他毕生所学,待其如亲人。 既拥有旁人没有的,亦不奢求众人追逐的,所以万事万物皆无需争,云烟过眼,清风不染。 是啊,他一直是那样的,是旁人轻易够不着的人。 季念耷拉下眼皮,意识渐渐飘远,只有一次,她只见过一次,那道背影落寞无比的样子。 后半夜,季念终于沉沉睡去。 睡得不太安稳,做了个梦。 梦到自己没能对苏翘说出口的实话,梦到了那个无比久远的冬日。 那日清晨,天是灰蒙蒙的阴,季宅的后门,雪松被压得很低很低。雪下得远比以往都要大得多,大得仿佛目之所及都不真切。 谢执眼睫上结了层霜,唇色冻得发白,不知道孤身在大雪中站了多久。 雪落在他的发上,肩上,和他伸向她脸侧的指尖上。他轻颤的手悬在半空,进一寸便可触及,却止在这一寸:“为何是他?”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这个兰芝玉树般的人彷徨的样子。 她把手攥得很紧很紧,紧到每一根手指都在发疼,弯起的指节像要断掉般发出咯噔咯噔的响。她怎么会不知道,他在等,哪怕是她一点点的动摇也好。 可结果,她到底是退开了。 目色幽幽,他自嘲般勾了勾嘴角。 雪下得更大了,视野模糊起来,他收回手时的表情也看不清了。 可总有些记忆清晰得形同刀刻,她永远都忘不了—— 转身前,他一点点推离她最后递去的伞:“季念,别再让我变得更难堪了。” 第4章 打赌 前一天聊到深夜,苏翘起个大早依旧生龙活虎的,倒是季念脸上缺了点血色。 苏翘手贴贴她额头:“冻着了?昨日和离都没见你蔫儿,怎么今日精神这么差?” “没事,”季念拉下她的手,“就是没睡好。” 毕竟是经历了一堆破事儿,苏翘当她是累着了 ,没再多问,只走到门口吩咐小丫鬟煮碗姜汤来。 关上门时,见季念又捡起了昨日穿的衣裳,苏翘上下打量她一番后笑了声:“念念,你不会什么都没从侯府带出来吧?” 季念摸了摸昨日淋湿的地方已干,也笑:“只带了点银票和一些小东西,其余也不剩什么了,月柳说会再替我整理,过几日再去一趟便是。” 苏翘眉头一挑:“行吧,那外面消停前你先安心住我这儿,你这衣裳也别穿了,我去让人准备一身。” 季念沉吟片刻,摇摇头:“算了,你的衣裳我穿怕是大了,至于外面,翘翘,有一事还要你帮忙。” 苏翘:“什么?” “悠悠众口恐不是一日两日能停下的,”季念道,“你最近若是得闲了,帮我找找住所吧。” 自打三年前酒楼开张,两人一道经营,季念管的都是供膳、人手、开支账目那些人后的事儿,这些杂事细碎又不起眼,其实做起来最累;反而是苏翘顶着个掌柜的名头轻松得很,坐坐阵收收银两就好。 但也有一点好,苏翘性子活,讨人喜,和谁都能熟络起来,认识人多了,消息自然就灵。 苏翘了解季念的脾气,想想她的话也有理,答应得利索:“好,那我帮你问问有没有好地方。” 季念很快道:“不用多好,城外吧。” “城外?”苏翘眨眨眼。 “嗯,住在城中太过水深火热,”季念开玩笑般,“还是城外好,清静些。” *** 后来苏翘晲她一眼,动动嘴想说什么,憋住了,只问她要不要一道去觉春楼。 季念蹙着眉把辛辣的姜汤饮尽,只道有些事,随后两人一同出了苏家,在庆夕大街分头而走。 季念算着时辰,回了季宅。 到后没进去,只戴着帷帽站在门外,和人说要找沈姨娘。 外面的下人面生,应是新来的,瞥了她一眼后才进去传话。 季念在外候着,想起了苏翘后来整个早上都憋着话的样子,其实苏翘什么都不说,她也大致能猜到。 这些年她赚得多,却因为各种缘由没能留下多少,“给你自己留点”这种话苏翘说了不止一次,可一次苏翘意外在某地撞见她后便不再说了。 许是不忍心说出口了,又许是知道,说了亦无用。 思绪被脚步声打断,季念抬眼望去,不想朝她走来的不是沈婉,竟是嫡母江又莲。 季念皱眉,她先前说要找的沈姨娘,便是她的生母沈婉,现下正是用午膳的时候,姨娘不可和正妻同桌,她特意这个时辰回来,就是不想让多余的人知道。 可如今江又莲出现在这里,便是猜到屋外的人是她了。 无意避开,季念撩开帷帽的垂纱,行礼道:“大太太。” 江又莲看上去并不惊讶,颔首:“你与侯爷的事家中都听说了,你可还好?” 听上去是关心的,可季念却未从江又莲冷漠的脸上读出半分忧心。 季念垂眸:“大太太费心了,女儿一切都好。” 方才来时江又莲停步在门内,如今被她身边的大丫鬟扶着,始终未踏出宅子。闻言,她掀眼掠过季念一身素淡的打扮,道:“既然你都好,有些话便别怪我说得难听些。” 季念目光落在两人中间不高不低的门槛上,积压几日的疲惫袭来。 江又莲睥睨着她,语气又冷了几分:“你可知你与嘉裕侯说和离便和离,将你爹与我置于何处?自古以来嫁出去的女儿如同泼出去的水,既给你福气你不愿享,此后落魄潦倒,你也别想着回来求,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传话的下人再傻,也认出了面前这位就是季家那位庶出的三小姐,低着头心中一阵唏嘘,话虽如此,但何至于说得如此难听。 季念始终不置一词,直到沈又莲将话都说完。 “大太太是告诫我,季家早已不是我的家,别再像今日一样想着要回来,”她抬眸,“可大太太如何觉得,我今日是来求您的?” 江又莲被她问得一愣,刚要开口,季念又道:“女儿不孝,今日特来告罪,见完沈姨娘,自会离开。” 她语气淡淡的,明明是在认错,却没有一句像在示弱。 江又莲蹙眉,被顶撞般一阵不适,但又不好说什么。身后有人赶来,她转过身,睨了一眼姗姗来迟的沈婉,冷哼一声没再说什么,只留下一句“你好自为之”。 江又莲走后,一向柔弱的沈婉却是三步并作两步迈出,握起季念的手。 一个字都没说,沈婉的眼圈已先红了。和离的事闹得这么大,她自昨日听说后,一夜没睡着。 沈婉握着她上上下下的看,许久才细声哽咽道:“又瘦了一大圈。” 季念温声安慰了沈婉几句,从怀里掏出一袋银子:“女儿不孝,出了这事,娘在家里怕是不好过,拿着这些能打点打点。” 沈婉问:“你自己呢?” 季念摇摇头:“女儿都好,娘不用担心。” 像是被戳了心窝子,沈婉一下没忍住哽咽:“若非四年前你不得已嫁给了嘉裕侯,又怎会有今日的事?这四年里,你将所有都担在自己一个人身上,每每问你,你都说好,可又有哪个‘好’字是真的?” “娘,我顾得过来,”季念眼睫轻颤,“我可以的。” 最后那几个字她说得极轻,像是在对沈婉说,亦像在对她自己说。 沈婉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抹了抹泪道:“是娘没用,什么都帮不上你,你方才又何必和大太太置气,若是以后真的有何事相求……” 可季念只是紧了紧手:“娘不必为此事忧心。” 她顿了顿,道,“没人会求她,以前求不来,现在更不会求。” *** 季念说的不是气话,她虽然没有给自己留下太多,但这么多年不是一点积蓄都没有,不然也不会让苏翘帮她去寻个住处了。 太久没回季家,看来那位嫡母还是一如既往地不喜欢她。 但她并不是很在意,不值得,也没必要,没必要在无关的人身上浪费感情。 不知不觉,季念走到了赌坊门口,里头的人情绪高涨,各种玩法都有,咿咿呀呀地使劲挥着手喊。 季念一恍惚,说来,她曾经还偶尔会因为这种事感到气闷——在遇到谢执以前。 谁能想到,他们的初次相遇是在赌坊门口。 季老爷季平娶了两个,嫡母名为江又莲,季念上头有嫡母出的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生母沈婉又养了个弟弟,所以她在季家的地位说好听点是不上不下,说难听点便是差得可以。 所幸弟弟与她很亲,而她从小性格平顺,再大的事时间久了,都能对自己说一句算了。 但告诉自己没什么,不代表她真的一丁点都不在意。 及笄那日,季平有事不在宅中,江又莲对她的及笄礼敷衍了事,沈婉也不敢说什么。这些季念全没放心上,可当她听到后院两个丫鬟笑她爹不疼娘不爱时,不知怎么,就是没能排解好那点儿作祟的情绪。 她站那儿整个人僵了又僵,最后默默跑出了门。街外热闹非凡,反倒更衬得她形单影只,她漫无目的,独自晃过赌坊门外。 犹记得大开的门后乌泱泱一片人把赌桌围住,一个衣角破烂的扯着嗓子边喊边往桌上拍了条铜钱:“这有什么好犹豫的,押这边啊!” “就谢家那位公子今年肯定也不会参加科举啊,每日无所事事的,也就是姓个谢,不然和我们这些人有什么区别!” 季念也不知道那日自己为什么会停在门口,可能就是个失意的人从别人口中听到另一个人被议论得那么难听,没来由地生出了一点同情。 很快她就觉得这份在意实在是来得莫名其妙,摇摇头欲走。 只是才转过身,便见两人迎面而来,都是极为出挑的,明顺城鲜少有不认识这两个人的。 着了魔似的,季念没法忽略飘入她耳中的对话。 “谢公子,又有人骂你了,”穿着红衣的是荀太傅之子荀绍景,他显然是听到了赌坊里的喊声,调侃道,“扎堆骂你呢。” 季念下意识看向另一个人,他靠在她这一边,距离极近。 与他擦肩而过时,她听见那个人低低地笑了声:“随他们去说吧。” 然后,再没多一个字,没了任何反应。 人已从身边走过,季念却停下步子,木然回过头,目光迟迟没能从那个长身玉立的人身上移开。 方才同情般的共鸣太多余了,哪怕一丁点都多余。 因为他根本不需要任何同情,她一眼就能分辨出他挂在嘴角的笑不带一丝遮掩和勉强,和她努力学会消解情绪不同,他从一开始就没将那些扎人的话放在心上。 那一眼,她觉得那个人像站在云端,分明是被笑的人,却让说那些话的人都成了笑话。 然后,鬼使神差的,她看了看那个乌烟瘴气的地方,走进去摸出自己身上所有的铜钱——押在了赌桌上空荡荡的另一边。 她微勾着唇角从赌坊走出,身后是众人惊讶和哄笑不屑的余音,但从里走到外短短几步路,却成了她那日最爽利的一刻。她从来没进过赌坊,从来没做过这种事,她甚至早想到谢执可能还是不会参加科举,但她只是,想支持他。 可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她跨出赌坊时,谢执不知何时走了回来,正对着她。 他也在笑,那笑与刚才的不同,直入眼中,落到她身上,多了几分探究。 沉默中,谢执很有分寸地收敛点笑,朝她低眉颔首:“看来在下让姑娘破费了。” “没……我不是……”季念想解释一下,却结结巴巴地没说出完整话。 背后赌坊中嗤笑的对象换成了她和谢执两个人,吵吵闹闹搅得人思绪全乱,淹没了她几次想要开口的念头。 季念也不懂自己心慌什么,深吸一口气维持着面上的平静,抿抿唇回望于他,面上带着点赧然。 短暂的对视后,谢执没再看她。 而后,不善的嘲弄和嘘声突然都听不见了,只剩他越过的视线,和不容置疑的制止:“烦请各位安静些。” 不管过了多久,季念再想起来那场景,依旧觉得好笑。 不是在什么高门宴请的场合,也不是在什么风景宜人处,赌坊这地方和他们两个人、尤其是他的气质真的不太搭边,可两个人就是在那里相遇了。 后来他说完那句话,真就突然没声了。谢执再怎么说也是高门公子,是荀太傅的爱徒,背后再怎么仗着谢执脾气好乱说都可以,但人就在面前,没人敢当着正主的面放肆。 然后谢执还问她:“现下能听清了,姑娘方才想说什么?” 季念已经忘了自己答了点什么,就记得之后谢执离开时,等在一旁的荀绍景勾了把他的肩,调笑的声音不小:“哟,刚不是说随他们去吗?怎么这会儿知道让人家安静了?” 第5章 四年 那会儿谢执拉下荀绍景的手,笑了声,没搭理他。 像是件不值得放在心上的事,她却在立在原地许久忘了动。 如今站在赌坊外面,过往的画面在脑海中生动起来,季念朝里头多看一眼,提起裙摆,缓缓迈了进去。 喧闹声铺天盖地袭来,昏暗的屋子里空气很是浑浊。 “让开让开!”有人横冲直撞地进来,差点撞到季念。 她忙侧身让位。 那人连句抱歉都没,掏出袋银两就往一边的人堆里挤。 季念看向那张门后的赌桌,站在门口见不着,此时才发现那张桌子是最热闹的,方才那人还在用力挤。 “来来来各位,觉得谢大学士今年能升官的往这儿押,”主持者说话中气十足,拍拍另一边,“觉得大学士明年才能升上首辅的押这儿啊!” 噼里啪啦一阵铜钱拍下,一眨眼的功夫,写着“今”的那一边就满满的全是铜钱银两了。 仿若过去与当下的画面重合一般,季念有瞬间的惝恍。 但赌的内容早变了样,现下围着的个个都把谢执捧上了天,季念摇摇头又觉得好笑,朝廷命官是升是贬都敢摆上桌赌,但凡被抓到怕是整个赌坊都被端了,也就是人都赌红了眼,指不定里面还有几年前对谢执冷嘲热讽的。 过去最听不得他被人骂,如今再没人会骂他了。 季念心里一动,摸了摸身上。 她带的银两不多,走时几乎都给了沈婉,现在剩下的和赌桌上的比比……实在是有些拿不出手了。 末了,她收回手作罢。 季念转身欲走,一侧头却见到个人站在自己边上,也在望着那一桌。 本来是不会引起她注意的,但那人看着白白净净的,书卷气十足,实在不像混迹赌坊的人。 注意到她的目光,那书生看了过来。季念察觉自己失礼,正要说话,书生先她一步:“不知姑娘可否借我一点银钱。” 季念一愣,没想着他真是来赌的。 书生见她神情,有些窘:“姑娘莫要误会,我定是会还的。” 季念回过神,摆手说得犹豫:“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我身上银子不多……” “不用多,”书生说完,又改口,“多少都行。” 看来是怎么都要下一注了。 季念不再说,身上没多少,便摸出仅剩的一点都给了那书生。书生倒不嫌弃,道了谢后径直往那赌桌走去。 借都借了,她盯着那书生,想看看结果。 她心里猜他是要押明年那一边,和大家都不一样才够引人注意,才会如此执拗地要下这一注。 季念猜对了一半。 确实和谁都不一样—— 那书生走过去,既没有下“今”,也没有下“明”,而是把银钱压在中间那根分割线上,道:“我押谢大学士会被贬官。” 顿时,满室寂静。 *** 经过这么一顿折腾,季念再到觉春楼时,已至傍晚时分。 刚迈进楼中,喧天的笑闹声扑面而来,放眼望去,客人几乎坐满了每一席,更不乏达官显贵往二楼雅间走去。 苏翘还靠在雕花柜台后,这会儿正和谁在说话,似是听到了什么惊人的消息,猛地瞪大了眼。 见能有事能让她露出这么惊讶的表情,季念心下好笑,若是告诉她今日有人借自己银子押谢执倒台,估计她还能更夸张些。 城中流言蜚语不少,季念无意让人发现自己,理了下帷帽走到个没人注意的角落,打算等和苏翘说话的人离开了再过去。 走过门边时,她扫了眼门口置物的木架子。 谢执的伞倚在那儿,早上苏翘差点忘带,还是季念提醒了句。 没过多久,季念瞧见苏翘跟着刚刚那人一道转身向外,从她面前不远走过。 不知道是不是她听错了,隐隐约约听到他们说了句“谢大人”。 苏翘送走那人后没马上回来,人走了还站在门口张望了一番。季念想着大概是自己到的晚,惹得她找了,走上前拍了拍她。 苏翘一回头看见人,反应还真有点大:“你来了!” 平时被她一惊一乍惯了,季念没想太多,可刚要往里走,脑海中又闪过那句“谢大人”,她顿住步子,状似随手指了指伞:“他还没来取吗?” 不想苏翘一听,表情略僵:“我觉得他应该顾不得来取了。” 上午赌坊热闹的画面历历在目,季念莫名有种不祥的预感:“什么意思?” 苏翘两边张望了下,把季念拉回了方才的角落,手挡着嘴靠到她耳边:“就刚刚我听说的,谢大公子被人阴了!” 本没把那书生的话当回事,可如今季念却心下一沉:“什么意思?什么叫被人阴了?” 苏翘也很难以置信:“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就是听说谢执最近被人狠狠参了一本,惹怒了陛下。” 季念沉吟片刻,皱起眉问:“可他入仕以来,便没有一件做不好的事,有何可参?” “他就是太左右逢源了!”苏翘不觉稀奇,“顺利过了头就会遭人眼红妒忌,他之前就频频被参,确实一直没起效,但这次啊,人家好像反手参到谢生平谢大人头上了。” “谢大人?”季念脑子有些混乱,顾不得深究细节,只掀开帷帽问道,“这消息属实吗?” “我也就是听说,”苏翘看着她的样子,“我怎么感觉你还挺关心谢大公子的呢?” 季念帷帽上的手一顿,面上恢复平静:“我是因为方才碰到了件和他有关的事儿。” 本来就到得晚了,苏翘一听,可不得缠着季念把这事说清楚才作罢。 但未等到来龙去脉说清,苏翘的点就歪了:“你傻呀!这么把银子借出去他定然不会还了!” “银子”二字掷地有声,季念抿抿唇,当时的窘迫重新涌上:“其实没多少……不还便不还了罢。” 苏翘好奇:“没多少是多少?” 默了默,季念伸出两根手指。 “二两?”苏翘问。 半晌,季念难以启齿地开了口:“两个铜板。” “……” *** 子时,谢府寂静无声,只有书房传来时有时无的翻页声。 成二看了眼守在书房外面的小家仆,悄悄问他:“怎么回事儿?又惹公子生气了?” 成二跟了谢执许多年,最了解自家公子的脾气,他每每情绪很差时都不会外露,只会在书房点一盏灯,在里面看书看到夜半才歇息。 上回成二出去办事,怕谢执身边没人,就遣了这个新来的小家仆跟着,结果不知出了什么事,公子回来后竟在书房中一直待到天明。 小家仆总以为是因为自己打碎了茶盏,但成二哪会不知道,依他家公子的脾性,绝对不是茶盏的事。 这会儿刚过一天,又来了这么一出。 小家仆低着头一字不落地交代,从今日路过赌坊,看到个瞧不起人的书生,竟然问一姑娘借两文钱下注,再到宫中真传来什么消息,说到最后他支支吾吾的,大概是觉得这消息便是罪魁祸首,澄清自己这回真没干什么。 成二心里有了点数,拍拍他:“好了好了,这么晚了你赶紧去休息吧,公子这里我来照看着。” 小家仆一听不用他担着,点点头,一溜烟跑了。 小家仆刚跑远,里头传来一声唤:“成二。” “哎!”成二应了,忙推门进去。 一进去,屋中昏暗得不像话,仅一道极微弱的光从长桌后晕开,谢执坐在后面,眉间夹着浓浓的倦意,那张俊俏清朗的脸些许发青。 成二急急地摸过去,给点上常用的安神香:“公子,累了吧。” 谢执放下手中书卷,闭上眼,眉头舒展开来些,问他:“和那小孩在外面聊什么了?” 成二打小跟着谢执,这会儿咧开嘴笑:“没聊什么,问他是不是不懂事又惹祸了。” 谢执“嗯”了声:“问出什么了?” “没问出什么,”成二吹灭火折子,明明灭灭间瞄了眼谢执的神色,“但小的猜,公子今日路过赌坊,看到的那位姑娘是季三小姐。” 静默中,谢执缓缓睁开眼,一会儿的功夫,眼神已恢复清明。 “我当你要猜是宫里的消息,”他望着成二,神色淡淡的,“为何猜了她?” 成二弯腰把香炉往谢执近前放了点,低着头:“从前遇见季三小姐前,公子没这习惯。” 从没这么熬过。 成二心疼自家公子,声音又放轻了点:“若不是季三小姐,公子哪会在意押的哪边,是两个铜板还是两千两?” 两个铜板又怎么样,被瞧不起了又怎么样,宫里到底传来多差的消息? 这些都不重要,他家公子不是会把这些事放在眼里的人,所以小家仆说到遇上一个姑娘时,成二就猜到了,旁的都是假的,遇上的那个姑娘才是真的。 谢执的情绪没有任何起伏,不知在想什么。 良久,他垂眼合起书册,转开话题:“朝中有人联名上书弹劾谢家,说父亲在世时有赃滥受贿之嫌,陛下盛怒,宫里传话,要将这座府邸收回去。” 成二这两天没跟着谢执,就是替他打探消息去了。成二虽不知今上和自家公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却知谢执定是另有安排。 他压根没当回事:“官不收回去就行,小的还跟着您。” “没同你开玩笑,”谢执睨他一眼,“陛下让我这阵子都不用插手朝政了,与贬官无异。” 成二嘿嘿一笑:“小的也没开玩笑,公子您就是真被贬得分文不剩了,小的也跟着您。” 谢执不再与他嬉皮笑脸,揉了揉眉心让他别总在跟前晃悠。 打发人走前也没交代别的什么,只说让把府上的下人都遣散了,顺便再找个新住处。 最好是城外,别人轻易寻不着的地儿。 *** 苏翘的消息确实是灵,没隔两日便给季念带来一张图。 那图上画的是城外的一座宅子,从画上可以看出宅子不小。不过其布局不比城中家宅规整,庭院很大,东西两侧各一个小厢房因此而隔得极远,到底是城外的宅子,一看便是逾制了,钻的是天高皇帝远的空子,没人管得着。 苏翘再三让季念别着急,考虑考虑再定,但季念挺喜欢这地方的。 倒不是因为宅子有多大多宽敞,她手里不是没有城中住宅的地契,但这座宅子前靠山后靠水,画上风景秀丽,人烟稀少,怎么都比现下城里看着太平。不仅如此,这宅子的主人急着出手,价钱还压得极低。 偏是哪哪儿都好,季念反倒觉得不对劲:“那这宅子的主人为何要卖?” 苏翘见问到重点了,凑近些压低声:“问题就在这里,我和那宅子的主人算是熟人了,他同我照实说了,这宅子啊,之前闹过次鬼。” 一下子都说得通了,闹过鬼的宅子谁敢买?还是在城外。 “所以我不是说让你好好想想再说嘛,”苏翘又说,“我再帮你看看。” 鬼神这东西,季念说不上信不信,加上那价钱是真的低,最后她还是决定去看看再说。 苏翘本想同去,但季念觉得不用两个人来回折腾,苏翘印象中她也不是听到闹鬼会哭哭啼啼的姑娘,想着多的时间能在觉春楼再打听打听,便没再坚持。 *** 与嘉裕侯和离后尚有事宜需处理,待季念尽数了结出发去城外,已是几日之后。 行至某个街头,她突然停住步子,往无人处看去。 以往每次走过这条道时,她都会绕路而行。可今日她犹豫片刻,顺路走了下去。 那是通往谢府的方向。 自从苏翘和她说了谢执被参的事,后来一直便没有动静,大家都将那当成了坊间谣传。不想几日后就传来谢府被封的消息,封得悄无声息,府上的人一夜间就都没了。 谢府大门上贴着醒目的封条,季念站在空荡荡的府外,缓缓垂下眼帘。 她不是没来找过谢执。 得知谢执被参后,在苏翘面前她虽没有多说什么,但那人毕竟是谢执,说一点都不在意是假的。 后来她在谢府外徘徊许久,带着那把谢执没来拿的伞,还有自己最好的两张城内的地契。 可下人早已换了一批,府外的人不肯递不明之人的东西,而她也到底没道明自己的身份。 门外的官兵见她一直在那儿,提着刀上前赶人:“不相干的人不要待在这里!” 季念回过神,行了一礼,转身离开。 离开前,她无奈一笑,没有再回头。 想什么呢?谢执若是想,自能找到住处,她有这功夫,不如多操心操心自己住的地儿。 …… 半个时辰后,季念找到了城外的宅子。 果真如她所想,宅子依山傍水,清静无人,亲临其中,比画上还多了点世外桃源的意味,季念眼前一亮,竟比来前又添几分喜爱。 宅子的主人留了把钥匙给她们,说是宅中该搬走的东西都搬空了,没什么值钱东西,直接进去看便是。 既已至城外,她摘了帷帽,推门向正厅走去。 正如宅子主人说的,里头空旷得很。季念一间间看过去,最后是西边那间小厢房。 这间屋子不见光,在外看就有点阴沉沉的,方推开门踏入屋里,一股久无人住的土腥气便扑鼻而来。 屋子里仅有的陈设都十分老旧,其内暗不见光,越往里走越暗。许是方才印象太好,季念这才想到苏翘提到的闹鬼,她没继续往里,扶着手边的圆桌前倾身子向里探了探。 手刚碰上桌子,突觉寒风划过脖子,“吱呀”一声——身后的门关上了。 季念手下一紧,顿时头皮发麻。 其实她不是不怕鬼,而是怕了也强撑着,鲜少有在人前敛眉哭啼的时候,与别家小姐害怕的模样比起来,自是让人以为她不怕这东西。 但人的本能抵不住,门这么一关,屋子里是一点光都没了,季念心里一阵发怵,匆匆转过身去拉门。两只手拉开门的动作有点大,发出“哗啦”一声—— 谁都没想到,这宅子里有两个人。 屋里的人没想到,屋外的人也没想到。 没人说话。 两人定定地站在那儿,隔着一扇门的距离,像是时隔四年后的第一次相见,却又不是。 谢执要推门的手悬在半空,而后,慢慢落下。 季念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他放下手的动作似无比缓慢,恍然间仿佛冬日被拉长般。 他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平淡到让她有一瞬的走神,想到很久以前她曾问过他:“谢执,你那么骄傲的一个人,若是有一日你我不欢而散,许久后再见,你会和我说什么?” “我不会同你说话,甚至连神情都不会有半分松动。”他毫不犹豫的回答显得绝情极了。 可那日春光和顺,他看着她又笑起来,“但那恰恰说明,我没能放下。” 今日到底不是春日,光是极微弱的。 她听见面前的人轻轻笑了一下。 再抬眸时,谢执不甚在意地向她行了一礼:“好久不见。” 第6章 软刺 季念直愣愣地望着谢执,呼吸一滞。 却也只是瞬时的事,她很快回礼,努力稳住声线:“好久不见——” 她稍顿,唤道:“谢公子。” 季念不知道自己收回的目光是不是慌乱,但至少再看向他时,已不见一丝异常。 谢执微微挑眉,扫过大开的门:“三小姐这是?” 谢执一问季念才想起来,刚刚是被这古怪的屋子吓到想赶紧退出来的,现在倒不知是哪个更让人吓一跳了。 “没什么,听说这宅子闹鬼,我方才以为碰上了,”她定了定心神,“没想到一开门竟然看见你了。” 谢执站在原地,似笑非笑地盯着她:“三小姐之意,是碰上我比碰上鬼更糟糕?” 季念也意识到了此话不妥:“我不是这个意思……” 回风卷起地上的残雪,不知是风声还是谁叹了口气。 “我不知你会在此处。” 两人异口同声。 季念微微怔愣。 什么意思?他是在解释吗,还是在说如果知道她也在这儿的话,就不会过来了? 忽然又陷入了沉默,谢执漠然扫过她背后,未再说一言,提步走来。 见他没有要停下的意思,季念忙侧身让开,然后如梦初醒般赶紧从这屋子里退了出来。 而后,没有多余的动作,谢执合上屋门。 “世间无鬼。”关上门时,他淡声道。 季念有些分不清,这句话像是在纠正她刚刚说的话,又有那么点儿像是在安慰她。 谢执亦没有多余的话,仿佛就是随口一说,他站在原地左右看了几眼,把这座宅子的布局大致扫了扫。 季念这才发觉不太对劲,她在这里是来买宅子的,那他在这里是来做什么的? 心里立马就有了个想法,季念抬起头,回望谢执。 他对上她的目光:“怎么了?” 季念犹豫了一下,问道:“你来此处,是想买这座宅子吗?” 谢执没有马上回答,顿了顿,会意地笑了声:“看来,季小姐也是来买宅子的。” 这笑落在季念眼里,联系上那句“世间无鬼”,很快季念就品出了那句话真正的意味——这宅子不错,他不介意闹不闹鬼。 他们俩,看上了同一座宅子。 …… 谢执方才一个人进去,成二没陪,在宅子外候着。 看着小家仆在不远处栓马车,成二摸了摸下巴,有点犯难。 全府的下人都遣散了,就这小家仆没爹没娘没地方去,硬是要跟着他们。成二见他可怜,就把人留了下来,吩咐他找个住处。 谁想到,找来找去竟然给寻了个闹鬼的。 成二招招手把小家仆叫到跟前,猫腰问他:“你知不知道这宅子有问题?” 小家仆挠挠头,神神秘秘地:“知道的……但城外宅子本就不多,好不容易找到个宽敞的,而且宅子主人还说啊……” 成二凑近了些:“他说什么?” 小家仆继续道:“还有旁人也看上了这座宅子,他说这宅子东西两间厢房离得极远,实在担心可将宅子隔开分了,既不怕闹鬼,价钱也更低了!” “……” 成二这才明白,点儿原来在这儿。 在外人看来,谢府一朝落难,什么都不剩了,小家仆是看在眼里了,想寻个价钱便宜的。倒是合情合理,可这关键就在于:自家公子的拮据是做给旁人看的。 这事儿成二自然不会告诉小家仆,只好摇了摇头,完全没把小家仆说的什么与人同住当回事儿,在心里盘算着还是得自己亲自去寻个住处。 但人算不如天算。 当成二转过身,看到进屋没过多久的人已经走出来,又视线一转望到那个许久许久都没与自家公子站在一起的人,他太阳穴突突地跳了起来。 他已经记不清上次看到自家公子和这位一起出现是多久以前了。 谢执以前不喜欢参加那些公子小姐们的宴请聚会,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竟开始频频出席。起初成二跟着也不明白,次数多了他才看出来,谢执每次坐的位子都不同,但唯一相同的是,都能看见一个姑娘,不远不近,不会随意同她说话,只是坐在那儿,时而笑着掠过一眼。 他亲眼见过谢执的神情因季念远远的低头一笑而变得无比柔软,而那位姑娘亦是,即便什么都不做,他都能看出她比谁都了解自家公子。 他曾经觉得能够一直看到这两个人的结局,而不是现在这样。 成二没与季念有过多对视,低头露出一个不太自然的笑,退到了谢执身后。 季念表情微动,复又转向谢执:“你若是喜欢这座宅子的话,那我便再看看别处。” 谢执不置可否,而是问她:“你不喜欢?” 闻言,季念猜他是误会了,解释道:“我不是因为自己不喜欢要推给你,其实我还挺喜欢这宅子的。” 虽然西侧的小厢房有些阴森,但并不妨碍她中意整座宅子,她本来想的是买下这座宅子后再请人来做法,散一散屋里的脏东西就是了。 只是没想到,会在这里碰上谢执。 谢执不知有没有听进她说的话,默然片刻,突然又问:“很喜欢,为何不要了?” 季念一愣,停住了步子,对上他晦暗不明的双眸。 片刻的对视,在季念开口前,谢执移开视线:“很喜欢这宅子,为何不要?” 有的话是经不起想的,尤其是季念本就是个心思细腻的人,即便谢执后面重新加了一句,她心中依旧有种说不上来的味道。 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想了,好像哪里都很正常,可又觉得他说的每句话都带着软软的刺,不疼,但扎人。 季念不好多说,晲他一眼:“你喜欢这宅子,我也喜欢这宅子,总不能一分为二你一半我一半。” “能啊,”没人说话,成二突然跳了出来,“怎么不能!既能省银子还能驱鬼!” 话落,谢执和季念很有默契地掀起眼皮,毫不客气地将目光压在了他身上。 “……”成二扯了下嘴角,指指旁边候着的小家仆,“他说的。” *** 宅子归谁到最后也没个结果,谢执自然不可能把成二的话当真,只说双方回去再想想到底要不要这宅子,便先行离开了。 回城的马车上,谢执闭着眼休息,路上一句话都没有。 成二眼神贼溜溜地在他身上转了又转,到底是闭上了他那张有很多话想说的嘴。 这几日谢执住在荀绍景那里,马车一路驶到荀府门口,谢执仍旧未发一言。可怎么看,又看不出任何异样。 等谢执进了荀府,成二在大门外拉住了小家仆,嘱咐道:“以后别找那种宅子了。” 小家仆迟疑了一下:“是因为闹鬼吗……可是我看公子说要考虑考虑,下次见面再细谈,应当是喜欢那宅子的?” 成二却摆摆手:“那宅子制式太差,哪怕不闹鬼,公子也不可能喜欢那座宅子。” 若是没碰上宅子里的人,哪还会考虑。 …… 另一边,苏宅。 苏翘提前回到家中,刚坐下喝了口茶,听到季念说的话,一口茶差点喷出来。 她放下茶杯,抹了抹嘴:“你又遇到谢执了!这你都能遇上谢执?” 季念颇有些头疼,有气无力地点点头。 “那他怎么说?”苏翘问。 “毕竟是买宅子,他要回去想想再决定。”季念答道。 “我不是问你这个,”苏翘摇手,一字一顿道,“我是问,过了这么久,他再看见你,说了什么?” 两人对坐,季念一只手肘支在桌上,手指轻轻点在额头上,听到苏翘的话,她指尖微动,慢慢垂下眸子。 谢执看见她时的模样再度浮现在眼前,从行礼到问好,就连挂在脸上的那个笑都是客气又得体的,没有一丁点儿多余的情绪。 迟迟不见人说话,苏翘手在季念面前挥了两下:“念念?” 季念抬眼,放下手如实说道:“他说‘好久不见’。” 苏翘等了等,又等了等:“没啦?” 季念:“没了。” 这显然不是苏翘预想的答案,她道:“不是吧,就说了这?他知不知道你现在是什么状况,你们以前那么……” “翘翘。”季念突然叫住她,坐直了些。 季念喊住她却没立刻说话,可这点停顿却让她接下来说的话听上去很郑重:“我没想再去打扰他。” 饶是苏翘再没心没肺,也能察觉到季念微妙的变化。 半晌,她叹了口气,没再继续刚才的话题:“那你怎么办?我先帮你留意着其他的宅子?反正我之前就觉得你今天看的宅子不行。” 季念点头:“你再帮我打听打听吧。” 她早就打定主意,不会再见他。 说到底,在觉春楼遇到也好,在城外宅子撞上也罢,都是巧合。可是世上不会有那么多巧合。 谢执说要考虑考虑,应当是对这座宅子有意,但他们谁都不知道彼此现在住在何处,只要自己不主动找谢执,也不去买那宅子,时间长了他去一看宅子还在,自然会明白她是不打算买了。 如此,宅子的事尘埃落定,他们也不会再见,一切都会回归原位。 再去找他吗?怎么可能。 四年前是她推开他的,她还怎么能够,再以任何方式,介入他早已与她无关的年岁? *** 于是之后的几天里,季念又走了几个地方,看了好几座旁的宅子,奈何先前有了个极满意的,再看别的总觉得哪里差了点。 这天回来,苏翘还打趣她:“让我猜猜,今天恐怕也没有入我们季小姐法眼的。” 季念跑了几天下来腿有点酸,坐下笑了声算是默认了。 苏翘龇牙咧嘴地靠近她:“念念,你知不知道自己还挺犟的?” 季念心下好笑,但还是很给面子的答道:“不知道。” 苏翘就想到季念会这么说,茶盘旁摆着张纸,是今早苏翘写的,她点点那张纸:“这些日子你看的宅子是真不好吗?我看未必。” 闻言,季念也点点那张纸:“今天这座太贵了。” “就算它们是真都有哪儿不好,但是哪怕再好的宅子,你估计都看不上,”苏翘顿了顿,一脸高深莫测,“因为你就喜欢城外那座闹鬼的。” 季念被她这说法逗笑了,指甲无意识在纸张上划出痕迹。 “你可别笑,”苏翘道,“你从小就这样,喜欢上什么,就觉得那是最好的,可如果你没办法要到那东西,你表面上什么都不说,甚至好像也在看别的了,心里却自始至终还是只有那一个。” 苏翘歪着头,戳穿她,“但你知道那最好的已经不属于你了,所以不会争也不会抢,只会把它藏心里,记着,一直记着。” 第7章 对酌 这话太直白了,季念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但其实苏翘没什么特别的意思,说这番话就是看不下去了,真看中第一座宅子就买下来,谢执说回去想想,可能是没那么想买呢?而且就算谢执真的也喜欢那宅子,但怎么就一定得是她们让出来呢? 苏翘见她不说话,边给自己倒茶边说:“我就是想说,四年前你也没欠他什么吧,再怎么说你都比谢执先进那个宅子,凡事都要有个先来后到,你有点底气。” 季念沉默片刻,趁苏翘放下茶壶的功夫,伸手拿过那杯刚倒满的杯子:“别喝了。” 苏翘看着被抢走的茶水,冲她眨眨眼。 “怕你喝完润了喉,”季念晲她,“又该说了。” “……” 苏翘叽叽喳喳地控诉了几句自己被季念嫌弃了,两人闹腾了一阵,季念就没再待在她屋里。 苏太医常年不在宅中,方从屋子里出来,没了苏翘闹人,季念耳朵边上一下子就清净了。 压根不是这道理,她和谢执又不是在拿地契时撞上的,两个人都是去参观宅子的,先不说都没定下买不买,只要这地契还在原宅子主人的手上,价高者得再正常不过,哪来的什么先来后到。 但季念没和苏翘说理,她怕说着说着,苏翘又要把话绕回去了。 *** 季念关严实苏翘的屋门,仰头望向黑黝黝的天,明月高高地挂着,清清冷冷的,一缕一缕洒下时却柔和。 苏翘平日出门不带人,但在府里还是有贴身丫鬟的,小丫鬟打了盆热水,看见她时屈了下膝。 季念出嫁时,季家甚至没给她备一个贴身丫鬟,幸好侯府有个月柳,这么多年都是月柳跟在她身旁,她离开侯府的时候,月柳拉着她好久都没舍得放,但到底是侯府的人,最后也没跟上。 现在孤身独影笼于月色下,季念抿抿唇,只觉如此好景,心里痒痒的。 不可能这么多天都同挤一张床,除了第一日,季念都是睡在苏宅的客房中。 穿过游廊,季念却没有回屋,戴上帷帽一个人上了街。 今日苏翘是提前回的,此时外面还未到夜禁的时辰,她熟门熟路地沿着庆夕大街寻到赌坊——斜对面的酒肆。 酒肆门口的红白酒旗提早被撤了,掌柜是个花白胡子的,看着上了年纪,正要关门。 门关到一半他余光瞥到有人,刚要提醒今日已经打烊,却在来人掀起面纱时愣了愣,浑厚的嗓音中带着些哑:“丫头?” “段伯,”季念摘下帷帽,指指外面搭在桌上理好的凳子,“怎么今日关门这么早?” “先进来,”段伯五官硬朗,浑浊的双眼陷在眼窝里,说什么都显得很有威严,“没什么,休息一下。” 只是话音刚落,他突然人一晃,扶着桌子猛地咳了起来,季念被吓了一跳,急忙上去扶住他:“您怎么了,我去叫郎中!” “别忙,”段伯拦住她,“紧张什么,就是染了风寒,歇两天就好。” 季念:“那您刚还说没什么!” 段伯笑笑,胡子跟着抖了抖:“还不就是怕你这丫头小题大做。” 季念不放心,转身往外:“不成,我还是去请个郎中来瞧瞧。” 段伯“啧”了声:“行了,请什么郎中,让我老头子清净会儿,我还要等一个人来取酒,你呢也挑了酒赶紧走。” 风水轮流转,这么快就轮到季念自己被人嫌弃,她张张口还想说什么,被段伯打断:“你们都走了我就去后院和衣睡了。” 话都被说光了,季念只好作罢,转而问道:“那个人可有说何时来取酒?” 刚问完,敲门声响起,段伯看向季念:“来了。” 季念没想太多,替段伯前去开门。 可开门看见来人才知,为何方才段伯看她那眼沉沉的。 有时候就是很奇怪,人可以四年中都见不到一个人一面,却可以在短短几天中仿佛撞见所有巧合般,一次又一次地遇见本不应该遇见的人。 比如现在,门外站着的又是谢执。 段伯咳了两下,哑声道:“站在门口做什么,进来。” 段伯是个粗人,妻子早亡,无儿无女,做了半辈子酒肆的生意。起先段伯并不认识谢执,却是认识了季念许多年,季念常在他这儿喝酒,小女子总闷声不响地一个人喝,看起来是真爱喝。小女子温柔懂礼,时间长了,偶尔季念没控制好喝多了他便会顺手照料下,不过记忆中,她很少喝醉,小姑娘心里有度,总是喝一半就停了。 有回难得季念真不小心喝醉了,他正好有些急事要离开会儿,正犯难时,有位没见过的公子到了身旁。 那公子解了披风替她披上后,坐了下来,也不叫醒她,就只是默默地陪着。 段伯那个年龄的人,什么看不明白。慢慢地,小女子来得少了些,来了也不喝太多,就是惦记着来看看他,他打从心底里高兴,小姑娘不是一个人了。 可再后来,季念突然就好久不来,紧接着听到的是她嫁入侯府的消息。 许久后再见,是个无人的清晨,她瘦得不像样,通红着眼:“伯,我……我需要银子,我要开酒楼,我得赚很多银子才行,您能不能帮帮我。” 她又成了一个人了。 可不管是十几岁闷声喝酒时,红着眼时,还是当下,他印象中小姑娘的背影都没变过,瘦削,直挺,折不断似的。 见两人都没动,段伯拍拍桌子:“大眼瞪小眼的等我迎呢?我这儿就卖酒的,不伺候公子小姐啊。” 季念这才如梦初醒般,把人放了进来。 谢执进门时侧身得仔细,连衣角都和她隔开得利落。 段伯走到架子前,先是拿出一坛西凤酒给谢执,又转头问季念:“丫头,你要哪坛?” 季念上前,好一会儿都没选出来,谢执感觉到她越凑越近,再度侧身。 身旁影子蓦然拉远,季念眼睫颤动,弯腰挑酒的动作僵了一瞬。 她什么都没说,倒是段伯睇了一眼:“你老离人家这么远做什么?怕人家抢你酒?” 季念直起腰,略带局促地喊了声:“段伯。” “我今日都待在外头。” 谢执的声音响起,季念顿了顿,偏过头。谢执目光浅浅掠过她的脸,不带情绪:“身上寒气重。” 话说出口是独属于他的疏离清冷,他不笑的时候总是这样的,季念不动声色地回过头,再低头挑酒时,指尖却是一阵回暖。 段伯瞧着两人,哼笑一声。 过了会儿,季念拿出架子最底下一层的酒,段伯问道:“梅花酒?” “嗯,”季念抱着酒坛闻了闻,腊梅香气混着寒冬的凌冽,她夸道,“段伯酿的酒最香了。” 段伯哈哈大笑。 季念又问:“段伯,这个还有吗?” 段伯:“还有几坛没挖出来,怎么了?是不是……” 觉春楼自打开张以来,所有的酒都是从这里进的,他想问季念是不是想进梅花酒了,但谢执在这儿,他没说下去,他用脚想都猜到这丫头绝不可能告诉谢执觉春楼的事。 季念摇摇头,眉眼弯起:“想多带几坛回去喝。” 段伯一愣,又大笑起来。 谢执本来是不知段伯怎么话只说到一半,但一转头,看见季念怀里抱着坛酒,笑起来的模样在昏黄的光下晕开,竟单纯得有点像个孩子。他神情一动,默了会儿,勾起唇角喃喃吐出两个字。 季念偏偏头,不知听没听见,脸色微微泛红。 谢执注意到她的目光,在转瞬间将那抹异色掩饰过去,再开口时已恢复一派温和疏离:“准备走了?” “啊,”季念道,“是。” 谢执点点头,季念想起宅子的事有点心虚,他没继续说话,她松了口气,便要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般拿起帷帽。 还没碰到,谢执道:“三小姐,看来记性不太好。” 目之所及处,是他咯噔放下的酒坛,靠在她的帷帽边,季念探出的手僵了下,又缓缓垂下,往他的方向看去。 谢执的手按在坛顶,仍是笑意隐约的眉眼:“是要走,还是要逃?” 可那笑了无痕迹,唯有那点嘲意一丝不减地砸在季念身上,她看着他,终是避无可避地叹了口气:“谢公子不嫌弃的话,可愿与我对酌一杯?” …… 段伯咳得紧,也不会干涉他们俩的事,把店留给他们,一个人去后面睡了。 和上次不同,这回是两个人单独在相处,酒肆店面本就不大,季念把帷帽放回桌上,又觉得占地方,拿下放到凳子上,迟迟没坐下。最后还是把段伯养的花猫抱到了身上,她心中方觉舒坦了点。 谢执早就撩了衣摆坐下,没主动开口说宅子的事。 季念没想好怎么解释,顺了顺怀里的小猫,忽然想到什么:“你刚刚……是不是骂我了?” 谢执倒没想到第一句会是这个:“没有。” 季念拗道:“你有。” 说完她呆了下,伸手打开酒坛,低头倒了一碗酒,刻意躲开了视线。 方才段伯没听见,她却听见了,谢执低低地笑话了她一句,像极了很久以前他最初得知自己爱喝酒的时候,所以她也不自觉地流露出了以前和他说话的状态。 谢执指尖动了动,同样陷入了沉默。 过了会儿,他提起自己的酒坛,低眉看着晶莹液体流下,问道:“骂你什么了?” 话都说到这儿,不应的话就像她在瞎说似的,季念指尖在碗侧划了下:“醉鬼。” 许是觉得她答得一点都不犹豫,听得还挺清楚,谢执放下酒坛时看她一眼,这回也不否认了,只问:“那三小姐怎么还邀我喝一杯?” 季念看着他端起碗优雅地抿了一小口,张了张嘴,明明是他想和她谈谈,她才顺势问要不要一道喝一杯,现在被他说得倒像是她故意贴上他似的。 她小声道:“你还不是答应和醉鬼一道喝酒了。” 谢执手上动作一顿,眉梢微微向上,再度望向她。 也不知道是不是只有他们两个的夜色让人格外松弛,季念心跳有点快,两手捧起碗贴到嘴边,不去看他。 她脸上瘦得一点多余的肉都没有,像是个不好好吃饭的人,一个酒碗遮了她大半张脸,一口气全喝完她才放下,餍足地舔舔唇角。 她每次喝酒喝得高兴时就会有这种习惯的小动作,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揶揄的话不知不觉间冲淡了窗外寂寥的夜色,谢执坐在那儿,不动声色地侧头看去。 屋内静悄悄的,段伯养的猫发出一声绵长的叫。 昏黄的烛光染上谢执的眼角,他眉眼不知何时柔下,复又轻轻念了声:“醉鬼。” 第8章 浓烈 段伯的花猫抻了抻身体,从季念膝头跳了下去。 仿佛都忘记了今夜坐在这里的目的,没人提宅子的事,季念只顾着低头喝酒,耳朵不知何时也泛了红。谢执亦不言语,偶尔端起碗抿一口。 一晃眼,他们两个好像还是从前那般,什么都不说,隆冬时节坐在一道与对方对视一眼,整个人都是暖的。 不知过去多久,季念的那坛梅花酒已喝完大半,谢执喝得少,她估算着大概只有她的再一半。 可谢执喝的是西凤酒,她喝的梅花酒根本没法比,西凤酒用高粱酿成,出了名的性烈,一口便足以抵她喝的一碗。饶是谢执时不时只酌一口,也已经小半坛下去了。 见谢执还要再倒酒,季念手伸到他面前,把那酒坛子压住了。 谢执看向她,用眼神发出无言的询问。 “我记得你以前,”季念没松手,说道,“喝不了酒。” 以前公子小姐设宴常玩文人曲水流觞那一套,在院子里挖一条娟娟细流,酒杯从上游漂浮而下,酒杯漂到谁面前谁便要现场作诗一首,若是作不出,便要罚酒一杯。 甚至为了增加难度他们还会设下主题,各家公子多多少少都被罚过酒,唯有谢执,再难的题都能从容应对,那会儿还有人开着玩笑问他是怎么做到如此游刃有余的,谢执只笑笑道:“只是太不想喝酒了。” 大家听罢都没细想,以为谢执是不爱饮酒,只有季念知道,他不是不爱喝——而是真的喝不了。 所以她根本没想过今天来酒肆取酒的人会是他,更没想到他会喝这么多。 “那是以前。”谢执手亦未松。 自相见起,他们便没说过几句话,即便说了也都是无关痛痒的,这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第一次提到以前,如此轻描淡写。 季念不再阻拦,移开手时装作轻松地笑了笑:“都不知你酒量这么好——” 本该抽离的手指被人摁住,话音戛然而止。 她弯起的嘴角下落僵直,再看向他时,呼吸都是凝住的。谢执就这样按住她的手,直直地与她对视:“是为何呢?” 指骨相贴,他一寸寸收紧手,重复道,“你觉得我是为何,酒量会变得这么好?” 酒气在烛下浓烈地发散,滚烫热度从两人交错的指间流窜全身,他的眸色那样沉,沉得让季念陷入其中,无处可躲。 她分不清自己有没有醉,只觉得梅花酒的后劲在那一刻迅速涌上,一道占据脑海的还有一个荒唐至极的答案。 不可能,也不可以是那个答案。 她张了张嘴,尽量不让自己的声音露出破绽,寻了个最平常的理由:“这几年官场沉浮,免不了有饮酒的场合。” 他们都没有动,覆下的指尖在那纤细的指节上用力得泛白,谢执望向她,不加掩饰地望向她的眼底。 那目光像是要看穿她,看穿她的一切遮掩,看穿她是不是连自己都无法说服。 季念喉间发涩:“谢执……” “是。” 季念蓦然噤声。 “是,”谢执忽地笑了下,指尖温度在一瞬间尽数抽离,“如三小姐所说,是因官场沉浮,交际应酬——” 他将碗中的酒一饮而尽,说道:“绝对不是因为你。” …… 酒肆空荡,桌上是两坛未喝完的酒,桌边却只剩季念一人。 谢执说完那句话便起身离开,夜色仿佛从头至尾都是如此寂静。 季念抓过他留下西凤酒倒了一碗,一口下去,辛辣从喉咙口翻涌着灌下,所过之处灼得像要烧起来。 指节的每一寸都残留着他的温度,她不是个情绪外露的人,她可以面色平静地与他对饮,可以接受他的疏远和冷漠,甚至可以听他一字一句戳穿她的隐饰,却独独看不得他酌尽烈酒,神色清明。 谁都想不到,他们两人的相识有多么不正经。 第一次是赌坊,第二次是酒肆。 那天季念是白日来的这里,再醒过来时,外头天都黑了。 她眯着眼睛,还没习惯面前的灯光,身上重重的,却也暖暖的,她方要伸手去摸是什么东西,一道清润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醒了?” 心中咯噔一声,她甚至没有抬头便认出了这人是谁,即便这只是他们的第二次见面。 季念吸了一口气,取下背上的披风:“你怎么在这里?这是……你的吗?” 谢执接过,笑道:“恰巧路过,承蒙姑娘上次关照,见到姑娘倒在这里,便进来看看。” 季念知道他说的上次是赌坊那次,可那哪里谈得上关照,不过是她一厢情愿押了点银子,最后还是人家亲自出面让那些人闭嘴的。 “公子说笑了,我没做什么,而且……”季念有些窘,耳朵隐隐发烫,“你可以直接叫醒我。” 那会儿季念就是个刚及笄的姑娘,在季宅再不好过,也还不算经历过什么难抗的风浪,做不到万事都冷静应对,更何况是喝了个大醉的模样被人看了去,还有什么比这更丢脸的吗? 季念自己也懊恼,怎么每次遇上他都是在出丑,她喝酒八百年不过醉一回,偏是今天喝醉了,就被碰上了。 也不知道他在这里坐了多久。 谢执倒是不太在意:“姑娘常来这里?” 她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他转过她面前的酒坛:“西凤酒,醇厚辛辣,浓烈悠长,你倒也喝得下去。” 碗里还残余一点酒,季念端起碗沾了口,舔舔唇角:“一开始也觉得烧,喝多了却又觉得还挺好喝的。” “借酒消愁?”他问。 她捋了下额角滑落的头发,低头时笑得有些腼腆:“酒若有此奇效,明日我便买不起了。” 季念并不知道他为何会这么问,总觉得愁字与他应是不搭边的,但她还是温吞道:“虽然酒不解愁,但如果你以后碰上什么不开心的事也可以喝点试试,就想,这么辣的酒都喝下去了,还有什么过不去?” 言罢,她又捋了下碎发,这一次那双桃花眸中却是内敛的光。 谢执看着她,不知怎么没能移开眼。 睡着的人不会知道她睡时的神情,但一直坐在这里的人却知道,他在这里坐了多久,她的眉头便皱了多久。 他到底大她四岁,说少不少,说多不多,但一个刚及笄的小姑娘有没有心事,总是看得出的。 上次是,这次亦是,小姑娘藏事儿的模样太明显,可最后竟一句倾诉示弱的话都没有。看似柔软的性子,却有骨气得很。 “说得有理,”谢执嘴角微微上扬,问道,“可季三小姐这么喝,就不怕被旁人知道了?” 沉默了会儿,季念惊讶地抬眸,“你怎知我……” 谢执笑了笑,答道:“明顺城内应该没有绍景不认识的姑娘。” 季念明白过来,上次在赌坊前荀家公子也在,是被他认出来了。虽然知道他和季家的人不太可能遇上,她还是站起身来,福身行礼:“今日之事,还请谢公子不要告诉旁人。” “为何?有损女子仪态形象?” 季念没马上答,再抬头时,反倒是大大方方的:“喝点酒罢了,谈何损害形象,只要……别喝醉失态在我看来都没什么。” 听着她说话声渐弱,谢执似是在压制笑意:“三小姐还挺有自知之明。” “……”季念忽略他语中调笑意味,答道,“但我娘若是知道我喝这么多酒,恐是担心,所以还望谢公子替我保守秘密。” 在季念看来,让一个见了两面的人保守秘密是件很奇怪的事,但她只好如此。未料谢执也没再多言,“嗯”了声,便算是了结了此事。 可想到谢执方才说的那些话,季念又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她脸色变了变,不是很确定:“我喝醉之后,可是做了什么失礼的事?”她一喝醉就断片,完全不记得中间是不是发生过什么。 “失礼倒没有,”谢执放慢语速,望向她,“其实在下中间叫过三小姐一次,你也确实醒了。” 季念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在下本想送三小姐回去,但奈何这酒太过香醇,让三小姐喝醉了都惦记着。”谢执一脸正色,指了指面前。 季念目光木然地落到那碗酒上,眼前不知何时多了满满一碗酒,那酒漫到边沿,只要动一下就能洒出来。 只见谢执指着那碗酒:“于是三小姐给我倒了这么一碗,特意嘱托我——喝光了再同你说话。” 脑子断线半刻,一眨眼,季念的脸“腾”地就红了。 仿佛那酒全烧到了她脸上。 静默中,她问:“那你怎么没喝?” “……” 质问里透着反咬一口的心虚,谢执似是没想到,刚刚看着还挺成熟的人,转眼就破罐子破摔了。 须臾的扶额,谢执终是失笑:“我沾酒便醉,喝不了。” “不然,”他看着她,眼角弯起的弧度越来越大,“我一定喝。” 有时候动心不过是瞬间的事,是赌坊的第一面,更是酒肆的第二面,那日他说得那样真挚,轻易便让一个十五岁的姑娘尝到了情窦初开的滋味,让季念舌尖的余苦全变成了甘甜。 所以她根本没法想象—— 他这样的人,要在多少个无人的夜幕中,多少次一个人喝到酩酊,才能像今日这般,再站起时步子沉稳得甚至不像个喝过酒的人。 第9章 圈套 雪已然停了多日,却仍没有开春的迹象,夜间的寒风像啐了冰,毫不留情地划在脸上。 酒肆门外找不到光的阴影中,谢执背对着站在夜色中,没有要走的迹象。 身边多了一双布鞋,谢执侧头,皱了下眉:“段伯,您怎么出来了?” 段伯身上披着件薄衣裳,先是透过门缝朝里头望了下,又看向他:“你说我怎么出来了?我看着你们俩这样子,能睡得着吗?” 谢执喉咙滚了滚:“我们没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你往我老头子这里跑,”段伯鼻子出气哼了声,“老头子我就是个粗人,有幸得你们喊一声段伯,这么多年我便没把你们当公子小姐的外人看,旁的话我也不会多说,我只问你小子,好久没来我这儿了吧,怎么这些天日日往我这里跑?咳咳……等谁呢?咳咳……” 谢执伸手替段伯顺气,拍着他的背,没有答话。 段伯挥开他的手:“我再问你,你们要真的没什么,你站在这里不走干什么?不声不响地又是守谁?” “走了,”谢执淡淡道,“有东西落在这里了,又回来了。” 段伯不吃他那一套:“落了什么?我看你是落了魂吧。” 谢执帮段伯把外衣拢了下:“您不是染了风寒,少说两句。” 段伯笑了声:“嫌我啰嗦了这是……咳咳……你让我少说两句,你自己怎么不知道少说两句?” 方才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不放心,便在后院站了会儿,谢执和季念说的后半段他听得一清二楚。此刻段伯也不遮掩,叹了口气:“你说那些话,图什么呢?” 谢执转过身,屋内人的影子依稀映在门上,细细一条垂了下来,倒下许久了。 “我什么都不图,”他看着那道影子,“也什么都图不到。” 夜深,段伯咳喘得厉害,他的薄外套被呼啦啦地吹起,默了默,他道:“行了,替我把丫头送回去吧。” 谢执没有多言,推门而入,好像一开始就想好是要送她回去的。 风像刀子一样吹在人脸上,段伯走前又看了眼屋中,重重地摇了摇头:“你小子说的那些话,哪句不是在折磨你自己啊……” *** 临近夜禁,街道上空无一人。 谢执背着身上的人,踩着青石板,一步一步往前走着。 睡了好一会儿的人醒转过来,迷瞪着眼睛呆愣了半天,突然松开了绕在谢执脖颈上双手:“你放我下来!你……你谁啊!” 谢执刚被前半句话和她剧烈的推开激起一阵燥郁,顿时又被后半句胡话兜头浇灭。 他好笑地锁住她:“别动。” 似乎是觉得这声音熟悉,季念停止了挣扎,过了会儿,手轻轻柔柔地搭回他的肩。 可身后的人安分了没多久便又糊涂起来,她拉开距离,这次摆出了认真讲道理的架势:“我不认识你,你不能背我,我要下来。” 谢执一晚上的火气被她这么几句反倒给气没了,他故意曲解她的意思:“那你想要谁背?” “嗯……”喝醉的人思绪立马被带走。 季念很是郑重地思索了会儿,忽然低下头幅度极小地扯了下嘴角,“我想要谢执背我。” 脖子间尽是她低头时呼出的暖气,谢执紧了紧手,偏头睨了眼背上的人。 以前的那点稚气都脱去了,再见时看他的每一眼都能克制住情绪。 还以为不会听见她撒娇了。 许久得不到回应,季念眸色一点点暗下来,面上是丝丝缕缕的失落:“但是他不会背我了。” “为什么?”谢执回过头,问道。 “因为我惹他生气了。”她答。 谢执背着她走入一条小道,小道被高高的白墙夹在中间,他走时将披风披在了季念的身上,此刻只穿着一件薄薄的单衣,穿过的风冰冷冷地扑在他身上。 “他是生气了,”青石板路不平,谢执把她往上托稳了点,“但是他生气了也会背你的。” 季念慢吞吞的抬头,似是没反应过来,好久才问:“你怎么知道?” 谢执答她:“因为我就是谢执。” “你是谢执?”季念贴近了些,探探脑袋去看他的侧脸,盯了又盯,道,“你骗人,你不是谢执。” 谢执对着这个神志不清的醉鬼很有耐心,反问:“那你还想是谁,嘉裕侯吗?” 季念看看他,又看看小道的尽头。 夜禁将至,老远便听到一个巡逻官差缩着头抱着双臂,啐了一口:“娘的,这苦差事什么时候能干到头!冻死我了!” 另一个官差在边上跟着,拍了他一下:“最近干到头的还没看够啊,新政实行撤掉一波散职,没多久推行新政的都被撤了,还干到头,什么干到头!” 那个被说得也有点发憷,呸了一声。 再抬头瞥到有人从小道尽头转出来,黑黢黢地看不清脸,那官差指着他们喊了声:“喂,你们两个!这个时辰了怎么还在外面瞎晃悠,不知道快夜禁了吗!” 离了些距离,谢执没说话,背着季念停步,低头让位。 官差见一个背着一个,以为是出来看病的,便没再多说什么,挥挥手让两人赶紧走。 谢执转身,与官差错开后,问身后人:“吓到了?怎么不说话——” 凌冽寒风将人霎时吹得清醒无比,他忽地停下脚步,侧脸的触感滚烫无比,是她的手心。 “如果你是谢执的话,”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听她问道,“你过得好吗?” 谢执心中什么答案都没有,一瞬间闪过的是段伯的那句问,问他,他图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他清润的嗓音有些哑:“再问一遍。” 季念轻描他颧骨好看的线条,轻轻柔柔地重复:“你过得好吗?谢执。” 谢执闭了闭眼,背着她再次缓缓向前:“挺好的。” 季念头晕乎乎的,被谢执背了这一路,在旁人看来她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其实在她自己这里,就是场梦罢了。 美梦。 这样的梦她不是第一次做了,但每次谢执都离远远的,微笑看着别处,从来没回过头。 像这样被他背着,她都不曾想过,又何况还有那些他哄她的话,和手下真实得过分的触感。只有在这样难得一见的好梦里,她才会有勇气问问他,过得好不好。 “挺好的那你家府邸怎么被封了,”季念收回手,垂下脖子,下巴轻轻地靠在他的肩上,“都是内阁大学士了,都不知道注意着身边的人,走在路上还被人骂。” 谢执目视前方,不知道在想什么:“听到那些官差说的话,觉得我丢脸了?” 季念摇摇头,拉了拉身上的披风试图把谢执一道罩进去,几次都失败后才气闷地垂垂眼,执拗地重复:“他们骂你了。” 谢执不在意这些,安抚她:“他们没有骂我。” 季念不依:“有,我都听到了。” “……”谢执放弃与醉鬼纠缠,问道,“那怎么办?” 听了这话,季念突然扶着谢执的肩膀撑起上半身。 她捋起袖子,露出一截细得仿佛一折就断的手臂,狠话都说得温吞:“你放我下来,我去与他们理论。” 谢执向后的余光沉沉的,腾出一只手替她将袖子放下,把人又背实了些。 直到能看清远处苏宅的牌匾,他缓缓道:“你从来不问,我还以为你一点都不在意。” 他这句话的声音放得极低,像是在自言自语。 季念没听清谢执在说什么,被拉下来后靠回他肩上,往他颈窝处缩了缩。 谢执侧头看她睡颜,身上人清醒时只顾与他划清界限,喝醉了却乖顺得怪没心没肺的。 “段伯问我图什么,季念,你说我图什么?”他问。 不言不语的人忽然清醒,睁开眼:“你图我宅子。” 谢执气笑了:“谁说我图你宅子。” 季念轻轻哼:“我。” 苏宅越来越近,谢执放慢脚步:“我不图你宅子。” 背上的人听了,又质问道:“我宅子这么好,你凭什么不图我宅子!” “……” 谢执发现自己真的没法教这个醉鬼好好说话,便顺着她道:“因为我没有银子。” 他想了想,又接了几句:“皇上要彻查父亲留下的家财,荀绍景要把我从他府上赶出去,我接下来小半年都没地方可住了。” “所以你现在住在荀府,但是,”季念觉得自己抓住了重点,“荀绍景怎么可能把你赶出去。” 谢执顿了顿,绕了回去:“因为我没有俸禄,没有银子。” 季念糊里糊涂的,搞不清这之间的关系。 但有的话她听进去了。 幽幽夜色中,她两只手把他环紧了点:“我有,我给你,我现在很会赚了,都给你。” 她犹豫了下,在他耳边呢喃:“你……要吗?” 第10章 分宅 天蒙蒙亮,季念手盖在额头上,皱了皱眉。 却在注意到边上一双亮晶晶的眼眸时,吓得从床上爬了起来,看清来人后她深吸一口气:“翘……翘翘?你怎么在我屋里?” 苏翘一眨不眨地盯着她,沉默了半晌,问道:“你还记得你是怎么回到自己屋里的吗?” 季念揉了揉太阳穴:“你在说什么啊?” 苏翘皮笑肉不笑地哼哼了两下:“那你还记得你昨天喝了多少吗?” 这下季念终于有了点记忆,昨日谢执走后,她一个人在那儿把段伯的西凤酒都喝完了,然后……她晃晃头,脑中一片空白。 “昨天晚上月色正好,所以我——”记忆还停留在和谢执喝酒的那一段,她想了想苏翘如果知道后的反应,把遇到谢执的事去掉了,“我不小心在段伯那里喝多了。” 床头摆着盆水,苏翘绞了张脸帕递给她,点点头不见异样,看起来是相信了她说的话。 但反正,季念想着,这么说也不算说谎。 季念接过脸帕,又开始疑惑那自己昨日是怎么回来的,刚想问问,便听苏翘轻飘飘来了一句:“不小心和谢执一起喝多了。” 帕子覆在脸上,季念两只手在脸帕上僵了下,随后维持着若无其事地表情拿下帕子:“他没喝多,我们就是偶然碰上了。” “装!昨天谢执都亲自送你回来了!”苏翘突然跳了起来,“你和他和好多久了!都不告诉我!” 季念本就有点头疼,这会儿被她喊得炸耳,顾不得去想怎么会是谢执送她回来的,闭着眼往后躲了一下:“我没和他和好,我和他之间谈不上好不好坏不坏。” 听罢,苏翘的表情变了几变,似是努力在压制。 季念嗓子发干,也不知她怎么这副表情,只想下去倒杯茶喝,可她还没来得及掀开被褥,苏翘把什么东西拍在被子上,贴近她:“你们要是没好,能立下这种东西?” “什么东西……”季念被她越说越糊涂,拿起被子上那张皱了两道的纸。 墨香混着一股别样的味道飘散开,她垂下眸,映入眼帘的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字迹,虽有些歪扭脱力,但很明显,这就是自己亲笔所写。 季念与筑文十一年三月二日立此字据,城外小宅一分为二,东侧厢房归季念所住…… “……西侧厢房分于谢执,”季念念到一半,一早的余醉在此刻散了个空,她猛然抬头,“什么意思?这宅子谁买下来了?怎么就我和谢执一分为二了?” “姑奶奶,你是真不记得还是假不记得了啊!”苏翘抢过她手中的字据,摊开指向最后一行,“你再看看这个!” 季念蹙紧眉头,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 只见短短两句接在最后一行:买下此宅的银两,季念都会出,而谢执只要做以下三件事——驱邪,辟鬼,镇宅。 “……” 季念是真的想不通自己怎么会写下这种东西,还“季念都会出”,她没有那么大方,这绝对不是她会说出的话,也完全不是她平日的语气。 可这纸上的字清清楚楚就是自己的笔迹,连她自己都没法否认,更遑论下方按着的两个荒唐无比的手印,无不提醒着她,这事儿就是发生了,而且谢执还同意了。 她翻手看着的拇指指腹,犹疑地翻回手,对着手印的轮廓把手指小心翼翼地按上去。 “别比划了,你比多少次都是那样。”苏翘瞥她一眼,冷不丁丢出一句。 昨夜谢执送季念回来的时候,苏翘一晚上没睡着。 当年谢执和季念的事情她不知细节,但来龙去脉还是了解的,这些年季念不说,她便也闭口不言,直到发生了嘉裕侯那档子事儿,她才装作玩笑般再度提起谢执。只是她太了解季念了,寥寥几句就能分辨出那两个人之间没可能了,直到她昨晚撺掇季念去和谢执抢宅子—— 她说话常凭直觉,有的话没细想便出口了,后来再回想季念的种种反应,她才反应过来自己误打误撞评论季念心里只有最初那座宅子之时,是戳中人那块软肉了。 谁想到等她察觉不对又找不到季念的时候,就见谢执亲自把人给送回来了。苏翘照顾她到半夜之后,索性也不走了,蹲在人床边上直蹲到天明,高兴归高兴,被瞒着的气愤归气愤,总之就是要问个清楚。 谁晓得,这回是真问清楚了,苏翘听完两个人如何在酒肆闹了场矛盾,高兴气愤全变成了一场乌龙。 “我……”苏翘坐在桌边还想说什么,视线突然由下往上,看着站起的人,“你去哪儿啊?” 季念指腹摩靡两下:“有点事。” “今天可三月三日了!”苏翘提醒道。 每月四日都是觉春楼结账发工钱的日子,苏翘理不清,这些事向来都是季念负责。 “账目的进缴存该我前两日做完了,都可以合上,锁进酒楼的柜子里了,工人的工钱也都核算好了,明日一早我会去的。对了,春日将至,算着库存这两日把梅花酒下了吧。”季念将帷帽的垂纱放下,有条不紊地嘱咐道。 苏翘摇头晃脑地拍拍手,是打从心底里佩服。 若换做另一个人这段时日前前后后遇上这么多杂七杂八的事,莫说是出什么疏漏,恐怕早分不清东南西北了,可季念不一样,她太能挨下旁人吃不起的苦头了,不管平日里有多忙,她总能一声不吭地把所有都安排得妥妥当当的,很少会出什么差错。 苏翘又瞅了一眼,想起来:“所以你去哪儿啊!” 季念折好那张字据置于袖中,向外走去:“找谢执。” *** 苏翘说这些时日谢执住在荀府,季念没能在荀府找到谢执,却从荀绍景手上拿到了一张地契。 荀绍景见到她没有一点生疏的样子,就像是日日常相见般,季念想到谢执很久以前说明顺城没有荀绍景不认得的女子,倒是挺真的。 她拿到地契后也无意寒暄,直奔城外的宅子。 到那里的时候已是中午,谢执果真在里面,成二也在,两人就站在院子中央稍侧的地方,谢执给了成二一封信,交代了几句。 季念走进才发现,院子里还有别人,穿着道士衣装,还带着几个小道士。 见有人来,谢执侧头看了她一眼,回头对成二道:“你将这封信带给先生,让他不必担心,去吧。” “是。”成二很有眼色,刚要走,可瞄了眼信封又犹豫着回过身,“公子……” 季念抬眸,视线顺着成二的手,落在信封“先生亲启”这四个字上。 谢执:“怎么?” 成二小声嘟囔:“您又不是写不来楷书……” 谢执上前把信封背面朝下,无声地笑了下:“皇上不是因为我写草书而封的谢府,亦不会因为我写了楷书而召我回去。” 季念移开视线,垂下眼亦悄然勾唇。 先皇和皇上极爱楷书,朝野上下便也重视帖学,练那秀丽匀整的字体,只有谢执这么多年都还是写得一手草书,并非那草书写得不好,而是好得太突出。谢执的字师承大家,方圆连转皆张弛有度,一笔一划皆流转自如,荀绍景曾说就连他的字都含着仙气,无形中透着形,疏离不可碰。 季念却觉得,融在他每个字里的不是仙气,是骨气。 谢执就是这种人,并非刻意要做与众不同的人,但也不会去迎合旁人的喜恶,所以纵然朝野上下都为了顺适圣意去写那工整规矩的字,他也不会为了别人去改变什么。 成二撇撇嘴,知道多说也没什么用,见季念在一边站了许久,只得闭嘴把信收好。 两人说完话,谢执转过身,微笑看着她。 昨晚季念和谢执分明是不欢而散,酒后不知发生了什么还变成了现在这个一宅两分的情况,她一路过来心里忐忑地设想了各种糟糕情况,但他这般如同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样子,倒着实让季念一愣。 “昨夜到底是怎么回事?”季念深吸一口气。 “如你所见,我回去寻东西时被季三小姐拉住,硬是塞给在下一叠银票,最后就变成这样了。”谢执走了两步,指了指她脚下。 两人面对面站着,季念低头,看见地上用白色粉末画出一道粗粗的长线,正隔在两人中间。 敷衍却也够了,毕竟这宅中的两间厢房离得着实远。 季念取出地契:“我不清楚昨日我到底和你说了什么,但这座宅子可以给你,我回城住。” “城中?”谢执没接过,“如今城中最出名的便是三小姐和我,流言漫天,三小姐住在城中恐怕不堪其扰。” 季念也跟着微笑:“但谢公子不觉得,若有人知道我们一起住在城外同一座宅子中,恐怕以后不堪其扰的时候会更多吗?” 谢执神情淡淡的,看似并未受她话的影响,问道:“回城便无人扰了吗?何况三小姐回城打算住在季宅,还是苏宅?” 季念动动唇,未等她开口,谢执又道:“你不是那种愿意麻烦别人的人。” 季念手指不自觉地捏紧地契,半晌才松开,道:“我可以去寻城内别的地方住。” “苏家小姐昨晚告诉我,”谢执平静开口,“你看了许多地方都觉得不满意,只喜欢这座宅子。” 季念嘴角抽动,面上勉强维持着一个弧度:“但——” 成二一直没走,左看看右看看,适时打断季念:“三小姐无非是担心共住一宅,不合礼数,但宅子一隔你们互不干涉嘛,而且您别看字据上写的,公子不会白住,僦赁*的银子都凑好了。” “这不是银子的问题……”季念有些头疼。 “成二懂的,但我家公子只在此处住四个月,这宅子买都买了,您这么送给公子可就浪费了。” 谢执睨了他一眼,成二见状,说完麻溜地跑了。 季念问面前人:“你只住四月?” 谢执笑了声,反问:“觉得很短,可以接受了?” 季念别开眼:“我不是这个意思。” 其实她想问的是,那之后他会去哪儿,但季念抿抿唇,到底没问出口。 她躲闪的目光落在谢执眼里就好像是被说中了般,他依旧笑着,眸色却沉了些:“确实很短,四个月远比四年短多了。” 地契在手中被悄然揉皱,季念没答上话。 谢执说的每一句都没错,是,她不愿住在城中,更不可能回季宅,此处出了明顺城好一段路,真要说的话算得上乡野处,又因闹过鬼而无人光临,是最不受人扰的地方。 是,她就是从一开始就想要买下这里,最喜欢的宅子,极低的价钱,连地契都已经拿在手上了。 还有最烧心的,仿佛质问般——四个月那么短,你还要再拒我一次吗? 她说不出口,一个拒绝的字都说不出口。 没了对峙,没了僵持,只剩沉默的同意。 流云低低地压下,清清浅浅地衬着眼前人的温文尔雅,她听到他转身前哼笑了声:“对了,三小姐先前诸多顾虑,莫非是害怕我会越界?” 谢执与她都站在那根线后一尺,他们之间因为两人的站位而隔开一段距离。 可那明明是很小的一段,小到随意一步便可逾越。 她看着自己和那道线间的留空,终于抬起头望向他的眼底:“谢执,我怕的是自己会越界。” 第11章 克制 身后传来道士神神叨叨的念,季念进门时就看到他们了,不用细想,定是谢执请来驱鬼的人。 可从她说出那句话起,所有声音便在刹那远去了。 只是不知怎么,季念竟不觉得惊讶。从她重新遇见谢执起,她就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有什么东西控制不住了,那时她就在想自己定会有在他面前失态的一日,而且一定不会只有一次。 躲过了昨夜对酌之时,躲不过今日对视之际。 谁都没能错开视线。 “三儿,拿两张符纸给为师。”突兀的声音划破朦胧。 随之打破的,还有他们两个之间的距离。 小道士跌跌撞撞从季念的身后跑过,从身上布袋中抽出符纸时没收住手肘,那么一撞,她便不受力地向前倒去。 她扑进谢执的怀里,而他下意识抬起的手揽住了她的腰。 季念不知道谢执在想什么,可她撞入他怀里的那刻,只有一个念头——如果可以,她也想做个自私的人,永远不后退。 但那也只是瞬息之间的事,她站稳撤步:“越界的话都是玩笑话,那便说好四个月,我们——” 季念没能说完,下一刻,腰上的手突然用了力,她踉跄一步,被谢执强硬地摁回身前。 “三小姐或许不知,我曾想过无数次此般拥住你的场景。”掌心贴近,脚尖相抵。 他垂下头,温声在她耳边低语,“所以还请三小姐,千万不要跨过这条线。” …… 后来整个下午,季念都在东侧小厢房中。 很奇怪,上次她来时屋里还空荡荡的,现在竟是柜与床这等物件一应俱全,只要她将从侯府带出来的东西搬过来,随时都可以住下。 季念不知道这些是什么时候布置的,但她也不想出去问谢执。 耳朵还在发烫,鼻尖仿佛还留着他身上的柏木香气,她忽然想起今早接过那张字据时闻到的味道,墨汁混着的,原来是他身上的味道。 直到谢执送走那些道士,外头没了动静,季念在屋中又待了好一会儿,差不多快到晚膳时分,她才推开门向外走去。 院子里的白线一路画到正堂前,正堂是两人共用的地方,季念走过去看了眼,谢执不在里面。 她又去后院转了一圈,仍旧没看见谢执,倒是发现了这宅子的第二个缺点——没有吃食。 地方偏僻,不像城内出去走段路就能买到食材,出了宅子有块地,但那块地太久不打理,是块荒地……现在种也来不及。 倒是能绕到后面去到山上探探,但季念不得不承认,以她的身子骨,在山上爬个来回真的有点难为她了。 季念叹了口气,走回正厅。 宅中现在四处被贴了黄色的符文,正厅自是没能幸免,她多看了一眼,发现里头的桌上摆着一些东西,都是模样精致的糕点,其中还有庆夕大街她最爱吃那家铺子的桂花糕。 糕点被摆得齐齐整整的,看着很新鲜,她迟疑了一下这糕点是不是谢执留那儿的,但这个荒唐的想法很快被她否决,谢执与她把界限画得如此清,此情此景,她更觉得这个糕点是什么类似祭品的东西,大概是道士留下用来驱鬼的。 季念不敢乱动,生怕会扰了布置,驱鬼驱得不到位。 这会儿时辰已晚,回城不知赶不赶得上,季念想了想,索性又回到了自己屋里。 以前她常常不用晚膳,劳心劳神的事很多,起初是忙起来了顾不得吃东西,后来是根本没有心思吃,再后来身体实在撑不住,才硬逼着自己晚上吃一点。所以偶尔不用晚膳也没关系,她习惯了。 夜深,东厢房外,大抵是道士走前留了灯盏,直到她饿着肚子迷迷糊糊睡着前都亮着光,倒不觉得害怕。 翌日,为了赶回觉春楼,季念起了个大早。 走之前她特意看了眼正厅,桂花糕还在桌上,一块都不少。 看来果然是驱鬼的布置。 宅子中有一股浓浓的安神香的味道,她看向北侧的屋子,隐隐有灯光。唯恐去迟了苏翘处理不过来,季念没有多停留,环视一圈宅子后,匆匆离开。 前日与昨日发生的种种仿若梦境,一切都没什么变化,谢执和她,亦回到了陌生人般。 四个月后,大抵也会是如此。 就是可惜了那盘桂花糕。 *** 城外小宅偏僻,如果要进城不是很便利,得去镇上雇马车,镇子离这里还有好一段距离,好在季念起得着实早,从马车上下来时苏翘人都还没到。 季念从来不会亲自发工钱,都是把每人所得分好,跟在苏翘旁边,苏翘本就包揽了明面上的事,大家又都知道苏家小姐和季家小姐关系好,只当她是来帮忙的。 但时间久了哪有不透风的,总有些传言说季念之所以在这儿,都是因为这酒楼嘉裕侯也投了银子。 还真不少人信,觉得不然怎么这酒楼怎么能经营得这么好。 现下季念与嘉裕侯和离之事风波未平,待到苏翘来发工钱时,以往翘首以盼等着拿工钱的都控制不住了,队排得歪歪扭扭的,视线也跟着歪歪扭扭地往季念身上瞄。 “诶诶,看哪里呢?”苏翘喊了声。 后厨一打杂的小喽啰慌里慌张地收回视线,把心不在焉伸到季念面前的两只手挪到苏翘面前,干笑着接下发的银钱。点头哈腰离开的时候,还不忘再看一眼季念,那脸上表情就差把瞧不起三个字写在上面。 苏翘发完工钱气不打一处来,手拍桌子:“气死姑奶奶了,到底是从哪儿传出那种谣言的,现在这些人指不定在心里骂你和嘉裕侯和离了怎么还有脸坐在这里,他们知不知道手里拿的工钱都是你发的!” 季念摆摆手:“随他们去吧。” 签字和离的时候她就预料到会有这种情况,不是什么触及根本的大事,不需要事事计较。 苏翘感觉这语气熟悉,点点下巴:“念念,你和谢执不就只住了昨天一日?我怎么觉得你们俩越来越像了?” 季念微怔:“有吗,我以前不就是这样的。” “不一样,你以前只是看似什么都不计较,现在嘛……”苏翘说不清楚,“哎呀”了一声,“反正就是不一样。” “对了,昨日你和谢执真没有发生什么?”苏翘又问。 自打季念早晨掐头去尾和苏翘交代了一下目前的状况,苏翘只惊讶了一小下,转眼就接受了,紧接着,就开始三句不离谢执的打听。 季念无奈:“没有,昨天后来他就没从屋中出来过,早上我出门时他大概都未起。” 苏翘撇撇嘴,看着挺失望。 生怕她继续瞎打听,季念从后院走进楼中,直奔挂满木牌的高墙旁:“这酒牌——” “哦!梅花酒我昨日没来得及把牌子撤下来,”苏翘以为她是要说这事儿,忙道,“一会儿我找个人重新排一下。” 季念点点头:“这个确实也要紧,不过我是想说,我们可以把竹叶青的酒牌往最前放。” 苏翘不明白:“为何?” 季念扫了眼在场的客人,说道:“近日宫中竹叶青盛行,估计过不久喝竹叶青的人就会变多,不仅酒牌要调整,还得去段伯那里多进点这酒存着。” “进上品的,品质不能坏。”季念停顿一下,转向苏翘。 苏翘笑了声,抢先道:“顺便给你留两坛。” 季念也笑,冲苏翘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 季念在觉春楼待了一整日,苏翘怪里怪气地问了她几次还不回去,眼见着天都要黑了,季念才终于离开。 回到小宅时,谢执坐在正厅,正低眉品茶,见到她回来掀眼看了过来。 季念微滞,不觉得他是在等自己,转身要走。 “三小姐。” 被他叫住,季念脚步一顿,回身:“你叫我?” 她解下大氅的手快,单薄的身板映在夜色中,似乎比前几日又消瘦了点。 谢执挑挑眉,问道:“吃过了?” 两人离了些距离,这么说话有点怪,季念走进正厅,对他点点头:“我吃完回来的。” 谢执放下瓷杯,没看她:“我是问昨天晚上,吃什么了?” 季念将大氅搭在手臂上,抬眼:“昨晚?” 那盘糕点还端端正正放在原位,桌子正中极为显眼处。 她瞟过盘子最上那过了一夜看起来已不再松软可口的桂花糕,刚要开口,便见谢执手指在那盘糕点旁轻敲两下:“为什么不吃?” 季念呆了下,没反应过来:“这桂花糕是……” 谢执:“我买的。” 一阵静默。 “我以为,呃……”她道,“这是驱鬼用的祭品。” 事到如今,话说出口她自己也觉得有点荒谬,谁驱鬼用糕点做祭品的。 说到底,可能是她觉得这糕点是谢执特意留给她的听起来更加荒谬。 谢执“嗯”了一声,拿起一块桂花糕咬了口,也没再说别的。 季念有点过意不去,见他坐在这儿一直不走,便问:“你在这里坐了很久吗?” 谢执又咬了一口:“没有很久。” 人还是温文尔雅的那个人,话却不是每句都能接上的话。季念也不知道再说点什么,迟疑道:“那我先回屋了?” 谢执放下那块桂花糕,抬眸盯了她会儿,才应:“嗯。” 季念转身往外,走了几步,背脊一阵发毛。 总觉得有道视线刻在身后。 可又没人说话。 步子越走越小。 半晌,季念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回头:“那你呢?今晚用过膳了吗?” 第12章 痒意 只见谢执依旧看着她:“没有。” 言罢,他没再说别的,拿出一块帕子,低头擦拭手上的碎屑。 不带情绪的两个字,但谢执这两个字莫名就让季念将自己代入了一个薄情寡义的负心汉形象。 人家昨夜知道给留点填肚子的,她可倒好,把人丢在荒郊野岭找不到东西吃的地方,自己还在外面逍遥快活到深夜才归。 这么一想,季念心里更不是滋味了。 好歹共住一宅,哪怕是真陌生人都该稍微互相照应着,他们又不是仇人,四个月而已,何至于此。 她站在正厅门口,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唇开开合合,最后还是谢执先出了声:“我今日没有胃口,所以没吃。” 灯下,他长长的影子延伸至她的面前,顺着影子看去,他似乎与许多日前在觉春楼时的样子没什么变化。可那时他还是人人尊崇的内阁大学士,全无愁容,桌上点了许多的菜。 如今他衣着不乱,还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但他说自己没有胃口,在这个地方,在落魄后,季念没办法不多想。 也没办法不管。 默了默,她问:“那你明日会有胃口吗?” 谢执擦净手,闻言,再度抬头。 对上他探究的视线,季念清清嗓子:“我的意思是,你明日还在宅子里不出去?” “不出去,”谢执收好帕子,“没什么需要我出去的事。” “哦。” 她点点头,没多说别的。 *** 开春后民间和朝野的活动与宴请多,一般是觉春楼最忙的时节。 趁着冬日未过,每年三月起季念都会在觉春楼从早待到打烊,提前做些准备,也会接一些酒楼客人们预先留雅间的要求。 结果季念才在这里留了一日,昨天苏翘怕她太晚出城不安全,今日还没来得及催,倒看见季念自己先收拾起来。 “不是,什么情况啊?”苏翘提起沉甸甸的食盒左看右看,问道,“不在这里吃完再走了?” “我带回去吃。”季念避重就轻,从她手里抽回食盒。 “等会儿,你一个人能吃这么多?”苏翘点点食盒,统共三层,按着菜量算怎么都不像是一人份。 “怎么不能,”季念面不改色,“‘能吃是福’说得在理,我补补福气。” 以往只有苏翘追着季念要她多吃点的份,现在从她嘴里主动说出要补补,不管是补什么,反正苏翘是乐了,拿过本来想自己带回去的糕点给食盒又加了一层:“行,你补补,这个也给你。” 糕点盒里五颜六色的,倒是没有桂花糕,季念盯着雕花盒子出了神,昨晚她看见谢执拿起桂花糕吃,也想说服自己那些糕点也有可能谢执买来自己吃的,只不过顺便放在这里与她一道分享。 一遍一遍说服自己,再一遍一遍冒出不该有的念头,循环往复。 最后季念没过多久就被苏翘赶回去了,本来她戴着帷帽坐在酒楼中许多事都不方便,大部分时候她都是待在后院,那后院能做的事回去宅子都是一样做。 今日季念回去比昨日整整早了两个时辰。 院里那根白线醒目得很,她踩在线右侧抬头看去,谢执已坐在正厅里,还是昨日靠西的位置,只不过今日是在那儿看书。 听到门外动静,他搁下书,缓缓抬眸朝她的方向看来。 一晃眼,她又生出他是在等她的错觉。 她忍不住去想,昨日他到底是何时就坐在那里的。 “吃过了?”谢执坐在里面,问道。 又是这句摸不清用意的话,季念回神:“还没,你呢?” “没吃。” 顿了顿,他视线缓缓向下,停在她手上。她跟着低头,抬起手里拎着的食盒,不太确定地问道:“要不要一起吃?” 谢执没作声,背身站起。 季念愣在原地,嘴角泛起的笑有点苦涩,刚想要垂下手,却忽见热气氤氲。 主桌上的热茶在谢执回身时进入视野,他与她目光相接:“外面冷,进来。” 谢执从正厅里拖出一张圆桌,季念把食盒里小碟盛好的菜一一摆出来。 都是觉春楼的师傅做出来的,色面与香味无处挑剔,谢执去后院取了碗筷,看着桌上的菜,问道:“你买的?” 季念垂眸继续摆菜:“对。” 她不想告诉他觉春楼是她开的,如果他知道的话,一定会猜到觉春楼这个名字的由来。 一定。 幸好谢执也没有多问,摆好碗筷后便坐了下来。 而犯难的,是季念。 脚边的圆凳不知道是谢执随手放的还是原来就在那里,离谢执的位置很近。她只要一侧身,就可以坐到他身旁,手背靠得极近。 “怎么了?”谢执抬头看她。 季念看着他下颌漂亮的线条,听他又问:“同我用膳很紧张吗?” “怎会。”她笑了下,在身前那张圆凳坐下。 季念夹起面前离得最近的那道桂花糖藕,欲盖弥彰地夸道:“它们家的糖藕还挺好吃的,一点都不会腻。” 谢执目光似乎扫过她的位置,而后神色淡淡地转回头,也夹了一块。 季念目光跟随着他,又有些别扭地别开视线,她就嘴上这么一说,心里完全没想着他会吃那道菜。 因为她分明记得,谢执不爱吃甜食——桂花糕和桂花糖藕,他都不爱吃。 唇齿之间被甜味与桂花香占据,季念低着头一小口一小口地咬,不知不觉把那一大块糖藕都吃了下去,筷子空了才找回点神思。 季念一顿饭吃的心不在焉的,吃完了她也没开口要走,坐在那儿时不时夹着几粒米饭往嘴里送。 后半程两人都没主动开口说什么,只顾着默默吃自己的。 这会儿谢执盛了一碗汤到她面前,突然出声问道:“嘉裕侯府很穷吗?” 季念一愣:“什么?” 谢执又给自己盛了一碗:“旁人看了,以为你以前在嘉裕侯府常常吃不上饭,养下来不好好用膳的习惯。” “……啊,”季念捧着热汤拉到面前,“我只是晚上没什么胃口。” 她这么说着,还是喝了一口。 谢执也喝了口:“看到我没胃口?” “不是。”季念一口否决。 怕自己反应太大,她搅动了一下自己碗里的汤,“不知何时起就这样了。” 闻言,谢执放下手中勺子,侧头半晌,问道:“在侯府过得不好?” 勺子敲到晚上发出一声轻响,季念沉默片刻,摇摇头笑了下:“没有,挺好的,只是有点忙而已。” 谢执回过头,“嗯”了声。 这之后便又陷入了寂静,等到用完膳,季念拿起碗筷打算收拾的时候,谢执说了句:“放下吧,我来。” 以前觉春楼刚开张时,季念在后院没少做过这些事,她本来也没把自己当做多娇贵的人。但她看看谢执,怎么都没法想象一个翩翩君子模样的人做这些事,拿着碗筷没放下。 谢执不甚在意地起身,接过她手里的东西:“三小姐宽心,你会做的我也都会做,碗打不碎。” 季念哪是这个意思,伸手想要拦他。 可她无心一动,随之而来的却是手腕上他指腹和衣袖不经意的滑蹭。温度转瞬即逝,她呼吸一滞,就这样松开了手。 谢执低眉收起圆桌上的东西,转身向外。 像什么都没发生般,只余掌根脉搏,那股痒意。 望着他的背影,季念突然想到什么:“对了,怎么没看见成二?” 谢执停住,侧回身面色平平地答道:“没有银子发他工钱,跑了吧。” 这世道人走茶凉是常态,但季念怎么没想到成二也会说走就走,她一怔:“那你以后都……” 谢执点头:“以后都是我一人。” 一时无话,谢执还在原位没动,似乎在等她继续说什么。 觉春楼人来人往,季念时常能听到许多关于谢执的流言,他们说谢大学士转眼就落魄了,从谢府被赶出来后连穿的衣裳料子都不及以前上等了,可他们怎么会知道,谢执从来都不是那个需要衣装衬托的人。 他如此立于她眼前时,那执着看她的眼神融在月色下,半点落魄的气质都没有。 但为何她会觉得,他孤零零的呢? 季念分不清这种感觉是从一开始就有的,还是从他说成二跑了起才带上的,只觉他越是站在这里不发一言,这感觉就愈发的浓。 她受不了这样,亦未察其中蹊跷,抿抿唇:“那明日,我们还一起吃吗?” 谢执看着她:“你明日还会早回来吗?” “我……尽量。”季念道。 “那我等你。” 季念没能看清他的表情,只在他背过身那刻,听到他还说了句话。 吱呀一声,被开门声掩去大半。 但她还是听见了,好像是,别让我等太久。 冬夜的风吹起,发出呜咽的声音。 一恍神,季念忽然想起四年前,谢执请媒人上门纳彩的那日。 她本是在喝暖身子的甜汤,来传消息的下人还未说完,汤碗哐啷就被撞倒了,她提着裙摆夺门而出,一路都是跑的。 自古“男女非有行媒,不相问名”,纳彩提亲从来都是媒人上门,谁想那天谢执也来了,他没有进门,只是在外头看到她时,浅浅地对她笑:“别让我等太久。” 至今她都记得,那日入冬,冷风从喉咙口灌进去,她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整颗心却是滚滚烫的。 第13章 拽住 准备晚膳这件事花不了季念什么功夫,身在觉春楼,这不过是捎带手的事。甚至苏翘发觉她食欲变好之后,每日到点了还会兴高采烈地帮她备菜,她连自己装盘的时间都省去了。 谢执也问过她,每日是去哪,界限极清地要给银子,季念只道苏翘让她留在觉春楼帮忙,都是顺道的,最后便不了了之了。 以前季念总听人说谢大学士与皇上议事待到夜半才出宫,现如今这人好像陡然清闲了起来,她从没见谢执出去过。 所以,每日她回到宅中,他都是在的。 之后的日子里,没人约好什么,但就是两个人都很自觉,一日复一日的——季念会赶在用晚膳前回宅子,谢执会提前把桌子碗筷摆好,他们似乎没有很多话可以说,但谁都没打破这个一起用晚膳的习惯。 这感觉很奇妙,季念已经很久没把用晚膳当作一件正事了,以前常常跳过一顿便跳过了,没什么重要的。但从那之后,她就会不自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因为每日都有个人会等她,不管何时,那个人总会在那儿。 ……虽然说出来有点好笑,他只是等着用膳罢了。 季念从来没怀疑过这点,因为谢执偶尔会在北侧的小院里看书,但大部分时候都在屋子里,把与她之间的距离保持得很好,不远不近,从未越过界。 但大概也正是这样,她才能安然与他同坐,把自己的心安安分分地放在那根线外,祈祷着那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四个月能够快点结束。 祈祷着,她不会有下一次失态之时。 *** 不知不觉小半个月便过去了。 这日清晨,季念正准备出发去邻镇,余光瞥到谢执半蹲在房外的腊梅树旁。 这宅子说是闹鬼不是没有根据,那颗腊梅树季念头一次来时就注意到了,尽是枯枝,根都烂了大半,天气不好便显得格外凄苦阴寒。 也不知谢执这几日怎么突然来了兴致,她清晨离家时,常常会看到他早起摆弄这颗早已枯死的树。 同住这么段日子下来,彼此间虽谈不上熟悉,但还是比最开始少了点不自然。 季念走到门口,问了句:“今日你有什么特别想吃的吗?” 谢执抬头,想了想,没有客气:“桂花糖藕。” “糖藕?”季念反问。 她了解谢执的口味,自打一道用晚膳后,便会带一些彼此都能吃的,很少带甜口的东西回来了。 谢执未有过多解释:“对。” 得到他肯定的答案,季念应了声“好”,顿了顿道:“那我走了。” 谢执维持着原本的姿势,轻轻掀起眼皮,复又笑着对她点头垂眸。 季念也点点头,向外走去,走了两步后她再转头看去,谢执已然弯腰继续摆弄腊梅树根。她回过头,几不可闻地清了清嗓。 谢执的反应温和中带着疏离,如同他和其他陌生人相处般,说不出有什么不对,可她总觉得,若是换作旁的女子对他那么说,他应该会更加、更加有分寸,站起来,将身子正对着她,行全整个礼——把距离拉得干干净净的,而不是像刚刚那样留有余地。 待到人走后,谢执才抬起头,目光在空荡荡的宅门处停了几瞬。 过了会儿,他把挑出来的烂根丢掉,便又回到了房中。 床榻上温度犹在,留着离开没多久的痕迹,他脱下外衣,再度躺了进去。 …… 一个时辰后,谢执才是真的起了。本也无事,洗漱过后,他随手拿起一本书,埋头。 再抬头已是黄昏时分,花了近一日看完手头的书,屋外响起敲门声,谢执放下书:“进来。” 门一推开,成二抱着又一堆书摇摇晃晃地进来了:“嘿嘿,公子,您要的书给您送来了,还有荀太傅让我送给您的信。” 谢执帮他把书放下,拆开信。 信中所写大多是关于新政推行后各方势力作何应对,以及他被人拉下后的朝局变化,直到最后寥寥几句才说了些无关紧要的私话。 “公子,荀太傅问您什么时候回去呢。”成二说道。 “不急,”谢执抽出一张纸,提笔沾墨,垂眸写得流畅,“新政削弱了各地地方官员的兵权,等同于削弱了朝中一众武将的势力,那些人察觉风云变幻,心中难免不平和警惕。但紧跟着就是嘉裕侯带功回城,谢府被封,武将坐镇,文官势力因我倒台而被压制,如此一来,反而制衡,让那些有顾虑的人不至于有什么动作。” “是,是制衡了,但全城的人都知道您和荀太傅的关系,皇上只是封了谢府,又没把您赶出城,荀府住着不好吗?”成二狡黠地笑着,显然是忘了自己曾为谢执搬到城外出过一份力。 谢执放下笔,把信折进信封中:“这个带给先生,顺便回去带话给先生,戏不真,跌得不狠,难以让人安心。” “为了把戏做得真一点,还狠心地把我也赶走了,”成二瘪着嘴假装愤恨地接过信,嘀嘀咕咕又加了一句,“也不知道到底是做戏给哪位看的。” “我狠心?”谢执不知道有没有听到他后半句话,声色温润,“放你拿着银子在外头野,每日除了看好那没能遣散的小孩,便是偶尔跑腿来传个信,看来你这滋润日子是享受得太舒服了。” 成二一听,立马变了个脸,咧开嘴凑上前:“外头有什么好的,公子,今晚我留下来陪您用晚膳吧。” 谢执挑眉:“外头吃厌了?” 成二猛摇头:“这不是怕您一个人用膳太孤单嘛。” 谢执看他一眼,没理他。 成二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里这么荒,您这些日子该不会饭都没好好吃吧!” “三小姐日日早出晚归的,您和她见不上几面不说,现下连饭都要吃不上了,不行不行,要不我还是跟您身边吧……”成二自顾自絮絮叨叨地说着,丝毫没注意谢执已经走到了旁边。 “?” 只见谢执打开屋门,把人“请”到屋外后,慢条斯理地微笑道:“我何时说过我是一个人用膳的?” “……” *** 成二这个人最擅长的便是看人眼色,既然谢执都这么说了,他半刻都没多待,揣好信说走就走了。那模样,是生怕撞上另一个人回来坏了什么好事。 但偏是这夜,季念很晚都没能回来。 不是不回,而是遇上一人。 觉春楼。 苏翘从后院出来,手里托着两笼蒸点,咯吱窝下还夹着季念放在后院的帷帽:“念念,你今天怎么想起自己做桂花糖藕了?还做了两份,全带回去吗?” 糖藕刚蒸出来,还冒着热气,季念端过其中一笼,又接过帷帽放在手边,对她笑笑:“这笼不怎么甜的我带回去,另一笼是留给你的。” 苏翘双眸亮了亮,刚想说话,一个衣着颇为艳丽的女子出现在她们面前。 女子亦戴着个帷帽看不清脸,只那朦胧垂纱下,犹见点朱红。 全城上下少有达官显贵是苏翘没见过的,瞧眼前这位的气质,她竟还确实不认识。但不知怎么她一见到此人便觉得气场不合,怎么都不舒服。 苏翘把手中糖藕放下,还没开口,那女子便指着一笼糖藕:“掌柜,我要买这个。” 季念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低头——指的是自己手中这笼。 季念没说话,只是缓慢地抬眸,目光划过那女子腰间的玉石腰带,再落到她帷帽下的隐约现出轮廓的面容。 静了一瞬,苏翘伸手招来一个伙计:“去让后面给这位客人依这一模一样做一份来。” 伙计哈腰应了声,熟络地转过身。 “等等,”那女子却叫住了伙计,转向苏翘,“我就要她手里这份。” 苏翘这下算是看明白了,闹了半天是来找茬的,她复又对伙计挥挥手:“不用去了,先去忙吧。” 伙计目光在几个人中间来回跳动几下,识相地跑了。 苏翘不是能忍住脾气的人,她本来就看此人不顺眼,如此一来,便不再客气:“倒不知是哪家小姐这么跋扈无礼?” 帽檐轻扬,女子似是笑了下,丝毫没把苏翘放在眼里:“我是哪家小姐,与我想要这笼蒸点有何关系?你一个掌柜,是不是管得太宽?” “你!”苏翘说着就要上前,身前却多了个人。 季念背对着苏翘,将她挡在了身后:“没什么关系,但想来叱罗姑娘看上的亦非这笼蒸点,而是针对我来的。” “叱罗……”苏翘觉得耳熟,“叱罗子丽?嘉裕侯从边关带回来的那个胡女?” 听到胡女这个称呼,面前人才撩起垂纱,露出的是一张明艳异常的脸:“胡女?你们汉人有多高贵?” 这张脸季念是见过的,在崔靖携大军归来的那一日,正是叱罗子丽。 季念知道躲不过,平声说道:“人无贵贱,指代称谓罢了,叱罗姑娘不必多想。” 叱罗子丽很快看向季念,手指勾了下脸侧的垂纱:“说起来,我戴着这东西你都认得出,看来只侯爷回城那一面,你倒还记着我呢。” 季念怎会听不出其中挑衅,但她不是喜欢计较这些的人,也不想在这里耗着。 “全城皆知,我与侯爷已全无关系,”她话说得直白不留余地,“若叱罗姑娘是因侯爷而对我心生敌意,请回吧。” 这话轻飘飘的,听在叱罗子丽耳朵里就像是没将人放在眼里,她脸上那点装出来的笑意散没了,胡人女子五官生得深刻浓郁,冷下脸时更是多了几分厉色。她没有说话,却突然向季念走近。 她一点点贴到季念的耳朵边,红唇一开一合,低声讽刺道:“我倒看见侯爷前几日向月柳打听你了,呵,人都走了,侯爷倒是念起你了。” 季念站在原地没动,皱了下眉。 叱罗子丽又压近了点:“可季姑娘也不是什么好人吧,后来我可看见了,你站在谢府外头呢,和离没多久便找上别人了,可惜谢家那个就是个败者,说倒就倒了,你没捞着机会。” 季念本已别开视线对苏翘摇了摇头,却神色一滞,突然出声打断了她:“叱罗姑娘说完了吗?” 季念是少见冷静的人,叱罗子丽故意把话说得难听,说她四处攀附,就想看她跳脚失态。叱罗子丽料定季念会为了自己的清白而解释,而解释便会让她更加难堪。 但季念没解释,她打断叱罗子丽也不是因为自己。 “我是不是好人,由着叱罗姑娘愿意怎么说便怎么说,可谢家那位即便是倒了,也从来轮不到你评头论足。” 季念很少显露脾气,但她板着脸拒人千里的样子,却是极锐利的。 叱罗子丽似是没想到会吃亏,脸色有些难看地反驳:“你方才不是还说人无贵贱吗?” “是,”季念冷冷地看着她,“但他,你说不得。” …… 马车一记颠簸,把季念拉回了神,她轻轻蹙眉,碰了碰衣领与脖子相交处:“嘶……” 她说完那句话给了周围几个随时准备好的伙计一个眼神,便提着食盒绕过了叱罗子丽,谁想她走到门口时,叱罗子丽突然回身,一把抓在她衣领处—— 季念看着指尖,并没有什么痕迹,伤口不深没有流血,但脖子上的一碰就疼的触感清晰得很。 她皱着眉拨了一下衣裳,却怎么都没法盖住伤口,被指甲划开的软肉随着马车行驶与衣领摩擦,疼痛不消。 季念闭上眼,浸入比黑夜更沉的黑。 她很少主动和人起争执,除了性格原因,还因为她讨厌受伤。 不是讨厌疼痛,亦不是讨厌留疤。 她只是单纯地讨厌受伤罢了。 从小就是这样的,她有一个大姐姐,名为季盛兰。她知道季盛兰不喜欢她,如无必要她很少与季盛兰待在一道,但季盛兰不是个好相与的人,便是她主动躲开,季盛兰也总是想着法儿来招惹她。 有一回季盛兰穿着大太太新买的夹袄到她面前晃悠,她不想搭理的,奈何季盛兰非要炫耀似的挡在她面前,最后不知道是谁先滑了脚,双双跌倒在地。 她的后脑重重撞在地上,季盛兰趴在她身上,新买的夹袄因手上的血被染脏。 下人很快注意到这两个小孩,父亲和大太太匆匆赶来,季盛兰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她到现在都记得父亲和大太太拉着季盛兰磨破皮的手哄得有多么宝贝,也记得父亲是如何随意瞟过从地上踉踉跄跄爬起来的她,便带着季盛兰去找大夫,头都没多回一下。 可她忍着全身的痛,孤零零地站在远处摸了摸后脑,却摸下了一手的血。 没人注意到。 他们会因为季盛兰破皮的手费力地哄,却没人多看一眼被狠狠推倒在地上的她是不是有什么大碍。 一直都是这样的。 可能是因为她不会哭,也可能只是因为没人会在意,因为她只是一个庶女,没有地位也不讨人疼的庶女。 马车缓缓停下,季念睁开眼,落下帷帽的垂纱,恰好掩住今日被划伤的地方。 驾马车的老伯送了她许多日,见她今日回得如此晚,好心叮嘱了一句:“住的地儿离这镇上还有一段吧,姑娘家一个人走夜路,可得小心点。” 季念笑了笑:“好,谢谢您,您也早点回吧。” 车夫手在草帽的帽檐上扶了扶,马鞭一挥,渐渐远去。 季念低头看了眼手里提着的食盒,手背试了试温度,早已凉了。 四处无灯,她小心翼翼地转身,很努力才看清脚下的路。却在下一瞬,微弱的光晕在夜色中漾开,那光越来越近,将她和来人都照亮。 季念看向那个提着灯笼前来的人:“谢——公子?” 谢执又走近两步:“三小姐。” 两人间彻底被照亮,季念有点惊讶:“你怎么在这里?” 谢执提着灯笼没动,只定定地看着她。 风吹过的声音从耳旁轻轻飘远,帷帽的垂纱飘动,静默中,听他问道:“脖子怎么回事?” 季念一怔,下意识捂住脖子,她别开视线:“没怎么,蹭到了,这么晚了,我们先回去吧。” 说完,她匆匆侧身。 却在从谢执身边走过时猛地受力,猝不及防地被他抓住手腕,带到身前。 季念踉跄了一下,仰头:“你——” “脖子,”他打断她,声音冷了下来,“谁弄的。” 第14章 月色 季念不知道谢执能不能听见她如鼓的心跳声,她贴着他,躲闪的眼神无处可安置,不得不直直地看向他温凉双眼的最底处。 “叱罗,叱罗子丽。”连她自己都没想到,这句话说出口竟带着难以自制的委屈和控诉。 谢执的眼神渐渐暗下:“嘉裕侯带回来的人?” 意识到两个人暧昧不清的姿势,季念慌张站稳,挣开他后退了两步,点头:“对。” 谢执把灯笼递给她:“拿好。” 季念手本已抬至一半,却忽地想到什么:“你现在要进城吗?” 谢执不答只问:“一个人能回去吗?” 季念急忙抓住他袖子:“你别去了,我只是被她不小心划了一下,而且我也没给她什么好脸色。” 怀中犹有温度残存,谢执默不作声地低眉去看被揪紧袖子,半晌,抬头:“三小姐担心在下会让嘉裕侯难做。” 季念张张口,一时没说出话来。 谢执轻轻勾起一边的嘴角,晦暗不明的眼中却没有半分笑意,他盯着她,缓慢地抬起被抓住袖子的那只手,什么都没说,只是一点一点地抽出。 季念觉得自己的心在跟着一抽一抽的疼,衣领边的伤口也随着动作磨得疼。手中堪堪落空的刹那,她重新抓住了他的袖子:“谢执,你再想想,我是在担心谁?” 可话说出口的瞬间她便后悔了。 这样的反问太明显了,她逾矩了。 两人再度分开,季念捏着食盒的手紧了紧,不去看他:“我是说夜禁了,谢公子此时前去赶不上进城,赶上了也会被巡查的拦下,谢公子好意我心领了,但不必如此。” 始终没得到回复,但却能感受到自己身上扎人的目光,她犹豫半晌,正想去看莫不是她话又说得重了,一只手伸到她眼前:“给我吧。” 季念抬头:“嗯?” 谢执直接弯腰接过她手中的食盒,道:“太晚了,先回去再说。”说罢,回身往宅子的方向而去。 季念望着谢执的背影,小步快走跟上了他。 两个人并肩走在路上,静悄悄的,偶尔能听到枯叶被踩碎的脆响。 谢执左手打着灯笼,右手提着食盒。 季念两只手空空的跟在他边上,拇指无意识地蹭了蹭指节,说道:“谢谢你。” 谢执目视前方,恢复君子般温润:“在下什么都没做,亦不是特意来等三小姐的。” 季念侧头望着他侧脸,又别过头:“我还什么都没说。” 沉默了一下,谢执道:“那你说。” 季念又磨蹭了一下指节:“没什么,就是想谢谢你在这里。” 不管他是不是特意来的,不管他们方才发生了什么,但其实在她看到他的那个瞬间,知晓他在此处本身,便都足够了。 灯笼在手中微微摇晃,谢执看着她把帷帽取下,她脸颊的线条在昏黄的光晕下柔和而收敛,将不安隐匿得极好。 谢执终究是未再辩驳,将提着灯笼的手朝她又靠近了些。 *** 回到宅子里,两个人草草吃了点,许是桂花糖藕凉了,谢执虽说吃了点,但大半都还是进了季念的肚子里。 待都收拾完,已是亥时。 “那我先回屋了,”季念见谢执还坐在正厅中翻书,又道,“夜深了,你看完也早点休息。” 谢执淡淡地掀起眼皮:“等一等。” 季念身子又转了回来:“怎么了?” 谢执从袖间掏出一个纯白色扁扁的瓷瓶:“涂药。” 季念不知他何时回屋拿的药,抿抿唇道:“没关系的,不是多严重的伤,过两天它自己就会好了。” 谢执盯了她一会儿,问道:“你不困吗?” 季念愣了下,答:“……困。” 还没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问,随之而来的是谢执一声叹息:“那就过来,涂完药赶紧回屋睡。” 她本该更坚决的,可谢执的这一声叹轻轻柔柔地融在夜色里,直教季念的心都化了。 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前,她把倔都放在脸上,而他还会对着她无奈轻笑的时候。 那时她一看到他的笑,他什么都不用说,她便成了自己红着脸低头妥协的那个;那时她没法拒绝他,过了那么多年,她依旧没法子。 季念深呼吸一口,到底是朝他走去:“那我……” 药瓶从她探出的指尖错开,谢执低眉打开瓷瓶。 季念指尖僵了下,眼神落在了谢执的手上。 谢执见她站在原地没动,慢条斯理地将盖子放下,指了下自己的脖子:“三小姐觉得你自己能看得见这里的伤吗?” 季念垂下手,莫名有些窘,这才慢吞吞地在他面前坐下。 没伤在什么特别私密的地方,甚至不需要去拨衣领,稍微侧一下头把伤处露出来便可,但凡今日换一个人她都不会如此扭捏,可对面的人是谢执,季念就没法不在意。 她眼神划过谢执勾动的长指,复又别开头,在心里默念,只是帮忙涂药,帮忙涂药罢了。 但当谢执的指腹触到她伤口上时,她还是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 谢执睨了她一眼:“很痛?” 季念摇摇头,别开眼没说话。 她不觉痛,只觉被他碰到的地方开始发烫。 谢执没再问什么,动作却放得更轻了点。 却不如别放轻。 药膏冰冰凉凉的触感愈发清晰,她能感觉到,他的手指在她的颈根处缓慢地、磨人地打着圈,迟来的痛和痒顺着她身上的每一根神经般,一点点侵蚀她的神智。 油灯跳动,她没忍住微微侧回头,谢执为了给她上药,坐的很近。 他低垂着眼,阴影打在他脸上,看不清表情,五官却是柔和的。她望着这张轻易就能让人沉溺其中的脸,没能移开眼。 直到谢执突然抬起头,那双眼眸带着她没想到的深邃暗沉,无遮无挡地撞入她眼中。 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灯下蔓延。 下一瞬,两人同时移开眼。 季念站起身,声音中透着点慌乱:“涂、涂完了?” 谢执薄唇抿成一条线,低低地“嗯”了声。 “那我就先回去了。”季念不敢再多待,说完便要转身。 见状,谢执叫住她,见她转回,不轻不重地说道:“三小姐莫要多想,你受了伤,自然是要人帮你涂药的。” “你说得对,”季念一心想走,丝毫没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宅子里已经没有鬼了,只有人能帮我涂药。” *** 月色幽微,凉凉地打在西院的那道身影上。 谢执把玩着手中的药瓶,在院里站了许久都没有进屋。 又过了片刻,隐约能看见东院一片都暗了下来。 谢执抬头掠过那间许久才灭了灯的小厢房,脑中忽然闪过方才灯下那一眼,那一眼来得突然,却也因此,才抓住了她不带掩饰的温热视线。 他让她别多想。 可说来好笑,谁才是多想的那一个? 不远处那根白线是他亲手画的,画时不觉得,今日她受了伤,这线倒是显得格外地刺眼。他上前几步,堪堪停在线后,不知在思忖什么。 半晌,他鞋尖蹭花了那线,抬脚向东迈了去。 *** 东厢房。 季念直到紧紧关上屋门,心不在焉地和衣躺上榻,才后知后觉自己刚刚都胡说八道了些什么。 她盯着自己没换的衣裳发了会儿愣,半晌,扶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她都在做些什么啊…… 揉了揉太阳穴,季念怎么都没想通自己怎么能失态到这种程度,片刻后,索性彻底放弃了挣扎。看都看了,说都说了,还能怎么办。 想着想着,想到方才谢执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还有他那问心无愧的模样,季念反倒放下手,在一片黑暗中轻轻笑了声。 他太过君子,所以即便他们两个有过那么一段不愉快的过去,他还是会做他觉得该做的事。 倒是自己真窝囊,一晚上尽出丑了。 窗漏了一条小缝,之前季念手工封过,后来缝又大了起来,但日子渐渐回暖,不觉得冷了,她便没再管。 季念看过去,这几日天好,想来月色当是极美的。 方才的困意早已烟消云散,她在床榻上来回翻了几下,也没有想睡的意思,平躺了会儿,索性坐了起来。 这间屋子用的还是老式的直棂窗,一推便开。 她翻身下床,没有点灯,径直走到窗前,嘎吱一声—— 窗外清辉洒落一地,一道细细长长的人影映入季念的眼中。 月色下,谢执清俊、皎洁、五官分明。他站在她窗前,两人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对上了眼。 第15章 温存 两人大眼瞪小眼站着,季念第一反应是,转头将屋里扫了一遍。 ……没错啊,是她的屋子。 “呃……你,”最后还是季念先出声问道,“怎么过来了?” 谢执似乎表情也不太对,喉结滚了滚,才弯腰捡起地上的一张符纸:“我看见这个掉了。” 季念探出半个头瞥了眼自己窗侧的外墙,原先贴着的符纸确实是掉了。 她神情略微怪异,收回上半身后,木然地指了指谢执手上的符纸:“但你……从西院那么远的地方,能看见我这里的符纸掉了吗?” 季念也只是这么一问,但这话不知哪里出了问题,夜半的风一吹,两个人之间的氛围一下就更僵了。 默了默,谢执面无表情地丢出一个字:“能。” 自打住入这间宅子,不管是她还是谢执,都有意识地恪守第一日互相做下的约定,从没人跨过院里的那条白线。季念也没想过,第一次有人越界,竟然是因为这种原因。 一时无言,季念不太确定地问道:“那还劳烦谢公子帮我把符文贴回去?” 谢执目光划过她已消了点肿的颈项处,点点头,替她把符文贴回了原处,而后说道:“夜深了,没什么要紧事的话,我就先回屋了。” 季念愣了下:“好。” 直到谢执走远,季念才回过神,分明是他突然来了她屋外,为何最后谢执表现得却好像是她把他叫来帮忙似的。 而且很奇怪,她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谢执主动住进西厢房,就是因为他不怕鬼,他住进去后除了期间请过两次道长,从来也没管过宅子里的符文,又何况上次道长再来时,说宅子里不干净的东西已经清干净了,符文撕下也无妨了。 她又看了眼远处谢执渐渐模糊的背影,不知为何今夜他为她涂药时的眼神却陡然清晰起来。 一个很荒唐的念头不受控地跳了出来。 但很快季念便揉了揉眉心,关上了窗。 怎么可能呢。 一定是她想太多了。 …… 夜深,砖瓦发出碰撞的声响,两个垂髫之龄的孩子从小宅子的屋顶上艰难地翻了下来。 其中一个拍拍屁股,奇怪地又仰回头看了一眼。 *** 春日说来就来了,翌日季念走出屋子,前一日满树的花苞在一夜之间开了大半,也是直到此时她才认出自己院里的这颗原来是桃花树。 站在树下这么一看,她觉得自己还是比较喜欢谢执院里的那颗腊梅树。 可惜,那颗大抵是开不出花来了。想着,她指尖拂过枝头,从斑驳的树影下离开。 北侧院子的腊梅树仍是根根枯枝,季念视线不自觉下移,去寻树下的那道身影。 意外的是,树下空空如也。 转念一想,季念又觉得实属正常,枯死的树打理起来太难了,肉眼几乎看不出起色,谢执并不会每日都起早来照料。况且文人风雅情趣甚多,但谢执以前向来对花草没什么兴趣,要不是亲眼看到过好几次,她甚至没想过他会去救它。 但季念没想到的是,不止这一日,下一日清晨、再下一日清晨,谢执都没有出来打理这颗腊梅树。 而且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从那晚窗前撞见之后,她和谢执碰上面的次数好像变少了。 虽然以前他们两个也很少有交集,但同住一宅,总避不开偶尔的碰面,比方说去小厨房烧水的时候,再比方说路过正厅的时候。可那日之后,除了用晚膳的时候,像是刻意被避开似的,季念竟然几乎没有能看见谢执影子的机会。 她几次想开口问问他,可最后还是作罢。 她怎么问? 安安稳稳、没有交集地度过这四个月,这不就是她原本的目的吗? …… 平静止于春日的第一场细雨。 傍晚季念提前回到小宅时,谢执正拿着一块白垩*半蹲在地上。 雨下了整整一天,将地上的那根线冲得淡了点。 谢执没拿伞,在雨里头淋着,春雨虽细绵,但淋久了也难受。季念迟疑半刻,走到他面前,把伞挪给了他:“你要重新画吗?” 谢执抬眸,看着她反问:“不画吗?” 季念唇瓣微动,道:“我的意思是,这雨一时半会儿不会停,现在画上了,可能过两天又要淡掉了。” 谢执盯着她,半晌,微笑道:“三小姐着实考虑得周到。” “……” 不知为何,季念一点儿也没听出谢执是在夸她。 正有些僵持,宅子外突然响起一声响亮的“哇”,语气中带着浓浓的童稚。季念被吓了一跳,转回头看去,只见两个小孩从宅子外头冒了出来,一高一矮,高的是个小男孩,看着七八岁的样子,矮的是个小女孩,约莫比那男孩子小一点。 还没搞清小孩是哪儿来的,那两个小孩便一左一右绕开季念,十分灵活地围到了谢执旁边。 “哥哥,这是什么,是画画的东西吗?”小女孩眼睛又大又圆,亮堂堂的,“你要画姐姐吗?” “笨,肯定啊。”说着,小男孩把自己的伞塞到小女孩手中。 小女孩手上拿着伞,朝他嘻嘻一笑。 季念见他们模样有几分相似,猜他们大抵是兄妹,两个孩子怪可爱的,她把伞又挪了几分,想要将谢执和那男孩儿一道罩进去。 但伞小,方才给谢执遮雨时,季念便被淋到点,如今再一动,她自己彻底遮不到了。谢执睨她一眼,起身把伞推了回去:“我进去再拿一把。” 可还没等谢执动,蹲在边上小姑娘却拽住了他:“哥哥,你这么关心姐姐,一定很喜欢姐姐。” 话说完,小孩撅撅嘴又去捡地上的白垩,两个大人却都怔了怔。 季念看了眼被抓住的谢执,把伞给他:“还是我去拿吧,我屋里还有一把。” 言罢,没等谢执拦住她,便跑进了小雨中。她匆匆离去,耳边只剩小姑娘没说完的话:“不像我哥哥,总是骂我……” 童言无忌,当不得真,可她怎么就慌了神呢。 生怕谢执应付不来小孩子,季念进屋找了伞后没有耽搁太久,吸了口气很快走了出去。意外的是,绵绵细雨中,谢执一手给哥哥撑着伞,一手被妹妹挽着,倒是格外的温情。 季念顿了步子,望着伞中人没上前。 两个小孩在缠着他问白垩怎么玩,小姑娘铜铃般的声音格外清脆,问着问着,不知想到什么,她又问了一嘴——哥哥,你和姐姐是夫妻吗? 雨幕如帘,谢执突然就不说话了。 他背对着她,整个人的轮廓淡淡地融在雨中,季念看不见谢执的表情,只听见他过了许久,才答道:“本该是的。” 他的声线有些细,让他说出的每一个字极尽柔和—— “可是与不是又有何重要,你们以后也会遇上一个人,无所谓她做的选择里是否有你,却希望那个选择是真的让她好的。” 啪嗒一声,一颗大大的雨珠从垂下的树枝上滑下,重重地拍在季念的伞上。 第16章 难藏 小孩子哪听得懂那些,听到一个“本该是的”,便觉得“是”,而谢执后面那些话早被雨声和小孩的吵闹声盖了过去。 谢执确实不擅长应付小孩,笑了笑,转身时,见到季念在他身后,道:“是邻镇的小孩。” 雨丝淅淅沥沥落在地上,漾出一个个水坑,季念望着他,抿抿唇。 谢执知道她听到了,只平静地道:“他们当我们是夫妻那就当吧,若说不是,回去他们告诉了父母,反而让人奇怪我们二人住在一起,把人招来。” 听来并无不妥,季念点点头:“好。” 可只季念自己知道,她一颗心被方才那句话捏得软没了形,谢执再说什么,她都会同意的。 两个小孩围着他们你追我赶地转了几圈,哗啦踩起地上的水花。 小姑娘笑嘻嘻地揭自家哥哥短:“咦,你半夜偷跑被爹爹抓住打,可是好一顿哭。” “谁哭了!”小男孩急了急,随即带着显而易见的骄傲,“我上次说你还不信!那天我和二胖来鬼宅挖宝,本来想从屋顶翻下去的,结果看见哥哥在姐姐屋子外面站了好久好久,我就说里面住了个夫妻!” *** 金乌西坠,真是觉春楼最热闹的时辰。 苏翘坐在花雕柜台后头,眼珠子却黏在了季念身上——看着她从自己身旁绕过,顿了顿步子,没能找到什么东西似的,又慢吞吞回身去了后院,过了一会儿,再出来时却依旧茫然状四处环顾。 苏翘一个没忍住,终于叫住季念:“念念,你是在找你帷帽吗?” “啊,对,”季念看向她,“你看到了吗?” 苏翘点点头,指指她身侧:“在你手上。” “……” 季念垂头看了眼,发现自己找了一大圈的帷帽果然从头到尾都被她捏在手上。她默了默,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般,把帷帽戴上。 “你今日是怎么了?一整天都不对劲,昨日被雨淋坏了?”苏翘问道。 “我……”季念抿抿唇,“没有,没怎么……” 她不知应当如何形容昨日她和谢执之间发生的事,没说下去。 苏翘挑着个笑,戳穿道:“该不是和谢大公子吵架了?” 听到苏翘这么说,季念下意识看了看周围,食指放在嘴前嘘了声:“也不算是吵架。” 她也不知道算什么。 难得见季念吞吞吐吐的,吵没吵架苏翘心里反倒有了个大概,随即,她放下手中的话本和瓜子,正襟危坐,正面朝向了季念。 见她俨然一幅洗耳恭听的模样,季念叹了口气,到底把昨日发生的事同苏翘说了一遍。 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能让季念翻来覆去彻夜无眠的事,放到说给旁人听的时候,竟是三两句便说完了。 苏翘听罢,皱皱眉:“念念,你是不是早先进城外那宅子前就被什么东西缠住了,也太不走运了些。从侯府那个自恋的将军开始,还有前几天那叱罗,身边一个个牛鬼蛇神都跳出来了。” 听到嘉裕侯被她说成这样,季念摇摇头笑了下。 “但反正那些个人都是小喽啰,”苏翘睨她一眼,又捏了颗瓜子放在手里剥,说道,“独独你和谢执,我到现在都没琢磨明白到底是个什么事。” 季念脸上笑容僵了瞬,无意识地抬起手,摸了摸脖子处还没好全的伤口。其实何止苏翘没明白,就连她自己到现在都还是一团乱。 “你说谢执对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苏翘把点心往她面前挪了挪,“是对过去的事仍旧耿耿于怀?” 丝丝密密的刺痛袭来,季念回过神,垂下手道:“我之前也是这么想的。” 四年前是她拒绝的谢执,是她要与他分道扬镳,所以从她遇见谢执的第一面,她就知道,他该耿耿于怀。但她更知道,他的独绝刻进骨子里,不管是刺还是温存,断了却是真的断了。 可或许是昨日小孩最后随意一句,什么东西哗啦就被打破了。 那场大雨中,谢执目送两个小孩跑没了影后便进了屋,什么都没再说。他转身划过她的目光淡得像水一样,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平静至极,没有回头,就那样消失在雨幕中。 而他走之前,却还没忘记把那瓶药给她。 正想着,便见苏翘突然凑到她身边闻了闻。 苏翘一手拿着点心嚼了一口,越嚼越觉得哪儿不对劲,凑到季念这边又嗅了几下。 季念推开她的头:“作何?好歹是苏家大小姐,在外面收敛点,若是被苏太医看到了又得说你没规没矩。” 苏翘全然不放在心上:“念念,我刚刚就想问了,你这身上什么味道啊?” 季念微愣,默了默也没打算瞒,掏出袖中瓷瓶:“大抵是这药膏的气味。” 苏翘本来就是随口这么一问,但见到那瓶子,表情却变了变。她拿过瓷瓶翻转过来看了眼,问道:“你这药是从哪儿来的?” 季念:“谢执给的。” 苏翘反问:“谢执给的?” 季念疑惑地抬眼,便见苏翘嗅了几下那药瓶后说道:“我爹说年初时西域进贡了一种药,祛疤有奇效,后宫娘娘们都争着要,可惜统共只有三瓶,一瓶给了皇后娘娘,一瓶丢给太医院研制,而这最后一瓶啊——被陛下赏给了当时的朝中红人。” 季念怎会听不出苏翘口中的朝中红人是谁,她拿回苏翘手中的药:“你闻错了吧。” “我怎么可能闻错!”苏翘喊道,“而且就算我闻错了,这底下的字可骗不了人吧,你看这瓶子底部烧了个‘御’字,和我爹之前带回家钻研的那瓶一模一样!” 谢执送药时根本没提过这些,季念盯着瓶底喃喃道:“他给我时说是成二在外头随手买的。” 苏翘耳朵尖,撇撇嘴:“念念,你说谢执这到底是关心你,还是不关心你?” 季念张张口,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 整个觉春楼中只有她们这处突然莫名的静,沉默中,一道带着调笑意味的声音从身后悠悠传来:“三小姐怎么不说话?” 季念心中咯噔一声,立刻回过头去。只见一人身着紫色暗纹织锦的长袍,修长的身姿在来往的客人中极为显眼,周身贵气而不失雅致,唯嘴角噙着一抹玩味的笑让他多了几分不正经。 季念不可能不认识这个人——是荀绍景。 她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上荀绍景,偏对方丝毫不觉有什么不妥,信步走上前。 季念福身:“荀公子。” 自打上次她因找谢执而和荀绍景见了一面后,两人便没再有过交集,但要说她最不想见到的人,无疑就是荀绍景。 不为别的,只因为他太了解自己和谢执的过去了。 荀绍景寻不到她垂下的眼:“看来三小姐不是很欢迎我。” 季念回神:“没有,只是在想方才起我便没有将帷帽掀起,荀公子是怎么认出我的。” 荀绍景笑着靠在柜台旁,自说自话地拿起一块糕点:“自是没有谢执认得那么快,都说三小姐与苏家大小姐关系好,我是靠苏大小姐才认出你的。” 苏翘挑挑眉,与他对了个眼。 季念却是微怔,问道:“什么叫……没有谢执认得快?” 荀绍景顿了顿,优雅地咬了一口糕点:“没什么,我是说今日换成谢执他也能认出来。” “所以,”荀绍景勾着尾音,“方才苏大小姐的话,三小姐是怎么想的?” 季念不知道他听到了多少,不自觉地握紧手中药瓶:“他本就不在意那些身外的东西,不管贵重与否,出于礼节他都会送药的。” 荀绍景顺着她的话:“所以三小姐觉得他不是在关心你。” 季念很快抬头:“不是。” 荀绍景:“那是什么?” 身后有客人结伴离开,门口说说笑笑的声音格外响,季念复又低头,木然看着手心的药,没能给出一个答案。 可她不答,荀绍景却勾勾嘴角:“你也不知道,对吗?” “我猜以三小姐的性子,定觉得谢执不会耽于过往,更不会再将你放在心上,可昨日一事,却猝不及防地将一切都推翻了,对吗?”他继续道,“三小姐与谢执都是聪明人,偏是太聪慧了,想得太多,所以每每遇到和对方有关的事便都想不明白了。” 季念垂下的眸子迟迟没有抬起,心中的弦却被狠狠拨动,发出闷闷的余音。 余音渐消,但拨断那根弦的下一句话接踵而至。 荀绍景慢慢站直了些,说道—— “你们曾经如此好,好到手捧枯枝都想诉于对方它被折下时的脆响,可怎么如今就不敢确定他就是对你念念不忘呢?” 第17章 坏笔 季念一直以为她与谢执的第一次相见是在赌场门口,第二次相见是在酒肆,直到他们在一场宴会上的又一次遇上。 季老爷季平资质平庸,一生官运不畅,入朝十几年也就升到个六品,反倒是他的两个女儿随着年岁渐长,在高门子弟间掀起了几道水花。 明顺城的高门子弟间暗地里排过什么美人榜,后头几位的或许有争议,可但凡见过季盛兰和季念的,无不将这两人放在第一第二的位置,说季家的姐妹一个明艳一个清冷,难分伯仲。 更有传言说两人曾遭某家公子争抢,欲将姐妹都纳入府中,谁想半路被另一家公子半路截胡,最后僵持数月谁都没娶到谁,自此更是见过的没见过的都期待着多顾两人一眼。 到了这把年纪,季平早已没了什么上爬的劲头,一心只想着能把两个相貌出众的女儿嫁得好点攀个高官。所以季念刚及笄,季平便开始让江又莲操持起她的姻缘。 那会儿季盛兰有个钟情的男子,是个颇有文采的寒门弟子,但江又莲不满那人是个没有家世背景的穷酸人家,逼着季盛兰频频参加那些高门间的宴会。 于是季念便成了那个被捎带上的人。 季念本是不情愿的,却不想会在那场陆府的大宴上再遇谢执,而他们便如此,再次有了交集。 犹记得那日她刚跟着大姐姐跨入陆府门槛,便引来一阵打量的目光。 “喂,那就是季家的姐妹吗?我先前以为是说者夸大,今日看来这相貌也难怪引人争抢。” “是啊,季家老爷半辈子没什么作为,养的两位小姐竟气质如此出众,不愧为美人榜的榜首啊!” 不一会儿,便有翩翩君子状的人上前搭话,比起季盛兰的八面玲珑,季念只静静地走在季盛兰的后头,必要时点头行礼,未与任何人主动说话。 只在目光与远处那个静坐之人猝不及防相接之时,她的神情有了瞬间的松动。 “三妹妹。” 季念回神,收回视线:“大姐姐有何吩咐?” 季盛兰心情不佳,语气很冲:“宴上人多,我按母亲吩咐把你带进来了,你莫要没见识地发愣,也莫要给我惹麻烦,大宴结束前我再来寻你。”说完便留下季念,独自离开了。 季念扫了一圈周围,挂在她们身上的目光不少,除开端量,艳羡妒忌更多。 谁都没明说,但她心里清楚,陆老爷有意设此宴来为其子寻姻缘,高门之间讲求门当户对,陆老爷是正三品的兵部侍郎,若不是那荒唐的美人榜引得陆家公子好奇,按理是轮不上季家之女的,无怪乎旁人别家小姐都不甚友善。 但其实……她根本无意与那些高门小姐相争。 季念再度望向方才的方向,座上空无一人,那个人已然不在那里了。 但她知道自己没看错,那双温和清淡的眼眸,分明是谢执。 …… 季念不擅长应付时不时前来攀谈的人,季盛兰不在,她钻了个空子,寻了陆府一座假山,拿了一壶酒躲在阴影下偷摸着乘凉,打算等到宴会结束地差不多了再出去。 她坐在地上端起酒杯,双手捧着没喝,慢吞吞地摸了摸酒杯上的纹路,脑中忽地闪过谢执在酒肆最后对她说的那句话,季念勾勾唇角,不自觉地笑出了声。 可想到刚刚谢执离座后是往季盛兰的方向走去,她的嘴角又一点点落了下来。 “诶,今日见了季家两姐妹,你们觉得如何啊?” 假山后突然传来声音,季念手一抖,洒了几滴酒水在地上。眼见假山后的人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季念急忙把裙摆往里整理,若是被人看到自己没规没矩地坐在这里,她自己没什么,回去后季盛兰若是告诉大太太,娘定是要受责难。 “在下觉得季大小姐明艳亮丽,开朗大方,”说话者顿了顿,似是内敛地笑了,“一看便是个好姑娘。” 说话者音色轻细,季念认出这声音,正是陆老爷之子陆子明。陆子明年轻有为,不久前高中入仕,虽是兵部侍郎之子,却不似他爹周身威严给人压迫,全身上下透着十足的文气。 边上人起哄地笑了两阵,又有人接话:“我倒觉得季三小姐不着妆饰却也气质过人,明顺城再难寻出第二人,只可惜是个庶女,依季老爷的地位要高嫁可不容易,再加之她一副拒人千里的做派,难免有清高过头之嫌。” 很快有人附和,讨论声渐渐变响,季念无声地耸耸肩,侧头去拿地上的酒壶。 手刚碰到,不知人群中谁说了一句:“谢兄,你觉得呢?你选哪个?” 季念心中咯噔一下,骤然捏紧了酒壶的柄。 谢执?谢执也在这里? 谢执走在几人的尾巴上,垂眸不知道在看哪里,背着手没有答话。 一边荀绍景靠到他近旁,穷追不舍:“问你呢。” 谢执笑睨他,甩给他二字:“无聊。” 荀绍景习惯了他没劲的样,顺着他方才眼神停留的方向瞄了眼,看到什么后也会意地笑了起来,作揖道:“是是,在下肤浅了。那在下和前头那些肤浅之人先走一步,谢公子慢慢来。” 季念藏在假山后面,听不懂荀绍景说的是什么意思,但所幸那些公子们没有停留太久,没一会儿脚步声和议论声都变远了,季念松了口气,又叹了口气。 手还搭在酒壶上,她闭了闭眼,也不懂自己在想什么。其实她是不舒服的,不管是对被人评头论足也好,还是被人拿来挑也好,可是方才听到有人问谢执选谁时,她竟然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控制不住地想知道他的答案,即便已经猜到,他不会选她。 心里莫名不是滋味,刚拿起酒壶,一道浅蓝色的衣摆在风中扬起—— 视线怔愣地上移,是比醴泉更清润的眉眼,是谢执。 季念慌里慌张地理着裙子要起身,他却先一步蹲了下来,与她平齐。 距离骤然拉近,两人的衣摆在地上交叠。 季念强压住仿佛跳出心口的悸动:“谢公子怎么发现我在这儿的?” “壶嘴露在外面了。”他指了指,屏着笑,“在下还当是哪里来的醉鬼躲在此处贪杯,原来是三小姐。” 季念低头,果然见只壶身藏在假山后,外头还露了一截,她忙把酒壶往里拖了两寸,脸有点烫。 谢执半蹲着:“三小姐的丫鬟呢?” 季念强作镇定:“带着丫鬟不方便我一个醉鬼造次。” 谢执似是没想到她会这么回答,一愣神笑了起来,是真的在笑,肩膀都在轻轻地颤动。 本来被他发现自己不合礼数地坐在这里,季念便带着窘意,如今他笑得这么不加掩饰,她镇定也没了,神情不太自在:“谢公子在此处和醉鬼闲话,传出去恐误了你名声。” 谢执收了笑,只剩勾着的眼角在强忍笑意:“三小姐似在生我的气?” 季念在他的眼神中败下阵来,别开头未答此话,反道:“我还以为方才谢公子会选大姐姐。” 话说出口她才觉得不妥,揣测人家心思算什么事? 迟迟没等到回答,季念咬咬下唇,心里头愈发没底,可能惹人不悦了,又或者更糟糕的——她可能暴露了自己。 就在季念如坐针毡,终于忍不住想要起身逃跑之时,他低沉着声答道:“我还以为三小姐不会喜欢成为被人议论比较的对象。” 噌地一下季念脸就红了,转过头:“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转头才发现,谢执的眼角依旧是弯着的,他望着她,循循善诱般:“那三小姐是什么意思?” 许是太近了,她的神志有些许的模糊,季念竟觉得此刻他眸中粼粼波光下闪着的像极了缱绻的情意。 但她很快打消了这荒唐的念头:“我只是提醒谢公子,大姐姐有中意的人,谢公子若有意还是多下点功夫的好,莫在这里同我浪费时间。” 谢执不知是听到了想听的还是不想听的,再度笑了起来。 季念不懂莫名其妙有什么好笑的:“你又笑什么?” 谢执笑着反问她:“三小姐为何会觉得我中意的人是季家大小姐?” 季念被他笑得有些恼,索性一股脑把话都吐了出来:“酒肆那日我问你为何会认识我,谢公子那时犹豫后才答是因为荀公子,但其实你不是认得我,而是认识大姐姐,才因此认出了她的庶妹吧;而今日亦是,听闻谢公子素来不爱参宴,那便是专门为人而来,此人还是以前鲜少参宴,近来才频频出现的。” 大抵是她说了太多,谢执看起来呆愣了会儿,半晌突然拍起手:“在下觉得三小姐分析得头头是道,甚是有理。” “……” 不知情的人笑得最绝情,谢执看起来心情愈发的好,季念却只觉自己真真是难堪极了。 到底只是个刚及笄的姑娘,彼时庶女身份便是她从小到大受过最大的委屈,除此之外再未经历过什么大事。阳春三月,腊梅花谢,她望着谢执站在树下的背影,狠抿了一下唇,一句话都没说出来。 倒是谢执轻嗅枯枝,自顾自说道:“季小姐可有一个胞弟,小名唤阿梧?正月初一,新雪过后,季大人带季大小姐去荀府送拜年帖,三小姐和阿梧也在。” 季念连细问的心思都没有,心不在焉道:“那日恰逢国子监中人在院中为荀太傅题字,父亲在国子监为官,便一同进去了。” 谢执接着她的话:“季大小姐写得一手好字,展示一番后得了先生夸赞。” 季念无声地点点头,心中却一阵泛酸,只想尽早结束这对话。 谢执却回过身,看着她笑:“三小姐的胞弟见了,便兴奋地跃跃欲试,唯有一人在季大小姐出尽风头时始终静静站在后面,只在季大人拦住阿梧时,上前替他争取了几句,彼时我确实不知那女子是谁。” 言至此,季念这才发觉不对劲,抬眸望向他。 谢执继续道:“阿梧不过十岁孩童,写的字却属同龄人间颇有灵气的,先生看到一半便去了书房,要取他最爱的一方端砚赠予阿梧。” “可就在写到最后一笔时,阿梧被季大小姐撞了一下,那一笔就这么横到了纸外。再后来——” “你……”季念顾不得坐麻的脚,瘸拐地起身走近。 她想问他,他那日也在荀府吗?在今日前、在酒肆之前、在赌坊之前,他们就已经见过了吗? 未待她贴近,谢执先行抬手护住了她的头。 长歪的秃枝在她头侧横斜,宛如写坏的那笔。 轻风扬起两人的衣袂,恍惚间回到那日,新年的坏笔被视为不好的兆头,顿时嘘声一片,人群中的小孩亦不知所措。 他立于长廊处,遥遥望去。 雪后第二日放眼皆白,却有一人走上前,握着小孩的手,蘸了桌上黑墨外唯有的朱砂色,在众人灼灼目光中——于那笔之上点开了傲然红梅。 于是在季念以为的第三次相见时,谢执扶她站稳,笑望向她的眼底:“那日的坏笔红梅,从来都不是出自季家大小姐之手,三小姐说是吗?” 第18章 红梅 “所以,三小姐为何会觉得在下中意的是季家大小姐呢?”谢执再次问道。 谢执的话说得是极隐晦的,仿佛表达了什么,又仿佛什么特别的意思都没有。 可季念没法不多想。 坏笔红梅,出自她手。 他告诉她这些,然后又问她,为何觉得他中意的是大姐姐,就好像是在说,他中意的人是另一个人。 而他中意的另一个人是谁,她根本没法想。 因为他太好了,他这么好的人,是不可能和她有交集的。 就像那日在赌坊外她悄悄进去压了一注,其实她根本没想过要让他知道,从一开始她就没想过要从他那里得到任何回应,此外所有得到的,都是意外的馈赠。 远处隐隐约约有人在唤,季念分辨了一下,似乎是陆子明在找谢执,当是筵宴过半仍不见人回去才折返来寻人。 若是被看到她和谢执单独在这里,难免遭人闲话,算着时辰她离开了这么久也该回去了。 本该如此的,本该拿好东西就走的,可是季念就着他的手站稳时,还是闷闷地问道:“那谢公子有中意的人吗?” 谢执放开她,应声抬眸。 陆子明的唤声越来越近,能听到荀绍景跟在后头拦着陆子明让他不用着急。 现在走已然来不及,季念看了看自己被放开的手腕,她知道,不管谢执的回答是什么,这个对话被人撞破的那刻,她怎么都会陷入难堪。 而谢执之所以是谢执,大抵就是万事都会留有余地,什么都不捅破,却什么都明白,所以才总是能高悬一处,任何人都没法轻易触碰。 但她还是站在那儿,盯着他追问了一句:“有吗?” 后来当着那两个寻来之人的面,谢执只说了一句话,那是个无比迂回,却又无比坦荡的答案,把所有可能的难堪都留给了他自己。 那时候季念想,只这一句话,再高的月她都愿攀。 …… 陆子明是个温良敦厚的人,没让那日之事发散出去。再后来,荀绍景总能寻到点由头邀上各家公子小姐聚在一起,或诗酒唱和,或书画遣兴。 每每帖子送到季家,季平总是大喜过望,要季盛兰和季念抓住大好机会。 季念每次都会去,而无一例外,谢执亦从未缺席过。 心照不宣似的,两人从来没有做出任何逾矩的举动,只是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在大家吟诗作画聚做一堆时,不知谁先转头,两个不爱凑热闹的人便在人群的最外围,谁都没发现的地方,从对方的眼里找到自己。 有次荀绍景看不下去,抓住谢执开起玩笑:“谢公子,我家太傅大人近来常训我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我为你背这么大一个罪,你是不是该补偿我一下?” 谢执甩开他的手,笑了下:“我没让你这么做。” 荀绍景也不气:“行,我自作多情了,那怎么有的人次次都来,来了又什么都不做呢?” 成二跟在一旁偷乐:“公子什么都不做就够开心好几日了。” 府上来客不少,季念恰好被人拉着从旁经过,拉得急了,踉跄了一下。 谢执本是在和成二说话,笑意未收想要回两句,突然余光瞥到,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的手臂:“慢点。” 季念脸有点红:“多谢。” 其实成二离得最近,都没顾上扶,见自家方才还事不关己的公子此时身子侧得倒快,他眼神在两人中间转了转,自觉地后退了一步。 拉着季念的人注意到身后动静,惊呼一声:“哎呀,季三小姐没事吧,都怪我走得快了。” 季念惊了一下,收回手道:“我没事,绊了一下。” 待季念走远,谢执才对荀绍景叮嘱:“绍景,莫要与先生提三小姐的事。” 荀绍景挑眉调笑:“怎么?你们不是清清白白的吗?” “她其实脸皮薄,怕先生问起,”谢执没理荀绍景的调侃,浅笑着拍他一下,“你再帮我担着点。” “……” 但他们都没想到,季念的脸皮没有那么薄,又或者说,她是个舍得戳破脸皮的。 她就是这样的,在决定做一件事之前可能会有前前后后诸多顾虑,可一旦下定决心要做了,便比任何人都要坚定果决。 当日荀府的宴散时,人渐渐散去,季念寻了个由头没有和季盛兰一道回,而是抱着一叠书往回走去。 她走到游廊处,不知怎么停了脚步,向游廊东侧的院子中看去。不远处庭院的桃花树下,纷飞的花瓣落在谢执的肩头,和他身旁笑着的方家小姐身上。 游廊尽头荀绍景眼尖看见了她,挥着扇子朝她走来:“哟,这不是三小姐吗?等谢执?” 季念把怀里的书放下,正要行礼,荀绍景朝她摆摆手:“我们见了这许多次,也算是相识了,不必行这些虚的。” 说着,他顺势向她面前挪了几步。 季念面上没什么表情:“荀公子不必掩了,我都看见了。” 荀绍景笑僵了僵,退开两步。 庭院中,方小姐又走近了些,突然往谢执手中塞了个东西。谢执一手拿着份卷起的宣纸,另一手是方家小姐才塞进他怀里的木匣子,没等他作何反应,方家小姐便红着脸跑了。他显然没料到,手悬在一半,没来得及归还。 季念和荀绍景站在长廊尽头,将来龙脉看了个清楚。 荀绍景觑着季念的脸色,一口气不上不下:“你说说方二小姐也真是的,就算我朝向来民风开放,有些正常来往也无伤大雅,但这送东西实在是不妥,太不妥了。” 季念不知在想什么: “是这样啊。” 荀绍景:“是啊是啊。” 季念认真地点点头:“可我也有些东西想送,荀公子觉得我这该送不该送?” “……” 一天之内被这俩人先后溜了一趟,荀绍景冷笑一声,这会儿扭头就走:“我觉得我再管你与谢执,我就是狗。” 也没想到荀绍景会那么大反应,季念忍不住笑了出来,弯腰抱起带来的书。 她转身欲走,又被荀绍景黑着脸叫住:“罢了,我便再提醒你一句,那些俗物谢执也非第一次收,没见他对哪个上过心。” 听出话外之意,季念弯眼谢过荀绍景的好意,抬起手中书:“可我要送的是——闲云记啊。” 闻言,荀绍景似是一愣,转而笑出声来,摆摆手随他们去了。 …… 另一边,成二远远地瞧见有人走来,打了个激灵,夺过谢执手中的木匣子便跑:“公子,我帮您把这放回马车上。” 谢执不知他发什么疯,侧头要喊住他时,对上了一双烁着光的桃花眸。谢执怔了一瞬,视线越过见长廊处荀绍景和他比了个手势,面上多了点无奈。 他复又看向来人:“方才一直在那儿?” 季念回了个头,再转回,盯着他的眼睛点了点头。 谢执叹了口气,示意手中卷起的宣纸:“我没想收,我只是来取这个。” 全程季念也看着,那东西就是被硬塞给他的,季念不是个会无理取闹的人,所以还能与荀绍景开个玩笑。可说到底,毕竟是中意的人,谁看到自己意中人和旁的女子待在一起能半点儿不痛快都没? 她想起荀绍景的话回过味儿来:“荀公子说,你收过很多姑娘的礼。” 谢执轻轻挑眉。 他没答话,她撇撇嘴:“我也没想管,我只是来送这个的。” 这次谢执问了:“为什么不管?” 季念反问:“我怎么能管?” 谢执看着她笑:“你可以管。” 他把手中卷起的纸放在院中未撤走的小桌上,又笑了声:“离我近些儿,来管。” 季念平日里本就不太会生气,被他那么一说,眸子里那丁点要说无处说的气焰顿时就被浇灭了。她莫名觉得丢脸,但还是走近了,把怀中抱了一路的书杵到他面前:“那你看看这个你要不要。” 风吹开书的扉页,谢执略带疑惑地垂眸,只看了一眼,表情就变了。 黄老先生游历四方,将所见所闻写成闲云记,三街六市的曾传出其中片段,其言汪洋恣肆,道其所想,抒其所感,足见老先生任达不拘,无所避讳。奈何黄老先生脾气古怪,不喜自己所写外传,谢执去拜访了几次想要借阅,都被拒之门外。 季念瞄了一眼他的神色:“我借不出黄老先生亲笔,但他答应我可以白日去他的私塾抄录,你若是不想要我便——” “要。”谢执将几册书尽数接过,又问,“抄了几日?” 季念悄悄转了转发酸的手腕:“没多久。” 谢执看着她:“没多久是多久?” 他非要问,她便还是如实答了:“小半个月。” 谢执低头翻开书,里头每个字都写得端端正正,极为认真。他合上那书,问她:“花上小半个月才抄好的东西,若我说不要,你便收回去了?” “嗯。”季念答得理所当然,“你若是不喜欢,我还硬要给你,你不会觉得开心,那我也不会觉得开心。” 谢执失笑:“你倒想得挺通的,那收回去之后呢?下次还来吗?” 一枚花瓣落在季念的鼻尖,她抬手摘下,有些不好意思地捻了下手指:“来啊,为什么不来?我这人固执,你要真不喜欢,我就回去再想想,下次带个你喜欢的再来。” 默了默,她又收回不小心外露的羞赧,一脸镇定道:“反正能见到你,我怎么都不亏。” 小姑娘说话时连表情都没变,冷静得让人觉得好笑,唯那垂着的桃花眸下,晴日的风一吹,尽是一片掩不住的绯红。 谢执一不小心没遵守那些礼数,抬头揉了揉她的头,然后便见那抹红色更深了。 那时,他就一个念头——哪怕她从地里挖一块泥巴给他,他都不会拒绝。 第19章 入怀 荀绍景说完那话,半刻都没多逗留。 他是个爱掺和的人,可当年季念和谢执分道扬镳,他却一句都没多说过。 当年那两个人分开,一个比一个绝情,说断便断了,连个理由都没,一个打死都不说,一个打死都不问,最后那两个人的反应不是互相从对方的命里消失了,而是仿佛对方从来都没出现过一样。 当年不是他不想说,是根本没人给他说的机会。 可若是不说,他们能过下去便罢,偏偏是过了这么多年,他偶然间在谢府外看到季念低着头像被折了翼的样儿,他才反应过来,这两个人都是一个样,看着哪哪儿都好,其实过得一个比一个烂。 所以荀绍景走出觉春楼的时候,一点都没有卖了谢执的感觉。 他就觉得,既然过得都那么烂,那就不能怪他多嘴了。 …… 墨顺着笔尖滴下,在纸上晕开。 “念念!念念!”苏翘瞥到季念发愣,急忙喊她。 季念回神,发现账册上一大团墨,略显慌乱地放下笔,急急地寻另一张不用的纸来盖,奈何已经晚了,墨从这一页直印到了后头的好几页上。 “诶,罢了罢了,撕了算了,”苏翘伸手拦住她,“好在是还没写过的账页,不然你还得重做一遍。” 有端菜的伙计听到动静,往她们这儿偷瞄了眼。 人前苏翘只道季念是来帮忙的,闹出和离之事后,虽然说闲话的不少,但是但凡在酒楼中待的日头久些的伙计,却不带多一句嘴的。 因为大家是真服她,他们虽不知季念是酒楼的掌柜,却打心里当她是半个主心骨,自酒楼开张这么多年,整个觉春楼里没有比她更细致的人,再小的失误都没见她犯过。 原本是账目还有一些还未核对完,季念帷帽都戴上了,想着看两眼就能直接走,谁想到半途来了个荀绍景,哪里还看得进去。 注意到边上探头探脑的人,季念揉了揉眉心,合上账册又改了主意:“算了,我还是将这些带回去做吧。” 苏翘知道她是受了荀绍景那话的影响,道:“也好。” 不过当晚,季念到底是没能按着时辰回去。 就在她走之前,大街小巷中一条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传到了觉春楼。说是季三小姐当初看着和离得利落,实际却是表面一套背地一套,私下里对嘉裕侯念念不忘、藕断丝连,为此嘉裕侯先前从边疆带回的胡女还找来了觉春楼,就是要来讨个说法。 季念待在觉春楼本来就被许多不明就里的人胡乱猜测过,觉春楼中的人尚且算是见过季念本事的,可外头的人哪会知道这些,传言两两一结合,信的人更多了。 颠倒是非到这个程度,苏翘怎么能忍得住,气得就差上前把这谣传的人亲手揪出来。 可是这种事三人成虎,传得和真的一样,个个都把矛头对准季念,苏翘就算抓着几个嚼舌根的,也拦不住这已经流走的消息,最后倒变成季念反过来安慰苏翘别当回事儿。 比起生气,季念就觉得挺可笑的。 一日之内听到两次念念不忘,前一个劲儿大得她耳朵嗡嗡响,至于后一个,碰上鬼了吧。 *** 马车如约等在城门外,季念出了觉春楼后是一路跑到城外的,跑得心口都绞着疼,也没想着将步子放慢丁点儿。 老车夫常接她,晚了点儿也不见催,是个脾气很好的人。倒是季念有点不好意思,问那车夫能否稍快些,但车夫问她可是有什么要紧事,她又支支吾吾没说出个所以然。 紧赶慢赶,到那小镇上还是比平常晚了大半个时辰。 她方从马车上下来,便瞧见那个颀长的人提着灯笼站在路口。她看过去时,谢执正好也看过来,她稍怔,快步走去:“抱歉,遇到点事儿,又回来晚了。” 谢执点了下头:“走吧。” 昨日一宿没睡着,再加上今日荀绍景那几句不能细想的话,更是让季念乱上加乱。这会儿在此处看到谢执,她心里说不清的感觉。 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季念已经开口叫住了他。 谢执在离她几步远的距离,回过头,神色淡淡的。 若他目中本是什么都不装的,那么官场上沉浮的四年,便是让他的眼中什么都能装得下了。他好像是在等她,又好像是毫不在意,瞧不出情绪。 静默中,季念摇摇头,上前几步跟上他:“没什么,走吧。” 许是昨日的意外余力未消,两个人之间总好像隔着点什么,路上谁都没说话,就这样一路回到了宅子的门口。 见谢执步子慢下,季念悄悄调整了呼吸,取下帷帽从他身旁走过:“进去吧。” 谢执却叫住她:“等一下。” 季念僵了下,转头。 谢执稍侧头看了眼,蹙眉:“伤口还没好?挠过了?” 季念手一紧,心陡然吊了起来。 有的东西只要不戳破就好像不存在不可能似的,可一旦有人说了什么,那些话就会阴魂不散地环绕在她脑子里,即便她努力不去想,也会冷不丁地被人扎一下。 她告诉自己别想得太多,可她不是瞎子,没法装聋作哑。 但凡今日说那话的人不是荀绍景,不是谢执的至交,她都不会那么紧张。 她下意识抬手想摸,愣了下又放下:“我今日遇到荀绍景了?” 谢执点点头,没什么反应:“他说什么了?” “他说,”季念看着面前人眉骨的轮廓,鬼使神差地说道,“我再不会遇上比你更关心我的人了。” 夜色很沉,突然没人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谢执垂眸弯了弯唇角,只是那抹笑太寡淡,淡得没有感情,只有疏离:“所以呢?三小姐也会动摇吗?” 季念的心忽地抽了一下,动了动唇,却没答话。谢执望着她,又笑了笑,像没期待过她的答案一般,转过身去。 “可是与不是又有何重要,你们以后也会遇上一个人,无所谓他做的选择里是否有你,却希望那个选择是真的让他好的。”季念看着他的背影,一字一句地说道。 谢执蓦然停下步子,没有回头,唯挺拔的身板微微发僵。 “谢执,我会,我会动摇,”季念闭了闭眼,夜间她本不在乎的谣言一闪而过,再睁开眼时,只剩死死压抑的冲动,“可是我成过婚了,我不是那个能让你好的人。” 一片寂静,只剩树叶沙沙的声响。 良久,凉夜中响起一声轻哂:“季念,你可真薄情。” *** 翌日,季念难得起得晚了些,起了那些谣言,她和苏翘商量好了这几日暂不去觉春楼,反正账在宅子里也是一样做的。 她绕过正厅正要去后面的小厨房,看到待在外面的人,步子一顿。 宅门外,谢执也看到了她,他撕下门外的符文,问道:“今日不出门?” “昨日没找到机会同你说,这几日觉春楼清闲,翘翘让我不用去了。”季念说着,睨他一眼,“这符文你不是前几日贴上去了?” 前几日他不怎么早起照料病梅,但偶尔会见他在宅门外捣弄符纸,这符文就是他几日前的早上才贴的。 “不是三小姐提醒我说宅子里不干净的东西清干净了,撕下也无妨了?”谢执慢条斯理地说道。 “……” 既然要撕,那之前掉了还贴什么。 但这话她也就想想,没说。 昨日两人意外不欢而散,她不想总是与他互相刺来刺去。 谢执卷起没用的符文,也没有要继续说什么的意思,只略微皱了下眉。季念注意到他的一闪而过的表情,视线落在他手上:“你手怎么了?” 不细看不会发现,谢执的拇指和食指上布满了细细小小划痕,没有很深,但一道一道有很多。 他勾起手指看了下:“这几日养院里的病梅划伤的。” 季念扇了下眼睫,才知原来他有在继续养。 她走近了些:“涂药了吗?” “没有,”谢执又道,“没有药了。” 季念下意识抬手想抓住谢执的手凑近些看,复又反应过来,将触未触,她放下手看他:“我去把你给我的药拿来。” 她脖子旁的抓伤已结了痂,但爪痕周围仍是浅浅的红,谢执转开眼,亦放下手:“不劳三小姐费心了,三小姐还是顾好自己吧。” 季念没给他拒绝的机会,转身就走:“你在这里等着我。” 谢执偏回头,盯着季念的背影,不知是有意识的还是无意的,用力在自己手指上碾了一把,吃了痛,才又转过头。 季念也没让他等很久,不过眨眼的功夫,就带着药快步跑了出来。 见她在喘,谢执敛了下眉:“跑什么?” 季念深吸一口气缓了下,脸微微泛红,一半是因为她的身子是真的差,经不起跑,另一半是因为她平日里很少会这般失态,有些窘。 “没什么,我怕来得慢了,你就进去了。”她尽量说得平淡。 乍一听没什么,可他们两个谁听不明白这话?宅子中间隔着一道,若是进去了,便找不到人了,因为谁都不会越界,他们俩的关系,经不起推敲,又何况还有昨天那一遭。 “三小姐薄情,”谢执情绪不明地笑了声,伸手要接过她的药,“便觉得天下人都与你一样的薄情了。” 谢执想要谁不好过的时候,谁都没法从他那里讨到一点好,只要他想,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便足以把一直以来的粉饰太平捅出一个窟窿,还是扯着皮牵着疼的那种。 “是,是我薄情。” 药瓶擦过谢执的手,季念猛地握紧手,而后没等他说什么,打开了收回到手中的瓷瓶,一把抓起他的手:“我最薄情的样子你都见过了,可每一次我看到你疼的时候——” 她低着头,抚过他长指伤处时却像突然泄了全身的力气,“我也是疼的。” 她的动作是极轻的,可谢执对上她缓缓抬起的眼眸,方才手指上碾过的伤口不知怎么又跟着狠命地疼了起来。 都未再言说一句,可都未觉得好过。 谁的心都软了,才会谁都受不住痛。 谢执望着她,手一点点蜷起,紧紧抓着她不松开,手背上是条条可见的青筋。 两人死死地盯着对方,谁都没能移开眼,就在季念用力挣开他的刹那,谢执忽地伸手,把她整个人抱进了怀里。柏木气息扑鼻而来,带着雨后独有的潮湿,她的鼻尖重重地磕在他的肩上,一下就红了。 第20章 露馅 他们都把尊严看得那么重要,可最后谁都没挽留那点尊严。他们就站在那里,什么话都没说,仿佛过去了整个四季,也或许只是一眨眼。 是裹挟而来的温度,是背脊掌心的触感,是彼此都没舍得退开。 那天之后,他们默契地都没提那次出格的相拥,还是同往日一样,但又有哪里不太一样了。 季念依旧每日早出晚归,却会在清晨出门时,看到他日日站在宅门外了,会在即便不晚归时,也能看到他等在小镇的路口;可他什么都没说,她便也什么都没问。 很难得,能有这样安安静静的相处,谁都没想着打破。 …… 转眼就到了四月底,季念和苏翘整整一月都忙得不可开交,季念在后头忙,苏翘在前头顾着。 本来觉春楼再忙其实挨不上苏翘什么事,但唯独四月不一样,觉春楼是庆熙大街最大最繁华的酒楼,开春后朝野官员常有宴请选在此处,其中不管是认得苏太医或是不认得苏太医的,知晓苏翘是这里的掌柜,总是要打个照面的。 但这场面季念和苏翘都不是头一年见了,一切倒都顺顺利利的。 要说那唯一超出掌控的,大抵便是期间有个人的突然来访。 这日季念好不容易得了闲,趁人少时在和苏翘闲聊。苏翘正和她说着哪家府上的小姐近来常常碰到怪事儿,去庙里拜了个佛,回来没多久竟然是真转运了。 季念一边听着一边朝门外瞥了一眼,不知看到谁,她移开视线,压低帽檐侧身对苏翘道:“你和我说说,我也去做个法提升一下我的运道。” 苏翘没料到她会这么答,眨了眨眼:“什么?” 还没等季念开口,一道明亮的嗓音响起:“三妹妹?” 季念对苏翘无奈示意,而后微笑回过身来,看着许久不见的季盛兰:“大姐姐。” 季盛兰确定了没认错,将人上下打量了一番:“先前就听人说看到你与人在酒楼里吵了起来,我还不相信,没想到你还真在这里。” 季念知道自己和叱罗之前闹出的动静不小,何况她这些日子常在觉春楼,被人认出来不奇怪,但她没想到会把季盛兰也给引过来。 “是理论了几句。”季念答道。 “先是闹和离,又在这让一个胡女欺负了去,前些日子还传出那些谣言,”季盛兰又将她全身扫了遍,轻哼了声,“二妹妹真是好能耐。” 季念当然听出季盛兰口中的谣言是指和嘉裕侯的那事,虽说过了那么些日子,传谣的人少了许多,但的确是还未平息。 季念对着季盛兰,只觉话都是实话,那她还能说什么,默了半晌,答道:“多谢大姐姐夸奖。” 苏翘不想插手季念的家事,坐在旁边瓜子嗑到一半,不小心笑出了声。 一边季盛兰听了脸色一阵青,屏了屏气没屏住,反倒喊了声“有什么好笑的”,和苏翘掐了起来。两个人都不是好脾气的,苏翘在那儿看戏看得好好的,突然被人顶了一句,哪能退让? 眼见这火莫名其妙被拱了起来,最后还是季念打了个岔,提起了前些日子陆子明遣人来订雅间,季盛兰这才想起前来的意图。 季念也没多说,只让她那大姐姐回去同姐夫说一声,苏翘已把觉春楼最大的雅间给他们留好了,这两人才互瞪一眼,勉强消停了下来。 本来这事到这儿也就结了,偏偏是季盛兰走之前,朝季念不知是告诫还是提醒般地丢下了一句——五月酒宴,还邀请了嘉裕侯。 *** 酒宴这事说糟心也糟心,不过还没糟心几日,又传来一道消息。 五月头上的宴,延迟了。 不仅如此,季念和崔靖的那点传闻很快就街头小巷新传开的消息盖了过去。 新政推行让许多逃税的地方官员没了空子可钻,于是便有人以各种理由克扣百姓,导致许多地方起了乱子;而官居兵部员外郎的陆大人本该升任兵部郎中,却因此事牵扯进一军卫惹得龙颜大怒,整个兵部都没讨着好。 这宴就这么延了,苏翘一阵高兴,反倒是季念,看起来没这么兴奋。 这些日子觉春楼事务繁多,她一连早出晚归了好几日,连晚膳都没顾上用。正值五月初五,她便同苏翘说好,歇一日不去觉春楼了。 这日清早,季念照例起了个大早。 季念起了之后,看了眼宅子外没人在等,又看了眼西侧暗着的屋子,生怕吵醒屋里的人,脚步极轻地走开了。她去后院搬上瓢盆和食材,绕到了后山的小溪边上。宅子的后面有一条小溪,清澈见底,捧着便能喝,她常从那处取水。 可方到溪边,季念就见一人半蹲在那儿。 听到脚步声,谢执淡淡抬起眉目。 季念步子顿了下,才向他走去:“你怎么在这儿?” 谢执拿了柄桸杓,慢条斯理地舀了勺水上来:“院里的腊梅树缺水了。” 西厢房外的那颗腊梅树谢执从来时便开始照料,他们住进宅中多久,便养了那腊梅树多久,如今竟真的有了点起色。 季念蹲在他边上:“没想到你对那颗腊梅树那么上心。” 无心一言,谢执也没搭话,只问:“你又怎么在这儿?今日不出门了?” 这些日子谢执吃的都是她前一日带回的剩饭剩菜,他本人没说过什么,季念倒是挺过意不去的。 她把带来的木盆往溪边推近了点,揭开上面盖着的几层粽叶,露出底下满盆的糯米,转向谢执:“嗯,今日端午,我们包粽子吃吧。” 谢执似乎没想到她会与他一道过端午,他低头看了一眼,没说什么,点头道好。 自从上次吵了一架之后,他们竟也能互相平心静气地说话了。 季念正好没带桸杓,便顺手拿过他的,舀了勺水进木盆:“你先回去给腊梅树浇水?我洗完这些就回。” 谢执没动。 季念:“怎么了?” 谢执指了下:“桸杓在你这边。”意思是他要用。 季念看了眼自己也要用的桸杓,递还给他:“我方才忘了拿,那我同你一起回去,重新拿一个来。” “不用,”谢执索性理了理衣摆坐了下来,“我在这里等你。” 季念微愣,道:“也行。” 季念蹲着腿也酸,索性和谢执一样坐了下来。谢执没做过这种活儿,就在一旁时不时舀一勺水上来,静静看着她洗,两个人不说话的时候,只剩潺潺的水声和偶尔停留的飞鸟。 都是公子小姐出身的人,现在两人这般面对面坐在石子儿地上,少了点架子和礼数,倒像是自小就过着闲云野鹤生活的人。 季念搓了下手里的粽叶,也没抬头,像是随口问起般:“新政推行遇到一些问题,你可有听说?” 成二连着几日没来,谢执待在宅子里大门不迈一下,自然不会知道外面发生什么。不过他也不可能这么说,只道:“没有。” 默了下,他又道:“但新政一涉及兵权,二更改征税制;原征收之法繁琐而难以管理,不少地方官从中投机取巧,猫腻众多,如今将征收制度全部统一,详查细查,那些地方将领不仅被削弱了兵权,如今还断了一条后方地方官捞油水的路子,想必是有人开始从地方百姓身上做手脚了。” 一字不差,季念垂眸笑了下,放下手中东西问道:“那么该当如何?” 谢执:“先从源头解决,安抚百姓,百姓不受欺压,便闹不起来;再查官员贪腐,杀鸡儆猴,告诉那些蠢蠢欲动之人,改征税制,势在必行。” 他与她言说时未有思忖,徐徐道来,条分缕析。像是预演了许多遍,在新政推行之初便早已预料到会发生哪些问题,又该如何解决。 季念顿了顿:“安抚百姓最好的方法便是拨款,可今上会拨款吗?” 闻言,谢执也饶有兴趣地笑了起来:“为何如此问?” 季念摇摇头:“不能开这个口,否则各处都会闹起来,而且今上若是有意拨款,怎会等到现在都没有动作。” 谢执沉吟片刻:“确是如此。” 见他表情没有先前那么松弛,季念站起身拍了拍,搬起地上洗好的食材:“你也不用太忧心,今上虽不会拨款,但也不会放任此事下去。” 糯米吸了水,比先前又重了几分,她拿着稍显吃力,手托着盆底方要向上稳一下,力道却一下子空了。 谢执接过她手上的东西,示意她拿剩下的东西。季念低头看了眼,捡起地上孤零零的桸杓木然盯了会儿,小步跟了上去。 “怎么今日突然想起问我这些了?”谢执侧首。 “没怎么,”季念看看他又移开目光,“最近城里这些事儿传得厉害,当初新政是你一手推行,便想起来问问你怎么看。” 谢执点点头,没有多言。 季念停住步子,望着那道清淡的背影,心里怎么都不是滋味。 旁人或许不知,但季念却是懂谢执的,他以前不入仕并非是对天下人漠不关心,只是不屑于因官场中的人情往来而束手束脚,其实在跟随荀太傅学习之时,他便通过荀太傅之手递过不知多少折子了。 想着,她缓缓出了口气,就这么叫住了他。 谢执很快回过头来。 “你上任以来有大大小小诸多律则更改皆出自你手,可这道新政颁布,才是你花了最多心血的,对吗?”季念对上他的眸,问道。 谢执弯起唇角,却反问:“你怎知有诸多律则出自我手?” 季念动动唇,一下子没答上来。 谢执又笑了下,道:“对。” 谢执再转回去的时候,季念也无奈地扯了下嘴角。 怎么问着问着,把自己问露馅了。 …… 两人回到宅子中,又做了好一阵准备工作,终于在正厅落定,对着一桌子东西准备下手包粽子。 谢执之前是碰都没碰过,季念在一边包了一个,递到他面前:“就这样,是不是还挺简单?” 谢执看着那粽子不知道在想什么,半晌才拿起两片粽叶,在手上才叠好:“然后呢?” “……” 季念靠近了点,指着他手:“那边绕一下,绕成尖角的形状。” 谢执默了默,照着她说的动了动,挺简单一个尖角,愣是没绕起来。 没想到他意外的笨手笨脚,季念憋了憋笑,索性就着他的手转了一圈:“你绕反了,肯定是往这里绕啊。” 她眸子微微垂着,嘴角挂着个没忍住的弧度,谢执侧头看着她,也弯弯唇:“嗯。” 察觉到两人交错的温热呼吸,季念一个抬头,对上了他眼底浅浅淡淡的狡黠。 却是下一刻,旖旎氛围被突兀地打破,宅子外成二拎着一串煮熟的粽子,推开门就往里冲:“公子,出大事了,我听说嘉裕侯过几日要去——” 话说一半,戛然而止。 一个宅子里三个人,动作都滞住了。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成二,僵硬地闭上嘴,转过身,然后,拔腿就跑。 第21章 干系 “回来。”谢执喊道。 成二紧急刹住步子,转回头嘿嘿一笑:“公子,三小姐,好久不见。你们这是……死灰复燃了?” 季念松开手,往一旁退开两步:“今日端午,我们在包粽子。” 成二眼珠子在两人中间转了转:“所以是包粽子的时候死灰复燃了……?” 季念嘴角抽了一下,目光落在成二手里的那串粽子上,扯开话题:“你怎么会来这里?” 刚还一脸贼兮兮的人突然腿一软,嘴张开的大小差不多能塞半个粽子进去:“我……” 他欲哭无泪地给谢执递了个求助的眼神,没想到谢执又把眼神递了回来,淡淡道:“三小姐问你话呢。” “……” 本来就是来送个粽子传个话的,谁晓得这往常弄得跟独守空房一样的宅子里,平白多了一人没出门。 见自家公子一幅事不关己的模样,成二默了半晌,拎起手里的粽子,悔不当初般挤出一滴眼泪:“公子,成二想您了……” “……” *** 西厢房中,谢执拿帕子擦了擦手,掀眼睨了眼跟进来的成二:“行了,别演了。” 成二立马抬手一抹眼:“公子,我演得真不?三小姐没发现什么吧。” 谢执放下帕子,平声道:“她不是你,以她的脑子,多半看到你进来的时候,就已经明白了。” 成二大声“啊”了一声,才反应过来合着自己是被溜了一通,他啧了下,小声嘀咕道:“是,个个儿都聪慧,聪慧还跟这破宅子里掰扯什么。” 谢执睨他一眼:“我听得见。” “……”成二嘿嘿又乐了一下,“不说这个了,公子,我今儿是有大事来的!” 趁谢执点安神香的功夫,成二转身又检查了遍门是不是关严,把自己打听着的消息一股脑儿都倒了出来。 陆老爷子任职兵部侍郎那么些年,平日里什么都不说,实际上混得叫个门儿清,年初新政推行惹得朝野上下人人心中都不太安稳,可他早看明白了,当今圣上看似雨露均沾,实际讲究的是个势力均衡,哪方势力起得狠了,就得往下压一压,待到压得狠了,就得往上再提一提。 所以全城皆知谢执顺风顺水那会儿,也就是崔靖因为带回个胡女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时,陆老爷子就已经有意和崔靖交好了。 只不过那时候崔靖没搭理他。陆老爷子是个有城府的,其实也就是陆子明没能娶到个他合意的,如今他岁数大了,一心靠人情往来想给陆子明铺条好走的路,但没了嘉裕侯,也不是没有别的路。 可奇了怪了的就是,前段日子传了个谣言,说嘉裕侯和前侯夫人藕断丝连,而就这谣言传开后没几天,嘉裕侯竟亲自找上了陆子明,突然改了主意,问他是不是过几日要在觉春楼摆宴。 未等成二说完,谢执蹙眉问道:“谣传的事为何今日才来和我说?” 成二摸了摸头:“我这不是之前都在给您盯着新政的消息嘛……没顾上那头,这不今日我打听新政执行的时候才知道还有这么个事儿,马不停蹄地就赶过来了。” 说罢,成二又嗤了声:“您说那嘉裕侯这么问,人陆大人能不邀请他吗?我都不明白,他一个侯爷把自己名声都搞那么臭了,现在这又是哪一出?” “他不在意这些,今上也不可能因为这些惩治大胜归来的将军。” 谢执道,“他这么做,要么是自导自演,要么是想把那谣言坐实。” 成二声音提高了几分:“坐实?” 谢执面色冷了点:“崔靖大抵是觉得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这话语气生硬,成二鲜少听到谢执直称人本名,神情也正经了许多:“那我该做什么?” 香炉上方飘起袅袅余烟,谢执手指在空中虚虚地捻了下,半晌才缓缓说道:“轮不到你来。” …… 都交代完之后,成二也没马上走。有个问题谢执没问,他想着总要问到的,也没主动提。有的话轮不到他说,全说完了,反倒没了那个效果。 而成二走之前,果然被谢执叫住了。 关心则乱,谢执方才被崔靖搅乱了神思,如今他揉了揉眉心,才想起来:“新政推行出了事,陆子明还要设宴?” 成二表情有些怪异,很快答:“这酒桌本来是不应该摆了。” 谢执:“什么意思?” 成二抿抿唇,讪讪地笑了笑:“新政执行出了那么大个问题,当然是不应该设宴的,可谁知道昨日陆大人和其他负责官员收到很大一笔银钱,无偿下放给地方百姓。” 说完,他伸出三根手指:“这个数。” ——三千两。 不是笔小数目,哪怕是放在城中小富商的手里,都可能接近大半家当。 谢执的眉头再次皱了起来。 成二继续说道: “新政会出问题您不是没料到,先前就因拨款之事和今上闹了个不愉快,结果现在真出事了,今上还犹豫着要不要动作呢,您猜猜这么一大笔银钱是谁说捐就捐了?” 谢执神色变了变,问道:“谁?” “外头消息紧,具体哪个不知道,”成二顿了顿,紧紧盯着谢执,“但这银钱,是从觉春楼流出去的。” *** 成二从西厢房退出来,动作极轻地带上了屋子的门。 关上门前,他朝里偷偷瞄了下,里头的人十指交叉靠在头前,阖上眼一动不动,没有笑,也看不出情绪。 成二慢慢地转过身,就远远看见宅子中央的那根白线,而在线外几步远的地方,季念站在那儿。他一愣,就见她望了望他身后,又望了望没有人跟出来,然后对他做了个口型——怎么了吗? 成二看着远处的那个人,就又想到了方才出来前自家公子那句话。 还是那个姿势,垂着头:成二,你说觉春楼到底是苏家大小姐的,还是她的? 里头成二没答上来,出来他摸了摸鼻头,照旧答不上来。现在望着白线后的人,他就觉得,心里一阵莫名的酸。 就算这三千两不是三小姐捐的,可和三小姐能脱得了干系吗? 明明比谁都最了解彼此,明明哪个都忘不了,可怎么就能,搞到这么别扭的地步。 第22章 一吻 五月十五,觉春楼五月的最后一场官场宴请。 戏台子上新请来的伶人正熟练地唱着《红梅记》,婉转动人,声声入耳。哐啷一声响,吸引人酒楼中一众人的注目,纷纷往楼上看去。 二楼一个雅间外,崔靖腰间别着把剑,无所顾忌地向楼下站着的人划过一眼,笑了笑,大喇喇跨进了敞开的门。 苏翘眉心一跳,看向身边的季念:“你看见他那样子了吗?脸皮是真在战场上磨得比人厚三层了。” 季念收回视线,也皱皱眉:“我也没想到一个人能这么阴魂不散。” 听到季念骂人,苏翘乐了一下,又赶紧道:“要不你回去吧,今日我在这儿看着就行了。” “没用的。”季念摇摇头,“这场宴是姐夫与大姐姐办的宴,我在觉春楼待了那么些日子有不少人都知道了,若偏是这一日缺了席,反倒成了自家姐姐的宴不在,避嫌避得太过刻意,怎么着都会有人说的。” 崔靖都算好了的。 苏翘骂了句:“那怎么办?不待这儿行不通,待这儿又肯定得有事儿。” 季念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 苏翘心大,见她和平常一般冷静,点点头没再多说。 只是在人来得差不多时,背身多问了季念一句,宅子里那位大少爷知不知道今日嘉裕侯要来。 半步才踏上楼,季念后半步便顿住了,脸色还有点不自在。她也不知道是哪里觉得不自在,自打那日成二来了之后,就有哪里不太对,她以为谢执是因为被她撞破了成二的事而没面儿,但想想又觉得他实在不是这种人。 何况他们两个,谁在谁面前,都早就没面儿了。 苏翘又撞了她一下。 季念才回神,边走边答了句没有。 其实本来她今早是在犹豫要不要讲此事,但今早她走时,难得见东厢房屋门闭着——他看起来像是还没起。 *** 酒席过半,为了尽量避免与嘉裕侯与直接接触,季念一直在后头盯着,又招呼了两个机灵的人上菜送酒,好在没出什么岔子。 苏翘在季念身边晃了两圈,挺乐呵:“看来这嘉裕侯也就嚣张一下。” 倒是季念心里不太舒坦,总觉得还没开始呢,刚要拦着苏翘别说什么来什么,一个伙计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 只见伙计喘了两口:“不、不好了!侯爷他、他和陆夫人喝起来了!” …… 那伙计也说不清楚,季念顾不上太多,提着裙摆就往二楼雅间跑去。 什么叫崔靖和季盛兰喝起来了?他和季盛兰有什么好喝的? 但不想正如那伙计所说,季念缓了口气推开雅间的门时,就见季盛兰脸色铁青地端着酒杯,斜对面还坐着个悠悠靠在椅背上的崔靖。 再看向季盛兰边上,陆子明像是喝多了,已经倒在了桌上,周围坐着同受邀请的几个同僚,都脸色为难地看着那两个人。 见到有人进来,坐着的几个里赶忙有人起身,打了个马虎眼:“哟,这不是三小姐吗?是不是苏掌柜那儿还有菜没上啊?陆夫人,侯爷,别喝了吧,吃点再聊。” 闻言,季盛兰稍稍松了口气,这嘉裕侯像是砸场来的,先是把陆子明给灌醉了,她看不过去挡了几下,谁知道这疯子就非要她来陪他喝。 可她一个女子,哪会喝酒? 季念大致猜到是个什么状况,刚想顺着方才那人的话说下去,就听崔靖拖着尾音开了口:“急什么,等陆夫人喝完这杯也不迟啊。” 崔靖这么说着,眼睛却打季念进来起就没离开过她身上。 季念脊背挺直了些。 他是故意的。 气氛有一瞬的冻结,顿了顿,她迎着崔靖玩味的视线,上前接过了季盛兰手中的酒。 季盛兰先是呆了下,后又要抢回那酒,呛道:“你干嘛!我用不着你替我出头!” 季念轻易躲开她的手,看向崔靖:“若侯爷是冲我来的,那么这杯酒,自当由我来喝。” 说罢,没有犹豫,一饮而尽。 此举一出,在场众人皆是一愣,倒是崔靖突然爆发出一阵响亮的笑声,拍起手来:“好啊,夫人果真是有意思啊!” 他忽然起身拎起另一坛酒又倒一杯,递到她面前:“可喝这果子酒有什么意思,夫人如此尽兴,不知这竹叶青敢不敢喝?” 季念冷着脸,接过他手中那杯饮尽,道:“我已不是你夫人了。” 啪嗒一声,酒杯置于桌上,没有一点过往情分。 崔靖眯眼看着面前的人,不知怎么心中起了团火,一如那日她毫不犹豫同他和离之时,点燃了他体内的血。 “好!”他站了起来,却没有作罢,反是勾起唇角, “可若我说,我不想放人了呢?” 季念压抑着声音:“侯爷!” 在座的人多多少少都听过那谣传,可如今那谣传有几分真几分假,倒都是让人看不懂了。个个不敢喘一声大气,但唯有一桩事是明白的,这位侯爷今日哪是来参宴的,从一开始就是来要人的。 崔靖却是肆无忌惮地捏着那坛竹叶青横向一挥,将桌上一排白瓷酒杯灌了满,而后绕开桌角,向她压近:“本侯想要什么,就没有得不到的,但你若能喝下这些还能稳稳走出去,我便放过你。” 气势迫近,季念蹙眉看着那排酒,胃里一阵烧。 这竹叶青里不知被崔靖混了什么别的酒,酒劲比原先更甚,她不过一杯下去,全身已经热了起来。这酒若是让季盛兰喝,怕是一杯就倒了。 季念扫了眼在座无动于衷的人,垂眸,半晌,弯下腰。 而就在她指尖堪堪碰到酒杯的那刻,有人按住了她的手。 未等她反应过来,那双手温和地拍了她一下,替她拿起酒杯,低低地说道:“我来喝。” 突然出现的人搅乱了所有人的节奏,季念愣愣地直起身,看着那个眉眼淡淡的人面不改色地拿起酒杯,一饮而尽,却不染一丝醉意。 而后,直到最后一杯。 “谢执……” 听到她的唤,他微微偏头,目色清明。没说什么,他又转向崔靖,把空酒杯翻转过来,然后轻轻放在崔靖的面前。 “谢大人?”崔靖舌头舔了下牙尖,突然笑了,“哦不对,我记得谢大人现在已经不是谢大人了。” 谢执看着他,就这么平静地看着他,平静到像是根本没有将他放在眼里。 只这一下,就足够激怒崔靖,他突然揪住谢执的领子压到墙边:“谢执,你知不知道本侯在你之上,不要说你现在,哪怕是几个月前你在皇上跟前最红的时候,你也是得让我的。” 没料到崔靖会突然动手,季念神都没定下来,只顾着冲上去拽住崔靖的手:“侯爷!放手!” “离远点儿,别伤着自己。”谢执没看她,仍旧死死地盯着崔靖,然后反手揪住了崔靖的领子。 “谢执!”季念想拦,可她根本拦不住。 两人互相抓着,她从没见谢执这个样子过,依稀可见他额头的青筋。 谢执就这么抓着嘉裕侯:“侯爷回城那日,在下是让了位,但我不是因为侯爷而让的位,而是因为有人在等侯爷而让的位。” 他一字一句地说道, “那个位,我是可以让,也可以不让。” 崔靖生来心气极高,此时怒极反笑,手下力气陡然加重:“好,那今日我倒想看看你凭什么叫我让位给你——” “够了!” 季念忽地喊道。 许是声音太尖,尖得不像她,在座的人同时停了动作,就连在外面守着门的苏翘都怔了怔。 季念自己也吓了一跳,她看着谢执,他连发火时都还是那么淡然高傲,她望着那张侧脸,就知道他一定有办法,只是她没有办法罢了,她没有办法看着崔靖拳头落下却什么都不做。 默了默,她转向崔靖,道:“不是他要你让位,是我要侯爷让位。” 崔靖:“你说什——” “觉春楼曾捐三千两下放,今上亲自批准,批准之时今上说,以后此处谁都动不得。”季念忍住不去看谢执。 崔靖嗤了声:“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今上说此处动不得,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季念深吸了一口气,强忍住颤意,像是过了无比漫长地时刻,她在谢执的面前,说道:“因为此处,觉春楼,是我开的。” 她从没有想过,要让谢执知道觉春楼是她开的。 “觉春”大抵是个很常见的用词,可一旦放在她或他的身上,便都不一样了。 因为曾经他温声道出的话,她至今都还记得。 那日荀绍景和陆子明寻过来时,她问他,有没有中意的人。 孤男寡女躲在假山后,很自然地,陆子明作为文人儒生,再掩都掩不住看到一个女子主动时的惊讶和不适。 而那日风和景明,谢执当着他们的面将一切都揽了过来,对她说道:“斯人不过点红梅,笑吾从此不觉春。” 所以再没有比“觉春 ”这两个字,能更加直白地告诉他——不止是过去经历过的疼是疼,而是这四年间她记着他的每一日,都是疼的。 *** 回城的马车上,一路无人开口。 并肩而坐,季念甚至能感觉到,与他的肩头时不时相蹭。 她余光瞥过,过了会儿,又忍不住偏头,望向谢执的侧脸。 明明喝了那么多酒都没有一点醉意的人,却在方才听见觉春楼是她开的那刻,眼眸一下便沉下来了,沉得她不敢看。 此刻他闭着眼,季念目光划过他线条利落的眉骨,他高挺的鼻梁,再到紧闭的薄唇,许是知道他看不见,她的目光极缓慢又极放肆,舍不得似的,一点一点在每一寸黏连。 直到闭着眼的人淡淡出了声:“看什么?” 季念怔了怔,涩涩地勾了下唇:“你不是发现了吗?看你。” 谢执缓缓地睁开眼,对上她的眸子。 封闭的马车车厢中,目光在咫尺间拉扯,季念能听到自己急促的心跳声,任由自己在这般幽暗的暧昧中越陷越深。 他曾说,遇到一人,从此不觉春季的芳好。 可她的四年又何尝不是如此,大家眼里的“觉春”和她眼里的“觉春”,从来都是不一样的。 她看着他,轻轻地唤:“谢执。” 谢执“嗯”了声,嗓音有点哑。 “我不想让你碰到这些事的。”她道。 谢执闭了闭眼,答:“我也见不得你碰到这些事。” 季念袖中的指节悄悄拧起:“我明明说过,我不是那个能让你好的选择。” 再度陷入寂静,无限的沉默中,马车走过坑洼不平的山路,重重地晃了一下。季念没有坐稳,扑到了谢执的怀里。 他握住她的手腕,问道:“怎么才算让我好?” 手腕上是她日思夜想却不可得的温度,季念手指一点点蜷起:“我以为你早就放下了。” 灼热的呼吸喷洒在她脸上,他声音沉得可怕:“你再说一遍。” 季念紧抿着唇,倔强地看着他:“你听到了,那就是让你好的选择。” 手腕上的力道不减,甚至一点点加重。 下一刻,他突然用了极大的劲,她再反应过来时,只剩下唇瓣相贴时滚烫的温度。 和耳边那句喃喃的质问—— “那你呢?你能放下吗?” 第23章 闯宅 他在她耳边近乎咬着牙说完那句话, 却没有给她回答的机会,而是攥着她的手将她的整个身体按进了自己的怀里,再度碾上了她的唇。 如此兵荒马乱的一个吻, 季念觉得自己像要被他摁进他的身体里,只能被迫地仰着头,推拒不开, 挣扎不得。 她紧缩的瞳孔有瞬间的停滞,而后, 伸手抓住他胸前的衣襟,顺遂心跳地闭上了眼,迎上他的吻。 酒气弥漫, 将两人间的温度骤然拔高,所触碰到的每一处都在战栗,呼吸在唇舌之间交缠,紧绷、按捺、却又如此炽烈。 这太出格了,季念想。 可意识飘忽间,她又想, 他们一直都是出格的。 他们从来本质上都是同一类人, 高傲, 不屈,所以四年后再见, 他们互相排斥,却又无法控制地彼此吸引,这与身份、地位、过往经历过什么都毫无干系, 只是因为那个人, 就只是因为那个人而已。 因为他们发了疯的想对方是好的, 甚至, 她比他更想——可是却没有一个人能确定,离开和留下,到底哪个才是能让那个人好的。 意识渐渐变得模糊,季念的胸口不停地上下起伏着,感受着他愈发滚烫的温度,直到耳边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越来越湿濡,她才察觉不对劲。 “谢……唔……” 她方要向后撤,就被他不容置疑地摁回。 厚重的呼吸喷在她脖颈间,他嗓音被夜色磨得更哑:“事到如今你还要跑吗?” 季念的心重重地一沉,用了极大的力都没能挣开他,只好被抓着喊道:“谢执,你发热了!” 谢执眼皮不受控地沉下,却仍旧没有放开她:“季念,你还是想退。到现在,你都不敢回答我的问题。” 他看起来像还是使着很大的力道,季念想要说什么,却觉得手腕上的劲在一点点散开,眼前的人手脱力一松。 “谢执!” 季念托扶不及,只剩下肩头他突然倒下的身躯,烫得不像话。 *** 对季念来说,这世上有两种人,一种是她这种天生体弱的,动不动淋点雨雪便会身子不适,但都是小毛小病,来得快去得也快;另一种便是身体健朗得从来不见病的,可一旦倒下,便是比谁都严重难好的。 谢执就是后一种人。 马车里的动静成二在路上就听到了,他一路把人送到宅子外,急匆匆跳下了马车。 春末的晚上还带点凉,他看到季念额头上急出来的汗,帮着从另一边搭手:“三小姐莫急,公子就是近来处理的事多,累着了。” 季念顾不上细问,甚至成二说了点什么都没听进太多,秉着劲儿扶住谢执往里:“先扶他进屋子,外头冷,吹不得,我屋里有药。” 成二连忙点头:“是。” 谢执也不是完全失去了意识,半路上和她吵起,一下没抑制住突然烧起来了,才没撑住倒了下去。后半程他闭着眼休息了好一会儿,现在冷风一吹,头虽疼得厉害,人倒是清醒了几分。 他看着身旁人单薄的身板,开了口:“发个热而已,慌什么?” 不说话还好,一听他这副不在意自己身体的模样,季念那股子着急愧疚交织的情绪更浓了:“你自己身体你自己不知道吗!你叫我怎么不慌!” 谢执移开视线,咳了声:“还不是被你气的。” 咳声中带着喘,显得他细柔的嗓音更弱了,季念心忽地就被揪了一下,她沉默了会儿,声音复又软了下来:“我错了。” 她指腹蹭了蹭谢执的手背,重复道:“是我说错话了,好不好?” 谢执的手指轻轻动了动,反手勾了她一下,没再说话。 成二跟在边上一路把人扶进了宅子,偷偷瞄了几眼,对着自家公子那跟死人一样的惨白脸色,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 倒是谢执和成二对了一眼,不轻不重地推了他一下。 成二有些莫名,拉着谢执往东厢房走的步子一顿,低头看了眼踩在脚底下那根白线,好像明白了什么。 他愣了下,卸了点力气,刚要说话,半边力气又全都回来了。只见季念把人交到成二手上后,道了声让他把人照顾好,眼睛都没眨一下,扭头就跑走了。 她一心挂在谢执的身体上,哪里注意到谢执和成二那点小动作,脑中什么都没考虑,尽想着回屋拿药了。 待到她闷在小厨房熬了好一会儿药,成二才终于帮谢执把汗湿的衣服换下,跑到后头来帮忙来了。 还没走进小屋子,就见灶头后面站起个人,眼睛都被烟熏红了,他瞧见季念拿着那碗药有些摇晃,麻溜地上去接了过来。 季念看到成二,张张嘴刚想说什么,成二叹了口气:“三小姐,还是我来吧,您先醒醒酒,别一会儿公子看了又该心疼了。” 季念愣了愣,答:“我没醉。” 成二走到一半,步子顿住,好半晌才回过身。 他端着药,又叹了一口:“三小姐,其实公子今天好一早便出门了,没成想刚一进城便撞上要出城的太傅大人,好半晌都没抽开身,不然公子哪会眼睁睁看您与嘉裕侯喝那杯酒。您别看公子当时拦着您时温言细语的什么都没说,可其实他见到您被嘉裕侯逼着弯腰拿酒的时候,拳头早就捏紧了。” 成二说完这话,也不敢多待,赶忙端着药走了。 望着成二来去匆匆的背影,季念又低头看了眼自己空荡荡的手心,还是没觉得自己醉,就觉得一阵散不去的闷堵。 说来好笑,时机和造化没人摸得准。 她和谢执,好像总是差那么点。 比如刚刚,她就该把药抢过来的。 *** 月色带来阵阵凉意,东侧的院子里,细细长长的一道影子映在一小片月光洒下的地方。 本该醒酒的人面朝着西边的那间厢房,也不知道站了多久没动,夜风一吹,头猛地疼起来,倒多了点自己如今几分醉的自觉。 西厢房的灯始终没灭,窗上似影影绰绰映着里头人的身影,好像是坐着的,又好像是靠着的。 季念抬起手指,隔着好远的距离,一丝一丝地描摹着那道模模糊糊的轮廓。 视线微微移动,她目光落在自己手腕上的那道红痕。她定定地望了许久,直到手腕开始发热,这是方才谢执留下的。 突然想起,后半程他也是这么靠着的,阖着眼,从她身上慢慢靠坐起来,脸色苍白地抵在车厢背上。 稳住自己似乎都花了他很大的力气,她怕他的头撞到车厢的木板上,便拿手垫在他的头后,用一种很不舒服的姿势僵坐着,小心翼翼的。 可很快,他便抬起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这次和先前不同,很轻柔,怕弄伤了她似的,慢慢地从他头后拉下,放在他腿旁,然后,一直都没松开。 她维持着那个姿势,忘记了动,就看见他依旧闭着眼,磨靡着她的手腕,突然唤了一声:“令令。” 好久好久,没听到他这么叫自己了。 西厢房突然暗了下来,将季念沉溺的神思一把捞起。 她看见成二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成二也看到了她,小跑着过来,跑到院中间那根白线处,踟蹰了一下,停在了那里。 他想喊,又不敢喊太大声:“公子没事,已经躺下了,三小姐别太担心了。” 季念将他的局促看在眼里,点点头,没多说什么。 成二挠了下头,又道:“我今夜在此处守着,就睡外头马车里,有什么事也好有个照应。天晚了,公子说,要是看到您还没睡,就让您早点进屋,我在这儿看着就行。” 季念方才烟熏过的眼睛还在发红,她吸了吸鼻子,背过身去,顿了顿道:“好,我马上就进去了,今天晚上便辛苦你了。 ” 背后成二应了声,她还是背着身,没动。 直到过了会儿,听到一阵离开的脚步声,她的眼眶才又红了点。 手边小石桌上摆着两坛酒,是苏翘给她留的竹叶青,她前几日带回来便随手放在了外头。晚上先是果子酒,又是那杯混着的酒,季念绷着的神经到了此时,已经松得一塌糊涂了。 所以在听到成二说,谢执嘱咐他出来找找她,让她早点进屋时,她眼眶一下就受不住地红了。 怎么能有这种人,自己烧成那样了,还惦记着她有没有好好休息。 怎么能有这种人呢。 良久,她仰起头又吸了下鼻子,然后垂头打开了那坛竹叶青。火辣辣的一口,直烧到心肝脾脏。 *** 谢执睡得不好,这么多年了,他都很少病,可一旦发起热来,便会浑身乏力,连多走几步都会脱力。 人患病时意志总比平时弱上许多,谢执躺在床上没睡着,默默算了算日子。 都快三个月了,离约定好的日子也就一月了。 “也就”,他默念这两个字,低低地咳了两声。 有的人大抵不是那么想的,自打见面起她就在躲,好容易关系缓和了那么点,今晚又来了这么一遭,明日她还敢看他吗? 莫说明日,今晚自己烧成这样,她还算着半步都不踏入西院。怎么这些话她这么听得进去,说别的她就只会拿和嘉裕侯成婚的事同他犯轴? 胸口像被压着似的,谢执闭上眼喘了口气,按了按眉心,侧身换了个稍微能入睡的姿势。 谁想他刚翻过身,就听见屋外想起一阵杂乱的步子声。 他微微蹙眉:“成二?” 话音刚落,门冷不丁被人推开了。 成二虽大大咧咧,但该有规矩的时候从不会乱。 谢执眉心一跳,撑着身子坐了起来,刚要去看是出了什么事,突然见推门那人抱着个酒坛子,踉踉跄跄地走了进来。 “季念?你怎么……”谢执坐直了点。 还没来得及,闯进来的人脚底下被门槛绊到,人猛地往前一冲。谢执离她那么一段距离,骤然收口,下意识做出要扶的动作。 把人给吓了好一出,被绊倒的人倒是稳住了自己,没心没肺地笑了一下。 看着面前人这副模样,谢执也猜到了,喝醉了。 谢执闭了闭眼,在心里把成二批了一顿,让他出去把人看看好,赶回屋子里去休息,结果他还给自己闹了这么一通。 谢执掀开被褥,披了件衣服朝季念走去。他喝了药,稍微好了些,但走在地上的步子还是打飘,踩不实。 季念看到他那个样子,主动把手里的酒放下,到他面前牵起他的手:“你怎么了?” 谢执低头一怔,揉了揉她的手,哑声道:“我没事。” 她却轻轻哼了声:“你嗓子都哑了,还说没事。” 谢执浑身还烫着,被她这么牵着,思绪更不受控。总不能让她继续这么待在自己这里,他便顺着她话道:“确实有点不舒服,顾不过来你了,所以你听话,先回去,嗯?” 喝醉的人哪还有理解力,听到那句顾不过来,手马上就松了。谢执刚定下神,就听她闷声道:“是我让你不舒服了,对吗?” 尽管谢执说的不是那个意思,尽管平日里他不是没刺过她,可是这般话从她自己的嘴里的说出来,他又心疼了。他顺了下她披下的长发:“没有,不是你。” 他手掌心的温度覆过季念的后颈,她不知道为什么鼻子又有点酸。但她很少哭,醉了的时候还记着不能哭,忍了忍,才道:“我不想这样的……我不想让你难受的……你记不记得我好久之前对你说过,我过得挺好的。” 谢执看着她:“嗯。” 季念歪头蹭了下他的手,想要扯开一个笑,废了好大的劲,那笑还是落寞的。 “其实我是骗你的,我过得不好,哪天过得都不好。但我怕说出来,你会在意,我那时候没别的想法,我就想着,只要你是真的好就好了。” 谢执默然立了许久,再张口时,更哑了:“过得不好,为何不来找我?” 屋门没关上,夜半的风吹得狠了,季念打了个哆嗦。她不知道有没有听到他问的话,可能也没有听明白,只是抱着膝蹲了下来,把头埋了进去。 又忽地抬起,在看清他时,桃花眼亮晶晶地弯了起来。 仿佛回到了四年前他们最好的时候,她每每看到他,都是这么笑的,什么都没有,只是看到他,就浅浅地笑了。 四目相对,谢执有一瞬间的恍神。 他喉间滚了滚,看着蹲在地上神志不清的人,一点点屈下膝。 那张日思夜想的侧脸那么近,他不自觉地抬起手,却在堪堪能触到之时定在半空,指尖动了动。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又探向她,指腹极轻地蹭了蹭她眼下的皮肤,念道:“唯有此时才会主动来寻我,季念,你有没有良心?” 她低着头,像是清醒了一点,感觉到他的触碰,忽地一颤。 却没有回答他。 和醉鬼较了真,谢执自嘲地笑了下,刚要抽开手,“啪嗒”—— 一滴水珠重重地晕开在地上,紧接着,一滴又一滴。 在他没有一点预料的时候,指尖突然被一片温热浸染。像是后背被人重重打了一下,头上的疼蔓延到全身,他整个人就这么僵住了。 “我有良心,”蹲在地上的人抬起那双湿漉漉的眸子,所有装出来的从容都褪了去,只剩变了调的呜咽—— “谢执,我有。” …… 这夜,季念又做了一个梦。 梦很真实,像极了他们的那段过往。 她又梦到谢执病了。 荀绍景总说,谢执这人是真的很像仙人,连病都不会得,看着飘飘然一个人,身子骨却比谁都硬朗。 七夕那日,她有了难得的自由。 但她却从人山人海的灯会上溜了出去,直奔谢府。 她没想进去的,也不合规矩,但恰巧荀绍景也在,说算不得单独相处,她甚至没来得及犹豫,就被他请进了府。 那日谢执靠在床上,面色是煞白的,整个人看着都很没精神。她只看他一眼就难受了,就这样还是他已经养了好几日了。 倒是谢执看到她温和地笑了笑,又骂了声荀绍景没考量。 荀绍景抱着手耸耸肩,和成二守到屋外去了。 季念其实什么都没带,她只想着来问问谢执怎么样、好不好了。到真等看见他的时候,除了心疼,什么都不剩了。 她局促地替他倒水,背了个身的功夫,谢执就下了床。 季念刚要问他怎么起来了,他便按住茶杯,道:“我好得差不多了,别担心我。” 季念咬咬唇:“没法子。” 谢执:“嗯?” 季念:“没法子不担心。” 谢执一愣,笑出了声,想了想从手边扯来一张纸:“三小姐这么担心我的话,替我写两个字吧,让我歇息时有个念想,能好得快些。” 季念看向他,有些疑惑:“哪两个字?” 谢执看着她,道:“季念。” 季念脸蓦地一红,抿抿唇,不声不响地拿起那笔,嘴边却是忍不住笑的。 再好听的情话都抵不过他念那短短两个字。 季念低着头,写得认认真真的,连腰杆弯了都不知。 没人出声,直到她写到最后时,听谢执带着笑意道:“倒笔画了。” “有吗?”季念低头认真地斟酌几分,“没有吧。” 谢执眼带笑意:“那你再写一次。” 季念写完“季”字犹疑地侧仰起头,见他没有反应,复又提笔写“念”字上半的“今”,而后想了想,在今下面点了个点。 “就是这笔,”谢执微微弯下腰,轻点宣纸,“应当先写‘心’左边的那个点。” “我一直以为是先写令——”季念侧过头,猝不及防地落入一双映着灿灿清辉的眸中。 ——他看着她时,哪像个生病的人。 大脑一片空白般,余下的话她突然一个字都不记得了,咫尺的距离间,只剩她骤然加快的呼吸和他低沉沉的一声“嗯”。 “也挺好听的,”他嘴角缓缓勾起一个好看的弧度,唤道,“令令。” 那时他的笑如此和煦,夜色抹不去,日光亦掩不去。 …… 刺眼的光照进,季念闭着眼皱起眉,抬手挡了挡。 头疼得厉害,不知为何眼睛也疼得厉害,她手指按了下双目,扭头看了眼身旁人的睡颜,迷迷糊糊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她竟然看见谢执了,看来是梦还没醒。 她环视了一圈屋内,很简单的陈设,入眼最多的东西不是旁的,是书。 和以前一样。 可季念坐在床上缓了缓,不知怎么有一种很奇异的感觉,她低头来回看了下自己的手,又摸了摸自己的脸,有些呆滞。 总觉得,这梦过于真实了。 而下一刻,谢执那声慵懒的“醒了”,彻底让她意识到——这、不、是、梦。 季念大惊失色,第一反应是检查自己身上衣衫,再去看他的。 在确认两人都衣衫齐整后,她卡在胸口的那口气才终于出了出来。 她一股脑从他床上下来,才想起来问:“我、我怎么会在你床上?” 谢执慢慢坐起:“这应当是我要问三小姐的吧。” 季念向后瞥了眼,昨晚那坛没喝完的酒还在他的桌上,她绝望地吸了口冷气,什么都明白了。 转回头,她故作镇定地理了理皱起的外衫,微笑了下:“我……貌似是昨夜喝醉,走错了屋。” 谢执挑挑眉,等她下文。 见他没有要继续追究的意思,季念努力镇静地表达自己的歉意:“此事是我冒犯了,我不便多待,待收拾完再正式向你赔礼,现在就先出去了。” 说着,她立刻转过身。 转到一半,谢执叫住了她。 季念理亏地停下,绷着笑转回:“怎么了?” 谢执没同她笑,道:“昨天我的问题,你还没回答。” 季念呼吸微滞,僵了一下。 昨天的问题,还能有什么问题——那你呢?你能放下吗? 她嘴角的弧度渐渐消失:“谢执,你非要这样吗?” 谢执目光不移地看着她:“如果我说我非要这样呢?” 季念不明白他为何清早起床就会这样敞开了要一个答案,他不是这种人。 可她努力回忆了下,除了昨天那坛喝了一半的酒,和现在留下的一双发肿的眼睛,中间那段记忆完全是一片空白。 许是见她不答,他又道:“别拿嘉裕侯来挡我,那是你想的,不是我想的。” 没法说得更明白了。 所有她的顾虑都没有意义,因为他根本不在意,他只要她一个答案。 可季念没说话,而是往后退了一步。 只这一个动作,谢执唇上干裂开的口子被他一个笑扯了开来。 真的只有在不清醒的时候,她才能向他走一步。一旦醒来,退的一步能抵上万步。 可下一刻,他看见了那个退到桌边的人,突然拿起那坛酒饮了一大口。 再看向他时,那双有点红的桃花眸依旧是潋滟的,一点点弯了起来,一如昨夜她干干净净对他笑的模样。 “谢执,你说得对,我放不下。” “如果你非要这样,那让我来,让我再靠近你一次。” 第24章 软和 疯了。 是真的疯了。 季念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谢执屋子里走出来的, 她木然地把手里那坛酒提到眼前,又移开,甚至有一种撬开自己的脑子来看看的冲动。 她昨天是喝了多少才能冲进谢执的屋子里, 还在爬上人家床的第二日清晨说出这么莽的话的? 想着,季念又回头看了眼,没人跟出来, 但谢执方才手里的外衣滑落在地的怔愣模样还历历在目。她唇角动了动,慢慢又弯了起来。 说了就说了吧。 本来她昨夜就想好了要追回他的, 只不过原先可以用更加温吞一点的方式,现在嘛,显得她还挺强硬的? 把人都给吓着了。 当然, 被吓着的绝不止是谢执一个。季念的背后,突然传来一声铜盆落地的巨响。 她瑟缩了一下,转回身,只见成二张大嘴呆呆地盯着她,脚边是洒了一地的水,和晃荡了两下发出余响的铜盆。 “三、三、三小姐……您这是刚从里头出来……” 啊。 习惯了宅子中只有她和谢执两个人, 季念这才想起里面还有一个人。她略带尴尬地对成二笑了下, 指了下里面:“他醒了。” 成二其实也没想太多, 看到季念的第一反应便是她记挂着自家公子所以特意起早来探,但光是知道他们两个人能越过院里那条破白线, 就足够他激动好一会儿了。 他捡起地上的铜盆,起身瞄到那个不知何时走出来斜靠在门边的人,嘿嘿乐呵了一下。 季念顺着成二的目光转头看去, 皱起眉:“你怎么出来了?” 谢执拢着外衣:“看看。” 季念:“看什么?” 谢执下巴点了下:“看看你手上这坛酒喝完没, 别出去再说胡话。” 季念垂眸晃了下酒坛子, 又想到什么似的抬头:“我刚没说胡话。” 成二一边担心着谢执的身子, 一边又挺乐意看这俩有来有回的,只不过听着听着倒有些糊涂了 :“呃,恕小的插个话,这酒是……?” 谢执和季念一同看了过来。 “……” 活像他问了什么很要命的事。 成二干笑两声,刚要假装什么都没说过般离开,季念突然出声:“我不是清晨才进你家公子屋里的。” 成二步子一顿。 就听季念面不改色:“昨夜喝多了,不小心闯进你家公子屋里头了。” 还没等成二有何反应,季念头一个调转,盯着门边的人,也不知道下面的话是说给哪个听的:“但我现在没醉,我刚说要追回你家公子的话,不是胡话。” 哐啷一声,那铜盆又落了地。 季念捏了下自己发烫的耳朵,抱着酒坛子绕开了成二。离开前,她目光浅浅划过西院里那颗腊梅树,脱了枯枝,似是不知何时活了过来。 *** 成二再打一盆水进屋时,谢执已然躺回了榻上。 成二不知道谢执怎么想的,但他跟梦没醒似的,把铜盆放下后不确定地瞄了谢执一眼:“公子,三小姐刚说的……” 谢执闭着眼:“是真的。” 成二缓了缓,还想再问什么。 但谢执想着另一桩事,先于他问道: “昨日我们走后,觉春楼怎么样了?” “哦对对,”成二把脸帕打湿,想起了正事,“苏家大小姐昨日守在外头,您和三小姐出来前她就在压消息了。后来我送您和三小姐回来了,让跟着我那个小崽子去看着了,听他说现在倒没传出什么。” 谢执点点头,接过拧干的帕子:“你去帮着压,把这消息给捂严实。” 成二张张嘴,苦着个脸:“公子,哪儿有您说的那么容易,昨日您和嘉裕侯闹出这么大个动静,不说别人,在那儿的几位大人可是亲眼看了个全程,这嘴怎么堵啊。” “不用全堵,崔靖或是我,他们想怎么说都可以,今上本来就对崔靖带回一名胡女颇为不满,如今崔靖在觉春楼闹事,就是一再挑战今上。”他一开始就是这么想的,“只要把她从这件事里摘出去就行了。” “再说了,”谢执把脸帕丢进盆中,补了一句,“四年前我向季家提亲被拒,你不都压下来了。” 他说这话时脸上没什么表情,倒是成二看着突然没声了。默了会儿,他才小声道:“小的就这么一说。” 谢执在想什么,成二哪儿会不知道。甚至季念在想什么,他也是知道的。 明顺城内关于季念的流言蜚语早就一把一把的出来了,传来传去都是和崔靖那点恩怨,真真假假虽说不清楚,但就是消停不小来。从前就有传闻道季念和季盛兰被两家公子争抢,这回谢执和崔靖闹了这么一出,就是为了彻底把这流言给变个方向。 季念不是没想到,就是想太明白了,才会最后说了那么一句,亲自把崔靖给请了出去。这么一来,传的就会变成季念踢了这个,攀了那个。 这是互相都想把火往自己身上引。 有时候成二觉得自己不住在这儿也挺好,他们虐来虐去,最后还是虐自己头上,看得他发酸又发齁。 所以说,不能怪他今天太激动。 谢执又看成二一眼:“那个小孩你带好,我同她住在此处,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这事儿成二早和那小孩交代明白了,听罢一口应下,让不用担心。 余下倒没旁的急事,成二见谢执热度没退完,也不多待。 走之前,他忽然想起刚才没问完的话,嘿嘿一乐:“所以公子,三小姐是真要追回您吧?怎么追啊?” 被问烦了,谢执轻轻掀起眼皮:“要不你帮我去问问?” “……”成二又乐了下,屁颠屁颠地退了出去。 门被关上,谢执收回视线,半晌,哼笑着勾起了唇角。 *** 成二本来是打算即刻出发的,但想着有苏大小姐和小崽子在城里,也不急着这么一会儿,想来想去还是不太放心里头那位,便备好了饭菜熬好了药,打算等过了这个正午再走。 谢执的病好得慢,不是没有原因的。 比方说,他一病起来就没有胃口,什么不愿意吃。 再比方说,他极其不爱喝药。 又不愿补,又不愿医,怎么好? 成二是见识过这个场面的,以前谢生平还在世的时候,谢执怎么他都是不管的,唯独谢执生病,谢生平和谢夫人不能不管,轮番哄着当时闹脾气的小孩吃东西喝药。等到谢执成人了,病了倒不用人哄了,倒不是不抵触了,而是换了个更加油盐不进的态度。 药端在手里,成二看着那个在床上翻书的人,犯难道:“公子,咱能先把这药喝了吗?” 谢执翻了一页:“你放那儿,我一会儿就喝。” 昨夜人烧得厉害,防备都弱了许多,侥幸把药喂了下去。今天恢复了点精神,便开始不愿喝了。 成二默了默,毫不留情地拆穿:“……上次您这么说是对大夫人,但最后大夫人一走,那些药您全逼着我灌下去了。” 谢执嗯了声:“你放那儿,这次会喝。” “……” 正当两人僵持不下之时,屋外多了个人。 季念走进来,见屋里两人大眼瞪小眼的,心里马上有了数,问道:“不肯喝?” 成二欲哭无泪地点点头。 季念上前接过他手中的碗:“你去吧,我来。” 成二犹豫了下,但转念一想,要是三小姐都不能让公子喝下这药,那他铁定更不能。于是便识相地退了出去,顺带还把门给关上了。 季念瞥了眼那紧闭的门,也没心思管太多,有些无奈地转向谢执:“喝药?” 谢执放下手里的书,看着她没说喝也没说不喝,只轻轻拍了拍床沿。 小小的空间就他们两个人,早上都还糊里糊涂的搞不清状况,情绪一通碰撞都也没等个后续,如今两个人清醒了,再面对面这么一站,有尴尬、有不适、更多的是软和。他一声不吭的,病弱时整个人都有些无力,偏是他这个样子要她过来时,季念怎么看怎么没法抵抗。 她走到他床边坐下,都没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谢执嗓子还是低低哑哑的,问道:“谁让你在外头瞎说的?” 季念反应了一下,才明白他说的什么,辩驳道:“那不是你先说我说胡话。” 谢执看着她,吸了口气。 其实清晨他们俩说的“胡话”根本不是一个意思,昨夜谢执手上无力,季念又醉得厉害,他费了好大的劲也没能把人哄回东厢房。倒是小姑娘哭完径直绕开他,爬上床一下占了大半张。 他当然不可能做什么,一夜就趴在床边没怎么睡,等到天蒙蒙亮才给她掖了掖被角,到床上躺了会儿。 可到底是个女子,跑到他屋里待了一晚算什么?还有那追人的话,同他说是一回事,同旁人说又是一回事。 他不想让她被旁人议论。 “成二也就算了,出去别和旁人说。”他又叮嘱了一句。 季念抿抿唇,脸有点红,话却说得直白:“我说的实话。” 谢执是有点气的,可发现对着她真的软的硬的什么招儿都没有,张张口还想说什么,结果竟只无奈地说了个“行”字。 绕了一圈,季念想起自己原来的目的,把药端起:“为什么不肯喝药?” 谢执看着那碗,没答她,反问: “用过膳了吗?” 季念没顾上吃,实话答道:“还没。” 谢执皱了皱眉:“昨晚上呢?” 也没。 一旦忙起来,季念根本顾不上一顿两顿饭,尤其是晚上,若不是这几个月和谢执同住,她估计吃不上几顿晚膳。 见她不答,谢执眉头皱得更深:“自己先去吃。” 季念没动,反倒把碗凑到他嘴边:“那我吃了,你能喝药吗?” 药味冲鼻,还没喝就已经散开一股子苦味,谢执神情淡淡地把头扭开了点。 季念不知怎么,看着他这幼稚抵触的模样觉得格外好笑,把药碗收回来点凑到自己鼻子前面闻了闻:“你不喝我就不吃。” 谢执被她气笑了:“从哪儿学来的威胁人的法子?” 季念舀起一勺药,递到他嘴边:“那我威胁你有用吗?” 她上半身往前倾了些,到对上他含着团雾的眸子,她双眸晃了下,心跳陡然加快了。然后就听他叹了口气,道:“有用。” 就喂了几口,谢执便接过那碗药,一口气闷了下去。 饿得久了,季念其实已经没感觉了,她看着空空的碗,有点想反悔。倒是谢执已经靠后坐好闭上了眼,一幅赶人的薄情样子。 季念笑了下,妥协地站起身,弓腰替他把被褥往上拉了拉。 谢执没出声,却在她直起身子前握住她的手腕忽然往前一带。 猝不及防地,季念扑在了他的身上,温热气息迎面而来,他拇指在她腕骨上摸了下:“陪你养了这么久了,把不用晚膳的习惯戒了吧。” 第25章 情愿 刚嫁入嘉裕侯府不过几个月, 季念便暴瘦了一大圈。 那会儿月柳被派到她身边跟了没多久,看着好好一个人瘦成那副脱了相的模样,日日端着饭都要急哭了。老夫人虽不喜她, 但到底是嫁进侯府的新妇,太医请了一回又一回,药开了一帖又一帖, 可人就是不见好。 谁都不知道,心里头压着事的人, 不是不想吃,是根本一口都吃不进去。 可季念知道自己不能倒,便硬逼着自己吃, 吃一口吐一口,吐了就继续吃。季念也不知道那段日子是怎么浑浑噩噩过的,但到底是撑过来了。 撑过了头一年,撑过了觉春楼最难的时候,撑过了老夫人三年守孝期——撑过了离开那个人之后的每一日。 季念以为,这些都是很久远很久远的事了。 但当她撞进谢执的怀中, 听到那句话的瞬间, 她的鼻子一下子就酸了。 谢执又唤了她一声:“季令令。” 季念头埋在他的胸前没有吭声, 只是慢慢挣开那手,而后双手环住他闷闷地点了点头。 *** 接下来几日, 季念都没去觉春楼。 倒是不用早出晚归了,但也多了个别的麻烦,比方说用膳。 成二不在, 季念也没处带膳食回来, 只好去临镇买了带回来, 一来一回耗费许多时间, 再去掉熬药打理的功夫,一日通常没干什么就这么过去了。 成二再带着新药回来的时候,谢执的气色倒是好了许多了。他人生头一回看着自家公子恢复得那么快,在心里一阵啧啧称奇,果然能治住这主儿的也就是三小姐了。 来时成二正好遇上季念从谢执的屋子里走出来,这会儿冲进屋子见着谢执,也不担心谢执的身子了,第一句就是:“公子,三小姐刚是不是来示好的?你们俩这几日怎么样啊?” 休养了几日,谢执已然好得差不多了。他站在桌前倒了杯茶,听到“示好”二字,皱皱眉:“成二,你越来越没规矩了。” 成二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手作势在自己紧闭的嘴前拉了道线,然后又找补道:“成二的意思是,公子和三小姐,这几日是不是多了许多亲切的来往。” 说时,还特意把亲切两个字念得重了点。 谢执睨了成二一眼,给他递了一杯茶,没搭理他。 成二弯腰双手接过那茶,嘿嘿一笑:“谢谢公子。” 说是主仆,但成二很小就跟着谢执了,他们两个之间一直也没太多严格的界限。旁人看来可能有些主仆不分,以下犯上,但谢执就是这么个人,重礼却不重虚礼,若非触及他心里那根线的,他很少会去纠正计较。 成二喝了一小口,又偷偷瞄了谢执一眼,好半天没等到下文,想着自己刚刚就是嘴太溜踩着自家公子的线上了,抿抿唇也不再多嘴了。 谢执确实不想听成二张口闭口就说这些。 他喜欢季念的主动,却不喜欢她的主动被人放在嘴里议论。 尤其是方才“示好”那两个字,总好像把人分了等,谁主动点,谁就输了,谁就得处于弱势地位一样。 就不是那么回事儿。 更何况,谢执也没什么好说的。什么亲切的来往,压根就是没有,院里那根白线倒是一日一日被小姑娘来来回回踩模糊了,但哪次不是来用膳或是威胁他喝药的?活脱脱公事公办的模样。 什么更进一步的动作,他连个尾巴都没摸着。 …… 季念回到屋中,桌子上是一沓翻开堆叠的厚册子。 觉春楼之所以能在短短四年里被经营得如此之后,一是因为“敢”,二才是因为“好”。 觉春楼前身是个倒了的废楼,从商的人最信风水气运,那会儿大家觉得这地方废了一次的地方铁定能废第二次,价钱再低都没人敢买,最后是季念一咬牙,敢用最好的人,敢花最大的力气,敢不食不眠投最多的精力,靠着股劲儿把觉春楼做起来的。 那会儿季念自己也觉得自己挺敢的,倒没想过了四年,还能再敢一次——一手把自己靠着觉春楼攒下的三千两全捐了。 但运道求不来,有时候无意之中就被眷顾了。她也没想到,本是为了谢执的心血出的银钱,竟把觉春楼的名气推到了今上那里,说要将中秋的小宴设在觉春楼,交给她来办。 虽说是机会,但也头大,谁不知道皇上之命,一旦出了什么错就是大岔子。 她想找谢执商量商量,又觉得说好追回人家,总不能带着公务去。 头便更大了。 *** 要说这日也是热闹。 下午成二才走,傍晚又来了俩。 季念正打算去临镇,被谢执叫住,两人话还没来得及说,就见宅子外头停了一辆马车,紧接着苏翘和荀绍景便一前一后地下了马车。 季念愣了愣:“翘翘?荀公子?” 苏翘冲季念摇了摇手:“成二说谢大公子生病了,我看你这么几日都没来,觉春楼反正也都没什么事,想着来瞧瞧你这儿怎么样了。” 季念又看了眼荀绍景:“那你们俩怎么一道来的?” 荀绍景顺手拿起苏翘带来的食盒,玩味一笑:“我也不傻,总不可能一个人往你们两个面前扎,这不是正好碰着苏小姐要来,便一同来了。” 话里话外调侃意味十足,季念没再说什么,轻咳一声把人先迎了进来。 她转头时,谢执却是瞟到她微微发红的后颈,垂眸轻轻笑了声。 恰是晚膳时分,菜都还温热着,便把菜都摆出来了。苏翘大手大脚惯了,带来的菜足足摆了一整桌,荀绍景看着忍不住笑出了声:“不是,苏大小姐,您这些菜别说四个人用,四头猪都够吃两日了。” 苏翘眉头抽了下,道:“那荀公子别吃了,好好的明顺城贵公子不做,何必陪我们来做猪。” “……” 荀绍景也没想着苏太医花白胡子做什么都慢吞吞的人,养出来的女儿性子和炮仗似的,他说不过她,耸耸肩坐下了。 摆的虽然多,但都是觉春楼一顶一的大师傅二师傅做出来的,菜色和味道没话说。季念常常吃,吃了几口还想着问二师傅前些日子研制的新菜色卖得如何,苏翘一口肉咽下,摆摆手给了她一句吃饭不谈公事。 季念看苏翘胃口那么好,笑了下,点点头也不说了,倒是转过头,见谢执始终没动几筷子。 “怎么了?还是不想吃?”她问。 谢执生着病的时候是极挑的,前些日子纯粹是陪着季念吃的,也怕她担心自己太费心神,才难得顿顿都塞了点东西吃下去。 吃了这么几日,本来病没全好,胃口就没恢复,再加上一桌子菜太过丰盛,他看着这些油亮油亮的菜,越看越不想动。 谢执象征性喝了一口汤,摇摇头:“没事。” 两个人坐得近,许是还有别人在,他们说话时声音都刻意压低了点,莫名有些勾缠。 季念抿抿唇,自己也吃了些不是很饿,对面坐着的毕竟是客人,她放下筷子,说再去把饭热一下,又道了句慢用,离了席。 当然苏翘和荀绍景不会计较这些,苏翘见状还说陪她去,被季念按下了。 中间季念回来了一趟,饭都热乎了,但不知道还有何事,又离开了会儿。谢执不见她来,想要去寻,被荀绍景叫住了。 “你俩算是好了?”荀绍景放下筷子,眼神往空着的位子示意。 谢执起身到一半又坐下:“成二说的?” 荀绍景勾了半边笑:“可别赖人成二,就是他不说,我们也看得出。” 苏翘自顾自吃着,闻言,抬头看了眼谢执,算是默认了。 旁观者看得清,谢执和季念虽然什么多的话都没有,什么亲密的动作都没多做,但是眼神和相处时的感觉骗不了人。 太柔和了,还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暧昧。 谢执也不再辩驳,顿了顿道:“不算吧,看她。” 荀绍景侧了个头,却笑:“看人家,那不就更明显了?” 消失了一会儿的人回来了,手里多了碗粥。季念不知他们方才聊了什么,只端着粥放到谢执面前:“临时用煮好的饭熬的,喝点也好。” 谢执其实还是不太有胃口,但热气氤氲到眼前,他瞥了眼荀绍景,接过那碗粥垂头喝了起来。 谢执不是没病过,难伺候,但也没那么娇气。 不愿吃东西不愿喝药,那就硬灌,再多耗几天总归也会好的,只不过比旁人多受几天罪。荀绍景见过,也不担心,谢执自己要这样,能怎么办? 这会儿看有人哄着他,荀绍景又侃道:“世上最难搞的有两个,一个是女子,剩下那个叫谢执。” 谢执低眉喝自己的粥,像听不见似的。 倒是苏翘接了话:“怎么就一个是女子了?” 荀绍景:“苏大小姐不难搞吗?苏大小姐不难搞,为何现在都未看上个良人?苏太医急得眉毛都要掉了吧。” 苏翘啧了声想说什么,又被荀绍景把话转了回去。 “不信我再给你问问,”荀绍景眉尾向上一挑,转向另一个人,“谢执,你觉得你家三小姐难搞吗?” 季念本来托着下巴在看苏翘和荀绍景你一句我一句的热闹,听了荀绍景的话,顿了顿,偏头看了谢执一眼。 谢执也不回避,垂眸笑了笑:“难搞。” 说的好像也不是什么好话,但两个字这么从他嘴里念出来,莫名多了几分没来由的心甘情愿——难搞他也供着。 季念被他笑得心痒,不知怎么耳根子红了。 奈何说罢,谢执还转头抓住她的目光,意味不明地添上一句:“但我没绍景说得那么难搞。” 气氛一下子就多了点别的拉拉扯扯说不清的东西。 最后荀绍景看不下去,抬手制止了两人的眉来眼去:“行了行了,当我没问。我错了,我错了行吧。” …… 四个人明显热闹了许多,一顿饭吃得比平时都久,吃完后苏翘借着洗碗的由头,把季念单独给拉走了。 谢执知道她们姑娘家有话要说,和荀绍景待在正厅收拾。 荀绍景把椅子拖到一边摆好,似是有话要说,先是憋着没说,但和谢执对上一眼,到底是没压住。 “今日看到你们我有些恍惚,眨个眼的功夫,生出了一种你俩还是和以前一样的错觉。” 谢执把碗筷叠好,应了一声,没说别的。 “挺好的。”荀绍景又说,“但有一句话,我还是得问。” 荀绍景嘴角常挂的弧度忽然没了,严肃了点,谢执直了直腰,转过身对着他。 荀绍景看着他,问道:“万一,我是说万一,最后还是绕不开四年前的结果,你还能被拒绝第二次吗?你这样的人,能接受被人拒绝第二次吗?” 相对而立,突然静了下来。 很快,谢执薄唇微动,淡淡道:“能。” 第26章 勾住 宅子后头的小溪边上, 苏翘蹲在季念的旁边,叹了口气。 季念把木桶丢进溪中,睨她一眼:“怎么了?” 苏翘手指头心不在焉地在溪水里划拉了两下, 道:“没什么,就看着你和谢执能重归于好,我心甚慰。” 季念提起一桶水, 站起身:“你这气叹得可一点都不像你心甚慰的意思。” 苏翘帮她提了一边分担了点力气,闻言, 突然动作很大地把木桶全接到了自己手中,然后不顾哗啦溅出的水花丢在地上,面对季念站好。 季念知道她有话和自己说, 停了下来。 “念念,你还记得你之前在赌坊遇到的那个人吗?”苏翘没头没尾地问道。 季念愣了愣:“问我借了两文钱的……?” 苏翘点头:“我前日见着了。” 季念默了默,有些匪夷所思:“莫不是……特意来还钱的?” “是,也不是!”苏翘激动了些,“就是书呆子一个,我寻思着先前你没当回事, 但他是真记着要还你那两文钱, 可你说说他之前都没找着你, 怎么前日就找上觉春楼了呢?” 这话苏翘是绕着说的,说得极为隐晦, 季念听明白了,却装作没明白似的,再度提起木桶:“许是听说了三千两的事吧。” 苏翘却按下她的手, 揭穿了她:“他是来问你和谢执的!那日他没找到你, 话都是说给我听的, 我们都知道, 像他这种书呆子说话直、难听,但也因为是读书人,说得已经比旁人好听很多了。” 季念弯着腰,盯着木桶中荡涤的水纹。 “你与谢执的事,在我看来,在你和谢执看来,都是弥足珍贵的好事,”苏翘继续道,“可在旁人看来,却不是这样的,如果你决定和谢执好,你就一定有一日会被众人说上千句万句难听的话。” “翘翘,”季念理了理自己的袖口,突然直起腰背,很认真地问道,“你记不记得,之前在觉春楼你问过我,四年前拒了谢执后不后悔?” 苏翘愣了下。 季念垂眸不知在想什么,明明是在笑的,仔细看那笑却有点涩:“当时我没正面答你,但你猜得没错,我后悔,我很后悔。” 再怎么藏,再怎么假装淡忘,都没法掩盖——她每一日都在后悔。 她看向苏翘,停顿了一下,“所以我不想再后悔一次了,不管这次会发生什么。” …… 两人回去的时候,谢执和荀绍景也都已经收拾完了。 荀绍景看到她们两个人回来,问苏翘:“说了些什么悄悄话?” “没说什么,”苏翘瞥了眼谢执,扯开话题,“你们呢,在这儿这么久说什么了?” 荀绍景眉尾一挑:“我们也没说什么。” “……” 苏翘嘴角努力地拉出一个弧度,皮笑肉不笑地道:“那看来也都没什么好说的了,我要回去了,不知荀公子作何打算?” 荀绍景虽然常和谢执同进同出,两人都生得一幅好皮相,但不同于谢执,他走到哪里都是眉眼带笑的倜傥模样,让人看着少了许多好相貌带来的生人勿近之感,再加上他是荀太傅之子,在明顺城自然没少受各家姑娘的青睐。 见苏翘那么不待见自己,荀绍景抽了个极尽风流的笑:“那自然是请苏大小姐将在下一同捎回去了。 ” “……” 季念看着这两个人莫名好笑,勾着唇角,下意识地看了谢执一眼。 然后就见谢执也笑了下,然后转向了自己。 很自然的动作,两个人对上眼,掩不住的笑意撞在一道。 另外两个闹不清楚的别着劲儿已经走到了宅子外头,听到马鸣的声音,季念心间一动,才故作平静地移开眼。 那两人也不知有没有看见季念和谢执方才的小动作,一前一后上了马车。 倒是走之前,荀绍景突然掀起那马车帘,下巴朝他们身后点了点:“对了,我来时就想问了,你们院里那画的,什么东西啊?” *** 子时,宅子中安安静静的,只剩不远处林中偶尔想起的沙沙声。 一人轻手轻脚地走进宅子中,放下手中的东西,背过身关上宅子的大门。动作很仔细,却还是在落锁时,发出锵啷一声,在寂静的夜色中显得有些刺耳。 而不知何时,那人的身后多了一个人:“在做什么?” 冷不丁出声,季念被吓了一大跳,步子一乱,踢上了脚边方才放下的那桶水。 无灯,夜色中,谢执眼疾手快地拉了她一把。木桶打翻的响声随之而来,季念看不清那水是往哪除泼的,缩着脚往谢执怀里躲了躲。 谢执把她往自己这里搂了点,才放开:“这么晚了,不去睡在做什么?” 说罢,他弯腰去扶被撞倒的水桶。 季念站好,撩了下乱掉的鬓发,清了清嗓:“那桶水,洒了便洒了吧,反正本来也是要泼掉的。” 闻言,谢执直起身,这才注意到她手中还拿了把扫帚。 “我……”事已至此,季念只好如实说道,“我想把院里的那根线擦了。” 谢执突然明白过来,脸色不太好看:“所以你这么晚了 ,一个人去后面溪边打水?” 季念有点心虚。 今晚荀绍景走前不知是随口一提还是故意的,至少她是真听进去了。但他们走时太阳都落山好一会儿了,山中夜色黑得快,很快就入了夜。这线也不是不能第二日再擦,可季念心里惦记着,总觉得这线今日不擦了睡都睡不好。 这话她不好意思和谢执提,而且以谢执的性子,定然不会让她黑着天的时候去后头打水。所以她才在屋中等了很久,等到听不见外头一点动静,悄悄跑了出去。 季念不说话,谢执声色重了点:“胡闹。” 季念清了清嗓,想说自己不是小孩子了,打个水出不了什么事。但心里又莫名因为他的在意泛甜,平日里抑制住的孩子心性倒是起来了,莫名嘴角弯了起来。 一瞬间像又看到了十五岁的季念,谢执分明是担心的,又被她笑得没了脾气,只剩张好些日子没绷起来的脸。 见谢执不说话了,季念也不得寸进尺,收敛了点笑。 默了默,她问道:“那这线,还擦不擦?” 带着点试探。 半晌,只见绷着脸的人长出了口气,接过她手里的扫帚:“我来。” 谢执在擦,季念就站在边上看着。 横在两个人中间快三个月的线,扫帚在地上一寸一寸地磨过去,就这么被轻轻松松地蹭掉了。蹭掉的,又好像不止是地上的线。 等都打理干净了,谢执看了眼从方才开始就跟着自己边上的人,问道:“不回去睡?” 季念摇摇头:“不困。” 谢执又问:“不困站在我边上就能有困意吗?” “……” 季念被他噎了一下,过了会儿,低头很轻地笑了声:“站在你边上就更没有困意了。” 就是想和你多待会儿,才不回去的。 她的声音轻轻柔柔的,谢执目光掠过她垂下的眼睫,和被风悄悄吹动的鬓发,看着她把那点不好意思隐藏在看不见的夜色中,隐秘又挠人。 那长睫轻轻一颤,谢执回过神来,轻咳一声。 季念听到他咳,上前替他拢了下披着的外衣:“是不是刚刚又受凉了?早知道还是我来的,赶紧回屋休息吧,我也回去了。” “令令。”谢执却轻握了下她的手。 季念愣了一下,然后就听他道:“不困便做点别的事。” …… 夜半时分,两个人就这么在正厅坐了下来。 季念面前铺着苏翘带给她的账本,侧眸看了眼正在读书的谢执,不自觉摸了摸自己的耳垂。 还以为他方才说的是什么意思,闹了半天就是来正厅读书。 读书就读书……说得这么让人误会做什么。 她抿抿唇,低头翻了页面前的账簿,可看了会儿,又开始心神不宁起来。 对面人的书从刚刚开始就没翻动过,明明没有抬头,却能感觉到对面的视线,在烛光残影下,落在她身上,很久没动。 季念觉得自己一举一动,都被他看在眼里,翻页,阅览,指节,眼角。 光晕得不清不楚,季念终于忍不住,装作无意般抬头问道:“你在看什么?” 谢执神色不变,低眉看了眼自己手中的书,合上,然后又看向她:“三小姐是在欲擒故纵吗?” 季念指尖蹭过账页。 又是三小姐,突然想起他第一次叫自己三小姐好像是因为她叫了他一声谢公子。之后他就会很刻意地叫她三小姐——很刻意地表示不满。 她听出他的欲擒故纵是在问什么,低头:“没有,你不要急。” 谢执看着她偷偷扬起的嘴角,点点她的账簿:“别同我笑。” 不知怎么,谢执这话一出,季念便更想笑了。她忍了忍,问道:“成二今日下午说,我的三千两去处是益滁边界,但似乎那处知府范大人还是遇了难,想要请你过去看看?” 谢执:“你倒是知道。” 益滁边界离明顺城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但一个来回加上待在那里的日子,怎么也要近一个半月了。再没有动静,什么时候能有动静? 季念仍旧低着头,说了句她知道的。 等了等,谢执没等到她的下文,不知她到底想的什么,竟是一阵气闷。最后再度翻开书,不与她迂回了。 两个人也都是怪,都不说话,也没谁真看进什么东西,但就是都不回屋。不知过了多久,谢执再看过去时,面前的人已经枕在手臂上,露出了半边睡颜。 谢执把书仔细地合上,站了起来。 书的扉页写着几个小字,《闲云记》。 他极轻地走到季念身边,把账册抽出后一本本叠好,屈了点身子,一手从她膝下绕过,将人抱了起来。 掂了下怀里轻得要命的人,方才的气闷便都被别的情绪替代了,他微微蹙眉,将人往自己身前贴了些。 才走出正厅,季念迷迷糊糊有了点意识,喃喃道:“你放我下来。” 谢执应了一声,却没有动静。反而双手把怀里人抱得更实了点,一直走到东厢房,肩膀稍用力推开门,一个侧身跨进了季念的屋子里。 走到她床边后,才把她放到被褥上。 季念一路搂着他的脖子过来,如今被放下了,手倒没松。 谢执两只手撑在季念身子两侧,侧目看了下自己颈间细嫩的手臂:“不是让我放你下来吗?” 季念看着他,似乎是清醒了点。 见状,谢执刚要起身,却不知怎么,脖子上的手突然用了力气。他没有防备,撑着的手臂屈起,呼吸相近。 谢执与她沉沉地对视。 “我忘记同你说了,” 她望着他,“皇上之前派徐公公问我要不要接下中秋小宴的操办,在觉春楼。” 谢执没听说此事,但这会儿他倒是明白过来季念先前说的别急,是急不来,既然今上有令,定是要先将精力放在中秋宴上的。 他呼吸有点重,扫开散在自己指尖的发:“是好机会,你应当接,你也可以做好。” “我也觉得是,” 季念抿抿唇,“但我还是打算拒了此事。” 她勾着他,道,“就说,益滁边界闹了饥荒,我作为觉春楼的掌柜,不止想做捐那三千两银钱的人,也想亲自去那里尽一份力,你觉得皇上能同意吗?” 第27章 耳语 历来中秋月圆日, 都是在十五的晚上先摆一场主宴,这场宴设于宫中,乃家宴, 没有外人什么事。 而徐公公传话提及的中秋小宴,则是十六晚上的宴,都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每年八月十六是皇上难得带着公主皇子微服出宫的日子,赏月游玩, 所以这一席没有那么正式,说是小宴,其实就是给皇上和皇子公主们半途提供一个落脚休憩之处。 可到底是皇上身边的徐公公亲自来传的话, 为皇家人做事,没有人胆大包天地敢拒绝。说得好听点,这是今上给了你一个好机会,要珍惜,说得难听点,便是被皇上选中了, 可别给脸不要脸。 所以季念虽然和谢执如此说了, 却也没想过能这么容易便拒了此事。做这决定压力远比嘴上说说来得大, 得拿着更好的理由和备选再去同徐公公回禀,还不一定能成。 可谁想那日她问完谢执皇上能不能同意, 谢执没多思索,很快道了一个“能”字。 此时此刻等在城门外,季念看着身旁的, 再看看正在搬行李上马车的成二, 陡然生出了一种不真实感。 要带的东西不多, 成二搬完最后一个小箱子, 见季念出神的模样,问道:“三小姐,怎么了?可是忘带什么东西了?” 季念恍了个神,缓缓摇头:“只是觉得皇上答应得也太过于容易了,你家公子是因为范大人亲自送信来请,皇上又顾及过往情分,可我又是怎么回事?怪蹊跷的……” 就算她说得冠冕堂皇的,拒了中秋小宴是因为想去益滁边界为灾民献力,可皇上又不糊涂,能听不出她这是不仅拒了中秋宴还变相提了个要求? 成二嘴角僵了下,哈哈笑了两下:“哪有什么蹊跷的,您捐了三千两有功,是为今上解决了一桩心头大患啊!那您还体恤圣心,想要去益滁那处将三千两都落到实处,怎么不同意?高兴还来不及啊!” “……” 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成二脑门上豆大的汗珠往下滴,看向谢执:“公子,您说对不对啊?” 谢执背着手一幅事不关己的样子,被成二问了,淡淡点点头:“何况今上居心仁爱,皇家体面在朝廷百姓面前不值一提,不必忧心。” 听谢执这么一说,季念方觉得有几分道理。 毕竟是他说的话。 倒是成二搬了个马扎,在没人看见的地方狠抽了两下嘴角。 居心仁爱?前几日在宫里被皇上那双鹰眼盯了一整个下午,该忧心的都忧心完了,是轮不着三小姐忧心了。 …… 到底是皇上授命,一路上有禁卫护送,吃住安全都不成问题,小半个月后,一行人便到了益滁边界。 这次请谢执前来的人是范守承范大人,兼任益州和滁州的知府。范大人年过半百,常年患有咳喘之疾,本来皇帝体恤他,已经准许他告病回乡了,却因为此次新政牵扯甚广,益滁这一片尤其闹得厉害,范守承放心不下益滁百姓,告病回乡一事便没了后文。 但其实益滁边界若是临时调旁人上任,不止范守承,皇帝也不会放心。 益滁本是一处,靠近西域边界,却因得此前战乱割让被迫分为益州与滁州两地,将益州分了出去,后来打了胜仗,又将益州收了回来。益滁两州情况特殊,没了范守承这个老人守着,怕是根本找不到能坐镇的人。 谢执到时,范守承正派人等在滁州城外。不过才过知命之年的人,两鬓却都斑白了,可杵在一众人前,却像颗百年的老松,让人看一眼便生敬意。 范守承看到谢执,拱手:“总算盼来谢大学士。” 谢执见了,立马弯腰行了个更为正式的礼:“先生折煞我了,子卿已非大学士了,先生若不介意,便还是同以前一般,唤我一声子卿吧。” 范守承和谢平生是故交,谢执少时便与他见过,谢执刚入仕不久时,还来拜访过范守承。范守承听罢,老迈地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 两人说话时,季念便安静站在旁边,并不引人注意,待到谢执有意侧了个身,范守承这才注意到她。 还未等季念开口,范守承便先一步说道:“想必这位便是季大人之女季家三小姐吧。” 季念微微一愣,福身行了个礼。 范守承虽年纪大了,目光却如炬,他沉沉地看了季念一眼,随即转身递了个手势:“老夫备了接风宴,两位请。” 说罢,范守承向城中走去。季念跟着他,却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 范大人应当被提前告知了她会同来,可方才他没有提觉春楼的掌柜,却提了季家三小姐,她不知是巧合还是什么,那感觉就好像范大人早就认识她似的。 *** 说是接风宴,其实也就是范守承在府衙后堂摆了一桌晚膳。 该在的人都在,季念以为用膳时难免要聊起益滁近来发生的种种,谢执也的确有意问,却被范守承制止了。 “益滁事急,却也不是急这一晚能解决的,今夜只用膳,明日我直接带你去交界处看。”范守承说完,又转向季念,“老夫先替益滁百姓多谢三小姐的三千两,今日接风宴简陋,季三小姐莫嫌弃。” 比起方才在城门口的招呼,这话听来又显得公事公办了许多。 稍顿,季念举起面前酒杯:“怎会,何况范大人为益滁百姓耗费诸多心力,哪里是觉春楼的三千两能比的,我敬您一杯。” 范守承未料到季念一名女子如此不拘束,本也是个好酒之人,没有客气,亦举杯饮了尽。 氛围倒也挺好,方才那点疑惑很快被季念当作了错觉。 范守承说完,端着酒壶就伸到了谢执的杯前。 谢执在季念边上坐着,见状,手盖在空杯上,微微低眉:“先生饶了我吧。” 范守承没收手:“子卿不给老夫面子啊,你看人家季三小姐多爽快。” 谢执笑得有些无奈:“她爱喝,我拦不住她,倒是您,喘疾在身,少喝点。” 范守承知道他,也不勉强,收回酒壶顺手就想给自己倒一杯,想到谢执的话又放下了,低哑地笑了声:“你还是和以前一样,进了官场都不知学点人情世故,滴酒不沾。” 听着像在数落,细品却是带着赞许的。 但到底是数落还是赞美季念都没听进去,反倒是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不动声色地看了眼谢执。 谢执噙着笑垂下眸,不知在想什么,然后才抬头对范守承笑道:“子卿与先生之间何需这些人情世故。” 季念看着他的笑,转开视线,默不作声地喝了一口酒。 中途范守承离了个席,谢执侧了个头:“怎么了?” 季念也看他:“什么怎么了?” 她像什么都没发生一般要去拿酒,谢执却按住了她倒酒的手背:“收敛点,喝醉了又该瞎跑了。” 意有所指,季念脸有点热:“我有分寸。” “嗯。”谢执笑了笑松开手。 已至初夏,他的手心却是干燥的,覆在她手背上那么一下,温热残余。 其实没必要来这么一下,谢执知道她有分寸,可他更知道,季念在想什么。曾经在段伯酒肆的那一段,过去便过去了,他不想她愧疚,也不舍得她愧疚。 也就这么简简单单的触碰,什么都不用挑明,季念摸了摸自己的手背,心便满了。 …… 不谈正事,后来便都是闲话家常,季念与范守承本就不认得,他们二人谈天,她没什么能参与进去的,就在一旁听着。范守承没什么拘礼,倒是什么都说,还提起了他那个没用的小儿子,比不上谢执一半好。 不是太生僻的话题,谢执偶尔会递话题给她,她就接上讲两句,倒也没有被排除在外的感觉。 一顿饭吃完,范守承安排好了他们的住处,命人带他们往客房去。 季念和谢执并肩而走,她抬头望着天上的明月,小声道:“谢执,出发前翘翘叮嘱我,不要不管不顾地往前冲,她说都没见你对我怎么主动,我这样太上赶着了。” 谢执步子顿了下,蹙眉停下:“怎么没头没尾地突然说这个?” 季念摇头:“不是没头没尾,方才范大人不也提到了,他的小儿子范三公子有一个中意的女子,追着人好几个月都没得人家青睐,最后不了了之了。” 谢执盯着她:“所以你后悔了?” 季念又摇头,看着他时眸子里有亮光:“我人都过来了,现在还有什么好后悔的?” 听她这么说,谢执的眉头松了点。 领路的下人将两人带到一个路口,再往下便是两个不同的方向。下人转过身指明了方向,便被谢执同跟着最后的成二一起打发走了。 人全走远了,谢执才对身边人说道:“我不会让你不了了之。” 季念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他的嗓音让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细润的,却让每一个字也有力。 她静静地望着他,朝他招了招手。 谢执没有问是怎么了,只是看着她眼里似有似无的醉意,折腰凑近了她。 说出口的语气有些无奈:“不是说有分寸吗?怎么——” 没有说完,他耳侧靠近鬓角的那块皮肤突然碰上冰冰凉凉的触感,很轻很轻,让他分不清那是不经意的贴近还是她落下的吻。 而后冰凉被温热取代。 “我知道你不会,”她在他耳边柔柔地说道,“还有,对不起。” 范大人说起范三公子的时候,她没想到后悔,更没想到什么不了了之。 她只是看了一眼身后的成二。 出城时苏翘来送,与她说了那些话,其实季念没放在心上,可有人却放在了心上。 成二憋了一路,终于还是没忍住在到达益滁的前一夜,同她说了好一段话。 他说—— 觉春楼刚开起来的时候,公子就注意到了。没法啊,觉春两个字怪扎人的,还是苏大小姐开的,您和苏大小姐关系那么好,怎么不在意。 那会儿小的就想,去看看也好,什么名堂都没看出,公子便也作罢了。可最捉弄人的是,公子一连去了三日,偏偏那三次都见着您了。 没人知道觉春楼是您开的,您那时去得也不勤,其实那就是个巧合,从那处路过三十次,可能也就见到您那么三次——可后来公子上朝,从来只走那一条最绕远的路。 所以接下来的话,是成二多嘴了,可是成二还是想说一句,不是苏大小姐说的那样。 ——公子追着您,是实打实的四年。 第28章 捂住 季念还得踮个脚才能碰到他。 柔软的触感抽离, 谢执却仍旧弯着腰,看入她眼里:“没醉?” 季念站好,对他摇摇头:“没有。” 谢执:“没有那为何同我道歉?” 季念咬咬下唇, 声音小了点:“我不止道了歉。” 谢执眼神掠过她的唇,带了点笑意:“什么?” 月光淡淡地映在他眼中,里头是星星点点的狡黠, 他没打算藏,被季念尽收眼底。不可能告诉他成二说的话, 也不知道从何处说起,季念别开眼,片刻, 踮脚又亲了他一下。 似是没想到她会再来一次,谢执怔了下,而后捂着耳侧直起腰,掩不住那笑:“到底做什么?” 季念突然有点后悔没有多喝点酒,这样就可以装作自己是真喝醉了。 明明亲的是他的耳侧,不知怎么她自己的耳朵也开始发烫, 她摸了摸自己的耳垂, 道: “贿赂你。” “我答不上为什么道歉。”她又道。 谢执看了她一会儿:“好, 我不问了。” 两个人的影子在地上长长的交叠,分开时, 谢执揉了揉她的头:“但下次别说了,你没欠我什么。” *** 在城外的小宅中住了那么一段时日,季念和谢执都晨起的时辰都养得差不多了, 翌日两人去正堂的路上, 恰好碰上。 季念往前走时, 听到后面有人唤了她一声, 一转头,看到是谢执。 昨夜的话由谢执结尾,把她那句梗在两人中间的道歉都化没了,只剩那两个蜻蜓点水的吻。她背着手,盯着脚尖,默默地往谢执的方向倒退了两步。 谢执虚扶了一下她向自己靠近的背:“站在那儿等我就行。” 步子停下,季念看了眼两人平齐的脚尖,然后偏了个头,摆出一脸正色:“我着急。” 谢执:“急这两步?” 季念“嗯”了声:“就急这两步。” 谢执微微偏头,笑出了声。 …… 两人并肩而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季念想起昨日见到范守承,顺口问了谢执一句范大人认不认得她。 季念原以为范守承和谢执关系亲近,许是谢执和他提起过自己,但谢执却说范守承守在益滁边界已有五六年,去明顺城少之又少,没听他说过认识她父亲季平,更遑论说认识她。 季念想着今上与范守承提前知会了自己是季家之女倒也无不可,本来她也已经不当回事了,但昨日提起范三公子时,她无意间又对上了范大人沉沉的一眼,和城外初见她那一眼一模一样,再次吊起了她奇怪的感觉。 而很快,季念便知晓了范大人为何会如此。 方走进正厅,范守承看见两人前来,带着一个人走上前:“子卿,季三小姐,正好都在,老夫同你们介绍一下,这便是我昨日提起的小儿范慎。” 范守承刚说完,站在范守承身旁的人很快问了一句:“季掌柜?” 季念看着面前这个书生气十足的人,觉得有些眼熟,努力回忆了一阵,迟疑地问道:“阁下就是……范三公子……?” 眼前的人和赌坊向她借银钱的书生重合起来,季念万万没想到,会在益滁再碰到他,而这个人就是范家三公子。 范慎行了一礼,转向范守承:“爹,您怎么没提季掌柜也会来?” 闻言,范守承冷哼道:“我送信告诉你子卿要来家中,让你晚两日同子卿一路回来,你二话没说一个人就提前从明顺城赶回来了,我上何处给你送信?你还需要听我说的话吗?” 范慎被噎了一下。 安静的间隙,季念转向谢执:“他是……”她顿了顿,一时不知该如何说。 倒是谢执说道:“赌坊。” 闻言,季念脑中的神经被人弹了一下似的:“你怎么知道……” 谢执转过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范慎注意到现在的状况,先一步问道:“所以,季掌柜是和谢大学士一同来的?” 范慎长得十分白净,于是那双黑黝黝的眼珠盯着人时便存在感格外强,季念突然想起先前苏翘对她说过的话,再看他如今打量着自己的神情,明白了个大概。 想来自己和谢执之间发生的事这位范三公子早已告诉了范大人,只不过范大人心里虽有底,但并不打算插手,反倒是面前这位,看起来有些难弄。 “是,”季念大方承认,但也没打算过多纠缠这个话题,转向范守承,“范大人,不知我们今日如何安排?” 范守承特意只提了季念三小姐的身边,便是以为范慎没见过季念,本是没打算让他知道她就是觉春楼的掌柜。 范守承了解自家小儿子的脾性,并不打算让他在此处将场面闹得太难看,闻言走上前,递给谢执和季念两个土色瓷瓶:“这个你们拿好,老夫带你们去边界瞧瞧。” 如此便是带过了,谁料季念和谢执刚接过那瓷瓶,还没来得及问这是做什么用的,范慎大步往前一跨:“季掌柜难道不知明顺城诸多谣传都是因你而起吗?” 此话刚出,季念便余光瞥到谢执上前了半步,她不动声色地碰了下谢执,然后对范慎说道:“既然三公子都说了那是谣传,又何必在意?” 谢执看了她一眼,退了回去。 范慎却咄咄逼人:“可季掌柜身为女子,难道不知避嫌吗?” “不得无礼!”范守承喝了声。 老爷子发起火来中气十足,可范慎就跟没听见似的:“季掌柜身为女子,提出和离在先,和离后还先后与嘉裕侯,和他,闹出这种传闻,本就不成体统!”范慎指了指谢执。 “而如今离觉春楼闹剧不到一月,你就与他同来同往不知避讳,说句不贞不洁亦不为过!” 哐啷一声,刺耳的碎裂声随着范慎落下的最后一个字,在地上炸开。 瓷瓶落地的瞬间,谢执将季念往后拉了拉,碎片在他和范慎之间崩裂开来。 在场的人都愣了下,唯有谢执淡淡扫过地上的碎片,又看向范慎:“抱歉,在下手滑了。” 方才那点剑拔弩张的气势顿时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下砸得七零八落,范慎木然地张张口,没说出话来。 都是文人,可谢执与范慎之间差的不止是他多读的那些书,更多的是年岁的磨练和他高于常人的眼界,他站在范慎面前,什么都不用做,便是能压过他一头的。 谢执踩在那碎片上,漠然地看着他:“三公子是先生的爱子,所以我不会多说,但季掌柜此次来奉的是今上的命,还望三公子日后说话能够——三思。” 谢执说自己不会多说,但话说到这个份上,哪里还需要多说。明明白白是在警告范慎,再多说一句便是在质疑皇上,已是不能更严重了。 一边的范守承从谢执很小起便见过,极少见他发过火,从来见谁都是淡然处之的,今日范慎话说得的确是难听,老爷子亦不想将场面闹得更加难堪,沉声喊了范慎一声:“去让下人来收拾一下。” 范慎:“我……” 范守承怒气重了点:“去!” 范慎出去后,谢执转身对范守承郑重地行了一礼,范守承拍了两下他的肩,深深看了他和季念一眼,也出去了。 人都散了去,正堂突然就空了。 瓷瓶中装的是块类似泥巴的灰土,摔在地上一片狼藉。季念从他身后转到面前,抓起他两只手看了看,又低头左右看了看。 谢执目光跟着她:“没事。” 季念依旧抓着他:“真的没事?” “嗯。”谢执看看她。 季念才放开他,叹了口气想要说些什么,默了默,却只是走近一步,将头抵在他肩胛,低声说了一句“谢谢”。 谢执拍了下她的后脑勺,轻轻应了声,然后道:“想说什么就说。” 季念背脊僵了下。 其实她想问他,她明明都拦着他了,他怎么还是上前了,他和范大人认识那么多年,万一闹僵了怎么办。 可她额头抵着他,只摇摇头:“可你替我出头,我就只想领情。” 谢执顺着她的发丝摸了下:“下次遇到这种事,把自己放在第一位。” 季念两只手垂在身侧,维持着那个姿势,半晌,抬起了头。 谢执侧眸望着她的头顶,直到与她对上目光,看到她笑了笑:“你知道的,人前也好,人后也罢,比这难听得多的话我都听过很多,我都习惯了,日子长了便发现我也能变得没有那么在意。” 他看着她的笑,莫名觉得刺眼,他宁愿她此时眼圈是红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平静。 四目相对,谢执缓缓伸出双手,捂住了她的耳朵:“可是我在意,我想你以后听到别人骂你时,能像听到别人骂我时一样,脾气大点。” 季念不知怎么被他最后几个字逗笑,眼神瞥了下他覆在自己耳朵上的手:“那不能怎么办,像你教的这样掩耳盗铃吗?” 谢执看着她,似认真似玩笑:“我帮你捂,不能算掩耳盗铃。” 耳朵上温温热热的,面前人的声音闷闷的,不知是不是他有意放低,真有些听不真切。 但季念还是听见了,怎么也没忍住,仍由他捂着,笑了好半天。 似是情绪传染,谢执也浅浅勾了个唇:“有这么好笑?在想什么?” 她点点头,覆上他一边的手:“我在想,你怎么这么好。” 第29章 子卿 两个人互相盯了一阵儿, 才都弯着嘴角移开了目光。 脚底下脏兮兮的,没人来收拾,季念也没想着真会有人来收拾, 范守承就是找了个由头把范慎给支开了,现在指不定在哪儿骂他呢。 她提着裙摆小心地绕开地上泥色的粉块,问道:“范大人给我们的是什么东西?” 谢执拉她走远了点:“是面脂。” 季念:“面脂这个颜色?特地做成这样的?” 谢执点头:“益滁边界不是第一次闹饥荒, 那处灾民多是流民,当初益州等同于拱手让出, 百姓对朝廷的人不信任,以前都是益州和滁州的知州在管,但这次新政推出后益滁闹得最厉害, 治理贪腐,便是拿益滁两个知州开的刀。可这样一来,朝廷中人便更不得这些灾民信任了。” 季念顿时便明白了:“所以我们便涂上这泥色的面脂,把脸上弄得脏些憔悴些,好融入益滁的灾民?” 谢执笑了笑:“对。” 季念歪头看看地上:“那你这瓶都碎了,怎么办?” 谢执停顿了一下, 抬了下下巴示意她手里:“不是还有你这瓶?” 季念低眉望着自己手中的瓷瓶, 刚想说那让他先涂, 一抬头,却见人貌似向她这边近了几分。 有时候她发现谢执这人也是有些“道貌岸然”的, 何时看过去都是温文尔雅的样子,可仔细瞧瞧,又总觉得他好像有条狐狸尾巴, 平时藏得好好的, 就专门在这种时候露出点给你看看。 季念不知道旁的人是怎么想的, 但她碰上谢执这模样, 就只想上去摸一把那尾巴。 比如现在,她对上谢执那弯着的眉眼,什么都没说,只用手指捻了一块那面脂,道:“那你,近点儿。” 谢执眉眼弧度更深了点,微微弯下腰,让她够着。 让他近点儿时没觉得紧张,这会儿要下手了,季念反倒莫名心里砰咚砰咚响起来,不知道从哪儿开始了。 见她不动,谢执笑问道:“怎么了?” 季念顿了下,手指划上他鼻尖:“没什么,最后再欣赏一下卿卿的美色。” 谢执脸色忽然微妙地变了下,道:“别这么喊我。” 季念指尖一点点向上,勾勒着他鼻梁的线条,嘴角憋了个弧度。 谢执字子卿,卿月当空的卿。 季念第一次知晓谢执的表字时,想到的便是温凉夜色中的一抹月,触手不可及。所以她很少喊他的字,只是很偶尔很偶尔的一次,在听到大家都唤他子卿时,私下喊了他一声卿卿。 亲昵的人之间常喊卿卿,但多是男子如此唤女子,当时谢执听到她这么唤自己,一不小心就把手底下在写的字给写坏了,然后抬起头,问她,方才喊他什么。 然后她就像现在这样,故意地又重复了一遍:“卿卿。” 谢执一边弯着腰被她摆弄,一边还要听她这么喊自己,无计可施般软了点语调:“差不多行了。” 季念在他鼻子上抹了两下,又去抹他的脸,然后向上,在他的向上的眼角处蹭了两下,憋着笑“嗯”了声。 谢执任由她抹了一阵,见她低头还要挖,顺着看去:“不是说美色?再涂便一点都不剩了。” “嗯,”季念拨了下他额角的发,认真地又抹了两下,“涂脏点,省得被人惦记。” “……” *** 原以为此次益滁饥荒与新政有关,但来了才知,与其说是有关,倒不如说是多了个后续。 季念的三千两的确是下放到了各处,益滁两州便是其中受惠之地。益滁情况特殊,难以管制,是新政之后百姓受到贪腐官员克扣最严重的地方,而季念捐出的银钱着实起到了安抚的效果,同时还撤掉了益滁的两个同知。 可问题就出在,益州的同知贪腐是在盐粮上动了手脚。 范守承带着两人穿过一座残墙,说道:“其实自打益州收回来后,益滁边界就成了个敏感的地界,先一批回来的百姓只想守在益州安安稳稳的,后来再逃回的流民便被拒之门外。” 有条件好些的人家搭了个住木屋,篱笆外的有茅草堆,窝着几个有气无力的人,像条死鱼一般看着他们。 季念看向两边的人,问道:“所以益滁边界这个样子并非因为新政或是饥荒,而是好几年前便一直是这样了?” 范守承叹了一口,因喘疾气有些重:“不错,老夫为官数十年,未能改善边界此状,如今手底下的人做出这种事,让益滁边界的情状雪上加霜,实在是惭愧啊……” 闻言,季念收回探向左右的目光,道:“范大人一心为民,甚至不顾自己身体,何来惭愧,想来几年前益州刚收回时,益滁边界定是比现在要乱得多。” 范守承听罢,回头看了一眼季念,那眼神中未有流露赞许,却似是因为她方才的话多停留了片刻。 季念神色平静,微微垂下眼睫,表现出的不卑不亢显得方才的话真挚而不掺杂一丝恭维。 默了默,倒是谢执笑着道:“当初益滁边界确实是乱作堆了。” 季念愣了愣,刚抬眸想问什么,只见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拄着粗枝做的拐杖从他们身边走过:“哎呀,这不是范大人和谢大人吗?” 老人无名,边界的百姓都称他为薛老,是第一批带着回不去的流民在益滁边界待下的人,救过好几个快活不过来的人,所以边界的百姓都信任他,也听他的话。 老人一路走来都有人喊他问好,季念一眼便看出他算是益滁边界有威信的人,待到谢执同他说了几句话回来,她往谢执身边靠了点。 季念压低声音:“我方才便想问了,你诓我呢?” 谢执也低声:“我怎么诓你了?” “狐狸,”季念瞥他一眼,“薛老一下就认出你了,还有你方才说的话,几年前益滁边界刚起事的时候你来过吧。” 谢执没说话,笑盈盈地默认了。 察觉她目光还落在自己脸上,谢执无辜地偏了个头:“我没说我没来过,你也没问。” 季念又好气又好笑,指了指自己的脸:“我还跟着你一起把脸涂成这样了,可我在你边上跟着,谁不知道我的身份?” 她看着范大人没涂脸就应该想到的,估计范大人也就是给他们面脂备着,没真想让他们用。 倒是谢执伸手抹了一把她脏兮兮的脸,笑了下:“挺好的,涂脏点,省得被人惦记。” “……” 成二一路跟在后面,窒息地闭了个眼:“没眼看啊……没眼看……” 谢执听到,回身:“一个人嘀咕什么?” 成二朝谢执行了个大礼:“公子,您还是把我赶走吧,我跟着您和三小姐实在是浑身都不舒服。” 季念冷不丁被他逗笑了。 成二不嫌事大:“反正这回饥荒有三小姐帮您,三小姐肯定比我聪明。” 谢执把成二扶了起来,转向季念:“你怎么想?” 季念一脸正色:“我觉得成二说得有理。” …… 范守承看他们这一脸土色也不像样,与薛老说完话回来,听他们说要去洗把脸,唤了个人便让人带他们去了。 洗脸的地方在一个破屋子里,是当初范守承在靠近水源的地方就近建的,方便取水做饭和分粥之类的,也算是益滁边界难得干净的地方。 谢执洗得快,洗完后要等季念一道回去,但季念怕他与范大人有什么正事要谈,硬是把人赶回去了,独自一个人留下对着小水缸搓洗。 经过了今晨的那场闹剧,范慎就没再出现,听说是被范守承关在佛堂中面壁思过了。季念也无意多想早上的事,在屋里洗掉下巴上最后一撮,便打算回去了。 她刚擦净手,还没动,突然听到似有人往这边走近。 她本没当回事,却听外头的人抱怨了一句:“不就是说了几句吗?三哥哥也没说错啊,爹凭什么让三哥哥闭门思过!别让我找到她!” 季念擦手的动作停了片刻,掀眼向声音的方向望去。 外头,说话者身边一个丫鬟亦步亦趋地跟着:“四小姐,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老爷不喜欢您来这儿,而且……” 女子瞪圆了眼:“而且什么?” 小丫鬟唯唯诺诺地答道:“而且听说她捐了三千两,还是和谢大人一同来的,三公子不是说了吗,谢大人对她……” 觑着女子的神色,小丫鬟没说下去。 那女子却是翻了个眼,嗤道:“这有什么呀,她不是那个明顺城主街上最有名的酒楼的掌柜吗?那每日能赚多少银子呀,赚那么多银钱,拿点出来分到我们益滁怎么了?” “而且,”她猛地刹住步子,鼓起腮帮子看着那小丫鬟,“谢哥哥对她有什么想法这种话,你以后都不许再说了!” 女子抱臂停在木屋外,道:“你当她有多厉害?身边连个丫鬟都没有,就算是哪家小姐,也绝对不是受宠的那个。就这地位,谢哥哥就不能看得上她!” 第30章 拂面 身侧的门突然打开。 聒噪一番过后的女子被吓了一跳, 猛地噤声往后倒退了一步。 季念刚洗完脸,她的五官本就生得清淡,如今未施粉黛, 无波无澜地看着别人,平添几分冷意。 那副生人勿近的感觉太过强烈,女子就隔在几步外, 来来回回地打量:“你谁啊?” 那边还在状况外,季念却是认出了眼前人。范大人有一独女名为范曦, 是老来得女,今年方及笄,她看着面前的人, 再听过小女子方才说的那些话,心中有了个大概。 认是认出来了,可季念垂眸将折起的帕子收好,转过身,却并没有任何要与她说话的意思。 范曦从小到大都被捧在掌心上,又是益滁知府的独女, 从来没有被人这么不放在眼里过, 愤愤地喊了一声:“你站住!本小姐问你话呢!” 季念侧了一半的身子, 闻言,清清冷冷地又递过去一眼。 范曦指着她的手僵了僵, 不知哪根筋转了过来:“你、你就是跟着谢哥哥来益滁的季家小姐?” 至此,季念也不过道了句“正是”。 范曦不信她没听到自己的话,皱着眉:“你没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季念看着她:“没有。” 范曦呆了一下。 “因为你说得没错, ”季念忽然说道, “——除了最后一句。” …… 说完那句, 季念便留下范曦在原地, 转身走了。 其实她压根没觉得范曦说得都对,但她一点都不想和那位范家四小姐去争辩她捐来的银钱是不是理所应当,她只是单纯地想要反驳最后一句。 但说到底,这话说得也不重,不过季念也不需要做恶人,范守承在益滁边界见到范曦时,二话没说,先将她呵斥了一顿。 对自己这个女儿,范守承宠是宠的,范曦脑子里在想什么,又是追着谁来的,他做父亲的不可能没有数。可益滁边界饥荒一事关乎的百姓安危和两州安定,范守承是绝容不得她胡闹过分的,当即派人把她送了回去。 不知是不是因为今日一连经历了两遭,季念看见范曦被送回去时,就像是哪里被人抓了一爪子,不重,但毛毛糙糙的总也不是很舒服。 但这样的不舒服没有持续很久,又或者说是益滁的境况没有给她太多的精力去考虑旁的事。 益滁边界的饥荒没有季念想的那么严重,可是范守承却不止是想要解决饥荒,而是想在自己告老还乡前彻底安顿好边界流连多年的百姓。此时季念也能想通为何范守承非要将谢执请来,他需要一个信任的、有足够时日同他推敲此事的人。 季念虽然是跟着谢执来的益滁,但看着边界四处是面色如土的,甚至有的小孩好多天都没吃上一顿好的,她心里不可能不受震撼。 她看了眼被叫走的谢执,上前收敛地握了一下他衣袖中的手。 谢执见她神情有些肃然,他回过头:“是不是待在这里不太舒服?我让成二送你回去。” 季念却摇了摇头,低声对他说了几句话。 谢执半弯腰听她说完,稍顿,道:“你不需要做这些。” 季念目光坚定地望着他:“我可以的。” 谢执还想说什么,不远处传来范大人的一声唤,他回头应了一声,再转头时,季念又握了一下他的手:“去吧。” 很柔和的一下,谢执反手抚过她的手背,没再阻拦:“今日不知何时结束,我把成二留给你,别累着自己。” 季念点点头,很轻很轻地推了一下他的背。 *** 月升,外头传来打更人巡夜敲响的第一下。 埋头案前的人入梦初醒般抬起头,问道:“已经戌时了吗?” 成二应了声“是”:“三小姐,歇息会儿吧?” “我没事,”季念放下笔,又问,“你家公子还没来?” 成二摇头:“没呢,方才我借着送晚膳去瞧了眼,公子和范大人像是因为什么争执不下,怕是还有一会儿呢。” 季念听着,把手里头账本又过了一眼,拿起笔在当前这页又画了个圈。 僵坐太久,她敲了敲肩头,才顾得扫视一圈整个屋中的摆设。此处是几年前益滁边界刚出事时搭的屋子,刚开始是为了安置第一批流民,谁想后来流民越来越多,最后这屋子便被清空了,成了临时磋商正事的地儿。 隔壁还有一间,谢执就在里头。但也没想到,除了早上见着的那不到一个时辰,整个下午两人都没再见面。 安民政法她不懂,但她不是什么忙都帮不上,甚至有的事她比很多人都要擅长得多。 成二上前替她换了根蜡烛:“益滁被撤走了两个同知,留下一摊烂账,范大人本就忙得焦头烂额,现在好了,有您在这儿帮忙看益滁的账本,可是帮了范大人一个大忙。” 季念笑笑:“还没看出多少门道呢,这账是乱,也难怪范大人那么久都也没理清,看来之前的同知是捞了不少油水。” 刚说完,外头有人走了进来:“你每次看出许多门道,都会压着几分说没看出什么。” 成二转头看见是谢执,笑嘻嘻地退了出去,把屋子里的丁点儿的小地方都留给了剩下的两个人。 两人见到对方都不意外,他知道她会等,她知道他会来。 季念看着在自己对面坐下的人,道:“别揭穿我。” 谢执笑了笑,便依着她不再说这个话题。 他聊完了,她恰好看到一半,季念便让他等她一会儿。 谢执坐在那里也不说话,直到她快看完这页,他才突然问道:“今早见到范曦了?” 季念没抬头:“见到了。” 益滁边界就这么点大,发生什么总有人听得见,一传就传到谢执耳朵里了。他手指在桌上无意识地点了一下:“怎么不和我说?” 季念知道他是指范曦说的那些话,她在账本上做完最后一个标记,才看向他:“那个时候不适合说这些。” 谢执问道:“为何不适合?” 季念摇头笑了声:“难道要我在你和范大人谈正事时,同你说我见到了范曦,还发生了这么一桩不愉快的事。” 谢执却很快答道:“本就是范曦在无理取闹,没什么不可以的,你不需要顾及这么多。” 闻言,季念还是推拒地笑了笑:“如果我那样,拂的不仅是范大人的面子,更是拂了你的面子,我不想我身边的人因为这种事损了人前的形象,不需要这样。” 其实不管季念还是谢执,他们都明白对方是怎么想的。 光这样的事今日便发生了两遭,谢执知道遇上那些触及底线的事,她不会让自己吃亏,但他一直都觉得,她可以更任性一点。 很多人,包括荀绍景,都说过她看起来是个清冷不好接近的人,但谢执从见她的第一面就不是这么想的,一个心里不够柔和的人,藏不了这么多事。 烛光把她的轮廓晕得模模糊糊的,对谢执来说,不管是四年前的小姑娘,还是现在已经能独当一面的人,其实从来没变过。 他看着她,到底是放弃了:“我也没法不领你的情啊……” *** 刚入了夏,戌时一更时还没黑透,这会儿要回去了才堪堪黑下。 范大人没和他们一道,成二也被打发走了,就剩下季念和谢执两个人。 季念余光看了眼身边的人,想起早上范曦有句话说的是对的,她的确是个不受宠的,所以她有比旁人更强的自尊心,也有比旁人更多的顾虑。 谢执生来就是比常人卓著的,他如同一尘不染的清风,很少有什么事能让他放在心上,可是她不是,她没办法不去考虑一桩事到底该如何做才是能让大家都好的,没办法什么都不顾及。 可是这个人是谢执啊。 在他面前的时候,季念总有一种错觉,她可以任性,至少在他面前,多小的事情都是可以任性的。 谢执把她头上的树杈往上拨了下:“在分什么心?” “我在想,你方才说我怎么不和你说碰到了范曦,”季念歪了个头,“应该和你怎么说呢,问她怎么叫你谢哥哥?” 她说话大多数时候都是软的,她如此说,谢执愣了下,微微挑眉:“令令,你在吃味吗?” 季念道:“没有,我哪里管得着人家姑娘。” 有些得寸进尺,谢执问:“为什么不管?” 季念反问:“我怎么能管?” 谢执突然就笑了:“你可以管。” 刚入夏的晚风带着热气,突然和很久以前的晚春重合了起来,季念看着他,抖着肩头也笑入了他眼中。 两人就这么慢慢地晃悠回了府衙的住处。 到了后季念没马上回去,指着回屋路上的石凳:“我想坐那儿喝一点。” 谢执侧头:“不是说不吃味?还是心情不畅?” 季念笑出声:“我想吃酒就一定是吃味?我就是看了一天账本累了,想在这儿偷个闲。” 说着,她又补了一句:“你别陪我,你陪着我我总惦记着你在我面前,喝不好了。” 谢执知道她是想赶自己回去休息,也知道她那点小小的酒瘾,没打算拦她,只说一会儿让成二来送她回去。 季念:“我不会喝醉的。” “我知道,”谢执走前对她说道,“就是让你心里有个底,喝醉了也没关系。” …… 到了这个时辰,季念才是真的一个人了。 她坐在石凳上,一只手支在小桌上,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月亮圆得很,每当此时,季念都觉得是最适合一个人饮酒的,只可惜,没坐下多久,对面又坐了一个人。 她看了眼突然到来的范慎,叹了口气:“三公子不是回自家佛堂面壁了吗?怎么这么晚还想着来找我?” 范慎没答她,反问:“听说今日曦儿去找你了。” 季念瞥他一眼:“对,说我银钱多,就该捐给你们益滁。” 季念虽然不擅长像苏翘那样与人来往交道,但看人却是准的,她知道范慎这人迂腐,但却不是没有脑子的。 果然她刚说完,范慎面色有点不上不下,对她拱手道:“我为曦儿的口不择言向季掌柜道歉,季掌柜愿拿出三千两支援,这一点范慎报以敬意。” 口不择言的为另一个口不择言的道歉,季念听着也好笑,没答话。 范慎有点尴尬:“季掌柜看来是对我很不满。” 季念觉得有必要提醒他:“三公子清早说了那些话,我是可以什么都不说,但我对三公子不喜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 至此,范慎的脸色又难看了点,道:“我是不会为我早上的话道歉的。” 他是听到范曦的抱怨才偷跑出来的,人都到了,他索性把话说透了:“还有曦儿说的什么身份地位,她只是对谢大学士有意才说得难听了些。” 季念没心思理他,喝了口酒。 范慎似乎看不惯她喝酒,皱皱眉站起身:“总之该说的我都说了,季掌柜如果今夜是因为此事才一个人在这里喝酒的话,那倒也不必。” “一码归一码,”他继续道,“我虽然反对你们走那么近,也不喜欢谢大学士,但他应该不是那种会因为你带不带丫鬟而有什么想法的人。” 转了转手里的酒杯,季念望着那晶莹的液体在杯中打着漩儿,不知在想什么。就在范慎走前,她突然放下酒杯:“范三公子是不是会错意了?” 范慎一愣,回身:“什么?” “我知道他不会,我——”季念指了指自己,“比你们任何人都了解他。” 第31章 捧起 像季念这样性格的小孩, 是不太讨人喜的。 不闹腾,不爱表现自己,也不容易被人激怒, 分明该是不用人太费心思的优点,可正是她这份看起来比其他孩子要多一点的成熟,便让人觉得她不是需要庇护的孩子了。 太过乖巧和安静的人, 注定得不到太多人的关注。 五岁时,她被下人不当心关进了旧库房, 一个人在书房里待了一整日,待到晚上季平回来时才发现她,而一同跟进来的大太太沈又莲见了, 却只轻飘飘说了一句:“老爷莫担心,这孩子一个人还在里头找旧书看,想来是没事的。” 根本没人知道,她在里面害怕地等了一整天,怕万一今日没有人再来这里怎么办,怕万一到了最后都没人找到她, 手边那本破破烂烂的书只是恰好在那儿, 而她从头到尾没翻开过。 七岁时, 季盛兰抓着她炫耀大太太新买的夹袄,她摸了摸自己的衣摆, 只想赶紧走,却意外被季盛兰拉倒,两人重重地摔在地上。她亲眼看着季平把她丢在了原地, 带走了哭得满脸泪珠子的季盛兰。 没人注意到她磕破的后脑在流血, 而季盛兰只是手磨破了皮而已。 可那日生母沈婉知晓两人摔倒, 做的第一件事却是疾步走到了沈又莲跟前, 小心翼翼地问季盛兰伤得可严重吗。最后带着哭腔问她怎么会受伤的,是她那个刚满三岁的小弟,季梧。 季念不怪季平,也不怪沈婉,沈婉是个性子很软的人,她关心季盛兰,也是为了能让她们能在家中好过些。 她没法怪任何人,她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这些要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八岁时,宅中常来一个小姑娘,名为苏翘。相仿的年龄,完全相反的性格。她很少和苏翘说话,苏翘也不怎么和她说话,她看得出,这个人不太喜欢自己。 但季念对苏翘倒不是很讨厌,苏翘很直接,有什么便说什么,不喜欢谁便是不喜欢的模样;而且季念觉得她好像挺喜欢阿梧的,总是带着他玩。 有次阿梧被大太太的嫡子欺负了,小孩拉着她的袖子,指着自己手臂上的淤青,嗫嚅道:“阿姊,大哥……大哥为什么推我……阿梧也想看看他读的书,不、不可以吗?” 那蓄着的眼泪一个没憋住,豆大的一颗落到她手背上,苏翘也在,她已经不记得当时苏翘是什么反应了,她只记得,她转身就去找了大公子,然后不知道哪里来的劲,愣是把高出自己一个头的人狠狠地推到了地上,人仰马翻。 苏翘喘着气跑来的时候,看着一片狼藉,却朝坐在地上的她伸出一只手:“你这人也不是那么无趣嘛。” 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她突然多了一个朋友,形影不离的那种。那天她握着苏翘的手,心里开了一朵小花。 但大多数时候,日子都不会因为她身边多了一个人而有什么改变,她还是这么一年一年过的。 直到十五岁,她又遇到了一个人。他眸中有清辉,笑起来灿若一束光,明亮,却不刺眼,让她一眼就陷了进去。 在她不温不热的十五年里,第一次出现了这样一个人,让她察觉自己日复一日趋于平淡的情绪没有消失,反而,比任何时候都要强烈。 她可以在他面前暴露自己喝酒的陋习,可以为了他抄半月的书,从早到晚都不喝一口水,可以从七夕的人潮涌动中逆流挤出去,只为见他一面。 七夕的夜晚,谢执才将季念送至谢府门口,“砰”的一声,绚烂的亮光在夜空中绽开,在一瞬间照亮两人的侧脸,转眼消逝不见。 四目相对,谢执不太应景地咳了两声。 眼看着人都要走出府了,跟上来的荀绍景在他背后嘲他,病成这样还出门是不是不要命了。谢执嘴上说着命还是得珍惜,人却随着她继续往外走。 不过那天谢执到底没有继续往外走,因为他刚说完,便一头栽倒了。 谢执这病,一病就是小一个月。 季念倒觉得,自己也是病了,特别晚上一个人躺在榻上,有时睡不着,莫名其妙就会笑起来,像个傻的。 还有的时候陪着季梧在院子里读书,看着看着便把头埋了进去。这么次数多了,苏翘也看出点不对劲来,趁季念不注意就抽走了她手里的书。 季念一惊:“翘翘,你还我!” 见她那么紧张,苏翘更来劲了:“总见你一人在那儿笑,这书里头是银子还是神仙呀!” 说着,她把书页一拨,中间还真掉出来个东西。 是一封信,上头写着“令令亲启”。 苏翘还没来得及弯腰看,信被季念一把捡了起来,苏翘立在原地呆了会儿,突然喊了一声:“这一手草书,该不是谢……” 季念急忙把食指往嘴前一竖。 苏翘转头看了眼懵懵抬头的季梧,对他嘿嘿笑了一下,把季念拉远了些:“你们俩这是、这是要好了?” “没好,”季念脸一下就红了,但在苏翘面前也没掩饰,“但我……嗯……” 这一个吞吞吐吐,再一个“嗯”字,苏翘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你可要想好了。”苏翘突然收了玩笑面容。 季念看着苏翘,眼睛里一点犹豫都没:“嗯,想好了。” 苏翘向来直言直语,那句话难得收敛了点,是不想打击季念。 但她最后走之前,还是把话直接给戳破了,她对季念说:“这话我憋不住,我还是得说,我知道你想什么就都会去做,但这事儿不一样,可能到了最后都只能变成你的一厢情愿。” 苏翘继续道:“你们俩之间隔着身份地位的差距,最后怎么样谁也说不准。” 人很奇怪,因为钟情一个人,再内敛的人都能变得无比勇敢;也因为钟情一个人,只要一句话,就能将人立马打回原形。 只那最后一句话,季念突然想起,她涌动的情感中不止有欢喜,期待,失落——还有害怕。 许多话她不说,是觉得没必要,却唯独在陆子明的宴上,谢执问她为什么身边没带丫鬟的时候,自己是故意开的玩笑。 她是庶女,就连丫鬟都是大太太配的,她知道,那个丫鬟就是听江又莲的话来盯着自己的,所以她不喜欢带丫鬟,便是带了,总也是把人支开的。 这些她不想让谢执知道,不想让他知道她作为庶女在季家的地位有多低。 可这日晚上,季念还是一声不吭地从院墙上翻了出去。 谢执见到她的时候,都怀疑自己看错了人。 养病数日,他精神已然大好,看着门外上气不接下气的小姑娘,把人往角落拉了点:“成二说是你,我还当他是在同我胡诌。” 季念使劲捋气都没捋顺,只把手里握了一路的画卷递到他面前。谢执都不知该让她进来喝口水,还是该让人赶紧回去省得被人看到影响了她的名声。 但季念没管,只是把那画卷塞到他手中。 谢执这才一点点展开那画卷,很普通的画,看不出任何端倪。 唯有画卷最左端那一列小字让人出了神。 ——了见君顺遂,蹉跎情所愿。 谢执看着那画很久都没动,再望向她时,突然将她拥入了怀中。 他们之间的来往一直都是克制而隐晦的,他怕唐突,怕不够郑重,怕吓到她。 可十五岁的姑娘,说要用蹉跎来赌,谁会不心动? 鼻尖一下子都是他的气息,季念愣愣地靠在他胸口,只剩一颗猛烈跳动的心,在黑夜中发出扑通扑通的响。 就是有这么个人,让她一厢情愿也愿意,让她不留退路也愿意。 但那晚到最后,她也没说自己为何突然会那样,而谢执收好那画,也一个字都没问。他只是拥着她,在谁都没发现的暗角,拍了拍她的背,低声说道:“不舍蹉跎。” 这事好像就这么过去了,翻墙那天她手心被石子刮出几道小口子,季念看到那没愈合的口子,又会想,其实不就是个丫鬟吗? 都是自尊心作祟。 没过多久,江又莲在外头安排了一场午膳,和她宣城的表哥。 虽家世不算显赫,但今年高中,前途大好,季平对他很是满意。说是家宴加上接风,但就是有意让季念在她的这位表哥面前露露脸。 瞟来瞟去的目光在桌上游荡,让人很是不适,季念吃到一半觉得有些闷,借故离了会儿席。 身边丫鬟想跟,被她留在了里面。季念在外头寻了个窗口吹吹风,可还没待多久,便见那位表哥也出来了。 他站在她边上,手搭在窗牖上,正靠在她的手边上。八九月份的天,闷热得不行,潮湿又黏腻,季念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手侧似乎被贴了上来,她微微蹙眉,不动声色地移开了点。 站边上的人低头瞥过,手局促地动了动,转头问道:“表妹怎么总喜欢一个人?” 关系离了远,季念其实没见过他,更不喜这人的眼神。他这“一个人”问得话里有话,季念退开几步,装作听不懂:“不喜欢丫鬟跟着。” 那人干笑一声:“看来是丫鬟不够机灵,伺候不好主子。” 季平好面子,为了给他接风,特意找了个极好的酒楼定了个雅间,一层楼来来往往的便经过了好几个高门贵族。 季念不想被人看见自己和他单独待在一起,只想快点结束对话,便道:“正如表哥所见,我就是个庶女,身边连个贴心丫鬟都没,表哥别看今日在这么好一地方,但我在家中从也不是什么多受宠爱的人,劝表哥还是莫要我身上花心思了。” 话说到一半,对面人脸就绿了。季念想要赶人,话说得本就直接又不算好听,而那人刚高中,正是春风得意时,被一姑娘三番两次拂了面子,自是不会再留,越过季念扭头便走了。 人从身边绕过,季念终于松了口气。 却在收回目光时,愣了一下,她看着停在廊角处的谢执:“你……怎么在这儿?” 谢执走近,指了指廊角最僻静的那间雅间:“绍景拉我来的。” 季念木然地点点头:“刚刚那是我表哥。” 谢执也点头,给她递了块帕子:“不舒服的话,擦擦。” 季念接过,低头在刚刚被碰到的地方仔细擦了擦。 却在还他帕子时意识到什么。 “你……不是刚出来,而是从一开始就站在那儿了吗?” 她问。 她脸上似乎在烧,而他不说话,便让她整个人又往下沉了几分。 她深吸一口气:“方才我说了些什么……你都听到了吗?” 后来季念常常会想,如果他当时没有那么回答,她可能不会跌得那么深。 那天谢执看着她,神情都没有变一下,答道:“我没听到。” 明明只要一个眼神她就知道,他听到了。 可她小心翼翼维护的自尊心,就这么被他一把捧了起来。 第32章 示弱 所以季念是知道的, 比任何人都知道,全天下都可能因为她的身份地位而生出想法,但谢执不会。 他不是这样的人。 “他不是这样的人。”她道。 范慎不知是被她忽然转变的态度震住了还是怎么, 嘴唇开合了下,没在这个话题上继续纠缠。反而神情怪异地问了一句:“你很相信他?” 季念觉得他这句问得没头没尾,因为她这么坚定的态度, 无异于在想范慎承认,她就是跟着谢执来的益滁, 她就是对谢执有肖想。 所以她以为范慎会很激动地再理论上两句。 但范慎也没等她回答,似是察觉不妥,他很快拂袖转身, 只留下一句“告辞”。 不速之客终于离开,一下便消停了。 季念又一个人坐了会儿,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便见成二跑来了。 成二最近见着季念和谢执,总是乐呵,好像他们俩脸上每天长着花一样, 倒是现在跑到她面前, 笑里带着点讪然。 季念放下酒杯:“怎么了?你这突然不乐了, 我倒有点不习惯。” 成二咧着嘴,觑着她神色:“没, 公子说您一人在这儿喝酒,成二当您是和公子闹了什么不高兴的。 ” 季念手指无意识地蹭了下杯壁,笑了:“你还真是随你家公子, 怎么我一喝酒便都觉得我有事儿?” 成二上前给季念斟了一杯, 猫着腰道:“成二不了解您, 还能不了解公子吗?成二天天跟在公子边上, 公子心眼在哪儿,那成二的心眼自然也在那儿。” 这话听着没什么端倪,好像只是成二在自豪自己有多懂谢执,但季念怎么会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这些事他都是跟着谢执才知道,而他都能知晓她的诸多习惯,那谢执远比他成二要了解的多得多。 季念心里一动,放下酒杯的动作都不知不觉轻了些:“他睡了吗?” 成二却是挠挠头:“没呢。” 都快二更天了,季念蹙眉:“还没睡?” “公子以前总熬,熬得久了,便难睡。”成二停了下,似在琢磨措辞。 不过最后他也只是说道:“今日又绷着一天的精神和范大人商量该如何安顿益滁边界的百姓,悬在一半没聊得完,还在屋里费神呢。” *** 季念进到谢执屋子里时,他十指交叉抵在额头前,双眼阖着,眉宇间是掩不去的乏累。 听到响动,他没动,眉头紧紧蹙着:“成二,把人送回去了就去歇息,别守在我这里。” 他的声音在夜色中磨地有些哑,即便是皱着眉头,他的五官依旧是清朗的,只是隐在微弱的光下,莫名的寂寥,寂寥得让人心疼。 季念看着眼前人,伸出食指,极轻地点在他蹙起的眉心处,揉了揉。 屋里是熟悉的柏木香气,是安神香的味道,仿佛真的起了效般,闭着眼的人眼皮动了下,很快随着她轻抚的动作松下了眉头。 安安静静的,指尖的温度在他的眉心丝丝缕缕地蔓延,谢执忽然抓住她的手,力道有点大,有一瞬的滞住——而后又忽地放轻,顺着她的指节,将她的手指屈起,裹拢在自己手心里。 谢执睁开眼,与面前的人沉沉的对视。 他迟迟不说话,季念感受着他的力度,问道:“怎么了?” 他还是不说话,眸光直直地落在她眼底,半晌,才轻轻握着她的手抵了下自己的额头:“没什么,糊涂了,当自己是在做梦。” 他脸色微微泛着白,分明是再平常不过的语气,季念的心还是跟着颤了一下:“谢执……” 谢执看向她,安抚地摇了摇头。 他松开她,替她拉出身旁的小圆凳,眉目清明了些:“怎么过来了?这么晚了。” “没人看到。”季念知道他想说什么,他总是这样,无时无刻都在操她的心。 她搬动凳子,坐得离他近了些:“成二说你总没法睡,我来看看。” 谢执眉头皱了又松:“以后别听他胡说,我只是想到一些安民的对策,想要再捋一捋。” 季念不与他争,只说:“我煮了点酸枣仁水,在后厨晾着,等一会儿凉了端来喝。” 谢执沉默地看她一眼:“我不用喝。” 季念笑了声,哄道:“喝了好睡。” 谢执把烛台移近了点:“我现下还不睡。” 季念知道他不爱喝药,没想到这种也不爱喝。 被他闹得没了脾气,一时好笑,她索性弯了腰往自己臂弯里一枕:“那我在这里陪你,等你睡了再走。” 平时看着都挺正经的人,在一个屋子里玩的却是互相耍赖。 季念就这么趴在他面前,是常人面前不曾露出的松弛,烛光晕着晕着,把两个人的轮廓都晕柔和了。 半晌,谢执勾起手指在她额头上敲了一下:“反正都不睡,那就陪我出去走走。” 季念捂着额头有些惊讶:“现在?不是才回来?” 谢执笑看着她:“你只道,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 成二大晚上见到两个人又出门,整个就是摸不着头脑。 “公子,三小姐!”他远远地喊,“都二更天了,你们还出去啊!” “还不带我!又不带我!我让你们——”成二喊着喊着又觉不能在府衙这么大声,但话都到嘴边上了,便压着嗓子委委屈屈地,“我让你们把我赶走,你们还真不准备要我了啊……!” 季念听见背后一轱辘话,笑出了声,问谢执:“成二说什么呢?” 谢执也没听见后面的,道:“莫搭理他,让他自己去喊,我们夜禁前回来。” 若是换做在明顺城,谢执是不会在夜里邀请季念单独出门的。但他们现下身处滁州境内,滁州和明顺城不同,也不算很小的地方,人却比明顺城少了一半不止,再加之益滁经历过战乱,养成了滁州百姓不爱外出的习惯,到了这个时辰,滁州直接便成了个空城。 街上空空荡荡的,季念戴了个帷帽,和谢执并肩走着。 “说来,方才我又碰上范三公子了。”她道。 “府衙?”谢执看她,“不是被范大人赶回去了吗?同你说什么了?” 季念想了想:“没说什么重要的,我把他噎走了。” 谢执笑了声,没继续问下去。他也不在意范慎说了什么,她没被欺负着,那便无所谓。 两个人沿着河岸慢慢地走着,应该是很安静的,可惜滁州多树,蝉鸣声不绝于耳,有些吵人。 有条僻静的小道,走两步就能穿回府衙,季念抬头望了望缀着星的夜,仿若不经意般走上了桥,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谢执随着她的步子,突然问道:“你喜欢虫鸣的声音吗?” 季念眨眨眼:“不太喜欢,有些吵。” 天色有些黑,她转头说话,上石阶时一个不小心被绊了一下,稍有前倾,就被谢执一把扶住了。 他弯了弯唇,牵着她一步一步往上走:“那为何还同我走这条路?” 季念搭着他的手,反问:“你不知道?” 谢执继续笑:“我不知道。 ” 勾勾缠缠地这么一对视,气氛便暧昧不清了,偏偏谢执蕴着淡光的眸子笑盈盈的,一直落在她身上没有移开的意思。 “那可能就是,”季念别开眼,耳后热热的,“和你一道走,虫鸣都变得好听了吧。” 她说着,走完最后一级石阶,刚要收回手,谢执却一个用力握紧了,转着角度牵到了自己手心里,温热而有力。 季念一偏头,就看见他眼里的自己。 按规矩不该这样,她知道,他也知道。可后来一路,这手谁都没放开。 …… 两人赶在三更前回到了府衙门外,握了一路的手,也没道理再牵着进去了。都是有分寸的人,该纠缠的时候纠缠,不该纠缠的时候便不纠缠。 季念虚握了一下自己空空的手心,突然开口唤住了前头的人。 谢执停得也快,方要转头,她又说道:“你就这样,别动。” 他便没动。 她望着他直挺的背影,又握了握方才被牵住的手,低眉笑了笑:“四年了,有很多东西都没变,也有很多东西都变了。” 谢执背对着她,在悠悠夜色中问道:“比如什么没变?” 季念自己都不知自己现在的笑是极温柔的,连带着声音也柔和:“比如你还是和以前一样了解我。” 一阵静默,良久,谢执才又开口:“那什么变了?” 没有人说话,取而代之的是他背上突然袭来的温度,和绕在他腰间的双臂。 谢执突然想起好几年前,在无人看见的暗角里,有个小姑娘拗了一整晚,勇敢地什么都敢拿来往他身上赌,却唯独没有说出她自己最在意的感受。那晚,他没忍住抱了她。 而今日她一头撞着他的背上,像是时隔四年的回礼。 “你没说错,我是心情不好。我会在意,我会在意范曦的话——不止是今天,我一直都很在意我们之间的差距。” 像猫儿收着的小爪,她抬起手在他背上轻轻挠了一下:“所以谢执,你安慰安慰我。” 第33章 相抵 那一挠挠到了谢执的心上, 他握住腰间她的另一只手,置于胸口:“令令要我怎么安慰?” 季念靠在他背上,扇了扇眼睫, 才道:“我不知道……让你安慰我,你还问我……” 帷帽落在地上,没了遮挡, 季念靠在他背上,也没有要上前面对他的意思。 她知道她在做什么, 她不知道这对其他人来说意味着什么,但这番话她是鼓足了莫大的勇气才说出来的—— 她愿意示弱,向她最钟情之人。 可谁能想得到, 自己都这样了,他还反过来问她该怎么安慰她。 想着,季念又在他背上挠了一下。 也舍不得花力气,不痛不痒的,如果说先前是心疼,被挠了第二下, 谢执反倒笑出了声。 “……”季念这回不挠了, 作势要挣开被他握住的另一只手, “我要生气了。” 季念就是个没脾气又不爱和人闹矛盾的人,大多数时候说话都是温温吞吞的, 难得任性地耍个脾气都不觉得是在耍脾气,凶的这么一下听到谢执耳朵里就和撒娇一样。 他裹着她的手不让她挣,低低地笑起来:“好了, 我说错话了。” 后知后觉的窘迫涌了上来, 季念也不说话了。 温热从手心窜到全身, 谢执慢慢放开她, 转过身来。才侧过身,就见她立马蹲下身子去捡帷帽,他便随着她一道半蹲了下来。 季念本是窘意难消,想把帷帽捡起来遮遮脸,结果他与她这般面对面一蹲,眼神直直地碰上,哪儿还有一点能躲的余地。 心里头没底,偏她脸上还装着镇静:“你别看我。” 谢执还是盯着她。 季念觉得全身都烫了起来,其实她知道哪怕自己不说,谢执也能感受到她的在意。可是心里知道和她刚刚那样明明白白地袒露出来是不一样的,这感觉就像是亲手把自己高高的自尊心摘下来放到了他眼前。 所以他不说话,她就心里更没底。 待到季念终于忍不住要丢掉他的安慰,起身跑掉前,面前人的脸突然在眼前放大,随之而来的是额头相抵,四目相对。 避无可避,眸子中亮堂堂的坦然和脆弱就这么露了出来,有她的——还有他的。 “你知道吗?很多话你不说,我或许也能猜得到,可是我还是会动摇,我也会想,你不愿意说是不想说还是不想和我说。” 季念的眼睫狠狠颤了一下。 他的手凉凉地覆在她的后颈上,目中满是眷恋和她从不曾见过的易碎感:“我也会害怕,你什么都不说。” “所以,幸好,”他喉间滚了滚,极低地重复道,“你能告诉我,太好了。” *** 在益滁的这些日子,季念收到了两封从明顺城来的信,一封是苏翘的,一封是段伯的。 苏翘的信来得早,但自打来了益滁便一直忙得团团转,埋了个头再抬起来她便忘记看了,昨日段伯的信也跟着来了,她才想起来。 范大人这几日有点公务不和他们同行,但每日会在正堂支张桌子,让人给他们准备好早膳。 这日难得清早偷闲,季念便把两封信都带去了正堂,边看边等谢执。 段伯那封倒没什么,主要还是觉春楼进的酒。觉春楼因拨款之事名声大振,圣上亲自派徐公公宣旨嘉奖,于是不管是奔着去看看谣言中的季念还是奔着圣上,觉春楼的来客都比先前要翻了番,这些季念走前都考虑到了,菜酒的采买都做了安排。 但是酒不比菜,酿造需要日头,突然进了这么多酒,段伯库存虽多,但有两种酒也不多了,便来信问问该如何。多半是苏翘拿不定主意,便写信来了益滁,让她做个决定。 倒也不是什么难事,缺的不是什么难买的酒,先拿旁的酒替一替,再从别处进一些便是。 这些年也不是没有旁的出价更低的酒肆要与觉春楼合作,但季念都拒绝了,当年段伯在她最难的时候帮了她一把,给她的头几批酒分文没收,就这份情义,她怎么都不会忘。 但也算是认识了一些酒肆的掌柜,不愁临时救个急。 季念收起段伯的信,又拆开手边另一封苏翘的来信。 打开前她还有些奇怪,虽然两封信是一前一后来的,但中间也没差几日,苏翘来信多也是觉春楼之事,两人何不一封信一同寄来? 不过她也没想太多,打开看看便知,却没想她展开信粗粗扫了一眼,突然半天没了动静。 谢执从外进来,见她坐在里头:“怎么了,一个人发什么愣?” 季念抬头看到他走过来,凑近了要把信递到他眼前:“你来看。” 她坐在圆凳上没起来,谢执很自然地屈了腰。 淡淡的柏木香环绕在身侧,季念偏了个头,对上他的视线,都是平平静静的,好像和先前没什么不同,又好像多了点什么。 上次到最后季念都没听见谢执的安慰,但是谢执到底是谢执,是她心甘情愿摆在心底许多年的人。他不解释自己不在意他们的差距,也没让她别去想那些,只是一句一模一样的坦诚,一模一样的示弱,告诉她,他们都是一样的。 在深爱之人面前,他们都是一样的。 所以多了什么呢,季念也不知道,可能就是看着他的眼睛,觉得他们两个更近了,也更长远了。 跟在后头的成二突兀地清了清嗓:“公子,三小姐,你们这是在看信吗?” 是信上的字在对方脸上吗? “……” 季念往后退了点,像什么都没发生般理了理鬓发,把信展开到谢执面前:“对,你看这个,翘翘送来的信。” 信的前半段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她低头去寻方才看到的那几句。 不过这信最后还是没看成。 季念刚要指给谢执看,正堂里又多了一个人。 来人步子匆匆,满头的珠翠发出叮啷碰撞的脆响:“谢哥哥!” 成二看到来人,窒息地闭了闭眼,这范家四小姐来得真是时候! 范曦来时满脸的兴奋和雀跃,两只眼睛全挂在谢执身上了,进来了才发现他身后还坐着一个。她眉头一下就皱了起来,面色不善地盯着季念:“你怎么在这儿?” 季念觉得她这问题问得莫名其妙,也不想解释,反问:“范四小姐觉得我不在这儿,应当在哪儿?” 范曦就是个娇养的小姐,从小被惯坏了,做什么都只要自己高兴,说话更是少过脑子。 平时被哄着捧着的人,每次碰上季念开口都被噎着,范曦张张口就要吵起来了,却被谢执一句话打断:“范四小姐又怎么会在这儿?” 毕竟是范大人的幺女,又是在范大人的府衙里,不好表现得太难看,谢执的行事风格也不是那种会随便让旁人下不来台的。 但成二熟悉谢执的语气,其实稍微琢磨琢磨那个“又”字,就隐隐带着点赶人的意思了。 奈何范曦听不出来,被谢执问起,眼眸亮了亮,接过身后丫鬟手里的两个笼屉:“谢哥哥,你来了这么多天也没来找过曦儿,曦儿今日正好想吃浮香阁的包子,便买了来同你一道用早膳。” “范四小姐好意子卿心领了,”谢执看向靠近的人,走远了两步道,“但范大人每日会为我们准备早膳,就不劳范四小姐费心了。” 一口一个“范四小姐”的叫着,说拒绝就拒绝了。范曦把笼屉往桌上一放,却是抱着谢执的手臂粘了上来:“谢哥哥怎么总与我那么生分,我来都来了,你就尝尝吧。” 季念一直坐在边上没说话,单纯是看了出戏,没想到看着看着范曦突然动起手来,眉头一挑,看向谢执。 谢执自己也没料到,下意识看了眼季念,一把把手抽了出来,僵着脸道:“范四小姐慎重。” 范曦从也没见过谢执挂脸的模样,突然就被吓到了。 愣了愣,她就近坐了下来,说话间有点发虚:“曦儿、曦儿就是想和你一道用早膳嘛,谢哥哥这么凶做甚。” 人都坐下了,一幅没打算走的样子。谢执也没心思管她,多看了季念一眼,就见她神色淡淡的,睨他一眼也看不出情绪,很快就移开了视线。 他也不知道她是生气了还是没生气,颇为气闷地揉了下眉心,绕了一大圈坐到了季念那一边。 范曦刚才被那气氛吓到了,这会儿见谢执坐下了,面上又露了喜色,急忙让身后的丫鬟取下一屉包子。 “谢哥哥,这是浮香阁的肉包,招牌,你尝尝。”范曦说道。 桌边上还坐着一人,拿了一屉包子只往隔了老远的谢执面前送,这是直接把季念当成不存在了。 成二看看季念这边,又看看谢执这边。 正犯愁该顾着哪边,就见季念端起小碗盛了一勺粥:“他不爱吃肉包,陷里头夹着肥的他吃了会反胃。” 范曦嘴角抽动了下。 见谢执果然没动那包子,她笑得有点难看,又拿下第二层:“这个豆沙包也是招牌,曦儿让人排了好久才买到的。” 谢执没说话。 默了默,只听季念又道:“他也不爱吃甜的,尤其是豆沙。” “……” 成二站在季念的后头,憋笑憋得肝儿都疼。 第34章 护着 成二的脸都憋绿了。 他差点都忘了, 光他家公子了解三小姐?那不能,这俩哪怕空白了这么多年,对方的习惯还是一报一个准, 哪里还需要他操心。 可怜了这位范四小姐,偏偏点还一踩一个准,全踩在公子不爱吃的上面。 成二就这么在季念后头憋了一个早膳, 等到把满脸土色的范曦送走后,他又觉得范四小姐到底带的什么馅儿的包子也不重要, 反正不管公子爱不爱吃都不会动那包子。 人走了没一会儿,季念放下手里的勺子,擦擦嘴倒是也没动静了。 谢执继续喝了一口粥, 垂着眼问道:“你没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季念侧头,理所当然般问道:“说什么?” “……”谢执默了默,那气闷的感觉又上来了。 怎么就这么没脾气呢。 没喝两口,谢执也放下了勺,屏了屏气,憋了满腹的无奈最后半个字也没说出来。 上回邀请人管人都不管, 现在自己都被搂了, 人还是什么想法都没, 行,挺好。 除了挺好他还能说什么? 季念面无表情地起身, 瞥他一眼,到底是没忍住嘴角颤了下。 走前,她满脸正色地拍了拍谢执的肩:“谢大人, 我这么大度, 你怎的还不高兴了呢?” “……” 谢执一愣, 半晌, 扶着额头笑叹了一口气。 故意气他呢。 *** 经过这么一折腾,范曦倒是真消停了几天。 其实范曦和季盛兰有点像,所以本来季念以为就范曦这种大小姐脾气应该会执着地再黏上几天,结果没想到第二天没影,第三第四天都没影了。 不过也没人顾得上范曦,季念和谢执大多数时候都是用完早膳一道去益滁边界,两人各占一个屋子,各自忙各自的。 谢执被范大人拖着商讨正事,季念不可能打扰他们,她自己又是个做起事来极度专注的,有时候低个头再抬头就是晚上了,每每都是谢执中间抽身过来提醒她用个晚膳,或是结束了找她一道回去。 两人来了这么些日子,大家都认得了,知道他们都是皇上派来帮范守承的,常常看见两人走在一起倒也没什么说闲话的。 这日谢执和范守承因着要将益滁的百姓带回益州还是分散安顿到别处僵持不下,很晚都没过来。 季念捏了下僵掉的后颈,听见外头打更声才知已经一更了。她起身走到外头,空空荡荡的,只有一个在两间屋子外头盯梢的守卫。 守卫也认得季念,见她出来抱了个拳:“季掌柜。” 是个年纪不大的小伙子,嗓门洪亮得很,季念“嘘”了一声,问道:“范大人和谢大人还在里面吗?” 守卫声音放轻了点,道:“是,您是要找谢大人吗?” 季念摇摇头说了句“没事”,转身打算回去,刚转过身,面前屋子的门开了。 倒也不是谢执,是个吏员走了出来,门开了小半就能听到里头范大人扯着嗓子在说什么,似乎是不同意谢执的什么看法,季念也没听清,就见那吏员和她对上一眼后,很快将门给关紧了。 那吏员闷声不响地看看她,就从她身边晃过去了。屋中的人怕是一时半会儿还结束不了,季念正好叫住那吏员:“大人留步。” 怕吵到屋里人,季念刻意压低了声音,那吏员大抵是没听见,自顾自走远了。 她本想就这么算了,没想那守卫挺热情,二话不说替她喊了声:“大人,季掌柜喊您呢!” “……” 就这一嗓子,再听不见怕是聋子了。 果然,就见那吏员步子一顿,僵着脸转过头来。 喊都喊住了,季念给那守卫道了声谢,便也上前去了:“这位大人,可否请您帮我找一下益滁再往前一些时候的账本,约莫半年前。” 那吏员盯着她先是没说话,过了会儿才道:“我要回去了,季掌柜自己去找就是了。” 季念刚刚便觉得这吏员似是对她有些敌意,但方才不能确认,现在倒是明显。 季念讲着道理:“我不知在何处,现在手头上的账本都是范大人命人拿给我的,或者大人告诉我该去哪处寻?” 那吏员闷声又看了她一眼,也没回答,转身就走了。 过于莫名其妙,季念转过头,和这院里另一个活人对视了一眼。 其实季念没什么,反而那年轻守卫有些尴尬:“要不我帮季掌柜找找?” 还没来得及答,门又开了,这回范守承和谢执一前一后从里面出来了。 季念见状,行了个礼。在益滁待了这么多天,范慎和范曦都先后来闹腾了一通,唯有范守承的态度她一直看不明白,好似是不认同的,可又从来没点过她和谢执什么。 范守承推门时就听到外面两个人在说话,见到季念后意味不明地回头看了谢执一眼。 年轻守卫愣头愣脑的喊了声“大人”,复又转向季念,俨然一幅等着她吩咐的意思。 迎面的风一吹,倒是范守承捂着嘴咳了两声,哑着嗓子道:“能有你帮什么忙,你别在这儿杵着就是帮忙了,跟我走。” 年过半百的人,步子稳健,做起事来也雷厉风行的,带着人说走就走了。 都是什么事儿啊,季念哭笑不得地看了谢执一眼。 谢执不说话,也看着她。 季念下意识觉得他是知晓了刚刚发生的怪事儿。但想了想他在屋子里也不可能听得见,便不太确定地摸了下自己的脸:“怎么了吗?” “没什么,”谢执笑了下,抬脚走到她身边,“在想有的人终于舍得来找我了。” 季念稍许愣了个神,这么一想,这些天确实都是谢执去找她,每次时辰差不多了,一抬头就能看见他。 她手指无意识地蹭过眼下,往他边上靠近了点:“这不是都太忙了。” 谢执替她推开篱笆门,“嗯”了声。 见他没什么反应,季念还想再说什么,额头突然被轻轻敲了下。 “平时挺聪明,玩笑话听不明白?”谢执笑了下,“忙你的。” *** 范守承掌管益滁两州事忙,翌日正午恰好有旁的公务,提前几个时辰走了。 屋子里就剩谢执一人,安静了许多。 成二站在外头,觑着里头的人半天都没动一下,不太放心地进去给倒了杯茶:“公子,你从早上到现在一口水都没喝呢。” 谢执接过喝了一口,过了眼手里的文书没抬头:“你总在我面前晃什么?别待在我这里。” 成二想起昨天透着窗缝见着的事儿,摸了摸鼻头:“那小的去三小姐那儿?” 谢执抬眸,点了个头:“去吧。” 成二撇撇嘴,心说自己现在一个人操心俩,还得被自家公子嫌弃。他走到门口,步子一顿,又转了个身。 “又怎么了?”见他回来,谢执问道。 未等成二回答,有人忽然喊了他一声:“谢哥哥!” 谢执半句问话都还没出口,范曦已经一脚踏了进来,亲昵地勾上了他的手臂。谢执眉头微微蹙起,很快抽出手:“四小姐怎么来了?” 范曦不是第一次被甩开,这次已然不那么在意了:“我来看你啊,爹不许我来这里,也不许我总是找你,今天我听说他不在,就来啦。” 其实谢执从头到尾都没有要与范家这位四小姐纠缠的意思,以前他来益滁,看她纯粹就是个十来岁的小孩子,没想到四年后再来竟变成这样了。 见状,谢执起身退开一步:“四小姐,在下自以为已将态度表露得很明确了,但若是给了四小姐什么让人误会的意思,在下向四小姐道歉。” 这话说完,一屋子里范曦、范曦的丫鬟、成二都懵了。 但成二也就被这利落又突兀的拒绝搞懵了这么一小下,很快就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给他家公子竖了个大拇指。 倒是范曦呆了好半天,再开口有些激动:“谢哥哥!你该不会真的喜欢那个、那个酒楼的掌柜吧!那个谣言是真的吗!” 谢执轻掀眼皮,并未犹豫:“是,我钟情之人是季三小姐。” “什……”范曦猛地站起,踩到自己的衣摆踉跄了一步,“你怎么会喜欢她啊,曦儿哪里不比她好?” 谢执淡淡地看着她,不打算作答。他不喜欢把季念拿来和旁人比,这个问题也没有答案。 范曦却还在继续:“谢哥哥,你是不是觉得我太小了?我今年都及笄了!” 自打范曦进来起,谢执便一直是没太多情绪的,疏离而有礼,将自己与范曦的距离有意地拉开。却在听到范曦方才那句话时,忽然温和地弯起了唇角。 范曦从来没见过谢执在她面前这么笑过,和那君子模样不同,是真的因为想到什么而褪去了满身的淡漠。 她心头一动,方要说话,便听谢执笑着说道:“我喜欢上她的时候,她比你还小一点。” 范曦张张口,还想说什么,却被他打断了。 “所以我护着她,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谢执看向范曦,笑意中带着点告诫的语气,“还请范四小姐别招惹她,也别让别人给她使绊子。” *** 难得谢执忙完,天还半亮着。 他估了估时辰,收拾好案上的书册,起身向外,径直向另一间屋子走去。 屋门半掩着,里头的人正趴在桌上小憩,天气太热,额头上冒了细细密密的汗。 成二拿了把团扇在一旁扇着,看到谢执刚要说话,被谢执压了下手制止了。 等到谢执走近了,成二才压着声音低低地说道:“三小姐一下午没休息,累睡着了,我见天气太热,找人借了把扇子。” 谢执点点头,伸手:“给我吧。” 成二:“公子您也休息休息吧,这种事我来就行。” 谢执接过他手里的扇子,只道:“你去吧,这里有我待着。” 成二犹豫了一下,说了句“好吧”,从两个人中间退了出去。 小姑娘微微皱着眉,不知道是不是热的,看起来睡得不太安稳。不知怎么,他想起了以前在酒肆碰上她睡觉那次,她也是这样,皱着眉。 像那次一样,他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他拨开她额头上汗湿的发,掏出帕子替她擦了擦,然后才拿起扇子,在她侧边缓慢地摇起。 风一阵一阵的,不知过了多久,睡着的人眼皮颤动了下,眉头不知不觉松了开来。 …… 季念醒来的时候,天都已经黑了,她趴在手臂上睡得迷迷糊糊的,睁开眼都有点看不清,就觉得睡得挺好的。 天气又湿又闷,却难得睡醒后身上没有黏糊糊的感觉。 不太适应地对上桌角烛火光亮,季念用劲眨了眨眼,迷瞪着眼察觉到身旁似乎有个人。 光影摇动,眼前人的轮廓渐渐清晰了起来。 清清朗朗一个人,闭着眼靠在墙上,只剩下手上的扇子还在动,一下一下的。 第35章 点明 季念愣愣地望着谢执, 分明自己都累得半睡着了,手上却还在慢慢地替她摇着扇子。 烛光在他带着倦容眉眼上一打,她的心直接就软了。 在很多人看来, 谢执和范守承做的是忧民的大事,而季念不过是富有的人捐了点银子,掌柜查了点账。所以大家都忽略了, 理清益滁的这摊烂账有多难,又有多重要。 季念不声不响地只顾着查账, 太不起眼,可她理清的这些账,不知帮谢执和范守承解决了多少后顾之忧。 她窝在屋子里不去找谢执, 不是忘了谢执,而是她一门心思就想把益滁的账理清楚。 因为对她来说,这就是最能帮上谢执的。 不过自从那日谢执来过之后,季念也会时不时顾着时辰去隔壁屋外晃两圈了。 偶尔碰上谢执也谈完正事,一开门两个人就对上了,就能看到她在等他。 说来也怪, 她后来又在院里碰上过几次上回那个吏员, 对方见着她还是没什么话, 但问他什么倒都会好好回答了,还主动把半年前的账本给她送了过来。 这几日, 谢执和范守承已大致将《置民案》作毕,季念这处一切顺利,先他们几日理完了益滁两州的账, 全数交给了新上任的益滁同知。 在益滁待了小半个月, 就这么过去了。 借着给新任的两个同知接风, 范守承邀上谢执和季念摆了一桌, 就安排在他们两个离开的前一日晚上。 到晚上前都没什么要事,谢执前一日为了收尾,熬到半夜才就寝。难得的清闲,府衙里有个堆旧书的地方,季念没去找谢执,一个人窝了进去。 看到一半,门被嘎吱一声推开了。 门似乎被推得有点猛,季念坐在里头,视线是个死角,她以为是成二敲门自己没听见,问道:“成二?是不是你家公子醒了?” 话音刚落,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响起,她未来得及抬眸,手里的书被人哗啦一下抽走了,重重地摔在了桌上。 “曦儿!你别闹了!”范慎紧跟着在冲进来的人后面,是要拦的,但压根没拦住。 季念蹙起眉头,一抬眸看见范曦气势汹汹的站在自己面前。 季念睨了她一眼,没起身也没说话,像看不见人似的又把书拿了起来。 见状,范曦把那书啪地又抢了过来:“你不就是捐了几个银子就以为自己了不起了,你真那么自己了不起怎么连个账本都不能自己找?还去和谢哥哥告状,搞得自己多可怜似的!” 从范曦冲进来开始,季念就是莫名其妙的,但范曦这么三言两语的一通乱骂,她倒是把来龙去脉给理清了。 季念把书放下,问道:“几天前的事,范四小姐怎么今日想起来算账了?” 语气中带着点随意,范曦闻言,脸色顿时更难看了:“我告诉你,本小姐让着你,是顾着谢哥哥的面子!你竟然还得寸进尺,还上爹爹那里告我的状!” “曦儿!”范慎把范曦往后拉了拉,“我都和你说了,此事爹前两日就知晓了,只是忙于公务一直没得闲提,爹今日也只是说了你两句,你别闹了!” “我不信!”范曦甩开范慎的手,指着季念,“哥哥当她是什么好人吗!不就是几个破钱吗!她捐那些银子才不是为了益滁,她就是为了谢哥哥做的样子,哥哥你不也觉得她不应该来吗!” “范曦!”范慎忍无可忍,高声喝道。 范曦一愣,呆在了原地,眼里满是不可置信。 范家四个孩子,平日范慎与范曦关系最好,范慎见状,稍压低声道:“此非同一码事,季掌柜捐了三千两,是救了百姓于水火,你不可以那么说。” 兄妹俩一来一回,季念算是彻底弄明白了。 怕是这位范四小姐也是忍了好多天,今日被范大人说了两句,被彻底点着了。范慎当是来拦的,但没拦住,难听的话都说完了。 这么多天下来了,一次接一次,季念难得的好心情就这么又被扰了。再看范曦,没有一点觉得自己错的意思,反倒是气红了眼,那样子是把范慎也一道列入了敌对的圈里。 季念叹了口气,忽地笑了。 她这么一笑,范慎和范曦都看了过来。 季念摇了摇头,把横在自己面前的手指按下,慢慢向范曦走近。 苏翘常开玩笑说季念不笑的时候不仅看着难接近,还有些凶相,这点季念一直没自觉,但苏翘说得其实是不错的。 季念不搭理范曦,范曦便把人当成了软柿子,如今季念不言不语地逼近,她一下手心就冒汗了:“你……” “范三公子也不用替我辩护,”季念走近看了眼范慎,才缓缓转向范曦,“其实范四小姐说的也没错。” 面前两人皆是一怔。 “那些银子我确实不是特意为了益滁捐的,我就是为了谢执捐的。”季念盯着范曦,平声说道。 没有给她答话的机会,季念勾勾唇又问了一句:“可我能捐出这三千两,你能吗?” *** 至此,范曦是彻底消停了。 有些话谁说都没用,但就季念这两句,很实在地将范曦踢出了局。 到了晚上用晚膳时,范家人都在,就范曦连个面都没露,范慎来时下意识寻了季念和谢执的身影,眼里是说不出的怪异。 范守承是什么人,扫一眼便知发生了什么,面上也没什么异色:“不用等小女了,我们先开始吧。” 谢执坐在季念身边,低声问了句:“范曦又来过了?” 许是连着好几日没有休息,他脸色不太好,压着的嗓音中带着些平日不轻易外露的恼意。 季念没多说,只道:“安心,她今日之后当是再不会来找我们了。” 谢执语气仍然有些硬:“那是她想找也找不到了,明日我们便回家了。” 两人坐得近,算是说私话,他说最后几个字的时候低低的,带着些气音。季念听在耳朵里,觉得半边脸有点跟着发麻。 没管先前两个人说的是不是一个意思,她弯着嘴角道:“嗯,明日回家了。” 谢执本是顺口说的,听她又重复了一遍,笑了笑也不再聊不相干的人。 一桌子近十个人,他们两人酿酿酱酱的都没点自觉,莫名把旁人都给隔了。对面新上任的同知举起手中酒杯:“季掌柜和谢大人在说什么小话,也让我们一道学习学习啊。” 两人这才分开了点,只那桌子不算大,桌底下的膝头还能贴到。 那同知就是趁着热闹开个玩笑,却也不是什么客套话。谢执即便只入仕四年,但不认识他的人却很少,不管处于什么意图,碰上了总要搭几句话,不仅是谢执,季念那清清楚楚的账交到两个同知手里,也被好好夸了一通。 被那么夸着,季念有些不好意思,反倒是谢执在旁边温温和和噙着个笑,看起来心情很好。 一顿饭吃着吃着免不了聊到《置民案》,最后还是决定将流民分散安置到其他各处,还要开新田、兴水利,这些都是要花上数年,甚至在何处开田、如何分配都还需谢执回去与今上再度商议,但要从根本上解决这个问题,少不了中间的过程。谢执与范守承一直僵持不下的,便也在于此。 范守承有这样的心,却担心益滁的流民等不了,更担心拖得时日过久会走向失败。 但谢执从一开始着眼的便不是益滁的百姓,而是天下的流民,益滁若能成,则可一步步给天下百姓信心,可若不敢为,则不可能成。 谢执有这样的心,更有担险的胆。 在座的人即便是有观点不同的,却没有不佩服其魄力的。 唯独范慎在中途低声嘟囔了一句:“如此太过冒险了。” 范慎说得很轻,没什么人注意到,季念离得不远,却是听见了。 …… 两个同知新上任,还未在府衙里头安置下来,范守承不是古板的人,想着季念和谢执明日要走,便让他们该提前回的都回,不必在意。 谢执一直脸色都不太好,季念在桌子底下悄悄握了握他的手:“你要不要也先回去休息,范大人不会介意的。” 谢执反手握了下,摇摇头:“我在这儿陪你。” 季念也不是不能陪着谢执回去,但除开两个同知,这宴便是为了自己和谢执摆的,现下两个同知都走了,谢执回去倒也罢,若他们两个一道回屋,便有些说不过去了。 总得留一个人在。 季念又问了句:“要不要紧?” 谢执笑了笑:“无碍,同你多待会儿。” 季念又握了下谢执的手,不说话了。 中间范家人和他们两个说话,谢执还会应,都是家常话,大多数时候季念能答上的便不要谢执费力去答了。再后来,就听不到谢执的声儿了。 季念悄悄转了个头,才发现他一只手托着头,不知何时睡着了。 也都吃得差不多了,范慎酒量不好,后半程范家两个公子先把范慎带了回去。现在一桌子除了季念和谢执,就剩下范守承了。 范守承喘了两下想咳,瞥到谢执,起身走远了点。 季念也站起身,叫来了成二,极轻地问道:“你家公子早上没睡?” 成二:“公子昨夜熬得晚,早上过了该睡的时辰,一直没着。” 他探了个头看看谢执,又缩回来:“待在三小姐边上用了个膳,倒是睡着了。” 季念回头见谢执一脸倦容,本想叫醒他,成二这么一说又心疼起来:“算了,你先去找个东西给盖盖,别一会儿着凉了,我在这儿陪着。” 成二应了一声,忙跑走了。 季念吩咐完再转身,就见不远处树影子下面,范守承佝偻着腰咳了又咳,捂着嘴边喘边缓。 她倒了杯茶走过去:“范大人。” 范守承接过喝了一口,哑声道:“今日小女又来造次了吧。” 季念笑了笑,没答话,算是默认了。 范守承叹道:“怪我太宠她,养成那么个无法无天的性子,老夫替她向季掌柜道歉。” 季念哪受得起:“季念作为小辈,哪里好让范大人因为这种小事道歉。何况事情都过去了,我最后那话说得也没有很好听。” 闻言,范大人忽然哈哈笑了声:“你倒是实诚。就是为了谢执才捐的银子?” 季念没想到这话被传到范守承耳朵里了,脸发了烫,默了默道:“惭愧,虽是在气头上说出的话,但我无可辩驳,若新政不是他耗尽心力推行的,我确实不会捐那三千两。” 她温声说着,视线长长远远地落在谢执的身上。 一时无人说话,静默中,范守承突然道:“难怪你们又能再走在一起。” 季念怔愣地看向范守承。 “老夫知晓季掌柜并非因为范慎小儿,”范守承又喝了一口茶,“四年前拒婚之事,我是知晓的,从谢夫人那处。” 耳边嗡嗡响起,季念动动唇,一点点握紧了袖中的手。 好半天后,她垂下眸子:“但范大人似乎没打算说什么,比如反对他再次与我走在一起。” 树上蝉鸣声响,盖过了那点安静,可范守承的话太过清楚了,清楚地像砸在她头上。 他沉沉地“嗯”了一声:“因为老夫也曾在承恩寺见过季三小姐。” “所以有些话,老夫不会说,”范守承看着季念,“但有的原因,季三小姐该让子卿知道。” 第36章 弄人 错愕久久不褪, 季念仿佛不知道该怎么说话:“大人在……承恩寺……见到过我?” 范守承静默地看着她,眼角的深纹仿如刻下,无需言语。 承恩寺极为偏远, 亦非什么香火旺盛的寺庙,明顺城的人鲜少会去,季念十六岁前, 也从没有去过。 “所以您都知道了?”季念问道。 范守承随手将杯子放下,背过身望着天道:“老夫所见不过是浮于表面的, 之所以什么都不会说,是因为老夫理解你的难处,可这不代表老夫认同你当时的做法, 除了拒婚,季三小姐明明知道还有更好的选择。” 季念背脊一僵,她再次木然地回过头,望向不远处,成二寻了件披风,轻手轻脚地给谢执披上了。 饭桌搭在院中, 他撑着头, 月亮的银辉洒在他身上, 就好像他原本就拢着这么一道淡淡的光。这么一个人,睡着前还在说想要和她多待会儿。 季念喉间发涩, 才慢慢答道:“都是以前的事了,一切都已经好起来了。” 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斑斑点点的影子落在她晦暗的目中。 “都好起来了。”她轻轻念道。 范守承仍然背对着她, 许久, 他突然问道:“是吗?” 那声音如同被青砖磨过般的沙哑, “老夫只问一句, 那如果那时的状况在当下重现,这一次,季三小姐会如何做?” *** 翌日季念和谢执离开时,范守承和两个新上任的同知都来送了送,意外的是,范慎也在。 两个同知都和谢执说了不少,两个人倒也都是真性情的,坦言之前对谢执四年便位及内阁大学士之职也曾心生不服,如今短短半日相见,却是半点想法都没有了。提及谢执因其父被牵连贬官之事,皆言他是时运不济,日后定是大有作为之人。 谢执从头至尾只是笑着点头或是回答,不会让人尴尬,但也看不出他有多在意这官位与仕途。 走前,范守承上前,也没多说什么,只看了看季念又看了看他,沉着声道了句:“都给我好好的。”最后拍了下谢执的肩,朝远处挥了挥手。 直到他们两人上了马车,范慎都没说一句话。 季念和谢执依旧是坐的同一辆马车,上去后,谢执问起:“昨夜先生同你说什么了?” 马车驶离城门口,城外的人逐渐变小,消失在视野里,季念收回探出的头:“没讲什么重要的,提了范四小姐,说替她向我道歉。” 谢执笑了声:“吓到了吧。” 季念也低头笑了起来:“是啊,你都不知道,我昨夜听见差点就懵了。” 谢执语调扬了些:“还有你懵的时候?” 他侧了个头,眼色勾人,看得季念不自觉摸了下耳朵。 平时她总是一副处变不惊的样,别人便都觉得她无时无刻都是从容冷静的,但那都是装给人看的,别人察觉不出,谢执却最知道,摆明了是在笑她。 季念默默别开头,看向窗外掩去了自己微红的脸色,道:“我怎么没有,我以前每次见着你都是懵的。” 身后传来谢执的笑声,她脸上更热了,便朝着外面不去看他。 不知过了多久,迎面的风吹散了她脸上的热度,她才轻轻蹙起了眉。 …… 一路上都是顺利的,回程用的时日和去时差不多,季念其实很喜欢这段路,两个人离得很近,想说话的时候便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两句,不想说话的时候便不说。 却总有哪儿和去时不太一样。 半路上谢执提起范守承其实没面上表现得那么肃穆,季念都有些心不在焉的。 可她想什么谢执不知道?其实从回程的第一日他就看出来她有心事,可她不想说,他便也不再问。 回到明顺城,皇上点名要谢执立刻来见,谢执便让让成二先把季念送回城外的小宅中。 但季念不想自己回,只说要等他一起回。 最后两人还是一道随马车进了城,刚进了城,就遇上一人。 明顺城人多,见着马车和宫里的禁卫总是先让的,偏是前头离得最近的背对着没注意,一个转身差点被马撞上,还是跟着她的丫鬟惊叫一声,把人拉了回去。 被拉回去的人狼狈地崴了一下,顿时大怒:“怎么回事,这是谁家的马车!” 也说不出谁对谁错的事,成二刚想上前打个哈哈过去,看见人却有点眼熟:“陆夫人?” 季盛兰没认出成二,但马车帘子掀起一角,她看见了季念。 两人对望了一眼,还是季念先叫了她一声。 季念才是觉春楼的掌柜已经在明顺城传开了,季盛兰自然早也听说了。突然碰上季念,她略过成二,很快往季念那处走去。 方才的位置看不见,站到马车边上,季盛兰才发现里头还坐着个谢执。看似本要说些什么,可她目光从马车里的两人身上划过,却突然收了口。 没有应答季念的那声礼,也没有和季念说话,季盛兰叫过自己的侍女,扬着头径直离开了。 马车两边的人都让开了,见人走了,季念很快放下马车帘,马车再次向宫城的方向驶去。 季念靠回马车中,谢执皱了皱眉:“你大姐姐的这个脾气倒是没比范四小姐好多少。” 季念有些诧异,随即笑了起来:“我先前也是这么想的,但其实她比范四小姐好太多了。” 谢执稍侧头,等她继续说。 “她确实蛮横,脾气也大,而且不知为何不太喜欢我,但不是会让人讨厌的人,”季念指了指外头,“比如刚刚,她理都不理我一下便走了,但大抵是不想让更多人看到我们在一起。” 闻言,谢执交叠的手指动了动。 季念没有察觉,继续说道:“她只是骄纵了点。” 说着,她从身旁的包袱中掏出一封信:“你还记得这封信吗?在益滁时翘翘寄来的,我一直忘了给你看。” 谢执不知她为何突然说起这个,侧目望向那封信,匆匆一扫,竟扫到了范慎二字。 季念捧着那封信:“范大人先前说范慎曾苦追一名女子不得,你可知他追的是谁?” 范大人都不知是谁,谢执更不可能知道,他不关心这些,而且他知道季念也不是关心这些的人。 所以她如此说时,谢执便有了猜测:“你认识。” 季念点头,答:“是我的大姐姐,季盛兰。” 能感觉到谢执的身形滞了一下,季念低眉看了眼信封一角,轻声说:“很难想到吧。” 谢执想起什么:“四年前,你大姐姐钟情一寒门学子,可最后却被季夫人一手压下,促成了她和陆子明的婚。” 季念将信递给他:“很久之前我远远瞄到过那人的一个背影,这些日子拼拼凑凑,才恍然发觉是范三公子。” 谢执:“可范慎并非寒门出身。” 季念唇角的笑有些勉强:“四年前,范大人因益滁之变被牵连获罪,众人皆唏嘘,范三公子在明顺城遇上大姐姐,却不能说自己的身份,只道是寒门出身。” 谢执默了默,只淡淡道:“造化弄人。” 这四字何其明了,江又莲当初极度反对,不过是看不中范慎的家世,可若是她知道后来短短一年内范大人便戴罪立功,官至正四品,未必会不同意。 “你知道吗?大姐姐其实什么都敢做,但是范慎不敢,他直到最后都没能豁出去带大姐姐走。” 季念扯了下嘴角,“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马车慢慢停了下来。 禁卫守在外面,等谢执下马车。 可谢执却没动。 “那我们呢?”他盯着她,问道,“我们又会怎样?” 一瞬的停滞,而那停滞让一瞬变得无比漫长。 季念又想起了范守承最后的那个问题,那个让她动摇的问题。 漫长眨眼而过,不知是谁先握住了谁的手,温热而有力。 “你说过的,你不是他,而我也不是以前的我了。” 她亦看向他,将他的手握紧:“失去过一次的遗憾,只一次都是钻心,所以再来一次,谢执,我们一定能走到最后。” *** 季盛兰离开后,便回了陆府,她原先是打算挑些东西为陆子明下月的生辰置办置办,可方才她躲避不及崴到了脚,哪儿都去不了了。 吩咐完丫鬟去请个郎中后,她径直往屋里走去。疼痛太过,她低眉边看去,脚踝已肿了一大块,她耐不住狠狠吸了口冷气。 许是一门心思都在受伤的脚上,她甚至没注意到屋中有人。 方一推开门,哐啷一声,就被人重重地压在了紧闭的门上,季盛兰始料不及,刚要张口呼喊,猛地被人捂住了嘴。 酒气扑面而来,说话的人气息不稳,醉意中却透着眷恋:“盛兰,你回来了。 ” 季盛兰胸膛上下起伏着,竟差点没认出眼前的人,她又惊又气:“陆子明!你发什么疯!” 从来成婚后陆子明待她都是极好的,为她屈膝脱鞋袜,为她病时做羹汤,喝了酒连屋子也不会进,天寒地冻都在外头散清醒了才进,所以不怪季盛兰被他这莫名其妙的一下搞得窜了火。 可以往她生气时连句大声话的人今日不知怎的,锁住了她的手狠狠压近:“是,我是疯了。” 季盛兰被他的模样吓到,瞳孔紧缩着没说出话来。 陆子明就这么贴近她,用力地收拢指腹:“自从那个人来了明顺城之后,你不在家中的时间愈发长了。” “陆子明……”季盛兰被他锢得发疼,挣扎道,“你放开我,什么那个人!” 而这点挣扎落在陆子明眼里,成了刺激他每一根弦的抗拒。 他突然捏住季盛兰的下巴,在那处磨得发红:“你是不是想像三妹妹和谢大人那样?可盛兰,你不是他们,我也不会放开你。” 过往被无情地撕扯开来,她一直以为陆子明不曾知晓那段往昔。 季盛兰被迫仰起头,灼热的呼吸混乱不堪,她瞪着他,双目通红:“陆子明,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两人都是紧绷的,下一刻,陆子明的手扣住了她的后颈,蹂.躏般吻了上去。 可他眼底的光就此全散了去,只剩他软下的话在空荡荡的屋中又低又弱:“盛兰,我还要怎么做?你心里才能有我?” 第37章 隽永 朱门大开, 季念轻掀帷帽一角,看着那个风度翩翩穿过宫墙之人,绯红着脸抿了抿唇。 方才下马车前, 谢执忽然捧住了她的脸。都没说话,她一下陷入他沉沉的眸中,心砰砰地跳了起来。 可半晌, 他指腹重重地碾过她的唇,滚了滚喉咙放开了她。 季念勾起指节碰了碰被他抚过的唇瓣, 脸有点烧。 他刚刚……是想做什么…… 她背身放下薄绢遮住脸上羞赧,定了定神。 想着谢执应当没这么快出来,季念转身往马车的方向的走, 可刚回过头,她突然僵了一下。 几步外的人也看到了她,两人对上眼。 她戴着帷帽,想那位或许是认不出的,可半刻的眼神相接,那位抬步径直向她走来。 季念在怔愣中回神, 福了福身:“太傅大人。” 站在她面前的人, 正是谢执的老师——荀太傅, 荀世俞。 虽是荀绍景的父亲,可荀绍景与眼前人除了眉眼的走向, 竟没有半分相像的地方。荀世俞仿佛带着浑然天成的肃穆,浑身上下都是厚重的,被他无声无言地扫过一眼, 站在他对面的人便会不自觉地弱下气势, 想要尊他一声“先生”。 荀世俞沉静地点点头, 又转头往宫门处看了一眼。 季念下意识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宫门处已空无一人,只剩守门的禁卫,见到荀世俞后抱拳行了个礼。 荀世俞转回头:“季三小姐是和子卿一道从益滁回来的?” 季念吸了一口气,答道:“是。” 荀世俞目光落在她身上,分明什么都没做,却自带压迫感,让季念有些喘不过气。 “这些日子季三小姐身上发生的事,老朽都听说了。”荀世俞并不避讳,开门见山道,“季三小姐有胆识、有魄力,比我以前认识你时,更成熟了。” 季念目光微微垂下,极力保持着镇定:“太傅大人过奖了,想来人都是会变的。” 荀世俞:“可老朽的态度不曾变过。” 季念嗓子一紧,不知怎么没说出话来,那股窒息的感觉一点点蔓延、渗透到全身。 这太突然了,她没想过会在这里遇到荀太傅,更没想过会让荀太傅看到她和谢执从同一辆马车上下来。 仿佛没有在荀世俞如炬的视线下折弯了腰,已经耗尽她所有的心力了。而荀世俞说完那句话,再没有看她。 就在眼前人已然背过身要走之时,季念突然喊道:“太傅大人,万物如流水,过往皆过往,如今一切都已经不一样了,我亦与以前不一样了。” 荀世俞的步子顿了顿,而后慢慢转过身:“季三小姐以为自己有了抵抗人事之力了,对吗?” 季念一怔,对上荀世俞审视的目光,心猛地一跳。 “看来季三小姐不知,你不在明顺城的这段时日,季梧被人从承恩寺接回了季宅。”荀世俞敛容看着她,“更不知今上今日特意召见子卿,非是为了益滁之事。” 季念猝然抬眸,喃喃道:“还有什么……比益滁之事更重要的?” 荀世俞平声说道:“六公主及笄了。” 荀世俞的话仿若当头两棒,砸得季念晕头转向,亦将她过去四个月的所有努力,都砸成了碎渣子。 *** 季念都不知道她是怎么回到季宅的。 她曾在江又莲面前说过绝不会回季宅,可今日她不顾小厮的拦阻径直冲进了季宅,宅门外的小厮在她摘下帷帽后才认出,那个步伐全乱的人竟然就是当时和大太太平静对峙的三小姐。 沈婉看到她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慌的:“念念,你听我说……念念!” 季念没有听沈婉说,没有任何停歇,忍着所有的脾气冲到了江又莲的院中。庶子不能和姨娘住在一起,她甚至没去和江又莲做那面子上的礼,哗啦一声推开了以前季梧住的那间屋子。 巨大的响让屋中的人都反应不及,季平和江又莲不约而同地看过来。 沈婉急急地跟在季念身后,看到屋中的人,红着眼低头:“老爷,大太太。” 季念和离后唯一一次回家,季平不在,但他也从没问过。而今看见她,季平只面露些许惊讶:“念念,你怎么……?” “是谁?”季念冷漠地打断,“是谁准你们把阿梧接回来的。” 季念一向都是平和的,季平见她这副样子,只有两次。 他敛眉避开她的视线,方要说什么,江又莲喝了声:“这是你父亲,怎可如此无礼!三姐儿一转眼成觉春楼的掌柜了,回来连规矩都不懂了?” 江又莲做了这么多年当家主母的人,横眉也是凶厉的。 可季念对上她压迫的视线,只是逼近一步,一字一句地问道:“是谁,没有我的准许,把阿梧接回来的?” 江又莲在家中鲜少被忤逆,可这么冷冷的一句问,她满身的气势莫名就被这么一个瘦削的小女子压了下去。 满室寂静,跟在旁边的下人个个都屏息低头,不敢出一声大气,仿佛只要有一个人绷不住,那根无形的弦便会嘭地一声断了。 而谁都没说话的时候,床上的人扶着床笫慢慢坐了起来:“阿姊,是我自己要回来的。” 季念在一瞬找回了自己理智,满身的尖刺软了下来,她看向床上那个脸上不着一丝血色的人,唤道:“阿梧……” 季梧有些气虚,双唇都是发白的,但脸上却是笑笑的,带着些青涩和稚嫩。 他转向季平:“爹,能让我和阿姊两个人待一会儿吗?” 江又莲刚找回自己的位置,阴着脸要再训斥两句,被季平点点头后递了一眼,遂随着季平无声地退了出去。 沈婉红着眼站在门外,心疼地望着里头两个孩子,可那心疼里,却更多的是愧疚。 季梧文文弱弱地对沈婉笑了一下:“娘,我和阿姊说。” 屋中终于只剩下季念和季梧两人。 两个人就这么对视着,季梧坐在床上,明明是笑着的,可是再怎么笑都是有气无力的,脆弱又没有生气。就如同一颗刚长成的梧桐树,散开一层层叶片,甚至有的嫩芽还没抽完,可不知怎么就烂根了。 “为什么回来?”季念声音有些发抖。 “我想你了,想娘了,阿姊,承恩寺治不好我的病,我们不治了吧。”季梧说时的语气很平常,就好像在话什么家常。 可听着他的话,季念的情绪突然就控制不住了:“怎么治不好?你不是好好的就在我面前吗?你不是在好起来了吗?” 季梧探探身,握起她的手,“可那药太贵了。” 季念紧绷着:“我们治得起,阿姊能治好你。” 可季梧却摇了摇头:“我知道阿姊四年前是因为我,四年后阿姊能够为了那个人捐三千两了,阿姊知道我听到时是怎么想的吗?我希望阿姊以后能有很多个三千两为那人捐,而不是全用在我的身上。” 他顿了顿,轻轻道:“阿姊,别再因为我放弃你心尖儿上的人了。” 无声的沉默。 良久,季念道:“不是因为你。” “四年前会那样,从始至终都是因为我自己。” *** 季念从季宅出来,天已经黑了。 她茫然地走回宫门口,一个人都没有,宫门已然关了。她木然地立在紧闭的宫门外,半晌,形单影只地转过身,隐没在夜色中。 她忽然想起,阿梧是见过谢执的,就见过一次。 还记得谢执向她提亲的前几天,似乎没有下雪,就如同每一个普通的冬日,冻人得很。 季念如往常一样,借着送季梧去国子监,悄悄地寻到那个谁都不知道的僻静角落。那是她找了好久才找到的地方,能听到里头先生讲的课,还能不被人发现。她就在那里窝着,偷偷地听。 那天先生的课讲得格外长,拖了好久的堂,里面好几个官生都开起了小差。季念憋憋笑,自己想听的都听完了,偷偷溜了出去。 谁想本该是没有人的,却在一个拐角,一头撞进了一个人的怀里。 她被那人稳稳扶住,没想抬头时,撞入了谢执惊讶又促狭的目光中。 自打上次和表哥那场接风宴后,他们便时时传信,偶尔会被荀绍景借着乱七八糟的各种缘由约出来,不知不觉,又是一年冬日了。 谢执扶稳她,道:“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在他面前也没什么不能承认的,季念羞窘得很,也实诚得很:“偷听。” 听罢,谢执笑了两声。 她反问:“你又怎么在这里?不是还没下学?” 谢执和她一等一的实诚:“嗯,逃学了。” 季念有点懵,想想也笑了起来。国子监的课条条框框太多,又过于理论,谢执早不需要这些了。 她又往前了一点,不小心踢到地上的酒壶,低头:“你逃学在这儿……喝酒?” 谢执弯身拿起,解释道:“绍景的,方才和他一起在这里偷闲。” 季念点了个头,倒也不觉得稀奇了。 新年刚过,季念碰了碰鼻尖:“对了,还没来得及说,祝你新年安康。” 谢执笑着点点头:“嗯,你也是,平安顺意。” 季念脸悄悄往毛茸茸的领子里缩了下。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觉得那四个字就是隽永,就好像得一人的祝福,就真的能成真。 其实这点就够了。 但谢执看着她冻得红红的鼻尖,又低低地说了句:“比起祝福,又到了寒冬天,倒有些旁的话更想说。” 季念转头,看着他忽地倒了杯酒,眨眨眼:“什么?” 谢执亦看向她,没说话,却把手中的酒喝了个尽。 “你……你干嘛……”季念有点急,他明明不能喝酒。 鹅毛小雪忽然就落下来了,飘落在他带着些醉意的眼睫上,他看着她,极为认真:“令令,你可愿嫁我?” …… 那天她一转身,就看见阿梧对着她在乐。 说来在那之前,她从来没和阿梧提起过谢执,阿梧是如何知道谢执是她放在心尖上的人的呢?就因为那天她转头的表情吗? 季念看不见自己的脸,她只是在想,如果是的话,那她那天应当笑得很傻吧。 再回过神时,季念已回到了城外的小宅,她轻手轻脚地推开小宅的门,许久没有回来,有些陌生的熟悉感。 正厅里亮着烛,她看见谢执坐在里头,阖着眼。 他大抵是睡着了,没有听到开门的声音,直到她从外走近了,他才动了动眼皮睁开了眼。 他们靠得很近,季念能看见谢执的眼里满是血丝。他似乎等了她很久,可看见她,却什么都没说,甚至没有问她为何下午说走便走了。 季念也是平静的:“我今日见到荀太傅了。” 只这一句话便能确认,默了默,他道:“先生都同你说了。” “荀太傅说,六公主及笄了。” 季念勉强地扯着唇角,“及笄的意思,便是今上有意安排她的婚事了,对吗?” 光影细碎,落入谢执晦暗不明的眼中,像极了曾经那双蒙着醉意的眸。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伸出手,道:“过来。” 所有坚强在瞬间溃败。 季念眼眶突然就红了,她低垂着眸坐到他腿上,而后一点点窝进了他的怀里:“谢执,我该怎么办……” 第38章 过往 四年前的冬日, 谢执问她,可愿意嫁他。 季念没有丝毫犹豫,没有寻常女子半分的矜持, 像是中了蛊似的,呆呆地望向他清澈昳丽的眸子,点了点头。 季念也没有想到, 不过几日后,连一只手的手指头都没掰完, 谢执就来了,带着媒人。 聪明的样子全没了,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看着府外的人半天都没说出话。 谢执看着她的傻样也不觉得傻,只取笑她:“跑成这样,平日里总是规规矩矩的,都是诓我的?” 跑得太急,她连大氅都没披,可一眼沉入他笑着的眼底, 全是打从心底里涌上的热度。 再后来, 她只听到自己转身前, 他说——他在这里等着,就能早点知道结果。 那会儿苏翘正好在季宅, 在一旁笑嘻嘻地目睹了全程,把季念悄悄拖到了一旁,嘲道:“谁不知道纳采只是第一步, 原来人间贵公子也会有这么沉不住气的时候。” 谢执上门提亲, 季平的喜悦藏都藏不住, 但比起季平溢于言表的高兴, 江又莲全程都是冷着脸的。 前几日嘉裕侯让人上门提了亲,看上的正是嫡女季盛兰,可惜那求亲帖来晚一步,江又莲急于断了季盛兰和那寒门书生,恰在几日前做主应下了陆家的婚事。错过了嘉裕侯便罢,她何曾想过季念能被谢家公子看上,甩了陆家几条街。 她甚至觉得,若不是她急急地将季盛兰嫁出去,今日被求亲的可能就是她的女儿了。 媒人是个人精,把江又莲的想法摸得透透的,当日扭着腰肢出来时,亦多看了季念好几眼。几世修来的福气,一个六品官的庶女能嫁给谢家唯一的公子。 季念余光瞥到,却没有躲开目光。 她眼眶弯着,倔强又骄傲。 眼神里是能够昭告全天下的勇气,是,就是她的福气,旁人再酸再嫉妒也都只是她一个人的福气了。 那或许是季念看人最傲慢的一次,而谢执悄然看着她,竟只觉她那双弯起的桃花眼明澈透亮,让他怎么都转不开眼,让他看一眼便控制不住的去想很久远的以后。 离开前,他忍不住顺了下她的长发,问道:“成亲之后,我们接上母亲去寻个依山傍水的地方住,可好?” 方才还昂着头的人稍愣,看着他没马上答。 摆着谢府大门不入,要去城外住,寻常女子怎会乐意。谢执揉了下她的头,笑了:“好像有点委屈我们令令。” 但其实季念没想过这个问题,她没有很多要求,也习惯了随遇而安。 他走前,季念扯住他的袖子,才小声嘀咕:“这才纳彩,还没说成呢……” 她脸微微红,故作镇定地朝别处张望着:“等成了,去哪我都不介意。” …… 谢执上门提亲没有被传开,只因第二日,几日前吃了瘪的嘉裕侯又大张旗鼓地送来第二张求亲贴,荒唐地让人传话,说季家另一个女儿也是一样的。 和谢执的婚事未说定,竟隔日就又来一个。 谢执虽无官无爵,可光是谢生平的独子这一身份便足够有分量了。 一边是他,一边是侯爷,季平左右为难,意图将此事推给谢执和崔靖两人去争。 可季平甚至尚未来得及与那媒人周旋,季念姗姗来迟,只回了二字:不嫁。 非谢执不嫁。 崔靖求亲本就是和侯府老夫人闹了一通,加之季念一口回绝,此事转眼就被传开了,没几个人知道谢府派人上门娶亲,却全都知道嘉裕侯为娶季三小姐闹得满城风雨。 但不管是谢执还是崔靖,两人都像是没受任何影响似的,依着流程前后派了媒人来问生辰八字,只是谢执总是比崔靖早一步的,早一步来问名,自然也早一步带走了季念的庚帖。 崔靖没拿到庚帖,连八字都不合了,手一挥,随它是不是相冲相克。 季念从头到尾就没想过要嫁给崔靖,随他怎么荒唐,她都当看不见。她和谢执也互相都没提到崔靖,就像是这个人不存在,只顾走他们两个人的流程。 一切都是顺利的,季念从小到大都没觉得自己的日子过得如此顺利过——直到阿梧倒下的那日。 那天季梧还在和季念开玩笑,问她是不是嫁了人后就不记得自己了,季念轻弹他的额头:“小时候抢不到书还找我哭鼻子,现在都会取笑我了。” “阿姊,很痛,”季梧捂着额头,“你看你有了谢公子之后,对我越来越无情了。” 季念笑着瞥过那个紧皱眉头的小弟:“别装。” 可季梧僵着身子没有动,那笑中的痛苦越来越重,下一刻,他就这么直直地倒在了她面前。 季梧是突发的胸痹。 他从小就比其他的小孩要瘦弱些,不太能跑跳,但除此之外也没什么旁的症状,大家只当他吃得少又生得文弱了点,从未想过他是五脏出了问题。 大夫诊脉过后,什么都没说,只摇了摇头。 季念踉跄一步,怎么都没想明白,前一刻还在和她有说有笑的人,怎么一眨眼就变成这样了。 她用力撑住手边的桌子,每一根指尖都在泛白,直到一蹶不振的沈婉被丫鬟扶起,她才恍然回神,追了出去。 季平和江又莲刚离开,她冲到季平面前拦住去路:“父亲,您救救阿梧。” 季平看着她:“刚才大夫说得你听见了……” “大夫没说不能治!”季念猛地打断他。 却也是一瞬后,她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父亲,我们能救阿梧的。” “可大夫说的是用药续着阿梧的命!”季平终于抑制不住,“念念,你听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吗?治阿梧的一剂药贵如天价,且不说花出去这些银子,可能到了最后阿梧都是救不回来的,你要我如何救他?” “所以……”季念抬头死死地盯着他,通红的眼眶透着决绝,“您要就这样放弃阿梧了吗?您要看着他去死吗?” 季平一愣,呵斥道:“季念!” 沉默又漫长的对峙,季平的衣摆从她膝头绝情地拂过:“我不可能为了治阿梧而拖跨季家。” 院里的碎石铺了满地,在寒冬天冻得锋利不堪,这一跪,隔着衣衫划开了嫩肉。 可季念笔挺着腰,厉声道:“若阿梧不是庶子,父亲也会做这样的决定吗!” 她终究没得到回复。 江又莲一直没有说话,可她太能拿捏那时候的季念了。 跟上季平前,她缓缓停在季念脚边:“三姐儿不是有段好姻缘吗?谢家公子如此钟情你,三姐儿何不求他替你救救阿梧?” 季念竖直的脊背在寒风中狠狠地颤了下,对上了她从上往下那睥睨一眼。 那一眼,扯碎的不止是膝头的皮肉,还有季念那高高挂起的自尊心。 …… 季念不可能去和谢执说,不可能告诉他,全季家没有一个人能救阿梧,她自己也不能。 可甚至没给她去找谢执的机会,荀世俞先找上了她。 季念被请到了荀府的书房中。荀府她不是第一次来,但见荀世俞,是她头一次。 荀世俞坐在案后,那双眼睛带着岁月的苍老,浑浊却深暗,似乎在他面前的所有人都无所遁形。 他看到她的第一句话便是:“季三小姐的胞弟可还好?” 季念一愣,季梧的病被捂得很严实,她不知道荀世俞是如何知晓的。 荀世俞垂目在棋盘上落下一子:“舍弃庶子性命,传出去季大人脸上恐是无光。” 季念盯着那颗黑子:“阿梧不会有事。” 荀世俞看着棋盘布局,只是问道:“可季三小姐凭什么来保证胞弟性命?” 白子被围,季念沉默不答。 荀世俞:“明眼人都能看出嘉裕侯向季家提亲乃是与崔老夫人的对立,他需要这么一个人,既如此,季三小姐为何不与嘉裕侯做个交易,各取所需?” 人在心神不宁的时候本就是弱势的,又何况是面对荀世俞这般人。 她讷然问道:“太傅大人是何意?” 荀世俞落下最后一子,只抬头缓缓道:“今上要让子卿入仕。” “但子卿在向你求亲的第二日拒了,他说他不喜官场争斗,亦不想让以后的你再体验那些糟糕的人情世故。” 阴云压下,屋中不见光,让人喘不过来气。 季念回忆起纳采那天谢执说的话,喃喃道:“他没有同我说过这些……” 荀世俞慢慢站起,看向窗外:“子卿或许不是最有抱负的人,却是老朽这么多年来见过最有天赋之人,若他想做,他能为天下子民立命,甚至能助今上为盛世开太平,他可以有大好的前程。” 荀世俞转过头:“可季三小姐有什么?又能在往后那条路上给他什么?” 最普通的问话,那语气甚至听不出一点质疑,可季念的脊背却在那刻,被压塌了。 一个身陷囹圄的人,能给他什么? 她知道,哪怕谢执知道她在季家的地位那么不堪一提,哪怕知道治不好阿梧,哪怕最坏的情况是真的要他倾家荡产—— 只要她开口,谢执就会无条件地帮她。 可她呢,能给他什么? 荀绍景看着沉默不言的她:“老朽就想问问,对季三小姐来说,子卿有那么重要吗?重要到你什么都能向他开口?” 那日,季念在案下攥紧了拳头,指甲陷进肉里,疼到麻木。 良久,她忽地泄了所有的力气,答道:“重要。” 可荀太傅有一句话说错了。 正是因为太重要了,所以她没办法,没办法什么都诉于他。 卿月当空,她可追,可攀,可为揽月不眠不休遍体鳞伤,却独独不能够将他拖进他从不曾碰过的泥泞中。 所以四年前让她放弃谢执的不是任何人—— 是她自己。 是她对着他时,不堪一击的自尊心。 第39章 二闯 当今圣上确实有意把六公主赐婚给谢执。 但新政执行到一半, 谢执在旁人眼中还是被贬之人,若是赐婚一事被人知晓了,难免有人觉得蹊跷, 皇上这到底是要重用还是不重用谢执? 所以皇帝特意趁益滁之事把他宣进了宫,都说益滁是个苦差事,又是因为谢执新政引起的后续, 那落到旁人眼里,自然不会多想。自那之后, 皇帝倒也没别的动静。 不过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总有人能打听到宫中那些秘密,比如陆家老爷子。 然后没过几日, 一人来到了苏宅外头。 季念这几日没去觉春楼,觉春楼最忙的时候也过了,苏翘得了几日闲在宅子里吃吃喝喝看看话本子。 这日突然下人来传话,说陆夫人来找她,她还有点懵,陆夫人?哪个陆夫人? 待到在宅门外看到季盛兰, 她才转过弯来:“季盛兰?你怎么想到来找我了?” 季盛兰没管她, 往里探头望了望:“季念在不在你这里?” “找念念?”苏翘挑挑眉, “她为什么会在我这里。” 季盛兰情绪不太好,皱皱眉不同她绕弯:“她这些日子都没去觉春楼, 又不在你这里,去哪儿了?” 苏翘品了品她话中的语气:“哟,你该不会在担心念念吧?” 季盛兰横眉立目:“我没有。” 苏翘不吃她这套, 无所谓地道:“你没有你问什么?” 季盛兰:“你!” “诶好了好了。”苏翘见季盛兰一直被丫鬟给扶着, 低个头才发现她脚踝裹了好几层。 苏翘给她让了个位子, “你先进来吧, 我看你这脚也怪疼的,别人家见了以为是我们苏家怎么你了。” “……” 苏翘把季盛兰带进自己屋里,给她倒了杯茶:“我也好几天没见念念了,不过她应该也没什么大事。” 季盛兰才拿起茶杯,闻言哐铛一声放下:“今上要赐婚六公主于谢家公子,她怎么可能没事?” 苏翘有点好笑:“你不是不喜欢念念吗?怎么这么关心她?” 季盛兰微愣,复又恢复了神色,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我没关心她,我是挺讨厌她的。” 脚都裹成这样了,还想着找人。苏翘对着季盛兰敷衍地挤眉笑了两声,满脸的不信。 季盛兰睨着她的神色,别开头,似是很不悦。 半晌,她忽然开口:“她这人总是一幅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说她什么不好的都没脾气,每次看着她就觉得天生比她矮一截似的,怎么都不会被她放在眼里。” 苏翘无趣地翻着看过的话本,听她这么说,惊讶地从话本子里抬起头。 “你以为她什么都没有吗?”季盛兰没好脸色地瞥她一眼,“就是因为都不在意,所以才什么都敢做,敢孤身一人把季梧带走,敢自己开觉春楼,还敢一言不发地同嘉裕侯签下和离书,别人不敢做的事,她都做到了。” 季盛兰顿了顿,神情陡然落寞,“所以她才能在四年后,和心里那人再碰上。” 苏翘表情认真了点,先前她让人去查那书呆子,阴差阳错地竟发现那人和季盛兰的那段过往,为此她还特意写了封信送给季念。 她看着季盛兰:“你想说什么?” 季盛兰自嘲般扯了下嘴角,端起茶又喝了一口:“没什么,就是想说,我就做不成她那样。所以她连我做不成的事都做成了,我不容许她因为这桩赐婚而一蹶不振。” 屋门被人叩响,丫鬟端着两碗冰镇绿豆汤进来,放下后默默退了出去。 刚冰过的绿豆汤冒着白气,苏翘撇撇嘴,说道:“你做不做得成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儿,别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 没给季盛兰说话的机会,苏翘把绿豆汤往她面前一放:“你是一个,你喜欢那人是一个,两个人里,有一个退缩都不成。” 季盛兰表情变了变:“你又想说什么?” 苏翘耸了耸肩,道:“你要相信他们俩空白了四年重新走到一起,哪个都不会再退缩,念念不会,谢执更不会。” *** 季念这几日就一直待在城外的宅子里,谢执也是,两个人哪儿都没去。 成二担心两个人,不在外头晃了,日日就只在他们身边来来往往的,送送饭也是好的。 但季念没哪顿饭是吃得好的,简单地用几口,吃完就立刻回了屋,一天里头和谢执话都说不上几句。 那夜,谢执没有告诉季念她该怎么办,只问她,她是怎么想的。 季念没答上来,后来也一直没想好她该怎么办。压在心里的,还有四年前两人分开的真正原因。 一转眼就到了七月三日。 季念傍晚出了东厢房见到成二在帮谢执搬东西,步子陡然僵了下,才恍然发觉今日便是第四个月的最后一日。 “你……明日就走了?” 这几日他们都没说几句话,一出来就是这个场景,太突然了。 谢执睨她一眼:“盼着我走了?” 季念蹙起眉:“我没有。” 成二来回看看,总觉得自己努力维持好些天的气氛说沉就要沉了,满头大汗顾不得擦:“三小姐,我这书是从外面往里搬的……” “……”季念稍愣,再度看向谢执。 谢执哪儿能看不出她在躲他,心里头气着,却半句话都没,只是接过成二手里一半的书,转头落下两个字——“不走。” 入了夜,谢执连晚膳都没出来用。 就剩成二站在那桌边上,踌躇着道:“三小姐,您吃点吧。” 季念放下筷子,摇摇头:“我没胃口。” 成二两只手拿起筷子又递到她面前:“公子说等您吃完了我才能走,让您一顿都不能落。” 季念眼睫一颤。 下午她望着谢执的背影,心里就跟那书被压坏一角似的,皱巴巴的不成样子了。现下再来这么一下,就直接被揉成了团,难受得紧。 片刻后,她到底是又拿起了那双筷子。 没一口是有尝出味的,如同嚼蜡,季念一口一口地往嘴里送,才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四个月前,我都没想过我和他还能再有这么一段。”她说道。 天知道成二那会儿说的四个月只是随口胡诌,他没旁的想法,就是觉得哪怕没结果,也得让公子的念想给断了。 他张张口,笑得有点难看:“成二也没想到。” 季念也笑,笑得比成二还难看。 …… 一顿饭就这么空落落地吃完了。 许是觉得她先前那句话太过像要结束什么,临走前,成二说道:“三小姐,要成二说,您和公子之间没那么复杂。在成二眼里,两个人在一起,无非就是欢喜和不欢喜罢了。” 说完,他一溜烟跑了。 地上是飘落的符纸,季念弯下腰,捡了起来。 脑海中闪过那个月影绰绰的夜晚,她睡不着想起来吹吹风,却在一推开窗时,猝然撞入了那长身玉立之人的眼中。 那日他捡起符纸,脸上没太多表情。 可她没告诉过他,那一眼她却恍然间看到了四年前第一次遇到的他,和那时因他而无畏的自己。 季念低眉折起那道符纸,顿了顿,苦笑着往东厢房走去。 说来,屋里好像还有一坛竹叶青没有开。 *** 翌日,季念捏了下眉心,闭着眼翻了个身。 一样的薄被,可今日清晨的被窝格外暖和,暖得她有些热。 季念慢吞吞地翻了回去,握了下搭在自己腰上的手,又睡了过去。 却在半刻后,猛地睁开眼。 迅速确认了自己在哪里,她深吸一口气,又绝望地闭上了眼。 她到底是怎么能一共喝醉两次,次次、都跑到、谢执床上的? 无暇再想,也无意再想,衣衫尚在,她捏住领口,屏息往外挪了挪。 可不想刚一动,就被身后人往怀里拢了拢:“别动。” 那声音含混,低低地在耳边响起,似带着睡意。 季念一颗心像突然停了,连带着整个人僵直不动。然后她便感觉到自己的头顶被顺了两下。 又轻又慢的,像在抚摸一只不安的猫儿。 她依旧僵着没动,却莫名眼睛有点热热的。 “谢执……” 没有反应。她等了等,身后的人再没动静,只剩下悠长绵延的呼吸声,很有规律,痒痒地扑在她的脖子间,带着他的气息。 睡着了,仿佛方才只是梦境一角,他抱紧了她,便又安心地睡了过去。 全身的感觉都被放大,他缱绻的触碰,略带专.制的拥抱,和他轻缓却无法忽略的呼吸声。季念就这么被他抱着,一动不动。 刚醒来时的惊慌不知不觉间被无名的眷恋取代,静默中,季念将头往里埋了埋,又唤了声:“谢执……” 闷闷的,像是喊给自己听的。 不知过了多久,自觉不能再在他床榻上待下去,她小心翼翼地钻出来些,将他搭在自己腰上的手一点点移开。 身后的人始终没有动作,她侧头看见他阖着眼,睡着时没点表情,安安静静的反倒把平时藏着的清冷疏离全露出来了。 季念忍不住想碰一下他的嘴角,愣了一下很快又收回手。 不赶紧出去,在想什么呢? 她往床边轻悄悄地挪了点,坐了起来。谁料本是半撑着上半身的姿势,方才她盯着谢执开小差,再起来时上臂麻了,撑着床坐起来时一个没借住力道,手腕别了一下。 “嘶……”季念倒抽一口冷气,随之而来的还有床笫摇晃发出的嘎吱声,在静谧的屋中格外响亮。 她眉心一跳,迟缓地转回僵直的身子——对上了床上人缓缓睁开的眸子。 两人互相看着,一时无话。 半晌,季念扯了个唇角:“晨安。” 谢执坐了起来,挑眉看着她。 “我……”第二次在酒后闯了人家的屋子,季念再镇定也压不住脸上的尴尬。 她清了清嗓,正想着该如何解释,突然听谢执似笑非笑地问道:“这些日子尽躲着我,我当三小姐是打退堂鼓了,倒没想三小姐先前说要追回我,原是这种方式?” 一口一个三小姐。 两个人心里都被悬而未决的事磨得毛毛躁躁的。 定了定神,季念硬着头皮:“此实非光明磊落,下次你可以直接把我赶出去,我回去……想想别的法子。” 谢执:“别的法子?你在想吗?” 季念稍怔,才慢吞吞地挪到床边:“我在想,我没逃,但你要给我些时日……让我想想。” 她看不见身后人的表情,也不敢回头,在静默中找鞋穿。 但越慌就越乱,也不知她昨夜怎么爬上的谢执的床,鞋不在床边,侧翻着落在好几步外的桌子底下。 季念闭了闭眼,半偏过头:“那我先出去……想想。” 依旧没人回话,她抿抿唇,光脚落在地上。谁料人都没站稳,谢执突然抓住了她的手腕,一把将她拉回了床上,拉回了他的身前。 季念侧坐在他怀里,她身子不稳,下意识环住他的脖子:“你、你干嘛!” 谢执手掌覆在她腰上,把她往身前用力按近了点:“罢了,不必想了。” “什……” 她尚在糊涂中,谢执一手搂着她,另一只手竟慢腾腾地解开了自己里衣的衣带,云淡风轻道:“我在此处白吃白喝这么久了,如今你要我这副身子,我亦不是不能给你。” 一瞬的沉默,季念脸上绷着的那点冷静像是出现了一条裂痕,然后,裂得一点不剩。 她猛地倾身,两只手一把摁住谢执的手:“谢子卿,你、你是不是做梦还没醒!你赶紧停下!” 季念惊得表情都控制不住了,就差扯上被褥把谢执全裹起来了。 倒是要自解腰带的人忽地轻出了口气,反手握住了她的手。 谢执敛着眉,在她方才崴到的手腕处轻轻揉了下,声音却是软下的:“总算有点生气儿了。” 季念一顿,目光怔怔地落在他垂下的细密长睫上。 谢执轻掀眼皮,极近地和她对上眸:“令令,这些日子你在我面前,眼睛都是耷拉下的,我好久没见着你眼里的光了。” 他说完低头,继续揉着她微红的手腕:“扭到了没?” 眼眶发热的感觉又来了,季念一声不吭,就低着眸点点头。 谢执叹了口气:“疼不疼?” 没人应,听不见她的回音,他看向圈在怀里的人。 可下一刻,季念突然仰起头,把整个人送了上去。 时值盛夏,但她的唇、她贴近的皮肤都是凉的,谢执能感受到她的轻颤,她的送入,还有她的不安。 他想要拉开她,可季念只是横冲直撞地吻上他,用力地把他往床里侧抵,推着他翻倒在床上。她压在他身上,谢执护着身上人的手腕,在她笨拙的靠近中,呼吸一点点变重,染上欲.念。 他的手指在她的发间游移,停在她的后颈,把身上的人按得更紧。 舌尖在潮湿中勾缠,季念的鼻尖充斥着他独有的柏木气息,她被动地接受他的侵略,心里眼里都被他占据,仿佛这样,她空着的心就能被填满。 直到天翻地覆的眩晕感袭来,谢执把她压在身下,放开了她。两个人的呼吸是全乱的,她死死地盯着他,眼眶通红。 谢执指腹克制地抚过她的眼角,哑着声问:“令令,你是怎么想的?” 季念喘着气,满目的无措。委屈和压抑在瞬间倾涌而出:“我不知道……谢执,我还……没想好该怎么办才能解决。” 失控过后防线全无的坦白。 可谢执只是俯下身,看着她:“不要去想,你该怎么办。” 他道:“告诉我,你想要我怎么办?” 漫长的停滞和拉扯,他们都深陷其中。 良久,季念抓紧了他的袖子,红着眼道:“别娶六公主,别娶别人。” 像是等候许久得到了回响,紧绷在这一刻散去,谢执慢慢抵上她的额头:“你知道你最大的缺点是什么吗?” 感受着额上突如其来的热度,季念眸子犹豫地颤了颤。 “不够任性,不懂得索取。” 谢执闭上眼,低声说道,“可季念,只要你一句话,我就可以为你做。” 第40章 算账 谢执蹭了蹭季念的眼眶:“怎么感觉又要哭了呢?” 季念转转眸子, 使劲儿把眼泪往回憋了憋:“我没哭。” 她吸了吸鼻子,又奇道:“什么叫又要哭了,我在你面前哭过吗?” 谢执不自觉捻了下手指, 上次她闯进自己屋子里就哭过一回,她很少在人前哭,所以每哭一次都跟烙在他心上似的, 记得清清楚楚的。 但他怪自己惹哭她,怕再看到她受伤的样子, 从也没提过。 谢执捋开她额头的发,笑了声:“方才按着我的时候就一脸要哭的模样。” 话落,季念登时整个人便僵硬了, 紧接着,浑身开始烫了起来。 嘴唇上麻麻的触感犹在,方才的荒唐与出格在脑海中再度重现。 季念就是这样的人,碰上再大的曲折她都能自己不声不响地撑住,可偏偏谢执突然一句关心,就让她几日来压抑的情绪在一念间崩溃。 现下冷静下来才惊觉, 自己到底做了什么。 被褥早在刚刚的荒唐中皱巴巴地卡在了她身下, 七月的天, 经过刚才那番,床笫之上的两个人都冒了汗, 空气中是不知名的黏腻。季念盯着近在咫尺的人,眸中蒙了一层水雾。 谢执喉结滚了下:“别这样看我。” 季念不自觉地咬住下唇,除了羞赧还是羞赧。 谢执目色沉沉地扫过身下人殷红的唇, 托着季念的后颈把人带了起来。他声色中带着未散去的欲.念:“还早, 回自己屋里去, 再睡会儿。” 可才半起, 季念却抓了下被褥,把他又带了下来。 薄被在季念手中被攥没了形,她看着他,小声道:“我还想……在你这里再待一会儿。” 谢执手撑在她头边,声音带着几分隐忍:“下去。” 话都说出口了,季念整张脸都在发麻,只觉得这样被赶下去更没面子。 她没动,强词夺理道:“反正我也不是没在你这里睡过。” 谢执气得想笑,俯身带了点告诫的意味:“季念,我没你那么想的那么君子。” 谁想季念软硬不吃,绕开他撑在头边的手,在谢执的视线下,往床里侧挪了挪,然后,一言不发地拍了拍身旁给他留出的空位。 谢执睨着那个面不改色的小姑娘,对视半晌,终究是认输地躺了下来。 他轻吁一口气,扯了被子给季念盖上。 季念默不作声地把被子往上拉了拉,下半张脸埋在里头,悄悄弯了弯唇角。 谢执:“谁同你笑了?” 季念一愣:“你怎么知道我在笑?” 谢执侧头,望着她那双带着弧度的桃花眼,笑了声没答她。 季念眨眨眼,看着他的笑也不去追问了。 两个人肩靠肩平躺着,好久也没人说话。 屋里安安静静的,感官都被放大,季念现在躺的是谢执先前睡的位置,柏木香混着他的味道残留在枕上和她的鼻尖,她闻着,指尖不由得蜷了起来。 察觉自己的反应,季念有些羞.耻。 谢执一直没动静,她偏了个头,看到他闭着眼自顾自睡了。盯着他的睡颜看了会儿,她忽然想到,自己身上会不会也有什么味道? 想着,季念从被子里抽出手,嗅了下自己的手腕。 可她刚动没两下,就听闭着眼的人突然道:“季令令,别再动了。” 季念以为自己吵醒他了,“哦”了声,掀开薄被将手放了回去。 放回时不小心碰到他的手背,谢执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 季念停顿了下,忽然紧张地去探他额头:“你身上怎么这么烫?莫不是又发烧了?” 不碰还好,方碰到,谢执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睁开了眼:“你说我身上怎么这么烫。” 季念这才发现他眸色深深沉沉的,根本没有丝毫睡意。不必多说,季念也能明白了。 谢执看着她:“我方才便说了,我不是什么君子,没同你开玩笑。” 季念抿抿唇:“……我以为你都睡着了。” 谢执气笑了,哑着声道:“你活生生一个人,不上不下的那一番过后,这样躺在我旁边,我能睡得了吗?” 先前季念没想那么多,就是吊了好几天的弦好不容易松了下来,想要和谢执多待会儿,多温存会儿,一时冲动就留在了他屋里。 可目前这个状况,看来是哪个都别想睡了。 季念:“那我……” 谢执挑眉盯着她,等她说下文。只是那眼神就好像在讲,她现在说要走的话,便是撒了野就打算跑。 季念顿了顿:“那现在怎么办……” 两个人对视半晌,谢执忽然翻了个身,揉着她的后脑把人搂进了怀里:“算了,让我抱会儿。” *** 六公主和谢执的这桩婚事,相比当着文武百官全天下来赐的婚,要不显眼的多。但再不显眼,若要拒婚,便是拂了皇家颜面。 而且从来皇帝赐婚,哪有人轻易敢拒,可谢执就是拒了。 据说当日皇上大发雷霆,不知好歹四个字骂得门外的小太监全跪下了。可谢执敛眉跪在那,半点收回前言的意思都没有,后来也不知怎么了,他就从殿中退出来了。 宫中知情人都猜谢执是受了荀太傅的庇护,才敢如此胆大,还能全身而退。 这话旁人信,荀绍景是不信的。 七月七,入了夜,大街上却依旧熙熙攘攘的,灯火通明,好生热闹。 荀绍景收起扇子,敲了下身边的人:“你同我说说,你那日怎么和皇上说的?” 谢执侧身躲开人流:“就是这么说的。” 荀绍景哼笑了声:“行,你卖你的关子。不过我可和你说了,比起今上,我家老爷子才是最难搞的,你知道的,你和六公主的婚事是我爹极力促成的。” 谢执默了默,看着不远处的清瘦背影,淡淡地“嗯”了声。 荀绍景也不想扫了兴,顺着他目光看去,抬了下巴扯开话题:“你们这是又拿我当掩护了?” 几步开外,苏翘挽着季念,回头看了他们两个一眼,很快又转过了头,神神秘秘地不知道在和季念说些什么。 谢执笑了下:“我没拿你当过掩护。” 荀绍景反问:“怎么没有?你们以前见面,不都是我帮你们挡着的?” 谢执看看他,道:“那是你自愿的。” “……” 又来了又来了。 另一边,苏翘回过头,问了一句:“念念,你真要这样吗?” 季念犹豫了下:“我也还未下决心,这几日我得空先去一趟觉春楼吧。” 苏翘撇撇嘴,拉她往一个小摊前走去:“不这样也行啊,我看谢大公子不都能解决吗?” 季念跟着她跑:“哪有如此简单,我总不能躺着不动了。” 苏翘立马答道:“躺啊,有何好客气?” 季念笑了笑,摇摇头没有答话。 身后的人不知何时跟了上来,头顶响起谢执略带调笑的问:“躺什么?” 苏翘很自觉地扎进了前面的小摊,只留了谢执和季念两个人。 季念一回头,就见谢执弯唇看着她。刚要答,谢执余光瞥了眼,托着她的手肘将她往自己这边拉了点。 季念顺着他的力道跌跌撞撞走了几步,侧头见几个逆流的垂髫小孩从她身边嬉笑着跑过。 在外面,谢执没有过多举措,拉开她后便放开了她。 倒是季念,被他话里有话的一问,再这么一触碰,不自觉想到前几日清晨的酿酿酱酱,抬手摸了摸耳朵。 偏谢执瞧见她红了的耳廓,笑意更深了。 季念被他笑得一窘,放下手:“你别笑,一会儿还有账和你算。” 谢执收敛了些,听她说要算账倒是有点疑惑,未来得及问,苏翘和荀绍景从人堆里穿回来了,给他们一人手中塞了个面具。 “你们这一路走来实在是太显眼了,趁还没走到主街,赶紧都戴上。”苏翘说道。 “我们不用戴了吧,”季念看了眼手里的面具,“都戴着帷帽了。” “哎呀,难得出来夜游,换个面具也更有气氛嘛!”苏翘说着,已经戴上了自己的面具。 季念觉得也是,便跟着换上了。 一旁荀绍景颇为嫌弃:“这面具着实丑了点吧。” 苏翘白了他一眼,没理他,季念刚想象征性附和两句,手中又被塞了一个面具。 她稍怔,便见谢执已弯下腰,低头把脸凑近了,也不说话,就笑看着她。季念对上他的目光,也轻轻勾了个笑,替他把面具给戴上了。 见状,苏翘朝荀绍景努了努下巴。 “……”荀绍景默不作声地把面具戴上了。 刚入主街,苏翘说要买几个花灯,季念本要陪同,苏翘一口拒了,拉着荀绍景去做苦力了。 七夕这日解了夜禁,戌时皇城处会有烟花。 苏翘带走荀绍景时,离戌时还差约莫一盏茶。两人回来还有一会儿,谢执问季念:“想不想看烟花?” “想,”季念看了圈身边,“但是此处看不着吧。” 谢执笑了笑:“我带你去看。” 季念是不怀疑谢执能找到好地方的,但她没想到他能找到这么好一个地方。她跟着谢执弯弯绕绕穿过几个巷子,僻静无人也罢了,最稀奇的是,那里竟还有个高台。 季念边上去边问:“你是如何知晓这么一个地方的?” 谢执跟在她身后:“这后头有片湖,以前今上本想在此处修葺宫殿避暑用,建到一半因故废弃了,我无意中发现的。” 季念爬到最高处,倚在高台边,放眼望去,视野极好。 谢执也走上来,靠在她身边。 烟花还没开始放,但离戌时应当也快了,两个人便安安静静地等着。 低头能望见远处的人头攒动,可抬起头,便是干干净净的夜空,仿佛伸手就能碰到。季念望着黑黝黝的天,心却好像落到了实处。 上一次过七夕,还是及笄那年,她从七夕灯会上溜走,一路跑到了谢府。还记得她跑去的路上烟花就开始放了,那时她就在想,如果能和他一起看一场完整的烟花就好了。可惜那天谢执病了,最后他拖着病体把她送出门,他们也只看到了烟花的尾巴。 谢执偏过头。 她望着黑夜,眼里却映着光,他便看着她和她眼里的光。 “你方才说要同我算账,是要算什么?”他问道。 季念这才想起,转过头对上他的视线:“今上让你去益滁时我就该发现了,这般重要之事交予你,不仅如此,还要将六公主嫁给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谢执不置可否:“想问什么?” 风热热地吹过脸颊,季念捋了下吹乱的鬓发,才看穿般问道:“你真被贬了吗?” 砰地一声—— 毫无防备地,皇城的烟花在空中绚烂绽放,将两人头顶的夜空映照得宛如白昼,亦照亮了谢执的侧脸。 他看着她,笑着承认:“我装的。” 第41章 姻缘 季念别开头, 盯着空中绽开的烟花,小声道:“你可真是个狐狸。” 谢执笑道:“不是要找我算账?” 满目流光溢彩,季念的眸中闪过忽明忽暗的光:“算完了。” 谢执看着她, 等她下文。 季念没侧头,但也能注意到他灼灼的视线。她仰着头不看他:“我刚骂了你。” 谢执:“骂我什么了?” 季念眉眼弯了起来,笑了声:“狐狸。” 须臾的静默, 谢执笑出声,勾着手指在她头顶轻轻敲了下:“你这是算的哪门子账啊。” …… 两个人一直待到烟火放完才从高台上下来, 穿过几条街,又进到了人潮涌动中。刚回去,就见苏翘提着两个花灯跑来了。 苏翘:“念念, 你去哪儿了啊,我都没找到你。” 季念恍然回神般“啊”了一声:“……我们刚去看烟花了,在一个高台上。” 苏翘瞪大眼:“高台?你怎么不叫我一起!” “我是想叫你的,但你去买这个了,”季念指了指苏翘手里的花灯,“而且, 谢执说……” 话说一半, 季念余光瞧了眼身旁人, 有些犹豫要不要继续讲。 倒是谢执很平静地看向苏翘的身后,把人给卖了:“绍景也知道那个地方。” “……” 荀绍景那个不知何时把面具给摘了, 摇着扇子本还全然不知,十足风度地朝身边差点被绊倒的姑娘递了个手,才将人搀扶, 就忽然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扭过头, 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谢执在说什么。 苏翘皮笑肉不笑地冷哼一声, 显然是没对他有什么指望。 荀绍景也回了个笑:“我还不够看吗?我当是比烟花好看多了。” 苏翘一口气憋着差点没上上来,闻言,维持着脸上的假笑凑近,很专注地作出了观摩状。 荀绍景从来都是被姑娘面红耳赤偷瞄,被她这么直勾勾地看着,手上摇着的扇子顿了一下,笑道:“如何?” 苏翘哼笑两声,答:“你可真自恋。” “……” 苏翘和荀绍景确实是合不来,哪个看哪个好像都不太顺眼,两人在前面一路拌嘴,季念和谢执就安安静静地跟在后面。 季念看着两个人觉得好笑:“我们要不上去把两个人分分开?” 谢执勾了下唇角:“随他们去。” 几人越逛越深,行至河岸边。两岸通明的灯火倒映在河岸中,在流淌的水中形成一道道亮光的波澜。 苏翘买了两盏花灯,给了季念一个。 人多,花灯摇摇晃晃的,不知怎么就变成谢执在帮她拿着了。 两人虽带着面具,但露出的小半张脸和周身气质仍是惹来了许多回头的目光,有些姑娘们的目光直接,看看谢执,捂着嘴偷笑起来。 见状,季念顺着看去。 谢执今日穿了件暗云纹白罗直身,低调素雅,很衬他的气质,偏是手里的花灯缀满了华丽的丝穗和羽毛,想来苏翘选的时候就是选了一眼看去最好看的,可如今提在谢执手中,倒是格格不入起来。 季念忍不住也跟着笑了。 谢执似是不觉:“笑什么?” 季念心情不错,照实道:“这花灯和你气质不太合。” 谢执提起花灯端详片刻,问道:“我的气质应当是怎样的?” 季念没有细想,指着天上的明月:“像它一样吧。” 谢执随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月亮?” 他稍作斟酌,又问道:“那你呢?” 季念想了想,指着河中一抹浅黄色:“这个。” 月影摇摇晃晃的映在水中,不甚完整,谢执看着:“不还是月亮,有何区别?” 季念面上没什么波澜地收回手,像是方才只是随手一指。停顿了会儿,她背着手偏过头,浅浅地又朝谢执笑了下。 最后她也没答上来,两人跟着苏翘他们又走了会儿,季念却突然问起:“既然贬官是假的,那其实现在你还是内阁大学士,对吗?” 谢执没等到答案, “嗯”了声:“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了?” “没什么,”她笑了下,“只是在想,你拒了今上的赐婚,今上肯定不会轻易放你走,可你就这么从宫里出来的,总得和今上是交换了些什么。” 两人信步往前走着,联想到她先前的问题,谢执道:“你觉得我将官位还给了皇上。” 季念没说话,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侧头道:“你没有这么做吧。” 是肯定的语气,又像在确认。 谢执扶了下自己脸上的面具:“如果用官位就能换皇上一个收回成命,听上去倒是值得的。” 话音刚落,季念立刻道:“怎么值得了?” 出口的语气急了点,季念和谢执都是微微一怔。 须臾,谢执垂眸意味不明地扯了扯唇角,复又看向她:“令令,你就真的那么在意我的官衔?” 他分明在笑,可那笑没有他平日的柔和,亦没有面对陌生人时浅浅的疏离,季念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只觉得心被狠狠地刺了一下。 有些一直以来被他们两人刻意避开的东西,就这么没头没尾地被揭开了。 不知道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她说错话了,却解释不清,软了声:“我没有,我不是那个意思……” 谢执挂着的笑没了,沉沉地望向她眼底,然后一句话没再说,提着花灯继续向前走去。 那一眼让刺扎得更深,季念愣了一下,小跑着跟了上去。 人群来往中,季念在悄悄握了下谢执的手,低低地重复道:“我没有,卿卿。” 谢执反手握了她一下,没说话。 …… 荀绍景也不明白,一个晚上的功夫,先前还暗地里眉目传情的两个人,怎么说不对劲就不对劲了。 但他也说不上哪里不对,就是有点别扭。 趁一旁苏翘大大咧咧地把季念扯到别处看热闹去了,荀绍景走到谢执边上:“你们也是可以,散个步都能吵上一架?” 谢执:“承让,比不上你和苏家小姐。” “……” 自己被惹毛了,怎么还来噎他呢。 荀绍景是真不想和谢执说话了。但到这地步了,他正好想起有桩事一直没机会问:“谢子卿,成二前几日说你和季三小姐也闹别扭来着。” 谢执淡淡否决:“没有。” 荀绍景懒得纠缠有是没有,继续道:“我先前就想问,你既然早都和季三小姐重归于好了,何必闹那别扭,直接告诉她自己从没想过娶别人不就好了。” 那句“先前就想问”,便能听出荀绍景话没说透。他想问的不止是前几天哪一场,还有再之前,何必非要大费周章让皇上同意允她同去益滁,早做出个承诺,便没有那么多事。 谢执说要和季念去益滁时,荀绍景便是惊讶的。如今再问起,谢执自然是听得出其中意思的。 两人说话间,前头拱桥处围了一堆人在吵吵嚷嚷的,都拥在桥两侧,倒是那桥上中间最高的那处空空荡荡的,谢执随意扫了一眼,苏翘还在视线范围内,却没见到季念。再看过去,竟见到季念被人引上了桥中间。 荀绍景显然也看到了,合起扇子指着桥上:“这……” “她曾经对我说,她过得不好,每一日都不好。”谢执把花灯递到了荀绍景手里。 他顿了顿,走之前,哂笑道,“可我却一直没敢问出口,她过得不好,是不是因为我。” …… 其实季念本人也不知是怎么被推上桥的,前一刻还在听苏翘和她说荀绍景很烦人,走了个神,再反应过来就被人带上了桥。 她刚要下去,就被人塞了个绣球到手中。 塞绣球的人吆喝了一声:“抛个彩头,抛个姻缘咯!” 季念看着手里的绣球出了个神,才哭笑不得地反应过来,她这是在走神的时候被人带上小鹊桥了。 小鹊桥虽是桥,却不在河上,就是个建在平地上的拱桥。 年年七夕明顺城的小鹊桥都是最热闹的地方。往常绣球都是抛来论婚嫁的,女子抛出一个绣球,抢到的人便成了这女子的丈夫,但七夕这日例外,被请上小鹊桥的女子要抛出手里的绣球,哪个抢着了,谁便上桥与那女子手腕上同绑一根红线,与那女子一同走下小鹊桥。 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就是图个热闹,抢的人不分男女,不乏还有小孩睁着水灵的眸子在下面接的。 季念是无意参加这种活动的,但方才想着谢执的事,一不留神就被推上来了。如今再说要下去难免扫兴,她也不是扭捏的人,抱着绣球背过了身。 “好咧,”主持的人一见,扯着嗓子道,“姑娘抛绣球咯,底下各位各凭本事嘞!” 话落,季念往身后用力一抛。 风声从耳边划过,一阵喧闹声响起,仿佛不转身都能看到一堆人哄抢的画面。 主持的人也兴奋,朝底下喊道:“恭喜那位白衣公子,我们将这位公子请上来!” 喧闹声比先前更响,听到白衣公子,季念心重重一跳。 再转身时,桥上桥下隔着人群遥遥一望,乌泱泱一片人中好像就只能看见那一个了。她就这么看着谢执拿着绣球,缓缓从人群中穿过,一步一步走上桥。 他停在她面前:“抛得还能再远些吗?” 季念有点窘:“好像是有点大力。” 主持的人看出两人认识,更加热情,拿回绣球,递上红线:“一圈缘分来,两圈天注定,三圈永不离!” 戴着面具的两个人,也没人认出来。但看着那站在一起的样子,倒给了人神仙眷侣的感觉。 主持的人说完,退到了一边。 就剩谢执在为季念绕红线,她看着他的动作低声道:“我当你还在生我气。” 谢执绕了一圈:“生气就让你和旁人寻姻缘了?” 季念有点忍不住,憋憋笑:“都是玩的,你看,姻缘最后不还是落在我们头上。” 谢执睨她一眼,绕上第二圈。 季念哄着:“你别生气了,卿卿。” “别这么喊我。”谢执垂眸不看她,像是完全集中在那线上。 季念“哦”了声,不说话了,拿食指在他掌心轻轻划了一下。 他还是没反应,低眉为她缠上第三圈。 红线弯弯绕绕,直到系上最后的绳结,谢执才轻叹一口:“气不过三圈。” 他说完,深深看了季念一眼。她本是想笑的,却不知怎么心随着这一眼软了下来。 “因为三圈永不离?”季念看着手腕上的红线,问道。 “嗯,”谢执笑了声,“三圈永不离。” 别扭转头成空,他的语气极尽温柔。 桥下熙来攘往,更多的却是流露出笑意的驻足之人,季念不知怎么产生了瞬间的错觉,仿佛底下站着的皆是在祝福他们的人。 她低眉为谢执绕上他手腕上的三圈,悬在半空的手却犹豫地停下了。可下一刻,她的手还是落入了谢执温暖宽大的掌心中。 他的指腹轻轻在她手背上留下一记摩靡。 她知道他也看到了,站在桥下正望向他们这处的荀世俞。 第42章 坚定 青砖檐下, 荀世俞整个人拢在阴影中,他背着手不言语,浑浊深沉的眼中透着的是不容忤逆的威严。 苏翘瞄了一眼, 背地里那手肘捅了荀绍景一下。 荀绍景反应不及,往前踉跄了一步。 对上荀世俞瞥来的目光,荀绍景回头瞪了苏翘一眼, 随即转头微微笑道:“父亲,您怎么会在此处?” 荀世俞没有搭理他, 收回视线,看向朝自己走来的另外两个人。 明顺城民风开放,有放得开的便是两人牵着手走下小鹊桥, 放不开的便一同走下来,也算是做了数。 可谢执牵着季念一路走下桥,走入人群,再到街道尽头的无人处,都没有松开手。 季念不知道荀世俞为何会在此处,但不可避免的, 就是在这种料想不到的场合, 再次碰上了。荀世俞的视线落在他们的手上时, 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手心的薄汗。 荀世俞面色很冷,诘问道:“谢子卿, 你可知你在做些什么?孰轻孰重,而今你已然分不清了吗?” 话落,谢执缓缓松开了季念的手, 却在行完礼后, 再度牵起了她。 季念手指一颤, 木然地低下头。再抬头时, 只见荀世俞的目中隐有波澜,忽地向前一步。 可谢执亦无声上前一步,把她和牵着的手背到身后,握得更紧。 “谢子卿!”荀世俞压制着怒火,压低声音喝道。 荀绍景站在一旁看着,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非是他不愿意帮,而是他从未想过会有如此场景。 自从谢执成为荀世俞的学生起,荀绍景从未见过谢执对荀世俞有半分不尊不敬,可他而今如此做,便是不作任何辩解,将自己放在了和荀世俞对立的位置上。 荀世俞板着脸紧盯着谢执,诡异的静默后,气极反笑: “子卿,你可有想过,你如今还能护着季家小姐,可等你三月后解下印绶,还打算拿什么护着她?” *** 季念问出他是否还是内阁大学士时,确实是在担心的,但后来谢执没有正面答她,她错以为是因为过去的事,他才会回避。 但其实,她猜得没错。 当日谢执在大殿上提出要拒了与六公主的婚,皇帝龙颜大怒,当即怒斥道,若他要拒婚,那这官他也别想做了。 是威胁还是气话,不得而知。当时徐公公给递了好几个眼色,可不想领会的人眼色递得再明都没用,谢执答得利落,待新政落定,愿解绶印。 皇帝气得话都差点没说出来,还惦记着再给他个机会,问他可是真想好了吗。 结果谢执眉头都没皱一下,行了深深一礼,道:“谢皇上隆恩。” *** 荀府,正堂。 下人刚泡了茶,荀绍景睨了眼身边人,将茶推到她面前:“三小姐不必担心,父亲只说要和谢执谈谈,未必谈出的就不是好结果。” 季念没动那茶,转头便问:“他要辞官之事,你知道的?” 荀绍景没想到她开口问的是这句,拿起的茶杯在空中顿了下。 而就这转瞬即逝的停顿都季念看在了眼里,身体微微前倾:“你早知晓为何不告诉我?” “我不知道,”荀绍景立刻放下茶杯,看着苏翘和季念,“你们别如此看着我,你们是何时知晓的,我便是何时知晓的,一个时辰都没早。” 季念不知听没听进,忽地从座上站起:“我去和荀太傅说。” 她起身的动作有些大,袖子刮过茶杯,翻出几滴茶水在桌上。荀绍景就近稳住那茶杯,拦住她:“三小姐要去寻家父说什么?” 季念紧盯着荀绍景,仿佛把眼前人当成了谢执:“不能解绶印。” “谢执四月前被贬官,其中缘故我先前不知,但荀公子不可能不知,皇上会同谢执出此策,足以见得皇上有多信任他,”季念深吸一口气,“所以他不可以在此时解绶印。” 荀绍景却问:“不解绶印难道你想要谢执娶六公主吗?” 季念动了动唇,袖中手缓缓攥紧:“不娶六公主的办法可以再想,非要用这样的方式吗?” 荀绍景:“假若就是只有这一个法子呢?” 寸步不让般,荀绍景的追问让季念一时没答上来话。 可荀绍景就是故意的。 他没有给季念任何思考的机会,叹息一声:“何必呢,谢执当初为何会入仕,三小姐最是知道,不是吗?” …… 荀府书房中,荀世俞伫立于墙上那副《飞雁图》前,久久未有言语。 此外谢生平所绘,谢生平临走前让人将此图赠予荀世俞,只传了一句话,自家小儿谢执劳他费心了。 再之后,荀世俞收谢执为唯一的桃李,倾其所有将自己毕生所学教授于他,但其实这么多年他待谢执,不仅仅是对待学生,更是将他看做了半个儿子。 荀世俞望着那画上鸿雁,背对着谢执道:“我朝官员一万七千五十名中,五品以上京官占到一千二百一十三名,而你可知,余下用从六品升到五品之人均要用几年吗?” 谢执答道:“回先生,十年。” “十年,”荀世俞转过身,“十年啊子卿,你是唯一一个只用了四年便被今上亲自任命为内阁大学士之人,现今六名内阁大学士中,数你最有才华,最有政绩,亦是最有可能晋升为首辅之人!” 谢执行了一礼:“先生之言,学生愧不敢当。若为天下,无这官职亦可,实则这些年所累身外之物甚多,未尝不是我目的,而今已然足矣。” 荀世俞上前一步,紧紧托住他的手腕:“若你和六公主成婚,则为如虎添翼,既已于康庄大道之上,你为何偏要如此固执?” 谢执是荀世俞看着长大的,荀世俞的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在他嘶哑的嗓音下染上浓浓的劝诫与急切,仿佛将一切希望寄于此。 可良久,谢执只是弯着腰,没有起:“学生辜负先生教诲。” 荀世俞屏住的气陡然泄下,松开了他。 桌上的灯随风一记跳动,荀世俞退后一步,终是长叹:“你用四年才换来如此成就,何其不易,与旁人相比又是何其的易,如今这样的机会,你为了一个人,说不要便不要了吗?” 灯光晦暗,屋内人的影子向外无限拉长,越来越远,越来越细,直到融入那黑暗中,不见了。 屋外没人看得见的暗角里,季念靠在墙边,几乎是哆嗦了一下。听不见屋里人的回答,可他越是不回答,就越是在答,那官位有或没有,对他来说都是一样的。 她颤着眼睫闭上眼,复又想到荀绍景的那句问。 这闷热的夏夜,便这么一寸寸凉了下来。 仿佛回到了四年前,她嫁去嘉裕侯府的前一晚。 那日恰好是立春,可立春的夜晚,竟感受不到一丝暖意。于是她溜出去了,趁所有人都没注意到她的时候,溜去了段伯的酒肆。 她跑了一路,她怕去得晚了,段伯就打烊了。她没有别的想法,就是想喝酒,想火辣辣地灌一口下去,浇灭她那颗仍然停留在冬日的心。 可她不该去的。 她没想过会在那里碰到谢执。 分道扬镳的两个人,一个站在酒肆昏黄的光里,一个站在外头黑黢黢的暗影里,互相看着彼此,谁都没说话。 后来,她先转过了身。她分明跑了一路只为喝那一口酒,可她还是转过了身。 她没有勇气从他身边走过。 但转过身的刹那,谢执叫住了她。 季念想,她应该跑,应该像刚刚跑来那样跑掉。可是谢执叫她,她便没有办法,她控制不住地停下了脚步,然后听到他在沉沉的夜色中,问道:“季念,我们为何会变成现在这样?” 立春了,雪化了。可落雪时不觉冷,化雪时竟冷得像五脏六腑都被刺穿了。 季念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像个哑巴一样,背对着他半个字都没能说出口。 于是他又问:“季念,你告诉我,到底为何拒我?” 季念将手缩进了袖中,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将骨头捏得都疼。就在她再也站不住之时,身后的人一把拉住了要逃的她。 第三次亦是最后一次:“季念,给我个理由。” 季念不知是手腕上滚烫的温度更灼人,还是他身上的酒气更烧心,她只记得寒冬日到底还是寒冬日,她呵出一口白气,无边无际地消散在夜里,而后极尽平稳地说道:“因为先前我说的都是假的,谢执,我不可能和一个没有前途的人在一起。” 那日,她掰开他手时如此绝情,就好像自己亲手拿起了冰锥子,扎在了他们两个人的身上。 …… 少时念书只知寂寥凄凉用来形容冬日,而今才知夏夜亦可以是寂寥凄凉的。 直到季念的记忆被屋中再度开口的人打断。 她不知自己半边脸露在了月光下,只听到屋里人缓缓答道:“可我等来她亦用了四年。” 他的声音是细润的,在夜里显得无比的轻缓—— “当年入仕也好,而今出仕也罢,我做的所有选择,无非就是一个她。” 季念站在外头,恍惚间,所有的记忆如退去的潮水,只剩下今夜谢执坚定地护住她时,手上残留的温度。 第43章 坦诚 屋内, 荀世俞目光有片刻的涣散,随后发出一声长长地喟叹:“糊涂,糊涂啊!” 灯盏不及的暗影中, 谢执直挺地立在其中,最后一次,沉默无言地对荀世俞弯腰行了一礼。 良久, 直起身,向外走去。 谢执堪堪推开门前, 荀世俞转向他:“她当初能够为季梧放弃你,以后便会以同样的理由再次放弃你,入仕也好, 出仕也罢,你最后只会为她所累;终有一日,你会后悔。” 但荀世俞后来的话谢执一句都没有听进去,他只听到第一句,而后,整晚都极为平稳的情绪在顷刻间被打破。 他僵硬地转过身:“您说, 为了季梧放弃我……是何意?” 犹疑的话轻飘飘的悬在空中, 随着“吱呀”一声门被从外推开, 落到了地上。季念对上屋中两人的目光,对荀世俞福了福身, 最后缓缓对上了谢执那双醴泉般的眼眸,那双她曾在与他分开后的夜里,无数次想念的眸子。 “我诉于你。”她说。 谢执站在她面前, 距她仅一步之遥。他看着她, 重重月影打在两人身上。 季念深深地吸了口气, 像下了很大的决心, 在寂静中缓缓开口:“四年前,阿梧突发胸痹,医治胸痹之药贵如天价,父亲和母亲宁肯看着阿梧死都不愿再治,所以我——” 似是不知该怎么说,似是说不出口,她指甲陷进肉里,道,“与嘉裕侯做了一个交易。” “他给你救治阿梧的银子,”谢执说了下去,“你……嫁给他。” 看着季念的表情,破碎的过去在此刻串成了线。 月影下,季念的脸色是惨淡的,她闭了闭眼:“对,但最后嘉裕侯没有如约给我足够的银两,他给我的银两只够维持阿梧半年的药量。” 那半年,是她最灰暗的半年。 失去了他,失去了活蹦乱跳的阿梧,她将自己活成了一具行尸走肉,可她甚至没有消沉的时间。她只能逼自己撑下去,将所有的银两投入觉春楼,然后不吃不睡地去经营,每一日每一日都陷入在救不回阿梧的噩梦中。 “这些……你为何从没有同我说过?你为何不找我却宁肯去找……”谢执霎时噤声,难以置信地转向荀世俞,“所以四年前,先生您找过令令吗?” 荀世俞沉默地从案后走向前,没有回答。 他的视线始终都落在另一个人身上:“三小姐,老朽说过,老朽的态度没有变过,四年前你什么都给不了子卿,四年后你依旧只能让子卿为了你牺牲自己。” 谢执:“先生!” 一切都在濒临失控的边缘,谢执甚至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样的情绪。 可手心忽然触及的冰凉,让他一僵,看向季念。 季念抓着他,把手缩进了他的掌心里:“不是因为太傅大人,也不是因为阿梧,我没有同你说的理由,是我自己。” 她的声音是柔和的,那柔和中带着的,是错失四年的遗憾。她说:“是我没有勇气,让那个很努力才能维持傲慢的自己站在你面前。” 谢执不知自己该做什么,只是一点点地,收紧了手。 四年,整整四年。 他用浪费自己来等一个明知不会回来的人。 所以重逢后的第一桩事,不是坦诚自己没放下她,更不是问问她最近可好,而是用一句句彼此最听不得的话刺伤她,告诉她,自己因为她,过得有多糟糕。 却从没有想过,他无比空洞的四年中,她到底又面对着怎样的痛苦。 他握紧她的手背上,是凸起的青筋。 “这一次,不会这样了。”他道, “我不会再放开了。” 可季念却摇摇头:“不是你,是我。” 然后,她在谢执的目光中,转向荀世俞:“太傅大人没有说错,四年前我什么都给不了谢执,我甚至给不了他一个坦诚。” “可现在,”她道,“不一样了。” 她说过的,一切都与以前不一样了。 没有等荀世俞再说什么,季念再度转向谢执:“谢执,如果我什么都没有,你能帮我照顾好阿梧吗?” “我能,”感受到她抽离的手,谢执下意识握得更紧,“但你不会什么都没有,你什么都不用做。” 季念看着他,笑了笑:“我一直觉得我们两个是不一样的,你就像天上挂着的月,明亮,皎洁,而我便是水里的影子,淡淡地好似也是轮明月,可伸手摸一下便知,假的。” 谢执牢牢地盯着她,唤道:“令令。” “四年前我这么想,四年后我们再见,我还是这么想的。” 季念没有逃,也没有躲,缓缓地抽出了手。 然后低眉望着自己的手心,目光渐渐柔成了水,“可是直到今天,被你稳稳地牵在手心里,我才终于发觉,影子又如何?影子亦是月亮映出来的。” “你的执着和我的退缩,才是我们两个之间——最大的不同。” *** 三人谈话的间隙,成二被荀绍景叫了来。 季念一路奔到荀府门口时,等在正堂的三人都是不明就里的。 苏翘最先拦住了她:“念念,怎么回事?你要去哪啊?” 季念:“回小宅,拿东西。” 苏翘一愣,明白过来:“你决定好了吗?那可是……” 季念重重地点头,没有犹豫:“我想好了。” 成二刚听说了情况,却不知她们两人说的是何意,只是指出:“三小姐,七夕这日的夜禁虽延到子时末了,可现在亥时已过,这一来一回恐是赶不上在关城门前回来。” “我知道,”季念眼神坚定,“可必须是今晚,我必须去。” 荀绍景在一旁听着,淡淡问道:“为了谢执?” 季念看着荀绍景:“为了我和他。” 荀绍景定定地望着季念,沉吟片刻,突然收起扇子站了起来:“成二,去对街找顾老四,告诉他,我荀绍景问他借辆马车,最快的那辆。” *** 荀绍景是明顺城出了名会享乐会玩的人,从贵气公子的高雅消遣,到市井里头谁最会赌马,他摸得比谁都清楚。 成二马不停蹄地送季念出了城,一路颠簸都没管,到小宅外头时,季念不顾胃里的翻滚,直往东厢房冲。然后一刻未停,拿了东西,即刻回程。 路上季念总看那黑黝黝的天,看不出时辰。但她总觉得,来得及,一定来得及。 可就差那么一点,她都已经能见着城门了,马儿的嘶鸣声在耳边划过,她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城门在她面前关了上。 季念从马车上冲下来时,被门外的守卫无情地拦住了。 她顾不得许多,掀开帷帽:“大人,我有急事,求大人通融。” 先前来回益滁,那守卫是见过季念的,态度亦不算很差:“季掌柜?城门已关,季掌柜请回吧,有什么急事明日一早也是来得及的。” “来不及!”她急匆匆取下头上唯一一根还算值钱的玉簪,塞入那守卫手中。 本也没什么交情,谁会为那一根簪子做杀头的事,守卫提起手中刀:“季掌柜,您便是给我一两黄金,我今日都不可能放你进去。” 未出鞘的刀横在她面前,季念还想说什么,被一旁的成二拦下:“大人大人,别冲动,别冲动。” 守卫冷眉一眼,放下刀,退后两步,守回了门边。 季念怎么可能放弃:“成二,你别拦着我。” 成二: “三小姐您冷静点。” 他不想说,却不得不说:“三小姐,城门关了,守卫不可能为我们开城门,我们也不可能闯过去。” 很直接,给了季念一记闷棍,她顿在了原地:“那怎么办……” 成二看着她,心里头一阵难受。 换做平时,面前的人哪儿还用得着他提醒,三小姐和他家公子都是对上什么都冷静的人,唯有碰上对方的事,个个都乱了阵脚。 他低着头,艰难地答道:“只能……等明日了。” 季念一愣,木然地望向眼前紧闭的城门。 都到这里了。 都到这里了,还是没赶上。 脚像被灌了铅,她站在那儿,怎么都动不了。可就在她要泄下气的那瞬,门外的守卫突然动了,下一刻,城门从里头被拉开了。 城内,一辆马车掀起一角车帘。马车旁,守卫的头领还回令牌:“陆大人下江北督查着实辛苦了,何不睡个好觉,等到明日出城也是来得及的。” 陆子明接过令牌,似是往后看了眼马车中的另一人,很快礼貌地笑道:“奉命行事,不敢怠慢。” 那头领不再多说,挥挥手让放人。 陆子明坐回马车前,与季念对上一眼,转头道:“戚将军,那位是内妹,可否劳烦将军通融一下?” 被唤戚将军的人假意犹豫了下,对边上人做了个手势,卖了这个人情。 陆子明微笑,坐回了马车。 城内的马车再度启程,路过季念时,缓缓停了下来。 侧窗的车帘被掀起,季念怔怔地望着上面的人:“大姐姐?” 季盛兰没好气道:“怎么,还要我下马车请你进去?” 她别扭地睨着季念:“上回你在觉春楼替我挡酒,我这人不喜欢欠别人的,就当是我还你的。” 季念不知自己是怎么再上马车的,只记得她说完那句“多谢大姐姐”后,怎么都没压下的嘴角。 *** 荀府,书房。 谢执站在荀世俞案前:“您是故意为难她的。” 荀世俞冷哼一声,翻看着手中的文书:“子卿,你从不曾以这种态度同我说话。我不认为她能带来什么,但至少,老朽给过她机会了。” 谢执默了默,道:“先生明知她不可能赶得回来,却还是要她在今日将她能给出的东西带到您面前,算何机会?” 荀世俞:“我没有逼她,是她自愿。” “可——” 荀世俞抬手,打断了谢执。随后他叫来一个下人:“什么时辰了?” “回大人,刚过子时,”那下人瞄了谢执一眼,“季家小姐应当是……” “嗯,回不来了。”荀世俞说道。 谢执皱眉,挡在书房门前。 “明日是上朝之日,你难道要我在这里不眠不休等到半夜?”荀世俞鹰眼扫过谢执,“就像你一般,明知不可能来却还要等。” 那下人是跟着荀世俞的老人了,眼看着师徒二人闹得这般僵,也不好说什么,只默默绕过谢执,提荀世俞打开了门。 可门被打开,里面和外面的人都惊了一下。 “季……季三小姐。”那下人看着外头气喘吁吁的人,又夷由地望向荀世俞。 荀世俞显然也是没有想到她能够按时赶回,面色僵着,没有说话。 季念是禁不起跑的,尤其是禁不起这样几个时辰的折腾,迈过门槛的时候人一晃,差点便倒了。 谢执扶住她时,心都是揪在一起的:“令令。” 可季念只是对着他摇头笑了笑,明眸善睐的,一晃眼就好像是两人最好的那时候。然后她走过他,低头,向荀世俞双手奉上她手中的东西。 荀世俞没有接:“这是何物?” 季念:“觉春楼的地契,与我的上书。” 谢执上前一步到她身旁,被荀世俞拦下:“何意?” 季念仍低着头:“觉春楼乃庆熙大街最繁华的酒楼,若是夸张一些,说能日进斗金亦不为过,而今我恳请将觉春楼充为公家所有,只要太傅大人愿意出面,您定能有办法保住谢执的官职与他今后的仕途。” 闻言,荀世俞蹙眉,有稍许的停顿。 “这便是你四年后能给他的东西?”他由着季念抬着手,道,“可若没有你,那些本就是他的。” 季念依旧举着,可头却抬了起来:“不是。” 眸中是从未有过的坚定。 那话分明是要对荀世俞说的,她却转过了头,直直地看向谢执—— “我爱慕于他,我愿一无所有,以一腔孤勇,赠予我此生最钟情之人。” 第44章 轻拍 季念那句话说完, 荀世俞的脸色一下就变了,呼着重气半天都没说出一句话。 不知过了多久,他步履僵硬地越过了季念, 走前,对跟着他的老仆从说道:“把东西拿上。” 闷热的夏夜,只剩两个人的屋子里, 满心满眼都被一个人占据。 季念望着面前人笑了开来,明朗, 自在,然后牢牢地握住了谢执的手。 如鼓的心跳中,她看到谢执的嘴动了下, 她很努力地去听,不过可惜,在她听清楚前,人直直地倒了下去。 *** 季念发烧了,一烧便是意识不清,醒都醒不过来。 她好像听到有人喊自己, 闭着眼使劲儿想动, 又动不了。不知道是不是做梦, 但总之她入目只能看到乌漆嘛黑的一片,怪可怕的。 不过好在, 梦里老有个影子跟着她,形影不离的,她怎么都碰不着那影子, 但她一回头, 那影子又总是在的。直到她走到一个悬崖边上, 突然发现身前是深渊, 身后的路也成了深渊,无路可走之时,那个影子突然冲到了她的前面,纵身便跳了下去。 那瞬间,影子突然变成了一道明晃晃的光,温暖通亮,她不顾一切地伸出了手—— 感受到了那道实实在在的温度。 被突然握住手的人怔了下,而后沉声问道:“醒了?” 季念头一阵疼,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望着自己在梦里好不容易才抓住的光,喃喃开口:“谢执……?” 谢执手背试了试她额头温度,紧敛的眉头才稍微松下些:“怎么?睡了三天认不得我了?” 季念稀里糊涂还在想为何谢执的语气听上去不太好,可一听后半句,她稍微清醒了点:“三天?我怎么会睡这么久……嘶。” 冰凉的帕子贴到额上,季念下意识缩了一下。 “别动。” 季念又挪回了原处。 谢执把浸过冰水的帕子覆在她额上,而后一言不发地替她掖了掖被角。他在水中浸过的手也是冰冰凉的,触到她脖子上的嫩肉,激得季念一打颤。 他似是也注意到了,皱了下眉,手在自己脖子上温了温,又去掖另一边的被角。 趁他动作时,季念才注意到,她正躺在自己的屋里,他们回到城外的小宅了。 察觉到他的情绪似乎不太好,季念忍着一身热,再次试探着搭话:“卿卿,我们什么时候回来的啊?” 等了等,没见他答话,她又喊道:“卿卿?” 谢执端起一杯茶,手指沾了杯中的水,低垂着眸点在她干燥的唇上,依旧没说话。 季念被他搞得不自觉地抿了抿唇,碰在他指腹上,像是轻轻吻了一下。 谢执手上的动作顿了下,季念只觉身上更热了,终于噤声不言了。 床上躺着的人安分了,谢执冷冷一眼后,终于道:“因为跑了一身的汗着了凉,七月的盛夏,头一晚烧得比火炉子都烫,连意识都不清了,你能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吗?” 其实季念是不知道自己发热的,但醒来见到这阵仗,再听他说自己睡了三日,也大概有数了。 她张张嘴,边琢磨怎么答,边忍不住探出一只手来散热。 谢执坐在床边看到,很快把她的手塞进被褥中。 触到她那还有些烫的手,他板着的神情便耐不住都散了。再开口时,那话里说不清是气还是心疼:“你知晓自己在做什么吗?那么几年的心血说送出去就送出去了,季令令,我以前知道你有能耐,倒不知你这么有能耐。” 他弯着腰,两人离得极尽,彼此的呼吸都听得见。 一个季念盯着他掀了几下眼皮,默了默,还有点委屈: “总算不凶我了。” 不少人说谢执和季念像,其实这两人是真有些像的,比如谢执,便也不是个有脾气的人,他所有的情绪,全都是被一个人勾着的。 从那夜听到她绝不会回头的心意,到她就这么突然地倒在自己面前,再到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到底放弃了什么,那些气恼根本就不是对着她的,是对他自己。 所以季念一软声,谢执紧绷的肩头忽地便松了下来。他在她额角靠了下,低低地道:“我不该凶你的。” 又细又轻的,气息扑在季念的耳边,痒痒的。 她心也跟着痒,呢喃道:“其实我还留了一手。” 谢执抬起头。 季念闷在被褥里发汗,只偏偏头,“在我枕头底下,你摸摸。” 谢执探手,果真从她枕头下面摸出几张纸。他摊开:“地契?” 言罢,他又仔细看了一眼,发觉这几张地契都是明顺城几处极好的宅子,价值不菲。 “这是我手里最好的几张地契,够我再开一个觉春楼的了,”季念想到什么,有点不好意思,“这些是我之前要送人的,那会儿没送出去,就单独抽出来压在枕头底下了。昨夜回来拿觉春楼和其他几处地契,倒把这给忘了。” 她睡了三天,回来拿地契已经不是昨夜的事了,但谢执没去纠正,而是问道:“送人?” 季念盯着他,半晌,移开眼:“那会儿谢府被收走的时候,我找出来的。” 原想送谁的,哪里还用多说。 谢执看着手里的地契不知怎么发了会儿愣,半天也没说话。 有些话自己说出来,总觉得有点矫情,季念耳后跟着发热,扯开话题:“我饿了。” 谢执回过神,折起地契:“我熬了点粥。” 病着的人难得使了个性子:“可是我不想喝粥。” 谢执:“想吃什么?” 季念:“我想吃桂花糕。” 谢执把地契塞回她枕头底下:“我先把粥端来给你,然后我去买桂花糕。” 闻言,季念赶紧叫住了他。 她刚就注意到成二不在,多半又是被他遣走做什么事去了,她半坐起来,拉着他:“我就这么一说,还是算了,别特意为了给我买桂花糕进城了。” 谢执本是没什么表情的,可听完她的话,他突然滞了瞬息,回过头。 季念以为是自己突然从床上起来,他又生气了,刚想躺回去,却被他裹着被子抱住了。 她动弹不得,就这么被谢执抱着,头埋在他胸前。 然后,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季念,你不是什么影子,你就是我心中最好的那个,和你是谁,是何种地位,都没有关系。所以你想要什么,我便愿意给你什么。” 他顿了顿,“把这四年没能给你的,都补给你。” *** 季念这病一病就是好几天,这好几天里,荀世俞那边一点消息都没有。 但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再到成二都从城里回城外宅子里了,季念觉得,荀世俞那边十之八九是稳的。 其实这些日子季念的病也好得差不多了,主要是谢执偏是不让她下床。自她病了这些天,除了治热寒的药,补气的药亦被喂了不少,算是好好养了一阵。 可季念日日躺在床上,着实是有些不自在。 但耐不住谢执一个眼神,她又觉得躺床上再被照顾几天也不是不行。 这日,季念算着剂量,喝完药后,把碗递给谢执:“明儿是不是不用喝了。” 谢执睨她一眼,没吭声。 默了默,季念问道:“你是不是还给我开了新的补药?” 闻言,谢执才淡淡应了一声。 “……”季念憋着嘴里的苦味,有些控制不住脸上的表情,“我懂了。” 谢执:“懂什么了?” 季念:“你就是这么补给我的。” 莫名带了点小女子家的控诉,谢执低低地笑了下,给她嘴里喂了块饴糖:“这样行不行?” 季念含着糖,不说话,含到甜味在嘴里散开来了,才温温吞吞地躺了回去,就露了张脸和捏着被子边沿的手指。 谢执伸出手,握住她露在外头的手指,在她指甲的月牙上轻轻蹭了下:“喝完这次的便不喝了。” 季念捏了捏他的食指。 谢执勾勾唇角,拿着药碗直起身,刚要出去,季念忽地又拉住了他。 谢执坐回去:“嗯?” 季念拉着他袖子又往前了点。 待到他顺着她压下半个身子,她眸子清清亮亮的,问道:“我突然想起个事儿,那回我晕倒前,你是不是和我说了什么?” 第45章 爱意 最后, 谢执反问了一句季念是不是真的没听到,季念点了点头,就见他淡淡地应了一声, 端着药碗便出去了。 于是季念的好奇心便更强了。 几日后,谢执在院中给那颗腊梅树浇水。前段日子他们在益滁,成二便把身边带着的小孩放了进来, 每日照顾着这颗腊梅树。 这腊梅树本就被谢执养活了,到了此时, 都抽了枝长了叶,怎么都看不出原先枯死的样子了。 季念从屋中晃到他边上,纤指忍不住在枝条上抚过。 谢执微侧了个头:“起这么早, 不再睡会儿?” 季念把手臂伸到他面前:“睡了那么多天了,你瞧我手上,骨头都见不着了。” 谢执笑笑,腾出一只手在她手腕上虚握一下:“挺好的,好看。” 季念脸红了下,收回手故作镇定地移开目光:“你的意思是我以前瘦时不够好看吗?” 谢执弯腰舀了一勺水, 答得很快:“也好看。” 季念天生肤白, 五官又生得出挑, 她不算是爱打扮的人,可那些素淡的衣衫亦不曾让她的一颦一笑失了色。不过季念对自己的容貌没什么自觉, 她不觉得自己这张脸有旁人口中那么夸张,也不喜欢那些男子盯着她看的无礼视线。 如今听到谢执这般不知是哄她还是真话的回答,她突然问道:“那你对我是见色起意吗?” 其实谢执不回答, 她也知道答案。 不过就是没忍住想为难他一下, 想到他被难倒的无奈模样, 季念悄悄弯了弯唇角。 谁想谢执也没看她, 桸杓中的水慢慢浇下,又笑了笑:“我也不知,发觉起意的时候便觉得你哪里都好了。” 季念藏着的笑顿了下,然后在对上谢执转过头的眼神时,没屏住嘴角。 成二刚收拾完从谢执的屋里出来,见到两个人对着颗木头也能勾出点说不清的气氛,眼观鼻鼻观心地快步走了过去。 季念余光瞥到成二,弯着眼又笑了会儿,道:“我怎么觉得成二越来越不待见我们两个了?” 谢执拨了下岔开到她头后的枝条:“他不敢不待见你。” 季念随着他的动作上前一步,两个人离得更近了点。 这些日子她躺在床上养病,心思都被谢执细致的照顾和那些苦得发涩的药吊走了。今日两人面对面这么一站,她仰着头,听他随口一句很是自然的维护,才恍然有了些许实感。 他们和好了。 “子卿。”她忽然喊道。 谢执低眉望向她蕴着淡光的眸子,轻轻地 “嗯”了一声。 季念看着他:“我晕倒前,你是说了什么吧?” 像是早就猜到她会再问这个问题,谢执眼里多了几分笑意。半晌,他笑着敲了下她的额头:“说了。” *** 先前季念病倒在床上那几日,成二在城中也不是什么都没有做。 自从那夜谈话后,荀世俞便没再找过谢执,连带着成二也没在他那里的得到什么好脸色。不过荀世俞那头行不通,他家公子吩咐的另一头倒是能做的。 所以季念在小宅中见到季梧之时,整个人都是惊讶的。 马车停在宅门外,她疾步走去,扶住下来的人:“阿梧?你怎么来这里了?” “自是来找阿姊的。”季梧精神瞧着比上回她见他时好些,但说话还是发虚的。 季念皱着眉:“胡闹!这么远你身子受得住吗?” 一旁成二栓好马车,急忙笑嘻嘻地跑过来:“三小姐别说小公子了,是我把小公子从邻镇接来的。” 季念一愣:“邻镇?” 季梧微弱地喘了口气没让季念发现,缓慢地说道:“我这些天都住在邻镇一位名医处。” 方说完,谢执正好从宅中走出。不用多说季念便知这是谁安排的,她下意识看向他:“名医?” 谢执从她手中扶过阿梧往里走,边走边道:“胡先生曾将临去之人从鬼门关中拉回,硬续了他三年的命。怪病急症,亦没有胡先生没见过的。” 季念没想到是如此厉害之人,跟上他:“可我怎不知邻镇这般人物?” 谢执把季梧领进她的小院中,道:“胡先生本是今上身边最得力的御医,曾经被迫卷入结党案受父亲所救,我所说续命之人便是家父,可当年父亲病重,他终是没能救回,从此辞官退隐,谁都不知他在哪儿。” “那……”季念犹豫了一下,又觉得这问题有点多余。 不过成二在旁听着,嘿嘿一笑:“三小姐是不是想问,公子是怎么知道的?” 没等季念回答,成二接着道:“三小姐着实是成二见过的女子中胆子最大的,又是城外,又是鬼宅的,您当初是真一点不在意,可您不在意,公子不可能不在意啊。” 季梧坐下后,闻言朝成二投去津津有味的一眼。 “成二。”谢执也听见了,淡淡地喊了声。 不过成二最近瞧着季念和自家公子彻底好了,仗着谢执心情好胆儿愈发的肥,被谢执这么一喊,不仅没停下,反而加快语速:“那会儿三小姐和公子在宅子里重逢,公子知道您看上这宅子,自己住不得进都不知道呢,先把这宅子前前后后全查了个遍,这才碰巧发现那位这么些年都在镇上住着。” 成二怕又被谢执给拦了,叽里咕噜地说,可季念却是听得一字不落,呆了一下。 谢执微笑地盯着成二:“你最近话是真的多了。” 成二听了脸一变,立马又油嘴滑舌地讨饶。 吵吵闹闹的,季梧来回看着,却是突然笑出了声。 季念回过神来,给他倒了杯水:“傻乐什么?” 季梧接过水喝了一小口:“没什么,就感觉还挺热闹的。” 城外清清静静一座小宅子,被用了“热闹”来形容,季念觉得好笑:“哪里热闹了。” 季梧歪着头思索了下,似是没想到怎么形容,道:“大概就是,看一眼就知晓,阿姊在此处定是开心的。” 说着,他双手捧着杯子又喝了口:“嗯……或者说是,有姐夫在,阿姊肯定能过很好。” 季梧在承恩寺养了那么多年身体,加上和性子有关,他说起话来总是慢悠悠的,声音干干净净的,让人听着,便觉得事物都是美好的。 枝叶的晃动也慢了点,季梧笑着,季念不自觉地转头,去找季梧口中的另一个人。 然后就看见谢执正巧看过来,小半会儿,他垂下眸,也笑了笑。 不知多少次,季念好像都抵不住这样,一转过头就能对上他视线的景况。心跳在他嘴角的笑意中变快了些,她回过头看向季梧:“别瞎叫。” 季梧:“阿姊害羞什么,反正总会是的。” 季念被他一戳穿,脸微微泛了红。她捏了把季梧的耳朵:“笑我哦?” 生着病的人,季念从来不舍得他磕着碰着,捏也像根本没用力一样,季梧由她捏着,对着谢执又是一声:“姐夫。” …… 怕季梧身体吃不消,他还没待多久季念就将他赶了回去。季梧的病需要静养,受不得累,之前之所以一直让他住在承恩寺,除了因为承恩寺有一位擅长治胸痹的方丈,也是因为承恩寺清净。 季念不想季梧再待在那样的家中,又担心他每次来回舟车劳顿,便让他住在了那处。倒是她自己每月挑着空,城里城外地来回跑。 季梧病重,承恩寺的方丈医术有限,这么些年只能尽力地往好了治。 不过病虽没治好,但这次谢执送季梧去了胡先生那处,却是有让人宽心的消息的。 承恩寺的养病非是没有成效,季梧的底子在一日一日里打好,其实只要能继续养着,再出意外的可能性很小,之所以现在仍是体虚,是常年不换药不减量,余毒积压所致,而季梧住在胡先生那儿的这些日子,便是在换药调理。 季梧是下午来的,等到把季梧送完再回来,天色已经晚了。 两人走进宅子中,季念没有回屋,转了一圈,推开了谢执的屋门。 谢执正在案后写着什么,见到人进来,放下笔。 季念看看他:“谢谢。” 谢执招招手把人唤到身前:“大晚上不睡,来同我道什么谢?” 季念牵住他垂在身侧的两只手:“成二都说了,胡先生早就收手了,我发热没意识那几日,你晚上守在我身边照顾我,白日就去胡先生那里拜托他,中午又回来照顾我,就一直这么来来回回。” 谢执笑了声,把她手指捏在手心里揉了下:“改日真的要把他的嘴封起来了。” 他什么都不说,季念反而心里酸甜更甚。她又走近一步,额头靠在他肩上,无声地把他的手绕到了自己腰上。 感受到她的主动,谢执把她环紧了点。 沉沉的夜色压下,屋里就两个人,温度越升越高。 她垂下的长发扫过指尖,带来一阵痒,他顺了顺,轻轻一声叹:“今天你不在的时候,阿梧问我,何时才能名正言顺地叫我姐夫。” 开玩笑的话语,在暧昧中,莫名多了几分正经。 季念闷在他怀里,脸热乎乎的:“你怎么说的?” 他的手在她的腰间克制地摩靡:“我说我也想,但我好像最近运气差了些,说什么都找不到好时机。” 他停顿了下,道,“每次你来问我,不是你还病着,就是被成二打断。” 其实季念晕倒前,她好像模模糊糊听见了谢执说的几个字,可是又听得不是很清楚。 所以,她好像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又不能确定。 直到现在,季念心跳声再次扑通扑通地响了起来,静默的夜里,只余下她控制不住的紧张,和腰上隐隐发烫的热度。 “所以,”她喉咙有点发干,“你那日到底说了什么?” “我说,”谢执在她头顶落下一吻,“过了这么多年,你可还愿嫁我?” 第46章 提亲 这么多年了。 这么多年里的每一日, 季念都觉得,她曾经的放弃深深地伤害了他。 所以她用过无数种方式,避开他, 避开自己的内心,避开那段真挚、热烈、不掺一丝虚假的过去。 她想,她再不配拥有这样的过去, 和这样的他了。 直到记忆深处的那个人再次出现在她的面前,什么都不做, 只是一步一步地靠近她,在她百次千次地后退时,百次千次地靠近她。 ——直到他们之间再不剩分毫的距离。 眼前的还是她年少时最钟情的那个人, 而他的眼里心里,从来就没有装下过别人,四年前是这样,四年后也还是这样。 “谢执。”季念埋着头,唤道。 “嗯。”他喉间轻轻动了一下。 他似乎也是紧张的,而这分紧张就这么让季念有了实感。 “过了这么多年了, ”她抬起手, 亦环紧他, “我还是,只想嫁给你。” *** 七月末, 一条消息如平地惊雷,在整个明顺城中炸开。 新政推行数月,某地方官曾为崔靖旧部, 送信入城, 言如此下去武将该如何自主, 却在半途中, 此信被人截了去,送至了皇帝手上。皇帝大怒,命人带着信速去捉拿此人进城,不想人还未出城,便被闻讯而来的崔靖拦下,当场撕了那封信,进宫面见去了。 而这一面见,崔靖便再也没出来。崔靖受诸多武将拥立,方一入狱,便有人来求。凡求情者,包括与崔靖来往甚密的几个武将,接连获罪。 不仅如此,皇帝雷厉风行,此事之后,迅速调回军队,城中文武群臣由其直接统领,先后封皇族中人为诸王去往地方,由此,新政推行彻底撕开其假面,清整武将,收归皇权。 而此消息传出后几日,徐公公突至城外小宅,带着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文渊阁大学士谢执推行新政有功,悉心经理,专一其事,堪委以重任,因特擢文渊阁大学士谢执为内阁首辅,统领内阁一切要务,钦此。” 徐公公念完,将圣旨交到谢执手中:“谢大人,恭喜啊。” 说罢,他又含笑看过谢执身边的季念。 季念和徐公公是见过的,她和谢执住在一起突然被外人知晓,受着这颇有深意的一眼,微笑中带着点难以察觉的不自在。 她也不知道荀世俞是如何和皇上说的,但是既然谢执今日收到的是升官诏书,而徐公公见到她只是一闪而过的惊讶,那她和谢执的事,恐怕皇上那头是都知道了。 果不其然,很快就见徐公公弯着眼,不知道是对谁说的:“怪不得那日谢大人将六公主的婚拒得那么干脆,老奴那会儿见了都替谢大人捏把汗呐。” 毕竟是宫中人,和谢执比较熟,季念没有随便开口。 谢执笑了笑,不动声色地接过话来:“那日没领公公的情,让公公见笑了。” 徐公公一心只忠于皇上,也是最了解皇上的。 这几年武将集权,借在外打仗于各地遍值朋党,功劳越大,行事也越发嚣张。皇上虽想要收回兵权,可各地势力已然不好掌控,并非一朝一夕就能随便做成的。 皇权旁落怎么会没人发现,不过是牵扯势力众多,无人愿蹚这趟浑水,亦无人敢蹚。可文武百官这么多人,偏是谢执面见了皇上,再然后,便是在宫中从天黑待到天亮,没日没夜地扑在新政推行上。 所以徐公公会在谢执拒婚那日给他递眼色,这样为皇上解忧的人,徐公公总是多几分好的。 “哪儿的话,”徐公公客气道,“大人不知,那婚事定下,六公主也闹呢,所以那日大人把话给到了,便是不接皇上后面那句,婚事也不一定成。” “不过,”徐公公又看向季念一眼,眼角笑出些皱纹,“有三小姐这般为您豁得出的,大人恐怕是容不下半点不一定。” 季念对上徐公公的目光,觉得那笑有些意味深长。 倒是谢执不说话,也不与徐公公客气,默认了。 回宫还要个把时辰,徐公公宣完了旨,没有久留。只是在走前转头问了一句,这城外荒凉,是否需配几个护卫。 谢执婉言谢绝,道谢府已可回,不必劳心。 听罢,徐公公没说什么,笑对两人又说了句“恭喜”,便启程回宫了。 徐公公走后的第二日,又一条消息在明顺城中引起轩然大波,谢家公子官升首辅后的第一桩事,是去季家提亲了。 不是别人,就是几个月前才与嘉裕侯和离的季家三小姐。 与之一同传出的,还有谢家公子四年前便向季家三小姐提过一次亲,时隔四年,又去了。 *** 八月十三,中秋将至,月缺小块儿。 谢执带着季念,回了趟谢府。 已是入夜时,没什么人看到他们,但一路上季念仍能听到市井中有人随口议论着谢执。 进了谢府,季念捏了下牵着她的手:“都是你把四年前提亲的消息放出去,现下大家都在议论你。” 谢执不当回事,笑笑:“挺好的,不是还有人道我深情吗?” 季念见他还在开玩笑,气得要挣他的手:“我在说,我不喜欢你被人议论。” 谢执怕弄疼她,任她挣脱了,复又不留一点缝隙地握了回去:“我也不喜欢你被人议论。” 这话谁不明白。 两条消息,若只是第一条,现在大家口中议论的必然是季念。二嫁,攀高枝,不知会有多难听的话。 所以谢执当日便让成二把第二条消息放了出去,而这条消息一出,就像是谢执自己把自己放到了感情里最卑微的地方,还让天下人都知晓了。 就这么重复的两句话,成二在后头却怎么听怎么肉麻,最后耸了耸肩,识相地到别处收拾东西去了。 谢执的院里就剩下他和季念两个人。 默了默,季念道:“那要是你以后去上朝,被同僚议论了,你要告诉我。” 谢执拉着她往书房中走,应了声,又安慰她:“我现在是首辅了,没人敢当面议论我。” 季念点点头,好像是听进去了。直到随他走进了书房,才又冷不丁冒出一句:“你要告诉我,我一定会帮你出头的。” 稍怔,谢执没忍住笑出了声,眉眼舒展着道:“好。” 甚至过了好一会儿,还是在笑着的。 季念说的没觉得有什么,被他笑得倒有点难为情了,扯扯他手指:“所以怎么今日非要带我来谢府?” 谢执这才止了笑,掏出一把钥匙:“有东西给你。” 书房中的木箱被“咔哒”打开,季念慢他一步,还没问出口是什么,走到箱子前却愣住了:“这是……嫁衣。” 鲜亮的大红色,是新嫁娘的嫁衣。 那日她答应了嫁给谢执,却一直有桩事梗在心里——她只能穿二嫁的嫁衣了。碧桃红色的嫁衣,一眼便知是二嫁,她心里介意,却不可能说。 礼数如此,她也不想在和谢执成婚时违背了礼数。 但她不知道谢执是怎么看出来的,她忍不住去摸嫁衣上绣着的金线,一丝一缝都是极为精致的。 她慢吞吞地抬头,就听他道:“去换上看看,合不合身。” 季念:“我……” 谢执笑了笑:“去吧。” 片刻后,书房的门再度被推开,谢执回过身看到翩翩走进的人时,眼神滞在半空许久。 走进的人肌肤胜雪,五官在大红色的衬托下不觉浅淡,反而从眉梢眼角,到鼻尖唇瓣,都多了一抹撩人的颜色,烛光将人晕得不真实,晃眼竟浑不似凡间的人。 季念见他不说话,竟一时不知该问他觉得如何,还是应该说她本不该穿新嫁娘的嫁衣。 可谢执像知道她在想什么般,走上前,慢慢搂着她靠在案边:“你若喜欢,便穿。” 季念不知怎么鼻子有点酸,可穿着这红色嫁衣不太应景。 “喜欢,可是……” 她吸吸鼻子,“不合礼数,到时候说你的人就更多了。” 谢执的指腹在她唇上轻轻蹭,像是要蹭花那不存在的红色唇脂:“我不在意那些礼数,我只在意你,还有何时能将你娶回来。” 其实季念怎么不知道,只是突然间什么都有了,来之不易,便更小心翼翼。可他这么说出口,她的心便轻易被填满了。 大婚之日就定在八月十五。 择良辰吉日时季念也在,那时谢执便是这般,神色淡淡的,指了最近的一个日子。 她手抵在他胸前,有些心猿意马:“不是就只剩两日了。” 提亲下聘,那些旁人三月的流程,硬是被谢执半月就走完了。 可他还是说道:“实在是太久了。” 不知怎么,季念忽然想起,他曾对她说过,别让他等太久——初住进宅子时,还有四年前提亲时。 此时季念穿着他送的嫁衣,被他亲昵地揽着,突然心下一动,踮起脚在他唇上亲了一下。 她抿抿唇:“这样行吗?” 问完,她捋了下鬓角的发,“是不是会觉得短一些了。” 小姑娘话说得镇定极了,偏是耳廓的红骗不了人。 谢执很少见到她穿这般鲜艳的颜色,他盯着她眸色渐渐被被晕暗了点,而后,他便在昏红的灯光下,吻了回去。 他看到她的眸子晃了晃,紧接着,她脖子也微微泛了红,似要和嫁衣的颜色融到一起。 他含着她的下唇,在模糊中对上她迷离的眼眸,于是不受控制般,扣着她的后脑,让这个吻更加深入。 直到季念腿都开始发软,意识不清地推了推他,他才在一片混乱的气息中退开了点。 极近的距离下,谢执目光划过她微张的唇,是不抹口脂都有的嫣红。 他又亲了下她的嘴角,哑着声重复道:“太久了。” 第47章 大红 试完嫁衣后, 谢执就送季念回了季宅。 之前走提亲那些流程,谢执知晓季念和季家人的关系不好,所以季念不提, 谢执也不谈让她回去。她想如何,他便让她如何。 所以直到今日早上,季念还是和谢执住在城外小宅里头。 但季念自觉成婚前几日还和谢执住在一起到底是不成规矩, 两人在城外纠纠缠缠小半年,今日季念是真的要回季宅去住了。 马车停在宅外, 谢执搀扶着季念下了马车。 季念刚下来,抬眸恰巧瞥见路过门口的江又莲。江又莲从正堂出来,和季念对上眼, 没说什么,面无表情地走了。 谢执注意到季念的目光,侧身看去,望见江又莲转身离开的背影。他扶她站稳,皱皱眉:“季夫人对人一贯如此?” 季念知道他想问的是江又莲对自己的态度,她摇头笑道:“我倒意外已经好很多了, 若是换做以前, 她定是要拿出主母的架子来讽我几句的。” 谢执不作声, 再次看向江又莲离开的方向。 “卿卿。” “嗯?”谢执下意识回头应她,应完才叹笑道, “你最近怎么总是那么叫我?” “卿卿,”季念有恃无恐地又叫了声, “你该不会下了很多聘礼, 才让里头那么难搞的噤了声的?” 谢执也不去纠正她怎么叫了, 道:“该是多少便是多少, 没有多给。” 季念见他佯装思索, 还以为他真的给了许多。听他这么说,疑惑道:“没有吗?” 大抵是江又莲和季平方才在正堂议事,江又莲走后不久,季平也从同一个方向走出。他看见大开的宅门外站着的两个人先是一愣,后犹豫几分,抬手行了个礼。 内阁经新政后更受皇上重用,如今内阁首辅官居正二品,已然同六部尚书平级。给未来女婿欠身作揖,季平低着头,颇觉讽刺。 可谢执只看着里头行礼之人微微颔首,然后对身边人淡淡说道:“当年他们什么都没有给你,如今他们也不值得多得什么。” 季念愣了下,又听谢执不着痕迹地补了一句:“我的都是你的。” 最后一句声音稍稍响了点,不远处季平离开时,步子顿了下。 季念没有注意到季平微小的反应,只缩着脖子笑了起来。 谢执喜欢看她在自己面前忘了礼数的模样,唇角亦扬起:“倒看着不那么聪明了。” 季念还是笑,只是那笑慢慢柔和了下来:“嗯,我家卿卿最聪明。” 谁都不欠谁的了,那些曾让她失望的人,就随着那段灰暗的过去一起抹掉吧。 现在的她,只想为值得的人停留。 想永永远远的,留住生命里最值得的那个人。 …… 谢执走前,季念突然叫住了他。 他问她怎么了,季念犹豫了一下,问道:“太傅还是不见你吗?” 自从那日之后,荀世俞再没有见过谢执,就连在宫中遇上,都不会与他说话。谢执没打算将这些告诉季念,但荀世俞与谢执闹掰,已然人尽皆知了。 谢执安抚地点了点季念的手背:“先生需要时间。” 季念的手心不知何时被汗湿了,她点点头,反握了下他的指尖:“他毕竟是你十多年的老师,即便……” “我知晓,”谢执没让她说下去,牵起她回以手心温度,“清整武将之后仍有余党在逃,等手上的都忙完,我会去与先生聊,别担心,令令。” 夏日暖融融的温度像一小团火,季念倾身抱了他一下。 然后悄悄将藏心里的抱歉换成了谢谢。 *** 翌日,季家将嫁妆送至了谢府。 那些嫁妆都是沈婉替季念准备的。 沈婉在季家不是什么说得上话的人,其实季念能感受得到,比起爱意,她对季梧和自己似乎愧疚更多。 愧疚她过于懦弱,从来没法为他们做什么。但有时候季念想,自己和阿梧或许根本不需要她做什么,只是希望能感受到,她给他们的坚定。 窗前的月好似挂在面前,季念散下发髻,手中梳子心不在焉地梳着发,从这处想到那处,最后还是回到了谢执的身上。 回到了明日的大婚上。 月色明明是宁静的,可她坐在窗前,却能听到自己的心噗通噗通地跳。 直到屋门被叩响,一人被江又莲亲自引了进来。 江又莲似有意与她攀谈,但妇人对她得体地笑了笑,那笑柔和,没有赶人之意,却因她周身端庄气质让人自觉地一同提了气。 江又莲尽力矫其身姿,道了声“谢夫人请”,瞟了一眼季念后,退了出去。 而此时站在季念面前的,正是谢执的母亲叶扶宁。 谢府被收回前,谢执与叶扶宁提过府邸恐有段时日住不了,叶扶宁不知虽不知其中缘由,但总是察觉到一些的,为免了儿子的牵挂,直接回了娘家去住,应当是今日将将赶回。 季念惊讶地放下梳子,立马站了起来:“夫人,您怎么来了?” 她散着发,身着寝衣,不免自觉有些失礼。 可叶扶宁却缓步至她身后,轻按着她的肩膀让她坐下,而后道:“是子卿问我,是否想来见见你。” 季念的肩轻轻一颤。 叶扶宁笑着,知晓她听得明白,便没再点破。 明日大婚,何必非要在前一日亲自来见,还是这个时辰。可谢执这么问,就是特意请叶扶宁来,不为别的,只为让江又莲见见叶扶宁——让江又莲知晓,季念对谢家是多重要一个人。 “子卿很少拜托我什么,他怕你明日出嫁当天,还会受了委屈。”叶扶宁稍倾身,要去拿季念身前那把梳子。 意识到叶扶宁要做什么,季念急忙伸手按住:“夫人不可。” “有何不可?”叶扶宁抽出那梳子,理了理她背上的长发,“其实我早就想见见你。” 季念背对着她,看不见身后人的神情,却能感觉到她的动作极尽轻柔。 但季念仍是紧张的,整个肩头都有些僵。 她不知道叶扶宁会怎样看待她四年前拒了婚,却以这样的身份再次嫁给他。 “让夫人见笑了。” 季念紧盯着桌沿,“子卿他对我很好,可我……” 叶扶宁捧起季念的一缕发,缓缓梳下:“子卿疼惜你,能让子卿这么疼惜的人,一定也是个会疼惜子卿的人。” 季念突然抬眸,却因姿势没法转身。 梳的每一下都很轻,头皮甚至感受不到拉扯,季念僵直着身板,就听身后人说道: “你们错过了那么多年,突然在一起,面对这么多,一定很慌乱吧。” 烛光是微弱的,不及眼前月光悠远。季念终于没忍住,转过了头。 就像叶扶宁所说,谢执太好了,所以他们两个得以重新走到了一起,可即便如此,他们空白的四年却是真的空白了。 她偶尔也会因为这样的空白而感到迷茫,甚至若是没有这般空白,是不是也不会面对那么多声音。 可季念却在月色下,对上了叶扶宁眼中的温柔笑意。 叶扶宁看着她,道:“我生下子卿时,差点回不来,醒来见到的第一个人,是守在我床边的生平。我那会儿看到他急出的白发,第一反应不是庆幸活过来了,而是问他,我若是还是没治好,没挺过去怎么办?” 季念望向叶扶宁眼中,似有悠远而幸福的光。 叶扶宁想到了很久远的过往:“那时生平板着脸,很可怕,只对我说了一句话。他说,既然我活过来了,就是注定要和他长长久久的。” 季念不知怎么,喉咙一瞬便发了涩。 然后就听叶扶宁温和地抚摸着她的头,说道:“现在我将这句话送给你。” “你和子卿分开了这么多年又重新走到一起,便说明,你们注定就该长长久久地在一起。” *** 八月十五,中秋,宜团圆,宜婚嫁。 铜镜前,新人点绛唇描黛眉,与四年前不同,镜子前的人桃花眼是扬起的,里头是日光下斑驳的色彩,那是不曾显露在任何人前的美艳与神采,今日只为一人而妆点。 这是季念曾经最期待的大婚。 她突然明白过来,谢执口中的那句“太久了”,是真的太久了。 季梧为她戴上鎏金錾雕的凤冠,笑看着对镜子里的她:“阿姊真好看。” 季念勾着唇望向铜镜,过了会儿才问:“你的身子可要紧?” 季梧是昨日从胡先生那里回来的,他摇头笑:“没事,昨天休息得好,而且阿姊的大婚,我怎能不在。” 整条街都是热闹的,锣鼓从清早便开始打响,响彻整个季宅。季念精神很好,许是昨夜睡了个好觉,她平素喜静,可今日听着锣鼓喧天,只剩满心的雀跃。 “阿梧,吉时是不是到了?”季念转头,问道。 “唔……应该到了吧。”季梧估摸着时辰答道。 明知在这里看不到外面,季念还是不自觉往窗外探:“迎亲的队伍还没有到吗?” 季梧刚从外头进来,答:“没有呢,阿姊别急,许是姐夫在路上耽搁了。”说着,还打趣她就要嫁出去了,却急这一时片刻。 季念顺着季梧弯了下嘴角。 宅子外的大门紧闭,苏翘早就等在门口了,打算等谢执来迎亲了,好好为难一番再开门。季念坐在屋中,犹能听见外头的吵闹声,让整座宅子都溢满了喜庆的气氛。 直到又坐了一盏茶的时间,依旧没有听到预料中的闹门声。 她不知为何,突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莫名地心中有些没底。 她总觉得,谢执不会来迟。 季梧瞄到她袖中攥紧的手指,笑道:“阿姊平日天不怕地不怕的好像什么都挑不起情绪,怎的现在如此紧张?姐夫是晚了点,又不是误了时辰。” 听了季梧的话,季念笑叹了口气,稍微放松了点。 她似乎没法立刻领会昨夜那句“注定”,比如现在,碰上她与谢执的第二次大婚,她依旧会草木皆兵。 可她在心中默念了一遍昨夜叶扶宁说的话,却是在这样的日子给了她片刻安定的。 季梧就坐在这里陪着季念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他经不住久站,等着谢执来了,就牵着季念出去,把他的阿姊亲手交到谢执手上。 一切都是这么平和,季念觉得,八月十五确实是个吉日,中秋,团圆——直到成二撞开了季宅的门,满面苍白地冲到了她的面前。 没有着落的感觉突然以百倍千倍反扑了回来。 季念的呼吸一下就滞住了,那点笑还僵在脸上。 “三小姐……”成二的声音打着哆嗦,想说,没能开得了口。 可季念甚至没有听他说下去,颤着声问道:“谢执他……怎么了?” 成二狠狠吞咽了一下,终于开口: “公子、公子他在来的路上被人围了……” “什么意思?”季梧捂着胸口站起身,“成二,你说说清楚。” “新政闻着风声逃走的余党,杀回来了,”成二的每一个字都在抖,“那些人早都不要命了,禁军压制住他们的时候,公子他已经……浑身是血了……” 季念的目光有一瞬失去了聚焦,而后她猛地站起了身。 凤冠在猛力的摇晃扯得头皮生疼,可她顾不得,一把抓住了成二的手臂:“那你呢?你为什么不在他身边?你为什么完好无损地站在我面前?你是在骗我的对吗?” “公子让我不许跟着他,”成二被死命的抓着,话语中渐渐染上了哭腔,“公子说,万一他这次回不来了,不能……不能让三小姐一个人空等……” 喧天的锣鼓声中,季念踉跄一步,一脚踩在了谢执送她的大红嫁衣上。 第48章 吾爱(一更) 季念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跌跌撞撞地走进谢府的, 只记得看到床上那个了无生气的人,她的腿亦没了力气,重重地撞在床沿上。 她最熟悉的眉眼, 浅浅淡淡的,还有她最喜欢的眉骨曲线,利落中带着几分傲然, 只是不知为何,一切都那么苍白, 苍白得不像是个活人,谢执阖着眼,无声无息地躺在床上, 唯有他身上艳红的新郎吉服那么刺眼。 季念颤着手想要摸摸他,可她抬起手才发现,指尖上早已沾满谢执身上的鲜血,亦染上了她那件不知何时布满道道褶皱的嫁衣。 啪嗒,眼泪落到了他满是鲜血的手心里。紧接着,一滴又一滴。 太医立在一边, 为难地看向屋里的叶扶宁和成二。 成二上前拉开季念:“三小姐……” 季念不肯动, 死死握着谢执满是鲜血的手抵在额头:“谢执……你给我醒过来, 你听到没,我都到你面前来嫁你了……” “三小姐, 您别这样,”成二红着眼道,“公子……公子他一定会没事的, 皇上还等着张太医回去复命呢……” 这句话不知戳中了季念的哪根神经, 她突然直起了身, 甩开成二往屋外走去。 成二被一个大力推到了地上, 又着急忙慌地从地上爬起来:“三小姐!” 屋门被大力撞开,像是没听到般,季念径直冲出屋中。 徐公公等在外面,掀起眼皮便知其想做什么,跨出一步拦住她:“季三小姐。” 成二得以追上季念。 季念通红着眼挣开成二:“我要去见皇上,今日不是还有逃掉的人吗?我要求见崔靖,他一定知道是他们在那儿。” 成二死命地拦着她:“三小姐,他们就是回来报复公子的,这事儿、这事儿和嘉裕侯没有关系。” 季念一句都听不进去,她只觉得浑身都在止不住地发抖,大喝道:“他怎么可能不知道!我要去见皇上,你别拦着我!” “嘉裕侯若是知道,今上早抓住这些人了。今日之事,今上定会严查,”徐公公在一片混乱中开了口,“可现在,谢大人需要您。” *** 从那日之后,季念突然就安静下来了,府上事无巨细皆经她手,从照顾谢执,到收尾进行到一半的大婚,所有的一切都安排的井井有条。 谢执的心口和腹部各中了一剑,太医说心口那一剑再偏一点,可能便活不过来了。可是他失血过多,太医也不敢保证他就一定能醒过来。 谁都知道这话说得是轻的,真正的意思是,谢执已经半只脚踏入鬼门关了。 可是季念表现得很冷静,甚至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更冷静,她默默陪在谢执身边,一日又一日。 成二几次想开口问问她,都没找到机会,季念总是很匆忙,她似乎没有太多时间来和旁人说话。 叶扶宁几夜之间白发多了好几根,她常来赶季念回去休息,可是季念很执拗,每每都是拒绝的。 自从谢执昏迷之后季念就很少说话,有次叶扶宁又让她回去休息,季念没摇头,只是低声说道:“夫人,您就让我待在这里吧。我知道我和子卿还没有完婚,可是……我是有资格待在这里的,对吗……” 那天叶扶宁一愣,别过头抹了抹眼角,把季念搂到怀中拍了拍她的背。 季念的背也是僵的,她把叶扶宁抱得很紧,可背却始终是僵的。 …… 中途,季盛兰来过一趟。 季盛兰是临时从江北赶回来的,想着参加完季念的大婚再回去,却没想到会变成这副样子。 其实先前她便来过几次,但都没碰上人,不是季念守在谢执的床边累睡着了,便是因旁的事被叫走了。每次下人问要不要去喊她,季盛兰都拦下了。 这次季盛兰遇上季念,倒发现她的状态比想象中好很多,除了脸上少了点血色。 季盛兰来来回回地看她,半晌,她还没有问出口,季念先一步说道:“我没事。” 答案都摆在了面前,可季盛兰默了默,还是又问了一遍:“你撑得住吗?” 季念看向季盛兰,眼中平淡无波:“撑得住。” 几乎是脱口而出,她说得很平静,似乎是真的没有什么能让她倒下的,即便在这种情况下,她亦能独自一人撑下去。 季盛兰动动嘴唇,想说什么,最后却只留给季念一封信。她说谢执请她回来参加婚宴,寄了两封信,这是另一封。 “大婚喜宴,新郎依礼要在前厅招待宾客,他怕自己被人缠住让你等得久了,让我在成婚那夜将这信帮他送进新房。” 季念空滞的眼中闪过一丝情绪,怔愣许久,接下了那封信。 *** 成二在后厨房熬药,季盛兰走后,季念回到了谢执的屋中,让人打一盆水来。 下人没过多久就端着铜盆进来了,低着头,送到了她面前。 季念扫过那下人想看不敢看的眸,面无波澜地把水接了过来,一如往常。太平静了,就好像谢执只是生了很小的一个病,过几日就会完好无损地醒过来。 她把帕子浸入水中:“我来就行了,你去忙你的吧。” 下人唯唯诺诺地点了头,一句话不敢多说,退了出去。 季念慢慢地拧干帕子,给谢执擦了擦额头沁出的汗。 床上躺着的人紧紧闭着眼,不苟言笑的模样显得绝情极了,她甚至看不出他是疼还是不疼的。她又去擦谢执的手心,一下一下的,却也没等到他握紧自己的手。 眼眶渐渐涌上酸意,季念眨了眨眼,把帕子丢进铜盆中。 她想起方才季盛兰给她的信。 想要转移会儿注意力,她从怀中将信掏了出来。 可她才展开信,压下的酸意复又浓浓地涌了回来。 季念捏着信的手悬在半空,渐渐握紧,一动不动的,紧接着,整颗心开始抽,空落落地抽。 信上是这样写的: 令令,我从未想过你与我在一起时的诸多顾虑,只觉你想给我什么,我便收下什么,你想要什么,我便给她什么。 所以你不要什么,我就会头也不回地离开。 吾之骄傲,吾之给予。 直到经过那空白的四年,我在知晓你和离时,站在了你的面前,彼时我便知,我终将一点一点打碎自己那无用的骄傲。 而你不知,从你说会向我靠近的那一刻,我已然不需要你再做任何事了。 因为从始至终,只要你向我敞开一个口,剩下的每一步,都可以由我来走。 走至今日,走至白头。 谢执一直是写草书的,即使明顺城再怎么风行楷书,他都没有写过。可这封信上的每一个字,都无比工整,似能看见他,在油灯下,垂眸笑着写下最后一个字。 季念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封信,眼前的字慢慢变得模糊不清,眼前的人也变得模糊不清。 “谢执,”再开口时,她的语调都是变的,“你醒过来好不好?” 空荡荡的房中,没有人回答。 只剩下坐在床边的季念一点点屈起背,头抵在他冰凉一片的肩上,呜咽道:“你再不醒过来,我就要撑不住了……” 很多事不到某些时候是不会细想的。 失而复得的喜悦仿佛占据了所有,即使在谢执主动前,她从来没想过要找回他。所以她一直很庆幸,甚至感到奢侈。 但她从来没仔细想过,如果她没有和谢执在那座宅子里碰上呢?如果她根本没有和离呢? 那么她该以什么样的身份陪在他身边?又或者,她都没有能陪在他身边的理由。 直到此时此刻季念湿漉漉地贴在谢执的肩头,她才终于意识到,这小半年来仿佛就是一个巧合——一个如果她不和离,如果谢执不主动,根本不会走到现在的巧合。 他们会像过去四年里的任何一天那样,记着一个人,却只是记着,牢牢地记着。 然后在某日发生意外的时候,连后悔都无处可诉。 第49章 我们(二更) 一直拒不见谢执的荀世俞, 几乎日日都会来。 荀世俞也苍老了许多,不过短短几日,却没了上次季念见他的那般健朗。 他日日都会遇到季念, 季念不会与他多说什么,在他来时,便退出去一会儿, 等到荀世俞走了,就回到谢执的身边。 而直到第十日, 谢执依旧没有醒。 夜深人静的夜晚,季念爬到了谢执躺着的那张床上。她小心翼翼地不去碰到他的伤口,然后在他的里侧, 那点很小的位子,贴着他蜷缩在他身边。 “谢执,上次我晕了三天,你担心成那样。这次你晕了十天,我得比你多担心好多好多倍,你知不知道。”她又离他更近了点。 寂寥无人的夜里, 没有一点光, 没有一点回应。 季念只能靠着他, 去听他微弱的呼吸。她凑在他耳边,像在说什么悄悄话:“所以……你也该回来了, 回来我身边……” “你醒过来吧,我有话想和你说……”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低, 直到几乎听不见。 季念窝在他的身边, 在他令人心疼的冰凉温度中睡了过去。睡梦中, 她梦到一个不知算不算久远的画面。 那好像是觉春楼开张两年的时候。 换做平时, 她大抵是不会在那日去觉春楼的,又是在替崔老夫人守孝期间,外出得太勤难免落人口舌。 但那日恰好是觉春楼正正好好开张两整年的日子,所以她还是抽空去了一趟。 苏翘把伙计们都叫到了后院,给大家开开心心地发了犒劳的碎银。 大家都很高兴,季念也是,觉春楼做起来了,她能够救阿梧了。 正是午膳的时段,大家伙领了银钱都去继续干活了,季念去前头检查了一下酒牌,小转一圈后走上了二楼。 二楼的雅间是前阵子新修的,来的人还不算很多。 走至最里面的雅间门口,她发现里头竟然有人。这间雅间前阵子拆了一块内墙还没装上,所以隔音不太好,她先前特意吩咐过人先不要把客人往里带。 季念皱了皱眉,刚要叩门赔礼,却无意听到里面的人说了一句:“你挺窝囊的。” 她愣了一下,很快听到另一人轻飘飘地问道:“什么?” 只那两个字,足以让季念的心猛地一跳。她没有犹豫地侧开身,躲到了旁边拐角的角落里。 谢执? 她没有认出第一个说话的是谁,可她知道,刚刚那个人是谢执。 无需怀疑,里面的人更加确定了她的想法,因为那人又跟了一句:“谢执,我说你挺窝囊的。” 仔细分辨了一下,和谢执在说话的人似乎是荀绍景。 可季念没法想那么多,她抱着手腕靠在墙上,脉搏忽地就乱了,呼吸也跟着急促了起来。 谢执怎么会在这里?是巧合吧,一定只是巧合。 她应该走的,她明明应该走的,可是她听着他的声音,却因为这样的巧合迈不动步子。她贪婪地只想再听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而后,就听到他缓缓说道:“当初,我不是不能同嘉裕侯抢。” 季念的心咯噔一下,突然就明白过来他们在说什么。 话落,荀绍景反问:“是,你能,可你会吗?” 无人答话,良久,她似乎听到里面的人自嘲地笑了一声。 “我不会——”他道,“因为如果她需要的不是我,一切都没有意义。” 里头响起几下叩桌子的声响。 “那你为何还在为新政的事日日忧心?如果不是因为想要保她府中那位侯爷,你不可能熬了这么多夜都没能将手里的东西呈给皇上。” “别说了。”荀绍景还在继续说,却被谢执打断了,“事关重大,不可在外随意提起。” 荀绍景嗤道:“你不让我说,到底是因为事关重大还是因为三小姐……” 那时季念没听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也听不进去。她那颗早已麻木的心,在喧闹的酒楼中重新跳了起来,很响,很用力。 可她明明知道,不该这样的——在他说出那句“没有意义”的瞬间,更加确定。 “念念,你在这儿做什么?”苏翘没见着她人,上来找她。 季念惊慌地回神,下意识转头看了一眼后,拉着苏翘疾步下了楼。头都没有回,仿佛真的如他所说,一切都没有意义。 她拉着苏翘不停地跑,不停地跑,一转眼,又跑回了梦的伊始。 伙计们拿着比平时多一倍的月钱,都很高兴。大家都散了,她迷茫地站起身,脚步不受控制般,从酒牌前走过,走到了二楼最里头的雅间。 和方才一模一样的梦,她愣愣地站在那儿,听到里面的人说:“我不是不能同嘉裕侯抢。” “可如果她需要的不是我,一切都没有意义。” 季念茫然地抬起双手,她不能确定这是不是梦,如果这是梦的话,为何会如此真实。 为何她会觉得这么疼,比刚刚还要疼,疼得她喘不上气。 而后苏翘就突然抓住了她的手:“念念,你在这里干嘛呢?” 季念的唇上下翕动:“我……” 她想要说些什么,她应该说些什么。 季念望向里面的人,眸中是无意间流露的眷恋:“翘翘,我现在好起来了……我……” 可苏翘没听她说下去:“哎呀,你赶紧回去吧,这里有我就够了。” 季念就在犹豫时,一把被她扯了出去。 扯回了最开始的地方。 她看到伙计们聚在后院掂了掂银钱袋,咧了笑在说喜庆话。季念的神情有一瞬的滞住,然后猛地拨开那些人,向酒楼中冲去。 背后是苏翘喊她的声音,可她提着裙摆,就只是不住地往前冲,往二楼的厢房冲去。 然后听见里面的人,那个她日思夜想的人,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不是不能同嘉裕侯抢,可如果她需要的不是我,一切都没有意义。” 可那又如何。她不是听到了吗? 他还记得她啊。 楼道的另一头,苏翘上了楼梯朝她走来,可季念望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用力地抓住了苏翘的双臂。 苏翘看着她,没有说话。 季念身边的一切景象都在慢慢消融,以比上次两场梦要快得多的速度,可季念抓着苏翘,生怕来不及般:“我想与嘉裕侯和离,我已经变得更好了,我可以站在他身边了。” “我们不要错过那么多年。” 在所有都消散不见的前一刻,她红了眼:“我还想,再见他一面。” …… 季念猛地睁开了眼。 面前的陈设一点都没有变,是谢执的屋子。她低头,看见自己紧紧抓着的,是谢执的手。 全是汗,她的手心和他的手心,湿透了。 她松开手坐起,想要如往常般给他擦擦手,却在要绕开他下床的刹那,听到身旁的人咳了一声。 季念脊背僵硬,一寸寸坐了回去,而后,对上了谢执缓缓睁开的双眸。 那眸中什么都没有,是昏迷十天都没能恢复的疲惫和空洞,太过憔悴了,憔悴得她连多看一眼心都在颤。 她动了动唇,憋了太久的话,竟不知该说哪一句。 可她一句都还没说出口,很快低下了头。 手腕上是谢执的手指的触感,他虚弱地握了一下她的手腕,哑着声:“你怎么……又瘦成这样了……” 第50章 注定 忍了几天的眼泪, 就因为谢执这么一句,扑簌簌地往下掉。季念从来没这么哭过,哭得肩都一颤一颤的, 哭得话都说不利索。 “你终于舍得醒了……谢执,你混蛋……” “我每日都在后悔……徐公公在宅子外问要不要护卫,我如果知道会有这些事, 我怎么也应该把留下那些护卫……” 巧合罢了,徐公公那日问的护卫和这次的事哪有一点关系。 眼泪滚烫地落在他的手背上, 谢执指尖动了动,想抬手,却没有力气。 便只能听着她说, 然后喘着气将什么错都认下:“我混蛋。以后都听你的。” 季念哭得更响,把脸往他的手心贴。 直到触到他手心回温的那刻,她才终于软了身子,软了声:“谢执,我好想你……” 谢执觉得自己心口中剑时都没有现在疼,他挪动手指, 不停地去擦她眼角止不住的泪:“我知道, 不怕, 不怕了。” “你不知道……”从未说出口的话,尽数倾倒, “我一直想告诉你,我很想你。” 我总以为什么都可以弥补,可这一遭后我才意识到, 我多怕巧合只是巧合, 遗憾永远成了遗憾。 如果当初我能够勇敢一点, 再勇敢一点, 我们是不是——不会错过那么多年。 良久,谢执缓缓地抽出手,抚摸过她的发:“我知道,我知道的。” …… 谢执的身子被伤得狠了,全身上下都是没有力气的,躺在床上薄薄一片,怎么看怎么虚弱。可人到底是醒了,醒了便都好了。 太医一把年纪了,见到也忍不住哽咽着感慨:“谢大人福厚,老天都不忍心收啊。” 叶扶宁背过身抹了抹泪,复又回头笑着对太医道了声劳烦。 倒是季念默不作声地站在床边,默不作声地又掉了眼泪,啪嗒啪嗒直往地上落。铜墙铁壁般坚强了几日的人,现在就跟泥巴捏的人似的,听见什么都难受,听见什么都想哭。 谢执眼皮重重地扇了一下,握住了她细得骨节都凸出的手指:“怎么又哭了。” 他的声音有气无力的,握着她也使不出多大力气,季念指尖轻颤,勾住了他的手,哭得更凶了。 谢执就带着她的手,摆到太医面前:“张太医,劳烦给内人也看看吧……” 他薄唇翕动,道:“……不知道多少天没休息了。” *** 太医走后,荀世俞便来了。 谢执撑着床想要坐起,被荀世俞抬手压下。 荀世俞的两鬓早都斑白了,面容却从不曾像现在这般透着焦心过后的沧桑。 床上躺着的是他的爱徒,刚从鬼门关走过的人,不久前,两人还陷在极为紧绷的关系中行,可短短几日,他却因为谢执仿佛又老了一回。 谢执:“先生……” 荀世俞重重地闭了闭眼,握了下谢执的手臂。 谢执没有再说下去,荀世俞也没有开口,只是在握紧那处又拍了拍,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 荀世俞走前,留下了一个木盒。 木盒中,是季念给他的地契,觉春楼的和其他几处小地方的,一张都没有少。 走前,荀世俞对季念说,生死面前,何事都不值一提,还说,他老了。 仿佛是错觉,季念看着荀世俞说完这些话往外走去,踏出门的一刹,似乎因为人不那么硬朗了,腰像是被压弯了,头也低了下来。 *** 谢执没法随意起身走动,后来的小半个月里全是躺在床上的。 生了病照旧是不愿意喝药,成二拿他没办法,急得火烧眉毛。 倒是季念练了招儿,这些日子把眼睛熬红了,等谢执醒了又哭了好久,眼睛就更肿了,后来谢执不喝药,季念索性也不要成二喂了,自己把碗接过来。 什么话都不说,她就盯着他看,那双桃花眼红得不像话,也看不出是要哭了还是不要哭,就是被她那么一看,谢执立马把头偏回来:“我喝,现在就喝,一口都不落。” 谢执昏迷的时候季念就没好好休息,等到他醒了,又开始照顾他。 喂了两天药,趁季念趴在他床边上睡着了的时候,谢执把成二叫了过来:“晚上你来送药。” 成二指指自己:“又要我来了?” 季念趴在自己手上,脸枕在上面一点肉都不见,下巴都尖了一圈。谢执看看她,手指凑在她的发根轻轻地捋。 他自己现在吸口气身上那伤都还牵着疼,眉头却不知道为谁皱的,虚着嗓子:“让她去休息。” 成二本想笑一句“最后还不是要他来”,结果瞅着季念的模样也没笑出来,小声道了声“是”。 季念睡着时是正午,刚给谢执喂完药,趁谢执午睡便一起睡了,等到再醒来,日头已经落了一半了。 她揉了揉眼睛,下意识去摸谢执的手,却摸了个空。 再一看,发现人不见了。 季念心一下就吊起来了,在屋中转了一大圈也没看见人,又到院里找,也没找到。最后冲进了书房里,才看见谢执正站在书案后头。 谢执见她着急忙慌的,放下手里在看的那张纸:“醒了?我本来想抱你上床睡的,但我这伤……” 季念也没听进,竟有些恼火:“你怎么说出来就出来了?” 谢执稍顿,发觉不对,软声道:“我想出来走走,太医不是说了,让我能动一动。” 季念:“那你不在屋里,不在院里,非要跑到书房这种我看不见的地方!” 谢执被她凶愣了,张张嘴一时没答上话。 其实季念就是没找着人,怕他一个人带着伤出什么事,着急了。她平时也没这么说过话,意识到自己过头了,神情也滞了下。 “我……” 谢执却摸了摸她的后脑,在她额上吻了一下:“对不起,我让你担心了。” 季念那点气焰全没了,手指扒在案沿,垂眸低了声:“不要你道歉……你下次出来要叫我。” “好,”谢执应得很快,“去哪儿都带着你。” 谢执把她扣在案上的手握到手心里,将人往前带了点。 季念顺着他的力道,又怕动到他的伤口,踉跄一步停在离他一点距离的地方:“你干嘛。” 谢执又把她往前轻轻带:“抱会儿。” 他的鼻息扑在她耳边,季念贴上那久违的温暖,没舍得走,于是收着全身的力气,由他抱着。 过了好一会儿,谢执才松开她:“令令,我刚刚做了个梦。” 季念“嗯”了一声,等他继续说。 谢执:“我梦到我好不容易半个月把礼就走完了,可我还是发生了意外,我还是没能娶到你。” 这话不兴说,尤其是谢执刚发生了这样的事,季念仰头捂住他的嘴:“不可以说,说完这种话要说三声‘呸’。” 谢执笑了笑,依着她连说了三声,然后又道:“但那梦没结束,我又回去了,我又做了一模一样的梦。” 季念呼吸慢了一拍,忽然想到了自己之前做的梦。 “然后呢,然后怎么样了?”她问。 “然后?”谢执作势想了想。 虽然就是一个梦,但季念却莫名的在意,甚至有点紧张。 所幸谢执没想太久,他垂眸答道:“然后发生了别的意外。” 季念屏住的呼吸随着失落一瞬泄出。 刚要垂下头,谢执却双手捧住了她的脸颊,笑道:“但你还是来了,你对我说,不管遇到什么意外,你都会来的。” 落日晚霞挂在天边,余晖落下不似火烧的红,带来一片烂漫的桃花粉红,为屋中相贴的两人添上柔和的旖旎。 谢执指腹蹭了蹭季念的眼角,转而向下,脸颊,朱唇,直到—— 成二突然冲了进来。 成二也没想到,见状急忙捂住眼,嘴里却还在嚷道:“公子,三小姐,徐公公来了!” 季念脸红着退开了些,听成二继续激动地喊:“是带着圣旨来的!” 闻言,谢执侧过身:“圣旨?” 话音刚落,成二还未来得及答,徐公公从外走进,笑着甩了下拂尘:“赐婚圣旨。” 跟在徐公公后面的,除了有几个宫里的小太监,还有谢府中探头朝这处张望的下人。季念对上外头那些亮晶晶的目光,有些没反应过来:“赐婚……赐谁?” “还能有谁?”徐公公含笑深深看了两人一眼,道,“谢大人,季三小姐,这回可不能拒了啊。” …… 门外的风随来人拂过,案上一张泛黄的纸页飘落在地。 曾经荀绍景在荀府设宴,兴起之时,有人提出用自己的姓与名做首即兴吟两句诗,那时男子纷纷应和,而女子们扎在一道,全无兴趣。 谢执笑着摇摇头,无意参加,却是余光一瞥,见那姑娘一人坐那儿,弯着唇写下几字。然后似是想要带走却无处放,在没人看见的地方,她悄悄把宣纸卷起,藏到了桌子底下。 宴席结束后,众人皆散,谢执弯腰捡起了她忘记带走的宣纸。 缓缓展开,他愣了愣,而后亦勾起了唇。 纸上是她娟秀的字迹,写着她自己的名字,然后挨在旁边的,是他的名字。 又一阵风吹过,另一张宣纸从谢执的案上吹下,缓缓飘落在那张纸旁。 宣纸上是未干的新墨,如是写道:念念不忘,岁岁不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