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五大三粗,一脸麻子,身上挂着一串钥匙,应该是戏班的司机,或者看护行头、道具的。
过去,见到这样凶神恶煞的,叶龄仙一定会吓得跑开,可现在,为达目的,她必须直面这个男人。
“这么多人,别人都能看,凭什么我不能看?”叶龄仙不服气道。
黄麻子笑了笑,其实,他早就盯上了她。
这姑娘模样水灵,身材瘦弱,裤腿还打着补丁。又穷又美,想必是个好欺负的。
“这片我说了算,我不让你看,你就不能看。”
黄麻子一边骂骂咧咧,一边猥琐地推搡她。
他下手不重,却都落在女孩子的脸、脖子,等敏感部位。
他是故意的。叶龄仙太熟悉这种表情,她脸色苍白,泛起一阵恶心。
她知道,这种情况,示弱求饶,只会让男人变本加厉。
“我警告你,别再碰我。”叶龄仙攥着衣服口袋,冷冷道。
“警告我?”黄麻子像是听到笑话,反而肆无忌惮,伸向叶龄仙的胸口。
“我倒要看看,你怎么警……”
话没说完,男人就发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叫。
是叶龄仙,从衣服里掏出了一把剪刀,狠狠刺破了他的咸猪手,鲜血一直流到手腕。
剪刀是叶龄仙出门前,特意藏在身上的,自从“梦醒”,她就多了这个防身的习惯。
她的动作很快,黄麻子根本来不及反应。
“救,救命,臭丫头杀人啦……”黄麻子躺在地上,捂着手心、手腕,痛苦地哀嚎。
前台的戏还在唱,遮住了他的喊叫。只有后台的人,闻声匆忙跑过来。
叶龄仙踢踢地上的男人,“别装了,皮外伤,死不了。”
她鄙夷道:“你继续叫,最好把派出所的人也叫来。在场的人都能证明,是你先欺负我,对我动手动脚的。我要让公安,先治你一个流氓罪!”
这话很管用,旁边有不少小孩子,帮叶龄仙说话,“没错,麻子活该,是他先摸漂亮姐姐的!”
黄麻子见状,立即爬起来,压低嗓子哼哼:“胡说,我又不是故意摸她。”
戏班里有不少女演员,都被他开黄腔调戏过,是不是故意,大家心照不宣。
僵持中,一个五十出头,身材发福的中年人,站出来打圆场。
“咳咳,既然是误会,老黄,你先去卫生所包扎一下吧,当心伤口感染。”
胖男人向叶龄仙作了个揖。单看动作,他摇头晃脑,也是个唱戏的行家。
“女同志,实在对不住,老黄就有这破毛病。但你也伤了他,这事能不能算了?别再麻烦公安了吧!”
胖男人擦了把汗。那个黄麻子,是“红脸王”的亲外甥,因为有这层关系,才会留他在戏班打杂。
平时只要不出格,大家对黄麻子都睁只眼,闭只眼。谁料今天,他想捏软柿子,偏偏碰了个硬钉子。
如果真闹到派出所,整个戏班也不光彩。
对方想息事宁人,叶龄仙偏不让他们如意 。
“我要找你们班主,请他出来见我。”
叶龄仙收起剪刀,扯来一把椅子。
“否则,除了公安同志,谁也别想打发我。”
她稳稳坐下。
第5章 戏班
叶龄仙提出要见班主,后台的人都乐了。
方才作揖的胖男人,笑眯眯解释:“女同志,这里没有班主。现在又不是旧社会,不兴江湖班卖艺了。我们龙虎班,是公社宣传队统一组织的,宗旨是为人民服务!”
叶龄仙见他说话客气,便站起身,自报了姓名。她礼貌问:“师傅您贵姓?”
胖男人答:“在下马金水,是个唱丑儿的。”
“丑角?那你就是戏班的老大哥!”叶龄仙笃定。
“这话怎么说?”马金水饶有兴趣。
叶龄仙:“因为,戏班不是都要‘尊丑’么?”
这,还真不是拍马屁。叶龄仙学戏时,先生说起戏曲渊源,重点讲过唐明皇李隆基。
这唐明皇,不仅爱听戏,还喜欢编戏,演戏。戏班在皇宫的梨园演出,他不仅在台下看,还要跑到台上客串。
而且,这皇帝专门扮滑稽、演丑角,逗得下面的人,想笑又不敢笑。
得益于这位皇帝,民间的戏曲文化快速发展。因此,不少跑江湖的戏班,都把唐明皇奉为“戏神”。戏箱里放着神像,每次开场前,都要打开,烧香拜一拜。1
连皇帝都演丑角,久而久之,“尊丑”的习俗也就延续了下来。比如,开饭丑角先吃,行头丑角先挑等。
不少江湖班,丑角艺人的威望,比当红的花旦、小生还高。
当然,所谓无丑不成戏。丑角演员唱念做打,举重若轻,论工夫、技艺也是一流的。
马金水笑成一朵花,“你这小姑娘,懂的还挺多。”
叶龄仙也不忸怩,弯腰请求道:“马师傅,我学过唱戏,您给个机会,留我在班里,做个学徒吧?”
旁边有人扑哧一笑,“这姑娘,倒是勇气可嘉。”
说话的人三十多岁,盘着发髻,画着乞丐妆。模样分明是个老旦,说话却是洪亮的男声。
“您是……祥林嫂?”叶龄仙意外,怎么是个男的。
那人笑:“我是祥林嫂,也叫蒋峥云,如你所见,是个男旦。”
刚刚在台上,这位蒋师傅,把祥林嫂演得惟妙惟肖,赚了观众不少眼泪。叶龄仙竟然没有看出来,他的真实性别。
可见,这龙虎班,果真是卧虎藏龙。她更加坚定了,想要留下来的决心。
蒋峥云又道:“知青小同志,今儿你算找对人了。老马虽然不是班主,却是公社宣传队的队长。戏班招人留人,确实归他管。”
叶龄仙期期艾艾:“马队长……”
马金水咳嗽一声:“呃,你都会唱什么戏?”
叶龄仙如报家珍:“《木兰从军》、《桂英挂帅》、《艳容装疯》、《莺莺拜月》……这些我都会。”
马金水却摇头,“这些都是古装戏,破四旧以来,都不能唱了。现代戏,你会唱吗?”
叶龄仙沉默了,自从下乡当知青,她只听别人哼过几句《刘/胡兰》、《娘子军》,并没有系统地学习过。
“那我就爱莫能助了。”
马金水指指外面一堆围观的小孩,“这些孩子,都想进戏班。他们唱现代戏,张口就来,我们可一个都没收呐!”
“不就是现代戏吗?我也会唱!”叶龄仙不服输的劲头又上来。
她看着蒋峥云,“我会唱《祥林嫂》,就是蒋师傅您中间唱的那段。”
马金水和蒋峥云对视一眼,心里都很惊讶。
《祥林嫂新编》是他们上周才排出来的戏。今天戏班第一次公演,外人绝没有听过,叶龄仙不可能会唱。
这姑娘的眼神太过灵动,像是会说话,溢满了渴望和请求。但凡是个爱戏的人,一定会被她打动。
“让她试试吧,反正都唱到送客戏了。”蒋峥云表态。
所谓送客戏,是指大戏唱完后,观众没听够,不肯走,要求主角返场。戏班通常会让学徒、新人登台。观众们一听,水平不佳,不满意,也就陆续离场了。
马金水叹气,指指入场处的门帘,对叶龄仙道,“请吧,叶师傅。”
前一段送客戏刚唱完,九龙口的师傅就接到了新曲牌令,敲敲打打,演奏起来。
时间太仓促了,根本来不及准备。可锣鼓就是命令,叶龄仙没有化妆、换戏服,就被人推了出去。
直面观众,她的大脑一片空白。
她自幼学戏,却从来没有做为主角,正式对外演出过。站上戏台这一刻,她才知道,“遗世独立”,需要多么大的勇气。
好在,叶龄仙从小记忆力就好,唱词和曲调,都学得很快。有时候,教戏先生唱一遍,她就能记个七七八八,跟着哼唱出来。
而且,地方戏的唱法、节奏,本来就有规律可循,乐器师傅也能根据演员的发挥,随时调整拍子。
她只能凭借记忆,厚着脸皮,硬唱。
临近中午,戏迷大都已经离场,零零散散,只有数十个观众。
上来一个清汤寡水的小姑娘,似乎是龙虎班的新学徒,观众见了,倒也宽容,期待听她唱几句。
可叶龄仙一开口,台上台下,都变了脸色。
曲拍不合,词也改了,老旦步走得不像,唱功更是一般。高不成低不就,和前面的专业戏曲演员对比,妥妥的车祸现场。
叶龄仙自己也慌了。
业精于勤荒于嬉,她不是不知道原因。
唱戏这事,一天不练,自己知道;三天不练,同行知道;一周不练,观众知道。她一年多没开嗓,别说唱选段,就是扎马步都费劲。
戏唱成这样,她羞愧又绝望,声调也开始颤抖。
“什么玩意啊,这种水平,也好意思上台?丢人现眼!”
台下嘘声一片。
戏唱到一半,送客戏唱成了赶客戏,观众几乎全走了。
叶龄仙再也唱不下去,只想跑回幕后,落荒而逃。
可是,她注意到,观众区后排,始终站着一个男人。
男人曲着长腿,斜跨在二八大杠上,微微侧身,沉默地盯着戏台。
是程殊墨,他在……听她唱戏?
叶龄仙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梨园有规矩,一段戏没唱完,哪怕台下只剩一个观众,台上的演员,也必须唱到最后。
所以,即使再难堪,因为有程殊墨这“唯一的观众”,她只能坚持唱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