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宝瑟问:“他还活着对不对?”
阿不轻轻喵了一声。
它最后看了赵宝瑟一眼,僵硬踩着猫步走向前面的高塔,身形渐渐暗淡,然后消失在塔楼,很快,它褪去了曾经的模样,又变成了浮屠高位上的守护兽,平静,谨慎,又无欲无求。
连城的唯一水源是来自无尽之山山顶的融雪,但这样的水冰冷刺骨,纵使最热的七八月,也只是其他地方暮春的气候,其实并不适合莲花生长。特别是这样带着灵气的古莲。
但浣花谷最擅长的就是花木饲养之术。
赵宝瑟挣扎了一下站起来。
身后的影子渐渐长,她转头看向身后,向着黑暗里面里面的影子说。
“脚痛,能不能扶一把。”
那赤足带着兜帽的身影从里面走了出来。
赵宝瑟看着他,就像是见了许久不见的老朋友:“我以为你还要过两天才来。”
白疏脸上的神色变了几变,似乎有点拿不准用什么样的表情和态度面对,只低沉沉说。
“主人可真是让我好找。”
赵宝瑟伸手捂住自己另一只手,吸了一口凉气。
“这地真硬,这手好像骨折了。”
微恼的少年忍住了下面的话。就算明明知道她是在装,他还是走上前去,伸手接过她的手,果真是错位了。
“会有点痛。”他这么说,伸手握住她的手臂,一瞬间,她的手回位了。
赵宝瑟低低叫了一声,很快发现自己的手恢复如常,她脸上露出欣喜的笑:“我就说你在医术上颇有天赋,比那个小清瑶靠谱多了。”
她如今换了新的身体,形容完全就是原来的模样,巧笑倩兮,顾盼生辉,即使是这么狼狈的时候,那一抹漫不经心的心不在焉,总是让人忍不住一看又看。
四周安静如同永夜,连风声都停了。
赵宝瑟收回手左右动了动,非常灵活。抬头看见兜帽中的白疏仍然一脸的闷闷之色,便将自己的头发拨到了耳后,指尖丈量了一下长度,仰头看白疏,神色却仍然是哄小孩的口气:“还在生气呀?把我头发赔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这回白疏却不像以前,只垂眸看她:“你说的。”
赵宝瑟笑起来,向前走去,白疏两步跟了上去。
走过长街的转角,这里仿佛另一个世界,静谧消失了,而后是四周隐隐约约的喧嚣声,路边酒馆的旌旗被吹得猎猎作响。凉风顺着无尽之山滚滚而下,赵宝瑟打了冷颤,白疏走到另一边,挡住了风来的方向。
她走到最近的酒馆,推开门进去。
里面的喧嚣声有一瞬的静,所有人转头看向门口,她的衣衫碎了好些,身上还有间或残留的血,头发也有几分凌~乱,但那双笑吟吟懒洋洋的眼睛看过来,便让人情不自禁将目光落上去。
她刚刚走进来的瞬间,有人蠢~蠢~欲~动动了动。
但看到她身后~进来的人时,那蠢~蠢~欲~动的人又安静了下来。
那个戴着兜帽的黑衣男子目光简单而又冷峻,他扫过每一个看过来的人,那些人便有些脊背发软转过了头。
赵宝瑟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回过神来的小二迎上前来。
“客官要什么?”
赵宝瑟目光透过他肩膀看贴在墙上的菜单,两颗珍珠似的手指在有些油腻的桌上敲了敲。
“一斤你们的莲花酒,一斤卤牛肉,切薄片,一壶莲心茶。”
她将桌上的一叠干果推过去:“这个也好吃。”
白疏:“我不是小孩子了。”
赵宝瑟点点头,避重就轻:“嗯,你现在已经是有身份的大人了。”
酒肉和茶都上来了。
赵宝瑟倒了一杯,挑了一片薄薄的肉片。
唇齿生香。
她闭眼微微陶醉叹息了一句:“当真是,和他说的一样好吃。”
白疏眼眸微微一动,他自然知道她说的“他”是谁。
莲心茶清香带着微微的苦。
白疏手指微微一动。整个酒馆的喧嚣一下变成凝滞的静谧。
四周的人仿佛一瞬间定格。
他看着赵宝瑟,那张俊美的脸隐匿在兜帽的阴影里:“主人,当世灵气枯竭并不是从现在开始的,秘境业已毁灭,再也无法开启。空桑氏逆天而行,怨念被转为念力,终被反噬。”
“即使我这样的身体,能得到的灵力也在渐渐消失。”
他取下头上的兜帽,之前被赵宝瑟剪去的短发只是略略长了一点,到了下巴,配上那张俊美的脸,有一种雌雄莫辨的英气勃勃。如果是十年前的白疏,可能早就重新变回了原来的模样。
他继续道。
“而无尽之山下的古莲是至纯至真的念力和山雪浇灌而成。”
“以你现在的能力,你是催开不了的。”
赵宝瑟毫不意外这个答案。
她又浅浅抿了一口杯中酒,细细品味那略显廉价的烈酒入喉带来的酣畅和灼烧感。
“他不出来见你,自然有他不出来的原因。主人也说,事事都是缘法,自有定数,何必强求。”
这话是赵宝瑟曾和他解除血契前说的。
字字句句都记得清楚。
赵宝瑟沉默了一下,杯中酒荡出涟漪,她看着那涟漪,极轻说了一句。
“可他不是‘事事’。”
白疏静静看着她,过了一会,他接过她桌上的杯中酒。
端起来,一饮而尽。
无论是第几次喝酒。他的酒量都是一如既往的差。
白疏倒在了桌子上。
略显昏暗的酒馆里,只有一个身姿秀美的少女端坐,就着前面的菜,一口一口小口小口吃着,她的神色是淡淡的懒懒的,带着新鲜的满足。
这世俗的烟火气息,这烈酒,这美食。
月光照在外面,和烛火勾勒出的身影交相辉映。
~*
一只猫落下酒馆对面的高楼,一路悄无声息退回了浮屠塔楼,它的身体渐渐透明,身上的光芒也渐渐暗淡,最后几乎变成了一个半透明的阴影,这个阴影顺着浮屠塔沉下,一直沉到了最下面的水池旁。
只有半尺深的水潭下面是整个无尽之山的霜雪之水。
水上有五茎莲花。
花上静静坐着一个人。垂眸闭目。浑身都是淡淡的裂纹,像将要碎掉的瓷器。
他的身体几乎都已和雪水一样的温度。须发皆带着淡淡的霜。
阿不跳上莲池,喵叫了一声。
封回的手指微微动了动。现在的他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了。
阿不跳回到封回的怀里,将自己的脸放在它的手心,渐渐,从阿不眼中看到一切的封回的睫毛微微一动。
他轻轻叹了口气。
那气息只有淡淡一缕,刚刚出来,就化成了风霜。
阿不仰起它扁扁的脸,在封回手心蹭了一下。
“主人真的不见瑟瑟吗?”
一个很轻的声音在阿不灵识中响起。
“比起消亡,比起灰飞烟灭,更可怕的是微薄的希望,我的身体早已到了极限。现在即将坐化,但我的神识却无法得到归附,将始终留着一丝气息在这□□中,仅仅是活尸而已。四象明珠已毁,断了二十四定海珠回归浮屠祠的可能。这是诸佛对我所谓不够虔诚的惩罚。很快,我就会变成没有知觉没有意识的行尸。而瑟瑟,你知道的,只要有一点希望,她就会守下去。”
那声音如此温柔,低沉,就像一缕毫不掩饰对百花眷顾的春风:“我等了她十年,亦深深知道那是种什么样的感觉。而这样的辛苦,只要我还“活”着,将会无穷无尽。所以,一切从我开始,也从我结束吧。”
阿不将头埋得更深,手心那湿漉漉的鼻头冰冷。
它呜呜一声:“其实不是没有机会的,是不是?也许还有别的办法。我看那只白兽也在。它的灵力强大,如果它的血肉……”
阿不说到这里,停了下来,连它自己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这不是赵宝瑟能做出来的事。
为了救一个人而毁灭另一个无辜的人。
但它心里有隐隐带着一种希望,毕竟,封回不同,他对赵宝瑟那是完全不同的存在。
而瑟瑟会那么多东西,她有足够的能力,也有足够的魄力。
也许,还能有一丝希望。
不是吗?
一进一出加上阻挠赵宝瑟的探寻耗尽了它所存不多的灵力。
阿不躺在封回怀里,身上雪白的毛渐渐也如同封回一般,冰冷锋利。
~*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察觉到下面的水温不再冰冷,变得有些温热,那温热淡淡的,软软的,包裹着水里的一切。
就像春日的阳光,并不灼热,但足够温暖。
淡淡的灵力在水中弥漫。
阿不猛然睁开了眼睛。
它的身体灵活,噌的跳了起来。
一边向上快速攀爬,一边脑子轰隆隆的想着,啊,一定是瑟瑟动手了!
那只白兽的灵力果然不错!
它想,无论如何,就算之前那白兽对它主人有过不敬和坏态度,但就是这一次,它也会好好谢谢它!
它终于到达了塔楼,正是长虹贯日。骤雨初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