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民药堂设在怀远坊,在西市附近。这里也是平民百姓云集之地。程景宏每日卯时坐马车出门,辰时才能到药堂。
程景宏不喜说话,身边的小厮陈皮却是个嘴闲不住的。
程锦容随口问起药堂的情形,陈皮立刻殷勤地说了一长串:“……在药堂里坐诊的大夫,共有六个。我们公子是最年少的一个。”
“一开始,那几个大夫自恃年长行医经验丰富,在我们公子面前摆出前辈的谱。结果,他们治不好的病人,被我们公子妙手丹青给治好了,一个个变了嘴脸,张口就是小程大夫如何如何。前倨后恭的嘴脸,就连奴才都看不上。”
“还有,每天前来药堂排队等待看诊的百姓,都抢着领我们公子的义诊号牌……”
程景宏瞥了口沫横飞的陈皮一眼:“住嘴。”
这等小事,有什么可说的。
程锦容倒是听得饶有趣味,随口笑道:“继续说无妨。”
陈皮得了“青睐”,嘴皮子更麻溜了:“是,小姐想听,奴才就再说些趣事。”
然后,滔滔不绝说了一路。到药堂的时候,陈皮嗓子都快哑了。
程景宏:“……”
当初他到底是怎么挑中陈皮的?
程家是杏林世家,奴仆丫鬟也被自小调教,认识药材,学习医理。过了十二岁,就能到主子身边当差了。
程家儿郎,挑选贴身小厮也是件慎重的事。日后行医,贴身小厮亦是助手。
陈皮个头不高,又黑又瘦,擅长制药,为人也机灵。唯一的缺点就是太过饶舌碎嘴……
程景宏揉了揉太阳穴,从身上的瓷瓶里取出一枚润喉药,塞进陈皮嘴里。陈皮显然习惯了自家主子的体贴,咧嘴一笑:“多谢公子赐药!”
程景宏头更痛了。
程锦容忍俊不禁,轻笑不已。
程景宏看了一路没吭声的甘草一眼,暗暗唏嘘。贴身奴婢之间的差距,也太大了!想到程家挑选贴身奴婢的惯例,程景宏低声问了句:“甘草是二叔送来的丫鬟?”
程锦容笑着嗯了一声。
甘草六岁没了亲娘,八岁死了亲爹。孤苦无依,只得卖身葬父,路过的程望一时心软,买下了甘草。之后程望将甘草带在身边,亲自调教五年。
程家的女儿,十二岁时要挑选贴身奴婢,程望人在边关,心中无时无刻不记挂着女儿。特意将甘草送到了她身边。
甘草貌不惊人,饭量和力气却大得惊人,学过几年医术,也学过一些武艺,一人能敌三个壮汉。心思单纯,只听她的吩咐。
前世她逃离京城,身边唯有忠心的甘草相伴。
行外科医术时,需剖肉取骨,甚至开膛破肚。鲜血淋漓的场景,能吓破人胆!她医术再高明,也需要人相助,诸如取刀取纱布止血之类。
听令行事面不改色的甘草是她最得力的助手。
程锦容没有多言,对甘草的信任和喜爱在目中表露无遗。
程景宏忍不住又打量甘草一眼,这个黑壮的丫鬟到底有何过人之处?
就在此时,马车外忽地响起凄厉刺耳的痛呼声。
程景宏神色一变,迅疾下了马车。陈皮背着药箱,利索地跟上主子。
程锦容也随之下了马车。目光一扫,也有些讶然。
……
药堂是皇后娘娘所设,稍有家资的,既没脸也不敢来白白看诊抓药。也因此,药堂外每日排满来看诊的穷苦百姓。一个个衣衫破旧,面黄肌瘦。
今日,却忽然出现了数匹骏马,以及一群衣衫鲜亮的少年贵公子。
看诊的百姓们,自动自发地让出了一大片空地,无人敢靠近。
高大神气配着玉鞍的骏马,马蹄踢踏,鼻间长嘶。身着华丽锦袍的几个少年公子围了一圈,将伤者围在其中。
数十个随从护卫,又围了一圈。一眼看去,只见人头攒动,看不清具体情形。
凄厉的嚎啕痛哭声,便是从中传来:“疼疼疼疼疼……疼啊啊啊!爹啊,娘啊,我疼啊!我的祖父啊,你的宝贝金孙疼啊!”
“贺三!都是你害我落马!我和你誓不两立!”
贺三?
程锦容脚步一顿。
第十四章 前缘(一)
京城里姓贺之人多如牛毛。姓贺的官员有十余个。不过,一提贺这个姓氏,众人第一个想起的,一定是平国公贺家。
三公四侯中,平国公府位列第一。
第一任平国公追随高祖起兵,立下赫赫战功。高祖赐下世袭爵位和丹书铁券,命平国公执掌十万边军,坐镇边关。
大楚朝建朝两百年,皇位更迭换代,宣和帝是第十位天子。平国公的爵位也传承了两百年。
如今的平国公贺凛,年约四旬,于武将而言,不算老迈。在边关再撑个五年八年不成问题。
按着大楚惯例,平国公嫡长子成亲有子后,方可请封世子,领兵出战。这也是为了武将勋贵们的香火传承。战场上刀剑无眼,万一受伤或战死,也不至断了血脉。
平国公儿子不少,从庶长子到去年在边关刚出生的幼子,加起来共有五个儿子。原配嫡子,却只有一个,在贺家这一辈的男丁中,排行第三。
贺三公子在京城声名显赫,丝毫不弱于杀名卓著威震边关的平国公!只是,这名声说出来不怎么好听而已。
斗鸡走马,挥金如土,仗势欺人。
骄纵轻狂,暴躁易怒,性情跋扈。
堪称大楚朝第一纨绔公子!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和贺三公子每日混在一起的人,自然也好不到哪儿去。譬如卫国公府的江六公子,譬如靖国公府的叶四公子,再譬如平西侯府的朱二公子等等。
举凡勋贵门第,根深叶茂,儿孙众多,出几个纨绔败家子再正常不过。
不过,他们都不是嫡长子,轮不到他们承袭爵位支撑家业。闲散浪荡欺男霸女之类的小事,家中长辈索性睁一眼闭一眼。逛青楼喝花酒骑马打猎什么的,随他们去!
贺三公子就不同了。
平国公儿子虽多,原配嫡出的只有他一个。如无意外,待他成亲生子后,便要向朝廷请封世子,上阵领兵。将来还要承袭平国公爵位,执掌边军坐镇边关……
这么一想,就连京城百姓们都无法淡定了。
大楚朝驻守边关保家卫国的十万边军,怎么能能交到这等纨绔子的手中!
当然,这等大事,自有龙椅上的宣和帝还有贺家上下操心,轮不到百姓们吭声。不过,贺三公子的狼藉声名,可见一斑。
……
前世,程锦容十八岁之前,对贺三公子只闻其名,两人从未见过面,也从无交集。
后来,她被替身换出天牢,易容改扮,仓惶逃离京城。她的身边,只有甘草相伴。
主仆两人,皆是年轻女子,且披星戴月兼程赶路,引起了一伙贼人的注意。七八个贼人沿途尾随,欲抢夺财物。甘草一人难敌众贼,眼看主仆就要落入贼人之手。
就在此时,一个少年领着数十侍卫现身,长刀闪起寒光,几个照面,便将贼人杀得干干净净。
乌云遮蔽,暗夜无月,只有几点稀疏暗淡的星光。
冰冷血腥的杀戮,也被黑夜掩盖。
身着黑衣的少年,手中长刀不停滴落鲜血,一双黑眸中杀意尚未完全褪去。令人心惊胆寒。
“多谢公子相救。”她惊魂未定,走上前谢恩:“不知恩人贵姓大名?来日若有机会,我一定报答公子救命之恩!”
抬眼时,她被黑衣少年脸上狰狞的刀疤吓了一跳。
那一道刀疤,自额头斜至下巴,刀疤还未痊愈,血肉略略外翻,愈发狰狞可怖。少年的右眼被黑色的眼罩罩起,显然一只右眼已废。
匆匆一瞥,黑衣少年满身戾气凶狠,犹如一匹受了重创的狼。
她并未如其他人一般露出惊惧嫌恶之色,黑衣少年狠戾的面色稍缓,沉声道:“随手为之,不必放在心上。”
然后,黑衣少年翻身上马,策马离去。
几十个侍卫也一并策马离开。
她在原地站了片刻,转身之际,脚下忽地踩中一个硬物。捡起来方知,竟是一块羊脂玉佩。
质地上乘的羊脂玉佩,价值千金。
玉佩微凉,握在手中圆润光滑,在暗夜中闪着莹润的光泽。玉佩上,刻着一个贺字。
原来,救命恩人姓贺。
她默默收好玉佩,和甘草继续连夜赶路。
原以为,她和救命恩人只此一面之缘。没想到,一年之后,她和他再次相遇。
当时,边关被鞑靼骑兵入侵,鞑靼骑兵四处烧杀抢虐。骑兵过处,浮尸遍野,犹如人间地狱。
父亲程望引走骑兵,她含泪躲在水井的暗道里。待到后来,一切平息,她出了水井,父亲已经死于箭下。
父亲的尸首边,还有十余个鞑靼骑兵的尸首。那些尸首,皆被锋利的长刀所杀,尸首分离,死状凄惨。
右眼蒙着眼罩脸上一道狰狞刀疤的黑衣少年,手中长刀染满鲜血,闪着令人心惊的寒光。
她跪在父亲的尸首边恸哭。
黑衣少年握着长刀,在她身边停了片刻。然后沉声道:“对不起,我来迟一步,未能救程军医性命。”
“边关大乱,朝不保夕。你随我走吧!至少,我能保你性命无虞!”
她恢复昔日装扮,他并未认出她是谁。
或许,他至始至终,也未将一年前救她一命之事放在心上。在他眼中,她是远道来投奔程望的远亲侄女容锦。
她抬起红肿的眼,沙哑着声音道:“多谢贺公子美意。我哪儿也不去,就在这儿待着。”
她背负血海深仇,更名易姓,苟且偷生。身份见不得光,不能拖累救命恶人。
黑衣少年沉默片刻,低声道:“其实,我也一样无处可去。”
边关被鞑靼铁骑踏破,平国公战死,十万边军溃败,死伤无数。宣德帝被逼无奈,割让半壁江山,换来一时苟安。
贺家成了大楚朝的罪人,被千夫所指万人唾骂!满门被斩,株连九族!
他一直躲在边关,这才逃过一劫。
贺家已经没了,不管爱他还是恨他的贺家人,都去了黄泉地下。只留下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在世间。身边仅有几十个忠心耿耿的侍卫罢了。
如何报国仇家恨?
这样活着,又有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