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多久,村长也再沉默不下去了,或者说,他已经知道,就算沉默也没用了。
他很快就全盘招供,和供词一起拿出来的,还有一本他藏在家里的暗账。
里头一条条一件件,把他这些年经手过的女人孩子的来历去向,赚取的钱财,还有上下线,全都记得清清楚楚。
没多久,曲美芝也落了网。
上辈子她也没逃过,但主要是因为查出来,何云是她自己出手拐回来的,但是这一回,在村长的账本里,曲美芝却是他一个很重要的帮手,主要负责叫人放松戒心,哄骗受害人,参与过的直接或间接拐卖案超过三十起,也属于主要案犯了。
倒是何大平,虽然也有参与,但是介入不算深,性质更恶劣的其实是他妈,问题是,老太刚下土不久,更多事情,也无法去阴曹地府追索了。
曲美芝被抓的当天,正在清点家里楼下的仓库。
何大平在城里做建材生意,她则负责管账管仓库,夫妻俩表面上看,都是正正经经的老实人。
直到被捕的时候,她才露出了凶残疯狂的一面。
不知道是听说了村里的事,还是之前训练出来的警惕性,从仓库的瞭望孔里,曲美芝发现了警车的踪迹,一察觉到不对,就想从仓库的后门溜走。
还好之前摸排的时候已经弄清楚仓库几个门的位置,一小队人直接在仓库后门堵到了曲美芝。
这个看上去瘦小不起眼的女人,手里竟拿着一个重型扳手,疯狂的抡着想要逃跑,最后把扳手甩出去,还真误伤了一个围观的路人,不过她到底没跑得了,被死死按在了地上。
意识到自己被彻底控制了,曲美芝一下子老实了下来,表现得就像一个老实巴交,温顺寻常的乡下女人,只说自己是太害怕了才跑的,她绝对是无辜被陷害的,要不是刚才凶悍的表现,说不定别人还真信了她的鬼话。
等到审问的时候,发现警方证据确凿,她老实的面具终于戴不住了,看着那些经手名单,尤其是最后一个名字,她马上猜到这一系列事情,八成和那死丫头逃跑脱不了干系,冷笑:“我就知道这死丫头是个祸害,偏偏我男人想着把这丫头养大点还能赚一笔,这下好了,白白把瘟神请进了家。”
村长其实是个灵醒人,前几年感觉风头紧了,慢慢就收了手,曲美芝金盆洗手的时间更早些,要不是她迟迟生不出孩子,说不定也不会出来,犯这最后一桩事。
曲美芝之所以出手,是因为当时村上一个老瞎子给她算命,说是她这辈子造孽太多,所以才生不出孩子,只有亲手去抱一个引路人,把她的孽障都转移过去,才能有孩子。
所以在曲美芝心里,何云就是给她除孽去晦的,只有死了才叫她安心。
可惜男人和婆婆都是小气人,想着卖媳妇子可有一大笔钱,弄死何云,就跟白掉一大块肉一样心疼。
哪想到,养了几年,就养出一个祸害来了。
曲美芝想到此,气得越发厉害。
这事放在何大平嘴里,就成了另一种说法。
何云是曲美芝擅自抱回来的,养也是他妈要养的,总而言之,跟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
“同志,我真是无辜的啊,”这个三大五粗的汉子,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喊冤,“我家里还有个儿子呢,求求您把我早点放了,我儿子一个人在家,可怜得很。”
“你拐其他孩子的时候怎么就不觉得人家可怜了?”女警忍不住骂了他一句。
何大平牵扯不深,但也不是全然无辜,在这个团伙中,他主要负责站岗放哨,以及武力制服,也不是什么清白的好人。
虽然被抓捕的时候,和自己的妻子比起来,他就像绵羊一样温顺。
至于后山那些尸体,也终于审问出了结果。
原来村长觉得,成年的女人力气大,也会逃跑,并不喜欢把这种货留在村里,免得直接查到他身上,但是生意做了这么多年,总免不了发生耗损,那些尸体,就是这些年的耗损。
“唯一的例外就是酒疯子他女人,”村长如实招供,“他妈是我大姨,求到我这里,想给他儿子弄个媳妇,绝对会看好了,不叫她跑。我没忍心弄来一个城里的女大学生给他,可惜没多久就被打死了。”
他说起自己的大姨倒是温情脉脉,可是对那些受害者,冷漠得就像对待牛马。
在人贩子心里,那些活生生的人,也不过就是货物而已。
一连几天的审问下来,这个团伙的丧心病狂,已经到了叫人发指的程度,好几个警察都忍不住红了眼,恨不得亲手把这帮东西全枪毙了才好。
出乎意料,听说何大平曲美芝都被抓了,何云竟然说想去见曲美芝一面。
“那毕竟是你养母,这么多年,也是有感情的……”包景善忍不住叹气,“听说那边审问差不多结束了,后续就是调查受害者的来历去向,你要是真想见你养母一面,我就帮你去说说。”
何云笑笑也没多解释,只是自己确确实实是想见曲美芝一面的。
包景善到底是个能干人,虽然一边也在紧张自己孩子的下落,一边还是帮何云申请到了一次探视的机会。
何云依然还是那副瘦瘦小小,人畜无害的模样,话不多,但是很有礼貌,规规矩矩和看守所的人道谢,再想想她的经历,只觉得格外唏嘘。
曲美芝一看到何云,脸色却瞬间黑沉下来,质问道:“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关心你啊,不知道你在这边住得习不习惯,”养了这么久,何云的皮肤看着白了些,也丰腴了些,但依然有很明显的日照痕迹,一看就是苦过来的,笑得也格外淳朴,“毕竟这里不比家里,总归没有那么方便。”
曲美芝虽然都招了,但是她自己倒不觉得自己有多大的罪,觉得没多久就能放出去,听到何云的话,冷哼一下:“怎么,你是怕等我出去以后找你的麻烦吧?只要你回去好好伺候着小军,我姑且还能饶你这一回。”
在她心里,以后村长自然有办法去找何云的麻烦,而现在还在外头的何军,才是最让她担心的。
何云忍不住轻笑起来:“你觉得你最近还能出来?”
曲美芝一愣,神情有点虚,但依然强撑着说:“怎么出不来了,事情都是村长支使的,这个我也懂,我这种顶多是个从犯,关不了多久的。”
曲美芝虽然能干,可惜是个法盲,当年村长说什么就是什么,也不觉得拐骗女人小孩有什么大错,甚至觉得是给娶不着老婆生不出孩子的人谋福利做善事。
“你个死丫头,”说着说着,她的神情又狰狞起来,“等我出去的时候,要是小军掉了一根汗毛,有你好果子吃的!”
“那你可不一定能看到了,”不知道为什么,比起平常,今天何云笑得格外多,“村长肯定逃不过一个死字,你也好不到哪里去,到时候,你儿子可怎么办哟。”
她似乎是想到了什么非常高兴的事情,越说越开心:“你儿子有一对坐牢的爹妈,怕是亲戚也不愿意养吧,那么一个蠢东西,以后也走不上正道,说不定,你们还没出来,他又进去陪你们了呢?不过在此之前,他活不活得下去还不一定呢,说不定,放在村里也就被活活打死了,就跟你们打其他孩子一样。”
何云的神情不再木讷呆滞,水汪汪的大眼睛熠熠生辉,只不过,其中全是恶意,说话还是轻声细语的:“你那些亲戚,还有何大平家的,本来也没有一个好人,给他们养了,那家伙也会跟我一样吧,吃不上一口饱饭,被人打,被人像畜生一样驱赶,一想到这些,我可真是开心啊,这算不算就是恶有恶报了?”
十二岁的小女孩子,却像从阴间爬出来的厉鬼,挥动着钩索来索命的。
她的声音很低,还阴森森的,旁边的女警没听请她说什么,却突然看见犯人直接暴起,挥舞着双手想去揪这个孩子的头发。
她当下制住了犯人,皱着眉:“这好歹也是你养女,你也打,真不是个东西。”
何云脸上也是惊魂未定的神色,对着女警感激道:“谢谢阿姨,要不是你,我又要被我妈妈打了。”
“这不是你妈妈,就是个人贩子。”女警耿直的说。
何云目光流转,看着被压在桌上还在发疯的曲美芝,眼神里又忍不住带了笑。
这一幕她期待好久了,这一辈子,可总算是亲眼看到了。
可真好啊……
第11章 磨合
何云原本是怀着极大的期待过来的。
那些往日的痛苦回忆,某些潜藏在心底深处,不能说出来的阴暗念头,似乎都有了发泄的渠道。
何云本来觉得,看到何大平曲美芝倒霉,她应该能更高兴一点。
但是,最高兴的时候,也不过是看着曲美芝因为担心自己的儿子,而发疯的时候。
要说为人,这两口子都不配,可要说是畜类,又好像还差了那么一点意思。
不过,老话说虎毒不食子,就算曲美芝没了人性,兽性中的舔犊之情,倒是还挺浓。
也不过是食人的豺狼而已。
她甚至都懒得再去多看何大平一眼了,那个人,大概连这点感情都没有。
还有目前被社区照顾着,准备送去乡下亲戚家的何军,何云也没剩下太多想法。
一个早就被父母养成了豺狼的孩子,亲戚里也没几个好东西,他以后的路,大概不会太好走。
何云甚至都懒得再出手教训他——这个年纪,父母双双入狱,对他来说,就是最大的惩罚了。
恶人收到了应有的惩罚,一切却突然变得索然无味。
何云现在唯一想做的,只有改掉自己的名字,换回她妈妈的姓。
上辈子,何云也是随母姓,改成姓慕,而她对妈妈唯一的了解也只有:妈妈叫慕清,学历很高,也很厉害。
但具体究竟是做什么的,为什么厉害,没有人告诉她。
人海茫茫,找一个只知道名字的人,实在是太困难了。
调查组那边,对于孩子们身份的核查,也一样遇到了重重困难。
村长的本子里大概记了这些孩子是什么时间,从哪个城市拐的,问题是,他经手过的孩子太多,不一定每条记录都有,也不一定都是对的。
这种团伙作案,其实组织相当松散,再加上上下游的窜通,随机性很强,村长他们这个团伙出手的次数也不算多,后期更多是作为销售商,接手那些别的省份贩运过来的女人孩子。
即便是曲美芝自己出手抱过来的何云,也记得城市和大概的位置,但是当时那段时间,附近报失踪的儿童就超过十个,还需要一一比对才能找到家长。
还有一个更麻烦的问题:九十年代末,程控电话虽然已经渐渐普及,但是何云丢失的时候电话还不多见,而因为工作调动,搬家,或者单纯为了找孩子导致妻离子散一时间无法联系上的人家,也有不少。
像何云这种明确是拐来的孩子还好,还有一种,是被亲生父母自己卖掉的孩子,落实身份——或者永远无法落实身份之后,这个孩子要怎么安置,依然是一个非常麻烦的问题。
信息凌乱,线头纷扰,也是在全社会信息化实现之前,拐卖案件难查难办的一个重要原因。
何云那边真正的家人一时间还没有找到,何阿狗又正好康复出院,包景善就和妻子商量了一下,把两个孩子都接到了自己家住。
何云是一个安静乖巧的孩子,很能干,就算不要她做事,这个孩子也总能找到活,不是扫地拖地就是洗洗涮涮,每次要包景善夫妻发了火,才愿意闲几分钟。
何阿狗,却是一个不那么省心的孩子。
这个孩子的优点是天性乐观,毕竟被酒疯子从小打到大,没有一点点疯疯癫癫的乐观劲,真撑不了这么久。
但是有得必有失,过分乐观的反面,就是没心没肺。
从小就没人管,在暴力中野蛮生长起来的孩子,最先学会的是逃跑,撒谎,还有偷东西。
逃跑帮他躲过酒疯子的追打,撒谎让酒疯子的戾气没有那么重,而偷东西,是因为饿。
这些就像这个孩子层层叠叠包在身上的保护色,和没心没肺一样,庇佑着他伤痕累累的挣扎了这么多年。
但是何云深知,放在村里那个环境,何阿狗的这些特征能让他少挨两次打,能有东西吃,能活下来,可是放在城里规规矩矩的人家,却实在不是什么讨人喜欢的亮点。
何云之所以一刻都不敢停的帮着做事,就是担心,何阿狗的身世还没有调查清楚,他的亲生父母就因为无法忍受这个孩子身上恶劣的特质,把他给赶走了。
好容易把何阿狗救出来,她可不希望发生那样的事。
哪怕是对自己亲生的孩子,大人的耐心也总是显得不够多——何云上辈子那个血缘上的亲爹,就是最好的例子。
到包家没多久,何阿狗就连闯了三次祸。
第一次是因为好奇,掰坏了他们家一个水龙头,水流了一屋子,第二次是冒冒失失打坏了一个水晶摆设,又因为担心被打骂,慌忙藏在了沙发底下,结果却导致包景善的妻子张薇脚上被划了一条很长的口子,流了好多血。
第三次就是刚才,张薇在给两个孩子收拾房间的时候,在何阿狗的床底下,发现了一袋子藏起来的食物,有他们放在客厅的零食水果,也有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的熟肉,甚至还有一小捧米粒和豆子的混合物,都不知道这孩子是从哪里找出来的。
东西全乱糟糟的混合在一起,橘瓣都裂开了,甜腻腻的汁水流得到处都是,混着表面渗着粘液的熟肉,散发出半腐烂的气味。
何云看见这些,忍不住紧张的抽了一口气,担心的看向何阿狗。
何阿狗已经站在门边上,随时准备逃跑了——就跟那个酒疯子打他之前一样。
跑得了就跑,等酒疯子睡一觉全忘了,他也没什么事,有时候跑不掉就被打一顿,痛是痛一些,也早习惯了。
何阿狗小小的身体抵着门,神经质的扣着门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