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嘞。”穆新鸿迟疑着点点头退了下去。
姜稚衣低头抖开供状,看了眼纸上龙飞凤舞,一笔一划无不彰显着怒意的字迹,收着情信一般心满意足出了大营。
日头渐渐攀升,雪后的冷意消融在金灿灿的日照里,正午时分,姜稚衣拿着那份一路上不知阅了几遍的供状,欢欣雀跃地回了瑶光阁。
正迈着轻快脚步往院里走,忽听院墙内传出一道瑟瑟发抖的女声:“夫人息怒,奴婢当真不知郡主去了哪里……”
姜稚衣笑容一顿,站在院门外缓缓叠拢手中供状,收进了袖中。
院内嘈嘈嚷嚷,听上去拥堵了男男女女许多人。
一片混沌的人声中,钟氏尖利压迫的声音响起:“一个个新来不久,倒是忠心护主得很……通通拉下去掌嘴,看这些贱婢的嘴巴能硬到几时!”
“舅母这是要在我院子里掌谁的嘴?”姜稚衣一脚跨过了院门。
院里一众跪伏在地的婢女蓦地抬起眼来。
钟氏一惊之下回过头去,目光闪烁了下,担惊受怕般抚着心口迎上前来:“稚衣啊,你这是跑哪儿去了?你说你伤未好全,外头又不太平,可是要急死舅……”
姜稚衣悠悠一竖掌:“舅母慎言,大表哥尚在病中,‘死’啊‘死’的,多不吉利。”
钟氏嘴角一僵。
“再说我这不是好端端回来了,我看外头挺太平,倒是我院子里——”姜稚衣转过眼,目光缓缓扫过钟氏身后一大群护卫仆妇,“乌烟瘴气得很。”
钟氏挤出个笑来:“舅母正替你管教下人呢,早说分派个管事嬷嬷来你院里,你又不要,宽纵得这些奴才越发不堪用,连自家主子去了何处都不知晓,真不知怎么当的差!”
“是该好好教训——”姜稚衣垂眼看向跪了一地的婢女,“谁教你们的规矩,在我瑶光阁竟向个指手画脚的外人下跪?”
钟氏笑容一滞,满眼惊讶地看过去,不可置信般扬起了眉,疑心自己是听错了。
寒风料峭而过,素心腊梅枝头的残雪抖抖擞擞掉落,整座院子霎时静得落针可闻。
一地的婢女低着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
打头的谷雨和小满对视一眼,撑着膝盖就要爬起——
“谁准你们起来了?!”钟氏身边那柴姓嬷嬷突然厉声一喝,悄悄拍了拍钟氏的手背,像在提醒她什么,“看清楚谁才是这侯府当家的!夫人没说起,我看哪个敢动?”
谷雨和小满哆嗦着重新跪了下去。
钟氏深吸一口气,缓缓挺直了腰板,眯眼看向姜稚衣。
是啊,这丫头身边眼下连顶用的人手都没有,出个门都要偷偷摸摸,还在她跟前趾高气扬些什么?
捧祖宗似的捧了这丫头这么多年,到头来还是只养不熟的小白眼狼……
要不是这小白眼狼不肯嫁给她儿,她儿如今怎会躺在病榻上奄奄一息?
当初就不该听信那什么巫蛊之术,合该直接将这丫头绑了送到她儿床榻上去,再傲的骨头也得给她儿生儿育女,洗脚穿衣!
她今日就让她看清楚自己什么处境,领教领教什么叫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钟氏端起架势横眉一扫,指指姜稚衣那群婢女的头顶心:“看看你们这些有娘生没娘养的,将你们主子带坏成了什么样?连闺门礼法都不顾了,又是跳窗,又是翻墙,成天跑外边野去!”
钟氏来回慢慢踱着步,说一句看一眼姜稚衣:“从前看你一介孤女可怜,对你多有宽容,不想竟纵得你这般德性,若让外人知道了去,没得说我这舅母教子无方……为了郡主日后的声誉着想,从今儿起,舅母是不得不管教管教你了!”
姜稚衣扬了扬眉看向钟氏。
她这舅母,努力了这么些年,好不容易在外博出了“对外甥女视如亲女”的美名,如今儿子要死了,一着急,是连装也不装了。
钟氏通体舒畅地长出一口气:“把地上这些下贱胚子拉下去,送郡主回屋闭门思过!没我的命令,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准放她出来!”
谷雨跪在地上听得心惊肉跳,悄悄抬眼去看姜稚衣,扯了扯她的裙摆。
夫人今日可是带了一大群护卫健仆来的,她们眼下势单力薄无所依仗,不如就服个软吧!
姜稚衣垂眼看向谷雨,使了个眼色示意她知道,叹了口气,抬头问钟氏:“舅母当真要如此?”
钟氏勾了勾唇一笑:“稚衣,这可怪不得舅母,我若是不好好管你,你日后才是要怪我的。”
“舅母可是忘了,我祖母是定安大长公主,您私自将我关押,不怕落个不敬皇室的罪名?”
“正因为郡主是大长公主的亲孙女,我才更要对你严加管教,好好教教你什么是礼法,什么是孝道,以告慰大长公主——”钟氏笑着咬重了字音,“在天之灵。”
谷雨暗暗攥紧了拳头。
这钟氏,不就是仗着大长公主早已过世,空有威名却奈何不了她吗!
姜稚衣淡淡拂了拂袖,转身在一旁石凳坐下,望向钟氏:“那舅母便动手吧。”
都什么时候了,这丫头还这么气定神闲,钟氏迟疑地一顿,环视了一圈姜稚衣空荡荡的身侧,冷笑了声。
……虚张声势谁不会,一手无缚鸡之力的丫头片子能翻出什么浪?
钟氏正了正色,重新摆起脸来:“来人!”
姜稚衣:“来人!”
两道话音一前一后落下。
钟氏好笑地瞥了眼姜稚衣:“郡主这会儿还哪儿来的……”
话音未落,嚓嚓兵甲之声响起,数十名身披金甲的带刀侍卫从院门外长驱直入,狂风过境般涌了进来。
两名健仆的手还没碰到姜稚衣,便是一声惨叫,被扭断了胳膊摁倒在地。
钟氏一愣之下回过头去,往后趔趄了两步,望着这些团团围拢而来的侍卫瞪大了眼。
怎么回事,这丫头身边不是没人了吗?!
这金甲,这横刀,是天子亲军金吾卫……
何时来的,这些象征天子威严的皇家侍卫何时在院外的!
那她方才说的话……
钟氏捏着帕子捂住了嘴。
姜稚衣掀了掀眼皮:“舅母不妨想清楚些,您当真不怕落个不敬皇室的罪名?”
钟氏两条腿不听使唤地一软,猛地向后一栽,被柴嬷嬷险险搀住。
姜稚衣轻轻叹息了声。
方才从京郊回来遇见这拨金吾卫,说皇伯伯听闻她手下护卫折损惨重,派了些人手给她支应,她便带人回了府,谁想钟氏忍了这么多年,刚巧挑了这个时候发作。
这家丑便是不得不宣扬出去了。
姜稚衣:“还愣着做什么,这院子里站着的,一个也别落下。”
满院的护卫健仆转瞬被扣押在地,柴嬷嬷也被拖了下去:“夫人、夫人——!”
钟氏惨白着脸打了个摆晃,看着空无一人的身侧,连连往后退去,嘴巴一张一合颤抖着:“稚、稚衣,你误会舅母了……舅母方才不是有意,全是为你、为你身子着想才不让你出门……”
“稚衣知晓舅母用心,可昨夜我身子不适,舅母手下这些东西竟拦着我的人不让请医,想是拿着鸡毛当令箭,挑唆我与舅母亲情,今日,我便处置了这些东西。”
“郡主,如何处置这些人?”
姜稚衣使了个眼色让谷雨和小满她们起来:“刚才跪了多久?”
“回郡主话,约莫、约莫两刻钟……”
姜稚衣抬手轻轻一挥:“那便将这些人,通通打上两刻钟板子吧。”
钟氏一阵头晕目眩地扶住了墙。
两刻钟……两刻钟这满院子还剩几个活人!
一地的护卫健仆全被押上行刑的春凳。整座院子无人敢出一口大气,直到第一记板子落下,一道哀嚎声打破死寂。
钟氏浑身一颤,紧紧闭上了眼。
霎时之间,满院子一记又一记让人心胆俱裂的落板声,凄厉的惨叫此起彼伏。
“郡主饶命……郡主饶命……”
“小、小的知错了,小的再也不敢了!郡主饶命……”
“夫人,快……快去找钟大人,钟大人定会为您去圣上跟前……”遍地求饶声里,柴嬷嬷的声音格外突兀地跳了出来。
“我道是谁要让我与舅母离心,原是你这东西,”姜稚衣瞟去一眼,抬起一根食指轻轻一点,“这个,堵上嘴,打完了扔出去发卖了吧。”
钟氏胸脯一起一伏地喘着气,终于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姜稚衣眨眨眼,望向歪倒在地的人。
“舅母的人手都伤了,眼下身边无人照料,本郡主也非不懂知恩图报之人,派一队人去好好看护侯夫人,就像先前侯夫人看护本郡主那样。”
“是!”
不省人事的钟氏被侍卫架出了院子。
风一吹,血腥气弥散开来,姜稚衣一天遭不住两次这等恶臭,此前在军营可全是为了阿策哥哥,这便蹙了蹙眉掩着鼻子朝屋里走去。
一名金吾卫快步跟上来:“郡主,行刑时按您说的看过了,侯夫人手下这批护卫中确有一人后颈有块黑色痦子,形状、位置还有身量都与您说的吻合。”
姜稚衣不大意外地说了句“知道了”。
今日那份供状上说,与那些打手联系的买主是蒙面示人,不知具体身份,不过那买主并非第一次找他们做事,此前还花钱请他们“解决”过一些怀有身孕的女子。
这些女子多出自风尘,还有个别像是有钱人家的丫鬟。
因这勾当太损又易招惹祸端,打手们给自己留了条退路,留意了买主身上的一些特征。
“留好这人。”姜稚衣淡声吩咐完,懒懒打着呵欠回了暖阁。
谷雨和小满亦步亦趋跟上她,还沉浸在今日的惊心动魄里:“郡主,您今日出去这趟,可顺利见到沈少将军了?”
听见这名字,姜稚衣冷淡下来的双眼重燃起神采,抿了抿唇一笑。
瞧这神色,一看就是十分的顺利,十分的甜蜜。
“太好了!那奴婢们今日也没白跪一场!”
姜稚衣唇角一弯,想到什么,努努下巴:“你这就去趟军营,告诉阿策哥哥,多亏他今日的供状,他家聪慧的郡主已经逮到了幕后黑手,从今往后,再没有人能拆散我们了!”
第10章
瑶光阁里的动静很快传遍了整座侯府。
眼看一群护卫仆妇杀气腾腾竖着进去,气若游丝横着出来,跟了夫人十几年的柴嬷嬷更是直接被抬出了府,一时之间,瑶光阁之外几乎人人自危。
尤其惠风院里头当差的,从粗使丫鬟到管事嬷嬷,一个个全都夹起了尾巴做人,连句高声话也不敢说,生怕说错什么,被守在院门口的金吾卫听着,传去郡主耳里,下一个被押上春凳的便是自己。
钟氏从当日午后一直晕到夜深,好不容易醒来,一看身边伺候的全换了陌生面孔,自己宛若被圈禁了一般,一个万念俱灰又晕了过去。
那头大公子病还未好,这边夫人又倒下了……想夫人过去暗地里揩了瑶光阁多少油水,郡主都是看也懒得看一眼,从未撕破过脸,不想动起真格来,对上侯爵夫人竟也像碾蚂蚁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