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贵妃也是个会耍心眼的。
这一点她清楚,同样知道自己罚了淑贵妃,淑贵妃回头要同皇帝去哭诉。
可到底她是太后,皇帝平日里也敬着她。
一个妃嫔,叫她不高兴,罚了便罚了,皇帝总不能来找她说理。
谁成想皇帝竟已对这个人这般上心。
若再这样下去……
“些许小事,哀家自能处理,如何需要陛下来费心?”
郭太后不以为意说,“哀家罚她跪得两个时辰,也就放她回去了。”
要罚跪宋棠两个时辰的话叫底下的妃嫔们忍不住互相交换眼色。当着皇帝陛下的面,太后娘娘特地点明要罚淑贵妃在永寿宫跪上两个时辰,看来是真的动了怒,否则方才是没提过这个的。
“淑贵妃前两日才病愈,身体仍在恢复,正是虚弱。”
“若在母后这儿跪上两个时辰,朕现下便能派人去请太医过来候着了。”
裴昭负手而立,看向郭太后,温声说:“母后不如看在今日寿辰之喜的份上,不与她计较那等子小事。有何不快,母后同朕说,朕回头仔细批评她便是。”
到得此时,郭太后才觉得或许裴昭在殿外是听见了什么的。
因而他这样的维护淑贵妃。
但郭太后不认为自己哪里说得不对。
她没有接裴昭的话,看一眼宋棠,淡淡一笑,问:“淑贵妃也这么想?”
裴昭和郭太后言语间的不和,宋棠当然听出来了。
在这种时候,郭太后故意把话抛给她,是依然想压裴昭一头的意思。
宋棠忽然有点儿纳闷。
郭太后是不知道自己往后宫塞徐悦然的时候,裴昭便不高兴吗?
他们两个人确为母子不假,可在皇家,皇帝与太后哪怕是至亲关系,因其中纠缠诸多利益,这份母子感情由来也难免浅薄一些。裴昭对郭太后敬重,在不少事情上愿意忍让,却不代表他心里真的喜欢郭太后这样反复插手他的事。
一次两次,以裴昭的性子或许忍了。
但今天他一来便未顺从郭太后,只怕是没有存对郭太后让步的心思。
郭太后瞧着也不打算让步。
那么,宋棠想:那么裴昭定然会袒护她到底,以向郭太后表明自己的态度。
“回太后娘娘的话,臣妾……”
宋棠顿一顿,头越埋下去一分,说,“臣妾听凭陛下与太后娘娘处置。”
郭太后又问:“那你可知错?”
若知错自当认罚。
若不知错,那刚刚说的“往日言行,多有不足”算什么?依然有错。
宋棠便明白郭太后是要她在裴昭面前认下是自己不对。
如此裴昭也不能多说什么。
然而,这错她此时不能认,亦不能不认。
不过最重要的是,裴昭不会让她认——于是,她一时没有说话。
裴昭果然在她出声之前先一步开口。
宋棠抬一抬眼,只瞥见裴昭身上一袭明黄衣袍的衣摆,但耳中听见裴昭说道:“母后何须如此为难淑贵妃?朕偏宠淑贵妃,是朕自个非要偏宠她的,朕不着急子嗣问题,亦是朕自己的安排。”
“皆是朕的主意,同淑贵妃有何关系?”
“纵使母后逼她强行认了错,也并非当真是她有错。”
“往后母后若对后宫这些事情有不满之处,直管同朕说就是了。”裴昭神色漠然看着郭太后,终究说得更为直白,“淑贵妃左右不了朕,更拿不了朕的主意。”
字字句句在说一切与淑贵妃无关,又如何不是在说与她这个太后也无关?
郭太后面上挂不住,一张脸白了白。
“陛下如何这般同哀家说话?”按捺着情绪,郭太后道,“哀家不过是关心陛下,她们伺候陛下伺候得不尽心,又时时闹出些事情与陛下多添烦扰,若哀家再不闻不问,他日是无颜去面见先帝。”
“母后这样说,自是朕这个儿子叫母后如此操心的不孝。”
裴昭对郭太后的话不为所动,“但母后一向潜心礼佛,对后宫诸事多有不了解。或许被人有心在母后面前搬弄了是非也是不知的。”
“况且认真追溯起来,上一次大选之时,母后也曾同朕商量着留牌子。”
“而今再不敢让母后记挂后宫之事。”
言下之意,当初留牌子,留哪些人郭太后也是出过主意的。
他回想起来不满意,所以不愿意她插手后宫。
论起来自没有翻出大选的事怪谁的道理。
毕竟知人知面不知心,郭太后若晓得邓愉一副歹毒心肠,如何会留?
只是,郭太后一再用“孝”字压人,又处处表现得对宋棠不满,再加上徐悦然这个郭太后塞进后宫的人在裴昭眼里也没有多么安分,裴昭终说出那样的话。
这无疑是极不留情面。
郭太后未曾料想裴昭会把话说到如此地步,会如此忤逆她。
那么多人且在殿内看着呢。
继续下去,她不知道皇帝还会说出什么话来。
抬手摁一摁额角,郭太后脸上显出疲惫之色,长叹一气,妥协道:“陛下由来孝顺,既这般说,往后哀家少操些心便是。淑贵妃的事就这样罢,哀家也乏了。”
就这样是哪样?
是不计较了,还是如她之前所言,罚跪两个时辰?
郭太后有意不把话说明白,是存了心思,希望裴昭也退让一步。
好歹算在妃嫔们面前全了她的面子。
宋棠却不认为裴昭会顺着郭太后这个台阶下。
他在这种日子、这种场合说那么多,要的不是与郭太后各让一步的结果。
“淑贵妃还不谢恩?”
裴昭的话又一次在耳边响起,昭示自己的选择与决定。
夹在中间的宋棠,虽然知道自己无须受苦受累了,但又哪里能表现得欢喜?她悄悄去看裴昭,眉眼间染着忧思,冲裴昭几不可见摇了一下头,表明她的不赞同。
将她小动作一一看在眼里的裴昭,几步到她面前。
他俯下身望住她,压低声音:“谢恩。”
宋棠抬眼与他对视过几息时间,迟疑的开口:“臣妾……谢过太后娘娘恩典……”话音方落,裴昭忽而伸手将她打横抱起。
对于裴昭的这个举动,宋棠没有任何的准备。
好在她反应很快。
在裴昭横抱起她的同一刻,她诧异中将脸埋入裴昭怀中,身体试图挣扎,却又不至于当真叫自己落到地上,弄出个狼狈姿态。感觉到她挣扎的裴昭低头看她:“你跪得那样久,难道还想自己走不成?”
宋棠仿佛一怔,连带着挣扎也停下。
裴昭复抬头对郭太后道:“儿子仍有要事在身,就不打扰母后了。”
话说罢,他横抱着宋棠步出永寿宫正殿。
留下满殿的人心思复杂。
看着宋棠去接郭太后的话而被郭太后罚跪的时候,沈清漪虽然怀疑她是故意为之,但又认为能看到她被太后罚跪也是好的。不管怎么样宋棠都是得吃上一份苦。
独独昭哥哥来得如此凑巧,正赶上宋棠在殿中跪下去。
于是,她看着她的昭哥哥毫不掩饰的袒护宋棠,听着她的昭哥哥左一句“淑贵妃身体虚弱”,右一句“非要偏宠淑贵妃”。
可或许品出那些话里的机锋,且都是冲着太后娘娘去,沈清漪没有太吃味。
一直到裴昭把跪在地上的宋棠打横抱起。
沈清漪不知如何形容那一刻的心情。
她在愕然中,呆呆看着裴昭就这样抱着宋棠离开。
这也是与同太后娘娘打机锋有关吗?沈清漪很想告诉自己“是”,却再难自欺欺人。因为她太过明白,昭哥哥那样的举动,分明是因为——他在心疼宋棠。
他的心,最终还是向宋棠倾斜了吗?
沈清漪盯着绣鞋鞋尖上的一粒光环耀目的珍珠,久久失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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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昭和郭太后针锋相对时,裴璟虽在场,但没有开口说过什么。
到得后来,裴昭横抱着宋棠离去,留下来的裴璟扶着郭太后去到侧间,妃嫔们也被贤妃领着纷纷行礼告退,今天一早在永寿宫这一场戏才算落幕。
郭太后被裴璟扶着在小榻上半躺下来,疲惫地倚靠着绣团花的引枕。
裴璟接过大宫女手中的薄毯,抖开盖在郭太后的身上。
郭太后半阖着眼,开口声音也染着倦怠:“小璟,是不是哀家当真错了,否则陛下今日为何会这般?他往日从不会这样同哀家说话,何况当着那么多人的面。”
“母后,皇兄其实从来都是这种性子。”
裴璟回应郭太后道,“也许母后从未真正了解过皇兄,方有这些疑惑。”
以为会从裴璟口中听到安慰的话,却只得这么两句,郭太后一时间拧眉看他,眼底难免有些不解之色:“小璟此话何意?”
裴璟脸上表情尚且轻松,答:“母后虔心向佛,本不该多理会这些俗事,可是母后心里总放不下,虽说是为皇兄好,但在皇兄眼里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又得另说。毕竟,徐贵仪还是母后塞给皇兄的。”
郭太后听得一怔。
裴璟负手而立,淡淡一笑,继续说下去:“母后催促儿臣迎娶王妃,儿臣尚可避到军营去,离得远,母后无法,儿臣自可不理这些事情。但皇兄能避去何处?”
“母后方才说过一句话。”
“说,她们时时闹出些事情与皇兄多添烦扰,那母后罚淑贵妃又算什么?”
郭太后拧眉道:“淑贵妃那样的,若不被敲打敲打,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