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虽是皮外伤,但伤处的红肿到底触目惊心。
“哎……等等。”宁湘唤住他,把油纸包好的鹅腿塞进他手里,“我吃了一半,还是干净的,你要不嫌弃就拿去吃吧,若是不要,扔了也成。”
君子不受嗟来之食。
可人到水穷处,哪里还顾得上这些。
母亲缠绵病榻,他一人养家糊口都难,真要凭科考仕途扬眉吐气实在痴心妄想。
马筠安背脊微弯,握紧油纸,转身离去,出了热闹的集市,跌跌撞撞往家中而去,半路忍不住打开了油纸。
烧鹅的油香味扑鼻,还未看到鹅肉,便见油纸里夹着一块碎银子。
他怔住。
*
另一头,宁湘因为帮了别人一把心情愉悦,虽然不是大忙,但及时伸以援手,是令绝境之人稍微能感受到温暖的方式。
昭昭烈日下,净闻手持佛珠,只身往前。
宁湘跟上去,保持着不让他反感的距离。
“法师,我们方才算帮了那秀才吧?”
他应了一声是,“施主善心,必得福报。”
净闻身量高,她须得抬头仰望他,“说起来,马筠安也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为何还这么惨?”
他脚步微顿,复又往前:“世间万事万物皆有因果,天道轮回,善恶终有报。”
宁湘背着手,不太认同,“虽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但诸如洪爷之流,只怕不在少数。而天高皇帝远,律法拿他无可奈何,像马筠安这样食不果腹的寒门学子,定也遍布大梁,放眼望去,倒是没人替他们住持公道……”
她说完,略有些期待的看向净闻,盼他能站在同一立场同仇敌忾,甚至一气之下,亮出身份惩治恶人。
可是并没有。
他仍是云淡风轻的模样,清朗的眸光落在她脸上,平静道:“心存善念者,福虽未至,祸已远离。反之,大奸大恶之人必得恶果报。”
出了市集,周遭冷清下来,净闻手中拨着佛珠,转眼走上另一条路。
宁湘一急,忙追上去:“法师,你去哪儿?”
他回头,朝她行了佛礼:“贫僧修行云游,随处可去,施主既要寻亲,还是早日动身为好。”
常青走之前才说宫里情况有变,要她尽快完成任务,宁湘哪里还敢放他走,腆着脸跟在后头。
“我在浆洗坊的工钱还没结完,还走不了。”
他绕过她,留下淡淡一句:“那施主就回去浆洗坊去,贫僧先行告辞。”
她跺脚:“法师……”
他走得快,宁湘跟不上,只能远远缀在后头,看他在乡野阡陌行走,在尘烟中时不时与人说上几句话。
宁湘泄气的挠头,要说净闻还是如从前,言语温和,进退有度,偏偏举止间又透着拒人千里的冷淡,可望而不可及。
且从方才马筠安挨打后差役出现,他们旁观时,她敏锐地察觉到净闻似乎有所顾忌,并不想与他们正面相见。
许是同他的身份有关。
他似乎并未彻底放下往事遁入空门。
世间诸事多烦忧。
清风朗月的净闻法师,仍在这滚滚红尘中。
第8章
盂兰盆法会将近,法华寺缺一些水陆道场的用具,需要从别的寺庙相借。
住持嘱咐净闻和两个师弟启程往涿州城去,因路途较远,需要借宿一晚,便不着急赶路。
善慧第一次进城,饶是出家之人,也被繁华富庶的喧闹吸引了目光。
行人擦肩而过,叫卖声传入耳朵,他忍不住感叹:“涿州城果然热闹。”
另一位微胖的师兄圆慧拍拍他的肩,笑道:“这里还只是涿州,论热闹,当属京城为首。”
善慧好奇问:“那是大梁国都啊……圆慧师兄你去过吗?”
圆慧摇摇头:“不曾。”
出家人一心修行,除了偶尔参学,非必要不出远门。
乱花迷人眼。
善慧小小年纪,六根未净,对红尘多有好奇,突然想到什么,追上前面的人问:“净闻师兄不就从京城来的吗……京城是不是很繁华?”
净闻放慢脚步,对上一双求知若渴的眼眸,他面色淡然,应了一声:“花天锦地。”
在善慧果然如此的眼神中,他又淡淡添上一句:“出家之人不可留恋凡尘俗世,你所之见,扰心神、乱心智,眨眼即虚无。”
善慧似懂非懂:“师兄说的是,受教了。”
净闻师兄有慧根,佛法精湛,也从根本上与他们不同。
善慧第一眼见到净闻师兄时,就有这样的感觉。
他出家之前,应当是富贵人家出身,学识渊博,谈吐不凡。连住持都特意叮嘱,不许香客打扰他修行。
进城之后,入眼可见街市纵横、酒肆茶楼层叠毗邻,熙熙攘攘,目不暇接。
连圆慧都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善慧去看净闻,他却还是从容,赶了大半日路,身上的禅衣端整洁净,那张脸浸在落日余晖中愈发深邃清冷。
他们要去的佛寺在闹市之中,闹中取静,进门别有洞天。
香客三三两两离开,已到了闭寺的时辰,住持安排好禅房请他们休息,途经钟楼却见一人停在梵钟之下负手而立。
净闻脚步一顿。
那人意有所感,回过头来,面容俊郎,眼底带笑。
日暮时分,后堂正在准备斋食,袅袅炊烟凭空而起,斑驳的光影落在刻有莲花纹的青石板上。
净闻站在小径尽头,微风拂来凉意,衣角翻飞。
“数年不见,一切可好?”
净闻手中的佛珠一颗一颗转动着,闻言顿了顿,淡声说:“都好。”
那人把玩着手中的折扇,闻言偏过头来,露出一张与他有着五分相似的脸。
看着他冷淡的神色,宣明呈也不介意,自顾自开口:“我此番来涿州,母妃一万个不同意,还好我聪明,用了个金蝉脱壳的法子顺利出宫,不然也不能这么快找到你。”
净闻望着屋檐上停留的飞鸟,神色淡漠,“你不该来。”
“太医说父皇时日无多,我知道,要你回去见他也是枉然。”宣明呈摇着折扇,语气透着无奈,“前几日我发现荣王在点兵,似乎有动手的意思。咱们这位皇叔,觊觎皇位已久,蛰伏这么多年,终于等到父皇病重,自然是按捺不住了。”
当今皇帝乃先帝元后所出,荣王则是继后之子,虽也算嫡出,却与正统嫡子不同。
后来皇帝顺利继位,他一时无计可施,只能隐忍。
这一忍,便是二十多年。
直至三年前,太子宣明繁被废,荣王生出不臣之心,且迅速招揽同党,犯上作乱。
这几年宣明呈多次被荣王暗示,要辅佐他谋夺大位。宣明呈不是傻子,荣王扶持他,不过念他手无大权可以操控,将来挟天子以令诸侯,杀之而后快。
谁做皇帝,宣明呈都没有意见,他当他的富贵闲人,若说想要霸权的人要威胁到他们母子的性命,自然就不能坐以待毙。
尤其有宣明繁珠玉在前,荣王一个阴险狡诈的莽夫,只怕担不起重任。
他私心里还是希望宣明繁能回宫,只是看他沉静如水的目光,就知道说服他不容易。
“父皇中风躺在床上,连话都说不出,荣王霸揽朝政,毫无忠臣良将说话的余地。你纵使记恨父皇,也不能放任江山社稷不管不是?皇兄。”
天边渐暗,不远处鼓楼敲响,浑厚沉闷的鼓声,声声入耳,净闻手中一百零八颗的佛珠拨动了整整一圈。
他回眸:“江山社稷,为何又是我的责任?”
宣明呈一窒:“……你是皇太子。”
“早已不是。”
他踏出勤政殿,留下宝印宝册,封禁东宫之日。宣明繁这个名字,便连同二十年往昔岁月,一并从宗室玉牒中除名。
再后来,他在开元寺落发出家,与红尘俗世便再无瓜葛。
这世间纷扰,爱恨嗔痴,乱人心智。
纵使他以为斩断尘缘,仍有旧人旧事找上门。
可这社稷江山,何其沉重……
宣明呈看着他,说了一些京中近况,“当年是父皇冲动之举,朝中大半老臣仍是盼着你回去的。”
天边余晖落入树影,倦鸟归巢,留下道道孤影。
“这世上因果循环,早有定数。贫僧已非皇室之人,再不管俗世之事。”鼓声响过,有僧人爬上钟楼,撞了梵钟。
耳中轰鸣,他双手合十,微微闭眼:“既事关江山社稷,更不应把希望置于贫僧身上,贫僧无力承担,也心不在此,你另寻他人吧。”
“皇兄……”宣明呈欲再劝,瞥见他身上的粗布禅衣,那张脸清冷淡漠,到底无奈地泄了气,苦笑道,“先前朝中大臣们数次上开元寺找你,你不愿相见,我就知道我也说服不了你。”
净闻未语,抬眸时,眼中落下几许阴影。
宣明叹了一口气,自知劝说无力:“皇叔虽然招揽不少党羽,但几位老大人还是一心维护宣家嫡系血脉,皇叔不能动他们,难保不会打你的主意,你万事小心。”
“好。”
他颔首应了,转身要走,被宣明呈叫住。
他有些不舍,有些愧疚:“父皇如今说话很困难,但还是要我转达一句话。”他看着那道挺拔的背影,“父皇说……他对不起你。”
眼前的人没有回头,只顿了须臾便又抬脚向前,朦胧暗影中有僧人点了油灯过来,唤了一声“净闻师兄”,两人并肩,彻底隐入庙宇深处。
宣明呈收了折扇,眼底的希望湮灭,无可奈何地叹了声气。
用斋饭时,圆慧小心打量着净闻的神色,比起傍晚进城的淡然,他见了那位施主后,情绪似乎有了变化。
那人锦衣华服,气质卓然,显然不是寻常富贵人家的公子,与净闻交谈时也处处透着熟稔。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净闻师兄和那位公子的脸也透着朦胧的相似。
不过他们的谈话应当不大愉快,他找过去时,分明见净闻脸上一闪而过的愁绪。
圆慧默默猜测着,身旁的人瞥来一眼,他赶紧拾好筷子匆忙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