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身份,你们都是知道的。
你们几个的相貌,我也都记住了。
听我的吩咐,打开机关,周玄玉那边或许会罚你们。
但你们若抗命不开机关,今晚得罪了我……我保证,周玄玉一定保不住你们。”
那几名禁卫的脸上浮出惊惧的神色。
彼此互看几眼,闷不吭声地挨个过来行礼,退去凉亭后。
片刻后,铰链声响起。
密室机关打开了。
—————
寂静的石道里,只有梅望舒自己的脚步回声。
石壁两边都悬挂着火把,火光明亮。
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夹杂着极度难闻的恶臭气息,扑面而来。
顺着甬道走过,两边的石室里,有的摆放着各式刑具,有的简单放几口木箱子。偶尔一两名不当值的内侍,坐在石室里茅草铺的石床上,麻木地抬头看过来。
她信步走进一处石室。
石室里靠墙放了个木架,看起来就像是普通书架。只不过木架上没有放书,而是放了许多相同形制、大小不一的红木箱。
她拿起离她最近的一个只有巴掌大的小红木箱,在甬道透进来的光线下打开。
只看了一眼,心跳停滞了瞬间。
猛地合上木盖。
小红木箱里……整整齐齐,放着一口牙齿。
明显是成人的牙齿,臼齿磨损发黄,一颗挨一颗地整齐摆放,按照上下左右的顺序排成了两列。
她扶着木架晕眩了片刻,把小红木箱放回去,以全新的目光重新打量着这处看似寻常的木架。
深吸口气,弯腰打开木架下层摆放的一个长红木匣。
里面放着七八根雪白腿骨。
鼻腔里隐约的血腥气,似乎突然浓重了起来,血色铺天盖地涌来,她头晕目眩,难以呼吸,扶着木架,艰难地喘息着。
耳边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仿佛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从地上爬行过来,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停留在这处石室外,发出了一阵奇异的喘气声。
梅望舒猛地转头望去。
一具血肉模糊的残缺躯体,须发蓬乱,遮住了整张脸,几乎看不清曾经为人的模样。
那人却仿佛认识她似的,挣扎着挪动残肢,挣扎着向她爬来,嘴里呜呜有声。
跟随下来的几名禁卫急忙冲过来,上前要把那人拖回去甬道尽头的暗处。
那人剧烈地挣扎,浑浊的眼睛睁到最大,透过披散乱发,死死盯着石室里的梅望舒。
“梅……”嘴唇缓缓开合着,气声沉浊,“梅……”
梅望舒反而彻底冷静下来。
“你认识我。”
她阻止了禁卫的动作,走过去几步,蹲下去,拨开那人的灰败乱发,仔细地打量他。
“你是何人?”
那人在火光下看向她,扭曲的五官缓缓露出一个奇异笑容。
他大张着嘴,残肢指着自己,一字一顿地以气声道,
“我——郗——有——道——”
眼看梅望舒脸上露出极度震惊的神色,郗有道倒伏在地上,无声地狂笑起来。
“明君……”
破损的喉咙里发出最大的气声,他无声地大笑,
“你总算看到了……尽心辅佐的……好一个明君……”
郗有道原本死气沉沉地扑倒在地上,突然回光返照般,聚集了最后的力气往前一冲,丑陋的残肢伸展,碰触到梅望舒身上月白色的衣裳下摆,划过一道长长的血痕。
他用尽力气,死死压着她的衣摆不放。
以残肢为笔,以血做墨,一笔一划,在素雅干净的月白衣摆上写下——
“求速死!求速死!求——”
禁卫再度冲过来,扯着郗有道身上的锁链,就要把他拖出去。
梅望舒冷声喝道,“放下他。”
天色将明时,凉亭外一阵慌乱急促的脚步声。
洛信原瞠目欲裂,连衣袍都没有穿好,疾步奔跑直冲下密室,
“雪卿!”“别看!”
“随我上去!雪卿——”
梅望舒站在石室门口,手里握着一柄剑。
那剑一看便是从挂满刑具武器的石壁上摘下来的,剑身宽大沉重,握在她的手里,和那素白纤长的手指极不相衬。
剑身滴滴答答流着血。
郗有道的尸身倒伏在旁边。
他终于得到了解脱,丑陋扭曲的五官带着最后的满足笑容。
梅望舒握着剑,听到密道入口动静,回头看了一眼。
刚才还疾步冲过来的洛信原,被对面平静的眼神扫过,整个人仿佛被定住,连呼吸都瞬间停滞。
他的步伐定在原地。
在他的对面,甬道火光的映照下,根本不应属于这里的人站在腌臢密室里,原本干净素洁的月白袍子上溅满血迹。
洛信原终于意识到今夜发生了什么,被她发现了什么,黝黑眸子里渐渐涌起恐惧和绝望。
梅望舒的身上手背都溅了血,雪白脸颊上血色褪尽。
她注视过来,双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要对他说些什么,喃喃地道,
“信原……”
洛信原浑身都在颤抖,一步一步,挪动到她的面前,发抖的手接过那柄滴血的长剑,远远地扔在地上。
他的声音也在发颤,饱含着绝望和恳求,“雪卿……”
当啷一声脆响。
长剑落地声响起的同时,面前的梅望舒身子一软,晕厥在他怀里。
第71章 干净
梅望舒时而感觉自己清醒着,时而感觉自己在做梦。
视野朦朦胧胧,仿佛隔着一层灰纱,居高临下,俯瞰着一列宫人走进宫门。
显然都是新选进宫的宫女,身上穿着统一制式的青色褙子,头顶梳着最简单的发髻,每人手里拿了个小包袱。
下一刻,眼前的灰纱褪去。
她带着包袱,站在那列新入宫的宫人队伍里。
明亮光线照进眼睛,她抬手挡住刺眼阳光。
一个声音在耳边喋喋不休,“像你这种犯官之女的戴罪身份,居然能被选入宫,这可真是天大的福气。梅娘子三生有幸哪。”
那是前世她头一次走进皇宫。高大庄严的朱红宫门在面前缓缓开启,鎏金铜环在阳光下泛起金光。
隔着辽阔空旷的汉白玉庭院,迎面看到一个人摇摇晃晃挂在对面殿室的长廊檐下。
她心里一惊,停住脚步。
不只是她。整列的宫女都看见了,许多人脸上露出惊恐的神色。
“别看了,那人早死啦。”
带领她们进宫的掌事太监眼睛都懒得抬,“只剩一张皮挂在那儿,就是为了警示你们这些后入宫的新人。”
走过那处剥皮楦草的廊下时,掌事太监指指点点,
“这位,曾经也是个风光一时的大太监。夜里御前当值,偏他倒霉,那夜侍寝的美人不知怎么触怒了圣上,牵连到他身上。美人掉了脑袋,这位,嘿,掉了皮。”
“你们这些新入宫的,日后若能够侍奉御前,千万把皮绷紧了做事,一处差错都不要有。咱们圣上可不是好说话的主儿,今夜要你的小命,你就活不到第二天早晨。前车之鉴,都记好喽。”
一列人走过长廊,穿过第二座宫门。
众多宫女不敢直视那张悬挂的人皮,低头快步走过;只有她经过时,抬头看了一眼。
随即垂下眸光,心里默想:
暴君无道,岂能长远。
灰雾从四面八方涌来,遮挡了眼前清晰场景。
视野再度抽离,居高临下地俯瞰着新入宫的宫女们,仿佛一列蝼蚁走进皇宫深处。
梅望舒朦朦胧胧地想,“原来当年我初入宫时,是这样想的。”
“后来想法什么时候变了……”
“啊,是了。后来才听说,这位风光一时的大太监,贪图重金贿赂,送了个美人到龙床上,又在圣上每晚安眠用的香炉里动了手脚,意欲成事。”
“美人掉了脑袋,这位掉了皮。”
————
清醒过来时,有什么东西在眼前闪过。她恍惚了一瞬,以为眼前晃着的,还是那张皮。
片刻后才认出来,原来是挂在窗边随风飘摇的细竹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