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违背天常,终将反噬,你克死自己就算了,还要克死旁人。”
话语一遍又一遍,不停休,不知道说了几百回,这一夜才总算天明。
许连琅骤然起身,被噩梦惊吓,却在醒来时,只记得几个片段,以至于在路介明问她怎么样的时候,她也说不清。
她觉得自己太奇怪了。
白日里用早膳的时候,路介明也在旁边陪着,很稀奇,“你没去上早朝吗?”
往常这般时间,几乎是见不到人的。
路介明为她摆好汤粥,布好菜,“不去了,今日无事。”
什么无事,是他太不放心了,旷了今日的早朝,反正朝中已有不满的声音了,他并不介意这些声音再大一些,反倒有利于今后的计划。
许连琅看着上菜布食的生面孔,找了一圈,也没发现四儿。
路介明解释说是有别的事让他安排,最近几日怕是见不到了,他难得调皮,朝她眨眼睛,“怎么?不至于才没见多久,就想他了吧。”
他本意不过是让用膳的氛围好一些,却没想到许连琅轻软好听的声音道:“想啊,不光想他,更是想你。”
她笑吟吟的靠近,像是小时候那般,手将他梳好的发搅乱,揉了又揉,那发丝还是一如既往,柔软顺亮。
她正色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不,一个时辰不见,如隔三秋。”
路介明深邃的眼迷了一度,许连琅苏醒至今,还是第一次与他这样相处,说些这样黏腻的话,尽管好像还是在所谓的姐弟范围中,但他已经很是满足了。
他真的太好满足了。又或者说是,他得到的太少了,许连琅给他一点关乎于爱的东西,他就感恩戴德。
他觉得饱了,一点都不饿了。
许连琅看他那副样子更想笑了,“这样看起来,还是跟小时候一样。”
路介明托着腮,暗哑的声音道:“这样就很好了,真的,这样我就满足了。”
他应该不是在回复她的上一句话,意有所指,许连琅想了一会儿,心里抱怨男人太难懂了。
早膳的时间过得很快,氛围良好,许连琅无意说起昨日的事,就像是昨夜的梦一般,其实留在记忆中的只是几个小片段。
她诧异于自己的记忆力差成这样了吗?
她早膳用的很多,路介明对此表示满意,也真就像他说的,守了许连琅一整天。
期间将乾清宫诸多陈设撤去换了新的,许连琅问他,“为何”?
他只说是,“旧的都入不了眼了,”他含笑说着,又开始弯腰去琢磨那香炉。
掀开香炉盖子,香料所剩无几,他刚想用食指捏着香料残骸放到鼻端闻时,就听外面跌跌撞撞有人跑进。
乾清宫不是可以轻易进的,守门的太监们拦了一路都没有拦住,围在门槛之外磕头赎罪。
来人是个小宫女,梳着双环鬓,一身粉色宫装沾了些泥水,慌张的话语都说不清楚。
她闯进来,先是看了一眼许连琅,又重重将额头嗑下。
路介明看着有些眼熟,是永寿宫的奴才。
“陛下,出事了,大皇子出事了。”
第94章 你还喜欢我吗 路介明,我怕,我怕你出……
那宫女语气飘忽, 高扬了一声,继而又低声呢喃,“太医看过, 说是……“她抬眼看了路介明一眼,嘴唇哆嗦着:“说是天花……”
宫中突发疫症可是要命的事, 全天下最尊贵的人都在此,时疫爆发在这里,谁担得起责任, 第一个诊出的人还是大皇子,陛下膝下就这么一个宝贝皇子啊。
更何况,那可是天花。
“咣当”。
铁质的香炉盖子从路介明手中脱落, 滚落在地上,香料灰渣滚落一地, 他瞳孔微不可察的一缩,面色冷然,指着那宫女道:“滚出去, 给朕滚出去!来人, 将她带下去。”
宫女被他的厉声呵斥吓到腿软,身体像是一滩烂泥般瘫软在了厚重的地毯上,侍卫依次进入,一把拽起她的肩膀, 将人迅速拽了出去。
既然是永寿宫的人,日日陪伴皇子,很有可能已经染病还未发,这样的时候怎么能进到乾清宫,还是在许连琅这样的身体状况下。
“去找张太傅来。”
路介明快速吩咐着,他咬牙, 咬肌绷起,将那宫女跪趴过的地毯一脚踹了出去,转身看许连琅时,还记得将脸上挂上的冷意消融些许,他勾起个浅笑,朝她走近,边走边说,“阿琅,我知你久在乾清宫,憋得厉害,一直想要出去转转,这几日怕是还要忍一忍了。”
他想了想,又加了一句,“会没事的”。
他越走越近,又生生止于一步之远的地方,与她保持最佳的安全距离,他刚刚离那宫女这般近,谁也不知道他身上会不会也染上了,为保万无一失,脚步后撤,他又后退了三步。
许连琅知晓她现在最该做的,就是乖乖的听从他的安排,但她看着他,总觉得他那双眼中分明还流淌着别的情绪。
他显然还有话想说,但殿外的动静实在是太大了,贤嫔娘娘的哭腔听得许连琅的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疼。
乾清宫外,贤嫔娘娘几乎要哭死过去,“陛下,救救臣妾的孩子吧,正儿一直哭一直哭,一直要找父皇,您可怜可怜他吧。臣妾求您了,求您了。”
额头磕在石阶上,很快就染了血。
沙砾卡在伤口上,转而又被新的鲜血盖住。
女人的声线化为凄厉的箭羽直往人身上戳,许连琅觉得这可比真正的箭扎在身上还要疼。
疼得直往心里钻,泛起浓烈的涩和酸。
她突然想起那个孩子,缓缓抬头看向路介明,“我见过那孩子,隔着窗户看的,可爱喜人,原来真的是你的孩子,看着要好小,比那时候的容昭还要小。”
“他叫什么啊。”
许连琅在心里憎恨自己,出了这么大的乱子,还说些无关痛痒的话题,自己竟然还想要将他多留在自己身边一刻。
她唾弃自己的自私,惊觉自己也能自私到这种程度。
路介明看着他眸间隐有暗色,许连琅不敢再看了,她想,那该是他心疼孩子的模样。
她举起手,露了个讨好的表情,“我错了,我不问了,我就是害怕你被传染上,我不想让你出去。”
“路介明,我怕。”
怕你出事。
孩子之于父母,那是心,是肝,是命。路介明之于许连琅,也是这样,是心是肝是命,或许还有情。
若说单纯的亲情,却也不那么纯碎,从她重生起,就变了。
许连琅定定的看着路介明,想透过那双凤眸望进他的眼底,窥探他的内心,更想问上一问:
你现在心里还有我吗?
你现在还喜欢我吗?
她没问出口,却觉得已经有了答案。
若是爱,怎么会有孩子呢。纵然是帝王,会拥有三宫六院,但这是路介明啊,这可是路介明啊,他若是爱上一个人,眼里是容不下沙子的。
他一向是个宁缺毋滥的人。认准一个人就是认死了的。
当初她走进他的生活也是费了很大的力气,他宁愿自己独自一个,形单影只,也不愿意闯入一个不速之客。
他面对这个世界,妥协却也在竭力拒绝。
所以他会有妃嫔,因为那是皇帝的标配,他不会这般另类,但孩子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若被他允许诞下孩子,那一定是已经入了他的心。
那么执拗的一个人,有了孩子,那便是……对自己已无感情了。
外面更加喧闹起来,太监尖锐的嗓音穿过巍峨的殿宇清楚的传入耳际,紧接着便有人通传,贤嫔娘娘昏厥过去了。
路介明猛然转过头去,喉结滚动着。
“不会有事的,阿琅,我会很快回来的。”
许连琅看着他的背影一点点消失在眼前,突然笑了。
若是六年前,这一定是自己期望的结果,他不再执着于自己,开始将目光放到周边姑娘身上,有个可爱的孩子更是美满。
如今一切都发生了,她怎么会这么不爽,不爽到要在这种时候质问他。
不对劲,不对劲,最近一直不对劲,她都要变得不是自己了。
外面的喧闹声不知道何时停了,等许连琅坐在凳子上回过神的时候,殿内就只有她一个人了。
连伺候的婢女都不见了,偌大的宫殿,空空荡荡,只有她自己。
她将铁质香炉盖子捡起,重新扣好,取了香料又重新点燃了这四座青铜莲花瓣香炉,她放了好多香料,目光盯着那腾起的烟缕。
殿内烟雾弥漫起,视线都是模糊的,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填补心里的空落落。
许连琅侧头朝窗边看了看,她喃喃道:“原来是叫路正。”
他的孩子原来叫路正。
她默然想,名字起的倒是普通,但这一个“正”字,瞧上去,广之又大之,怎么不可以是寄托了更大的夙愿。
他待这孩子不算亲昵,但却是极好的。
许连琅拨弄香炉里的香料,她踩在地面上,靠近香炉,香料的味道更加浓郁,吸的多了,脑子开始发懵了。
只有这个名字在她的口中慢慢发酵,她一遍一遍的念,路正路正路正。
念的多了,最开始第一眼瞧见路正而升起的想要抱抱他的想法彻底没了,他是在谁的腹中孕育出来的,他又是喝谁的奶长大的,他要唤谁母亲呢。
明明是他的孩子,怎么自己就不能爱屋及乌,突然就觉得面目可憎起来,人家明明可爱的打紧。
嘴里像是吃了酸杏,一阵一阵的往上反着酸意,熏的胃都不好受了。
其实她有过这样的猜测的,但之前已经有过的猜测被验证的这一刻却有了超乎预料的痛苦。
她着实年岁不少,开始一道道思考自己如今的情绪。
是嫉妒吗?
是嫉妒。
她在嫉妒,嫉妒孩子的生母,嫉妒她有这样一个孩子,还有这样的……夫君。
而她为什么嫉妒呢?
“喜欢”这两字,就卡在舌尖,那颗土里的芽终于破土了。
她终于明白了,她这是喜欢上了路介明,或许是重生后才开始的,又或许是早就开始了,只是她太过于迟钝了,现在才明白。
她空活了这样的年纪,断裂开的那六年,是她消失的六年,是没有丝毫经历的六年,是完全空白的六年,这六年若是不算到她的年纪里,她也不过才二十二岁而已。
前十六年,是家中宠爱的女儿,后六年,是路介明的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