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用了肯定句,只见容嫔正欲反驳,又道:“在先帝牌位前,娘娘还要说假话吗?”
这似乎是容嫔的死穴,她愣了一瞬,“起初没有,后面便是了。”
起初是真的痛苦,难以面对耸云阁的一切,后面情况转好之后,也就慢慢好起来了,但她早已享受过发病时肆意不讲道理的诸多好处了,疯子可以不顾人情世故,可以薄情寡义,这多好,她在装病的时候才是真正的不用伪装。
许连琅无甚惊讶,今日问她,不过也就是为了求证,求证得真,又觉心下戚戚,当初路介明跪在她面前承受她的那些拳打脚踢的画面又重新浮现。
彼时他不过也才十岁,受她连累一并被皇帝遗弃,他小小身体一直在努力的为母妃庇护起遮风挡雨的场所。
却不曾想,她的母妃却仅仅只是将他当作发泄的出气口。
少年多倔强,就有多无辜。
种子是大人种下的,花苞却是他用瘦弱的肩膀担起来的,大人的恩怨渡给了他,他初成的肩膀早已担起。
第103章 又骗了你 你走后的第四年,他对自己动……
“第二个问题, 为什么要拉我挡箭。”
晌午后的光线实在是亮堂,明媚的阳光将殿内的佛像照亮,打眼一看, 反倒像是在发着慈光。
许连琅眯起眼睛看这佛像,佛像皆大同小异, 慈悲相,悲悯众生,较之她梦里的那个、耸云阁的那个, 少的只是佛像腿边莲花瓣中的小娃娃。
“我儿太喜欢你了,那时他刚刚定了婚约,前途一片大好, 我不能让他因为你而毁了自己。”
容嫔手尖发凉,那时她刚刚被皇帝从耸云阁接回来, 箭羽呼啸而来,她不想死,看着面前的许连琅, 脑子里留下的念头便就是这一个了。
许连琅于她而言, 就像是脱轨而行的马车,信马由缰,却又生生绊住她儿子的腿脚,路介明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了, 荣亲王的援助是何等的必要,他儿子下不去的狠心,只能她来做啊。
她永远不会忘记,路介明年少时站在她房前的那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是多么让她心惊肉跳,她的儿子啊,何尝那般卑微乞怜过。
他可是皇子皇孙, 天潢贵胄,在耸云阁那般的境遇下都没有挫磨弯的脊梁,凭什么要为一个女人弯下。
许连琅从佛像上挪开眼,听她这话,却觉心尖又是一涩,她喃喃自语,像是自问自答,“当时他的喜欢已经那般明显了吗。”
容嫔又重新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对着那牌位又拜上一拜,“他像他父亲,太念旧了,”她顿了顿,忽又想到什么似的,笑了一声,“不然也不会在那个时候将我从耸云阁接回来,我就知道,陛下还是爱我的,他只是过不去那个坎。”
许连琅念着她用的字眼,“念旧……吗?”
容嫔点头,应声,“太念旧的人,就是如此,他苦守了你六年,念的是当初的恩,当初的情。”
容嫔转动手间的佛珠,默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若是佛祖怪她扯谎,那就怪吧,她不能再让路介明跟这个女人牵扯到一处了。
许连琅半垂着眸子,若只是“念旧”,那是不是当初的喜欢已然荡然无存,此时对自己好,是念旧,念着自己昔日的少年爱恋,他念的是当年的自己,而不是此时的她?
她胸口一阵阵窒息传来,身体差到这种程度,本也不该再来见上一番容嫔,但不见到她,她总是不甘心的。
她尽量忽略心口的难耐,想要尽快结束这场并不是那么痛快的见面。
容嫔扭头看向她,嘴角弯起个格外慈悲的弧度,“连琅,你放过他,也放过你自己吧。”
她抓住许连琅的手,话语急切,“你想,若不是因为在他身边,你也不会遭此无妄之灾。你已经活过来了,去过自己的生活吧,别留在这里了,这里不适合你。”
她情绪激动起来,膝盖在落在蒲团上,身子已经转向了许连琅,倒像是在跪许连琅。
许连琅默然,迟迟不语。
容嫔更加心急,“你这么疼他,就给他一条生路吧。”
说到最后,言语中竟然也带了抽泣声,“算我求你了,你就当可怜可怜我这个做母亲的,你终究会害了他的。”
她是个极其自私的人,但不代表她真的可以看着自己唯一的儿子死在眼前,白发人送黑发人,又何其悲哀。
于是,她想到了哀求许连琅,斩断他们之间的纠葛的唯一办法就是许连琅主动说结束。
“给他一条生路?”许连琅倏尔发笑,“为什么你总是觉得我在害他,为什么你总是抱着最大的恶意揣度我。他喜欢我时,与我亲近时,你说我在乱·伦,我对不起你们母子的信任,妄图染指皇子。如今也是,死的是我,你竟然还在要我给他一条生路。”
许连琅眼眶渐渐染上红,鼻尖都是酸涩的,容嫔此人她早就知晓了,本也不想与她一般计较,但她今日的话入耳,还是让她委屈到了极点。
“我什么都没有做,为什么反而都变成了我的错。到底是谁要放谁一条生路啊。”
她忍不住,哭喊出声。
她背井离乡,在耸云阁献出了自己的最好的青春年华,随他一并回京,连命都丢了。如今又……如今又像是个局外人,卡在路介明与她妻儿之间。
她在与路介明的关系之中,都是被推着走的。
她愿意为路介明付出,但不代表随便什么旁的人都可以将脏水泼到她身上。
她将容嫔的手从自己的身上扒下,随手用袖口抹了一下脸,“看来娘娘今日不打算配合,那便算了,最后一个问题,我也不问了。”
“至于离宫……”她深吸一口气,赌气般的,“你以为我不想,是路介明缠着我,求着我……让我留下来,是他先来招惹我的。”
“是他先招惹我,又主动放开了我的手,如今他的喜欢连六年都持续不了,我也不会要。”
她真的是被气坏了,说出的都是冲话,气话,这样形容路介明她又能好受到哪里去。
她想到那两场赐婚,她想到少年含混羞涩的告白,又想到他眷恋的捏住自己的中指不惜那个放开。
难道真的是自己的错?
少年的告白被没被自己放在心上,才让他在那六年间,彻底对自己没了爱情,只剩下容嫔所说的亲情。
她身体里可能还有致幻药物的余毒,几种念头交杂在一起,又陷入混沌之中,这种感觉跟当初在窦西回府邸时一摸一样。
她今日是真的不该出来,余毒未清,思路完全紊乱,一激便怒。
但这样的怒火中又有多少是近日来的委屈,她根本找不到自己的最佳的价值处地,她日日在乾清宫安睡,日日伴在路介明身边,这都是以什么身份呢?
她自有自的骄傲,自有自的底线,她是不愿意这般不明不白呆在路介明身边的。
她大口喘气,缓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稳住心神。
她不想再留在此地,就像是李日公公说的,她早该与路介明开诚布公了,猜来猜去,猜测他的情谊,太熬人了。
春日的风实在是捉摸不透,可能前一秒还和风细雨,下一秒就狂风大作,带着可将枯木倒挂的劲头刮。
许连琅刚推开门,就被一股强烈的风撩起发丝,紧接着就听一声重物坠落之音。
容嫔声音凄厉而来,许连琅再转身时,只见那篆刻着先帝名讳的牌位从熠熠烛火供奉的高位上跌落,从中截断,直接烂成了两半。
容嫔跪在地上,看着那断了的牌位,所有的呜咽尽收喉中,她像是被点了哑穴,再也发不出丝毫声音。
许连琅看着她,在这样平静的一张脸上,像是那无形的面具裂出一道大口子。
或许这才是属于容嫔的真实的悲伤,她在人前演戏演了太久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真正悲伤来临时,便就是这样的沉默,悲伤从她身体内部分裂。
“陛下,您是又生气了吗?臣妾又做错了吗?”
声音极淡极轻,在狂风的呼啸之下,许连琅若是不仔细来听,是根本听不清的。
像是真的有人在跟她对话般,她慢慢低声回应,“可是不这样做,介明断不了对她的念想。钝刀子磨肉,可太疼了陛下,介明都磨了六年了。”
若说她生而为人,不配为人,生而为母,不配为母,那这六年的佛前静修,佛经诵读,总还是让她唤起了那么一两分的良知与母性。
她自言自语,不知道再跟谁对话,时间的流淌都慢了下来,光线的移动都变得十分微末。
最后,她躬身,双手将那牌位捧起,抱到怀里,“我省得了,陛下。”
她仍然是背对着许连琅的,但她在开口时,声音像是破败过又重新修复好的一座破庙,四处透风,却也装了点肃穆庄严。
“求你,再给我一点时间,容我慢慢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你不要见怪,我这个人撒谎成性,刚刚,又骗了你。”
“你走后的第一年,介明不知道从哪里寻了个清远大师,我后来询问才知道,不过是钦天监的王息佯口中的一个传言,为着这个传言,他独身一人前往,再回来时就只剩下半口气了,但总算是保住了你的尸身。”
“哦,我忘了说,介明起初对我也动过杀心,我竟也不知晓,自己生下来的儿子杀起人来是那么骇人,他将剑对准了我,若不是当时先帝还在,我怕是已经为你抵命了,当然,我不怪他,他是因为你的死癫狂了,更何况,我依然毫发未伤,先帝却废了他的一只胳膊。”
“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他的左手手腕有一道疤,深可见骨。你走后的第四年,他对自己动了手。”
“六年前我想你离开他,是为了他的前途,六年后,我想你离开他,是为了他的命。”
“我知他离不开你,也知他将你看的大于自己的命,但我想,总是有机会的,只要你主动说不,他就死心了,我宁愿他行尸走肉般的活着,也不想他因为与你纠缠,没了命。”
“为君者,不容软肋。他是君,是帝王,你的存在,让他更加危机四伏,让他头脑不清,让他为了你,用自己的命来反抗。”
她的指尖一遍遍抚摸着牌位上深深的刻痕,后又觉得不够,将脸一并贴了上去,“我在这佛音斋久了,总是能感到佛音存在,或许,路介明也见到过。陛下在责怪我了,罢了,也许那般活着,不如与你一并死了,让他更为快乐。”
第104章 羞不羞 我真是……喝醉了……竟都梦到……
后半夜骤然下起了雨, 刚开始还是淅淅沥沥,而后转成暴雨,浇打的廊庑前的刚刚才绽放的铜陵牡丹七残八落, 淡粉色花瓣残了一半,朦朦胧胧睡到后半夜时, 天际又闪出出道道白光。
天幕之上,那道道攀爬的雷电,纵横交错的模样像极了盘根错节的树根。
许连琅在一片黑暗中睁开眼, 入目尽是黑的,只能依稀看见被风吹的飘动的床幔。
她抬手去擦额上的汗,汗水带走了她身上的温度, 汗歇了,反而手脚冰凉起。
她不清楚自己到底睡着没有, 闭上眼睛时,眼前依然是容嫔的那张脸。
容嫔的话一遍遍回荡在耳边,白日里她落荒而逃, 不敢面对, 自己不曾参与的独独只属于路介明的六年从容嫔的口中得知,渐渐为她铺就身旁男人的经历。
没那么多惊心动魄,更没那么多甜蜜欢语,他只是……独自一人……空守着她罢了。
然后为自己增加了更多的伤痕。
她从未想过, 第四年,他对自己下了手。
他怎么能自杀呢……
许连琅猛吸了一口气,骨头都在颤,她养他这么大,他怎么能自杀呢,他自杀对得起谁呢。
她心尖满是苦涩, 他为了什么,她最清楚了。
她只是没想到……没想到少年人的爱恋是那般纵火焚身,是那般玉石俱焚,是那般浓……浓到六年后的今天,少年变成了顶天立地的男儿,依然在等着她,等着她看他一眼。
如若有人珍视你,过于生命,那定然是爱了。
深爱。
闪电带着白光一瞬间将殿内照亮,不过须臾,又淹在黑暗中。
就是这须臾之间,照亮了男人蜷缩着的清瘦的脊背,和佝偻的脊梁。
雷声一声接一声,不绝息,男人背对着许连琅侧躺着,手臂圈住腿弯,缩到了一处。
他是那般身材高大强壮的男子啊,缩在一起时,恍若又回到了小时候。
也是这样的雷雨天,他独自呆在骗殿,蜷缩起小小的身体,在被褥间独自汲取温暖,强硬的拒绝她的靠近,又在下意识朝她张开了手臂。
那时,他还能窝进自己的怀里,在自己的怀里抵挡着雷雨轰隆的害怕。
许连琅的心脏像是要扭成麻花,在酸疼之中,又挤出了对他的大股大股的心疼。这种心疼在疯狂的撕扯着她的心,又爱又怜。
其实这世间的爱哪能分的那么清楚呢,可怜怎么不算爱呢,若是不爱,又怎么会可怜他。爱情本也没那么纯粹,是诸多感情交织在一起,想他好,愿他好,为他不计其数的付出,哪怕吃了苦头,也是甘愿的。
爱情的解释,本就也不单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