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好不容易翻出了件压箱底的艳色绯裙,北赵的第一绣娘用极为嚣张的走脚一针一线缝满了石榴花,金线压边,锦缎珠光盈盈,那衣裳穿在身上,就算天色不好,裙身都恨不得能折出光晕来,可谓十足的美艳张扬了。
那时,她兴冲冲穿了这一身出门,李意行见后愣得半天没说话,却在上马车后悄声问她:“公主怎么穿的几年前的衣裳?”
王蒨还当他不懂,委屈而纳闷道:“这针法,夫君瞧不出来?是北赵的花绣,孤品呀。”孤品越放越值钱,就算是前几年的又如何呢?
李意行闻言倒是沉默下去,只是回去后没两天,叫人另送了几箱衣裳。多是黑金、黑红这般沉闷的底色,可王蒨刚一打眼瞧去,就移不开眼,她自认不是特别在乎身外之物的人,可那些衣裳的走针绣法精妙,丝绫裁得薄如蝉翼,暗纹是用云蚕丝一点一点嵌进去的,金是叫人融成了薄片,像羽毛一样轻巧落在裙上,红是宝石打磨得细碎,被一同缝制上去。总之,就是一批让王蒨匪夷所思的衣裳,她忍不住怀疑,这样名贵脆弱的衣裳能穿几回?
后来才知道,这种衣物都只能穿一回,而李意行素日里换上三四回都是见怪不怪了。
至于王蒨口中的孤品、花绣,显得那么不值一提。
正如她小小一个建国二十六年的南王朝的三公主,要如何与冷眼看江山换代的百年之族李氏抗衡?
但,无论二人最后的结局多么惨痛,那时的王蒨还是很乐得自己有个如此省心的夫郎,连衣裳、首饰,都不需要她自己琢磨,两朝美男之首亲自替她看着,她就全然交到他手上了。
李意行从小在士族中熏陶长大,多么奢靡的东西都见过,自然眼光奇高,替她备的衣裳,比她自己精心挑选的还要合适几分。王蒨生了张鹅蛋脸,脸颊向来丰盈,下巴也微圆,温婉有余而仙气不足,穿得大红大紫只会用力过猛显得俗气,那些黑色上了她的身,却叫她更加鲜妍明媚。
此时此刻,她就坐在他身边。经历了那么多糟心事儿,她也稍微有了些眼力,李意行身上那件浅碧色的衫,看起来素淡温雅,连个花纹也寻不到,但王蒨猜想那必然是冰蚕织的衣裳,一匹价值连城。
世人追捧的仙气,实则都是用银两和人命砸出来的罢了,繁华之下不知埋着白骨几何,这多么悲哀。
王蒨合了书页,正欲开口问他花会之后的事情,却听闻耳畔又传来哭喊之声。马车往郊外走,自会经过官府,饶是管制盘问极严的临阳,也少不了那些流窜而来的难民,运气好的城中寻个差事糊口饭吃,运气不好的早已在外流离得了一身病,没几日就去了,一同葬在官府后的乱葬岗。
夏季闷热,那些尸体堆在外面,王蒨偏了偏脸,按住心口。
李意行先一步放下窗幔,外头的场景再传不到里头,他拥着她:“卿卿不看就是。”
这样安慰她的李意行,会想到几年后他亲手制造了更可怖的场面吗?
王蒨长睫颤抖,在他怀中道:“是我失态了,下回绕着路走才好。”
李意行看她,低头亲了亲她的耳廓,仍旧安慰着:“此事我会处理,今日咱们只为游玩,不想其他。”
他神色清和平缓,看起来耐心十足,温声又道:“族中的几个表兄妹不成气候,公主若是不想与她们胡闹,不搭理就是。”
“可以吗?”她睁大眼,好奇地看着李意行。这回不是装的,而是真的有些好奇。
李意行笑道:“自然,与三公主相比,他们算得什么玩意儿?”
诚然前世的王蒨与李意行那帮宗族兄弟姐妹们也并不熟悉,毕竟李氏的人实在是太多了,这个表哥那个堂妹,若是再有个官职在身,还得加一声官称,王蒨实在是记不住,李意行也不知是何缘故极少带着她去与那帮子人见面。以致于每年只有在元日这样的大日子,王蒨才会不得不硬着头皮去与她们打招呼,总归还是很客气有礼的。
想不搭理就不搭理这样的好事,怎么前世没有享到?
王蒨又疑虑地看了他一眼,李意行还当她不信,凑近了些:“三公主千金贵体,何须为凡人低头,更何况你是我李意行的妻子,宗族中的那些巴结你我二人还来不及,与他们同游不过是怕公主闷得无聊罢了。”他对旁人向来是如此不屑一顾。
少年的面容与她凑得那样近,墨发玉容,唇不点而朱,漂亮的眼里溢满笑意,王蒨几乎要相信他的话。
唉……大概是读书人真的很会蛊惑人心吧?
琼林中的众人早已等了半晌,男男女女在林中的树下摆着低案跪地而坐,欢笑声不绝于耳,王蒨粗略地听了一番,都是一些风花雪月,诗词歌赋,让她没有半分兴致的话茬。
见李意行与三公主过来,一个高个子的华服男子最先举着酒杯打招呼:“子柏,弟妹,怎么才来?快!快,罚酒一杯。”
王蒨看着他的脸,有些熟悉,又听到他能唤李意行的小字,想必关系走得极近,猜测到了这人的身份。只是她面上软弱,稍稍颔首:“潮生表哥。”她说完就不再看他,退到了李意行身后。
李意行握住她的手紧了紧,王蒨有些不解地抬头,却见他面色如常地与李潮生说话:“表哥好兴致,喝了不少罢?”
“不多,就一壶!”他一身热气,带着二人往林子深处去,低案旁的众人倒是与夫妻二人点头打招呼,只是李意行在与李潮生说话,没有搭理。
李潮生举起玉雕的酒壶,又倒满了两个酒杯:“我前年埋的酒,都快忘了!前些日子院里的杏树死了,下人们收拾的时候把它给挖出来了,我一尝——这味道!可不得请兄弟姐妹几个都来试试?”
王蒨离得近,闻到一股极烈的酒味,不禁拧起了眉。
李意行垂眸看了一眼,道:“嗯,能让表哥喝得尽兴,看起来的确是好酒。”
“闲话少说!”李潮生将杯子推到他面前,“你们两个误了那么久,还不得多罚几杯啊?弟妹是女儿家,也不为难,一杯就行……子柏,你就替弟妹多喝上几口吧!”
王蒨看着那小小的酒杯,正要伸手接过一饮而尽,李意行先行一步,制住了她的动作。
只是,他的动作到了手边,又堪堪停住,李潮生一看就明白了,指了指杯子:“子柏,你就放心用吧,这杯子就是你从前用的,一直放在我府中,忘记了?”
他又打趣道:“你这样的人物,我这个做表兄的哪儿敢随便拿不入流的货色来搪塞你?”
琼林中的众人笑作一团,众人俱喝得微醺上头,有人已经扶墙作呕,被婢子连忙搀回了马车。
玉兰树的花瓣落在李意行肩头,王蒨跪坐在他身边,看李意行面无表情喝完了三杯烈酒。
喝完之后,他继续举着酒壶,一杯接着一杯,将壶中的琼浆玉液喝得一滴不剩,才停了下来,王蒨见他如此,一时摸不着头脑。
虽他面上含着浅笑,然不知为何,她觉着李意行此刻气得厉害。
第9章 阉奴 咱家这种贱奴生来就是为了伺候您……
李意行并不是冷淡苛责的性子,至少面上绝不是。
多数而言,他待人还算神色缓和,唇角总是噙着笑意,只有与他相处久了才知道这人惯是个高高在上的,面上温和是他不想失了风度,恐怕转头就能把人给忘了。他更不曾在外与谁人动怒争辩,就算发了脾性,也只是稍冷着那张秀致清绝的面容,笑意也阴恻恻的,一言不发。
王蒨悄悄看了一眼他,心道果然是生气了,生的哪门子气她却摸不着头脑。前世没有这场花会,她不清楚会发生什么,只好等李潮生作何反应。
偏偏李潮生喝多了,也是个昏头昏脑的,没注意到表弟渐沉的面色,打趣道:“好,好,子柏这样疼弟妹……那我这个做表兄的也再敬你们夫妻二人一杯。”
案桌凑的近的几人也哄笑着,口里说着贺词,杯酒交错,瞧起来还真像和和气气的一大家子。
王蒨全当看不见听不着,在场的人都知道她的性子,因此她也只是跟着李意行身边,看他与李潮生一人接着一杯,仿佛较劲似的,自己只是时不时挑些葡萄吃。
李潮生亲手酿的一大坛酒很快就用完了。
二人来之前,他就喝多了,李意行又有意激他,一来二去,李潮生醉的伏在桌上,似是睡了过去。林中众人也见怪不怪,哄声大笑之后,不知是谁带来的婢女拨起了琵琶,醉生梦死间,李意行终于和王蒨回了席位。
王蒨忙着自己清理葡萄皮,人被惯久了果然不行,要她自己动手理葡萄她都觉得费劲。
李意行坐在她身边,也不出声,见她磨磨蹭蹭了半晌,才要来了湿帕,低头抓着她的手,替她仔细擦拭。他微微低头,话语间倒听不出喜怒:“公主比传言中的聪慧不少。”
王蒨试着收回手,没挣脱开,干脆由他去了,反问道:“郎君这是何意?”
李意行的动作轻柔,将她纤长秀丽的十指都擦干净了,才抬起脸。
这一回,语气缓和了不少,甚至重又挂起笑意:“与表兄匆匆一面,竟记得如此清楚。”
这话儿听着焉酸,王蒨忍不住在心底失语。眼前的李意行是不是疯了?世家子怎么能说出这般无理、拈酸吃醋的话来,为了哄骗她,真是下了十足的血本。她只好配合道:“只不过是大婚时见过,有些面熟。”
婚前,她与族人们是见过,只不过前世没记着人。
李意行望着她的眼:“嗯,若当真如此,自然是极好。”
他扔掉帕子,又别过脸一言不发。
王蒨很熟悉这样的李意行,前世她也以为这李家大子是个心气高的,不会与她吵架,时间久了也琢磨透了,每每他阴阳怪气说上几句好话又不吱声,那就是等她去哄。
可是,王蒨没忘记自己此刻还什么都不懂呢。
她毫无负担地继续坐在案边赏景,李潮生的酒喝完了,有婢子搬过来几坛新的,没那么猛烈,闻着像杏子酒,王蒨浅酌几口,支着耳朵听旁人的闲话。
临阳城不知何时兴起养狸奴,李意行叫人打笼子也是为此。只不过贵女们都是尝个新鲜,也没几是真心爱的。
左手边不知哪个案上,一妙龄女郎对同行的姑娘抱怨道:“你瞧我这手,都是那小畜生抓的……怎么没涂药?涂了好几回,就是不见好。”
“我看看……这还肿的厉害呢,”另一个庆幸道,“我家那只倒是乖顺,就是不理睬人,逗弄她也没甚么趣味,索性让下人们关起来了。”
话音落在王蒨耳中,她暗中握着一只手,抬首眼巴巴看向一边的李意行。
李意行的怒意淡了几分,他本就不该对她如此,这时的三公主还是胆小怕事的主,自然也不够了解他,不会看出他的心情来哄他。见公主小心翼翼的眼神,他不自觉放软了语气:“卿卿这是怎么了?”
“我想把小狸奴接过来,”她凑近些与他说话,担忧道,“虽那两只并不听话,但相处久了也有感情,怪惦记的。”
王蒨悄悄拉着他的衣角,在他耳边低声:“我怕宫婢们疏忽了……”
她的气息和声音那样近,李意行忍不住想起了昨夜的温软,他移开视线,按捺住心头的涌动。他的指尖摩挲着酒杯,思索半晌后,应了声好:“我稍后修书一封,叫长公主替你照看那两只狸奴。过些时日等二公主班师回朝,我与三公主去一趟皇都,届时一同把那两只小狸奴带回来。”
提起两位姐姐,王蒨的眼神发亮,她打心底里高兴,小脸红扑扑的,一连追问了几遍:“当真?什么时候动身。”
“当真,正好要与伯父见一面,”他垂着眼睫,不愿多提。
王蒨也不关心,她回过神,哀叹道:“可是大皇姐还在牢里,修书过去有用吗?”
李意行颔首:“江善不日回朝,修书送到之时,长公主应当也出来了。”
“他呀,”王蒨了然,点点头,“那二姐呢?”
“月余时日,或许更快。”李意行忽而道,“公主对江善很放心?”
此人的名里虽带这个“善”,行事却半点不着边,是南朝出了名的专权恶宦,把持半边朝政,将王蒨的父王哄得团团转。王蒨不止一次听到王楚碧用“死阉狗”“没根的阉人”这般粗俗不堪的语句来骂江善。
然而前世的最后,江善是守着南王朝一起死的,无论他多么荒唐,也没有做出亡国卖国之举。
甚至于是因为有他拦着些,百姓的日子才有一丝挣扎的余地,毕竟,也没几个君王会比她的父亲更残虐无道了,不是吗?
李意行说的没有错,江善五日后回了皇都洛阳。
洛阳内四方势力众多,比临阳城还要奢靡入骨,只是百姓们都紧着脑袋过日子。
夏季里的石榴花开满了一条长街,江善刚一进城就收到了原本要寄给王楚碧的信。
江善读罢,只不屑道:“两只畜生也值得这些金枝玉叶记挂,罢了,咱家就替这三公主再走一趟。”
他的干儿子江喜在一旁赔笑:“干爹才刚从北方回来,歇息歇息再去也不迟。”
江善挑眉,啐了一句:“没眼力见的东西,三公主为了稳固朝政出嫁,这点指望咱家能不给她了却?岂不是个表忠心的好机遇?”
江喜摸着头,嬉皮笑脸应了两声是。
江善连官服都来不及换,重新又上了马,喜怒难辨道:“更不用说,牢里还有个更金贵的主子呢。”
……
洛阳的天牢在城郊,江善旋身下马,门口的侍卫一看到来人是个唇红齿白、长眉入鬓的宦官,连忙应了声:“江总管!”
侍卫面色惊慌,江善瞥了一眼就晓得不妙,没有说话,直直往里走。
王楚碧贵为长公主,关得倒半点不含糊,毒害皇帝无论怎么说也是重罪,脑袋还在头上已是走运。江善跟着里头的太监走到牢里,侍卫们不知在做什么,竟也没有一个领路通报的。
待走到王楚碧的牢房中,他顿时明了。
两个侍卫开了牢门,架着王楚碧,将一碗不知什么东西往她口中灌,王楚碧是绝不能从的,咬牙死死不肯开口,因而江善一路走来竟没听到她的声音。
只有一帮侍卫围在外头起哄。
江善阴着脸看了半晌,也没人发觉他的到来,他快步进了牢房,上前一脚踢在左边那侍卫的腿上:“狗东西。”
他抽出剑,当着王楚碧与众人的面直直斩了那人的头颅,鲜血飞溅,弄脏了他的官服。余下的侍卫认出来人,吓得魂飞魄散,一时之间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王楚碧伏在地上,干咳。
侍卫们跪了一地,江喜递上了软帕给江善擦手。
江善随意拭了几下,又踹了踹另一个侍卫:“说吧,喂的什么东西?”
侍卫白着脸,额头上渗出热汗,不敢作答。江善皮笑肉不笑,看了一眼地上的碎碗:“五石散这样的东西也敢喂给长公主,真把咱家当死人了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