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容在灯下看不清楚,却依稀能看见他清俊的轮廓。
正是裴渡。
裴渡搁了笔,抬了抬眼皮望向她。他眼中似有波涛翻涌,探不清虚实。
她被他看得一怔,又裹紧了披风,手无助地绞着,唇上有小小的血印。
为什么每次狼狈的时候,都能被他所看到?
二人沉默地对视了半晌,裴渡方才移开了目光,继续翻看着册本:“容姑娘这是怎么了?”
容宛以为是他在讽刺自己不知礼数连人也不会叫,忙向后缩了缩,恭敬道:“容宛见、见过掌印。”
她浑身打着哆嗦,如今说话也说不利索。屋子里是暖和了些,但她浑身都是水,冷得如坠冰窟。
水顺着衣料滴在地上,那人皱了皱眉,估计是嫌她弄脏了地板。容宛这才意识到自己脚下已经滴滴答答积了水,又茫然无措起来:“掌、掌印,实在是对不住。”
“容姑娘这是怎么了?”
他又问了一遍,语气中却没有丝毫不耐,反而温声细语。
容宛弄不清楚他是什么意思。
她有些窘迫,还是如实回答:“容宛出了郊外,不料城门关了,便迷路了。又正巧碰见有歹人,便找了一家农户求救,不料是掌印……冒犯掌印,实在是对不住。”
她说完,又打了一个寒噤,不知道看哪儿,只好瞥了一眼那册本。
看了一眼,她心跳如擂鼓,吓得浑身一抖——那上边,写的是一些案子!
裴渡见她来了居然也不把册本收一收,让她见了这不该看的东西……
福顺有些急,忙道:“姑娘,这册本是机密,不能看。”
她眼皮猛然一跳,忙赔罪道:“掌、掌印,对不住。”
裴渡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容宛心里一咯噔,心想自己看了这册本,应该是不能活着出这屋子了。
她已经说了三遍“对不住”,雨水顺着发流下来,与泪水混在一起。她吸了吸鼻子,发现自己已经怕得站也站不稳,只一个劲地发抖。
她还不想死……
他合了册本转过身来,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无妨,让她看着。也不是什么东西,想必容姑娘不会说出去,是吧?”
容宛抖如筛糠,连连点头:“掌印放心,容宛定守口如瓶。”
福顺有些不明白。
他比来顺要伶俐得多,此时却搞不懂自家掌印的意思。
要是按作他人,掌印定会把他除掉。
也是,这是将军府嫡女,一时间除掉也难。或许掌印还会继续找她的麻烦,而此时——
他并没有找她麻烦的意思。
裴渡拨弄着灯芯,声音慵懒:“福顺,找些炭火。屋子里还有些干衣服,还不快些给容姑娘拿过来,让人家晾在这儿也不像话。容姑娘,衣服是男人穿的,你不介意罢?”
容宛怔住了。
他这是……在帮自己?
她忙点了点头:“承蒙掌印相救,容宛不胜感激。”
见她又嗫嚅着像是要说什么,裴渡倏然笑了:“衣服咱家没穿过。放心。”
容宛涨红了脸,刚想说“我不是这个意思”,福顺已经将衣物都拿来了:“姑娘,到那间屋去换罢。”
裴渡又点了一盏灯,屋内顿时亮堂了起来,映照着他冷白的指节。容宛有些惊愕,裴渡没杀她也没害她,反而给她送干衣服。
这是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容宛正疑惑,裴渡又挑眉道:“不穿?不穿我就拿走了。”
她打着寒噤,忙点头:“穿、穿的。”
说罢,她又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喷嚏。
去了另外一间屋换好干衣服,容宛走出了门。那是一件款式寻常的布衣,有些大了,穿在她身上像是套了个麻袋。
就算是布衣,也不遮掩她楚楚美貌。
换好衣服,她正想应该怎么办,便犹豫着没出门。外头是会嗜血如命的裴渡,她不敢过去。
外头传来裴渡的声音:“还没换好?外头有炭火。”
穿上了暖和的衣服,她身子骨暖了些,听见裴渡的声音忙打开门。打开的那一瞬间,暖气扑面而来,炭火声噼啪作响。
看见炭火,容宛顿了顿。
这春天还要燃炭火,想必裴渡应该热得慌。而他却面色不变,靠在椅上,半阖着眼,面色懒倦。
一旁的福顺已经热得汗流浃背,不住地瞟着自家督主,像是希望把这炭火撤了。
她小心翼翼地试探:“掌印,您热不热?若是热,炭火可以撤了。”
裴渡反问:“容姑娘不冷?”
容宛刚想回答“不冷”,却又打了个结实的喷嚏,裹紧了身上的衣料,面色窘得通红。
裴渡见了她这模样不再言语,又转过身去翻开册本:“那就燃着罢。城门关了,容姑娘不如在咱家这里歇一晚,明日再回去。”
容宛有些迟疑:“这……”
她在一个男人的屋里睡一晚上,想想就觉得不合适。
尽管这个男人不算是真正的男人。
裴渡却处之泰然,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不睡在咱家这里,姑娘去哪里?荒郊野岭?”
他口气不容反驳,容宛只好轻轻点了点头,抓紧了衣角。
可不能惹恼了掌印。
僵硬的身子暖和了些,取而代之的却是疼痛。她小臂被划出了许多伤口,藏在衣袍下,万分难忍。
她在想要不要找裴渡要一些药,嘴唇嗫嚅着,半晌没开口。
她这回话说利索了,声音却像蚊般:“掌印……”
裴渡搁下手中的笔,舒展了眉心,依旧是一副笑吟吟的模样:“容姑娘可是有事?”
容宛眼神游离,目光放在那灯上,却不敢直面裴渡的目光:“掌印这里,可还有治伤的药?”
裴渡扫了一眼她,微微皱了皱眉,又收回目光:“福顺,给容姑娘拿药来。”
他收敛了笑容,声音沉得可怕。福顺颔首,给容宛拿了药来。容宛接过药箱,里头都是一些外敷药,不禁眸光一亮。
裴渡转过身去依旧翻动着册本,眼皮也不抬:“不必客气,用罢。”
想必是逃命的时候被树枝划伤的。
他像是随口提了一句:“方才容姑娘进门前,我听到的可是一个大汉的声音?”
福顺点头:“是。奴才知道这是住在不远的一个铁匠,糟蹋了好几个姑娘,估计容姑娘方才是被他找上了。”
“找出来,杀了。”
他的声音很冰冷,让容宛猛地一惊。
一个人的生死在他手中就是一句话,这便是东厂督主,司礼监掌印裴渡。
他半边脸在光下,半边脸笼罩在阴暗之中,声音是极为柔和的:“容姑娘若是想上药,咱家就去别的屋里。”
容宛吓得像只鹌鹑,忙摇头:“不用麻烦掌印,容宛去别的屋子里换便是。”
还未等她回过神来,裴渡已经离开了这间屋:“福顺,跟上。”
他沉默地在黑暗中,看着亮着光的屋子,一言不发。
她在害怕自己,他也不敢去光明正大地喜欢她。
毕竟一个身处光明,一个跌落黑暗。
容宛浑身疼得很,她脱下上衣,轻轻地给自己上药。疼的时候,不免挤出几滴泪,却只能忍着,咬破下唇。
冰凉的药触及到伤处,她猛然一抖。
曾经……有个人帮过自己,亲自为自己上药。
她怕疼,受了疼只会哭,而如今她却不敢哭,也没有人帮她上药了。
上完药,她穿上上衣披好袍子,探出一个毛绒绒的脑袋来:“掌印……”
裴渡背着手从黑暗中走出来,抬了抬眼:“上好药了?”
容宛点了点头。
“那便洗洗睡罢。福顺,带容姑娘去盥洗。”
福顺带她去了净室,她小心翼翼地擦了身,见头发也干得差不多了,还是决定明日回府里再好好把头发洗了。
屋子倒是挺大,里头也不似寻常农户家那样简陋,东西一应俱全。
她出了净室,摸不清裴渡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夜晚,她睡在房里,裴渡就在隔壁,依旧在灯下翻看着册本,估计是在查案。
他熄了一盏灯。
睡在隔壁的她不明白,两盏灯不是更亮么?为何他熄一盏?
一直以来,她都以为裴渡是个奸宦,却没想过他破了那么多案子。骂名还是遮了百姓的眼,今日得见,容宛也觉得裴渡和传言中的不一样。
他还会专心查案……
伤处磨得她一夜没睡好。
一起床,便见着福顺手里拿着一件衣物,递给她:“容姑娘,这是干净的衣裙,换上罢。掌印说姑娘穿着身上的衣服也不成样子,这是他在别处农家买的。”
容宛轻轻颔首。
他还会买?她还以为他会抢。
果然和传言中的不一样。
容宛接过衣物,笑笑:“那便多谢掌印了。掌印此时在何处?”
福顺恭敬道:“掌印一早就入城了,来顺在城门等他。这屋子是掌印偷偷查一些机密用的,姑娘莫说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