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运的太监侍卫们显然已满脸麻木,口鼻处皆由绢帕包住,搬运还带着体温的尸体像是在挪动牲畜, 用力扔在一堆,待凑够十具尸体后再由车夫用马车一趟趟拉出去,火化,□□凡身,就成了扬一下,便散尽的灰了。
运输尸体的队伍在玄武门前淤堵, 口角拳打纷争难以禁止,在生死面前,人人自危。
不过才几日,时疫的传播速度远远高于所有人的想象。
症状从宁寿宫开始,打着圈的扩散开,疫情凶狠,除却宫女太监外,中招最多的却是身高马大,身体健壮的侍卫。
太医院确定不了病因,也就开不出药方,诊断出是天花,但症状要远远凶险过于天花。
宁寿宫的西厢阁在这样的天气里又燃起了地龙,皇子在昏迷中都在哆嗦,原本柔腻的皮肉都要被脓疱占满。
皇子口中还在无意识的喊着:“父皇父皇”。
孩子的童声清脆,连日来的高烧让他的嘴唇都皲裂开,对于父亲的渴望像是揪住了救命稻草,唯有抓住父亲的衣襟,才能让他的惧怕消淡些。
贤嫔哭哭啼啼都要站不起来了,她萎顿在地上,起不来身又不敢去歇息,生怕自己一旦离开,连孩子的最后一面都看不到,御医跪了满屋子,个个摇头,无计可施,皇子命悬一线,完全靠汤药吊着几口气。
路介明接过奶娘怀里的路正,解开了外袍才将他抱了起来,外袍上的金线绣出的图案和纹路总是会伤到他脸上的脓疱,他将路正的脸挨近自己的最为柔软的里衣料子,拿了婢女早就浸泡好的绢帕轻柔放在路正额头上。
“正儿,父皇在这里,你是小男子汉了,要坚强一点。”
贤嫔用帕子捂着嘴不敢哭出声,路正在路介明怀里安静了一夜,天光大亮时,却又发起了高烧,路介明也是一夜没有合过眼了。
殿外跪着一众肱骨大臣,跪求陛下以大局为重,皇子固然重要,但陛下切不可亲密接触,陛下若是染上病了,这大燕的天下就保不住了。
他们说的老泪纵横,那副模样只恨不得将路介明从宁寿宫拽出来。
一个个的更是直言,恨不得替大皇子去受这份苦。
但等路介明真的来到了他们的面前,一步步挨近他们时,他们中间又有多少人没有试图躲开几分,抑或是趁着低头的功夫又将罩面的布纱再往上拽拽。
路介明懒得与他们演这一套贤君圣主的戏份,大跨步前往太和殿,太和殿的大臣们迅速让出一路,他走了一路,大臣们跪了一路,直到他坐上龙椅,才让他们起身。
他不欲与他们过多纠缠,冷声让他们速速禀言,赶紧结束早朝。
朝中的述职的大臣一个接一个,藏在面纱下的嘴巴不停开合,他挨个听,挨个处理,线条凌厉的背脊抻直了。
等述职结束,他曲起长腿,凤眼眯起,打量着站在最前端的朝臣,指着其中一位问:“边域可有异动?”
那位官员高鼻深目,有一半的异域血统,却是长在京都,与留在边域的眼线一直都有接应。
他上前一步,大胡子在面纱下晃动,开口时掷地有声,“异族这些年来一直不安生,反叛之意未休,但最近却突然收敛起来,就连一直豢养的军队都解散了。”
“陛下是怀疑此处时疫突发与他们有关?”
路介明掠起一丝薄笑,眼角延长些,双眼皮那道薄薄的褶在眼尾处开出个小叉,让他整个人都越发淡漠开来,他熬了好久了,眼皮眼角都是倦态,但眼神依然有力,“事出反常,必有妖。继续盯着吧。”
朝堂的元老们正欲开口谈论此事,就被他这话堵了回来,他们这位帝王实在是不一般,凡事他只听个问题,多大的事,也是这副模样,不在意也不重视,自行做了决断。
那凡事他都自己决定要他们这些老臣干什么呢,本以为是竖子小儿,过分自大罢了。
但这六年来,决策竟也无出一处疏漏。
君臣之间本就存在微妙的制约关系,天子管控群臣,群臣约束帝王,但到了这位面前,这种制约关系却有了些许的失衡。
哪怕是时疫突发这种事,国内各类事,他也悉数都处理了,君主过于睿智,他们这做臣子的实在是无所适从。
不知道这样的关系要持续到何时,本来平衡的天平朝向一方过于倾斜时,早晚出事。
他们在心中腹诽,为自己的高瞻远瞩暗自喝彩,但其实路介明早就不想应付这几个老骨头了。
天平歪就歪了,也歪不了几年了,与其与他们废话周旋浪费时间,不如他就直接处理清了,更省时间。反正他们在朝堂上吵来吵去,也吵不出什么好法子,最后还是他决断。
前几年状态最不好的时候,连他们的述职都是听不进去的,更不要提看着一群老头子吵群架一样互喷唾沫星子了。
就这么干站着了一上午,直到路介明身边的太监高声下朝时,许多所谓的世家贵族甚至于都没有插上一句嘴。
众人追头丧气,正欲离开时,只见一身穿道袍的小道士跑了进来,那身衣服,是钦天监的装扮。
钦天监自是也有官服,不过为了标榜“天上神佛的传信使”,他们在自己的地盘总是一身道袍飘飘。
“陛下!此番大祸,是神佛降罪啊!陛下亲近之人逆天而为,神佛才会降罪到皇子身上啊。陛下,请您为保江山社稷,铲除罪孽。”
众人哗然,纷纷看向高位之上已经离开龙椅的人,路介明转过身,狭长的桃花眼挑出辛辣又佻薄的弧度,他倏忽回头,“你再说一遍。”
他似笑非笑,近乎风流般掸了掸衣袖,他负手走下那四五级台阶,来到那人面前,“王息佯不在钦天监了,然后你们就要闹事?”
他语气轻松,尾音的那个小弯儿甚至于还夹杂着几分亲昵,他手指伸到那人的下巴上,有了些力气,“来,抬起头来,给朕看看你的模样……朕好记住”。
“咔嚓”一声,那是脖子扭断的声响。
那人当场毙命,就在金鸾大殿上,就在“正大光明” 的匾额下。
“朕会记得,死在朕手下每一个冤魂的,”他睥睨着满堂朝臣,“所以,你们有冤报冤,有仇报仇,都冲朕来,朕等着你们。”
朝臣乌压压跪了一群,乌纱帽下的每颗头都在颤抖着。
路介明接过太监递过来的手帕,擦拭指缝,“我说过,谁若敢把注意打到朕那乾清宫去,就下地府吧。”
他口中的乾清宫,已不再指这个位置,指向的变成了里面的那个人。
在场的每个都心知肚明。
朝中早已传遍了,乾清宫住着一个女人,陛下疼爱的不得了,夜夜流连,再也没去过后宫。
起初说是狐媚子蛊惑圣心,奏章都在劝诫皇上不被美色所惑,当时路介明看到尚且可以一笑置之,他无比希望奏章中所写的为真,他真能成了那昏君废主,只可惜,他现在连碰碰那“狐媚子”的手指都要找理由,都要伪装起弟弟的身份。
后来,流言越传越厉害,竟然也挖到了清远大师那一处。他雷厉风行已命令禁止过一次,如今看起来,是非得要见了血才行。
“这下,你们满意了?”他无奈耸耸肩,狠绝狰狞的手段与他俊朗清逸的面孔形成鲜明的对照,“你们这般闲,不如就去太医院试药吧,太医院开不出药方来,你们就陪着,药方一出,你们都先尝尝,死不了,再给朕拿过来。”
“朕再说一遍,谁碰了乾清宫,谁就下地狱。”
路介明含笑说完这些,已经有官员两股战战,一屁股倒了下来,这两年过的太平静了,他们都差点要忘了这位活阎王曾经的样子了。
路介明还是回了宁寿宫,朝堂不休,宁寿宫也闹起来了。
正儿体温持高,原先还会有梦中呓语,现在连梦话都说不出来了,撩开衣摆,脊背肚皮上都是了丘疹。
贤嫔抱着孩子大喊大叫,路介明还没有进殿,就听的一清二楚。
他正要迈步进入,就见荣亲王抄着袖口等在了宁寿宫的凉亭,荣亲王朝他行礼,嘴角带笑却是意味不明。
荣亲王不好好在封地呆着,这个时候往公里跑,路介明挑眉,心道,越发有意思了。
他转了方向,朝着凉亭走去,却也在扭头时,说与身边的太监听,“将姝妃叫过来。”
……
太医拦不住贤嫔,在拉扯之间,扯开了贤嫔的衣袖,看到她身上的小红疹子,疹子初发,还不算严重,太医看了一眼,慌乱跪下,“娘娘恕罪,臣无能!”
贤嫔喘·息着,大力的抓挠着手上的疹子,叫嚷着,“哪里是你们无能,是邪祟作怪,是老天爷的惩罚。”
她这样喊着,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脖颈的青筋凸起,抱着孩子一路跑了出去,身体里的潜能被无限制的激发,那么多宫人竟然也拦不住。
她一路上大喊大叫,跌跌撞撞,方向就是乾清宫。
“我们娘俩都要死了,那个罪孽凭什么活的,都是她克的,都是她咒语的,我要和她同归于尽,我要和她同归于尽。”
第97章 路介明 你是……瞎了吗?
太医院的众位御医大多留守宁寿宫, 其余的几位便都被路介明留在了乾清宫。
脉象探了又探,御医也说不出旁的问题,只说天干气燥, 姑娘要多喝些水。
李日撇了他们好几眼,忍也忍不住道:“宫里的御医大人瞧上去还不如我们哪儿的赤脚大夫啊, 原来宫里的俸禄已经这么好领了。”
他嘴上丝毫不留情,“流了这么多血,你们就让喝水?各位家里的后台是真硬。”
他说这话时, 嘴巴快要撇到太阳穴,几位太医面红耳赤,指着他的鼻子, “你你你你……”
你了个半天,也说不出什么话, 李日越是泼皮无赖起,就越是拿他没办法。
道理没法说给大字不识一个的人,太医甩袖离去, 将殿门甩得咣咣作响。
许连琅看着直笑, 重生之后,还是第一遭笑成这副模样。
李日却将水壶提溜了过来,“别光笑了,喝些吧, 没用的庸医。”
御医的确无用,但多喝些水还是好的。
李日蹲在她床榻边边,一杯接一杯倒好,一杯一杯看着她喝。
偌大的乾清宫有个相熟的人,让许连琅整个人都放松不少,眼看着下一杯水又要递过来, 她忙推开,揉了揉已经鼓起的胃,“真的喝不下了。”
李日倒也不过分强迫,转而换了个杯子,自顾自的自己喝,乾清宫的门紧紧闭着,隔窗望向外面的柳絮,白茫茫的一片,他幽幽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这时疫什么时候可以好。”
想了想他又补充了一句,“死的都是可怜人。”
这几日宫中噩耗接连传来,芸粹宫的那位答应听说已经下葬了,才刚刚进宫,还没来得及见上路介明一面,就没了。
许连琅听后难免唏嘘。花样的好年纪,人就没了,她这重来的命,反倒像是偷来的。
若说最可怜的,莫过于那些奴才。
贵人们至少能有棺材有石碑,奴才们却是直接扔去乱葬岗,交付于一场大火。
李日不愿意进宫,就是不愿意看到这些场景,在这里,人命高低贵贱被划分到了极致,都是人,却有人命如草芥,随便一场燎原之火,就可以连根消失。
午后的阳光静谧,光线照出悬浮的尘埃。
许连琅靠在床头,她出不了乾清宫,却也能听到每日外面的哭啼,她轻声道:“不知道皇子如何了?”
她实在找不到什么立场来关心这个孩子,心里却为他揪心的很。
李日笑她,“还没成后娘呢,就开始操心这孩子了。”
许连琅听完却脸色一变,让他赶紧住嘴,李日公公摆摆手,“殿里就你我,没什么好怕的,许连琅,你这么谨小慎微,累不累呀。”
“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别这么累了。”
许连琅咬住下唇,静了一会儿,才开口,“听到些话,说是朝中早有人因我……闹事,别给他添麻烦吧。”
宫中最不少的便是流言,哪怕是在乾清宫,传进她耳朵里的话也不在少数。
她的确是不痛快,重活了一遭,却要处处小心,不顺心,不从心。
李日突然问她:“值得么?很早之前就想这么问,留在耸云阁,一直到都为他丢了命,值么?”
李日肃然正色的表情反而让许连琅笑了,“值啊,路介明现在可是皇帝,我可以让他许我黄金万两,许我锦缎千里,许我高宅大院,你说值不值啊。”
她巧妙的避了这个问题,李日自然不再问了。
许连琅困乏起来,连带着说话都慢吞吞起来,困到眼睛都睁不开了,还不忘嘱咐李日,“若是介明过来,公公一定要将我唤醒。”
李日放下床幔,将最后一抹光线收拢干净,视线内暗了下来,他呵呵一笑,“记住了,你好好睡。”
李日掀起一角床幔,躬身掀开四座铜莲花瓣的顶盖,他重新燃了些香料,白烟腾升起,顷刻间,殿内便飘荡起浅淡的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