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六应了一声,之后颇为诚恳的开口:“孟姑娘…小人这些话,其实是为我家大人说的。”
“虽然您与大人的很多事小人都不知情,也不敢窥探主子的**,但也有些事,小人是一直从旁睁眼看着的,小人也知道,因孟大人的事,大人最早对您是刻薄了些,也让您受了很多委屈,您不喜欢大人也是理所当然。”
“您认识大人也许久,也知道大人在是非之分上,是说一不二的,知晓孟大人是被小人所陷害的,立即就将孟大人放出来,严惩了贼人…其实不仅是对孟大人,大人对孟姑娘您也是歉意满满。”
“只是大人骄傲管了,早年在京,便是对着当朝太后也是不肯低头言错的性子。可大人口上不说,实际里却是真真儿的对您好…这些,就算小人不讲,小人想孟姑娘您也是感受得到的。”
自孟静婉搬进榭香园后,吃穿用度,样样顶好不用提,岭南城说大不大,说小却也抵得上大半个京城,府衙和榭香园各居两端,大人只要有空,恨不得一日跑三趟,若实在被公务绊住脚,也得遣他跑过来瞧瞧。
就算这些都不说,他日日陪着大人,自孟姑娘有孕至今,大人一次后宅都没进过,后院的夫人们连大人一个影子都摸不到,他要是哪日不得不去趟后宅,被夫人们瞧见身影了,必得拉着他问上大人两个时辰才罢休。
大人放着热情的夫人们不去看,偏偏大老远跑去看孟姑娘的冷脸,这不是喜欢是什么?
但上头这些,裴六不提也罢。
可是半个月前,大人为了救孟姑娘,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这事他不得不提。
大人背后的伤,那么深,养了半个月,今早好容易见好了,结果晌午孟姑娘这一摔,大人也记不得自己的伤,直直冲过去当人肉垫子。
“孟姑娘您许是不知道,那日大人带兵回城,听到有人禀报有一伙匪寇朝着榭香园这方向来了,大人二话不说直奔您着来,大人骑得飞快,我们在后面追都追不上。”
“大人那时也不知园子里有没有匪寇,有多少匪寇,手上连柄匕首都没有,独身就冲进去了,等我们赶到的时候…您也知道当时情景。只是您可能不知道,大人其实那晚就受了重伤,可记挂着您的伤势,根本不顾自己的身子,抱着您满大街的找医馆,待您得了救,大人流得血把衣裳都浸透了,却还是执意亲自把您抱到海棠别苑来,把您安顿了,大人没走两步就晕倒,摔在了门口,”裴六说着,还抬手给孟静婉指了指屋门处高高的门槛。
孟静婉顺着裴六手指的方向看去,正见有侍女端着一盆被鲜血染红的水,水上飘着沾满血迹的细布,快步行出。
她目光追随着那侍女的背影远去,最后慢慢收回来。
面对着裴六这一番话,孟静婉一时寻不出什么话回应,她只觉怀中情绪翻涌的厉害,裴六说得这些,她的确不知…甚至裴绰受伤的事,都是她刚刚才知晓的。
裴六见孟静婉低头沉默着,他将怀中该说的话都说完了,他能做的,能说的,也只有这些了。
至于孟姑娘的心意,大人都不敢强求,他一个下人更强求不得。
他今日说出这番话来,只因方才要入门时,瞧着自家大人满脸的苍白,受着伤疼之余还要想法子逗孟姑娘开心,他便觉得,有些该说出来的话,既然大人不想开口,那便由他来说……
“孟姑娘,小人想说的话都说了,感谢您愿意听小人这些话,是小人僭越了…您若要罚,小人自不敢说一句怨言。”裴六说着又对着孟静婉行了个大礼,之后便久久弯着腰未曾起身。
孟静婉见了,虚扶起裴六:“…您客气了,我知您心意了。”
裴六起身,听孟静婉回答,又微低了低身:“小人告退。”
海棠树下光线稀疏,孟静婉立在原处,望着裴六的身影慢慢走远,最后消失在屋内。她又兀自停留一阵,朝偏舍走去。
***
裴绰的伤口被重新包扎后没多久,府衙处传来消息,有急事需要他处理。裴绰的伤事对外一直是不公开的,如此,他也只能忍着疼,重新更了衣,乘轿出府,乘马车去了府衙。
当夜,裴绰没有归府,倒是裴六回来一趟,取了药和新的衣裳。
临行前,他按照裴绰的吩咐,往海棠别苑去与孟静婉打声招呼,但他行至别苑外时,见内里的灯已经熄了。
裴六瞧着,心上不由沉了沉,他今日这一番话,不知究竟有没有触到孟姑娘,也不知她到底愿不愿意明白大人的心思。
次日裴绰下值,依旧是直奔海棠别苑,刚踏入院内,便遥遥望见屋院的窗开着,美人的侧影映在圆窗内,有熙光洒下,照亮美人细腻的肌肤。
裴绰一步步走近,他踏过门槛,一转入门内,就见孟静婉抬眼望来,他原以为下一瞬,她会一如往常的将目光变淡,或是移开,却不想她从矮榻上站起身,望着他,一步步朝他走了过来。
孟静婉走到裴绰身前,仰眸望他,他的面色似乎教昨日更差了些,她嗓音软软的,开口问他:“我今早煲了汤,大人要尝尝吗?”
裴绰闻言,眸底似乎划过一瞬的光亮,他面上的诧异之色藏都藏不住。
裴六留在门外,隐隐听到屋内的动静,怀中悬起的心忽终于缓缓落下,他仰头朝廊外望了望,今儿的天儿真好啊。
裴绰有些受宠若惊的望着孟静婉,最终在她的目光下,怔怔的点了点头。
孟静婉命侍女去小厨房取来一直温在炉上的汤,她同裴绰一起走到矮榻上,对面而坐。
侍女很快盛汤而来,奉给裴绰。
裴绰拿着勺子,竟一时有些犹豫的不敢直接动筷,他先是去看对面的孟静婉,面上似乎写着我能喝了?
瞧见孟静婉点头,他才抬手打开汤盅的盖子,盖子被掀起,一时香气四溢。
孟静婉瞧着裴绰这受宠若惊又兼之小心翼翼的模样,心头滋味隐隐的,她今早向府医寻了个滋补的方子,在这汤里放了几种温补的药材,希望能对伤口有些帮助。
“好喝吗?”她见他喝得大口,有时吹的不仔细,还烫到了自己。
裴绰听了连忙点头:“好喝…这是我这辈子喝得最好喝的汤了。”
孟静婉闻言不由轻笑一声,她知裴绰又是在逗她,她虽然早早学会了做饭,也曾在这方面下些研究,但是她吃过裴府上的饭,心知自己的厨艺还是远及不上裴府上的厨子的。
“大人不必谬赞…臣女的手艺臣女自己心里清楚,您若是能入口便多少用些,若不好喝也千万别勉强。”
裴绰听后,紧接着连连摇头:“我何时骗过你?是真的好喝,”他说着,连连几大口,将盅内的汤汁连带着炖的软绵的药材一起吃了下去,一滴不剩。
他将空空如也的汤盅展示给她瞧,似乎在极力证明自己方才所说的汤好喝的话。
孟静婉见了,轻勾了勾唇角,她目光落在裴绰面上,将昨晚想了一整夜的事,缓缓说出口。
“大人前阵子问我要不要先将我父亲召回来…臣女想,若不耽误政事,大人能将爹爹召回家中来,也是好事。”
她话音落下,彻底惊住了对面的人。
裴绰不知看着孟静婉僵怔了多久,猛然回神,他噌的一声从榻上站起,直直的走到孟静婉身前。
孟静婉突然站直面前的裴绰,正疑惑他的举动,突然周遭光线一暗,紧接着她被一双有力的手臂紧紧抱住。
裴绰突然抬手用力抱住孟静婉,将她深深的搂在怀里,他格外的用力,以至于随着他的动作,他背上已隐隐生疼,可他满不在乎,反应用力抱得更紧。
孟静婉被裴绰这举动惊到,她小脸被深埋在他胸膛里,她亦怔了片刻,接着回神欲从他怀抱中挣脱出来。
可她刚一动作,他便用力抱得更紧,她顾忌着他背上的伤,也不敢有太大的动作,再伤到他,只能压抑着自己‘砰砰’的心跳,由着他几乎是禁锢的怀抱。
许久,她竟被他紧抱得有些喘不上气来,她从他怀中抬起头来:“裴绰…我要喘不上气了……你快放开。”
他听了,被喜悦冲昏的头脑终于回过神来,他连忙放开手。
孟静婉终于得了顺畅的呼吸,可她尚未来得及平稳气息,眼前又是一黑,裴绰的面庞倏而拉近,咫尺间的距离,再靠近一分,只怕两人的鼻尖就要撞上。
孟静婉的呼吸猛然滞住,她与裴绰四目相对,她甚至可以在他眼中看清自己的模样,她望着他,不敢喘气。
“你答应了?”他的气息铺洒在她的面上,他的嗓音和她的心跳一样颤抖。
她看着他的眼中的热切,像是要将她融化似的,她不敢再与他对望下去,低头躲开他的视线,久久的,才轻道了一声:“嗯。”
她说完,以为裴绰会离开,下一瞬,他却更进一步。
孟静婉只觉得唇上一热,接着,她尝到了晨起煲的汤的滋味。
突如其来的吻,轻而又浅,放肆之余带着不敢得寸进尺的克制。
孟静婉果然恼了,她从最初的震惊回神,猛地抬手推开裴绰,她从坐榻上起身,不欲再理他,径直朝内室去。
裴绰瞧着孟静婉这一系列的举动,似乎是意料中的反应,但又格外不同。她恼虽恼,可面上的红晕藏不住,裴绰得逞的笑着,一如既往的跟在孟静婉身后,想着凑上去,哄一哄恼了的人。
屋门果然再次‘嘭’的一声,摔在了他面前,裴绰无奈笑着,耸了耸肩,他在门外立了片刻,之后再次推开门,笑呵呵的凑上前去。
***
孟敬国今日归城。
裴绰亲自带人去城门口相迎,几日前,他得了孟静婉的允许,立即派人送信给孟敬国,昨日有快马先归来送信,说孟敬国的队伍大约在今日晌午到。
裴绰坐在马背上,远看着城门处进进出出的行人,想起今早出门时,孟静婉那紧张的神色。
她背负的压力,又岂止是孩子,她的家人,她的亲友,他们的目光与指责,最后都会落在她的身上。
裴绰沉了沉眸。
远处忽传来阵阵马蹄声,一队人马之后,是一辆简小的马车,队伍的首领带队行入城内,待看到裴绰的身影,心头不由一震,诧异之余来不及多想,连忙叫停队伍,翻身下马,跑至裴绰身前,低身行礼。
“郡守大人,”首领行过礼后,不由抬头看向裴绰,犹疑的问:“您…您是在此处等人吗?”
裴绰目光越过马前行礼的卫队首领,望向停在最后面的马车,他看见马车的门帘被掀开,孟敬国从里面走了出来,看到他也是同样的意外,接着连忙大步朝他赶来。
裴绰看着朝自己走来的孟敬国,收回目光,落到身前的侍卫身上:“嗯,本官来接孟大人。”他说罢,翻身下马,朝孟敬国走过去。
裴绰此言,惊了一众的侍卫,郡守大人亲自来接孟敬国这个小官。
孟敬国见裴绰朝自己走过来,更赶紧加快步子,他走到裴绰身前,正欲低身行礼,却被抬手扶住。
“孟大人不必多礼。”裴绰扶住孟敬国,将他弯低的身子扶起来。
孟敬国一时惊讶,他看着裴绰:“郡守大人…您怎么来了?”
“…本官…有些事要与孟大人商议,若方便,可否能去贵府上坐一坐?”
孟敬国闻言又是一怔,他恍惚以为自己听错了,可见裴绰那肯定万分的神情,不由点头:“寒舍简陋…郡守大人若不嫌弃……”
“既然孟大人方便,本官替大人备了车,详细的事,我们到贵府上再说,”裴绰直接打断孟敬国的后话,将他请上了提早准备好的宽敞的高大马车。
孟敬国怀着满肚子的疑惑,在一阵同样疑惑的目光注视下,被裴绰亲自扶上了马车。
孟敬国不安的车上坐了片刻,随后抬手推开车窗,欲与裴绰报上家中地址,却见裴绰身旁的小厮已格外轻车熟路的往家中方向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请珍惜这点甜…
第148章 番外三十九:情浓(八)
孟家院子,刘氏刚洗好三郎昨夜尿湿的裤子,晾在篱笆墙前的竹竿上,一转身便瞧见一队马车停在自家大门前。
裴绰带走孟静婉,一连就是数月,孟敬国也在外面任职,刘氏自己带着两个黄口小儿,孤儿寡母在家,不由还是有几分胆怯的。
她望着屋门外突然增多的人,怀中不安的打鼓,她踟蹰一阵,转身躲到晾晒的衣服后,悄悄的往外瞄,恐怕来者不善。
却见,孟家大门被人推开,为首走进来的,竟是数月未见的孟敬国。
刘氏顿时欣喜,她从竹竿后面钻出来,小跑着朝孟敬国处跑,可她没跑多远,步子又慢了下来,她见随着孟敬国身后走进来的还有郡守大人一众人等。
刘氏看见裴绰,下意识又往他身后望了望,却没瞧见孟静婉,见这情形,不由暗暗琢磨起来。
刘氏笑脸迎上前,朝裴绰行礼请安。
三郎和阿妹爬窗看见爹爹回来了,一溜烟的从屋子里跑出来,扑倒在孟敬国膝前。
孟敬国看着跑出来孩子,一边抬手摸了摸他们的脑袋,一边转头看向裴绰,含着歉意:“臣许久没归家…教大人见笑了。”
裴绰看着围绕在孟敬国膝下的两个小娃娃,不由扯了扯唇角,他笑对孟敬国:“无碍…是本官的过失,劳孟大人在外奔波那么久。”
“大人此言真是折煞老臣了…分内之事,不敢言辛苦。”孟敬国话落,环视屋院一周,却不见孟静婉,不由看向一旁的刘氏:“阿婉呢?”
刘氏闻言,面皮上扯出一抹笑来,她先是暗暗瞧了眼一旁的裴绰,正想着先扯个谎糊弄过去,便听裴绰率先开口。
“孟大人…本官有事要与您商议,不如本官先去书房等您。”
孟敬国听了,岂敢教裴绰久等,连连道歉,称自己是思女心切,失礼了。
裴绰闻言,面上只能笑着,却开不了口,说些客套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