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你训斥林大人,停了他的职,叫他‘回家闭门思过,理清了后院再回来’。虽说按理不应以私废公,但那日见他的丧气模样……我看得很畅快。”
她靠在宽阔肩头,无声地笑了下,对着近在眼前的耳垂,心里忽然微微一动,学着对方曾经做过的那样,轻咬了下耳垂。
“看。”她附耳轻声道,“我在报复。”
洛信原整个人都细微颤抖了一下,耳尖在灯下倏然泛了红,忍耐着不动。
她装作没看见,在那泛红的耳边轻声问,“你老实承认一件事。”
“在我家别院的温泉那夜,你口口声声地喊梅家表姑娘。你老实说,当时就知道是我了,还是后来才想到的?”
洛信原眸光闪了闪,视线转过去窗外,久久地沉吟着,不说话。
梅望舒极耐心地等了他一阵,
“想好了,再给你一次机会。我数三声,你回答。三,二——”
洛信原见躲不过去,放弃地转回视线,“早知道瞒不过你。”
“都是我的错。”他把怀里的人抱得更紧了些,低头赔罪,
“那时彼此猜疑,我太想留下你,又怕你不肯留下,心里有很多的坏念头,做错了很多事。明日给你写封赔罪书?”
梅望舒淡淡‘嗯’了声,“哪里做错,做错了什么事,从头开始写。”
“从头开始写。”洛信原默了默,“那万字也写不完了。”
“……”
洛信原这夜睡得心浮气躁,半夜起身去了内殿,放了满池子冷水,大半夜地进冷水池子泡澡,再回来睡下时,身上的寒气隔着薄薄单衣,冰得梅望舒一个激灵,从梦里清醒了。
“何必如此自己折腾自己。”她在黑暗里伸手摸了摸对面沁着水珠的冰凉皮肤,“明晚还是回紫宸殿吧。”
洛信原坚持,“抱着你睡,就算睡不安稳,至少我心里安稳。邢以宁存心折腾我,明日你替我骂他几句。”
梅望舒哭笑不得。
他们在半夜透进来的微弱月色下安静地拥抱了一阵,洛信原提起了大宗正去大理寺狱里痛骂三王的事,“大宗正如今彻底站在我这边了。”
梅望舒应了一声,想起如今的局面,劝诫道,“宗室血亲,并未真正起兵谋反,图谋未遂的罪名,不好定得太重。”
“正有此意。我打算把三王废为庶人,流放关外,终身不得入关。”
梅望舒点点头,“如此处置妥当。”眼睛缓缓闭起。
耳边听洛信原沉着地道,“朝廷里的老人太多了,行事退守有余,锐气不足。我打算明年开恩科,提拔新科进士入朝,殿选些年轻俊彦补上来。再过三五年,局面应该又会大不同。”
“如此极好。”她赞同。
“我这边由大宗正出面,你那边父母俱全,把二老请到京城观礼可好?”
半梦半醒间,梅望舒轻轻‘嗯?’了声,刚想问‘观什么礼’,忽然间心念转动,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彻底清醒了。
在星辰微光的夜色里久久没有应声。
“让我想想。”她最后道。
———
洛信原第二日如常早起上朝。
夜里虽然没有睡好,一夜并不影响什么,他如常地殿议了两个时辰,又留下几名臣子去政事堂继续商议未完之事。
等商议得差不多了,时辰也过了晌午,诸臣行礼退下,按惯例在外殿赐膳。
洛信原起驾回紫宸殿。
小桂圆和齐正衡两人守在殿外,远远地见圣驾来了,齐正衡拿胳膊肘在小桂圆背后一顶,无声催促。
小桂圆小跑着过去圣驾前,行礼回禀,“陛下,梅学士早上叫了奴婢去,有句话命奴婢转给陛下。”
洛信原唇边带着笑意,挥手示意随邑宫人退下。
只留小桂圆一个在身侧,问他,“她叫你带什么话?你可以说了。”
“梅学士托奴婢带话给说……”小桂圆响亮地转述:
“臣走了,陛下不必寻。”
“……”洛信原心里猛地一沉。
想起了昨晚自己在她面前提起‘观礼’。
莫非引起她的不喜?
“走去哪里了。什么时候走的。”洛信原冷声追问。
小桂圆见圣上脸色都变了,惊得往后缩了缩脑袋,赶紧原原本本地回禀,
“梅学士他早上就出宫啦,说是回京郊别院,叫陛下不必去寻。”
他见势头不对,赶紧把梅学士早上留下来的纸条呈上。
洛信原听到‘京郊别院’,瞬间沉下千尺湖底的一颗心总算落回胸腔里。
他站在原地,深吸口气,缓缓打开字纸。
熟悉的端丽行楷写下一行小字:
“回别院小住十日,彼此夜里安稳。”
后面又以调侃语气写道,“不必急着来寻,老实做十日明君。”
刚才听到‘臣走了,不必寻’几个字时,沉甸甸坠在心里的那口郁气倏然散了。
洛信原拢起字条,淡淡扫过小桂圆一眼,
“人在御前半年了,再学不会说话,下次把你调殿外扫地去。”
第78章 别怕
梅望舒回到京郊别院时,嫣然得了消息,带着她嫂嫂阿止娘子在门外等候。
“大人回来了!”
嫣然远远地迎上来,“这次在宫里那么久,一切可安好?京城最近局势动荡,听说有王爷要谋反,前些日子全城戒严,把我们给吓得不轻。如今总算过去了?”
梅望舒踩着凳子下马车,“已经无事了。相关祸首都拘拿归案,京城戒严也解除了。你们不必忧心。”
嫣然亲亲热热地揽着她的手往里走。
梅望舒瞥了眼跟随身后的阿止娘子,问嫣然,“你嫂嫂近日可好?你母亲的后事可安置妥当了?”
“母亲的骨灰坛子已经葬入崔氏祖坟,下葬当日我们都去了。嫂嫂哭了几天,最近精神头缓过来不少。”
嫣然回头瞥了眼阿止嫂嫂,小声道,“嫂嫂近日提起,不能总在大人家里待着,想要在京城里盘个铺子,做些自立营生。嫂嫂擅长女红,想开个成衣铺子,做些针线生意。”
梅望舒边走边沉吟着,“若是寻常不相干的娘子,盘个铺子,赠些银两,把人送出去,以后便不多问了。但既然是你崔家嫂嫂,我便多说一句,京城里的成衣铺子太多,生意不好做。”
快走到正院时,她脚步停下,提出一个提议。
“说起来,我母家那边做的蔷薇水的生意,几家店面都开在河东。提了几次在京城开店,但顾忌着我在京中为官,不好打出梅家的名号来,怕被言官盯上,搁置至今。”
她望了眼身后的阿止娘子,和嫣然商量着,
“西域大食国出产的蔷薇水向来抢手,装在刻花琉璃小瓶里,一瓶可以卖到十两金。若是你嫂嫂想做些营生的话……不如在京城开个蔷薇水铺子。两三年打出名号来,应该足以自立了。”
嫣然惊喜道,“是极好的营生。等下我和嫂嫂商量去。”
交谈间已经走到了正院,推开院门,百年银杏树在盛夏阳光里生长得郁郁葱葱。
“温泉池子准备好了,大人道路疲乏,进去泡个澡,消消乏?”
梅望舒莞尔,“泡澡倒是不急。早上起来就出宫了,路上只吃了几块枣泥糕,先用饭吧。”
两人在庭院树荫下用起简单的午食。
梅望舒最近心里惦记一件事,借着吃饭的时机问起。
“嫣然,你头上顶着梅家夫人的名号也一两年了。你还年轻,继续在梅家待下去,岂不是耽误你的终身。我最近想着……要不要给你一封和离书?”
嫣然正在喝汤,听到‘和离书’三个字,那口汤呛在喉管里。
“大人难道是厌烦我了,要把我赶出去。”嫣然抹着眼角呛出来的泪花,“妾自从嫁进梅家,就没想着出去。生是梅家的人,死是梅家的鬼。”
梅望舒又好气又好笑,轻拍了她一记,“嫣然。别胡闹。和你谈正事。”
“没胡闹。字字句句都是真心所言。”嫣然收敛了刚才的玩笑神情,正色道,“妾早看透了。”
“其实,像妾这般曾经落入教坊的女子,若不是遇上大人,又安排了假身份,哪里有可能明媒正娶进门,又怎么可能在光天化日之下露面于人前。大人,梅家是妾最好的归宿。”
“你如今是梅夫人了。”梅望舒耐心地对她道,“拿着和离书出去,以曾经嫁入梅家的身份,再不会有人追根究底。京城风气开放,二嫁女多得是。嫣然,你才貌过人,会有好人家来求聘的。”
“大人说得不错,拿着合离书出了梅家,二嫁并不难。但出嫁之后呢。”
嫣然低头笑了笑,眸光里渐渐蕴了泪,
“隐姓埋名,遮掩行迹,把崔家女的身份,落入教坊为妓子的那几年小心遮掩,唯恐被新婚夫婿扒开这层皮,把不堪过往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重新落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妾身怕。”她轻声道,“想起来就怕。怕到了骨子里。”
她起身走到梅望舒身侧,挽起她的手。
“在梅家,我可以过得坦坦荡荡,不必每日担惊受怕。在梅家的日子,已经是我能想到的今生最好的日子。大人,我不要走。”
梅望舒思索着,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
“你既然如此想……那就留在梅家。你想过得安稳无忧,便可以安稳无忧。万事有我,别怕。”
嫣然惊喜地捂着嘴低呼一声,带着泪花的眼睛蓦然光芒闪亮。
她揽着梅望舒的手臂,低头贴在她脸颊‘啵’地亲了一下。
“哎呀,大人,你要是个男儿,我真嫁了你多好。”
梅望舒啼笑皆非,抬手去挡,“别闹。”
嫣然重新落座,两人吃到一半,她忽然想起来追问,
“对了,大人最近都是留宿宫中?五月里送信过来,讨要女儿家用的物件,莫非是在宫里来了月事?把我吓得不轻。后来遮掩过去了?”
梅望舒单手支颐,拿筷子一根一个地挑菜里的豆芽吃。
“哪里遮掩得过去。禀了宫里那位,躲在西阁四五日没出来。还好你送来的包袱救了急。”
嫣然一愣,小心翼翼问,“宫里那位还会帮大人遮掩?倒也不是无可救药。如今你们……怎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