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鹿尾自不必说, 鹿尾用来拂去蚊虫,是以肌肉灵活, 是一道美味。
这四种食材单拿出一道上御筵也不意外,没想到居然被这位店主拿来对付曼娘。
怪不得他适才与曼娘一争高下时一副笃定模样, 原来早就有备而来。
围观的百姓们和游行的点检所诸人也是目瞪口呆,他们有些听说过这些稀罕食材, 有的连听都未听过。
当即纷纷充满期待, 一个个去福满记的伙计那里取用菜品。
翁行老不知何时悄悄挤到了曼娘身边,他一脸担忧小声道:“恒娘子, 您怎的惹上了那位太岁啊!他的酒楼虽不大,可他是积善坊有名的地痞, 乌家在临安盘根错节,家族里还有一位娘子嫁给了福王弟弟……”
旁边的石榴听见,脸色煞白:“大娘子,这可如何是好?我们还是不要那李家酒楼了!”
“对啊, 李家酒楼还未修缮,我们便是现在退出也不点都不亏。”
曼娘摇摇头:“那酒楼我自有用处。”
赵大嫂听见自然知道这是先前说好的要开海味酒楼,是以忙劝曼娘:“少东家,我如今在酒楼做传饭伙计已经很好,您玩玩不可为了这小事得罪地头蛇。”
曼娘安抚他们:“莫怕,莫怕,且看他这菜品如何。”
她还有闲心让李山去福满记也取一份菜品,招呼桁架筋酒楼诸人:“且尝尝,这些罕有的食材一年可吃不上一次呢。”
让人哭笑不得。
那边乌大礼得意洋洋,这边曼娘细细尝菜,不过每样吃了几口后便微微皱了皱眉,旋即将菜品放回。
一道道吃完后,乌大礼便得意洋洋问诸人:“诸位,两家酒楼的菜品也都吃完了,如今且请诸位来评选我和恒家酒楼谁好!”
他笃定满满,还吩咐旁边的纸笔摊子裁一张红纸成许多小份:“诸位可在红纸上折印子,对角折便是支持我们福满记,对半折便是认定恒家酒楼的好。”
说罢还刻意瞟曼娘一眼:“不知如此当众比拼,恒家酒楼可会丢了面子?”
“自然不会。”曼娘微微一笑,岿然不动。
她的镇定感染了恒家酒楼上下诸人,于是他们在对面福满记伙计们得意的眼神中依然昂首挺胸与曼娘站在一起。
少东家都不怕,他们也不怕!
茶楼上方的牧倾酒嘴角上翘,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欣赏。
两位府正自告奋勇上前核算起红纸,为表公平他们一票一票念了出来:
“恒家酒楼。”
“福满记!”
“恒家酒楼。”
“恒家酒楼!”
……
福满记的伙计们渐渐觉着不对:怎得大都是恒家酒楼?
乌大礼站在一旁,脸色越来越青白一片:
恒曼娘夺走李家酒楼的事情传出去后,临安城里那些帮会没少拿这事情嘲笑他“终日打雁却被雁啄了眼”。
酒楼事小,丢人事大,倘若他咽下这口气,只怕今后临安城别家帮会都会当他钻地虎好欺负。
那以后还能有安宁日子过?
是以他不惜下了血本为的就是赢过恒家。
谁知……
府正念出结果:“恒家酒楼,胜!”
!
恒家酒楼的伙计们高兴得欢呼起来,李山边抹眼泪边抱住身边的一位伙计:“呜呜呜呜,适才差点没吓死我。”
其余百姓和游街队列也被他们的快乐所感染,一个个欢欣鼓舞,笑语晏晏来恭贺曼娘。
“且慢!”乌大礼忽得说。
诸人一时安静下来。
乌大礼皮笑肉不笑:“我这牛舌、雪蛤、响螺、鹿尾岂是寻常饭菜比的得了的?莫非是其中有猫腻?”
他瞥了一眼府正:“适才恒家酒楼说事后与他们要做生意,莫非是……”
他刻意欲言又止,隐晦暗示恒家与府正有利益关系,因而府正们才偏心。
曼娘摇摇头,这人可真是不到南山不回头。
她笑道:“众目睽睽之下,百姓们都瞧着,还能有什么猫腻不成?何况……”
曼娘翻检出还未吃完的菜品,一一道:“你的食材确实不错,只可惜都被你糟蹋了。”
“什么?”乌大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小娘子好大的口气,这些食材只怕你见都未见过,你怎知如何料理?”
他可以笃定临安城里能够熟练烹饪这些食材的厨子并不多。
“这食材我的确都是第一次见,可即便如此我都瞧出不对。”曼娘夹一块牛舌,“就拿这牛舌来说,我虽然没见过牛舌,可我处理过羊舌猪舌,知道这种材质最讲究火候,煮久了便嚼都嚼不烂。”
“你这牛舌用了黄焖,又为了保持温热因而炖了很久,煮了这么久牛舌比鞋底还硬,偏偏又切成大块,压根儿无法咀嚼。”
旁边的百姓们纷纷点头:“是啊,适才就是这感觉。”
“那你怎么不早说,害我以为我是山猪吃不得细糠所以不敢吱声。”他同伴埋怨。
惹得百姓们哄堂大笑。
的确适才许多人都吃不惯福满记的菜式,但因着听人说这都是稀罕物,便不敢吭声,只怕被人笑话土包子。
如今看来,大家似乎都有这想法。
待笑声平息,曼娘又点评其他菜式:“响螺也是火候问题,响螺鲜美,火候一过则柔韧难嚼,几欲将人牙齿勒断。偏偏包进包子里,火候更加难控,熟得太过,便又无法咀嚼。”
“雪蛤炖蛋倒没问题,中规中矩,可是今日是下酒菜,一勺蛋羹稀烂,配上酒略显狼狈,这道菜着实不适合下酒。”
“鸡汁鹿尾炖得火候恰好,鹿尾软烂,可奇就奇在浇了一大勺浓稠鸡汁,若是浇在雪蛤鱼翅燕窝这等①无味食材上正好是一道好菜,例如鸡汁金钩翅。可浇在鹿尾这样本身滋味浓郁的食材上,鸡味不正,鹿味也不正。”
曼娘一五一十便将这几个菜式的弊端分析得头头是道,游行队列里的诸人也都极为赞同:
“可不是?我就是感觉吃着不对劲。”
“这恒家少东家帮我们说出了到底哪里不对劲。”
“好你个巧舌如簧!连御厨都敢质疑!”乌大礼气得青筋毕露,这饭菜可是他高价寻了个御厨做的,岂能容别人置喙?
诸人一听是御厨,噤声不敢多言。
说到底平民百姓还是对这些人物充满敬畏,自己一辈子才能见几次好东西,哪里比得过人家御厨呢?
李山也有些迟疑,莫非是我们的口味不似贵人的?
曼娘摇摇头:“倘若真是御厨所做,那官家可真是遭了罪。”
她混不以为然,说话犀利幽默,惹得百姓们又哄堂大笑。
“若是我做,便给牛舌上了卤料再切片,响螺也会与茱萸芫荽一同凉拌,鹿尾黄焖,雪蛤无味,加入猪油五花肉与韭菜一同包包子,肥油混着雪蛤滑溜口感,包子馅儿几乎一口能吸溜进嘴。”曼娘傲气道。
她得成竹在胸,听着的歌女浪子闲仆们一个个咽起了口水,虽然没有见过实物,可光凭借这些描述就能相信这位恒曼娘做菜了得。
有人还嘀咕了一句:“照着恒家这做法,才不算浪费了食材呢。”
游行的队里有车架行、赌钱行、台阁社等行社的行老们,他们倒生出了新的想头,纷纷去将曼娘围住:
“恒娘子,不知我们行社可否跟您这里定些酒食?”
行社寻常有不少聚会,譬如每月的社日里全社成员都要聚会,譬如招待同门,譬如行社内内部三五不时招呼官吏。
酒食一般都是就近寻个酒楼解决。
今儿见恒家酒楼做菜了得,别人见都未见过的食材,少东家居然能说得头头是道,这些行老们也生了心思:何不以后便订这家?
何况适才那梅干菜猪蹄、梅子腌脆瓜,着实是香啊。
几位行老将曼娘团团围住定生意,恒家酒楼的伙计们一个个高兴不已,嘴角都咧开了,忙着给大娘子打下手招呼客人。
竟然无人搭理乌大礼。
他气得咬牙切齿,在旁冷笑,阴阳怪气道:“也是,别人一介年轻貌美小娘子,又当垆做生意,自然是比我这糟老头子惹人喜欢。”
只不过无人理会他。
行老们拿走曼娘拜帖,牛佥厅官谢过曼娘一招呼,点检所游行的队伍又开始往前走,锣鼓大鸣大奏,琵琶弹起,乐声大奏,一个个神仙妃子一样的美貌歌姬举着花篮,押番的虞候库官举起了刀剑,这队伍又热热闹闹往前去。
留下的百姓或追随点检所队伍,或跟人打听恒家酒楼往恒家酒楼去尝尝酒菜,也渐渐散了。
乌大礼这回赔了夫人又折兵,他冷哼一声,跟后头队伍里一个他认得的欢场女子大声道:“你也莫一夜一夜赚取那辛苦钱,倒不如金盆洗手也做酒楼,有的是爷叔愿意来买菜呢!”
比试不过别人便污蔑曼娘给曼娘泼脏水。
曼娘正与伙计们专心商量订酒席之事未曾听清,只当是乌大礼说风凉话。
在茶楼二楼正关注着这边事态的牧倾酒却听得一清二楚。
他是习武之人,耳力本就比常人敏锐,再加之关注事态,竟一字不漏。
他神色骤然一变,顾不上下楼,竟然直接一个利落翻身,从二楼栏杆上翻身而下,而后一个鹞子翻身落到了地上。
诸人发出声声低呼。曼娘抬起头来:“牧倾酒?”
他几步就走到乌大礼跟前,眼睛盯着他:“收回你所说之话。”
“这不,马上就有护花者来了!”今日牧倾酒穿得低调,乌大礼看他生得相貌英俊,只当是曼娘情郎,便也不放在心上,还肆意调笑,“今儿队伍全是给妓姐儿捧场的恩客,你可是从队尾来的?”
话音还未落,就听得“咔嚓”一声。
他一条胳膊被牧倾酒卸了下来。
乌大礼反应过来时,他的右胳膊已经哐当挂在肩膀上了,使不上一丝力,钻心的痛疼紧随其后。
他哀叫一声,冷汗冒了一额头:“小的们何在?”
他那些堂会里的手下们纷纷站了出来,可无人敢上前,适才神秘来客的招数太快,足以让他们心里生了忌惮。
“好啊!现在就不拿我的话当回事了!”乌大礼忍着痛苦怒喝道。
那些手下们才上前迎战,可惜他们在牧倾酒手下也不过几个回合就纷纷倒地。
牧倾酒却仍不放手,他信步走到乌大礼身边,一脚将他踹翻在地,而后闲闲伸出右脚踏住他被卸下来的胳膊:“认错么?”
“错错错!我错了!不应当冒犯恒娘子,不,恒奶奶,恒祖宗!”乌大礼胳膊刺痛,这才悔不当初,鬼哭狼嚎一般哀嚎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