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家在外面好说歹说,想要圣上吃口膳食,圣上把提盒直接整个扔出来,饭菜撒了满地,水也不肯喝一口。”
苏怀忠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咱家眼瞧着,怎么比二月里紫宸殿拿黑布封起来那阵子……病发得更厉害了。圣上是不是拿刀伤自己了,走进去踩了满地的血,咱家听他说话声音都不对,人听起来要虚脱……”
“梅学士,不能再这样下去,得想个法子,救救圣上。”苏怀忠说着就要往地下跪。
梅望舒默不作声地把他扶起来。
邢以宁在旁边叹气,“行了苏公公,你也别逼梅学士,她早上就去过了,一靠近圣上,圣上就要自残。我就这么直说了吧,圣上这次发病,根源就在他那处隐藏多年的密室被梅学士撞破了,他多看梅学士一眼,就更恨自己一份。圣上那边自己想不通,梅学士靠近过去,只会让圣上的病发作得更重。”
苏怀忠压根听不明白,茫然道,“但以前……每次圣上发病,梅学士都能救啊。”
邢以宁摇头,“这次不一样。”
苏怀忠焦虑万分,“不管这次怎么不一样,圣上那儿反正不能再耽搁了。”
梅望舒站在窗边,望着天边逐渐坠落的一轮夕阳,轻声道,
“他伤自己的两刀下手不轻,确实是不能耽搁了。”
心里拿定了主意,转身把两人赶出去,“我要换身袍子。邢以宁,你帮我往密室下面传句话。”
黑暗的甬道里,再度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
邢以宁受了叮嘱,隔着远远地便停步,唤了声,“陛下。”
黑暗甬道尽头,回答他的是一声疲惫的嘶哑嗓音,
“滚出去。朕不需要你医治。留朕单独在这里。”
邢以宁两头传话,两头承受焦虑,人快急哭了。
“臣并非前来医治陛下。”
“臣受人所托,传一句话便走。”
“梅学士说,离太阳下山还有半个时辰。半个时辰之内,如果陛下不从密室里出去,不上去西阁见她……”
“等太阳落山,余晖散尽,她、她就要从西阁外面的悬空步廊上跳下去。”
————
西阁下方。
齐正衡焦头烂额,大声指挥着手下上百禁卫,“垫子不够厚实,多铺几层!那边山道上也铺上!”
“接不住梅学士,你们一个个还想留着小命?”
“垫子不够!再寻些来!”
形制古朴的西阁最上方,绕着殿室外围,修建了一圈木质的悬空围廊。
西边围廊外侧,去年新刷的朱漆栏杆处,悬空坐着一个月白色的身影。
猛烈的山风呼啦啦地吹过围廊,吹起那月白色的宽大袍袖,仿佛风中展翅的飞鸟。
邢以宁在山下仰头看着,抬手抹了把眼角泪花,跟身侧的齐正衡商量,
“齐大人,这么高掉下来,那些厚垫子能接得住?”
齐正衡愁得直抓头发,“从那么高掉下来,山风一吹,谁知道人掉哪儿。万一掉到哪块石头上,再厚的垫子有个屁用!”
他放弃抓头发,改抓邢以宁的肩膀猛摇,“邢医官,刚才下去怎么说?圣上来不来?”
邢以宁崩溃了,带着哭腔反问,“你问我,我问谁去——”
后方的凉亭处,传来一阵缓慢的脚步声。
有人踩着青石台阶,慢慢从地下走上来。
邢以宁和齐正衡同时停止了交谈,两人连呼吸都停滞了,人站在原地丝毫不敢动,眼角拼命往后面瞄去——
身上只披了件夏日常服的元和帝,面色憔悴无光,嘴唇干裂破皮,左臂上两道深可见骨的刀伤,鲜血透过重重里衣,凝固在金丝行龙的袍袖上。
站在密室入口处,视线往上抬起,凝视着西阁上方栏杆处的那道月白身影。
脚步往前,缓缓走过他们身侧。
“斗笠。”受伤的天子哑声吩咐道。
齐正衡慌忙解下遮阳斗笠,双手递过去。
洛信原把斗笠严严实实地盖在头上,放下黑布,彻底挡住了五官眉眼,隔绝了阳光。
盯住西边坠落山头的夕阳片刻,加快脚步,走上西阁步道。
在他身后,苏怀忠带领着几名御前内侍,惊慌地跟随在十几步外,只是害怕天子受刺激癫狂,不敢过于靠近。
夏日傍晚的阳光极好,从皇城殿室明黄色的琉璃瓦殿顶上方斜照过来,映照得西阁内外亮堂堂,金灿灿的。
梅望舒一身月白色的素袍,坐在山风呼啸的悬空步廊外,见人踩着木梯上来,微微颔首示意,
“信原。你来了。”
她整个人都沐浴在金色的阳光里,五官柔和,眉目如画,穿着她平日喜欢的素净淡雅的袍子,看起来那么明澈干净。那么好。
是他配不上的好。
洛信原的脚步停顿下来。
人停在西阁门边,黝黑的眸子带着七分渴求,三分狂乱,贪恋地盯着步廊外沐浴在阳光下的那个身影。
高大的身影却往后退去。
隐藏在长檐下的阴影里。
“雪卿,下来。”他站在阴影里,嘶哑地唤道,
“你叫我在日落前过来,我来了。这里风大,很危险。你快下来。”
第72章 西阁
梅望舒穿着一身月白色的袍子,坐在步廊外悬空的红漆栏杆高处。
双腿离地,两手往后撑着栏杆。
居高临下地望着站在西阁屋檐下的黑暗阴影里、拒绝走进阳光下的困兽。
穿堂山风猛烈,梅望舒身上宽大的袍袖被山风吹动着鼓起。
“过来,信原。”
她对他说,“既然已经离开地下,上了西阁,为什么不从阴影里走出来。”
洛信原站在长檐下,屋檐阴影完全遮挡住了他的身形。
以斗笠黑纱覆面,隔着几步距离,只能看到一双幽亮狂乱的眼睛。
面前明亮的夏日阳光,仿佛一道天堑,隔断了他走出去的脚步。
他在暗处徘徊不前。眸光满是压抑和挣扎。
“下来,雪卿。西阁风大,快下来。”他痛苦地道,“你那边太亮了。我不能过去。我不能靠近你。”
“为什么。”梅望舒问。
没有回应。
阴影里的困兽缓缓倒退,把自己隐藏在更深的暗处。
“其实……我知道,你不会跳下去的。你生性恬淡平和,不是斤斤计较的性子。不会有什么事能让你想不开跳下去。”
洛信原喃喃自语道,“上来一趟,看见你无事,我也安心了。”
后退的脚步绊到了门槛,他细微地踉跄一下,彻底隐藏在暗处,转身欲走。
西阁外的阳光下,梅望舒若有所悟,低头看自己修长白皙的手指。
“信原。”她叫住了他。
对着转身回来、默然注视的人,她向他伸出了秀气的手。
“看我的手。”
“你总觉得我的手干干净净。沾了血,就是弄脏了我。”她微微地笑,
“真是天大的误会。我又不是后院里娇养的不谙世事的女眷,怎么可能像你以为的雪白干净、不染尘埃。”
她在阳光下打量着自己纤白修长的手,“但我觉得这样很好。”
“比起干干净净地在后院圈养一辈子,干干净净地身不由己、随波逐流,我更喜欢自己如今的样子。”
“虽然京城十年,厌倦了朝堂步步算计的日子,想要闲居……那是因为局面已经平稳了。若是重来一次,再回当初的内忧外患之时,我还是会选同样的路,入京为官,陪伴信原,铲除权党,步步为营,把自己的命捏在自己手里。”
斗笠下方一层黑纱也遮掩不住洛信原惊愕的神色。梅望舒看在眼里,又笑了一下,露出了唇边细微的梨涡。
“看,即使你我相伴多年,你也并不总能猜中我的心中所想。”
唇边细微的梨涡带着笑,也带出一丝淡淡的嘲意,
“你总说想要留住我。”
“但你怎么知道被你刻意藏起来的那个信原,留不住我呢。”
洛信原站在西阁门边,终于沙哑地开口了。
“被我藏起来的那个洛信原,很坏。你不会喜欢的。”
“他会让你伤心,让你难过,让你哭,让你看到就害怕,一心只想远离。”
梅望舒轻轻叹息。
“你高估了你自己,也低估了我。”
呼啸的穿堂山风中,她侧过身去,目光转向下方皇城里的巍峨殿室,
“你看这处皇城,千百号人每天来来去去。白天穿着鲜亮袍子,各个人模人样;等入了夜,到处都是披着人皮的鬼影。人心的坏,我见得多了。”
“如果只是直白露出心里的坏,并不会让我伤心害怕……会令我伤心害怕的,是隐瞒和猜疑。”
她转过头来,对着暗影里沉思徘徊的身影,提起另一个话题。
“邢以宁从前给我写过一封密信,他说你曾醉后吐露,你做过一个荒诞的梦。在梦里,我变成了女子,身穿沉香色的襦裙,戴着珍珠步摇耳坠,在宫中侍棋……你却从未对我说过。今日你老实说,可有此梦?”
洛信原隐约还记得。
“我曾以为那是个荒诞不经的怪梦……”他站在门边,恍惚地回答,“没想到却是个预示征兆的梦谶。”
梅望舒默默抬手,揉了揉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