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三日,除了苏醒后那日唤了一声“爹爹”“娘亲”后,沈媚儿已躺在炕上躺了整整三日未曾下炕,亦是再未曾开口说过一句话。
喉咙被堵住了似的。
发不出一丝声音,一丝声响。
虽人是清醒了过来,可整个人仿佛被烧坏了似的,变得有些呆呆地,愣愣的,目光有些发直,日日盯着房梁处呆呆看着,不发一语。
而到了晚上,更是日日被噩梦缠身。
那日大半夜,小元氏怕女儿渴了,跑到厨房打水,不过眨眼功夫,回来时便瞧见女儿媚儿抱着胳膊抱着双腿,整个人缩在炕上的墙角处,全身都在瑟瑟发抖。
小元氏不知道女儿这是怎么了,女儿一向有些骄纵,甚至有些跋扈,她以往病了痛了,生起气来又是扔东西,又是砸东西,折腾得不像话,如今,整个人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变得颤颤巍巍,又小心翼翼的。
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身边不能离了人,她不过离开片刻功夫,女儿便心神不宁,全身发颤,惊恐不止。
而一旦有人靠近,她又吓得蒙着被子躲进了被子里,亦或是团着被子抱着脑袋缩进了墙角,不能任人触碰。
是烧坏了脑子?
还是被那恶兽吓成这幅模样的?
可无论小元氏跟沈老二怎么哄说,她就是不开口说话,哄得急了,只将整个人缩成一团,全身发抖,面带惊恐,可怜得吓人,小元氏吓得只敢将女儿搂在怀里低低啜泣,不敢再多问一句。
小元氏彻夜未离,没白天没黑夜的守在女儿身边守了足足三日三夜,终于,直到昨儿个大半夜里,女儿忽而缩进了她的怀里,只紧紧搂着她,忽而迷迷糊糊的开了口了,只小心翼翼的朝她喊了一声娘亲,又喉咙沙哑的说道:媚儿这辈子定会听话的。
女儿终于清醒过来了。
女儿终于开口说话了。
小元氏欢喜得差点儿从炕上跳起来了。
只将沈媚儿搂在怀里,紧紧的揉了又揉,亲了又亲,高兴得手舞足蹈,三十多岁的人了,高兴得成了个小孩子似的。
最后,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女儿似乎终于长大懂事了。
会像小时候那般搂着她,缠着她,跟她亲昵了。
小元氏一时又惊又喜,只抓着沈老二激动得热泪盈眶了起来。
爹爹与娘亲,包括整个沈家村的人都以为沈家媚儿被烧昏了头,被老虎吓破了胆,失了心魂,醒来后,整个人懂事了听话了,亦是伶俐些了,只有沈媚儿自己知道,自己究竟经历了什么——
像是做了个梦,一个长长久久永远无法醒来永远无法挣脱的梦境,梦里,她浑浑噩噩的过完了那短暂而恐惧的一生。
那些混沌又破碎的碎片,像是地狱的鬼厉似的,不断钻入她的大脑,纠缠啃咬着她的灵魂,令她魂不附体、痛不欲生。
太痛了。
整个身躯体无完肤,无一寸完好之地。
太痛了。
痛到尖叫,嘶吼,那惨痛、惊恐、那撕心裂肺的哀嚎声在整个院落来回传响,却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最终,那声音一声一声变小,变淡,变低,变得虚弱,变得虚若游丝,最终,缓缓中止,直到整个喉咙烂掉,哑掉。
你知道魂魄坠入十八层地狱会经过什么样的折磨与洗礼么?
沈媚儿没有去过十八层地狱,她不知道,可她的身体,她的意志,她的灵魂都被恶魔一口一口生吞活剥了,她第一次知道痛不欲生、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是一种怎样的境地。
实在是太痛了,手指上美丽晶莹的指甲全都脱落了,手臂、身体处的每一寸皮肤都发烂发臭了,活似被人生生剥皮。
实在是太痛了,脸被人一刀一刀划开,划烂了,乳,被人一口一口咬掉、咬烂了,再然后,剥皮抽筋,再用假具一寸一寸装好,修饰得完美无缺,栩栩如生,没有一丝纰漏,令人真假难辨。
所有人还以为你精美依旧,完好无损,却不过像是一只精美的瓷娃娃,一推就碎、就破了,内里早已经发霉发烂,一片泥泞,宛若肉酱。
这个世界上当真是有魔鬼的。
老虎算什么,猛兽算什么,再凶恶再残暴的猛兽,也比不过魔鬼嗜血食肉者残暴之万一。
死的那一年,沈媚儿只有十八岁。
她被人做成了一只精美的人彘,死后,连魂魄都无人敢收。
像是真真切切经过这一回,太痛了,那种痛苦,痛到每一寸皮肤,每一寸肉骨,痛到喉咙烂掉,耳朵聋掉,痛到四肢无法动弹,犹如碾碎再造,痛到恨不得神魂俱灭,从这个世界上彻彻底底消失掉。
又像是一场噩梦,只是,那梦境太过真实,太过惊恐,也太过冗长了些。
以至于,当沈媚儿醒来的那一刻,整个身躯都仿佛被钉在了炕上似的。
她手抬不起来,痛。
脚抬不起来,痛。
她喉咙烂掉了,发不出一丝声响。
她耳朵聋掉了,世界一片死寂。
她整个人仿佛身处在一片混沌世界里,浑浑噩噩,感受不到生的鲜活喜悦,感受不到死的痛苦惊恐。
直到,一滴滴眼泪打落在她的脸上,一声声低低啜泣缓缓将她拉入了现实。
这才浑浑噩噩的醒了过来。
是一场梦罢!
不然,怎么会逃离得了那个地狱的。
是一场梦罢!
她不过是惊吓所至,惊魂失散,这才导致邪气入体,做了这般恐怖如斯的噩梦。
是的,一定是梦!
不然,她怎么还能完好无损的躺在自家大炕上,怎么还能重见天日,得以窥探到那温暖炫目的日光,怎么还能重获听力,得以偷听得到这咿咿呀呀、热热闹闹的欢声笑语。
二三月,正是草长莺飞、暮春之际。
清晨,一抹暖阳从被凛冽冬风冲破的窗户纸里钻了进来,打在了暖和温馨的大炕上。
炕上,沈媚儿微微颤动着手,只小心翼翼、颤颤巍巍的,第一次鼓起了勇气,缓缓将垂落在了被窝里的手,缓缓抬起了起来。
浑身,有气无力。
手臂,筋骨俱断。
疼。
好疼。
可沈媚儿只咬牙了牙关,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终于,手臂抬起了起来。
沈媚儿将手抬手,小心翼翼的去抓那抹暖阳。
金色的光芒洒在她的手心。
她颤着指尖,微微一握。
抓到了。
终于抓到了。
眼角一滴泪水滚落而出。
可沈媚儿却兴奋不已。
是真实的。
娘亲是真实的,爹爹是真实的,那个不听她话的弟弟磊哥儿是真实的,就连这抹阳光亦是真实。
暖和,真的好暖和。
那真的只是一场噩梦。
如今,她终于醒来了。
第6章 嚼牡丹。
一大早的,小元氏已进进出出里屋十数回了,生怕她一离开,女儿便会害怕,故而每隔上一阵,她便会掀开帘子进来走动一遭,一会儿摸了摸沈媚儿的脸,让她继续睡会儿,一会儿过来给她理了理被子,一会儿又怕炕烧得太热了,怕烫着她。
媚儿一连发烧昏睡了好几日,好几日滴水未进,今儿个早起虽吃的不多,到底是开口吃了些。沈老二见女儿能吃东西了,一早从山下下来后,早饭都没来得及扒上几口,便赶忙赶着他那骡子车去了镇上,专门去镇上给女儿买她最爱吃的八宝榛子鸡和蜜浆。
成记榛子鸡每日只售二十只,若是去得晚了,一准便被卖光了,那蜜浆更是金贵之物,吃了能够美容养颜,村里村民们得了上好的蜂蜜全都舍不得吃,全都攒着往镇上送,是可以卖钱的,得了钱财可换盐巴和米面,能够吃上这等甘甜之物的,多为镇上或是县城里头的殷实之家。
沈媚儿生得美貌,去舅舅家时,得知蜜浆吃了能够美容养颜,她虽出生农门,却一贯娇俏精细,自打知道这个作用后,此后每月一罐的蜜浆是万不能少的。
那头早饭还没用完多久,小元氏便开始张罗筹备午饭了。
年前,沈老二去山上打猎时,在山上的山洞旁发现了一只断了腿的野鸡,活的,就是断了翅膀和腿,瞧着该是被山里头的野兽啃追所至,山鸡还小,打回来后,小元氏见没几两肉,便将山鸡单独养了起来,几个月后,倒是肥了不少。
如今沈媚儿大病初愈,小元氏一早便吩咐沈老二给它放了血,中午给女儿炖野鸡蘑菇汤吃。
这会儿,太阳底下,小元氏卷起了袖口,正在拔鸡毛,令磊哥儿守在屋子里陪着阿姐。
沈媚儿已在炕上躺了几日几夜,睡睡醒醒间,睡得并不踏实。
迷迷糊糊之际,被一阵糟杂之声给吵醒了。
不像是远处咿咿呀呀的唱戏声,就像是屋子里外似的,一会儿是小孩子的嬉笑追赶声,一会儿是粗大的大嗓门声,一会儿又尖尖细细的,没个消停。
沈媚儿在炕上嘤咛一阵后,终于缓缓睁开了眼。
外头日头很大,瞧着又是一片暖阳。
寒冬刚过,这般暖阳,着实令人心情愉悦。
高烧已渐渐退下了,恍惚惊愕的神色,也早已在浑浑噩噩之中,渐渐清晰明朗了。
花了三日三夜的时间,沈媚儿终于慢慢接受了重新醒过来这个事实。
震惊、错愕、难以置信,以及,眼鼻酸涩。
她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世间难道当真有鬼神不成?
不然,怎会出现如此离奇之事。
这事,沈媚儿想破头皮也是想不通的,她从来不是个聪慧之人,要不然,当年怎会放着好好地日子不过,偏要作死的去自寻死路呢?
许是垂怜同情她上辈子死得太惨,又许是真真切切的听到了她的忏悔祈求,老天爷这才得以开眼,重新恩赐了她这一次机会罢。
躺在炕上,呆愣了好几日的沈媚儿终是渐渐想通了。
她不想去考究为什么人死了还能复活,也不想去考究,怎么重新回到了十五岁时被老虎险些叼走的这一年,更不想去考究就这样生生活过来了,是不是某一日又会死了去,她只知道,哪怕只重活一日,她也要将这一日过好了,哪怕这只是她身陷囹圄时的一个虚幻的梦境,她也要咬咬牙,将这个梦做到底了。
重活一次,不知世事的沈媚儿才知,自己前世究竟有多愚蠢有多骄纵了。
她打小是在蜜浆里泡着长大的,从来没下过田地,没经过风雨,她是被爹娘含在了手心里,被舅舅舅母捧在了手心上的,整整十数年来从来没有受过半分苦难,无论是爹娘还是舅舅舅妈,对她的疼爱甚至一度超过了磊哥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