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盘珍馐本该唇齿留香,崔夕珺却吃得如同嚼蜡。她不时偷望谢渺几眼,见她专心致志地吃豆苗口蘑,与往常并无不同。
但她确实跟以往不一样。
过去的那三年里不论她怎么挤兑,谢渺总不吭声,委委屈屈地受下。崔夕珺清楚的很,谢渺想嫁给二哥,自然要打落牙齿往肚里咽,于是她便更肆无忌惮地欺负。她对谢渺出言不逊,二哥当然会制止,但谢渺往往会出来打圆场,以求在二哥心中落个大方宽容的印象。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时间一长,二哥也便不多干涉。
方才当着二哥的面,她竟然那样直白地说:我以后受不得气,要是受了气呢,就要找尽法子还回去……一报还一报,鱼死网也必须破。
谢渺的脑子恐怕是真摔坏了。
崔夕珺将委屈扔之脑后,幸灾乐祸地想:摔坏了好,经此一事,二哥是彻底看不上她咯。
明里暗里打量谢渺的视线有好几道,她却老神在在,认真地与口蘑豆芽做搏斗。
不愧是知味楼,连素菜都做得比别处好吃多的多。
一桌子人心思迥异地用完膳,苏盼雁整理好情绪,遣人去结账,被告知崔二公子已记过账。
苏盼雁有许多想说的话,踌躇半晌,只羞赧地垂下眼睫,“谢谢二哥。”
崔慕礼“嗯”了声。
崔夕宁站在一旁,不动声色地观察他们,倒是本该在意的谢渺却凑到柜台前,小声问:“这一顿花了多少银子?”
掌柜报了个数,夸张,却在谢渺意料之内。
宝樗阁也好知味楼也罢,均是京城贵族子弟喜好出入的场所,百千两银子随手抛洒,以她如今的身份来说,根本出入不起。
前世她嫁给崔慕礼后,无需考虑银钱问题,那这世呢,她要继续贫穷下去吗?
谢渺不禁陷入深深的思考。
“我要回刑部,你们呢?”崔慕礼道。
周念南道:“我约了百里盛骑马,与你顺路,你带我一程。”
崔夕珺的火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挽着苏盼雁的手道:“我与盼雁约好了逛书局,晚些再回府。”
崔慕礼看向崔夕宁,崔夕宁又看向谢渺,“谢渺,你想再多玩会吗?”
“不了,我有点事。”
“那我们便直接回府。”
二人没走几步,周念南想起母亲的嘱托,快步上前,倾身对谢渺小声道:“我母亲要我转告,谢谢你送的柿子。”
谢渺侧过头,见他神色认真,应道:“嗯。”
周念南和崔慕礼留在原地,目送她们的马车离开,日头拉长两人的影子,尘扬在光中,仿若零星闪烁。
崔慕礼双手负在身后,墨瞳深沉,堪不透其中思绪。
“崔二。”周念南吊儿郎地搭上他的右肩,嘴角轻扬,耐不住欢欣地道:“我早就和你说过,谢渺过去都是装的。瞧见没?那副得理不饶人的厉害模样才是她的本来面目。什么温柔善良、娇柔虚弱、宽容待人,都是她装出来骗人的。”
“所以你,千万不要再被她骗了。”
*
回到崔府后,谢渺便动起赚钱的心思。
前世她嫁给崔慕礼之后,水涨船高,一跃成为京中贵妇。崔府世代为官,家产丰厚,崔慕礼手里更有无数私产。她身为崔慕礼的妻子,吃穿用度皆是珍品,莫说几百两银子,即便是几千两银子,她花出去都从不手软。
然今非昔比,她已决定不再与崔慕礼有瓜葛,便意味着失去的不仅仅是崔慕礼这个令京中未婚女子疯狂的良婿,还有他背后带来的荣华富贵与名利地位。
不再一掷千金,没有锦衣玉食,连个三百两银子的玩件都只能看上几眼,囊中羞涩,无力承担。
没有崔慕礼,她就是个平江奔来京城投靠姑母的表小姐,一个落魄世家,贫穷寒酸的表小姐。
听起来似乎有些惨,不过重活一世的谢渺十分坦然。她曾经拥有如烟繁华,亦无法改变悲哀的一生,今生倒不如痛快些,按自己的意愿行事。
原本她的想法很简单,等姑母生下弟弟,对她的心思由浓转淡,而她办完必须办的事后,便去清心庵落发当个姑子。经宝樗阁、知味楼一行,她深刻地意识到,她错了,而且错得很离谱。
当姑子就不需要银子吗?
当姑子也要孝顺姑母、疼爱弟弟。当姑子也要捐钱给清心庵,以求庇护之所。当姑子也要偶尔享受人生,带两个丫头出去尝尝酒楼素食……
谢渺很快便坚定了思想:她要挣钱,要当个富裕的姑子!
第16章
谢渺想挣钱,暗暗思忖借东风行事。靠她自己肯定能力有限,但若搭上那些将来的巨富商贾,行事便要简单许多。
百遍《无量寿经》已抄写完毕,谢渺腾出手,开始研究起记忆中富足一方的商贾人士。
古往今来,士农工商,士为首,商为末。
谢渺祖上曾经封伯,虽已没落,也未踏入商贾之列。后来她嫁进崔府,崔府是官场常青树,崔慕礼更是大齐最年轻的右相,深得天子器重,她跟着沾光,被封为一品诰命夫人,在京中官家女眷中地位极高。
她跟商贾人士全无交集,不过身边相交的官家夫人喜好闲聊,她左耳右闻的,对此也是略有所知。
她挥笔而书,洒洒洋洋写下一堆人名。
荆州那位邵掌柜,在中部地区丝织生意做得极为火热,但铺到京城还要四五年的时间……划掉。
洛阳有位陈掌柜,手里捏着十几只商队,在西域与北疆做倒卖生意,但他背景太复杂,不好相与……划掉。
淮上的牛掌柜……划掉。
幽都的李掌柜……划掉。
如此写写划划,余下的寥寥无几。谢渺的目光在里头晃来晃去……挑挑拣拣……蓦地眼前一亮,用笔圈出个名字。
方芝若,京城人士,书香造纸坊掌柜。她父亲经营着一家名不经传的小小造纸坊,辗转由她接手,六年后,她独创的荃纸风靡大齐,几乎包揽所有学院用度,以一己女儿之身,成为商界传奇。
谢渺听说过不少关于她的传闻,大意是说她一把年纪了仍未婚配,商贾本就低贱,而她身为女子,做生意的名声在外,挣再多钱又如何,恐怕一辈子都只能与铜臭作伴……
谢渺身为右相夫人,姿态摆得甚高,自不会参与进讨论。然而重活一世,她却想大声反驳:谁说挣钱无用?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三百两愁死穷谢渺,钱财有用,劳什子嫁人才最是无用!
在嫁人和挣钱这两点上,谢渺觉得自己与这方芝若应该极有共同话题。
*
拂绿与揽霞见谢渺不再抄写经书,刚松了一口气,便发现谢渺改研究商贾人士去了,脸色便如同锅底黑灰,难看的不得了。
谢渺佯装看不到,来串门的崔夕宁却好奇问道:“你那两个丫头出了何事,脸色怎会如此难看?”
彼时谢渺正将废弃的白纸揉作一团扔进竹篓,不甚在意地道:“兴许是夜里没睡好……你怎么来了?”
其实她想问的是:你怎么又来了?
那日回府后,崔夕宁几乎天天上门,不见得有正事,有时只闲聊两句,或者来院中小坐片刻便走。
她若有目的还好,这样看不出来意的拜访,倒叫谢渺莫名其妙。
崔夕宁见她面露疑惑,掩唇笑笑,道:“你看不出来吗?我想同你做朋友。”
谢渺小小的脸蛋浮现大大的疑惑:哈?
“我想同你做朋友。”崔夕宁认真地盯着她,重复了一遍。
谢渺抿唇,远山眉微蹙,“为何?”
“需要原因吗?”
“当然。”谢渺脑中浮现一个猜想,缓声道:“若是因为愧疚想补救,那你大可不必。”
崔夕宁听出她的拒绝之意,并不急于说话,反而望向窗外。
“谢渺,你看。”
棱窗半开,抬头能窥见明净天空,暖阳融融。风卷起院中落叶,一圈圈地打转。
“我生于崔府,长于崔府,熟读《女诫》《内训》,被教导要三从四德,清闲贞静。”她虽然在笑,音容却漾着轻愁,“我自小便被定下人生轨迹,在家从父,出嫁从夫,若无意外,到死都不会生变。”
“但我……突然在想,能否有另一种人生。”她顿了顿,难抑心绪悸动,左手捏着帕子,轻轻按在心口,“哪怕只想一想,便觉得德行有失,有愧父母。”
谢渺见她神思复杂,俱是甜蜜与悲悸交织,哪还有不明白的道理:崔夕宁必定已与前世那秀才相识,不仅相识,她又重蹈覆辙,对他情根深种了!
崔夕宁苦笑一声道:“你或许不了解我父亲,他是个相当固执之人,兄长也好我也罢,都必须按照他的意愿行事,既然反抗无用,久而久之,我们便不再做声。好比鸟儿被折去双翼,如何敢奢望逃出牢笼,飞往天空?”
她看向谢渺,眼神探究,“我原以为,你是一只甘愿折去翅膀,向往牢笼的金丝雀。”
话说得没毛病,谢渺当初确实宁愿褪去一身毛刺,也要嫁入崔府,成为崔慕礼的妻子。
“可那日我看到你对夕珺,对二哥,再不是往常那副模样。”崔夕宁道:“你似乎重新长出翅膀,不在乎旁人眼光,下一刻又能飞往高处。”
“所以?”
“所以我在想,若与你待久点,我是否也能……也能勇敢些,挣脱桎梏,逃离牢笼。”
不,你不能。谢渺在心底回答。
前世的崔夕宁鼓足勇气反抗崔士仁,但崔士仁固拗成病,以李氏要挟崔夕宁,逼她嫁给自己选中的官家子弟。崔夕宁不依,他便找人挑断那名秀才的手筋,令他此生都无法握笔。崔夕宁被迫应许婚事,却在成亲当日,身着红色嫁衣,自缢于梁。
崔夕宁死后,李氏大病一场,反观崔士仁仍毫无悔意。随后几年,被挑断手筋的那名秀才辗转投入瑞王麾下,成其得力臂膀,处处与崔府为敌,不知给崔慕礼设下多少绊子。然而另一方面,秀才不婚不娶,对外声称妻子早亡,其名为宁。
宁者,崔夕宁也。
本是天作良缘,却因崔士仁的一意孤行,致使二人阴阳两隔,情碎心裂。
“谢渺,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
前世她与崔夕宁并无来往,而今重生,崔夕宁主动要与她成为朋友,已是一种改变。
如此下去,是否她们的将来,她们的命运,她们的悲剧,都会随之改变?
“我在想,与你做朋友,都有哪些好处。”
*
闲话先搁到一旁。
十月二十日,崔老夫人的六十寿诞如期而至。当日崔府内悬灯结彩,宾客如云,高朋满座。
崔老夫人身着深檀色交领复襦,头戴刺绣镶珍珠抹额,慈眉善目,面色红润地坐在主座,接受各方来客恭贺。
来宾皆是京中有头有脸的人物,络绎不绝,卑辞厚礼。其中不乏奇珍异品,什么半人高的南阳红珊瑚、大漆嵌贝开光寿山屏风、紫铜景泰蓝双耳对瓶……
与这些相比,小辈们的寿礼自是贵在礼轻情意重,其中以谢渺抄的百遍《无量寿经》最引人叹喟。
那厚厚一箱子佛经,不知抄了多少个日夜才抄成。这位名不经传的表小姐,真是下了好一番功夫。
至于为何下功夫?哪怕众人心中有数,在这样的好日子,也无人会议论在乎。
人蠢嘴闲要会挑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