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音晚浑身僵直,一动不敢动,更不敢回头向身后望去一眼,明明是她有意撩拨,此刻却成了怯赧不安的那个。
二人之间的进退,无声扭转。
她默默低头看着骨节分明的长指有条不紊地动作,青丝垂晃,偶尔遮住视线,软软拂过裴策手背,他似全不在意,只从容款款抽理着细带。
死结解开,衣衽滑垂,斜斜露出小半片心衣,玉白地上用银线绣着棠梨花瓣,绣纹几乎与绢底相融,只若有若无,勾托酥山堆雪。
裴策居高落下的目光端肃矜淡,一分一分扫过,慢条斯理,又去解她另一侧的系带。
江音晚面颊绯如烟霞,推了推他的手,自然推不动,身子在他怀里轻挪,感受到他腰际玉带抵着她的后背。换来清清冷冷一句:“别动。”声线沉穆从缓。
她没再动,静静看系带解开,素绫寝衣从肩头被褪下。二月犹沾薄寒,她轻轻一瑟。
裴策随手拈起江音晚置于一侧的轻容纱对襟上衫,展开,披到她雪肩上。亳州轻容纱,薄如蝉翼,质如烟雾。裴策拢着她的柔荑,缓缓穿过宽大袖摆。两侧皆如是。
对襟上衫衣领无需交叠,江音晚垂眸看着衣带在她腰前系上。其实她今日的心衣并不合适,这样的薄衫,配上齐胸裙后,隐隐可见肩上细带,应当换一件诃子更为合宜。但她抿着唇,全然不知该如何说。
裴策的动作却到此顿住。江音晚以为他也是想到了此节,侧首,抬眼望去,对上一双深潭般的眸,不可捉摸,表面却只是澹静一片。
她轻轻唤了一声:“殿下?”
裴策漫然“嗯”了一声,问她:“怎么突然想到这样装扮?”
江音晚抿唇,犹豫不语,耳尖却已红了。裴策的大掌松松环着她的楚腰,分明未曾贴得多近,却似强势将她整个人笼罩。
最后她轻如蚊讷地答:“我想告诉殿下,其实我没有不愿。”
裴策说过,她不愿的事,他不会再做。
江音晚说完,不敢裴策的反应,匆忙移开视线,想要转回头去,后脑却被大掌扣住,力道不重,却不许她躲避。
裴策神情寡漠,看不出什么,仿佛仍是那个威严自持的太子,眸底幽潭冷淡,一望下去,浓黑深不可测,蕴出险峭。
下一瞬,他俯身,沉沉吻下去。
这样的力道碾着,江音晚唇上疼而麻,几乎感受不到细腻的辗转。她细眉微微蹙起,轻嚅一声,柔细的嗓音转瞬被吞没,齿关被趁机撬开。
裴策横在她腰前的一臂收紧,攥得纤腰欲折,另一手抬起,抚覆轻容纱下的棠梨绣纹。
时间太久,江音晚舌根隐隐发疼,她闭着眼,睫羽颤颤,睫下渗出的泪珠涟涟,如揉碎了一把星子。
裴策终于退开。江音晚睁眼看向他,没有说话,眼眶洇红一片,是离群的幼鹿,脆弱易碎的琉璃。裴策轻淡视线静静凝着她,不过一息,又吻下来。
湢室内久久静谧,只闻船底波澜起落,掩去娇弱女子的哀宛细咽,似极可怜。
却只是吻,终究没做什么。最后裴策将江音晚转过来,拢在怀里,大掌握着她的细腰,帮她站稳。另一手一遍遍抚她的肩背,为她顺着气,动作柔缓至极,全然不似方才。
江音晚无力地偎在他怀里,唇上嫣然,几乎不像样。她平复着呼吸,嗓子里无意带出几声轻泣。
裴策轻轻拍着她的背,微低头,薄唇贴了贴她的额角,蜻蜓点水的轻吻,仿佛无限珍重。他嗓音低低沉沉,缓声道:“再等等,孤不着急。”
他不愿江音晚这样早就有孕。避子的汤药也好,香囊也罢,药性再温和,终究损伤女子身体。可惜世上并无供男子服用的避子药,即便要名医们研制,也得等回京之后。
待江音晚缓过了这阵,裴策才停下拍抚的动作,俯身,揽着她的肩背,为她拭去眼下泪痕。
天光早已大亮,江风携着微凉的水汽拂过,江音晚被他温热体温护着,尚未觉出寒冷,裴策却修眉轻蹙。
湢室内暂无可供她更换的衣裳,裴策拿起方才替她褪下的寝衣,披在她身上,拢了拢衣襟,犹觉不放心,又伸手从一旁取了一件自己的墨袍,裹到她身上。
墨袍在江音晚身上过于宽大,更衬得她纤柔娇小,弱不胜衣。眼眶还红红的,仿佛被欺得惨兮兮。
裴策凝着眉,多少回教她仔细自己的身子,偏总是不听,有心责备几句,最后只是将声线放得低柔,道一句:“日后不许这般胡闹。”
话里几无严厉之意,江音晚眼眶却更红了一分,尚殷红得过分的唇轻撅了撅,没有说话。
裴策无奈,只得将人重新拥进怀里,慢慢抚她的背:“孤不是凶你,只是担心你的身体,冻着了怎么办?一时任性,若生病了,吃药难受的还是你自己。”
江音晚似当真觉得委屈,安静了一会儿才开口,嗓音轻弱,闷在他宽厚胸膛前,似蒙了一层水雾,有些含糊:“才不是胡闹,也不是任性。”
明明是为了你。
裴策懂得她的意思,拍抚的动作不停,语气温溺得几欲化去:“嗯,是孤说错话了,晚晚没有胡闹,也没有任性,晚晚这么乖,都是孤的不是。”
其实江音晚那点委屈早已散去,他还是抱着她,温声又哄了一阵。
最后裴策取了另一身衣裙进来,细致为她换上。月白上衫配霜地缂丝浣花锦长裙,裙上织出松梅纹。他虽不甚懂女子衣饰,却是特意挑了这身,与他袍摆松纹隐隐呼应。
今日是二月十五花朝节,乃百花生日,赏游佳时。船已至洛阳,城中有繁华庙会,夜里亦可提灯游集市。
裴策有心带江音晚下船游玩透透气,自然要让人一眼就能看出是一对,又不能太过刻意,让晚晚放不开,只能在这些细节上做文章。
入夜,船泊至渡口靠岸,裴策半揽半扶着江音晚下船。踩到码头实地上,看她娇娇软软望过来,便知她的意思,自觉松开了握在她肩头的手。
江音晚侧身,从身后的丹若手里取过帷帽,正要戴上,裴策轻摁她的细腕,示意不必:“眼下不在长安,晚晚不必掩饰身份。”
江音晚攥着帷帽边沿,歪了歪头,睇视他的俊容。她心中清楚,裴策过去让她戴上帷帽,不只是掩藏身份,更是因他私心不愿她被别人看见。
裴策没说什么,施施然从她手中抽出帷帽,随手掷还给身后的侍从。
江音晚明白过来,他曾说的,她不喜欢的事,会伤害她的事,他都不会再做,原来也包括这些,对她自由的限制。
她望着裴策,心头涟漪,是被风吹皱的一池春水,流绪温柔。
夜色四合,华灯初上。裴策挥退了侍从和婢女,只他与江音晚二人,一袭墨袍,一身月霜,并肩走入洛阳城一片煌煌灯火和涌动人潮之中。
洛阳为陪都,枕山襟水,玉楼金阙遥遥隐在夜色里。东风拂过,枝头各色花绽,树桠上挂着一盏盏巧手编成的花神灯,迎风轻曳。
街边商肆林立,集市繁华熙攘。裴策不动声色,将江音晚护在身畔。周遭暗里隐着护卫。
经过的游人不断,自有春日出游的喜与悠然,偶有人回头,向这对外貌气度分外出众的男女投来打量的目光。
江音晚未梳妇人髻,只是将长发半绾,发顶盘拧出朝云近香髻,斜簪一朵羊脂玉镂雕的玉兰。路人只当他二人是趁佳节同游的恋侣。投来的目光或是好奇,或是歆羡,抑或调侃,多是友善的。
江音晚有些羞赧,侧首向裴策望去一眼,却见他面沉如水,平静下掩着寒凛锋芒。
他还是无法忍耐。
江音晚不着痕迹向他靠近半步,柔荑轻探,勾住他两根修长的指。
第64章 街 冷箭
裴策指节几不可察地一僵。
盏盏花神灯映上他天姿玉容, 墨袍玉带,纵无任何昭示身份的纹饰,仍气度凛峻不可逼视。面色若镜湖, 东风拂过, 无波无澜。那双漆眸却是幽涧, 谷壑陡而深。
他长指微微用力, 将江音晚的纤指收拢到掌心。隽瘦长指再顺着她指节慢慢穿过去,十指相扣。柔荑娇小, 葱指细白, 他未用力,却是强势的姿态。
江音晚已转回头, 垂下眸, 看着眼前游人熙来攘往的步伐。手上微挣了挣,却也只是一点羞赧,并非抗拒。扣着她的大手纹丝不动。
她本就是有心安抚裴策,不再挣动,静默地由他牵着手,周遭喧嚣,人头攒动, 那些笑语欢声似有顷刻的远去, 唯掌心传来的干燥温热触感被放大。
天际月圆, 人间花好。今夜如织的人流中,有不少成双成对的身影,是借此良宵相会的年轻恋侣,他们并肩走过,偶尔也能看到男子借着衣袍的遮掩,偷偷去够姑娘的柔荑, 两个人都低着头,面上红晕,漾动着青涩纯挚的欢喜。
花千树,灯千叠,铺开漫漫的长街,拉长幢幢人影。江音晚和裴策慢慢走在这一片光景里,身畔男人身姿高大颀谡,墨缎宽袖和她月白锦袖下,掩着两人牢牢交扣的手。
她蓦然生出一种欢喜,融于人海,寻常的欢喜。仿佛前世那些阴谋、死别皆归于尘土,这样巷陌人家一般的寻常,让她有静水长流的安谧感。
江音晚浅浅弯起了唇。
裴策偏头,垂眸看着她。枝头花神灯流溢的灯火斜斜将他眼睫拉出一弧浓长的影,落在他皙冷的俊面,影翳里他漆眸深浓,幽涧邃曲。
她该被他紧紧拥在怀中,挡去所有试图窥探的视线,不,她该被他藏于金屋、深殿……甚至恨不得,将她吞吃。
裴策自然能察觉江音晚的用意,小姑娘知道他过分的占有和掌控欲,她明明是不喜的,却在他学着让步时,也试着给与他包容抚慰。
真是乖得过分。
可惜。裴策凝睇着她的面颊,灯影下精致莹白,如无瑕的美玉细细琢成,唇畔勾出浅浅梨涡,酿着醉人清露。他面上只是矜冷清正,仿似没什么情绪。
可惜江音晚愈是如此,他的晦念愈是疯长,他只能敛藏得更深,如伐去树木枝叶,而任由地下根系深植、蔓延,束手无策。
路边有老妪,叫卖着百花糕,乃采集新鲜百花,与米相和捣碎,蒸制而成,最早出自宫廷,后来流传到民间,食用百花糕成为花朝节的风俗。(1)
江音晚素来对各色甜食有兴趣,抬头望向裴策。杏眸对上那双冷邃眉眼的一瞬,裴策眼底沉晦已不见,只询问地看着她。
掌中扣着的柔荑,牵动他的手,轻轻晃了晃。江音晚瞥一眼老妪陈列的百花糕,再看向他,灯火投入她的瞳,浅浅烁动。
裴策轻轻凝眉。但凡江音晚入口的食物,他向来仔细。她脾胃虚弱,这路边摊贩的糕点,且不说是否有被投毒的危险,万一她吃了损伤肠胃可怎么好?
他放缓了语气,柔声开口:“晚晚若想吃百花糕,待回去后让厨房做。”
江音晚略顿住脚步,又看了一眼老妪摊前的糕点。她也明白裴策的顾虑,乖顺地点头,继续往前走。
裴策却捕捉到了她眼底一闪而逝的失落。他墨色袍袖轻摆,未牵着她的那只手,轻轻朝身后打了个手势,立刻有暗卫之一领命,去老妪处买了百花糕。
暗卫明白太子的意思,先试食,至少确认安全无毒后,才能呈予姑娘。
裴策牵着江音晚的手走出一段后,那名暗卫才跟上,动作迅捷隐蔽。
江音晚看着裴策手中不知何时多出的糕点,双眸亮了亮,清甜笑开,软软道一句:“多谢王堇哥哥。”
裴策此行白龙鱼服,取其字“怀瑾”,拆为化名王堇。
他听到这个称呼,似乎并无多少反应,只低缓哄劝:“终究不确定是否会损伤你的肠胃,尝一口便好了,不可多食。”
江音晚乖乖点头。
裴策将糕点外裹着的黄油纸打开,新鲜花瓣的清芳和谷物的醇香浅浅溢出来,他将百花糕递到江音晚唇畔。
当街被喂食,她略有些羞窘,柔荑伸过去,想要接过,裴策却似故意忽视了般,依然递在她的唇畔,沉定自若,蕴着隐隐的强势。
江音晚只得就着他的手,尝了一口,樱唇启合,只咬下一小口,馥郁滋味在她唇齿间绽开。
裴策淡淡睨视着她浅浅启阖的唇,和微微鼓起的两颊,长身玉立,仍是清谡端然模样。
他蓦然问:“我记得晚晚从前便是唤我‘哥哥’的,后来怎么不这样称呼了?”
江音晚微愣。幼时不甚懂亲疏之别,尊卑之分,只知道心中欢喜,见到裴策便以“大皇子哥哥”这样失了分寸的称呼唤他,他也只是温和应她,并未更正。
随着渐渐长大,裴策不再是丧母失势、备受冷落的少年皇子,而成了重权在握乃至引皇帝忌惮的储君,再无人敢在他面前失礼。而定北侯府与太子党愈显泾渭分明,江音晚又在他锐利如鹰隼的沉鸷视线下慢慢以为他厌恶自己,自然不敢再自讨没趣。
这些宛转心思,她不好意思当着他的面一一道来,只借着未咽的百花糕,模糊地“嗯?”一声,试图蒙混过去。
裴策看着江音晚,长夜映入澹静漆眸,却似被噬去了万千灯火,只余沉沉的黑,浓墨般,慢悠悠流转过一遭。
他嗓音轻沉,缓缓道:“晚晚再唤一声。”
江音晚未全然懂得他的意思,匆忙半咽了香糯糕点,另一半犹在喉前,含糊地再唤一次:“王堇哥哥?”
不对。
不是王堇,是怀瑾,是裴策,她曾唤过的裴策。
裴策只是勾了勾唇角,笑得轻浅,眼底却幽邃莫测。
他没再说什么。看江音晚咽得急了,蛾眉蹙起,似有些被噎着,他递上方才暗卫一并呈来的水囊,浅浅喂她一口,又将人半揽入怀,轻轻拍抚一阵她的肩背。知道她顾忌人来人往,待她缓过这阵,便松开。
此时此地,的确不合宜。裴策俊容慵淡,心念从缓。总有让她唤对称呼的时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