糊糊在病中,不大舒服,被人摸了几下脑袋像是纾解了一般,不由多蹭了蹭。
李意行看在眼里,在心底微嗤,这狸奴就是任谁都亲的性子,谁对它好它都不避着,唯独当日他抱它,倒是多加抗拒,扑腾着要下来。
或许是随了阿蒨呢。
他又支着身子瞧了会儿,闻山扶着他下了马车。
闻山小声提醒:“家主……”
闻山未曾在家主身上察觉出气怒不悦之情,李意行甚至心平气和地理了理衣角,慢悠悠出声:“进去吧。”
王蒨听了这声儿,如临大敌,转过身护在了几人的面前,一眼就看到了李意行。
她清楚自己早晚还会再遇着他,比起惊讶,更多的是戒备。
王蒨听说李意行病重体虚,久病难愈,反复命悬一线,半点惊都受不得。她怀疑过是不是李意行刻意放出来的消息,以掩人耳目,可今日见了他,倒是确信此事了。
他向来肤色白皙,病后更是过分,眼下还添了些病态的微红,容情如往常缓和,却病气难掩,偏偏还穿了身沉闷的墨色。与从前相比倒没什么过大的出入,非要说有什么不同,王蒨只觉着他好似对万事漠不关心,故作温和的神情也比从前敷衍许多,甚至对周遭透露出几分厌烦不耐。
李意行与她对视片刻,缓缓露出一个极淡的笑,随后进了医馆。
九月喊了声公主,王蒨才转身。她平复了心绪,看了眼周陵,支支吾吾道:“烦请师兄帮忙向先生告假。”
周陵也见了方才那人,上回见他还是世子,如今已是李氏的家主。他与他对视了一眼,周陵能从那人眼中读出轻蔑之色,不由静默。
“公主无碍吧?”
不仅周陵如此发问,九月也紧张兮兮地看着公主,就连马车里的桐叶都伸出了脖子。王蒨反应过来,连连摇头:“只是想起些事,要去看望阿姐。”
她又费力地接过糊糊:“何况它还病着,我想回去给它煮些药喝。”
周陵将信将疑地应下了,只留了句:“公主保重。”
见王蒨与九月抱着糊糊回了马车,桐叶噘着嘴:“公主怎么回来啦?不去掌教府上了?”
王蒨摇头:“回府先伺候好它吧。”
桐叶想抱糊糊,发现抱不动,干脆坐着摸它的尾巴:“奴婢可以回去照顾它呀。”
一向木讷少语的九月也不住附和:“奴婢也可以。”
王蒨左右看她二人,终于琢磨出不对劲,她问:“你们在担心么?”
天家威严甚重,可华陵公主是个例外,她对府中下人都极好,尤其是桐叶和九月这样几乎算是被她救下来的,看王蒨犹如看活菩萨,敬重之余多了分亲近。
桐叶贴着她:“有一点,奴婢觉着那个谁……不像好人。”
王蒨笑了:“你还真没说错。但不必忧心我,一会儿你去将二姐请到我府上。”
听到三公主回府是要请二公主来,桐叶与九月都悄悄安稳了一颗心。
公主府上与以往无二,这半年王蒨不曾刻意收拾过,只是多植了些林木。王翊从自己府上策马而来,冲到王蒨身边,大声喊她:“干嘛呢!”
王蒨原在修剪枝叶,她拍了拍胸口:“二姐,你是要吓死我不成?”
“好啦,别这样胆小。”王翊勾着她的肩,“把我叫来干嘛?”
王蒨领着她往里走,糊糊刚被逼着喝完药,心头郁闷,在房里四处乱窜,推倒了不少东西,王翊蹲下身子把它牢牢抱在怀里。待坐下了身,王蒨才悄声问她:“我听说此去边关,李家人活捉了一个真族巫师?”
王翊一听就点头:“我知道,当时我就想起你说的那个什么梦了,特意去瞧过。可是那个巫师他不会中原话啊,问什么都只能说些乱七八糟,听不懂的。”
“什么?”王蒨错愕,“他不会中原话?”
“不会,听不懂也不会说。”王翊安抚她,“这样的人,想必也没什么威胁。”
不但王蒨措手不及,李意行也未曾想到那巫师不会中原话。
他从医馆出来时,带上了郎中,回了府邸。此次进洛阳,不曾住进太傅府中,而是另置办了一处宅院特意用来养病,他提早进城述职的缘由也很简单,冬日寒凉,如今他的身子经不住寒日奔波,才选在了盛夏之时,府邸也偏远了些,胜在清静。
回府的一路上,闻山屡次借口添茶,钻入车厢偷看家主的脸色。
李意行一直在看竹卷,瞧不出特别的,似乎不曾把先前的事放在心上,闻山第四次钻进来的时候,他才开口道:“你很闲么?”
闻山立马摇头:“不,不敢。”
他抬起眼,合上竹卷:“一会儿替我去请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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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意行是独身进内院的,李潮生已坐在院里静候许久了。
“表弟。”李潮生开了口,神情复杂。
李意行客客气气回了句表哥,李潮生侧过脸,示意将人拉上来。
他吩咐了要活捉,这巫师一路上待遇都不错,除了手脚戴着镣铐,浑身上下干净整洁。他见了李意行也不知下跪,只是如见鬼了一般,嚎啕着要往外跑。
李潮生知晓他不会中原话,特意寻了个会说真族语的士兵来,见状问他:“这是怎么了?”
士兵收紧锁链的另一端,将人连拖带拽地拉了回来,一知半解道:“他、他好像在说什么,鬼神怨魂,还是以前那些神神叨叨的东西,属下不知。”
这些士兵即便会真族语也只是些常见的话儿,像是占卜测算等一下生僻不常见的话儿,就分辨不清楚了。
李潮生为难地看向李意行:“这如何是好?这个人一直疯疯癫癫的。”
李意行坐在椅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的人。
巫师的脸沾了些泥土,他的脸扁宽,嘴唇也厚,两眼四处游离,不敢与座上的人对视,嘴巴里小声说着些什么。
李意行咳了一声,借着游溪送来的茶水掩去了神色。前世他见到这巫师时,是在一座山上,那时他已会熟练地说中原话了,是以,李意行从不曾想过眼前的场景。
他合上茶盖:“无妨,他不会中原话,我倒要学一学真语。”
李潮生坐立难安,挥散了下人:“表弟,你且说句实话,如此大动干戈究竟要做什么?”
“不过是心头有些不解,想请教一二,”李意行看着他,目光又落到那瑟瑟发抖的巫师身上,缓缓道,“素闻真族人崇拜神灵,我倒要看看,是不是真的那么厉害。”
“那你去庙里不也一样?”
“自是去过的,没什么用罢了。”李意行想起前世在香华寺跪得两膝流血,不禁自嘲一笑。
他要问的事不能借他人之口,这巫师如今又不会中原话,只能有他自己来问。李意行去叫人送来了竹卷与书籍,他没有那样好的耐心去等,便主动去学。
“表哥,”他叫住了将要起身的李潮生,“此次多谢你。”
李潮生道:“受不起这句谢,只盼你保住秘密。”
李意行与他对视,他或是不解。
“你若早一步开口,何必落得今日地步,先发制人不是更好?”
李潮生决然地摇头:“说到底,这样的事儿在族中为人不齿。我不能坏了她的名声,亦不能为一己私欲做了她眼中的卑鄙小人。”
他说完,李意行意味不明地笑了:“表哥磊落,不妨去看看她吧。”
“当真?”李潮生睁大眼,又惊又喜,“她来洛阳了?”
“随她郎子来的。”李意行不冷不热道。
见李潮生眼中的希冀破灭,李意行才品出几分快活,他不好过,偏也不让外人好过,于是他继续道:“不仅如此,听说她有孕了。”
李潮生几乎是逃命一般地跑了出去。
看着他仓皇的背影,李意行才逐渐没了笑意,他回了房,倚在长塌上,想着李潮生方才的话沉思。
不能为了一己私欲做了她眼中的卑鄙小人。
若非李意行清楚,李潮生不知他对王蒨做的事,否则他当真要以为这是在指着鼻子骂自己。
李家旁支众多,子嗣不断,偏生嫡系几支出了这样多的痴情种,除开李意行自己,他阿耶一生也只娶了谢氏一个妻子,李潮生在临阳是出了名的风流纨绔,心底却小心深藏着一个人那么多年。
李潮生嘲笑过李意行是活菩萨——李意行亦不想拆穿他的假风流,也不知是谁在花楼里偷摸念书。
可说到底,人不能有那样的弱点,一旦被拿捏住,后果难测。
李意行低下了头,将书翻过一页。
第67章 逼见 “既知我下作,又何必非要惹我生……
王蒨一连两日都不曾去掌教家中,周陵下学后来她府上给她送书。
糊糊喝了药,比昨日好多了,见了周陵又如野猪一般撞了上去,周陵文文弱弱地,被撞得步履踉跄,扶着墙稳了稳,略尴尬道:“这狸猫果真有些重。”
王蒨已不是第一回 听到外人如此说了,李莘委婉提醒过,王楚碧也鄙夷过,说王蒨根本就是养了三头猪。
她也不生气,无奈道:“我也不知她能长成这般模样。”
周陵进了府,将姜掌教布置的作业与书都留了下来,撑在桌上圈画考点,二人正在说话,乔杏大声通报:“李家的女郎来了!”
说的自然是李莘。
王蒨与李意行和离后,李莘避了她好一阵子,唯恐见了面拘束。还是王蒨主动与她说话,才缓解了关系,只不过李莘还是避着李意行,对他只字不提,怕惹王蒨不快,二人见面只闲谈,不说别的。
李莘一身杏粉色的齐胸襦裙,还穿上了大袖衫,王蒨见了她,忍不住多看几眼:“表姐如此打扮,是要去做什么?”
被她夸赞,李莘有些不好意思地交握双手:“想请你夜里陪我去听曲儿。”
王蒨走上前:“什么样的乐人,让你如此盛装?”
被戳破心事,李莘红了脸:“公主,你就别取笑我了,就陪我去一回吧。”
王蒨瞥了一眼周陵,周陵收了笔墨,极有眼色地往外退:“都留好了,公主记着差人交给老师,否则……”
姜掌教脾性不好,对学生尤其严厉,王蒨了然地点首,让霖儿送他出去。
李莘初次与郎君幽会,心头害怕,也想着人帮她拿个主意。她鲜少穿这样娇嫩的长裙,王蒨实在好奇究竟是什么人值得她如此费心,笑着应下。天色本就不早了,王蒨也没让李莘回去等,她干脆换了身衣裳,与李莘早早往茶楼去了。
二人进了楼上的雅间,乔杏与霖儿守在外面。
已到了地方,王蒨问她:“当真是为了乐人?”
李莘已缓和了些,不那样腼腆,她轻轻摇头:“不是,他是个郎中。”
“什么样的郎中?我昨儿个去医馆了,说不定还见过,”王蒨眨眼,“他今夜也要来吗?”
李莘的脸红到耳根,她没说话,只是不停点头。
王蒨看着她:“表姐也可以学些医术,你这样喜欢狸奴,颇有经验,便是做不成郎中,做个兽医也好,我瞧医馆中是有女子的。”
这番话,让李莘面上的红褪去不少,她抬起头与王蒨对视,张了张嘴:“我身在族中,又是庶女,只怕……族人不能容忍,生怕我自立门户坏了家风。”
这世道虽有女郎自己开酒楼、做郎中,可是名声大都不堪入耳,于世人不容。
王蒨是重活一世的人,对名声不那样在乎,但她也知不该强劝,便道:“我也是随口提起,表姐不用介怀。”
二人又说起了别的,李莘在洛阳安稳下来,又养起了狸猫,商量着改日带到王蒨府上相看。说话间,台下正中央的乐人已上了台,丝竹之声奏起,李莘红着脸起身:“我、我下去一趟。”
她脸上的情意呼之欲出,王蒨还有什么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