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邃的丹凤眼底划过一抹阴戾,帝王冰凉的指尖也捏住了那抹圆润小巧的耳垂,引起主人的一阵战栗。
裴青玄只当没看见她僵硬的神情,带着薄茧的指腹有一下没一下揉着她的耳垂,语气淡淡:“若是将人招来了,朕是皇帝,他们不敢拿朕如何。可阿妩不一样,你身为臣妻,却衣衫不整与朕同处一室……旁人会如何想你?回府之后,你如何与楚明诚交代?还有那一贯对你百般刁难的楚国公夫人,她又会如何待你?”
指尖忽而打了个转,若有似无擦过她敏感的耳后肌肤,干燥而温热,他轻巧取下她耳上那只坠儿,收入掌心:“阿妩,真的不怕?”
李妩怕,怎会不怕。
正如他所说,真叫人撞见,他不会有事,而她的人生将会翻天覆地。
一时间,她也顾不上讨要那只被摘走的翡翠耳坠儿,白着一张脸儿看他,眸光哀戚:“陛下费尽心思将我堵在此处,到底意欲何为?”
“朕不是说了么,叙旧。”
裴青玄垂下黑眸,盯着身前之人,暖色烛光从敞开的窗牖照在他温润的面庞,明暗交错的阴影却叫那笑意无端多了几分凉薄:“怎的嫁了人,记性越发差了?”
一句嫁了人,犹如无数冷针扎进李妩心底,也叫她明白他今夜这般安排是为了什么。
纵然不想面对,但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择日不如撞日,就趁着现在,把话说清楚罢。
深吸一口气,李妩抬起手肘抵在身前,勉强叫他们之间隔着一段距离:“既然陛下非得在这叙旧,也行。”
她微扬起脸儿,莹润乌眸里直直看着身前帝王:“当年你被先帝贬去北庭,李家的情况也一落千丈。父亲身陷囹圄,长兄为了给你求情,被丽妃和五皇子记恨,没多久也丢官入狱。长嫂那时怀着孕,在狱中见着受刑后遍体鳞伤的长兄,当即吓得小产。家中遇此一连串的变故,母亲难抗打击,旧疾复发,卧病不起……”
提及那段卑微又艰难的时光,李妩眼眶也不禁染了红,她握紧拳头压下哽噎:“那时家中还安好的只有我与次兄。但次兄那时还在国子监读书,既无功名,也无官身……你一失势,旁人只当我们李家为瘟神般,躲都来不及,哪敢伸出援手。偏我母亲又病得厉害,大夫说需以百年老参入药……”
她至今还记得那个夏日,格外的炎热,她和次兄兵分两路,顶着酷暑去从前交好的人家拜访,求借老参。
太阳晒在头顶很热,可那一道又一道的闭门羹,一次又一次的冷言冷语,叫她如至冰窖,热血凉透。
那一刻,她才知何为人情贱恩旧,世义逐衰兴,何为滔天权势下,人命如蝼蚁。
又一次在烈日下等候半个时辰通禀后,她再撑不住酷热,晕死过去。
再次醒来,素筝拿了五百两银票以及一盒百年老参给她:“姑娘,是楚国公世子偷偷送来的,还特地交代奴婢别跟你说。他还说,若是一株不够用,可派人去明月阁给掌柜的留个口信,他再给咱送来。”
那时的李妩对楚国公世子没什么印象,素筝提起时,她眼前好像冒出个年轻郎君的样子,但具体长什么样,又想不起面目。
但那一刻,她心底是无比感激。
“锦上添花到处有,雪中送炭世间无。”说起楚明诚,李妩眼底哀伤稍退,方才一直蹙着的眉也稍微舒展:“他是个忠厚之人,待我也很好。那段时日多亏了他,家中情况才慢慢好转……”
话未说完,帝王高大的身躯陡然朝前倾来,两根长指如铁钳般牢牢扼住她的下颌:“他很好,那朕呢?”
“朕待你不好?从你落地伊始,除你父兄之外,朕是第一个抱你的男人。幼年朕将你视作亲妹,教你读书习字,带你骑马玩乐。朕见证你初次来癸水,看着你从垂髫小儿长成亭亭玉立的小娘子。阿妩,你我青梅竹马,两心相许,十多年的情谊,竟抵不过楚明诚那个平庸无能之辈给你的那些小恩小惠?”
望着眼前这张再熟悉不过的冷白面庞,李妩心头涩然,强忍着泪意道:“也许现下看来,一株人参、五百两银票不算什么,可对于那时的我而言,那些可救我母亲的命,可给我长嫂买补品养身,也可疏通牢头,叫我父亲和长兄少吃些苦头……”
“那朕呢?”
裴青玄仍是这一句,他捏着掌心小巧的下颌,克制着捏碎的冲动,目光凌厉而灼热:“阿妩,回答朕。”
第5章
接连追问叫李妩再难绷住泪意,眼睛一眨,清澈泪水便从雪白颊边滚落:“是我先违背昔日誓言,我对不住你……”
说完这句,她哽噎到再难开口,只重重闭上眼,由着泪水洇湿面颊,她尽力调整情绪,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然而裴青玄并不想叫她冷静,掌心遽然加重力气,直逼得她吃痛睁开了眼,他沉着脸道:“你当然对不住朕,只是朕现在要的是回答,不是你这一句轻飘飘的对不住。”
他弯下腰,俩人距离陡然又近了几分。
那双黑涔涔的眼眸如草原上盯住猎物的鹰隼般锐利,偏偏说话的语气却那般温柔,仿佛彼此爱浓时的亲昵诱哄:“阿妩,告诉朕,你答应与楚明诚成婚时,你将朕置于何处?”
男人温热的气息若有似无拂过面颊,李妩只觉鼻间都充满着他身上的龙涎香气。
太近了,近到她不禁担心衣裳上若是沾了他的熏香,叫楚明诚闻到了该如何办?
按照本朝律法,龙涎香这样名贵而特殊的香料,只有皇帝和太子可用,如果真的沾上,楚明诚一嗅便知她与他见过。
想到这个隐患,李妩的身子下意识往后仰去,原本只是抵着的手肘,也挡在俩人身前:“陛下,你先松开我……”
裴青玄看她已无后路可推,却仍百般躲闪,生怕与他沾上半点关系似的,不禁呵笑一声:“还真是个贞洁妇人。”
压着轻蔑尾音,他一把扼住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手,不由分说举过李妩头顶,压于那高大粗壮的朱漆圆柱上。
“你在替谁守贞呢?”
帝王虎视鹰扬地睨着她,俊美眉眼间满是嘲弄:“替楚明诚那个平庸之辈守,也不愿替朕守?”
没了手肘的抵挡,两人的身躯几乎要贴在一起,李妩心底一阵发虚,眼见他低下头来,她面色发白,再顾不上衣襟未系,腾开手就去推他。
然而在常年习武的高大男人跟前,她那点纤弱力量简直微不足道。
还不等推开,左手就如右手同样的命运,被扼住腕压上了柱子。
“都这个时候了,阿妩还要做无谓的挣扎?”男人手掌宽大,单手便足以扼住她双腕。
如此一来,本就叫李妩羞愤难当的情况顿时变得更加不堪,方才她本就来不及系上里衣带子,现下双手被束缚压过头顶,她上身被迫朝前挺去,里衣立刻朝两侧敞开,霎时间,那件贴身的浅粉色绣玉蝶幽兰的兜衣就这般明晃晃地显露在男人眼前。
眼见她那张雪白的面孔迅速泛起绯红,裴青玄眉心轻拧,垂眼看去,心口猛地一跳,眸色也暗了暗。
只见昏暗朦胧烛影间,玉蝶蹁跹,幽兰葳蕤,蜜桃隆起,雪腻酥香。
裴青玄忽的想起夏日里长安贵族常用的解暑点心,精致沁凉的酥山。
将冰块搓磨成细腻冰沙,手巧厨娘将冰沙捏作山峦状,又以新鲜牛乳浇上,入口香软细腻,有的府上喜欢用“贵妃红”或是“眉黛青”将雪白酥山染作红或绿色,裴青玄却不爱加那些花里胡哨,只喜食雪白酥山,或以初夏樱桃点缀其上。
想起樱桃酥山的清甜,他眸光轻闪。
“还请陛下放开臣妇!”李妩实在难以忍受此等姿势,尤其是男人打量的视线,叫她羞愤欲死,她挣扎着想抽出手,却如被钉死在案板上的鱼肉,毫无反抗的余地。
眼见那抹羞红已蔓延到修长脖颈,裴青玄语气淡淡:“阿妩,还真是长大了。”
深暗的视线从玉蝶幽兰挪开,只经过她锁骨上的那枚红痕时,骤然停下。
犹如白壁蒙瑕,无比刺目。
他虽未碰过女人,对对风月之事却也有所知晓,这红痕因何而来,一猜便知。
淡淡的粉红,那样新鲜,想来刚弄出来不久,也许就是在昨夜。
昨夜啊。
多有趣,他当作宝贝看着长大的小姑娘,转眼成了旁人的妻,再别重逢,身上还带着别的男人留下的痕迹。
裴青玄眼底划过一抹冷戾,再看她双眉紧蹙,满脸写着对他的抗拒,眼中戾气愈浓。
“阿妩这里弄脏了。”
男人骨节分明的长指落在精致锁骨上,狠狠揉搓着那抹碍眼的红痕,语气却无比温柔:“朕给你擦干净。”
可这痕迹又不是表面灰尘,哪里擦得干净,他越是用力去揉,那红痕愈发明显。
李妩又痛又难堪,便是再冷静自持,到底是个年轻媳妇,哪里受得住这般羞辱,她泪盈于睫,摇头看着他:“陛下,我求你……你放开我……”
“哭什么,朕好心帮你。”看着那淡淡粉色被揉成鲜艳的绯红,裴青玄眸中冷意愈发汹涌。
那该死的楚明诚。
他就该割掉姓楚的唇舌,拔光他的牙齿,再剁掉他的爪子。
“求你了,你别这样……”
李妩乌眸含泪,试图让他冷静:“当年之事我已然与你说清,我违背誓言改嫁他人,固然不对,可那时我别无选择,总不能空守着一个虚无缥缈的誓,看着母亲病重、家中落魄,我丝毫不顾?陛下,人活着总是要向前看的……”
她眼圈通红,语气哀婉:“何况都过去三年了,我已嫁给楚明诚,您成了天下之主,九五至尊,大家苦尽甘来,各有各的日子,你又何苦还计较过去的事……”
擦拭的动作停住,裴青玄掀眸看了她好一会儿,问:“是楚明诚挟恩图报,逼着你嫁给他?”
李妩愣了愣,而后讷讷答道:“不…不是。”
裴青玄眯起黑眸:“他有恩于你家不假,然报恩的方式许多种,为何偏要你以身相许?”
犹记初闻她嫁于旁人的消息时,他才从雪崩逃生,重伤在床,忽而此讯,心神俱碎。
那时距他离开长安,才将半年。
半年前,她于灞桥含泪送他,并承诺会在长安等他回来。
哪曾想不过短短半年,她就琵琶别抱,风风光光嫁进了国公府。
“就这样迫不及待想当世子妃?”
不等她答,裴青玄掀唇轻笑:“也是,当不成太子妃,能捞个世子妃当当也不错。听闻那时长安众人都羡慕你命好,便是家里落魄了,仍能以正室夫人的身份嫁去国公府。阿妩从小就被夸聪颖灵巧,现下想来,的确是个会审时度势的聪明人。”
这话中讥讽太过明显,李妩面皮阵阵发麻,偏他说的都是实话,她无法反驳。
当初信誓旦旦说会等他的人,是她。
半年后嫁于楚明诚的人,也是她。
李妩心里明镜似的,她知道,当年的心动与喜欢是真,后来的审时度势也是真。
她喜欢太子,但更爱自己。
“我总不能守着一份喜欢,空等着……”李妩垂下眼,不敢与他对视。
此刻更叫她难堪的不是他的冒犯,而是她羞于剖白的本性,缓了许久,她才艰涩开口:“那时我太年轻太自信,将这世间一切想的那样简单,觉得有情饮水饱,我能等到你回来……”
“可后来,眼见家中每况愈下,我忍不住去想,要等多久呢?三年、五年、十年?还是等到五皇子登上大位,大赦天下,将你从北庭召回?或许那时我韶华不再,人老珠黄,你我再次相逢,你可还会如当年那般喜欢?”
将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是件无比痛苦的事,她决不能让自己陷在泥淖里,越陷越深。
“我的确背弃了你我的誓言,但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世间那么多薄情郎,他们可背弃糟糠妻迎娶贵女上天梯,为何女子就得苦苦守着一个男人,生也守,死也要守,守到最后得一块贞节牌坊便是全部?现在看来,我的确对不住你,可那时谁也不知你会这样快回来,甚至还坐上了这把龙椅。那时的我只知道,楚明诚是我能抓住的最好姻缘……”
其实最开始,她并未想过嫁给楚明诚,直到赵氏找上门,说楚明诚将与丽妃侄女议亲,她若想进楚家门,或是做妾,或是做个见不得光的外室。
她这才知道不能再拖,得下个决断。
就像一个在河里挣扎的不会水的人,脚下还系着许多重物,她必须及时挑根能抓得住的,最为结实的树枝。
万一楚明诚真与丽妃侄女定亲,她该如何自处?真的给楚明诚当妾侍、当外室?
不可能,死也不能。
她怎允许自己沦落到那种地步。
是以她主动牵住了楚明诚的袖子,以最温柔最招人爱怜的神情问他:“你可愿意娶我?”
楚明诚实在太憨直、太好拿捏,他的所有反应都在她预期之中。
虽说经历些许波折,最后她还是如愿嫁给他。
“我就是这样一个自私自利、薄情寡义、爱慕虚荣的女人,没你想的那样好……”
李妩已然豁出去了,她仰脸看向面前的男人,眸光清澈而恳切:“看在昔年……我父兄待你忠心耿耿的份上,你就当与你两心相许的李妩已经死了,现在站在你面前的,不过是一个寻常臣妇,我当我的后宅妇人,你当你的一国之主,桥归桥,路归路,从此再无干系。我会尽我所能,消失在你的面前,不去碍眼……”
见她如此冷静,又如此无情地与他划分界限,裴青玄并未言语,只情绪难辨地看了她好半晌,忽而笑道:“好,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