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真的在宫里伺候过,进行宫前,跟着学了一月的规矩,依然对宫中诸多称呼存着几分别扭。
刚刚情急之下,忘记用了尊称,展现的也真的是最直白的关怀。
现在尊称一上,整个人儿都显得虚情假意起来。
但这种别扭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下一刻,她记忆中的曾给过她期许与希望的孩子,完全变了样子。
他带着引而不发的愤怒,带着眼底风雨欲来的烦躁,用一种很缓慢的调子,甚至可以说是轻快的语气,向她描绘着:“上个来耸云阁伺候的婢子,在这里呆了一月有余,终日勤恳,侍奉母妃妥帖,结果临走前,却拿走了母妃仅剩的碧玉玛瑙簪。”
他稍微眯了眯眼睛,似是在慢慢回忆。
许连琅困惑,诧异于他这话题的转变,复而又突然明白他说这话的意思。
她咬唇,急于表明:“我定不会做这等事……”
话语没说完,就又被打断。
“她寻了个好差事,据说是去宫中伺候哪位娘娘,后来东窗事发,挨了五十大板,直接残了一条腿。”
“那位娘娘哪里肯用个残废,皇宫没她容身之地,行宫也不养废人,早早送出宫去,有罪之身,落不得什么好。”
“听说没药医治,伤口流脓烂了,连这个夏天都没能熬过来。”
气氛瞬间凝滞。
面前的孩子脸上稚气未脱,声音还带着孩子特有的尖细童声,可说出的话却满是敲打警告之意。
与昨夜那个因为雷雨天而瑟瑟发抖的孩子,判若两人。
许连琅惊讶于他小小年纪可以面不改色说出这些话,更心惊于他们母子二人曾受过这种欺骗。
她来之初,曾细致打扫过耸云阁的主殿,她记得清楚,容嫔衣橱、妆匣里干干净净,没有一件值钱的东西。
容嫔惯常用木簪束发,一身素衣,穿得花纹都开了线。
就是在这样艰难处境中的母子,还曾被信任的宫人欺骗。
许连琅错开路介明的目光,她想,与那碧玉玛瑙簪一并丢掉的,还有皇子对于身边人的信任。
她感觉到自己脑子里一团乱麻,被容嫔扇到的脸颊还带着火辣辣的疼,风刮在她脸上,那些痛感像是一并带走了。
但她好冷,太冷了。
她想要伸手去牵路介明一直紧紧攥着的手,她脑子转不开,只觉得他攥的那么用力,手指疼不疼。
后知后觉,又开始慌乱。
她要做些什么,她以后要如何做,才能换得皇子的信任。
容嫔的哭喊声越发大,殿门被砸地“哐哐”响,路介明望了一眼,直接从她身边走过,快步朝正殿走去。
他左脚跛着,步伐却坚定,单薄背影像是在告诉她,让她别白费力气了,她进不来他的生活,他排斥极了她。
当夜,许连琅窝在自己的小床上,守着那三床被子,又梦到了那年宫宴,那年的七皇子。
第5章 傻姑娘 漂亮的皮囊下藏着的都是凶残的……
梦过半,夜还深,三床被子压在身上,让许连琅生了一身黏腻的汗。
她披上外袍,推开了西厢房的门。
正殿里还有一盏孤烛亮着,将里面的两个人影拉的很长。
容嫔已经就寝,床边坐着路介明,束发的葛巾已经被拆下,发梢垂在胸前,挡住了他的脸。
夜幕的色泽淡了下来,褪却了几分黑,填上了许多笔蓝,快要天明了。
七皇子该是守了一宿。
许连琅在殿外站了许久,手抬起又放下,最后还是没能推开那扇门。
白日里到过的那片银杏林,又落了许多叶子,踩在脚下,碎成了渣块。
许连琅捡了几块石头,大力的往湖里砸出一个个水花。
再扔到第五块的时候,有人喊了声:“干嘛呢!干嘛呢!想不开要跳湖,也别脏了爷的湖!”
许连琅扭头,看到一张和她一样惊讶的脸,左眉尖上那个黑痣随着肌肉耸动着,显然是着实意外她的到来。
“哟,小丫头,怎么是你。”
李日公公该是刚醒,打了个哈欠,又朝她招招手,“过来,分你点热汤喝。”
许连琅顺着他手的方向去看,才后知后觉发现李日公公是从船上出来的。
船舱很小,她猫着腰进去,和李日公公面对面落座,本就不大的空间更加局促。
她心情不佳,情绪挂在脸上,李日从怀里把酒壶递给她,“喝点?”
酒壶盖一打开,酒气便迅速蔓延了整个船舱,还没入口,就有点醉的意味。
许连琅揉揉鼻子,小声道:“多谢李日公公,今儿个还得做事当差,喝不得。”
李日也不强求,自顾自的又舀了一碗热汤推到她面前,他没骨头一样的仰倒,脑袋枕在自己手臂上,一边打量着她的神情,一边道:“你说你,许姑姑的恩情我虽然还不清,但你也不能不分白天黑夜的扰我。”
“你这几石子下去,我少睡一个时辰。”
“哎呀,年纪上来,就是觉浅。”
许连琅被他说的不好意思,正欲道歉,又被他打断,“在耸云阁受委屈了?”
声音几经变调,到这句时,已经满是温和。
许连琅喉咙突然就涌上酸楚,她点点头,又快速摇头,矢口否认。
李日“咯咯”笑了几声,“受不了就换个差事,有什么大不了的。”
许连琅沉默了好一会儿,热汤被她捧在手上,热气氤氲到消散,她望着碗底,最后又放回桌面。
她慢吞吞的说着:“因着父亲的缘故,我早晚是要进宫侍奉贵人的。”
李日点头,“大燕自开朝以来就有的律令,地方官员须选幼女进宫侍奉,任何人只要你还吃着官府的俸禄,就不得违反。这种事,就算是腰缠万贯,也没有办法。”
李日闷声喝了一大口酒,酒入喉中,他啧了一声,“地方官家小姐无论在家如何宝贝,来了宫里不也和我们一样,伺候人的玩意儿。”
他突然感慨良多,又猛灌了一大口,谁愿意生来就伺候人呢。
这宫里的奴才,左右不过是两类,一类如许连琅这般,地方官家小姐,因着律令进宫伺候几年,早晚有出宫的那一天;剩下的一类就像他自己,本就是泥腿子的出身,到了宫里,依然是泥腿子,不,是学会了狗仗人势的泥腿子。
像他这样的人,吃人不吐骨的皇宫,就是他们最后的棺材板了,可能死的前一天,还要匍匐在贵人的脚下,一声一声叫喊着,“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大家都是人,凭什么他就是奴才,他就该死呢。
不就是没能投胎个好肚子。
他前半生忙着做成个好奴才,后半生依然忙着做成个好奴才。不知道临死的时候,做没做得成好奴才。
李日喝的太急,呛出了咳嗽,许连琅递给他帕子。
他没接,眼珠子转了一圈,看着雪白的帕子,说:“给我用,多浪费。”
他顺了顺自己的胸口,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许连琅抿了抿唇,她手心里冒了些汗,也不知怎得,面对着李日公公,那些旧事好像就都能说出来了。
昨夜的梦中,往日记忆,都藏了一个孩子,一个粉雕玉砌的金尊玉贵的良善孩子。
“很小的时候,我娘亲就一再叮嘱过我,后宫人心险恶,漂亮的皮囊下藏着的都是凶残的恶鬼。就像是山中的毒花,总是用最斑斓的色彩蛊惑着猎物。”
“于是,我打小,就非常抗拒进宫这件事,我眼拙的很,分不出好坏,就怕进了宫,被鬼害没了命。”
她口中发干,热汤已经凉透了,李日又给她倒了一杯热的,她小口小口的喝着,“前些年,我姑姑得了嘉赏,中元皇宴她可带家眷进宫赏玩……”
李日“嗯”了一声,“大燕开朝头一次,皇上贺太后娘娘沉疴病愈,特赏了太后娘娘身边的姑姑这个赏赐”。
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许姑姑人好,老天给了她个好缘法。”
许连琅认同,姑姑在宫里待了大半辈子,各宫嫔妃都是要给上几分薄面,虽然没能婚配,但太后她老人家疼她,给了她一个无忧富裕的后半辈子。
她快速喝完热汤,接着往下讲,“初次进宫哪里懂什么规矩,我那时年岁小,好动好玩,听不得姑姑嘱咐,在太后娘娘宫里碰了不该碰的东西,被嬷嬷好一通训斥责骂。”
她在家里眼珠子似得被疼着宠着,第一次面对这样阵仗的责骂,又惊又恐,整个人都呆愣住了。
那嬷嬷言辞剧烈,兴许和姑姑不对付,一听她是许姑姑亲戚,更是不留情。张口闭口就是五十大板扔出去,就是砍头谢罪,她太小了,第一次面对宫廷的威严,只觉得下一秒就要死过去,死亡的恐惧在大脑中涣散,她怕极了,偏偏那嬷嬷一见她哭,就要动手。想大哭,又不敢。
整个人瑟缩着发抖。
“就是那个时候,我遇上了给太后娘娘请安的容嫔娘娘,娘娘美貌动天下,人却温柔随和,轻柔几句话将那嬷嬷打发了,拉着我的手悄悄地将一盒糕点塞到了过来,坐在她身边的七皇子粉雕玉砌金尊玉贵,已经到了换乳牙的年纪,笑起来露出空空的门牙,扯着我的衣角,唤姐姐。”
她被吓的六神无主,容嫔母子蓦然出现,像极了画本里的神仙菩萨,金光普照,救她于死亡的极度惧怕中。
她捏着秀致的手指,眉间渐渐舒展开,如今的少年渐渐与记忆中那个奶奶的小人儿重合,“我到现在都还没见过比七皇子更好看的孩子呢。”
那个小小人儿,被一身绛黄色四爪蟒盘踞的华贵衣袍包裹,鼓鼓的腰肚间绕满了香囊玉佩,走起来摇摇晃晃,月牙儿一样的眼里望进去个小小的她。
他蹒跚而来,扯上她的衣角,肉乎乎的小手软糯,指着那盒精致的,她从来没有见过的糕点,道:“姐姐,你吃。”
在她弯腰接过那盒糕点的时候,他突然凑近她的耳朵,他尚且表达不出准确的话,含含糊糊的语气带着黏黏腻腻的口水,一并蹭上了她的耳垂。
她听到他说,“皇祖母不喜欢我们,你……吃吧,母妃说……粒粒皆辛苦……浪费……不……”
他虽说着这样的话,清亮黑黢的眸子里却满是明媚而柔软的光泽。
他明明遭遇着长辈的嫌恶,却被母妃牵来安慰第一次进宫被宫人呵斥吓哭的她。
那是她见过最为乖巧、漂亮的孩子,也成了她如今踏足这个规矩森严且吃人不吐骨宫殿的唯一念想。
她躲不开进宫的命运,但这位小皇子,恰恰好给了她进宫的勇气。
宫里不是只有坏人的,看啊,还有这样一位小皇子用最柔软的心肠安慰她的眼泪。
那她这被高高宫墙挡住,只能看见四角天空的九年里,肯定是会碰到很多小皇子式的人物。
有的人,总是会莫名其妙的在特定的地点和特别的时间成为别人的希望和期待。
当年的她,存着这样的念想进了宫,命运的机缘又将她阴差阳错送回到小皇子身边。
她本以为,一切都是最好的,却没想到,所有的差错都抵不过皇子的变化。
“所以他不接受你的好意,反而出言警告你,拿你的真心去喂狗,你觉得委屈了?”
李日望进她眼睛里,她顿了一下,“不是这样,我是觉得绝望,这些旁的人带给他的伤害,是根本补救不了的。”
“我弟弟小时候被狗咬过屁股,后来无论我如何央求,他都不肯再去摸一摸小狗,哪怕那只狗温顺无害。”
她干涩的笑起来,“七殿下不单是不肯相信我,他是对所有人都不肯再相信。与这相较,我那点委屈算不了什么。”
李日扯动脸皮,笑了一下,如实的说,如今许连琅的这些想法,在他看来就是刚进宫的新人的傻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