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嬷嬷一边翻着账本,一边指挥着旁边的婢子把今个儿拿出去晒的衣物绸缎搬回库房。松垮的肉挂在身上,随着她的动作颤颤悠悠。
见许连琅还是不肯走,她又道:“你既然来了宫里,就别把自己当小姐了,都是一样的奴才,奴才有伤,都是等它自己好。”
许连琅微一凝神,随手帮一个年纪小的婢子抬了一下木箱,“嬷嬷,我记得每年各宫都会分一些日常药物下来,我是来拿该属于耸云阁份额的,皇子皮肤娇嫩,受了伤是等不了的。”
陈嬷嬷一听她这话,反倒更加漫不经心,“耸云阁的那份上半年已经给过了,你当时没来,是别人来取的。你若不信,大可叫那婢子过来问问。”
她这话一说,就是明摆着让她死无对证。
先前伺候的那位婢子已经离世,她从哪里找人过来询问。
许连琅憋着口气,依然恭敬,“那既然如此,皇子的伤……”
陈嬷嬷吊高眼睛,大跨步一下子堵在她面前,抱着肩膀,声音压了压,“我说你这小姑娘,是真傻还是装傻。说了这么多,听不出好赖话。这受了伤,能自己好。皇子皮肤娇嫩,那他得是名副其实的皇子啊。”
她刻意在“名副其实”这四个字上咬重。
许连琅因她的话生了气,一口气憋在胸口,要发不发,却又生生忍下来,现在就得罪了管事陈嬷嬷以后就会更麻烦。
她念叨着这句话,沉沉的吸了几口气,再开口时,还是不免带上了咬牙切齿的意味,“七皇子身上流的也是皇上的血啊,皇家血脉嬷嬷你就敢如此怠慢?”
陈嬷嬷不可思议,“姑娘,话可不能瞎说,我如何怠慢了?皇子是死了还是没了,那不还好好的在耸云阁呆着呢吗!”
皇子尊贵与否,血脉是基础,皇帝是否爱护才是本宗。
路介明被皇帝遗弃在热河行宫两年之久,或许一开始,宫人都会战战兢兢小心伺候,生怕这对母子来个大翻身秋后算账。
但时间一久,皇帝的不闻不问先是让皇宫那群人放松,那些嫉妒的、憎恶的贵人们挨个上来找茬儿。
贵人们做了欺凌的第一批,宫人们便渐渐大胆起来,忌惮不再有。
越是谦卑惯了的人,越是做惯奴才的人,就越是享受将主子踩在脚下□□的感觉,这是他们的畸形感情,好像这样就能证明他们不再是人下人。
许连琅不禁想,若路介明没有皇子这一身份的庇护,怕是根本在行宫挨不过两年。
就像是陈嬷嬷说的,他们不敢让皇子出事。
但她依然觉得自己要被气炸,她不是个脾气好的,一脚就踩上了陈嬷嬷的脚尖。
踩脚尖是最疼的,陈嬷嬷当即嚎叫一声,抱着脚倒退了好几步。
“死丫头,你疯了!你胆敢……”
她突然住嘴,手腕上突然被塞进去了个镯子。她斜着眼睛看了一眼,心上大喜,水头极好,是个值钱的玩意儿。
光天化日直接受贿,陈嬷嬷就是再蛮横,也怕被人瞧了去。
着急忙慌的拉着许连琅进了室内,又是关门又是关窗的,再不提半句脚疼的事。
“许姑娘啊,你这镯子,倒是不错。”
陈嬷嬷对这镯子爱不释手,镯子要小些,套在她的手腕上紧巴巴的,但她毫不在意,指头抚摸着,喃喃,“还没见过这么好的镯子呢,颜色也好……就是细了些。不过,已经很难得了。”
许连琅按揉了一下自己空荡荡的腕子,收起了那副恭敬的模样,她微仰了下巴,淡淡道:“自然是好的,太后娘娘赏赐的,这玉极其难得,又是大法师开过光的,嬷嬷可要收好了,千万别被别人瞧了去。”
陈嬷嬷惊呼一声,赶紧往下拉了拉袖子。
这话里的意思,既是威胁又是敲打。
若是宫外的物件倒也还好,但这是太后娘娘赏的,就完全不一样了。宫中的玉器金银每一件都有所载,无论是娘娘们自用还是赏赐宫人统统记录在册。
也正是因为这点,许连琅才舍得将这镯子给陈嬷嬷。只要陈嬷嬷收了,她以后就可以因为这镯子拿捏她,大燕朝严令禁止宫人门收受贿赂,一旦被检举,可是杀头的大罪。
她看中了陈嬷嬷贪财,愿意为了钱财冒这么大的风险。
陈嬷嬷高高大大个个子,肩膀缩在一起,眯着眼睛瞅镯子的模样实在是可笑极了。
许连琅径直在八仙桌旁坐下,自顾自的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扯出了个淡笑,“陈嬷嬷,您喜欢就好,您先坐下。”
她反客为主,做了个请的姿势。
陈嬷嬷终于从狂喜中缓和过来,她想要像之前一般板起脸,但嘴角的弧度压了好几下硬是也不下去,她嘴角抽搐着,索性不再装她管事嬷嬷的架子。
她拉着许连琅的手,问:“许姑娘啊,这镯子你哪里得来的?”
许连琅不想跟她掰扯太多,只想直奔主题,“我亲姑姑原是太后娘娘宫里当差的,嬷嬷,行宫日子不好过,我有很多想要的。”
陈嬷嬷眼珠子一转,当即便想到了许姑姑。
曾经太后娘娘面前的红人“许姑姑”,陈嬷嬷在行宫也曾经听说过,她高看了许连琅一眼,心里盘算着,要是许姑姑没有出宫的话,这小姑娘总也落不得这里。
对于许连琅提出的要求,陈嬷嬷自然应允,“好,姑娘想要的,我老婆子有的,你尽管要。”
“但有一点”,她伸出一根手指,“以物易物,若是我觉得我亏了,那这交易也就该结束了。”
许连琅目光疏淡,她挑起俏丽的下巴,颔首,“这是自然,嬷嬷守信,连琅也不会找麻烦。”
这桩交易,到底是赚了还是亏了,许连琅自己也说不清,但看着怀里药,她觉得很值。
回到耸云阁时,就在廊下闻到了烤红薯的味道。
红薯这个东西,若要是烤好了,味道实在诱人。
许连琅有些疑惑,寻着味道去了,只见廊子下蹲坐着个小人,他曲起膝盖坐在台阶上,架了一小堆干柴,火光猩红,照在他脸上,让他的脸颊也红扑扑的。
一张红扑扑的小脸衬上湛亮的瞳孔,可爱的打紧。
许连琅从背后绕过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他肃着脸,面无表情的将黑炭一般的红薯放在地上,他低头看着那红薯,看得很专注,以至于许连琅那双手搭上他的肩膀时,他被吓了好一跳。
他往旁边歪了歪身子想要躲这女人,却没想到她跟条泥鳅似的,滑溜溜,怎么推都推不动。
“殿下,红薯不是这么烤的,你得垒小灶啊”,她抽了一根柴火去拨拉红薯,硬邦邦的。
路介明没有说话,许连琅忍不住翘起了嘴角,现在想来,昨夜他拿在身后的东西就是红薯。
“这么爱吃红薯吗?”
一如所料,压根不会有回复。
“还是说想吃甜的?其实这个季节的红薯都不怎么甜的。”
许连琅抬高手臂一把揽过他的脖子,顺着力气将这颗小脑袋拉到了自己怀里,“你这么不爱说话的话,那我数一二三,数完之后,你还不吭声,我就当你默许了。”
“一二三!”她数的飞快,笑声尾随,嘻嘻哈哈的声音是耸云阁久违的鲜活。
枯叶还在落着,但怎么就不显的那么萧条了呢。
路介明被她这一系列的操作弄的惊了几瞬,反应过来之后,恼羞成怒般猛的站起来,差点磕到许连琅的下巴。
他后槽牙咬紧,盯着她看了会儿,左脚将那几块红薯踩的稀烂。
许连琅依然坐在台阶上,眨巴着眼睛看他,“浪费粮食。”
路介明转身就又要走,许连琅拽住了他的手,郑重而又诚恳,“殿下,你可以试着信信我。我与他们都不一样的。”
她攥的太紧,年纪的差距,让路介明没有办法一下子甩开她的手,无奈之下,他只得回头看她。
“放开!”
语气太凶,狼崽儿呲牙咧嘴,像是在警告她,若再不松手,他就会扯下她的肉。
许连琅突然就听话了,端正坐好,乖乖收手。
她轻声道:“你别气,就是告诉你一声,我要好好陪你长大。”
“我二十五岁出宫时,恰是你弱冠前一年。”
她还在笑着,年画娃娃般的圆润鹅蛋脸露出个小梨涡,冷淡光辉透过窗棱照过,弯弯笑眼抵过了今夜迟迟不出的月芽儿。
这样就好,他心思敏感不善信人,那她就慢慢来。
一年不行,两年不行……那待君弱冠时,可否信与我?
第8章 娘亲 我乖的话,你能不能好起来。我怕……
这个年岁的男孩子都觉多。
许连琅家里的亲弟弟许连珀比路介明小两岁,用阿娘的话来说,整日里睡的像头猪,天塌下来都不带醒的。
爹也说,男孩子长个子总是睡的沉。
于是乎,许连琅大半夜摸进了偏殿。
她在外面褪掉了鞋袜,光着脚尽量不搞出声响,怀里揣着一堆今日从陈嬷嬷那里讨要来的药瓶。
按照七皇子如今的性子,肯定不会让他上药的,所以她得偷着来。
她轻手轻脚到了床边,路介明平躺睡着,鼻息平稳,他睡相很好,手蜷在被子外面,手指抓住了被子的边。
是个很乖的又没什么安全感的睡姿。
他身上的被子小了些,盖不住他开始疯长的身子,整双脚都露在外面,脚趾被冻的发红。
在他的脚旁,叠放着一床崭新绵软的被子,那是许连琅要来的三床被子之一,白日的时候她就叠好了放在这里。
但路介明压根视而不见,冻成这样,也不愿意盖。
许连琅瘪嘴,心里小小抱怨孩子太难安抚,手上的动作却轻柔极了。
她点燃了一盏油灯,慢慢掀开了路介明身上的被子。
她如果没记错的话,伤在了手臂,后背,还有左脚。
手臂上的是鞭伤,容嫔爱玩鞭,枕边总爱放着细鞭,到了行宫依然有这样的习惯,这次就拿来伤了路介明。容嫔懊恼不已,将那鞭子剪烂焚烧以免还有下次。
许连琅无比相信,这个世界上,没有会比容嫔更爱路介明的人,所以伤在儿身,痛在母心,容嫔已然难过内疚,哪里还能再多苛责。
手臂上的伤有些骇人,细鞭抽在身上皮肉翻开,直接出了血,幸好现在天气凉了,不至于发脓,许连琅上好了药,又细细包扎好。
左脚腕还微微有些肿,许连琅伸手探了探,已经不太严重,但她还是伸手抠了一大块药膏,先在手心捂热,才去摸他的脚踝。
男孩子的脚踝细的很,她粗略比了比,觉得自己一手就可以环住。
脚暴露在冷空气中,触手一摸,尽是凉的,许连琅将他身上盖着这个又小又破的被子扔到了脚下,拽了她带来的被子包住他。
绵软的被子裹住全身,许是终于舒坦了,他蜷曲的手指慢慢舒展,而后,突然抓住了许连琅的袖子。
睡梦中的呓语,小声唤了句,“娘亲……”
不是“母妃”,而是“娘亲”。
他分不清人,恍惚间又回到了小时候,那时容嫔正盛宠,他也是父皇最为宠爱的皇子,伺候的宫人光守夜的都有五个,但母妃依然不放心,总是亲自守他守到他入睡。当年就是这般,母妃怕他冷,轻轻给他换上再厚一些的绸被。
许连琅弯下腰去看他,没错过他眼角一闪而过的泪珠,泪珠埋进发间,消失不见。
就像是他故作的坚强,只敢在这样的深夜梦中悄悄探头,而后更深的藏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