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睡的身上疼,感觉头都要大了。
现在能放风了,她一点也不想躺着。
林念茵说:“我不累,我给你烧火。”
卫明川就说:“要是觉得不舒服就赶紧去歇着。”
林念茵忍不住想笑,“你当我是破布娃娃啊,我现在身体好着呢。”
卫明川抿着唇,不言语。
上辈子,女儿的身体不好,妻子的也一样。
经历过早产,后来又因为女儿受到连番打击,更是每况愈下。
他心疼女儿,同样也心疼妻子,总担心她哪里不舒服。
林念茵也跟着沉默了下来。
好一会儿,林念茵忽地抬头看向卫明川,问道:“上辈子,我们离婚后,你其实经常来看我吧?”
卫明川看了一眼灶台上缭绕的烟火气,“嗯”了一声。
林念茵说:“我其实也一直知道你来看我,但我就是不想见你。”
卫明川说:“我知道。”
自从那天提过老卫家的事情后,两人就刻意没有提过从前,如今不过是短短的两句话,瞬间就让人回到以往那种绝望的思绪当中。
恍惚了一会儿,林念茵忽然道:“但我不是恨你。”
“我知道。”卫明川低头站着,晌午的日光从厨房的窗户落下,将他整个人笼在半明半暗的光影当中,看不清表情以及情绪,就好像一座冷冰冰的雕像。
他和林念茵从小一起长大,后来更是一起过了大半辈子,太了解她的性格了。
她聪明、善良、坚强,有着这个世上所有女性都拥有的美好品格。
孩子早产,她责怪卫家人的同时也责怪自己当时为什么那么沉不住气,给了卫家人伤害她还有孩子的机会。
可她却从没有责问过他为什么在那个时候不在家,不能保护她们。
他知道,她是理解他人在外面,身份特殊,鞭长莫及。
再者,董翠平当初的动手也是她始料未及的。
后来孩子又被卫家宝推掉水里,她虽然伤心难过恨的要命,也更多的是怪自己当初为什么要带着孩子回生产队。
她总是把他还有卫家人分开看,一直到孩子去世,她才终于受不了,选择了离婚。
卫明川明白,她是觉得累了。
没有了孩子,生活也就没有了支撑。
可越是这样,他就越是觉得自己对不起她们。
单单因为他姓卫,因为他身上留着卫家人的血,就是控制着他的枷锁。
就算他带着妻女离开,断绝关系,逃得远远的,那家人也能一遍又一遍地用血脉亲缘这几个字追上来。
撒泼耍赖,装弱扮苦。
然后周围的人会一遍一遍告诉你说‘那是你的父母,你看他们年纪都这么大了,也知道错了,你就别怪他们了。’
他们还会说‘谁年轻时候不做错点事儿呢,你都这么大年纪了还和你爹娘计较什么,算了吧。’
还有‘爹娘给了你生命,哪有就过不去的坎儿呢,孩子既然已经这样了,你们就再生一个。’
那些往昔的记忆再次翻滚,平静的水面翻起了滔天巨浪。
卫明川咬牙,双手握紧,咯咯作响。
他忽地抬头看向林念茵,眼底带着猩红,哑声道:“我回来的头一天晚上,其实是打算找你聊点事情。”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让林念茵有些奇怪,“你怎么了?”
卫明川忽然闭了闭眼,好一会儿才哑着嗓子说:“我不是卫家的孩子,我是董翠平偷回来的。”
“什么!”林念茵忽地站起来,双目紧盯着卫明川,“什么叫做你是被偷的?”
卫明川苦笑,眼底泛着红,“是啊,我活了一辈子,直到暮年了,才知道自己真正的身世,是不是很可笑。”
他看着林念茵,脸上带着自己不知道的凄苦,似怨似恨,又夹杂着各种走马观花的情绪,仿佛将上辈子都不曾说出口的痛苦与难堪都说了出来。
“我以前总想,但凡我不姓卫,但凡我和他们没有关系,他们也不能一而再再而三的纠缠不休。”
卫明川的眼底再次翻上痛苦,“我带你和孩子随军,他们能闹到部队,我和他们断绝往来,他们也能厚着脸皮当没有这回事儿,甩不掉也摆脱不了。有时候我甚至都忍不住想他们为什么就只会撒泼耍赖这一招,但凡他们再做的过分一些,比如像别的家属收点贿赂,或者搞封建迷信,再不济就是思想上有问题,我都有理由把他们关起来,哪怕不能彻底和他们了断,也能让他们没机会再来骚扰我们的生活,可我……”
卫明川忽地深吸一口气,“我那时候也经常想为什么是我,我从来都没有哪里对不起他们,为什么要是我?”他露出一抹凉薄至极的冷笑,“直到重生前不久,我才终于知道为什么。”
林念茵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到这时候仍旧有些不敢相信,“偷的,你妈,不是,董翠平怎么大胆?”
卫明川冷笑道:“她比你以为的更大胆。”
林念茵只觉得身边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发出振聋发聩的巨响。
她一时间有些头晕目眩,竟是连站立都觉得困难。
林念茵扶住锅台张了张嘴,可心口却像是被什么压抑着一样,就像是明知道自己被鬼压床,想挣扎醒过来却始终不得其法。
所以,他们上一辈子算什么?
被董翠平他们玩弄的一个笑话吗?
就在这时,外面的大门忽地被拍的震天响,董翠平那又大又尖利的嗓门响起来,“开门,开门,好你个卫明川,你个小王八羔子,回家这么长时间都不回去看我跟你爹,偷摸去县城给你那个婆娘坐月子,你一个大男人被一个女人那捏住,你也不嫌丢人,啊,现在回来了还躲着不出门,你到底想干啥,想不认我和你爹了是吗,你个不孝的东西,给我开门,开门……”
第14章 人心 她最会算计人心为自己谋东西……
果然来了。
自从县城回来,林念茵就已经做好了董翠平打上门的准备,但再一次听到她这般呼天抢地,又尖又厉的声音,林念茵还是忍不住皱眉。
刚刚听到的消息还没有完全消化,林念茵忍不住看向卫明川。
卫明川眉心一紧,脸上厌恶尽显。
他道:“你进屋去看看孩子,别吓到她,我出去看看。”
林念茵正好担心吓到孩子,也不想看见董翠平,点点头。
卫明川等林念茵进了里屋才往外面走。
打开院门,正在大呼小叫拍门的董翠平没控制住重心,一屁股摔倒在地,像个被翻过来的乌龟,四仰八叉。
董翠平“哎呀”一声。
她张牙舞爪要起来,看见卫明川开门半天不说喊声娘了,竟然连她摔了都不理。
董翠平当即心底一怒,直接趴在了地上。
董翠平开始拍着地哭丧,“我的命苦啊,我当年要死要活好不容易才生下的儿子啊,一把屎一把尿才养大,我为了他我吃了多少苦,我受了多少罪,我怀孕九个月了还在下地干活,我还没出月子就成天给他洗尿布,那会儿还成天打仗,到处都是炮火,我为了他我好几次差点连命都没了啊,我这都是为了谁啊我……”
“我好不容易从屁大点给他养大啊,我给他喂奶,吃饭,送他上学读书,到头来他不认我这个娘啊,他不认我啊,老天爷,我咋这命苦啊,他一去当兵就几年不回来,好不容易回来了也不说去看我们两个老不死的,跑去县城给他婆娘坐月子,这就是娶了媳妇忘了娘啊,这是觉得我害他啊,我难受啊,我这是倒了哪辈子的霉啊,我好好的儿子啊,自从遇上了姓林的就变啦,变啦……”
“他不认爹啦,也不要娘啦,他变得没良心了啊,老天爷啊,你睁开眼看看我啊,我要是早知道他能这样,我当初累死累活生他是为什么啊,我还不如不生他啊,我生他出来就是为了气我的……”
“哎哟,哎哟……我难受……我这心口疼啊,我快疼死了,我难受啊……”
董翠平唱念做打,躺在地上打滚撒泼。
卫明川站在门口不出声,冷眼看着董翠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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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翠平过来闹腾的时候正是刚刚下工,都往家赶准备吃饭的时候。
经过她一路上的骂骂咧咧,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她要来找麻烦的事儿。
累了一上午的社员这会儿也不觉得累了,一个个急吼吼地跟着董翠平,过来瞧热闹。
还没到他们家门口,这些人就闻到了肉香味,心里面就忍不住犯嘀咕。
董翠平也骂的更起劲儿。
然后就拍门叫人,等到卫明川出来,她就开始习惯性撒泼。
反正她也不在乎卫明川真正的态度,不是自己生的就是养不熟,早些年就不和她亲。
她只知道只要她撒泼哭骂,然后再诉诉苦,就会有人站在她边上帮她说话,还会帮她教训卫明川。
至于卫明川难不难受,关她什么事儿!
她把他养这么大,没偷偷把他掐死就是她大发善心,卫明川合该好好还她的恩情。
果不其然,董翠平一哭闹诉苦叫可怜,再提两句当年打仗的事情,就有不少人跟着回忆起当初,一个个跟着变了态度。
立马就有人劝道:“明川,不是大娘我说你啊,你娘确实脾气不好,但她再咋不好也把你养大,你那时候还小不知道,当初鬼子还没被赶走的时候,你不知道那时候多乱,见天打仗,那飞机就在头顶上来回飞啊,就怕什么时候投个炸、弹下来,那时候的日子是真的苦,你娘把你养大是真不容易,她就是有再多的不是,你也不该和她计较,父母恩情大,你再咋样也不能不孝,是吧。”
卫明川抬眼看过去,是一个和董翠平差不多年纪的人,只是具体叫什么,他已经没什么印象了。
卫明川没吭声,更没回应是还是不是。
又有人说:“说的是啊,你娘这人吧,大家伙也都知道是啥人,就是嘴巴毒,脾气大,要真说心眼有多坏也没有,你一个大老爷们还读过书,还说是大学生呢,咋也这么不懂事儿,还和你娘计较呢!”
“就是啊,你这次回家这老长时间,一次都没回去看你爹娘,也确实太不应该了,你爹娘养大你真不容易,你现在自个也有了小孩,也该知道养孩子多难。”
“老话说的好,天底下就没有不心疼孩子的爹妈,你爹娘就算有时候干了啥事儿,那也是为了你好。”
“不听老的言,吃亏在眼前,我们说你是为了你好……”
“媳妇那是人家家里头的,爹妈才是自己家里头的,她不管干啥子,对你肯定没坏心,肯定也是为了你好……”
……
一声又一声的指责和教训,和上辈子一样。
卫明川不为所动。
他上辈子都没被这些道德绑架,这辈子就更不可能。
只是无论什么时候,个人的力量都没有办法抗衡集体。
当你身边的人都认为你该怎么样的时候,你却偏偏不听,就是你有问题。
他上辈子就是因为这个一而再再而三被董翠平骚扰。
上辈子,年轻的时候他还一直以为董翠平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大老粗,直到他一次次被董翠平他们缠的没办法,而周围的人却大多数也跟着劝他的时候,他才明白过来,董翠平不是什么都不懂,最起码她很懂得怎么拿捏大众的心,让这些人和自己站在一边。
果然,地上的董翠平一看有人帮腔,立马又捧着心口叫唤,“哎哟,哎哟,哎哟我难受啊,我心里难受啊,疼,我心疼啊……你们说我这些年累死累活我到底图的是什么啊我,我咋就这么倒霉啊我,我当年生孩子到底是为啥啊,人家都说养儿防老,我看这哪是防老啊,这是巴不得我早点去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