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珂倚在马车上的软塌里,双眼出神地盯着小几上茶盏上的热气,氤氤氲氲模糊了绣着五福花样的帘子。
妙兰快速地伸手摸了一下茶盏,轻声道:“小姐,喝点茶水润润嗓子。”
童珂接过抿了一口,对眼巴巴盯着她们看的妙奇问:“想不想看看外面?”
妙奇显然没想到童珂会问她,愣怔一瞬猛地摇头,“不,不想。妈妈们教过奴婢,跟着小姐不能乱来。再说奴婢原来没入府的时候也在市井里,对这些不好奇。”
童珂有些惊讶,她知道在丫鬟们眼里她厉害得紧,只要她问起来,即使不合心意也会顺着她的意思往下接话。没想到妙奇会这么回答。
“你府外还有家人吗?”
妙奇心跳得厉害,忖度着小姐的意思,慢慢回道:“还有一大家子,不过自从老子娘把奴婢卖了,奴婢跟他们就没有关系了。”
童珂歪头,“你怨他们把你卖了?”
妙奇摸摸嘴角,“不怨,他们也是为了给弟弟治病,不过我也算是还了他们的恩情。”
马车刚好停下,童珂没再问,任由妙兰戴好帏帽起身下车,耳边却传来妙兰的低语,“小姐,夫人已经把妙奇一家安排到大潞庄子了。”
童珂微微颔首,刚下车站定就见蒲柒身着嫩黄绣兰草褙子,疾步走过来,拉起童珂的手轻声道:“可终于把你盼到了。”
童珂笑笑,挽着蒲柒径自走进锦绣坊为她们准备的房间。
“快把帏帽摘了,让我看看,看看你怎么这么厚的脸皮竟然这么长时间不去见我!”蒲柒语气亲昵,即使是嗔怒也是柔声细语,顺手帮童珂摘下帏帽递给身后的丫鬟砚枝。
童珂没在意,没骨头似的顺势坐下倚着太师椅的扶手,“我这不是避避风头嘛。”
听她这般说,蒲柒瞬间蹙起眉头,“难不成娘说的是真的?你的亲事真的生了变故?王孟若怎么说?姨夫知道吗?”
“舅妈跟你说的?”童珂不答反问。
蒲柒看她这般不在意的样子略略有些心安,“是谣传吧?别人我不清楚,我可是最清楚不过,你将王孟若看得极重,要是王孟若真敢做些什么,你就不会这般安静。你不知道,这传闻一出来,我娘吓得都不敢出门了,一出门就被人明里暗里打听,偏偏我娘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敢插嘴。”
童珂挑眉,“那你回去跟舅妈说,不是谣传,跟王家的亲事断了。”
蒲柒顿时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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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石破
蒲柒愣愣地盯着懒洋洋的童珂,有些回不过神来。她向来觉得童珂对王孟若情根深种,可现在童珂却干干脆脆将这段关系否决了。她抿抿嘴唇,张口欲说些什么,却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又将到了嘴边的话吞了回去。
“好久没见到童姑娘过来,难不成其他绣坊新出了花样?”一身玫红绫裙的掌柜的佘美珠捧着一食盒走进来,轻轻放到桌子上,笑着对童珂道。
童珂微微勾起嘴唇,“满京城打听,谁不知道锦绣坊的花样最齐全,哪里还有其他绣坊出头的机会?佘掌柜也别说这些有的没的,赶紧将新出的花样拿来给我们姐妹见识见识。”
佘掌柜遮遮殷红的嘴唇,笑得爽朗:“哪里敢在两位面前班门弄斧,就是坊里从扬州新来了两个绣娘,绣得一手的好湘裙,都是没在京里见过的样式,要不拿给您瞧瞧?”
童珂眼皮一跳,新来了两个绣娘?
前世就听闻锦绣坊有两名绣娘绣了一副观音像,被瑞王呈给太后。吃斋念佛的太后凤颜大悦,没过两日就召两个绣娘入宫,后来这两个绣娘更是传奇,一个被皇上看中封为灵嫔,另一位惨死宫中,却留下一女,生父不祥,被灵嫔抚养在宫中。这种情况难免有人猜测那个留下的小姑娘八成是皇上的孩子,要不然也没得福气留在宫中。
没想到这个时候这两个绣娘就来京城了。
童珂倒是对这种风闻轶事没兴趣,只是……
“湘裙我倒是没兴趣,只是最近在学女工,双手都被扎穿了,现在就是见识一下她们的手艺,不知道佘掌柜给不给我这个脸面。”
佘美珠面露难色,连连摆手,“可不敢当!她们能在您面前露脸,那是她们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只不过,她们向来惫懒,到现在也没过来。要不您先看看湘裙?”
童珂一言不发,直直地盯着佘美珠,见她一张笑脸僵了,才轻嗤一声,“能劳烦佘掌柜帮趁着,看来也有些本事。”
看到童珂的表情,一旁的蒲柒瞬间攥紧了帕子。她上次见童珂这副模样,还是有家姑娘不知天高地厚非得跟姑母要姑母头上的金镶珍珠花草蝠纹发簪的时候,后来童珂转手就把头上的蜻蜓点翠簪在那姑娘的头上,笑眯眯地说:“既然妹妹如此喜爱发簪,我痴长几岁怎么也得照顾照顾妹妹。”
那姑娘还以为童珂是服软了,扶着发簪暗自得意。没成想那天过后,童珂每天派人敲锣打鼓地给那姑娘送一个簪子。
不出几天,满京城的人都知道那姑娘眼皮子浅,脸皮厚,见了好东西就走不动路。
那姑娘父亲本是工部掌管屯田的郎中,事情闹出来,满工部的人都拿眼皮子觑他。后来那姑娘就被摁着头上门致歉,回去之后就被远嫁了。
蒲柒太清楚不过了,童珂城府极深,眼里又容不得沙子,可素来不形于色。这次不是怒极,就是吓唬佘掌柜。
她看了眼整个人像是要缩起来的佘掌柜,暗自摇头,怕是也没几个人能承受住童珂的吓。心思一转,她倒是不再执着于童珂和王孟若的事,童珂这个性子,嫁去王家不是憋屈自己就是憋屈王家人,到头来肯定会闹得不痛快。
想到这里,她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悄悄给佘掌柜使眼色。佘掌柜惹不起童家,可不惧她们蒲家。
佘美珠有苦难言,嘴里涩涩的,她就是嘴贱,本想着拿两个绣娘的名头让童小姐多买几条湘裙,以后哪里还愁卖不出去。满京城的姑娘们都盯着童小姐呢!
这下可倒好,惹了一身骚!她惹不起童家,也不敢惹两位绣娘身后那位啊!
“砰砰砰”
佘美珠听见这敲门声心里暗暗叫了声“阿弥陀佛”,高声喊道:“什么事儿啊!没看见正在招待贵客吗?”转头讪笑道:“童小姐,您看这些没眼力见儿的,我这就去教训他们一番。”她也不等童珂应声,忙不迭拽着裙角往外跑。
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蒲柒窒了窒,用帕子捂着鼻子好一阵才缓过来,刚想一句“提醒佘掌柜多少次了,怎么还是熏这般浓的香?”把话题岔过去,就听到“碰”的一声。
桌子上的茶盏打着旋转了几下,茶水四溅。“谁让你走的?”
佘美珠双脚顿时定在地上,心里一哆嗦。
童珂又轻声重复道:“谁让你走的?”
这时,门被人从外面推开,走进来一个面白无须的中年男人,声音压得低低的,“佘掌柜,你先出去吧。”
佘美珠心里一松,给童珂行了个福礼,匆匆转身离开。
童珂却冷冷地盯着面前这个人,双手不禁攥紧,握拳。她认识他,崔鸣!太子身边的贴身太监,未来大名鼎鼎的内务总管。
她慢慢站起来,如寒冰般冷凝的脸突然绽开笑容,笑道:“竟然在这里碰到崔先生了,可真巧!”
崔鸣压压腰,看了眼旁边面露茫然的蒲柒,没把话说白,“童小姐,我家主子请您给个面子。”
石破天惊,童珂陡然明白,郭楽才是锦绣坊的主人。那两个绣娘又怎么会被瑞王推上去?她脑子里乱糟糟的,原本想着将佘掌柜的伪装扒了,跟瑞王合作。
没想到扒开却是另一番景象。
竟然是太子!
那两个绣娘其实是太子的人?那瑞王推绣娘上位是不是也在太子的计划之中?
她本能地扯开嘴角,笑道:“崔先生说笑了,本来就是我无理取闹了。柒儿,我好像还缺一个镯子,你陪我去看看吧。”
蒲柒不认识前面这个男人,却明白她招惹不起,连忙点头。
童珂微微屈膝,崔鸣连忙避开,“童小姐客气了。”
童珂眼神微闪,勉强笑笑,拉着蒲柒离开。走出门口,她却敏锐地感觉有人在盯着自己,她没在意,这个时候敢盯着她的,不外乎是那个人罢了。
一上马车,蒲柒就拍拍心口,凑到童珂耳边低声问道:“刚才那人是谁?他是宫里人吧?”
童珂拉着她的手,笑道:“别管那么多了,一会儿多挑几件首饰,以后还得劳烦舅妈在外面多多帮趁着。”
“那不是母亲该做的吗?哪还用得着这么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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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童小姐好像认出小的了。”崔鸣轻手轻脚走到窗边,低声道。
“无妨。”郭楽看着远去的马车,敛眉看着他自己的手,“靖安侯在朝经营多年,靖安侯夫人也常带她进宫,她能认出你也不出奇。”
崔鸣怜惜地看着他看着长大的太子,“您要不要……”
“手好像又有点发紫了。”
崔鸣一下子紧张起来,“肯定是在窗口被风扑着了,咱们还是快回宫,召个太医瞧瞧吧。”
郭楽唇角浮起浅笑,顺从地应道:“好。那两个绣娘的事儿先放下,先别让她们接触瑞王。她们要是想从良,也由着她们。”
崔鸣微滞,筹备许久的计划就这么被搁浅了。罢了,也算是那两个姑娘的造化,竟然遇到了童姑娘。
他没再追问,只是跟在郭楽身后絮絮叨叨,“老奴本就不想让您出来,虽说是夏日,可架不住风大,以后可不能由着性子来了。再说只是退亲罢了,万岁爷那么疼您,还不是您一句话的事儿,偏偏您……!哎!”
郭楽好脾气地应承着,狭长的眉眼舒展开来,脸上染上笑意。
第12章 决意
烛光将整个屋子照得通亮,妙奇按捺不住偷偷看一旁的小姐,小姐手里的书好久没有翻过页了。她把手中的扇子轻轻放下,端走桌上的茶盏,“小姐,奴婢帮您换盏茶。”
童珂猛然回神,只觉浑身酸软,伸伸懒腰,将手中的书随手一扔,“你下去吧。让妙兰收拾一下床铺。”
“是。”
童珂一直在想前世的事,前世,两个绣娘是被瑞王献给太后的,然后皇上封了其中一个为灵嫔,没过几天,瑞王就自请出京,去了封地。听说瑞王爱民如子,把封地管理得井井有条。
众人都觉得是灵嫔给皇上吹了耳边风,瑞王才能顺利出京的。毕竟如若瑞王在京城,只能屈居太子之下,什么事都矮太子一头。去了封地之后,瑞王名声大燥,堪堪有盖过太子的趋势。
虽说后来皇上突然驾崩,瑞王没来得及赶回来,太子爷名正言顺地登基,但满京城的人都为瑞王可惜。也有不少官员为瑞王抱屈,朝堂之上也跟新皇为瑞王讨好处。
她也是这样想的。可今天的事全然跟她想的不同!灵嫔不是瑞王的人,而是太子的人。瑞王知道吗?
童珂手指微屈轻轻敲着桌面,瑞王应该是不知道的吧?如果瑞王知道怎么又会用灵嫔呢?那去封地的事儿呢?难不成瑞王其实一直被太子攥在手里?
再加上王孟若的话,太子登基之后会铲除童家。她本以为找瑞王做联盟,可能是个不错的选择。童家不可能造反,皇上未崩,待童家和父亲不错,童家无名起兵只会自取灭亡。而如果把太子赶下台,又需要名正言顺的继承人,瑞王显然是斗不过太子了。其他皇子又不成气候!
难不成真得将太子……
可这也不是易事。
太子身为皇储,且不说身边有多少侍卫暗卫,就说饮食也得经过重重检验。他可不像是王孟若,冲上去毒死他,王家拿童家却没办法。
毒杀皇储,灭九族也不为过。
童珂无措地揉揉额角,难不成真的要嫁给太子?做了太子的枕边人,确实可以做的就多了。只是她记得继后有意把侄女许配给太子。
一团乱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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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珂一大早醒来,就听到外面的喜鹊叽叽喳喳的叫声,懒洋洋地躺在床上,漫无目的地盯着五福姣纱帷帐。
“妙兰,你家小姐还没有醒吗?这都日上三竿了,啧啧,太懒了!”
“臭小子!胡说什么呢!怎么说你妹妹呢!皮痒了是不是?”
“唉唉唉唉,爹,你别打啊!你这手跟熊掌似的,怎么能动不动就打人?会死人的!我还是不是你的亲儿子!”
“气死老子了!你给老子站住!”
童珂一骨碌爬起来,手忙脚乱地套了件褙子趿着鞋就往外跑,看到外面扬手追人的八尺壮汉,猛地扑上去,大喊道:“爹!”
靖安侯被闺女扑了满怀,双手都不敢动了,只能无措地在空中举着。心里痛骂外面那群臭书生,张口闭口男女大忌、男女不同席,搞得他现在抱自个儿姑娘都得小心翼翼,生怕传出去弄坏姑娘的名声!
他轻咳一声,清清嗓子道:“我家闺女这是想我了!至于王家那小畜生,不要就不要了,满京城好儿郎多得是!本来我就不想让你嫁给一个书生,满肚子的坏水儿。……”
他有一肚子的话想说给女儿听,想宽慰女儿不要伤心,想让女儿知道她背后还有他这个八尺男人在,想让女儿不要害怕,想……
但察觉到胸口的衣服被濡湿的时候,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觉心里憋了一口气,愤懑而气恼。他轻轻拍拍女儿的背,尽量放低声音:“别哭,别哭,这么个混账哪里值得我女儿哭?”