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下来的那一天,若芯到底是被刘钰哄着上了回刘府的马车。
他说:“不接旨是要灭九族的。”
虽知他在夸大其词,若芯却也晓得其中利害,她不能不怕。
马车上,刘钰难掩喜悦之色,他一路上揽着若芯的腰,握着她的手,殷勤同她说着话。
“传旨的内官一般是寅时到,太太说了,叫你接完旨就回钟毓馆歇着,别的不用管,她还亲自嘱咐小厨房给你做了你爱吃的饭菜。”
“一会儿阿元见娘亲揣着弟弟妹妹回来了,指不定得有多高兴呢。”
“钟毓馆里一切照旧,还是日常伺候你的那几个。”
……
马车一到,刘钰就牵着若芯的手直接去了前厅接旨的花房,屋子里已经挤满了着精美华服戴体面头冠的刘家人。
刘斐坐正首,见刘钰带若芯来的这么晚,只轻轻朝他俩这边瞥了一瞥,没说什么,却明显见得大老爷刘斌一脸不高兴的瞪了过来,似是对若芯这个儿媳妇一直待在娘家不回来很不满意,只不经意间扫见她微微隆起的肚子时,神情松了一松,转而又狠狠瞪了刘钰一眼,刘钰装看不见。
倒是女眷们热情的围了上来,同若芯寒暄着说了两句话。
片刻后,有管家大喊:“内官大人来了。”
转而一个尖锐的声音传了进来:“圣旨到。”
若芯在谭松玲的指点下,按尊卑跪在了她的身后。
这才发觉,她此刻隐在人群之中,根本没人注意到她,她不信那传旨的内官看着这一厅堂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能分辨的出刘钰的妾室有没有来堂上接旨,而且,她认真仔细的听那小内官抑扬顿挫的念了小半个时辰的圣旨了,才听见一句有关册封她的词文,什么其妾顾氏,着封从三品诰命,就完了,前边册封康氏柳氏谭松玲时,那些华丽到不能再华丽的辞藻,到了她这儿一个没有。
若芯倒不是在乎这些东西,只是觉得此番又被刘钰那个混蛋给诓骗了,她明明问过他,不去接旨成不成,他却抓准时机一个劲儿的吓唬她,说不去那就是藐视君上,是要杀头的。
若芯谢恩起身时,狠狠瞪向了刘钰,刘钰担心她跪久了身子吃不消,也往后边看了过来,两人眼神一对,刘钰讪讪抬手捏了捏鼻子,心虚地又转了回去。
前头的事一完,若芯就从前厅跨了出来,当下便被紫嫣莲心宝琴等人围住了,簇着她往后院里去。
大家一面喜极而泣的给她道喜,一面叽叽喳喳问她这些日子里好不好,身上怎么样了?还吐不吐?
主仆几人久别重逢,心里都感慨万千,奈何若芯只一张嘴,想说话,却一句也插不上,只加快脚下步子,急赶着回钟毓馆去看阿元。
刘府后院里已经置上了席面,等前头爷们祭拜过祖宗后,阖族再一起用个家宴,这一场册封才算过去。
钟毓馆里,阿元看着若芯微微隆起的肚子,小眼睛瞪的老大,他问:“真的有小妹妹吗?”
若芯笑着摸摸孩子的头说:“这回是真的。”
小家伙高兴的在屋子里又蹦又跳。
——
快开席的时候,康氏遣人来钟毓馆叫若芯,一行人才出了院门没走多远,就被眼前的景色吓住了。
二太太柳氏站在离钟毓馆不远处的廊下,正在训斥李如是。
宝琴拉住一个躲老远的小丫头问:“怎么回事?”
小丫头也吓的不轻,她说:“方才如姑娘往钟毓馆这边来的时候,正撞上二太太和大奶奶二奶奶从那边过,然后…然后…太太就生气了…”
那边柳氏已经瞪起眼睛在骂人了:“你跑什么,我是能吃了你还是怎么着?”
身边陪着的秦穆菲赶忙劝道:“太太,姨奶奶她…”
柳氏转头瞪向秦穆菲:“什么姨奶奶,她算哪门子的姨奶奶?”
这柳氏看李如是不顺眼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只没寻出机会来教训她,今儿好死不死的就在这廊下给撞上了。
柳氏只见,她小儿子屋里这个没规矩的妾,见了她招呼不打一声就躲,丝毫没把她这个婆婆放在眼睛里。
柳氏一时气不忿,觉得她素日里就是太宽厚了,才纵的这帮媳妇们一个两个的都这么不懂规矩。
“以后谁也不许叫她姨奶奶,连个孩子都保不住,还姨奶奶…我们家没有这样的姨奶奶…”
刘钏原是为了弥补李如是平白没了孩子,才要抬她做姨娘,可二房里已经破例抬了落秋做姨娘了,刘闵和柳氏便是怎么都不肯许了李如是做姨娘,只下人们已经开始私下里这般称呼起来,秦穆菲是方才说顺了嘴,才叫了声姨奶奶。
李如是低头站在廊下,离柳氏不算近,却能清清楚楚听见柳氏说的那些话,她只觉万箭穿心,袖子里的手紧紧握成了拳,见周围主子奴才围了一大圈,全都在看她笑话,一时间羞愤欲死。
这姑娘同王墨染一般的心高气傲,跟她相熟的都知道她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落了难,才沦落风尘的,既是珠玉蒙尘,便就不像吕姨娘那样会到婆婆跟前讨好卖乖的奉承,更何况柳氏因她出身不好,一直就不怎么待见她。
今儿原是好日子,柳氏刚被册封正二品的诰命夫人,仅次于康氏,却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李如是掉了孩子的缘故,柳氏非要咄咄逼人的发作出来,拿捏住她才肯作罢。
她转头看向王墨染,训斥道:“你是她的当家奶奶,这会子是聋了还是瞎了,她不懂规矩,你不知教训她吗?”
王墨染听柳氏提起了掉孩子的事,怎不心虚,嗫嚅道:“太太,她平时挺规矩的…你别…别说她了…”
柳氏闻言更生气了,一把撇开王墨染扶着她的手,又狠狠瞪了她一眼:“你可真是贤惠…”
转回头冲下人喊:“去把钏二爷给我叫来,我不信我今儿治不了她了…”
刘府里的人都知柳氏是个没心计的长辈,在府里万事不管,平时只爱看着孙子孙女们乐享天伦,又哪会知道孩子掉了到底是谁干的。
李如是听柳氏提起孩子,眼圈瞬间红了上来,她先是怨恨的看了王墨染一眼,本就不会说奉承话的那张嘴,更是一句求饶服软的话也说不出来。
秦穆菲在旁边站着实在尴尬,又不好不说话。
她只能又劝了一句:“太太息怒,如姑娘许是真的没看见太太…”
没想到柳氏这会子谁的面子也不给,继训斥完小儿媳后又训斥她大儿媳妇:“你闭嘴,没你的事…”
方才两拨人一撞上时,就有奴才小跑着去叫了刘钏,他急急忙忙赶过来的时候,正好看见了这一幕幕。
他的爱妻宠妾都被他母亲当众训斥了,他却躲在人群后边不敢近前。
若芯一行人站在不远处,也看见了刘钏躲着不敢过去,她不屑地撇了撇嘴,在心里冷笑道,你们刘家的爷们还真是一脉相承的有担当,出了事就知道躲着不出面。
直到听见柳氏叫,刘钏才慢慢悠悠不情不愿的挪了上来。
虽是离的远,可若芯还是看见了李如是绝望的眼神。
柳氏指着刘钏大骂:“你也聋了你也瞎了不成…躲在后边干什么…你看看你自己屋子里是个什么鬼样儿,她一个妾,平日里装千金小姐不来给我请安见礼便罢了,在外头也这样没规矩,再不管,岂不是要骑到我头上来了…”
“你给我好生教训教训她…”
刘钏那神情像是要死:“母亲…”
他是出了名儿的孝顺,也是出了名儿的对妻妾好,两厢撞在一起,真就要了他的命。
刘钏不敢违逆柳氏,心里一时纠结到了极致,过了好半天才抬腿,慢慢从柳氏身边往李如是那边挪。
不知怎么,若芯心里突然紧张起来,以她对刘家这几位爷的了解,她觉得刘钏这是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打李如是了。
刘钰打过她,刘铎打过平儿,若芯还以为刘钏是个能怜惜女人命苦真心疼女人的,没想到也是个…
一腔激愤和莫名而来的正义感涌上心头,叫若芯下意识的抬腿,想过去帮帮李如是,刘钰却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一把拦下了她。
“你别过去…”
又说:“太太来了。”
话未落地,就听康氏的声音响了起来:“叫我好找,左等右等的你就是不来,原来在这儿呢,别磨叽了,快走吧,多少人就等你一个了…”
一面说,一面拉着柳氏就往花厅走。
柳氏被康氏推搡着,尤还不甘心:“嫂子你别拉我,你是没瞧见她那个张狂样儿,我一个做婆婆的,我还治服不了她了我,勾栏里出来的还有脸了,什么东西!”
康氏:“大喜的日子,你跟个小辈置什么气…”
“连个孩子都保不住,我还不能说她两句了…”
“好了,别说了,孩子没了她也难受,不是告诉过你了,别再提掉孩子的事了么…”
“我一想到我钏儿还没有儿子呢…我就抓心挠肝的,我着急呀我…”
“你急什么…钏儿才刚成亲不到两年…”
……
两人的声音越来越远,后边说了什么都听不清了。
廊上留了刘钏和李如是,不远处是刘钰和若芯,还有围着他们的奴才。
刘钰揽住若芯,想带她离了那是非之地:“别看了,走吧。”
若芯撇开他,这会子是怎么看他怎么觉得不顺眼。
刘钰委屈道:“别人的事你冲我甩什么脸子,方才还是我遣人去叫的太太。”
他心知方才刘钏的做派叫若芯不耻,在她面前竟有些心虚发慌。
若芯不理他也不走,只一味盯着李如是和刘钏那边的动静看。
她知道李如是跟她和平儿不同,平儿性子圆融,手里又有管家的权,有下人奉承,挨了打过一两天也就好了,可李如是不是个隐忍性子,她回想她自己以前挨了刘钰的打尚且想死,李如是受了这等屈辱,怎么可能忍气吞声。
若芯想等刘钏走了,再上前劝一劝她,别叫她想不开。
“如儿…太太她…我…”
刘钏语无伦次的不知该说些什么。
“二爷真孝顺,太太命你教训我,你便就来教训我,是吗?”
“太太说是我掉了孩子,二爷为什么不出来替我说话…”
“我对二爷对二奶奶从来一片真心,日月可鉴,可你们又是怎么对我的?”
“是我不配嫁到你们家做妾,是吗?”
“……”
刘钏只是干巴巴的摇头,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李如是似是失望至极,转头从廊上跑了出去。
叫站在不远处的若芯彻底失望的是,刘钏没有追过去,只打发了奴才跟过去看看,然后带着小厮去了后院花房,参加家宴去了。
这边刘钰见他们终于走了,对若芯说:“我们也去后边吧。”
“我不去,我要去看看她。”
刘钰眉头一皱:“后边长辈都在等着咱们入席,你看她做什么?”
若芯说不上来她要做什么,花厅里长辈正在等她入席,她怎么权衡都应该先去那边,可她就是莫名觉得李如是此时太孤单太可怜了,她在心里问自己,你曾经也是这样的吗?如果当时有人能真心帮你一把劝你一句,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她到李如是屋里的时候,李如是正被人拍着背干呕不止,她方才吞了金子想要就此了结,被奴才们发现,才及时催吐了出来。
若芯吓了一大跳,忙冲进去看她,如她所料,这姑娘的性子果真如此,便是没有挨打都要自尽一回的刚烈。
古往今来,女子刚烈总被世人称赞传扬,奉为圭臬,若芯原也没觉得刚烈不好,可此时,她只觉胸腔里一团怒火烧了上来,对刚烈这个词产生了极大的反感,她瞪起眼睛,厉声斥责李如是道:“我知道你想死,可也不能真的去死。”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