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他才轻轻启唇,虽只有一句,却也叫庄贵妃将心略略放了放。她就知道,逸儿素来孝顺,是不可能为了一个兰妃,真让自己尝到丧子之痛的。
能迈过眼下这槛便好,左右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到时娶妻生子,总会叫他忘了那个女人。
***
非年节之时,红楼今日却闭门谢客。
前院的姑娘们都待在房里,无人出来走动。后院的小重山也是一片寂寂,公子的楼阁更是沉没在无尽黑暗之中,就连那只红顶黄毛的鹦鹉也安静得过分。
这时候,一点细微的动静都会被无限放大。
只听“嗤啦”一声,似是有人划开了火寸,一点微弱的火苗落到灯芯,幽幽燃起一灯如豆,照亮一寸方地。
商丽歌甩灭火寸,托着油灯摆到了桌案上。
昏黄的光影照出案前的那人来,他捧着琵琶,于黑暗之中一遍一遍擦拭着琴弦。这把琵琶对他来说太过熟悉,毋需睁眼也知道它的每一寸结构,他细细擦着,仿佛在做什么极为虔诚之事。
商丽歌忍着喉间涩意,心口的痛感却如针扎一般绵绵密密,无法遏制。她上前,按住了公子擦弦的手。
闻玉动作一顿,缓慢而僵硬地将琵琶放下。
灯芯上的火苗微微一晃,隐隐照出的两人的影。闻玉垂着眸,声若金石:“当初她要入宫,是我同意了的。”
商丽歌闻言,心头似被人狠狠一扯,霎时揪紧。
然公子依旧一字一顿,似是说给她听,又似说给自己听:“当初是我允了她步入深渊,如今也是我眼睁睁地看着,她将自己也一并毁了。”
商丽歌环住公子腰际,整个人都贴在公子背后,似是这样,才能驱散他周身的冷意,才能察觉到他身上的温度。
当年的决定,早已不是谁对谁错便能一言概之,公子、薛兰音、明姑……这些知晓内情的人,每个人的心里都燃了团火。而薛兰音,她将自己打磨成一柄最锋利的刀刃,只待时机一到,便将之狠狠插进那人的胸膛。
“公子同我说过,当初欣荣来见你,执意要入韩府为妾,你知她的决心便无法再劝。同理,兰妃娘娘也是一样的,她的恨意造就了她一腔孤勇,她想要复仇,她想为之筹谋,她的心思同公子一般无二,所以她的选择,也绝非公子之错。”
商丽歌一点点将手臂收紧,她拥着公子,缓慢而坚定地将暖意传递过去。
“出宫前,兰妃娘娘同我见了最后一面。她唯一挂心的便只有公子,她说,想让我们两个好好的,白头到老,相携一生。”
“我应下了。”
闻玉动了动,商丽歌稍稍松开他,他便转过身来,重新将她纳入怀中。
带着清冷松香的怀抱,沉默而隽永。
商丽歌低声道:“公子,我们好好的。”
这大抵是兰妃最后的心愿,如今,也是她的心愿。
闻玉的手骤然收紧。
“我明白。”
木已成舟,伊人已逝,活着的人还需朝前看。薛兰音给了赵冉一记重锤,可这最后一刀,还得由他亲自来执。
闻玉唇角冰冷,取出了那块葫芦状的冰种白玉。
这是当年让护国寺的主持开过光的玉佩,也是他的母后亲手为他戴上的,多年以来,从未离身。
这些时日,赵冉明着暗着来查探他的身份,可即便有再多猜疑,他也没有实证。
而如今,这块冰种白玉会被递到御前,明明白白地告诉那人,他就是当年的太子赵珏。
他亏欠了十八年的儿子。
长夜未明,可今夜过后,一切便将天翻地覆。
第一百二十四章 晋江独发
赵冉是卯时醒的,明黄的帐子悬在头顶,好似窜起的火舌一般,骇得赵冉猛地睁大了双眼,喉间挤出几声模糊的惊叫。
“陛下醒了!”
四下顿时忙乱起来,太医上前询看,宫人们进进出出,外头也隐隐传来嫔妃们的泣音,一声比一声响,嚎得他似要立时蹬腿了一般。
赵冉的面色由红到青,嗓子里却依旧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还是太医经验老道,让宫人捧了痰盂来,扶着赵冉下了几针,让他将浓痰吐出。
缓过神来的赵冉立时让胡为光赶了人出去,太医也说圣上需要静养,不消一会儿工夫,寝殿内外的人便散了大半。
赵冉靠在枕上,两鬓灰白,看起来骤然老了十岁。
旁人不得入内,赵冉的暗卫却是例外。事关红楼那位,赵冉下过谕旨,一有消息必须速报,暗卫不敢耽搁,只能冒着大不韪上前。
只是几步的距离,便叫人觉得甚是难熬,想到一会儿要说的话,暗卫更是冷汗涔涔。
他先将东西递上,葫芦状的冰种白玉,放到阳光之下,隐隐似有水流在其间涌动。
赵冉看到这东西,猛地撑起身子。他自是认得这白玉,因着赵珏的名字,护国寺的主持特意将供奉的冰种白玉送进宫来,为新降世的小皇子诵经祈福。
金银可仿,但玉器不同,这块玉又在佛寺供养多年,其光泽文理,举国也寻不出第二块!
赵冉睁大双眼,骤然剧烈咳嗽,似要将心肺呕出,然他不许人叫太医,只等自己缓过来,双目沉沉落在暗卫头顶,惊得他一个瑟缩。
“他说了什么?”
暗卫只得硬着头皮道:“他……他让属下转告,他就是当年活下来的那个孩子,若是陛下怀疑他的身份,不必派暗卫跟着,派、派杀手便是。”
暗卫咬着牙说完,寝殿之中顿时陷入死寂。暗卫不敢抬头,连呼吸都凝滞了片刻,不知过了多久,赵冉的神色才由复杂归为平静,轻笑了一声道:“他是在将朕的军。”
赵冉闭了闭眼,似是下了什么决定,朝暗卫道:“传朕口谕,召他入宫。”
***
赵冉的口谕很快带到了公子跟前,但他没有立即动身,依旧慢条斯理地给院子里的几株墨兰浇着水。
小重山里没有为兰妃另设灵堂,只请了牌位,将她的几样旧物装好,一并放到了静室之中,就在先皇后的灵位旁。
商丽歌跟着公子替墨兰浇了水,又去静室里上了香,闻玉看着墙上的画,默然许久,随即牵了商丽歌道:“陪我用些饭吧。”
商丽歌应好,回握住他的手。
饭食简单,红楼的厨娘却也花了心思。公子喜欢口味清甜的,端上来的素食便有桂花糖藕、甜汁芋头,商丽歌喜欢模样好看的,厨娘便切了香芹萝卜用以点缀,看起来精致又可口。
商丽歌和公子一道用饭,两人并没有不间歇地说话,然一个盛汤一个递帕,动作行云流水,竟是说不出来的默契好看。
明姑站在后头,看着两人相处,一时又是百感交集。
若是兰音和娘娘能亲眼所见,该有多好。
可惜……
明姑偏过头,忍不住微微红了眼眶。
一顿饭毕,公子去换了身衣服,这一次他没有再戴面具,清俊的五官展露无疑,同样未再遮掩的,是一身无双气度,立若松竹,行似皎月,那是刻在骨子里的绝代风华,轻而易举就能拢住旁人的目光。
商丽歌先一步上了马车,掀开帘子朝他伸出手来:“公子,请。”
闻玉微微勾唇,伸手牵住她,却没有借力,上车的同时指尖一错,与商丽歌十指紧扣。
商丽歌便趁势拢住他的整条胳膊,歪头靠在上面。马车行得平稳,车子里几乎感觉不到半点颠簸,商丽歌靠着公子,这一刻万事不想,只闻着那清冷松香,平静享受这一路的寂静安宁。
然这路不长,商丽歌甚至觉得只是一晃眼的功夫,马车便已然停下。前面就是宫门了,商丽歌不能再一道进去,便只能送到此处。
闻玉一点点松开商丽歌的手,目色深浓,他替商丽歌理好微乱的鬓发,低声道:“等我回来。”
就在不久之前,商丽歌也同他说过一样的话。然说出这句和听到这句又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感受。
商丽歌这才恍然发觉,原来那时候,公子的心境也同她此时一般,克制又隐忍,试图压下那沸腾的关心则乱。
“好。”商丽歌笑着,努力让自己的声线听起来平稳无波,“我等公子回来。”
闻玉掀帘出去,待帘子重新落下时,马车里再度恢复了昏暗。
商丽歌心头一悸,指尖仿若还残留着公子的温度,可虚虚一握却又什么都没有。不知怎的,方才竭力绷住的情绪便再也压抑不住,她猛地掀开帘子,探头喊了公子的名。
闻玉并未走远,他就站在车旁,似乎等着商丽歌喊出这一声。
骤然对上商丽歌的眼,他眸中的深浓之色尽数化开,似融了夏日余晖的热烈暖意,璀璨得不可思议。
商丽歌瞪着他,忍不住努了努嘴:“闻玉,你都不想再抱抱我吗?”
闻玉噙着笑,忽而俯身过来,旁若无人地在商丽歌唇角落下一吻。
“既是担心我,又舍不得,为何不说?”
商丽歌垂眸。
闻玉叹道:“以后无论忧喜都不必忍着,我想着你舍不得,才会愈发谨慎惜命,说不定还会回来得更快些。”
有人牵肠挂肚,他必归心似箭。
“这个时候,公子竟还算计我。”
商丽歌拽着闻玉的衣袖,轻哼道:“那我便也算计公子一回。”
她抬起眸来,双目定定:“公子可听好了,我就等在这里,若你没有回来,后半辈子我就找个勤恳的老实人,将自己嫁了,同他举案齐眉,与他生儿育女……”
后面的话商丽歌来不及说,因为公子已再次俯身,狠狠咬在她唇间。
“商丽歌,你如今的胆子是愈发大了,这种话也敢说?”
“之前你还说答应过兰音,如今是想出尔反尔?”
闻玉咬牙切齿,明知她是故意的,可光是从她嘴里听到这些,闻玉便觉难以忍受,更遑论他下意识想起这些画面,实在是刺眼得很。
商丽歌看着他,轻轻弯唇:“那公子……”
“你放心。”闻玉依旧沉着脸,“你不会有这个机会的。”
“哦。”商丽歌眨着眼,笑得像只得逞的小狐狸。
她目送着公子走进那重重宫阙,待再瞧不见那道月白身影,她唇边的笑意才渐渐消隐。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这辈子她已然遇上了公子,有这么一个人住进了心里,又哪还容得下旁人。
左不过是……
生同衾,死同穴。
***
胡为光奉圣上之命,亲自迎闻玉入宫。他素来是个人精,即便原先不知道圣上在查些什么,如今也已猜出七八,面对闻玉的态度便更是恭谨。
然饶是他已经有了心理准备,骤然见到闻玉,还是被惊了一惊。
这眉眼气质,莫说还有信物,便是只有这张脸,也已足够了。
宫里的娘娘个个貌美,皇子王孙更是气度不凡,可还未有哪个能越过眼前这位,胡为光领着人一路行来,不知叫多少宫人看呆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