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为祖母采药跌落山崖,再次醒来,人还是那个人,灵魂却换了一个。
没有人知道这件事。
他掩饰得太好,就连祖母也未曾发现她的孙儿不一样了。
上辈子的他从一身清名到被清流所逐,最后又官拜宰执,受万人朝拜,可他为自己最后选的路是与青灯古佛相伴终老。
他在盛名之时远走他乡,又在周游列国后去了寺庙清修,未至四十便已离世。
本以为大梦一场终有消散,没想到他却又苟且偷了一生。
齐豫白至今都记得,他醒来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去找顾兰因。可当他从金陵一路赶往杭州的时候,等待他的却是十里红妆,他再一次目睹她嫁给萧业,和前世一样。
只是与前世不同的是——
前世目睹她嫁给萧业,他的心中只是掀起一小片涟漪,他有叹息有怅然,却又觉得理所当然,她与他自幼订婚,嫁给他实属正常。
他那会以为他对顾兰因只是年少时的一桩遗憾、一桩虚妄,等来日遇见旁人,也就忘了。可他没想到这一杯年少时的茶会越烧越烈、越熬越浓,以至于最后明知是死局,他也落子无悔。
而这一世目睹她嫁人。
齐豫白的心中却是有火、有怨,还有不甘,他不明白既然结局又是这样,那么上苍又为何要他重生?难道他重活一次的意义就是眼睁睁看着她与别人双宿双栖?
他甚至想过冲出去,带走她。
可理智最后勒令住他。
纵使冲出去,纵使与她说前世的那些事,那又有什么用?他对她而言,只是陌生人,两辈子都是。
他不怕别人认为他是疯子,就像前世他从不在乎那些敬仰他的人倒戈相向。他从不依仗所谓的清名而活,纵使身处逆境身陷囹圄众叛亲离,他也还是他。
可他怕——
她会怕他。
他怕从她的眼中看到厌恶、害怕、惶然……
他把竹生调到她的身边,不是为了监视她,他只是不想再一次失去她。
那种无能为力,眼睁睁看着她葬身火海的情况,他再也不想看到。
他会等。
等着她失望,等着她离开,无论这个时间会有多长。
可他没想到……她也来了。
檐下描绘竹叶的悬灯在风中摇曳,齐豫白一身长衫静站窗前,他闭着眼背着手,手中佛珠一颗颗在指尖滑过。
“顾兰因。”
他在四下无人,众人酣眠之际,轻声喊她的名字。
“顾兰因……”
风吹散尾音,那个名字即将消散于尘世间,青年却又执拗地喊了一次,不肯让声音就这样散去,他眉眼沉静如那临渊而立的仙人,可那一声声喊得皆是滚烫的爱欲和贪念。
第7章 庄子 天地之间,顾兰因悠然自得,并无……
许氏昨日抱着孩子去了萧家在北郊的庄子。
自从一年前成伯爷萧志尚从牢里回来后,整个人不仅变得缄默寡言,也怕见人,他不肯留在府中便跟其妻成伯夫人去了北郊的庄子。
这一年,夫妻俩很少回来。
许氏倒是常抱着孩子去看望两个老人,兰因和萧业得空的时候也会去。
许氏尚且还不知道府中发生了什么,她在下马车前给几个月大的小儿仔细戴好虎头帽,又用风领把小儿的脸挡了大半,这才用披风裹着怀中小儿下了马车。
丫鬟伸手要来抱,她却摇头,压着声说道:“刚睡着没多久,别给弄醒了。”她说完便想往里头去,却见照壁处向她请安问好的一众人个个垂头丧气,哪有平日的精神气?
许氏微微皱眉,问他们,“这是怎么了?”
其中有个与她相熟的管事便与她说了昨日发生的事,许氏听完后,当即就变了脸,她喃喃,“怎会如此?”
昨儿半夜忽然下了一场雨,今早虽然停了,可天空依旧灰蒙蒙的,身旁延年益寿的汉白玉浮雕照壁倒是依旧光亮如初,许氏站在这边,脸被那汉白玉浮雕照得发白。
似乎是因为太过震惊。
手上力道一时没收住,怀中小儿便哭叫起来。
许氏这才回过神,她忙低头抱着小儿轻声哄着,等小儿又重新睡去,她才轻声问,“世子呢?”
下人忙答,“今日世子休沐,小的们未见他出来。”
许氏点点头。
府中发生这样的大事,她这会也顾不上怀中小儿了,喊来贴身丫鬟小心交给人,又交代几句便快步朝内院走去,路上遇见徐管家的时候又仔细打听了一番,听说昨儿夜里世子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还让下人送了几坛酒进屋,她那双精致的细眉更是揪得死紧。
“姨娘,如今世子夫人不在府中,伯爷和伯夫人又在庄子,也就您还能说上话。您去劝劝世子,这夫妻吵架两边都不低头,可如何是好?何况昨日夫人离开的时候虽然有些晚了,但那样的阵仗,只怕旁人也都瞧见了,要是夫人再不回来,这事可就得闹大了!”
徐管家昨夜急得一夜未睡,这会声音都哑了。
许氏苦笑一声,“世子又岂会听我的?”不过看了眼徐管家脸上的沟壑,她还是说道,“我且尽力一试吧。”
她辞别徐管家,一路去了萧业所在的院子。
这地方,她从前常来。
她本是成伯夫人孙氏的外甥女,因自幼失怙便带着家中老仆来京投奔自己的姨母,她是萧业的表妹也算得上是在萧家长大,萧业自小便生得高大英俊,她日复一日在旁边看着,如何能不喜欢他?所以明知道他已有未婚妻,也清楚以自己的身份要成为他的妻子很难,她还是对他生了情,甚至放着外头的正经太太不做,非要留在萧家。
想到往事。
许氏心里叹了口气。
但也只叹了一息,她便收起心情过去了。
院中下人见她过来纷纷向她行礼,“姨娘。”其中萧业的大丫鬟云浮更是快步向她走来,压着嗓音与她说,“世子昨夜喝了好几坛酒,这会还没醒,他又不准奴婢们进去伺候,您快进去看看吧。”
许氏点了点头,又让她们先去准备醒酒汤和早膳,这才挑帘进去。
浓厚的酒气扑面而来,许氏差点被熏得倒退一步,她拿着帕子抵住鼻尖,往四下扫了一眼,见酒坛在床边或立或倒,地上还有一堆东西,瓜果瓢盆、一片狼藉,又见床上男人还是一身出门的打扮,云靴都没脱,手里握着一张纸,这会还在睡。
从小到大,这还是许氏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萧业。
即使是在萧家最艰难的时候,男人也不曾露出这样落魄的模样,抑或是有,只是那会有世子夫人贴身照看着,也就无人能瞧见他这样的时候。
到底是从小爱慕的人,纵使如今对他已无多少情意,心中却还是有几分怜悯在的。她越过那一地狼藉走过去,坐在床边,看着男人颓废的模样,一边用温热的帕子擦拭他的脸,一边柔声唤他,“世子。”
萧业浑浑噩噩间听到有人在喊他。
起初,他以为是梦,皱了皱眉,不肯醒来,可那声音太清楚,就像是在耳边……他猛地惊醒,在神智都还没有彻底清晰的时候,他的手已握住床边女人的手。
“你回来了!”
或许就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有多急迫,多欣喜,又有多委屈。可所有的情绪在看清身边女人的时候却让他皱了眉,他松开手,声音也冷了下去,“是你。”
许氏看着他这一番情绪的变化,目光微闪。
可她终究也没有说什么,只是起身向他屈身一礼。眼见萧业从床上起来,问她来做什么,这才柔声回道:“妾身听说姐姐离家了。”
察觉屋中气氛一凝。
即使不抬头也能猜想男人此时脸色有多看,未见过萧业这副模样,许氏心里是害怕的,却还是紧握帕子低着头说,“妾身想姐姐也只是一时犯了糊涂,不如由妾身去一趟郊外请姐姐回来……”她说完略一顿,才又说,“咱们府中少不了女主人。”
“她说走就走,何时为府里着想过?”话是这样说,但萧业脸上的阴沉终究是散去不少,只是他的骄傲让他不愿就这样低头。
即使同意了许氏的话,他也还是说道:“你要去是你的事,与萧家没有关系。”
许氏知道他的意思,不由皱眉,但看着男人的背影还是轻轻应了一声是。
“去吧。”
萧业发了话,许氏便屈身离开了。
听着她离开的脚步声,萧业眉心微松,可低头扫见屋中的狼藉,他不禁又皱了眉,就着冷水洗了个脸让神智稍稍清楚些后,他便喊人进来收拾,又进里屋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看到那一柜子被兰因收拾的衣裳时,他目光一顿,最后挑了一身兰因喜欢的紫色,出来时扫见床上那张和离书,他面上的神情又变得紧绷了一些,但过去一晚,他倒是也没有昨夜刚知晓此事时的暴怒了。
他把和离书收起来,打算回头等兰因回来问她要过她手中那封再亲眼看着她一起撕了。
……
许氏从萧业的院子出去,还未走出几步就看见不远处走来的一对主仆,看到那熟悉纤弱的女子,她目光微凝,嘴角却仍旧噙着一抹温婉的笑,等人走近后便嗓音柔软地与人打招呼,“方夫人。”
听到这个称呼,顾情神情微变,她轻咬红唇,但还是软声回礼,“许姨娘。”
许氏笑笑,扫了一眼丫鬟手中的醒酒汤,明知故问,“方夫人这是……?”
“我听说阿业昨夜喝了不少酒,怕他醒来难受,便煮了醒酒汤给他送过来。”顾情怕回头耽搁下去,醒酒汤凉了没作用,便想着与人辞别,不想还未出口便已听许氏说道:“倒不知我们府中是没下人了还是怎么,竟让客人亲自动手,回头等夫人回来,我可得和她好好说一番,请夫人好好严惩一番。”
顾情未听出她的言外之意,只担心那些奴仆会挨罚,忙道:“与他们没有关系,是我没事做,就想着……”
“原来是这样。”许氏沉吟。
顾情正要点头,却又听她肃声,“若是这样的话,妾身却要多句嘴了,且不说夫人和世子男女有别,您这先夫去世还没几个月,胞姐又不在家中,给自己姐夫送醒酒汤是个什么道理?”见面前女人小脸苍白,像是在一瞬间失去所有血色,整个人都变得摇摇欲坠,许氏却只当作瞧不见,仍道,“方夫人也是大家出身,虽说过去待咱们世子有恩,可到底如今也是使君有妇罗敷有夫了,世子念着旧日恩情怕您受委屈,有时候纵使不对也不好说什么,可您也得顾忌着些他的体面。”
“这若是传出去,伤得可不止是您一个人的脸面。”
“许姨娘,您太过分了!”雪芽看着主子红了眼眶,当即就要替人打抱不平,可她还欲说却被顾情握住胳膊。
“主子!”
“是我不对,我这就走。”顾情白着小脸朝雪芽摇了摇头,说着就要离开。
许氏也不阻拦,只是看着女人柔弱仓惶的背影,淡淡跟了一句,“说来,方夫人,您的姐姐因为您离家,您这个做妹妹的不去看看她吗?”
察觉那柔弱妇人脚步一顿,只是很快,女人便像是逃避什么似的小跑着离开了。
许氏看着她离开的身影,唇角掀起一抹讥嘲的笑,面上更是厌恶不已,等瞧不见了,这才往照壁处走。
*
顾兰因昨夜好眠,今日更是睡到快晌午才起来。
从未有过的好觉让她即使看到外头灰蒙蒙的天空也不减兴致,甚至还在梳洗好之后与身边两个丫鬟说道:“回头让底下婆子去野外割一把荠菜回来,再把我箱子里的好茶取出来,今日我给你们做茶泡饭吃。”
两个丫鬟见她高兴,自是不会说那些坏兴致的话,何况她们经此一晚也已经想通了,既然这是主子要的,那她们陪着她便是,至于其他杂事等主子有心情了再与她说便是,左右汴京离金陵杭州都远,消息一时也传不过去。
“是。”她们屈身应下便各自去准备了。
于是——
许氏乘着马车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场景。
收拾得十分干净的庭院里,顾兰因一身青色长裙,鸦羽似的黑发用白玉簪子半挽了一个松散的发髻,其余尽数披在左肩上,她身上并无多余的饰物,可如此素雅简单的装扮却掩不住她清雅至极的美貌,她只站在那,便自成一副风景。
似乎是听时雨说了什么。
那清丽的美貌女子抬起头,四目相对,她笑着放下手中古朴别致的黄陶茶具,看着她柔声说道:“成碧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