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是前线军情最紧急的时刻,也从没有过如此密集的急报。
这阵仗,难怪陪嫁丫鬟要提早进府,不提早个一年半载,还供不起这事精了!
几个丫鬟齐齐一抖低下头去:“公子息怒,郡主还是留了情面的,说如果实在准备不全这些,她也不是不能留在这儿过日子,只要——”
元策:“?”
“公子您去房里……陪她……”
“……”
元策扯了扯衣襟,一指西厢房的方向:“告诉她,我沈府家贫如洗,惯不起她这些毛病,要走要留,请她自便吧。”
夜半更深,风雪停歇,卧房里寂然无声,只有窗外树枝被厚雪积压,偶尔发出细碎的吱嘎轻响。
然而越是如此的静谧,耳边嗡嗡的女声越是盘桓着挥散不去——
手脂面膏朝露水……
浴池花露象牙篦……
熏炉水车去房里……
不知过了多久,叨叨声终于慢慢飘远到脑后,元策静躺在床榻上,将将沉入睡梦——
忽然咔嚓一声,像是院里的树枝不堪重负,折断成了两截。
元策蓦地睁开眼,动了动耳朵,听见一道刻意压轻的脚步由远及近,正一步步朝房门靠近。
元策一掀薄被,无声翻身下榻,取下榻沿匕首,闪身到了门边。
房门上赫然一道披着斗篷的人影,身形看着有些彪壮。
人影鬼祟地猫着步走到门前,忽然停下,左右四顾起来。
元策静站在门后眯了眯眼。
送个死都这么磨蹭。
今日被姜稚衣耗得所剩无几的耐性彻底告罄,元策轻轻活动了下脖颈,匕首一收,一把提过一旁剑架上的剑。
这剑也有些日子没见血了。
门外人两只手扒上门扇,试着推了推——
元策一手横剑,一手一抽门栓。
门外人一个脱力踉跄向前栽来。
“哎哟”一道女子的惊呼响起,元策目光一凝,抵上来人喉咙的剑锋蓦然一侧,一推剑首收剑回鞘。
与此同时,一阵香风扑面,来人被门槛一脚绊了进来。
元策一把接住人,额角青筋突突跳着,垂下眼去。
怀里的人头顶两床被衾,从头到脚裹得像只粽子,只露了张惨白的脸,又惊又怕地碎碎念着:“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大半夜不睡觉你在干什么?”元策咬着牙松开了人。
姜稚衣从后怕中一抬眼,看见他眼底毫不掩饰的不耐,紧了紧身上的被衾,冲他撇了撇嘴:“那我也得睡得着才能睡呀……”
元策不解地皱起眉来:“你有什么好睡不着?是将我这院子搅和得人仰马翻,良心不安?”
姜稚衣点了点头,垂下眼去:“嗯,阿策哥哥,这件事我要向你认错。”
元策皱拢的眉头稍稍一松。
“说你府上这儿也不好,那儿也不好,是我吹毛求疵了,向你提了那么多一夜之间不可能办到的要求,也是我过分,威胁你办不到便来房里陪我,更是我有失分寸……”
元策拎着剑抱起臂,闲闲看着她:“郡主知道就好。”
“但是……”姜稚衣为难地咬了咬下唇,哭丧着仰起脸来,“但是你家的炭是真的一点也不暖呀——!”
“……”
“那炭一股炭味儿也就算了,烧了半天只有烟气没有暖气,屋里冷得像冰窖一样,真真是没法睡人……我发誓,这次绝不是我鸡蛋里挑骨头,阿策哥哥,你家……”姜稚衣举着三根手指一顿,你家我家分这么清楚,岂不又要叫人寒心,“咱们家买炭的小厮一定是被黑心的商贩骗了!”
“…………”
元策张了张嘴又闭上,咬牙盯住了姜稚衣叭叭的嘴。
姜稚衣眼巴巴看回去:“你又不肯让我的婢女进府,就不能来照顾照顾我吗?兴许你来屋里添点人气,我便暖了……”
元策压着火缓缓提起一口气:“青、松——”
后罩房那头,青松匆匆忙忙衣冠不整地跑了出来:“公子有何吩咐?”
元策抬手一指姜稚衣:“去把她那两个陪嫁丫鬟给我……”
“好嘞小人这就去……”青松掉头跑了两步一个急停,“啊???”
“……”
元策闭了闭眼,重新提起一口气:“去把她那两个婢女给我请过来!”
第12章
婢女过来要些时辰,书房里重新点了灯,姜稚衣拥着被衾坐在罗汉榻上,小口小口喝着碗里的姜汤,喝一口看一眼对面书案边执卷的人。
品咂着他方才那句“陪嫁丫鬟”,碗里的姜汤竟是越喝越甜,咂摸出一股糖浆味儿来。
他既然承认了她的陪嫁丫鬟,此行回京应当是准备向她提亲的吧?
姜稚衣托腮望着对面人,想着想着一个没忍住笑出声来。
元策拧起眉,手中的书卷往上一抬,挡住了脸。
……不就是一不小心说出了心里话,有这么不好意思吗?
姜稚衣叹着气移开眼,两根手指在小茶桌上轻轻敲着,百无聊赖地打量起屋里的陈设。
这书房以一张十二扇山水围屏分隔成里外两间。外间有一面摆文玩瓷器的博古架,一面三层双屉的书架,书案后方的墙上挂了一幅万马奔腾图和一幅字,上书“静否”两个大字。
里间瞧不全,透过此刻折叠起的围屏隐约能看到一张卧用的罗汉榻,比她身下这张坐用的宽阔一些,还有一张八仙桌,桌上摆了张棋盘。
“阿策哥哥,”姜稚衣突然兴致勃勃搁下茶碗,“我们来对会儿弈怎么样?”
对面人仰靠着椅背,拿书盖着脸,抱着臂一动不动,睡着了似的。
“阿策哥哥?”姜稚衣又叫了一声。
元策抬起一只手,食指往后一指。
姜稚衣顺他所指望去,看到了墙上的题字——“否”。
“……”
“好吧,”姜稚衣歪头支着小茶桌,想了会儿又说,“那聊会儿天也行呀!”
对面人又不动了。
姜稚衣自顾自往下说:“你归京以来我们还没好好说过话呢,不如你跟我讲讲边关的事?”
“姑臧和长安是不是很不一样?你在那儿过得可还习惯?”
“我在家中过得甚是乏味,出门也无非做些无趣的事,还不如想你来得有意思……”
“……”元策缓缓抬起手,往后又是一指。
姜稚衣一抬头,看见了墙上的另一个题字——“静”。
“……”
满室只余炭火星子炸开的噼啪轻响。
姜稚衣闭上了嘴巴,无趣地倚着罗汉榻,盯着榻边的炭炉发起呆来。
幽微的火光一闪一闪,催动起困意,盯得人眼睛发酸。不知过了多久,姜稚衣脑袋一垂一垂地打起瞌睡,慢慢歪倒在了榻上。
元策头一低,盖在脸上的书卷掉落进掌心,稀奇地抬起眼看向对面。
榻上人一头乌发如绸铺散,懒懒靠着一只引枕,猫儿似的蜷着身体,浓密的长睫静谧扇落在眼下,睡得甚是香甜,香甜到深处甚至还砸吧了下嘴。
……分明是有所图来的,竟就这么毫无防备地在他面前睡着了。
静静注视了榻上人片刻,元策按了按眉心起身,像终于看到这漫长的一夜有了尽头。
叩门声刚巧在这时候响起,谷雨和小满紧赶慢赶地赶到了沈府,一进屋便要福身行礼。
元策冷着脸比了个嘘声的手势,一指对面。
这张嘴,再醒来还不知要叨叨多久。
两名婢女立刻心领神会,放轻了脚步走到罗汉榻边,伸出手去又顿住,像是害怕吵醒姜稚衣,有点难以下手。
元策皱眉走上前去,一挥手示意让开,弯身一手抬起榻上人脖颈,一手隔着被衾穿过她腿弯,将人一把打横抱了起来。
乌发瀑布般倾泻而下,千丝万缕地拂向手背,像蚂蚁窣窣爬过。
元策掌在薄肩下的手微微一僵,蜷了蜷手指,沉出一口气转身朝外走去。
“……沈少将军就这么一路抱着您进了厢房,亲手将您放上了床榻,临了怕压着您头发,还很贴心地将您的头发仔细拨开了呢!”
翌日一早,姜稚衣刚从西厢房的床榻上苏醒,便听谷雨绘声绘色地说起了她昨夜睡着后的事。
姜稚衣披散着头发坐在床榻上,一双困眼越听越亮:“当真?”
“千真万确,小满也看到了,是不是?”谷雨回头看向身后。
小满端着洗漱的器皿抬起头来。
要她说,是,也不是……
譬如郡主的头发瞧着好像不是被拨开的,是被搡开的,沈少将军也不似贴心之人,好像是有点儿烦那些头发……
对上姜稚衣期待的眼神,小满支吾着点了点头:“……大概是这样的,郡主。”
谷雨爱溜须拍马哄她高兴,小满却是个实心眼儿的。
姜稚衣嘴角翘起来,低头摸了摸颈后的头发,又顺着滑下来摸了摸自己的肩,抬眼问:“阿策哥哥起床了吗?”
“沈少将军昨夜陪您折腾到那么晚,这会儿还没起呢。”
姜稚衣春风满面地下了榻,坐到梳妆镜前催促:“那刚好,快来给我梳妆。”
小满和谷雨取出了从家中带来的一摞妆匣。
姜稚衣从一整排珠钗里拿起一支往发髻上比了比,说就要这套,又低头去挑花钿式样,挑完了满意往后一靠,闭目养神着由两人拾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