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屋内瞬间乱成一团。
长公主被一群婆子合力抬回寝间,云娆也被容珺一把拽起,趁乱带离,手牢牢被他握着,攥得很紧。
云娆忍不住回头看。
她已经做好挨板子的心理准备,十下、二十下,或是跟前世一样三十下,就是没想过自己能全身而退。
云娆还心有余悸,神思恍惚,就忽地被人一把打横抱起。
她吓了一跳,下意识惊呼出声:“公子这是做什么?赶紧,赶紧放奴婢下来。”
容珺垂眼看她,答非所问:“疼吗?”
“什么?”云娆一开始没反应过来,直到容珺抱着她穿过一道垂花门,才明白他在问什么。
男人眸色温柔,强健的臂弯将她紧紧抱住。
沐浴过的身上再没酒味,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熟悉且干净好闻的味道。
膝盖自然是疼的,但好像也没那么疼了。
她没回答,他也没再问,就这么一路抱着她回到飞羽苑。
容珺这个人,走到哪都是焦点,更别提怀里还抱着一个丫鬟,再加上容子扬犯的错并非小事,不是长公主想息事宁人便可,于是乎,这大公子与二公子的事,没一会儿就都通通传到了荣国公耳里。
荣国公可说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一觉醒来,两个儿子就接连闯祸,一个还比一个大,险些活生生被气得吐出一口老血。
天光乍现,国公府已是门庭若市,太医与大夫在府中各院来来去去,好不热闹。
容子扬闯了大祸,就派了个小厮回来,自己不敢回府,如今人还不知在哪里躲着。
长公主醒来,再没心思管飞羽苑的事,一心忙着准备进宫收拾烂摊子。
不过她倒是没忘记命人准备汤药。
汤药送过来时,容珺刚换好朝服。
容珺身姿颀长,八尺有余,一身紫袍金带更衬得他龙章凤姿,昳丽倾世,就连奉长公主之命,送汤药过来的明月都不由得看红了脸。
大公子幸了身边的丫鬟,长公主却没有责罚这名丫鬟,只让人送了汤药过来,这无疑是在昭告大公子屋里正式有了通房丫鬟。
国公府上下许多丫鬟婆子,因而十分好奇能让长公主与大公子双双破例的丫鬟姿容究竟如何,明月便是其中一个。
来到云娆面前,见了人,终于明白为何府里这么多丫鬟,却唯独这位云娆姑娘能得大公子垂怜。
美人小脸粉雕玉琢,精致得宛若玉人,肤白如新剥鲜菱,眉眼生得极其明艳,双眸更似一泓清水,哪怕是不笑,也足够传情。
明月的脸不由得更红了。
她小心翼翼地捧着汤药来到美人面前,罗汉床上的美人却盯着她手中的药碗出神,迟迟不肯接过。
“姑娘?”
云娆不是没听见明月在喊她,只是她知道,这碗并不是什么避子汤,而是绝子汤。
她的出身实在过于低|贱,长公主生而尊贵,心高气傲,纵使非容珺生母,也绝对不允许国公府嫡子与一个乞儿有了孩子。
前世她大病初愈,就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喝了绝子汤,身子因而亏损严重,就连炎炎夏日手脚都是冰冷的,容珺和钟钰为了调养她的身子,不知费了多少心思,又寻了多少奇珍异草。
她不想喝。
不想再过那种日子。
她想有自己的孩子,想好好活着,想为自己而活,不再是只能待在一个小小的院子里,每天最期待的事,就只是等着容珺回来陪自己。
云娆的手似有千斤重,连抬起一根指头都困难。
“姑娘,这药是殿下赏赐给您的。”明月隐晦的暗示着。
“给我吧,”容珺走了过来,“我来喂。”
云娆猛地抬眸,有些怔然地望着他。
浑身上下像浸在冰水里,寒意透骨,手脚发麻。
明月如蒙大赦,感激的将汤药递了过去。
没想到容珺刚笑着接过,手里的汤药就被一巴掌掀翻在地,洒了他一身。
明月错愕的看着被打翻于地的药碗,瞬间吓得脸都白了。
这可是长公主亲自吩咐厨房煎熬的汤药,还将她叫到跟前,亲自交待她要亲眼看着云娆服下。
容珺微微一怔,似乎也有些讶异,皱着眉拉过云娆的手,仔细检看:“烫着了?”
云娆愣怔几瞬,一副后知后觉,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究竟闯了什么大祸的模样,就连说话也故意装作语无伦次:“我、我没事,我只是想自己喝,你,你,公子有没有烫着……”
这还是她头一次撒谎演戏,口干舌燥,心如擂鼓。
容珺温柔的笑了笑,拍拍她的手背道:“不过就是一个小丫鬟碗没拿稳,打翻了,别怕。”
确定她安然无恙,才接过云笙的帕子,垂眸擦拭衣袍。
“刚好,我也让钟大夫亲自熬了汤药,不碍事。”
明月面有难色:“可是殿下说──”
容珺笑着打断:“说什么?”
“你没端好药洒了我一身,朝服都被你弄脏,误了我上朝时间,我没怪罪于你还为你解了燃眉之急,你非旦不感激,现下居然还拿母亲的名义来为难我。”
他面无表情,冷淡的声音里带着些许自嘲:“果真一切如昔。”
“什么?”明月大惊失色,完全没料到大公子会这么说,指着云娆,死命地摇头道:“不是我,这药明明是姑娘自己掀翻的!”
容珺嗯了一声,狭长双眸眯了眯,困惑的看向云笙:“你可有看到药是谁打翻的?”
“就是她!”云笙愤愤不平的指着明月,“想来是公子离京太多年,才会连一个小丫鬟都敢不将您放在眼中,在您面前睁眼说瞎话。”
容珺微微一笑:“方妈妈呢?”
站在云娆身侧的方妈妈也指着明月,正色道:“老奴看到的也是这个丫鬟,大公子,您就是对下人们太过于宽容,这药要是在二公子或三姑娘屋里打翻,还洒了主子一身,早就出去自领五大板了。”
主仆三人面不改色的指鹿为马,一搭一唱,登时看傻了云娆和明月。
云娆没想到容珺会毫无道理的护着自己。
她率先从错愕中回过神,见明月面色惨白,害怕得说不出话来,犹豫了下,道:“公子,此事和她无关,都是奴婢──”
“知道你心善,但别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容珺轻叹,打断她的求情,“有些人,不值得。”
高门大户里的丫鬟,眼色自然都差不到哪去,明月再笨也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大公子虽然看起来温和无害,却也跟其他主子相去不远,都不是个好伺候的主,这飞羽苑里的人,更是个个都不是善茬,怕是与清欢院相去不远。
也是,这世道,人善被人欺,大公子以前不就是太过和善,才会被抢了世子之位?
明月赶忙跪地,恭敬道:“请公子饶恕,全是奴婢的错,只是奴婢若没有亲眼看着云娆姑娘服药,日后要是出了什么事,奴婢亦难辞其咎。”
明月刚说完,外间就响起一道轻脆的嗓音。
“来了来了,药好啦!”
来人一袭淡绿色衣裙,皮肤白皙,生了一张小圆脸,容颜灵秀清丽,满脸笑容的端着药走了进来。
云娆刚才就听容珺提起钟大夫,但她回来后就一直未曾见到,却没想到他是真将人给叫来了,不由得微微一怔,眼底涌起一股热意。
好半晌,她才笑唤:“阿钰。”
方妈妈上前接过药,递给容珺。
眨眼间,容珺已舀起一勺汤药,喂到她嘴边。
“喝。”
许是前世的记忆太糟,服下之后那似被利刃反复切割,撕心裂肺一般的绞痛,已经深刻在骨血里,云娆双唇紧抿,下意识地捂住小腹,打从心底害怕这些药。
钟钰看出她的犹豫,来到她身旁。
“放心喝吧,这避子汤的药是我亲自抓的,火是我顾的,从头到尾,一眼也没有离开过,寻常人可是没有这个待遇呢。”
钟钰大云娆一岁,出生医学世家,为太医院院判钟太医的独生女。
前世,钟钰这个局外人,看得比她清楚得多,再三劝她离开容珺,还说愿意陪她一块下苏州,帮她寻找家人,只是她当时鬼迷心窍如何也不肯。
云娆看着她的笑脸,紧张与恐惧终于淡了些。
一口一口将汤药服下。
钟钰改看向明月,抬了抬眉:“你若不放心,我可以将熬剩的汤药及药渣让你带走,让其他大夫查看。”
钟容两家历来交好,钟钰幼时常随着钟太医拜访国公府,明月自然是认得她的,也知道她在西城开了医馆,是个医术不亚于钟太医的女大夫。
她不止平时专为京城中大勋贵世家的夫人们看病,还曾被皇上召进宫为温贵妃诊脉医病,身份之特殊,完全不是明月所能质疑的人。
长公主准备的虽是绝子汤,但送过来时,却告诉大公子那是避子汤,明月不敢多说,她已经见识过大公子的厉害,这个钟大夫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确定云娆服下避子汤,就飞也似的离开飞羽苑。
容珺上朝就要来不及,还得换衣裳,匆匆交待云娆几句话,就带着云笙与方妈妈一同离开。
屋内很快就只剩她和钟钰,此时,钟钰脸上的笑容才终于慢慢淡了下来。
“你啊。”
钟钰略带责备的看了她一眼。
“我听云笙说你被长公主叫过去时,我都做好你被抬回来的心理准备,恨不得将医馆里的药全搬过来。”
前世她的确是被抬着回来的。
当时她伤得太重,差点就没了,后来听云笙说,是钟钰苦苦哀求钟太医出手,她才勉强从鬼门关前被拉回来。
“你怎么就是不听我的劝,”钟钰看着她,像还想再说什么,最后却只摇了摇头,“算了,你便是一条道走到黑的性子。”
“只是容珺如今立了大功,封侯拜相指日可待,他的义弟又是皇上刚认回身边的七皇子,正是风光无限,京城不少勋贵人家都在打听容珺的婚事,就我知道的,便有好几个。”
钟钰突然叹气,语重心长的说:“比如荣平郡主,又比如太子太傅家的岑大姑娘,就连刑部尚书的小女儿也在其中,这些个都不是好对付的主,要是被她们知道,容珺一回京就纳了你当通房,你日后怕不被整死。”
云娆听见岑大姑娘这四个字时,手指不由自主的攥紧。
钟钰口中这些贵女,个个都是皇亲国戚,千娇百宠长大的,自是心高气傲,又岂容自己看中的心上人,被一个身份低微的贱婢给勾引。
何止想整死她,弄死她还差不多。
偏生她前世痴心妄想,不顾这其中的危险,仗着容珺对她的不同与纵容,硬要留在他身边。
怨不得旁人,只能怪她自己。
云娆起身,将门窗完全关严实,确定没人守在外边之后,才又回到钟钰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