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策目光静邃,闲倚床头,一言不发。
江音晚扑簌簌落了两滴泪,心中生出怯意。想了想针灸的疼,还是鼓起勇气,松开了那截袖摆,纤手再往前挪了一点,轻轻勾住裴策的尾指。
再唤一声:“殿下……”
裴策神情疏浅,漆眸凝在她面上,却是对着帐外的罗太医淡声道:“姑娘问话,哑巴了?”
这话意严厉,罗太医心中叫冤,但丝毫不敢展露,擦了擦额际冷汗,道:“回姑娘,旁的法子亦可。下官开个方子,按方煎服即可。”
他这边话音刚落,江音晚转过头来,正欲道句“有劳罗太医”,便听裴策先一步扔下冷淡的一声:“下去吧。”
罗太医一刻不敢多留,赶忙告退,开方子去了。
罗幔内二人相对,江音晚觑一眼裴策神色,勾着他尾指的纤手一颤,就要往回收,却被裴策按住。
江音晚以为他又要像白日在鼎玉楼那般,虽克制自己不往回缩,指端还是不自觉轻颤了一记。
裴策却只是捏起她的四指,将掌心翻转呈在面前,看了一眼,便松开。
江音晚怔怔反应过来,这只正是掌心伤了的左手。
*
这一晚,裴策宿在了归澜院。
夜色深浓,灯火尽熄。唯有拔步床边托架上一颗拳头大小的夜明珠,泛着一抹莹润的光,映上越罗幔帐的浅柔雾紫,帐内望去,如一帘缱绻幽梦。
江音晚果然依言乖乖喝了安神的汤药。即便吃了蜜饯,嘴里依然残存着苦味。她此刻却顾不得这些。
并肩躺着的男人,存在感太强。
两人盖着同一床锦衾。室内温暖,衾被亦不厚重。衾被下,素软缎寝衣单薄,属于男人的体温,如此清晰地传递过来。
江音晚今夜恸哭太过,不只是为了那个噩梦,亦是为了今日见过大伯母后积滞的伤怀。精神过伤,喝了药后,反而清醒难眠。
她抿了抿唇,悄悄往远离男人的一侧挪了挪身子。随后停下,侧耳听裴策的动静,只闻他呼吸轻缓,似是已入了眠。
江音晚舒出一口气,随即担忧动静太大,赶忙敛住了呼吸。片晌,她又慢慢往远挪了挪。
待第三次试图挪动时,她以为已入眠的裴策,倏然侧转过身,劲瘦臂膀横过来,径直一揽,将她带入了怀里。
江音晚不由轻呼一声,在黑暗中蓦然睁大了眼,呆愣愣感受着掐在腰侧的大掌和骤然靠近的高大身躯,脑中空白了一霎。
她下意识轻轻唤了一声:“殿下……”声调柔婉娇怯,带着试探的拒绝。
裴策只是淡淡“嗯”了一声,没说什么,也没放开她。
江音晚不敢再出声,只怔然仰躺着。男人带着压迫感的身躯侧对着她,稍稍倾斜,隐隐呈笼覆之态,一臂环在她腰际,肌肤隔着薄薄寝衣相贴。
那一刹的空白过后,江音晚的五感所察知的一切,仿佛骤然放大。
近在耳畔的呼吸,乍听之下清冽不乱,实则透出纡徐的克制。温热的胸膛,抵得那么近,她清晰感受到两层素软缎寝衣之隔下,那壁垒分明的坚实。
而她自己的心跳如擂鼓,亦分明响在耳边。
江音晚浑身僵滞,心乱如麻,偏偏裴策不满足于此。他垂首,凑近那截玉颈,薄唇轻轻摩挲着滑腻肌肤,温热鼻息轻洒在她的颈间。
粉颈渐渐泛出紧张的微汗,在一片强势笼罩的龙涎香气间,烘出清甜暖香,不是芙蓉石蟠螭耳盖炉里正燃着的沉水蘅芜,而是她生来独有。
江音晚感受到,颈间流连的鼻息渐显出轻微的浊重。而寝裤相隔之处,抵上了什么。
她心绪不宁,恍惚间竟下意识伸手去探。幸而伸到一半,猝然明白过来,如被烫到一般收回了手。
下一瞬,她听到裴策轻笑了一声,轻轻捉住了她缩回的手,有力的大掌覆在她的手背。竟拢着她,再度探去。
“殿下……”江音晚又唤了一声,隐隐带着哭腔,哀求告饶的意味明显。
裴策的手在半途缓缓停下,却没有松开。
远处香漏燃过,烟烬落下。他云淡风轻,逗弄似的,懒懒的,揉捏把玩着掌中柔荑。
然而隐隐僵持的每一个瞬息,江音晚都倍感忐忑煎熬。竟鼻头一酸,发出一声压抑幽微的低啜。
裴策动作一滞。带着几分无奈地浅笑了一声,终是松了手。
江音晚赶紧如释重负地缩回手。
干燥温热的大掌,循着夜明珠暗昧的光,捧住了她的小脸。四指停在她的颈侧,拇指指腹轻轻抚上她的眼角,似在摸索她是否流泪。
随后,大掌移到她的肩头,扳着她的身子,将二人调转了方向。
裴策转为仰躺,一臂环着江音晚的腰背,迫使她侧身,娇柔身躯半斜着,伏在他半边胸膛。
压在纤薄腰背上的手掌,流连抚弄。似是安抚,却又不尽然。
那手下力度,比安抚更重一些,只正好不至于叫人觉出痛意。与其说抚,不如说摁,五指细细碾过每一寸腰背肌肤,几乎似欲摸清她的骨骼脉络。
一遍一遍,慢条斯理。看似从容疏懒,其间却多少透出隐忍克制。仿佛为了分散他的注意力,却更像饮鸩止渴。
江音晚在这漫长的抚弄中,不由犹疑着,询问地唤他:“……殿下?”
裴策淡淡“嗯”一声,随口道:“太瘦了,该多吃些。”
江音晚在幽暗微光里凝了他几眼,终究慢慢放松。困意漫卷上来,她渐渐入睡。
裴策却是彻夜难眠。
*
是夜,禁宫之内,承香殿。
错银云鹤纹铜香炉上,袅袅轻烟静静飘溢出来。那点香气,被殿内更重的暗靡气息掩盖。
无灯相映,唯有窗外淡月如纱,轻笼下来。
映着这一点月色,靡颜腻理的美人撩开床幔。赤足落上绣毯,阒然无声。
她那一身雪白肌肤,竟遍布乌青。膝头破了皮,渗出猩红。手腕上更有被勒缠所致的淤痕。
她轻手轻脚,不发出一点动静。却突然从身后的床幔内,滚下来一枚小铜球。状如铃铛,内部镂空,不知注了什么东西,落到毯面上犹在隐隐震颤。
美人赶忙蹲身捡起,掌心触到铜球外头包裹的湿,动作轻轻一滞,眉宇间浮上隐忍的痛苦,几欲将之远远扔去。
最终却只是谨慎地望了一眼床帐之内沉睡的皇帝,确认他未醒来,又将这枚小铜球轻轻放回帐内。
她朝外头打了一个手势,很快有一名宫人同样静默地入内,是她的心腹。她眼神示意,宫人便无声端起那香炉,知道该悄然处理掉其中香料和香灰。
宫人迈出寝殿前,回头望她一眼,目光中有着痛惜,以口型唤了一声:“昭容娘娘。”
人皆道柳昭容得宠,皇后也说,“柳昭容深得圣心,能让陛下解忧一笑,比什么都要紧。”
殊不知,她是如何“深得圣心”,又如何“让陛下解忧一笑”。
柳昭容朝宫女回望,撑出一点笑意,其中滋味凄然。她太清楚所谓盛宠的真相,陛下根本只拿她当一个取乐的玩意儿罢了。
然而她不但要忍受,更要逢迎。
柳昭容膝下无子无女。后宫中人有时谈起她,会语带酸意地感慨,她离了陛下庇佑,便再无倚仗和指望。
却无人知,支撑着她的,是另一桩希望。
第18章 骑 “表兄。”
雾紫越罗帷幔将日光滤得如月影般温柔。江音晚迷迷糊糊醒来,先唤了一声“青萝”,慢慢将惺忪的睡眼睁开。
发觉自己并非如往常一般平躺着,而是侧卧,斜身半趴着,怀里被塞了个绢地乘云绣的软枕,隐隐的龙涎香气。
长睫眨了眨,这才恍然清醒,想起昨夜的事。嫩白的葱指,无意识在怀里的软枕上揪了两下。
进来的并非青萝,而是秋嬷嬷。
青萝还是个未经事的小丫头,秋嬷嬷不放心。她命捧着洗漱用物的婢女们都暂候在落地罩外,自己轻轻走近,撩起重重罗幔。
秋嬷嬷看到帐内江音晚正翻身坐起,先不着痕迹瞧了一眼她的寝衣。江音晚素来睡相极佳,醒来寝衣犹齐整,此时却稍见凌乱,不过许是睡姿的缘故。
她的视线,又移到江音晚露在寝衣外的小片肩颈肌肤,未见什么痕迹。不过她仍心存疑虑,再仔细打量江音晚的面色,亦是寻常。
秋嬷嬷的心,放了大半,还有小半思忖着稍后整理床铺时翻看一眼。
她本以为,太子终于将心心念念了多年的小姑娘据为己有,大约早已将人吃拆入腹。这些日子下来,才知并非如此。
“姑娘可觉有什么不适?”秋嬷嬷试探地问询。
江音晚并未听出嬷嬷话里的意思,轻轻摇一摇头:“已无不适。昨晚我梦魇,叫嬷嬷担心了。”
秋嬷嬷慈和地笑笑:“姑娘没事就好。这段时日还需注重保养精神,舒缓心绪。”
江音晚乖乖点头。秋嬷嬷朝外间打了个手势,传服侍梳洗的婢女们入内。
裴策这日未再过来,但差人送来了一枚平安符,让江音晚压于枕下。
周序捧着那道平安符,躬身向江音晚道:“这枚平安符是由穆定方丈开光,太子亲自到保国寺求来的,足见殿下对姑娘的上心。”
江音晚想起裴策的确说过要去一趟保国寺,不过她记得,裴策是从来不信这些的,许是派人去了一趟,已足够叫她意外。对周序的奉承,她只是浅笑。
许是平安符与罗太医开的药果然有效,江音晚的梦魇,仅那一夜,此后几日便未见发作。
只是总睡不安稳。
罗太医改了药方,促其安眠。秋嬷嬷又将房内惯用的沉水蘅芜换成了安神香。然而江音晚这几日还是浅眠多梦。
秋嬷嬷猜测其中有心情郁结的缘故,心道若能出去散散心,许会好些。然而她也知道,江音晚不便现身人前,太子或也不乐意让她出去,只能扶着她在宅邸内走走。
直到十一月廿五这日。
本朝循古例,春蒐夏苗,秋狝冬狩。(1)皇帝于十一月廿五巡幸长安西郊的骊山围场,举行冬狩。
太子裴策称病,三皇子裴筠尚在黔中道治理雪灾,唯二皇子裴笃与四皇子裴简伴驾。
然而这一日,太子左卫率谢统却前往京郊的另一处苑囿,拜见本该在东宫“养病”的太子殿下。
谢统作为太子的亲信武将之一,明面上掌东宫兵仗、仪卫,暗里手上绝不止领着这些禁军。他为太子办的事,自然也不止明面那些。
此番急于求见,正是因在黔中道的那桩暗里任务出了差错。然而当谢统赶到隶属于东宫的那处苑囿时,却一时未能得见太子,而是被拦在了外头。
李穆不说代他通传,反而笑得别有深意:“您呐,恐怕且得候着。”
谢统心下感到奇怪。太子骑射皆精,也常有不欲被打扰、一人纵马的时候,但并非真的不留人随侍伺候,怎么今日连李穆也守在外面?
谢统剑眉微蹙,越过守在外围的禁军向内望去。
这处苑囿占地不比骊山围场,亦无四面密林与兽禽,不供围猎,仅作跑马之用。一望野旷天低,飞云浮荡,广漠平畴的彼端,一点黑影遥遥奔来。
那速度,远慢于太子平日骑.乘。
待那一骑渐近,哒哒蹄声隐隐,节律不似奔驰,而如闲散漫步,并非太子素日作风。而真正让谢统面露惊色的,不止于此。
只见那模糊的一点墨色,慢慢变得真切。视线里先辨出了那匹通体玄色的高大骏马,随后瞧清马背上裹着氅衣的身影,竟是两人共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