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白一门心思都在手中的笔墨上,只余光瞅见了来人穿着裙子,便一边摆着文稿,一边温和的问着。
他头也未抬,只用砚台将手中的红联一下一下压得展平。
“你看着写罢!”
沈媚儿淡淡笑着开口说着。
几乎是她的话音刚一落,正在忙碌的季白手中的砚台也跟着嗖地一下,跌落到了大红的对联纸上。
季白嗖地一下抬眼,看到赫然出现在眼前的这个人,这张脸,季白一时当即怔在了原地。
脸,一点一点泛红了。
“沈家妹```”
不知过了多久,季白后知后觉的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在刚一开口时,神色又嗖地一慌,他立马有些慌乱的开口道:“薛```薛夫人。”
话音一落,季白看到了沈媚儿身后的薛平山,神色再次一愣。
听说沈家妹妹嫁给了镇上打铁匠的薛师傅,听说薛师傅粗鄙无礼,沈家妹妹性子蛮横,被薛师傅打老实了。
听说打铁铺子赚不到什么银钱,又有那凤家日日前去闹事,将铺子砸得破烂不堪,夫妻二人过得如同过街老鼠似的,狼狈不堪。
横竖,村子里对沈家这门亲事,是一万个不看好。
这些话,都是从陈家传出来的。
季白半信半疑。
后来来了镇上,他还曾到镇上去打听过一番,得到的却是完全另外一副相反的说辞。
说西街那打铁的薛师傅将他新娶回来的小媳妇儿是宠上了天,他那小媳妇儿生得花容月貌,薛师傅将人藏得紧实着呢,日日将人藏在了铺子里,金屋藏娇着,轻易不让外人瞅见。
又听说,小两口日日一早结伴来铺子,到了晚上又一道回去,风雨不落,天气好,那薛师傅便牵着马绳,亲自驮着妻子在街上晃悠,若赶上下雨,直接将人一把裹在了怀里,生怕淋着了。
小两口腻歪着呢。
无论是哪种说辞,季白都半信半疑。
因为,在他的印象中,沈家妹妹并不喜欢那些粗鲁粗糙之人,她选择嫁给```嫁给薛师傅,不过是为了报恩,及迫于凤家强权罢了。
她喜欢的```她喜欢的一直是满腹才华的读书人。
然而,这个想法,却在此时此刻,慢慢的从他的心里动摇了。
看着眼前并肩而立的二人,宛若一对壁人眷侣。
在季白的印象中,媚儿妹妹是盛气凌人,是娇横甚至有些刁蛮的,虽他觉得可爱,可落在外人眼中,总归都是蛮横的,她若有任何不满,是会毫无保留的展现在脸上的。
若她对这门婚事是厌恶的,那她脸上的嫌弃与鄙视是会赤,裸裸的。
然而,眼下,她的脸上可有半分嫌弃?
没有,非但没有,几月未见,季白只隐隐被眼前这张面容给惊到了。
媚眼如丝,面含春,色,她白皙的小脸透着淡淡的粉,她的嘴角,她的眼尾一直噙着淡淡的笑,她将披着的发高高绾了起来,露出饱满的额头及圆润美丽的脸庞。
她比从前更加夺目,更加招眼,亦更加的```更加的——
季白不知该如何形容。
他只知,她定然是幸福的,她全身上下都闪着光,闪着耀眼的金光。
那是这么多年,他都不曾见过的光芒。
季白心中陡然一窒。
心里忽而有些慌。
“你是```你是要贴在大门口的罢,我```我这便替你写一副!”
慌乱中,季白只立马提起了毛笔,飞快地转移着心中的慌乱。
不想,越乱,手越发不受控制。
一滴圆溜的墨水滴落在了红对联纸上。
季白有些尴尬地撤走了一张,重新换了一张,换了一口气后,这才屏息写了起来。
沈媚儿见状,偏头与身旁的打铁匠对视了一眼。
打铁匠这时忽而将长臂一抬,勾着她的腰往他身旁揽了一下。
做这个动作时,他脸上面无表情,眼睛一本正经的盯着前方摊位上正在书写对联的季白,似乎正在一脸认真的欣赏他的字,词。
然而,媚儿脸却微微热了一下,悄摸抬手拍打了一下他的手。
他视若无睹。
沈媚儿顿时气乐了。
片刻后,又仿佛隐隐约约探得了一丝模模糊糊的原因。
之前气氛怪怪的原因。
这才想起,自己当初大闹过季白和翠花的下聘宴了。
那时,那时,给季家运送聘礼的正是如今她身边这一位呢。
又恍恍惚惚的想起,凤家前来闹事那日,待事情散去后,她曾在路口同季白说了话。
横竖,后来,他```他拒了她的亲事。
他不乐意娶她。
沈媚儿如何都想不通,他一个臭打铁的,凭什么嫌弃她。
婚后,她鼓着脸,追问过几遭,可他就是不张嘴。
媚儿气呼呼的砸他,他也不张嘴。
然而,到了此时此刻,看到紧紧揽在她腰间的这只大手,沈媚儿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了什么。
莫非````
第175章 快去罢。
“姑爷, 姑爷,夫人置办了些笨重的物件,马车里堆放不下了, 让您给帮忙挪挪,好腾些地方来!”
却说季白刚动手书写对联不久,豆芽忽而匆匆从徐盛昌里跑了出来,指着门口的马车冲着薛平山说着。
薛平山闻言看了沈媚儿一眼, 又往摊位上淡淡的瞥了一眼。
沈媚儿立马推着他道:“你快去吧, 快去罢, 别让娘等急了。”
他们一道出来, 却只顾自己快活, 所有的活全部都摊到小元氏身上了,沈媚儿到底是有些过意不去的。
只忙将打铁匠往里头赶。
薛平山却杵在原地没有动, 目光又扫到了摊位上。
季白是个有名的慢性子, 一笔一划追求精致无误。
一副对联, 一字一字,一笔一划, 颇为缓慢。
“哎呀,你快去吧,回头娘该等急了, 我就在这里,又没人能吃得了我,你放心,我哪儿也不去, 拿了对联便过去。”顿了顿,又道:“再说,季大哥也在这里了, 你快去罢。”
媚儿晓得他的心思。
自打那回从薛家回来后,他对她寸步不离,今儿个入了城,更是看护得极紧,几乎是寸步不离。
不过,这大庭广众纵目睽睽的,又有熟人在此,加之,徐盛昌就在对面,故而没什么好担忧的。
沈媚儿只连连催促着他。
她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话,一说起“季大哥”这几个字,薛平山的身影越发归然不动了,连整张脸也微微绷了起来。
不过媚儿见了心里一时有些好笑,又有些奇奇怪怪的受用。
半晌,她只偷偷牵起了他的手,往他的大掌里轻轻捏了一下,道:“快去罢。”
薛平山闻言,低头看了她一眼,随即微微抿了抿嘴,又低低咳嗽了一声后,这才反手将她的手轻轻一握,淡淡的冲她“嗯”了一声,这才高抬了他的贵腿,应下了。
临走前,将腰间的荷包取了下来,塞到了她的手心里,这才离去。
沈媚儿抿嘴笑着,心里冷不丁想了一个词:幼稚鬼。
没想到这么个大块头,竟在此时此刻,跟个小孩儿似的,简直比磊哥儿还要磨人几分。
她三请四请不行,还非得劳她哄着他这才受用。
不过,尽管如此,媚儿还是杵在原地,巴巴目送他的背影走远了,这才边打开荷包边转过身来,一转身,只见季白正举着毛笔怔怔地看着她。
沈媚儿冲他笑了笑,歪着脑袋看向他写的字,道:“你字写的可真好,不过我认不全,只认得这个‘人’字和‘百’字。”
说着,媚儿朝着红联上头一指。
只见红联上赫然写着:春满人间百花吐艳。
旁人都是五字或是七字对。
这里,多了一个字,是八字对。
媚儿娇俏又和睦,两眼弯弯,依然同从前一般娇媚和肆无忌惮,对他,丝毫不见忸怩之情,满是落落大方。
季白盯着她看了许久,终是复又提笔,再次落下一句:福临小院四季常安。
这是他对她最真心实意的祝福。
季白地字写得很好看,虽媚儿不大识字,却也瞧得出,一字一句写的极为工整漂亮,不像她小时候练字那会儿,就跟狗刨过地似的,七倒八歪地。
媚儿要给季白银钱。
季白如何都不受。
只连连道:“不过就几个字,不值钱的,你我```你我打小一道长大,不```不该收的。“
季白脸皮薄,虽读了满肚子的书,脸皮却极薄。
不过争论几句,脸和耳朵便瞬间红了。
媚儿从小一直喜欢逗他欺负他,这会儿见了,却盈盈笑了起来,只觉得他还跟小时候一模一样,压根经不起逗和欺负,比她还爱脸红。
横竖就一副对联,他不收,媚儿便也不争了。
却也很快收起了笑,只难得一脸认真的冲着他道:“你的字是最好的字,季大哥,你莫要妄自菲薄,待明年秋天,你一定会考个好名次的,咱们沈家村的第一位秀才老爷,第一位进士大人,又或者将来的第一位状元郎便靠你了。”
媚儿一脸骄傲的冲他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